首頁>> 文學>>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望夫崖
  從東北流浪到北京,
  從北京放逐到雲南,
  夏磊這個熱情執著、叛逆不羈的男孩,
  他的生命將歸依何處?
  而身已媒妁之言的夢凡又將跟夏磊情歸何方?......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一章
  在北方,有座望夫崖,
  訴說着,千古的悲哀,
  傳說裏,有一個女孩,
  心上人,飄流在海外,
  傳說裏,她站在荒野,
  就這樣,癡癡的等待!
  這一等,千千萬萬載,
  風雨中,她化為石塊!
  在天涯,猶有未歸人,
  在北方,猶有望夫崖!
  山可移,此崖永不移,
  海可枯,此情永不改!
  望夫崖伫立在曠野上,如此巨大,如此孤獨,帶着亙古以來的幽怨與蒼涼,伫立着,伫立着。那微微上翹的頭部,傲岸的仰視着穹蒼,像是在沉默的責問什麽、控訴什麽。這種責問與控訴,似乎從開天闢地就已開始,不知控訴了幾千千幾萬萬年,而那廣漠的穹蒼,依舊無語。
  夏磊就站在這望夫崖上,極目遠眺。
  崖下丘陵起伏,再過去是曠野,曠野上有他最留戀的樺樹林,樺樹林外又是曠野,再過去是無名的湖泊,夏秋之際,常有天鵝飛來棲息。再過去是短鬆崗,越過短鬆崗,就是那綿延無盡的山峰與山𠔌……如果騎上馬,奔出這山𠔌,可能就奔馳到世界以外去了。世界以外有什麽呢?有他想追尋的海曠天空吧!有無拘無束的生活,和無牽無挂的境界吧!
  他極目遠眺,心嚮往之。
  走吧!走吧!騎上馬,就這樣走吧!走到“天之外”去,唯有在那“天之外”的地方,才能擺脫掉自己渾身上下的糾糾纏纏,和那千愁萬緒的層層包裹。走吧!走吧!
  但是,他腳下踩着的這個崖名叫“望夫崖”,如果他走了,會不會有人像傳說中那樣“變成石塊”?
  他打了個寒噤。不會的!沒有人會變成石塊的!這望夫崖衹是地殼變化時的一種自然現象罷了!現在已經是民國八年了,五四運動都過去了,身為一個現代化的青年,誰會去相信“望夫崖”這種傳說?可是……可是……為什麽他的心發着抖,他的每根神經都綳得疼痛,他的腦子裏、思想裏,翻騰洶涌着一個名字:“夢凡!夢凡!夢凡……”
  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分,從山𠔌邊隨風而至,從樺樹林,從短鬆崗,從曠野,從湖邊,從丘陵上隆隆滾至,如風之怒號,如雷之震野:“夢凡,夢凡,夢凡……”
  怎麽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呢?怎麽這樣割捨不下,進退失據呢?怎麽把自己捆死在一座崖上呢?怎麽為一個名字這樣魂牽夢縈呢?怎麽會?
第二章
  時間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還沒有滿十歲。
  在東北那原始的山林裏,夏磊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跟着父親夏牧雲,他們生活在山與雪之間,過着與文明社會完全隔絶的歲月。雖然地勢荒涼,日子卻並不枯燥。他的生命裏,有蒼莽無邊的山野,有一望無際的白雪,有巨大聳立的高山森林,有獵不完的野兔獐子,采不完的草藥人參。最重要的,生命裏有他的父親,那麽慈愛,卻那麽孤獨的父親!教他吹笛,教他打獵,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認字——在雪地上,用樹枝寫名字,夏磊!偶爾寫句唐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也寫:“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春!”
  父親的故事,夏磊從來不知道。衹是,母親的墳,就在樹林裏,父親常常帶着他,跪在那墳前上香默禱,每次禱告完,父親會一臉光彩的摸摸他的頭:
  “孩子,生命就是這樣,要活得充實,要死而無憾!你娘跟着我離鄉背井,但是,死而無憾!”父親擡頭看天空,眼睛迷朦起來:“等我走的時候,我也會視死如歸的,衹是,大概不能無憾吧!”他低下頭來瞅着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他似懂非懂,卻在父親越來越瘦弱,越來越憔悴,越來越沒有體力追逐野獸,翻山越嶺的事實中驚怕了。父子間常年來培養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說,彼此都會瞭解。這年,從夏天起,夏磊每天一清早就上山,瘋狂的挖着找着人參,獵着野味……跑回小木屋燉着、熬着,一碗一碗的捧給父親,卻完全治不好父親的蒼白。半夜,父親的氣喘和壓抑的咳聲,總使他驚跳起來,無論怎麽捶着揉着,父親總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身子佝僂抽搐成一團。
  “死亡”就這樣慢慢的迫近,精通醫理的父親顯然已束手無策,年幼的夏磊滿心焦灼,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候,康秉謙闖入了他們的生活。
  那天,是一陣槍聲驚動了夏磊父子。兩人對看一眼,就迅速的對槍響的地方奔去。那個年代,東北的荒原裏,除了冰雪野獸,還有土匪。他們奔着,腳下悄無聲息。狩獵的生活,已養成行動快速而無聲的技能。奔到現場附近,掩蔽在叢林和巨石之間,他們正好看到一群匪徒,拉着一輛華麗的馬車和數匹駿馬,吶喝着,揮舞着馬鞭,像一陣旋風般捲走,消失在山野之中。而地上,倒着三個人,全躺在血泊裏。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雲嚷着。
  夏磊奔嚮那三個人,飛快的去探三人的鼻息。兩個隨從般的人已然斃命,另一個穿着皮裘,戴着皮帽的人,卻尚有呼吸。父子倆什麽話都沒說,就砍下樹枝,脫下衣裳,做成了擔架,把這個人迅速的擡離現場,翻過小山丘,穿過大樹林,一直擡到父子倆的小木屋裏。
  這個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禮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謙。後來,在許許多多的歲月裏,夏磊常想,康秉謙的及時出現,像是上天給父親的禮物。大概是父親在母親墳前不斷的默禱,終於得到了回響。命運,纔安排了這樣一番際遇!
  康秉謙在兩個月以後,身體已完全康復。他和夏牧雲在曠野中,歃血為盟,結拜為兄弟。
  那個結拜的場面,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麽深刻的痕跡。那天的天空特別的藍,雪地特別的白,高大的針葉鬆特別的緑,裊裊上升的一縷煙特別的清晰,香案上的蘋果特別的紅……康秉謙一臉正氣凜然,而父親——夏牧雲顯得特別的飄逸,眼中,閃着那樣虔誠熱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康秉謙朗聲說。
  “天地日月為鑒!”夏牧雲大聲的接口。
  “我——康秉謙!”“我——夏牧雲!”“在此義結金蘭!”“拜為兄弟!”“從此肝膽相照!”“忠烈對待!”“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兩人對着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癡了。這結拜的一幕,和兩人說的話,夏磊在以後的歲月裏,全記得清清楚楚。結拜完了,父親把夏磊推到康秉謙面前:“快跪下,叫叔叔!”夏磊跪下,來不及開口叫,康秉謙已正色說:
  “不叫叔叔,叫幹爹吧!”
  父親凝視康秉謙,康秉謙坦率的直視着父親:
  “你我兄弟之間,還有什麽顧慮呢?把你的牽挂,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給我吧!我們康傢,世代書香,在北京有田産有房宅,人丁興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個兒子!從今以後,我將視你子如我子,照顧你子更勝我子,你,信了我吧!”父親的眼眶紅了,眼睛裏充淚了,掉過頭來,他啞聲的命令夏磊:“快叩拜義父!叫幹爹!”
  夏磊驚覺到有什麽不對了,好像這樣磕下頭去,就會磕掉父親的生命似的。他心中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跳起身子,他仰天大喊了一聲:“不……”一面喊着,一面拔腳衝進了樹林裏。
  那天黃昏,父親在山崖上找到了他。
  “小磊,我已經决定了!明天,你就跟着你幹爹到北京去!”
  “不!”夏磊簡單的回答了一個字。
  “一定要去!去看看這個京城重地,去做個讀書人……這些年來,爹太自私,纔讓你跟着我當野人!你要去學習很多東西,計劃一下你的未來……”
  “不!”“你沒有說‘不’的餘地!這是我的决定,你就要遵照我的决定去做!”“不!”“怎麽還說‘不’?”父親生氣了。“你留在這山裏有什麽出息?如果我去了,誰來照顧你?”
  “如果我去了,誰來照顧你?”夏磊一急,憋着氣反問了一句,臉漲紅了,脖子都粗了。“我高興在山裏,是你把我生在山裏的!我就要留在山裏!”
  “我選擇山裏,是我二十五歲以後的事!等你長大到二十幾歲,你再選擇!現在,由不得你!你要到北京去!”
  “不!”“你聽不聽話?”“不!”“你氣死我了!”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氣得又咳又喘。“好!好!你存心要氣死我……你氣死我算了……”
  “爹!”他大嚷着,心裏又怕又痛,表面卻又強又倔。“我走了,誰給你去採藥?我走了,誰給你打野兔吃?誰給你抓野雞呢?”父親瞪了他好半晌,默默不語。
  那天夜裏,父親吊死在母親墳前的大樹上。在夏磊的枕前,他留下了一張紙條:
  “小磊:爹走了!為了讓你不再牽挂我,為了讓你不再留戀這片山林,為了讓你全心全意去展開新的生命,為了,斷絶你所有的念頭,爹——先走一步!你要切記,永遠做你幹爹的好兒子,不許辜負他的教誨!因為,他的教誨,就是爹的期望!”
  夏磊看着已斷氣的父親,握着父親的留字,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事實,父親死了!死了!死了!這件最害怕的事驟到眼前,他快要發狂了。悲痛和無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沒,他衝進樹林裏,跌跌撞撞的撲嚮樹幹,瘋狂的用拳頭捶着樹,大聲的哭叫了出來:“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爹!你活過來!你活過來……爹……娘……”他哭倒在樹林裏,力竭聲嘶。樹林裏的鳥雀,都被他的哭聲驚飛出來。康秉謙取下了夏牧雲的屍體,他掘了個洞,把夏牧雲葬在他妻子的旁邊。“牧雲兄!現在,你就安心的去吧!再也沒有人世的重擔可以愁煩你了!再也沒有身體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而今而後,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了!你請安息吧!”
  他走過去擁住夏磊。而夏磊,撲倒在父母墳前,衹是不斷的,不斷的哀號:“爹,娘!你們都不管我了?你們都不要我了?爹!娘!爹!娘……”他喊着喊着,喊得聲音沙了,啞了,再也喊不出聲音來了,他還是喊着,啞聲的喊着,沙聲的喊着,直到無聲的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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