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燃烧吧火鸟
  失明的只眼,
  使她拥有家人完全的宠爱与保护;
  婚后,
  生活的现实却无法容忍她的无能。
  在经历一连串的挫折打击后,
  巧眉终于走出了自我,
  如燃烧中的火鸟
  淬砺而后重生。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一章
  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气。
  那天假若不是卫仰贤在高雄开会,没有回家。
  那天假若不是一群喜悦的小鸟,在卫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的喧闹,把那对小姐妹吵醒。
  甚至,那天假若不是春天,那种温柔的、宁静的、薰人欲醉的春天,连微风都带点儿酒意的春天,使人在房子里待不住的春天。绿树阳光原野白云都在对人呼唤的春天……那么,整个卫家的历史都要改写了。
  可是,偏偏就有命定的这样一个早晨;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绿树成荫,云淡淡,风微微,鸟声啾啾,蝶影翩翩……没有丝毫预兆,只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事情竟然发生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兰婷还常常从梦中惊醒,愕然的望着一窗阳光发愣,愕然的记起那个早晨。
  “妈妈,妈妈,”八岁的嫣然光着脚丫,穿着件粉红色的小睡袍,怀中紧抱着她的小狗熊,一直奔跑着冲进兰婷的房间,直跑到床前,软软的头发拂在脸庞上,乱乱的,甜甜的。“妈妈,妈妈,”她嚷着,喜欢重复“妈妈”两个字,故意表示她的娇柔,表示她是个“小”女娃儿。“巧眉,巧眉,巧眉……”她又来了,故意重复“巧眉”,来表示她是姐姐,她是个骄傲的,有保护感的“大”姐姐。“巧眉不肯睡啦!巧眉醒啦!巧眉说你答应带她去公园看猴子……”
  兰婷倦倦的伸着懒腰,在慵散之中,充满了温馨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像一层暖洋洋的海浪,把她轻轻拥着,包围着,激荡着。她一把抓住嫣然,把头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顺势拂搔着孩子的腰间:“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园,”她逗弄着嫣然。“好,妈妈带巧眉去公园,不带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来,好不好?”
  “妈妈——呀!”嫣然拉长了童稚的声音,不依的嚷着,接着,就被兰婷呵弄得咯咯的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天真,一串接着一串,像风铃的撞击,柔美如歌。“妈妈——呀,”她边笑边说,认真的。“嫣然不去,巧眉怎办?巧眉怎办?”
  “巧眉有妈妈呀!”兰婷说,笑着,喜欢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总说“巧眉怎办?”而不说“巧眉怎么办?”
  “不行不行不行的呀,巧眉要我!”嫣然坚决而肯定的说。“巧眉会怕!”“怕什么?”“怕猴子哇!巧眉什么都怕,在学校里,她连兔子都怕呢!她不敢摸小白兔,怕兔子咬她!”
  “是吗?”兰婷温柔的问着,从眼角,她注意到她那另一个女儿——六岁的巧眉,穿了件白纱的睡衣,像个踩着云雾飘然而来的小仙女。她着脚尖,轻轻悄悄的走来,白皙柔嫩的脸庞上,漾着迷人的微笑。唉!兰婷心中的赞美是一首诗。嫣然是支歌,巧眉是首诗,而她腹中还有个新的生命在刚刚孕育,那该是个小壮丁了。她和仰贤祈盼已久的男孩了吧!女孩子都是诗和歌,男孩子才是一本巨着……噢噢,新时代的新女性,怎能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呢?她摇摇头,摇掉那微微泛上心头的犯罪感。专注的去看她的小女儿,巧眉。巧眉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光澄澈清亮,大双眼皮完全遗传自父亲,长睫毛自然鬈,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古人真懂得形容眼睛,再没有更合适的字了。巧眉的眼睛是水汪汪的,从婴儿时代就是水汪汪的。“妈咪,”巧眉娇声呼唤着。“我们去公园吗?”
  “我们去,”兰婷笑着。“嫣然看家。”
  巧眉眼光顿时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
  “姐姐不去,巧眉怎办?”她天真的扬着睫毛,口气竟然和嫣然如出一辙。兰婷大乐。一把就抱住了两个女儿,把那两颗温柔而女性的小脑袋都紧拥在胸前。她喜欢两个孩子发际的幽香,喜欢那小手臂的环绕,喜欢那童稚的声音,喜欢那妩媚的依偎,喜欢那由心底漾出的母性的满足,喜欢那新生命在自己体内的悸动……哦,喜欢,那一刻,她喜欢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生命!“噢,孩子们!”她喊着:“我们都先起床,换衣服,然后去公园!”
  一小时后,她们母女三个在公园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两个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笑。兰婷始终记得那个早上姐妹两个的打扮,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白纱洋装,腰上系着粉红缎带,背后打上大蝴蝶结。裙摆短短的,白袜子,粉红色小鞋子。长发都披在脑后,只是,在耳朵上方各扎了两束小发绺,也系着粉红色缎带。
  两个孩子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孩子走到那里都引人注目。她们娇小玲珑,快乐天真,再加上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纯的、雅雅的、柔柔的感觉。她们真迷人呵!是全世界的珍宝都无法取代的东西。当两个孩子迷上滑滑梯和树荫下那大秋千的时候,兰婷在一棵合抱的大榕树下坐下来,靠在树干上,她听着姐妹俩的笑声,叫着,心里在模糊的沉思着生命的奥秘与玄奇。嫣然出世的时候,兰婷和仰贤都希望生个男孩子。女孩子使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初为父母的感觉很快就把那层失望赶跑了。当嫣然被护士抱来的时候,那孩子抿着嘴,吮着自己的嘴唇,唇角漾着两个小涡儿。仰贤竟然坚持孩子对他“嫣然一笑”。兰婷无法嘲笑仰贤对女儿的“迷恋”和“自作多情”,但,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嫣然”,使人人都知道,这孩子出世就会笑。嫣然两岁,巧眉出世,又是个女孩!兰婷不能掩饰自己的失望,孩子出世两个月,名字都没定。嫣然那时正牙牙学语,对巧眉最感兴趣,她常摇摇摆摆的走到摇篮边,轻手轻脚的去触摸妹妹,爱怜之情,已充溢在眼神和眉端。她摇着摇篮,用发音不正的儿语叫:“小……小……妹……妹……”
  居然喊成了:“巧……巧……眉……眉……”
  巧眉,巧眉,后来,全家学着嫣然喊婴儿“巧眉”,巧眉的名字就这样定了。等孩子再大了些,嫣然妩媚温柔,巧眉眉目如画,大家都说两个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很脱俗。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们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兰婷每次听到亲友们说:“取名字也是学问,瞧人家卫仰贤夫妇,给两个女儿取名叫嫣然和巧眉,听着好听,写来好看,跟孩子的长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学问的!”
  兰婷总会哑然失笑。有学问!真有学问!两岁的嫣然已经有学问了,给妹妹取名叫巧眉。不知将来会不会再给弟弟取个名字?弟弟?她深思的靠在树上,用全身心去体会体内的小生命;弟弟,她能断定是男孩吗?如果再生个女孩呢?女孩?她抬头迷惑的看着那姐妹二人,巧眉的头发散了,发结掉了,嫣然正抱着妹妹的头,用心的给妹妹扎头发呢!哎,如果再生个女儿,像嫣然和巧眉这样可爱的女儿,多生一两个也无妨!哦,她又赶快摇头,你不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爱的女儿了!她们两个,已经是全世界最可爱,最最可爱的了!所以,你必须生个儿子!那个早晨,她靠在树干上,注视着两个嬉戏的女儿,剩下的心力,就全用来渴望着那将来临的“儿子”上。嫣然把巧眉的头发扎好了,扎得自己浑身大汗,扎了一个歪歪的“蜻蜓结”。嫣然扎的结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结,她扎的这个瘦瘦的只好叫“蜻蜓结”。她拍拍巧眉的肩,爱怜的说:“好啦!”巧眉摸摸头发,笑了,一对水盈盈的眼睛迎着阳光闪亮,闪亮出无数的光彩。她跑开,到了秋千架下面,她抓着绳子,不敢爬上秋千,她对姐姐害羞的笑。不说什么,嫣然和巧眉之间自有心灵的语言。嫣然走过去,把巧眉扶上秋千。
  “你抓好绳子,我来推你!”嫣然说:“你不能什么都怕!同学会笑你。”巧眉战战兢兢的坐在秋千上,双手紧抓着绳子。
  “姐姐,”巧眉细声细气的说:“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
  “不好,不好。”嫣然摇头,笑着喊:“抓牢了!”
  嫣然推起秋千,秋千荡了起来。
  巧眉的长发在空中飘着,她开始笑了,又笑又叫:
  “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嫣然拚命推送着秋千,和妹妹一起笑着。她奔来奔去的推秋千,长头发飞舞,裙子飞舞,笑声如银铃抖落。巧眉兴奋极了,快乐极了,高踞在秋千上,她随着那飘荡的弧度惊叫,惊笑,惊喊,惊唤。她的发结又散了,长发也飞舞着,裙子也飞舞着,笑声也如银铃抖落。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兰婷忽然从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经,她抬头惊望,只看到那飞荡上天的秋千,她急呼着:
  “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话没喊完,声音就冻结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视着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不知怎么滑落了秋千,从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坠落……她跳了起来,狂呼着:
  “巧眉!”巧眉飞离秋千,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几秒钟间的事,兰婷的世界,却像在刹那间完全静止。她本能的奔过去,听到许多人在惊叫,在纷纷跑来,而这些跑来的人之中,有个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扑向巧眉……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疯狂的呼唤声:
  “巧眉!巧眉!巧——眉——”
  那是嫣然。嫣然发疯般冲上去,发疯般抱起妹妹的头,发疯般俯身去亲吻巧眉的面颊,发疯般哭喊尖叫:
  “巧眉!巧眉!妈妈哇!妈妈!妈妈……”
  兰婷冲过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脑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脸庞,和嫣然一样,都像张白纸。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
  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医院以后,治好了伤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继续活下去,继续长大,只是,自从那天起,她的脑神经受伤,影响了她的视神经,她从此失明。她仍然有对漂亮的大眼睛,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她却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兰婷在那个震惊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她流产了,是个男孩,而且,医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她只是紧握着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当巧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着点忧愁,带着点无奈,带着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着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着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嫣然无意识的望着那片朦胧。
  室内很宁静,宁静中偶尔传来阵阵翻书声,或低低细语声。嫣然喜欢图书馆中这种气氛。当初考上图书管理系实在是误打误撞,反正现在考大学,在联招制度的志愿表安排下,每个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运气。她碰进了图书管理系,不太喜欢,她本想学文学的。可是,没料到这一系还很吃香,一毕业就被介绍到这家半公半私,规模不算小的“砚耕图书馆”来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从起码的管理员做起。她最怕毕业后没工作,虽然父亲事业不小,家里的经济环境,绝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却怕透了如果没工作,就必须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岁月。想起整天待在家里,让时间一分一秒慢吞吞的从身边流过……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永远围绕着巧眉转,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么呢?“听”雨?“听”雨,“听”雨!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雾在窗玻璃上绘着图形,流动的、抽象的、变幻的图形,一片又一片。像树叶的飘落,像涓涓的细流,像各种形状的花瓣……像遥远的季节里,两个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散开的蝴蝶结,滑落的蝴蝶结,散开的缎带,坠落、坠落、坠落……带着那缎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条细细的蛇……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吗?”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十五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么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费时间。我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么?”“因为你无法躺着看,跷着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着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儿,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这感觉不好。”他说。
  “什么感觉?”“填表,我好像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着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她拿起来,看着: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
  籍贯:河北
  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
  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着她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抹调皮,带着抹自信,带着抹天真。
  “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安骋远,”她念着,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后来把儿女英雄传找来一看,老天!那个安公子真窝囊,碰到几个小毛贼,吓得会尿裤子,气得我一星期睡不着觉,想了各种办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后来,我发现那个窝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凤后娶玉凤,想想,起码还有点美人缘,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现在,金凤也没遇到,玉凤也没遇到呢!”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着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像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着:“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着用理性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运,命运是什么?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着笔,下意识的在一张白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她对着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强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着: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着,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他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着她。她沉默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么?”她摇摇头,不理他。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说:“好,我懂得什么叫不受欢迎,什么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怎么?”他一脸的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着。
  他笑了。“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么,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我想,”她瞪着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么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什么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着,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野性的呼唤’!”“胡说!”“那么,”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就是‘海狼’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着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着,他们彼此看着,然后,不约而同的,两人都笑了。“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于你那句什么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摇头。“不告诉你!”“你很天真,”他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门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么有生命力的一个男孩子!多么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多么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么会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正像她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出他的资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下班的时候,雨仍然没停,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顶在头上挡雨,真讨厌这雨淋淋的天气,它把天空都压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云,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安公子带来的一些欢愉已经消失了,跟着灰灰的暮色和雨雾一起包围住她的,又是那随时发作的病症,灰灰的忧郁。忧愁夫人!德国苏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说;忧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飘荡在雨雾里,像个灰色的幽灵。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着:“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惊,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她接触到他笑嘻嘻的眼睛。“你……”她怔着。“猜到你没带伞!”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书,看到雨越下越大,心里一直在转念头,总不能才借了书又去还书,如果想再找个理由接近你,只有一个办法,带把伞出来接你!所以,就拿了把伞,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没撒谎,老老实实的先招了!”
  她瞪着他,那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愉,充满了某种动人的温暖。他咧着嘴在笑。他有对会笑的眼睛,有张会笑会说的嘴,有份会笑会影响人的力量……她亲眼看到忧愁夫人被他赶得仓皇后退,退到云层深处去了。她继续瞪着他,心里涌上一层温柔,脸上的肌肉就放松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再度开口,语气坚定。“我很不习惯叫人小姐,我喜欢一开始,大家就彼此称呼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卫,”她清清楚楚的说:“保卫的卫,卫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卫嫣然。”他紧盯着她,重复着这名字。“卫嫣然,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经常都能够名副其实。”
  雨珠打在伞上,滴滴笃笃,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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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
   
第二章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的弹着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的进来,再轻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痛的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的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的放弃了找寻自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布般宣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的坐着,心神在捕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凌康。”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下班以后。”“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是的。”“那么,”她侧耳倾听。“姐姐也快回来了。唉!还在下雨,应该让秀荷送把伞去。”“你不要担心嫣然,”凌康说,注视着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温柔,乌黑乌黑的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皙如玉,双眉清秀如画,那失明的双眸,虽然缺乏光采,却仍然动人心弦。他凝视她,每次凝视巧眉,他都觉得内心有种近乎痛楚的感觉,痛楚的怜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恋。认识巧眉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这种痛楚感有增而无减,连受军训那些日子里,他都无法摆脱这份痛楚感。“你不用担心嫣然,”他再重复了一遍。“你姐姐会照顾自己,她独立而坚强。”
  巧眉面对着他,眉心轻轻的蹙了蹙,唇际有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这种轻颦轻叹,和她浑身带着的清灵纯洁,雅致细腻,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里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如果她肯“听”的话!
  “姐姐并不坚强。”她忽然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熟悉的走到沙发边来,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她却已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静静的面对着他,静静的说:“你怎么不去接她?反正你要来我家,怎么不顺便去接她?你开车来的,是不是?”“是,”他有些结舌,有些狼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的办公室离砚耕图书馆还有段距离,现在,又正是车辆拥挤的时间……”“这……不成理由吧?”她轻声问。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脏怦然一跳,忍不住冲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没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凌康,”她轻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就像以往很多次紧要关头,她都会及时打断他一样。“请你把钢琴边那杯茶递给我好不好?我渴了。”他咬住嘴唇,咽住了要说的话,走过去拿了茶,递到她手中。她紧握着茶杯,迭着腿,把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透过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绿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倾听着。“几点了?”她问。“差五分六点。”他看看表,站起来打开了室内的灯。灯光下,她坐在那儿,一袭淡紫色的衣衫,领子上系着白色的小结。她看起来真像幅画!
  “姐姐五点钟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可能挤不上公共汽车。”“巧眉!”他喊了一声。“你不能永远这样依恋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应该出去走走,到海边去晒晒太阳,星期天我带你去海滨浴场晒太阳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问。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说:“我就带你去淋淋雨!在雨里散步,也很有情调的,你信不信?”
  “我信。”她唇边漾开一个很动人很诚挚的笑。“你有没有和姐姐在雨里散过步?”她轻声而温柔的问。
  “我……”他怔住,瞪着她,几乎有些生气。可是,她那样柔美,那样纯真,那样温柔和宁静……他简直无法和她生气!“我没有。”他闷声说。
  “那么,何不从今晚开始?和她去雨里散散步?”她说,一副心无城府,纤尘不染的模样。
  “我告诉你,巧眉,”他忍无可忍,急促的说:“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吗?”
  一阵寂静。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嘴角微微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的问:“五年?我们认识你已经五年了吗?”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恼的想着。五年是很长的岁月!他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嫣然的情形,一年级的新生,头发还是短短的,唇角有两个小涡儿,不笑也像在笑,但是,笑容里总带那么几分无奈。或者,就是这点儿说不出来的“无奈”打动了凌康。那时,凌康在学校里办壁报,演话剧,参加辩论比赛,办活动,开舞会……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环绕在他身边由他挑选的女孩起码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条件优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学欢迎,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几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说实话,那时凌康交女朋友都没有认真过,大概他太顺利了,太没碰过钉子,使他对女孩子都是游戏态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坚强,他不让自己陷进去。对嫣然,他确实动过心,真正的动过心。他带她参加舞会,第一次和她跳贴面舞,她的清雅飘逸,灵秀妩媚就使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带她看电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惊悸得手指冰凉……她那么纯,那个一年级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确实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么快就把他带回家,那么快就让他见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会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错了,或者做对了,他无法判定这对与错。嫣然把他带回家,让他见到了巧眉。第一次见到巧眉,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间也完了。那时巧眉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双目失明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牵引和震撼力,让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弹钢琴。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秀气的眉毛下,是对迷迷蒙蒙的大眼睛。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双眸居然看不见东西,他那怜惜的情绪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抽痛他每根神经。但是,那孩子并不悲叹什么,并不怨天尤人。她很可爱的微笑着,很可爱的弹着琴,很可爱的问他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问题:“你念大传系?什么叫大传?”
  “你是不是很高?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
  “你喜欢钢琴吗?你一定会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从民谣到西洋歌曲。她侧耳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无心的捕捉了!无心,确实无心,这孩子经过了五年,二十一岁了。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但是,她仍然对他若似无情,若似无意,若似无心。这种无情、无意、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等她长大!等她长大!多么苦恼的等待!多么费心的安排哪!
  五年来,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儿子。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不说什么,只是安详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让他在卫家的大门中出出入入。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嫣然太聪明了,太敏锐了。没有几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她和他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你在想什么?”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想……这五年!”他喟叹着。“时间很快,是不是?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你从学生变成编辑了。”她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但是,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她说你的选材都很好。”“她说?”凌康咬咬嘴唇。“你认为呢?你没意见吗?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我……”她嗫嚅着。“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几乎是很无知的。例如,有篇文章写云的颜色,写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变幻的色彩,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中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觉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说。“我并不习惯,你吓了我一跳。”“你迟早要对我习惯,”他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惶的后退,他握住她的手,坚决的叫:“巧眉!听我说几句话!”“不。”她很快的说,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脸涨红了。“请放开,”她低语,语气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声音,却有极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缺陷来征服我,”她说:“我看不见,这很不公平。请你放开我,不要吓住我,我对所有突然的举动都会害怕。你懂吗?凌康,不要吓住我!”
  他立即松手。是的,不能吓住她,决不要吓住她,否则,他永远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去,沮丧而懊恼。
  “巧眉,巧眉,”他低语。“我该把你怎么办?你脑子里到底整天想些什么?除了钢琴音乐以外,你生命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我真不了解你……”
  她退到窗子边,把脸转向了窗玻璃,像个孩子一样,她用额头贴着玻璃,似乎在倾听那雨的声音。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什么无可救药了?”他听不懂。
  “我……我……”她嗫嚅着,脸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你走不进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进去。凌康,我是无可救药了。将来,有一天,你或者会了解我这句话……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个正常的、可爱的……瞎子,但是……”她迷蒙的眼睛里有了水雾,她的声音可怜兮兮的震颤着。“有时是很难很难的,要排除那种自卑和无助的感觉是很难很难的,要想不依赖别人也是很难很难的……我……我……我说不清楚,我……”她努力挣扎,泪珠仍然沿颊滴落。“不要说了!”他哑声制止,因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而自责,而内疚,而更加苦恼起来。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想拥抱她,想安抚她,想拭去她的泪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吓住了她,怕再冒犯了她,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无策的望着她。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振作起来。她勉强的仰起头,勉强的微笑了,那笑容虚飘飘的浮在她唇边,似乎很遥远,很不实际。“别理我!”她说:“我偶然会自怜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噢,几点钟了?”她突然问。
  他下意识的看表。“六点十五分!”“哦!”她惊呼。“这么晚了?怎么姐姐还没回来?糟糕,她会不会出事?会不会遇到车祸?你刚刚说交通很挤,是吗?我要去问妈妈……”
  她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惊觉的侧耳倾听,立刻,兰婷在客厅里叫:
  “巧眉,你姐姐打电话回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她问你要不要跟她讲话?”“要!要!”巧眉慌忙答应着。熟悉的穿过琴房的门,几乎是奔进客厅。凌康跟着从琴房走出来,他有时会对巧眉行动的敏捷觉得惊奇。但是,卫家非常仔细,每样家具的位置从来不移动。巧眉一直奔向了电话,从母亲手中接过听筒来。她面颊上的泪渍仍未干透,那脸色也依旧苍白。兰婷仔细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听着。
  “喂,姐,”巧眉对电话急切的说:“你不回家吃饭吗?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巧眉,”嫣然在说:“我碰到一个老同学,他要请我吃晚饭,我吃了饭就回来,你要我带什么东西不要?我给你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还想吃什么吗?苹果?哈密瓜?……”“不,不用了。”巧眉有点消沉。“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老同学带回家来吃饭呢?”“呃,”嫣然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好半天,电话对面哑然无声,然后,嫣然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不,再不会了。”“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哦,”嫣然醒了过来,提了提喉咙:“没说什么。你——
  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凌康——他来了吧?他在吗?”“在。你要跟他说话?”巧眉想移交听筒,一时间,闹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说:“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在不在。好了,我要挂电话了,对了……”她又想起什么。“你告诉凌康,他杂志上那篇‘泥人’棒透了,吃完晚饭,让他念给你听,一篇好精采的小说!”
  “哦,”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气,很快的说:“姐,你必须在外面吃晚饭吗?在下雨是不是?整个下午都是雨声,你没带伞,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来吗?”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犹豫。“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大开心?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好,”她忽然下了决心。“我回家来!告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
  “你的——那位老同学呢?”
  “让他去请别人吧!”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着静静的、柔和的微笑。“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兰婷困惑而不解的看着巧眉,再无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满脸的沉思,眼睛里写着烦恼,嘴角带着忍耐——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扬着脸庞,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染亮了她的面颊,她很真挚的说:
  “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么‘泥人’,简直棒透了!”凌康呆着,像个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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