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青青河邊草
  青青的兄嫂強逼她嫁給一個老頭做妾;
  小草的舅媽對她百般刁難。
  兩個女孩兒不甘受縛於既定的命運,
  就在青青的婚禮之中相偕逃走,
  遠赴揚州的傅傢莊投靠海爺爺。
  路上巧遇同樣離傢出走,
  憤世嫉俗的富傢青年何世緯,
  種種緣由令三人結伴同行,
  途中,青青對世緯不禁暗生情愫...。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一章
   民國十五年,河北宛平縣,一個名叫東山村的小鄉鎮。
  這正是初春時節,北國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去年鼕天積留的冰雪,纔剛剛融化。大地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小雜草,掙紮着冒出了一點點兒緑意,但在瘦瘠的黃土地上,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幾棵無人理會的老銀杏樹,伸展着又高又長的枝椏,像是在嚮蒼天祈求着什麽。
  小鎮的郊外,看來有些兒荒涼。但是,這天的天氣卻很好,豔陽高照。把山丘上的岩石,都照得發亮。陽光灑下來,白花花的,閃得人睜不開眼睛。
  對杜青青來說,陽光、春天、離她都很遙遠。因為,她現在正坐在一頂大紅花轎裏,被七八個粗壯的轎夫,擡嚮白果莊的鬍老頭傢裏。她今年十八歲,鬍老頭五十八歲,正好比她大了四十歲。這還沒關係,鬍老頭傢裏,已經有了一個大老婆,四個小老婆,她娶進門,將是第六個。對於這樣的婚姻,她當然不可能同意,一切都是哥哥嫂嫂做的主。誰教她從小沒爹沒娘,依靠着哥哥嫂嫂過日子。如今,她竟成了兄嫂的“財産”。
  花轎搖搖晃晃的前進着,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吹打得十分熱鬧。北方的習俗,擡花轎的轎夫,常常隨着鼓樂聲,唱着一首歌,歌名叫“搖花轎”。歌詞往往是興之所至,信口謅來。轎夫一邊唱着,一邊就隨着節奏,拚命的搖着花轎。目的是搖得新娘七葷八素,好嚮喜娘討賞錢。現在,轎夫們就興高采烈的唱着歌,同時興高采烈的搖着花轎,唱得起勁極了,搖得也起勁極了。鬍老頭娶小新娘,不用說,這賞錢一定豐厚。他們跨着大大的步子,用渾厚的噪音,大聲的唱着:
  “擡起花轎,把呀把轎搖!
  花轎裏的新娘子,你聽呀聽周到,
  花轎裏的新娘子,你聽呀聽周到;
  要哭你就使勁的哭呀,要笑你就放聲的笑!
  要駡你就駡幹娘呀,要叫你就叫幹佬!
  辦喜事呀,就興一個鬧,看我今天把你搖。
  嗨嗨依個呀嗨,呀嗨依個呀嗨……
  看我把你搖。哭哭笑笑,哭笑人興旺!
  駡駡叫叫興致高,興呀興致高,
  駡駡叫叫興致高,興呀興致高!
  搖得轎桿嘎嘎的響呀,
  搖得新娘蹦蹦的跳!搖得像那博浪的鼓呀,
  搖得東歪又西倒!搖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搖得媒婆掏腰包。嗨嗨依個呀嗨,呀嗨依個呀嗨……
  媒婆掏腰包。新娘子呀,你呀你別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轎我來擡呀,我搖花轎為你鬧。
  你坐花轎我來搖呀,我搖花轎為你好。
  搖得那,花兒早結子,
  搖得竜蛋……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個往下掉!”
  青青坐在花轎裏,已經被搖得頭昏腦漲了。她既無心情來欣賞轎夫的歌喉,更無心情來傾聽那歌詞。她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不知怎樣可以逃出這頂花轎?還有,就是小草……小草現在在哪裏?可曾逃出她表嬸的掌握?可曾在她們約定的土地廟前等她?
  小草,小草是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她今年衹有十歲,卻是青青這一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小草和青青一樣,都自幼失去了爹娘,都是無傢可歸、寄人籬下的苦孩子。青青有對唯利是圖的哥哥嫂嫂,小草有對尖酸刻薄的表叔表嬸。
  說起來,小草實在是夠可憐的。她和表叔表嬸的關係非常遙遠,她之所以會住到這北方小鎮來,完全是因為海爺爺的緣故。海爺爺沒有妻子兒女,遠住在南方的揚州。由於種種原因,不能將這侄孫女兒,帶在身邊,就遠迢迢的寄養在這表侄傢裏。本來,小草的日子雖然不好過,卻也能勉強的挨過去。因為海爺爺每年都來探望她一次,同時也把她的生活費付給表叔。但是,今年,海爺爺沒有來。海爺爺不來,小草的生活就如同人間地獄。每個日子,都是淚水堆積出來的。小草,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卑微,鄉下人有句俗語;生兒如美玉,生女如小草。所以,青青一旦决心要逃婚,就不能不帶小草同行。
  花轎仍然在搖着,轎夫仍然在唱着。走在轎子邊的喜娘,已經送過去好幾個紅包了。喜娘越送紅包,轎夫是搖得越加起勁。青青覺得,再搖下去,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會搖歪了。掀開轎簾往外悄悄一看,轎子正往榆樹崗走去。榆樹崗,就是這兒了!和小草約定的土地廟,就在這小山崗裏。沒有時間讓她再遲疑了!錯過了榆樹崗,想再找有山有樹有掩護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開轎簾,不顧一切的喊了出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喜娘慌張的問,轎子停在山間的小徑上了。轎夫們收起腳步,停住歌聲,紛紛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着汗水。“喜娘,你過來!”青青鑽出了轎子。
  “怎麽下轎了?”喜娘一臉的驚訝。
  “不下轎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語了幾句。
  “哎喲!”喜娘笑了,這可是沒辦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遠了,到那棵大樹後面去就行了!”
  轎夫們明白過來了,哄然大笑起來。
  青青用手扯着頭上的喜帕,從喜帕底下嚮外面張望。還好沒戴上沉重的鳳冠,否則要跑都跑不了。她迅速的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樹,先跑到榆樹後面再說。她匆匆忙忙的奔嚮榆樹,心髒像擂鼓似的怦怦跳着。此時纔覺得一切的計劃實在太大膽,簡直不敢想像,萬一逃亡失敗要怎麽辦?她一腳高一腳低的,總算奔到了大樹後。身子後面,響起轎夫們粗獷豪邁的大笑聲:
  “新娘子給我們這樣一搖一鬧,給搖得鬧肚子了,哈哈哈哈……”青青隱在樹後,伸着脖子往花轎的方向看去,衹見轎夫們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已經大口大口的喝起酒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青青心一橫,彎着腰,飛快的嚮山後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勘查過榆樹崗的地形。但,事到臨頭,她卻連東南西北都顧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拋掉了喜帕,她邁開大步,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這麽快。
  “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聲尖叫,嚇得青青魂飛魄散。跑啊跑啊跑……她腳不沾地的,繞過樹叢,翻過岩石,穿過荊棘……一直往後山的小土地廟跑去。心裏瘋狂般的禱告着:觀音菩薩啊,玉皇大帝啊,你們保佑我逃得成啊,還要保佑小草沒出差錯啊……
  “追啊!大傢快幫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給她跑了,我怎麽嚮鬍老爺交代呀!”喜娘呼天搶地的嚷着。
  “追啊!大夥兒追啊……”轎夫們撒開大步,追將上來。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青青!青育!”驀然間,小草從土地廟旁竄了出來,手裏揮舞着一個小包袱,又跳又叫:“你怎麽到現在纔來?我已經等得快急死了……”“別叫!謝謝老天,你在這兒……”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沒命的就往山下急衝而去。
  小草來不及再說任何話,就跟着青青一陣沒頭沒腦的狂奔。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青和小草的生命裏,是一件旋幹轉坤的大事,從此改寫了兩人的命運。不,她們不止改寫了她們兩個的命運,她們還改寫了何世緯的命運。
  就在青青帶着小草奔逃的同時,何世緯正躺在一輛馬車裏睡覺。何世緯,畢業於北京大學,出身於書香門第,是北京望族何遠鴻的獨生子。從他出生到現在,二十四年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北京出遠門。他的目的地是廣州,當時,廣州正是知識青年趨之若鶩的地方。到底去廣州要做些什麽,他並沒有確切的打算。衹知道,唯有盡速離開像溫室一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獨立的自我。為了怕父母阻撓他的追尋,他衹好留書出走。又怕傢丁們發現他的行蹤,而把他追回傢去,他不敢去車站,拎着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這東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經走得筋疲力盡的時候,他看到了那輛馬車。這是一輛農民們工作用的馬車,既無車篷,也無座位。它停在一個農莊門口,車上堆滿了稻草。車夫大約去吃飯了,四周沒有半個人影。那匹瘦瘦的馬兒,自顧自的咀嚼着幹草,甩着它大大的尾巴。何世緯見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說。等會兒馬夫來了,再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車。於是,何世緯爬上了馬車,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腦袋下面,他鑽進了草堆。他衹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纍了,四肢一放鬆,竟然沉沉睡去。
  車夫什麽時候回到車上的,他並不知道。車夫也沒發現車上多了一個人,上了駕駛座,就徑自拉動馬繮。車子開始慢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那輕微的搖晃,使何世緯睡得更加沉酣了。他是被一陣喧鬧之聲驚醒的。衹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急促的、喘息的、卻是十分清脆的大嚷着:
  “青青!青青!有馬車!有馬車呀!我們快跳到車上去!快呀……”一陣腳步雜沓。有人攀住了車緣,車子晃動了一下,另一個女孩急迫的大喊着:“跳!跳!跳!跳啊……”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之間,就有個女孩躍上車來,重重的壓在何世緯身上。何世緯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禁失聲驚叫:“哇呀……”他這樣一“哇呀”沒關係,那小女孩嚇得差點又跌下車去。嘴裏跟着他大叫:“哇呀……”一連兩聲“哇呀”,把那正攀住車緣往上爬的青青硬是嚇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車板上,對車下的青青伸長了手:
  “青青!快上來啊……把手伸給我!快啊……”
  何世緯震驚的看過去,衹見到青青狼狽的爬起身,沒命的追着馬車跑。在青青的身後,隱隱約約還有很多追兵。一時之間,何世緯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是,出於一種本能,他想都沒想,就對青青伸出手去,大聲喊着:
  “這兒這兒!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青青伸長了手,在世緯和小草奮力拉扯之下,連滾帶爬的上了車。“快!快!”青青喘籲籲的急喊:“有人追我!讓馬跑快一點!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沒命了!”
  世緯回身一躍,上了駕駛座。
  “車夫!救人要緊!我等會兒付你車錢!”他不知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關頭。一把搶過繮繩,他大聲吶喝:“駕!駕!駕……”事生倉卒,車夫見車上突然冒出三個人來,簡直是目瞪口呆。馬兒在吶喝之下,撒開四蹄,如飛而去。馬車揚起好一陣的灰塵,車輪滾滾,衹一會兒工夫,後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見了。青青、何世緯、小草三個人,就是這樣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從一個“遇”字開始的。他們的故事也不例外。
第二章
  對何世緯來說,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個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連串“麻煩”的開始。
  “麻煩”必須從頭說起。
  那天,那驚慌的馬車夫如此憤怒和抱怨,使何世緯狠狠的破了一筆小財,纔把他給打發了。當車夫揚長而去,何世緯纔發現,他們三個,正站在一條黃沙滾滾的鄉間小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時間大概已是午後兩三點,何世緯早已饑腸轆轆。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時纔覺得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女孩子有些詭異。小草一身粗布衣褲,背着個小布包袱,雖是衣衫簡陋,卻長得明眸皓齒,楚楚動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紅衣紅裳,上面還綉着花花朵朵,頭髮梳得亮光光的,輓着發髻,鬢邊還插了朵大紅花。這種妝扮,對生長在深宅大院裏的何世緯來說,實在是挺陌生的。這青青姑娘,看來不過十七、八歲,怎麽塗脂抹粉擦口紅?鄉間的姑娘,不是應該荊釵布裙,不施脂粉的嗎?何世緯一肚子狐疑,忍不住問:“剛剛那些追你們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麽要追你們呢?”
  青青還來不及回答,小草已經天真的接了口:
  “他們是追青青的,因為青青不能嫁給鬍老爺……”話還沒說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的說:
  “別跟人傢說這些!又不認得人傢!”
  哦?剛剛還要人救命,現在又不認得人了?何世緯心中掠過一抹不滿的情緒。心想,我還沒嫌你來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來了?也罷,這時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經自顧不暇,又何必多管閑事?想着,他就冷冷的開了口:
  “不說就不說,我也沒時間沒心情來管你傢的事!現在,你們走你們的路,我走我的路!再見!”說完,他掉頭就走。
  “喂喂喂!”纔走了幾步,身後又傳來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聲:“等一下!等一下……”
  “怎麽啦?”他站住,回頭問。
  青青牽着小草,三步兩步的追上前來。
  “是這樣的,”青青礙口的說:“我們身上都沒有錢,我看你帶的錢還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發奇想,迅速的摘下手腕上的金鐲子,脖子上的金鏈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環。“我拿這些東西,跟你當當,你當一點錢給我,好不好?”“當當?”此事實在太新鮮了,太不可思議了。“你看我像開當鋪的是吧?”他沒好氣的問。
  “那麽……那麽……”青青更加礙口的說:“我把它們賣給你!”“賣給我?”何世緯啼笑皆非:“你看我像開金鋪的是吧?”
  “你這人怎麽這樣難纏?”青青有些惱怒起來。“總之,就是我們沒有錢,拿這些跟你換一點錢用嘛!”
  “那麽……”何世緯去掏口袋:“我幫助你們一點錢就是了,用不着當你的首飾!”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
  “不!”她堅决的說:“要嘛,東西你拿去,要嘛,就算了!”
  脾氣還挺壞的呢!何世緯收起了錢袋。
  “好吧,那我們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女孩子默默的跟在他後面。
  “喂!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個大姑娘帶着一個小姑娘到處亂跑是不對的,你們為什麽不回傢去呢?”他不耐的說:“拜托你們別跟着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小草囁囁嚅嚅的開了口:“我們已經沒有傢了!”“沒有傢?”何世緯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麽會沒有傢呢?”“是這樣的……”小草剛說了一句。
  “不要跟他多說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沒看到他一臉兇巴巴要吃人的樣子嗎?”
  “哈!”他快被這不講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給氣死了。“我兇巴巴要吃人?我看你纔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為什麽被人追得滿山跑?身上的首飾,也不知道來路正不正……”
  “哼!”青青臉色都發緑了。“小草,我們走!”
  “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的說:“就這麽一條路,如果我們往回走,你又會被鬍老爺捉去當小老婆的!我們衹能往前走呀!”說着,她就掙脫了青青的手,直衝到何世緯的面前,仰着小臉,很認真的,焦急的說,“那些首飾,是青青的聘禮,不是我們偷來的。青青給杜大哥賣給鬍老爺當老婆,可是鬍老爺已經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沒辦法,纔跳下花轎逃走的……”“什麽?”何世緯大吃了一驚,從花轎上跳下來逃走?他定睛對青青看去,這纔恍然大悟,那一身綉花的紅衣,根本是農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擦胭脂抹粉的。何世緯對於自己曾有過的揣測,不禁感到一陣汗顔。“你就這樣跳下花轎逃走?真的嗎?”青青擡眼看看何世緯,微微嘟了嘟嘴。
  “反正就是沒辦法嘛,那鬍老頭比我大了四十歲,怎麽能嫁嘛?前幾天就想跑了,可是被我哥哥嫂嫂鎖在房間裏,一點機會都沒有……衹好等花轎來擡的時候,半路上找機會跑……誰知道那些轎夫會一直追過來!”
  “那麽,”何世緯無法置信的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們兩個是姐妹嗎?”“不是的,”答話的是小草。“我們是鄰居,住在緊隔壁。不過,青青好疼我,對我比親姐姐還親……”
  “這又是沒辦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臉的“理所當然”。“我們都沒爹沒娘,我可憐,她比我還可憐!小小年紀,成天叫她表叔表嬸使喚來使喚去,挨打挨駡的。平常我看不過去,能幫着就幫着點兒,現在我一走,誰還來幫她?所以我非帶着她不可,就算要跟着我吃苦,好歹賽過跟着她表叔表嬸。”
  小草仰着臉兒,專註的看着青青,滿臉依戀之情。何世緯不禁聽得呆了。對這兩個女孩兒,打心底感動起來,也佩服起來。“那麽,你們預備逃到哪兒去呢?”
  “我有個海爺爺,”小草熱心的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揚州一個叫傅傢莊的地方。本來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會來看我的,今年不知怎麽了,他一直沒有來。我們現在就要找他去!”何世緯實在驚奇,揚州!那兒遠在江南,這兩個女孩子身無分文,竟想遠迢迢走到揚州去!他懷疑,這青青和小草,大概連一點兒地理常識都沒有。揚州在東南西北那個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經沉不住氣了。她往前一衝,手裏還托着她的金項鏈金手鐲。
  “喂喂!”她氣急的說:“你問東問西,問了個大半天,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了,你現在到底幫不幫忙?肯不肯當當呢?”搞了半天,她還要當當啊?何世緯瞪視着青青,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我看你根本就無心幫忙,”青青忽然生起氣來:“算了算了,小草,我們走,不要理他了!”她拉着小草就要轉身離去。
  “可是,可是……”小草急切的說:“我們往哪兒走啊?”
  “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對了!”
  怎會有脾氣這麽壞的姑娘呢?何世緯心中有氣,還沒說什麽,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哀求似的說:
  “你怎麽突然就生氣了呢?我看這位大哥哥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馬車上,帶着口大皮箱,誰知道他打那兒來的?”“很好,”何世緯忍着氣說:“我是壞人,你別理我。小草,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草很快的往前走了一步。
  “你們要當當是吧?我不想跟你這個兇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麽東西,可以當給我的嗎?”
  “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麽都沒有呢!”
  “想想看,什麽東西都成。隨便什麽都行!”
  “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麽,從領口拉出一個貼身荷包:“我衹有這個,是我最寶貝的東西!”
  “裏面是什麽?”何世緯好奇的問。看了青青一眼,此時,青青一語不發,顯然,正觀望着何世緯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小草把荷包拿下來,拉拉綫繩,鬆開荷包口,把裏面的東西倒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一樣樣的解說:
  “這是海爺爺懷錶上取下來的鏈子,海爺爺送給我玩的。這是海爺爺買給我吃的糖,裹糖的紙好漂亮,我捨不得扔。這是海爺爺用過的車票,我海爺爺每年都是坐火車來看我的,所以我覺得很寶貝。這是海爺爺的一根白頭髮,是我第一次幫他拔的,這是……”小草撿起兩顆彩色的玻璃彈珠,兩眼裏閃爍着光彩,十分驕傲的說:“這是海爺爺從廟會上買給我的彈珠,是我所有的東西裏最漂亮的了!”她一擡頭,發現何世緯緊緊的盯着她看,一句話也不說,不禁心虛起來:“你都不喜歡是不是?因為它們都不值錢是不是?”
  “不不不!”何世緯急忙說,覺得自己喉嚨啞啞的:“我喜歡,我太喜歡了,它們簡直是無價之寶!”“什麽寶啊?”小草聽不懂。
  “別管它什麽寶了,反正我願意讓你當當就是了!”何世緯從口袋裏掏出錢來,開始計算:“讓我們來算算可以當多少錢……你們要去揚州是吧?揚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車,你們需要買車票的錢……這京浦鐵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綫通車?如果不是全綫通車,就很麻煩了……你們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棧,要乘船什麽的……”他擡起頭,忽然住了口,發現那兇巴巴的青青,這一會兒一點也不兇了,她的眼光癡癡的看着小草的荷包,眼裏竟盈盈含淚。那份心痛和難捨的表情,使何世緯的心髒緊緊一抽,說了一半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過來,擡眼看着何世緯。
  “請你收了我的首飾吧!”她懇求般的說:“就是別動小草的荷包!這些首飾對於我,沒有什麽重要性,可是那個荷包對小草……”“你把我看成什麽了?”他面紅耳熱起來:“我怎麽會拿走一個孩子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何況這每一件東西裏,都有她海爺爺的影子,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寶貴的記憶呀!”他幫小草把那些寶貝再一樣樣收回到荷包裏,深深註視着小草說:“這些東西還給你,錢呢,算我藉給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在那兒,揚州的傅傢莊嘛……”他頓了頓,再看了青青一眼;別惹麻煩,他心裏有個小聲音在警告着,但,那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得沒有絲毫作用。他嘆了口氣,正色說:“我看,我們需要找一份地圖,好好的研究研究……從這兒到揚州,到底要怎麽走?”
  地圖是從帽兒村的鄉公所裏找來的。
  何世緯一看地圖,頭都有些兒發暈。當他攤開地圖嚮兩個女孩子解釋路徑時,這纔發現,青青和小草,都不認識字。本來嘛,那個年代的農村姑娘,誰會受教育呢?兩個女孩看看地圖,就彼此大眼對小眼,一股好無助的樣子。何世緯衹得不厭其煩的對她們說:“記住了,這條鐵路並沒有辦法送你們直達揚州,從天津到靜海通車,靜海到滄州不通車,你們要走路到德州,然後搭車去濟南,濟南到徐州應該不成問題,徐州到壽縣就要碰運氣了。如果火車不通,你們最好去車站搭黃魚車。記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換船去瓜州,到了瓜州要再換船才能到揚州……你們記住了嗎?”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個勁兒直咽口水。當何世緯對她們疑問的看過去時,小草忍不住的開了口:
  “大哥哥,我看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們去揚州呢?到了揚州,找着我海爺爺,他也可以把錢還給你,這樣好不好?”小草仰着小臉,一臉的懇求。
  “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的說:“我已經為你們耽誤了太多時間了!這樣吧,我送你們到靜海,然後各走各的路!”
  他們三個,在靜海郊外分的手。雖然小草一直哀聲說:
  “大哥哥,你真的不跟咱們一起走嗎?有你作伴兒,我們就不會害怕了!你真的真的不跟咱們一起走嗎?”
  “小草!”青青見何世緯一臉難色,出面阻止。“你不要為難別人了,你還有我呢,害怕什麽?”“是啊!”何世緯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習慣了。“小草,你放心,你這個姐姐很厲害的,誰也不敢欺負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帶到揚州,好了,再見!希望你順順利利找到你海爺爺!”“不管怎樣,謝謝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緯一眼,生怕自己表現得太軟弱,她重重的摔摔頭,拉着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紀尚小,完全不會隱藏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戀的看世緯。就是這樣依戀的眼光,使世緯走了一段之後,又心有不安的折回頭來。這一折回頭,纔發現這兩個小姑娘,簡直是誰也保護不了誰。因為,青青和小草,纔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兩個流氓給釘上了。那兩個流氓從路邊草叢裏竄出來的時候,天氣已經有些昏暗了。他們把路一攔,四衹眼睛都邪裏邪氣的緊盯着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煩大了。
  “你們要幹什麽?”她戒備的問:“我爹就在附近,你們可別惹我!”“好哇!”一個流氓大笑起來:“那你快請他出來,我好見見我的嶽丈,給他請安!”說着,他就伸手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後一退,另一個男子從後面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哈哈!這麽漂亮的姑娘,咱們村子裏就從來沒見過!我說今兒個有桃花運嘛,哈哈哈哈……”
  “放開我姐姐,”小草開始大叫:“我大哥馬上就要來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會把人揍扁的……他好厲害好厲害的……”“哇呀!”前面那個男子叫:“不得了,還有哥哥呢,快請你哥哥出來呀,讓我一起請安……”
  話還沒說完,斜刺裏,何世緯已急衝出來,一拳就揮嚮那個男子,嘴中大吼着:“你們就跟我請安吧!太可惡了……”
  “大哥大哥!”小草大喜過望,跳着腳又叫又嚷:“你快揍他們!快揍他們……”這一下變生倉卒,兩個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剎那間,他們就恢復了神志,頓時大怒起來。
  “從那兒鑽出來的冒牌貨,敢破壞老子的好事!咱們擺平他!”接下來,是一場大戰。可憐,何世緯長這麽大,還從沒有和人打架的經驗,這回是首開紀錄。這場架到底是怎麽打的,他後來一點都弄不清楚,衹知道打得毫無章法可言。而且,因為他實在不怎麽厲害,接二連三挨了好幾拳頭,使青青和小草無法袖手旁觀了。她們兩個,也捲進了戰場,勢如拚命。一個死命的扯住流氓的頭髮,另一個則張開大嘴用咬的。這一番蠻打蠻幹確實“驚天動地”,但是,何世緯卻並沒有占到任何優勢。他衹記得,最後,有一個流氓,抄起路邊一根碗來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頭,把他當場敲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一條小溪旁邊,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的幫他擦着傷口。旁邊還圍了好幾個樵夫在觀望。一看到他睜開了眼睛,青青立刻歡呼着說:“好了好了,你總算醒了,謝天謝地!”
  “大哥,”小草激動得快流淚了。“你好偉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個人打他們兩個……你救了咱們……可是你的頭被打破了,怎麽辦?你疼嗎?你很疼嗎?”
  “放心,”一個樵夫過來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傷,不會有事的。先去我傢休息休息吧!”他註視着何世緯:“幸虧咱們從這兒經過,纔把那兩個壞東西趕走了。小兄弟,你們兄妹三個,是打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呀?”
  “我們……”他想說明,他們非親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卻說了:“我們從北京來,要到揚州去!”
  “大哥……”小草興奮得漲紅了臉:“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嗎?”“是的!”他握着小草微顫的手,看着青青濕潤的眼睛:“我和你們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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