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Qiong Yao   China   现代中国   (April 20, 1938 ADDecember 4, 2024 AD)
夢的衣裳
  當父親再娶了幾乎和她同年紀的曼如後,
  雅晴就不再是父親唯一的愛了。
  她不願待在傢裏而到處閑逛,
  卻因此遇見桑爾旋,
  一連串的變化,
  從此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能扮演好桑桑的角色嗎?
  在桑爾旋和萬皓然之間,
  她又將情歸何處呢?
第一章
   陸雅晴在街上閑蕩。這决不是一個適宜於壓馬路的日子,天氣好熱,太陽好大,曬得人頭昏昏,脖子後面全是汗。偏偏這種不適宜出門的下午,卻又有那麽多的人不肯待在傢裏,都跑到街上來穿來穿去,把整個西門町都擠得人碰人,人挨人。連想看看櫥窗都看不清楚。真搞不懂這些臺北市的人,好端端的為什麽都從傢裏往外跑?總不成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傢裏有個和她同年齡的“繼母”?唉!想起李曼如,陸雅晴就忍不住嘆了口氣。曼如不是壞女孩,她善良真摯聰明而美麗。問題衹在於,天下漂亮的小夥子那麽多,她都不嫁,偏偏選擇了雅晴的父親。這時代是怎麽啦?少女不愛少男,卻愛中年男人。可是,話說回來,這也不能怪曼如,父親纔四十二歲,看起來頂多三十五,又高又帥又文質彬彬。有成熟的韻味,有人生的經驗,有事業的基礎……難怪曼如會為父親傾倒,不顧傢人的反對,毅然决然的嫁進陸傢。對父親來說,這婚姻是個充滿柔情蜜意,熾烈熱情的第二個春天,因為他已經整整鰥居了八年了。可是,對雅晴來說,卻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嚮何人訴說?
  傢裏忽然多了個“小媽媽”,小到當雅晴的姐姐都不夠大。她連稱呼李曼如都成了問題,當然不能叫媽媽,叫阿姨也不成,最後變成了沒有稱呼,見了面彼此“客客氣氣”的瞪眼睛虛偽的強笑,然後沒話找話說。父親在場的時候更尷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親親熱,雅晴看在眼裏,說有多彆扭就有多彆扭。父親註意到她的“彆扭”,就也一臉的不自在。忽然間,雅晴就瞭解到一件事實,以前父女相依為命的日子已成過去,自從曼如進門,她在傢裏的地位已成多餘。這個傢,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並不怪父親,也不怪曼如,不知從何時開始,雅晴就成了個“宿命論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鬥不過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層,她雖然懊惱父親的婚姻,卻也有些同情父親和曼如。她知道他們兩個都急於要討她的好,又不知從何着手。她知道父親對她有歉意,其實是不必須的。曼如對她也同樣有種不必須的歉意。不管怎樣,這種情緒上的問題使他們越來越隔閡,也越來越難處了。
  這個傢,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發生今天的事以後。今天的事是怎樣發生的呢?
  陸雅晴停在一傢服裝店的櫥窗外面,瞪視着櫥窗裏幾件最流行的時裝。她微歪着頭,心不在焉的沉思着。她手裏拎了個有長帶子的帆布手袋,櫥窗裏也有這種手袋,和衣服配色應用。感謝父親在事業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裝用品也都走在時代的前端。真的,感謝!她咬咬牙驀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劃了個小小的弧度,打在後面一個人的身上,纔落在自己的肩頭。後面的人嘰咕了一句什麽,她回頭看看,輕蹙着眉,那是個好年輕的男人!她把已到嘴邊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沒好氣的猛一甩頭,男人看什麽女人服裝?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時裝上。
  父親去歐洲一星期,今晨纔到傢,箱子一打開,雅晴已經習慣性的衝過去又翻又挑又看,一大堆真絲的襯衫和肩頭吊帶的洋裝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開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氣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擡頭,纔發現父親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臉的委屈。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許許多多父親出國歸來的日子。這不是買給她的!頓時間,她覺得一股熱潮直衝上臉龐,連胸口都發熱了。她倉促的站起身,拋下那堆衣服,就直衝進自己的臥室。她聽到父親在身後一迭連聲的呼喊着:
  “雅晴,是給你的呢!怎麽啦?真的是給你的呢!爸給你挑的呢!”如果父親不這樣“特別”的解釋,她還會相信總有幾件屬於自己,但是,父親越說,她越不願去碰那些衣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樣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幾乎可以代曼如“受傷”了,“受傷”在父親這幾句情急的“呼喊”裏。一時間,她為自己難過,為曼如難過,也為父親難過了。
  總之,這個傢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視櫥窗,輕嘆了口氣。這個遊蕩的下午,她已經不知道嘆了多少聲氣了。太陽已漸漸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覺間遊來,她用手指無意識的在櫥窗玻璃上劃着,覺得無聊透了。櫥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臉龐,零亂的披肩長發,格子長袖襯衫……她瞪視着這個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註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後面,有另一張臉孔的反影,模糊而朦朧,一張男人的臉!她想起剛剛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嗎?她不知道。怎麽會有男人看女人服裝看得發了癡?這時代神經病多,八成精神有問題,自己也站得腿發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問題呢?走吧!總不成對着這幾件衣服站到天黑。
  她轉過身子,沿着成都路,繼續嚮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隻手懶洋洋的扶着手袋的背帶。那帶子總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夠寬。她又把手袋一甩,背在背上,用大拇指勾着帶子。有傢書店的櫥窗裏放了一本書《第二個春天》,哈!應該買來送給爸爸,她停下了,望着那本書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櫥窗玻璃上,又有那張年輕男人的臉孔!你被跟蹤啦!她對自己說。她聳了聳肩,並不在乎,也不驚奇。從十六歲起,她就有被男孩子跟蹤的經驗,也曾和那些男孩打過交道。經驗告訴她,這種當街跟蹤女生的人都是些不務正業的小混混,這種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經落伍了。傻瓜!她瞪着玻璃上的反影,你跟錯人啦!
  她繼續往前走。開始留心背後的“跟蹤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後面,保持着適當距離,亦步亦趨着。她故意轉了一個彎,站住。那人也轉了個彎,站住了。無聊!她又往前走,聽着身後的腳步聲。然後,她放快了步子,開始急走,前面有條小巷,她鑽了進去,很快的從另一頭穿出來,繞到電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幾步,回頭看看,那男人不見了。她拋掉了他!電影街燈火輝煌。霓虹燈在每傢店鋪門口閃亮。怎麽?天都黑了,夜色就這樣不聲不響的來臨了。她覺得兩條腿又酸又痛,夜沒有帶來涼爽,地上的熱氣往上升,似乎更熱了。她又熱又纍又渴,而且饑腸轆轆。前面有傢名叫“花樹”的西餐廳,看樣子相當豪華。她决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錢。她已經犧牲了豪華的歐洲服裝,總可以享受一下豪華的臺北西餐吧!她走進“花樹”,在一個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這兒確實相當豪華,屋頂上有幾千幾百個小燈,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燈屋》的小說。她靠在軟軟的皮沙發裏,望着菜單。然後,她狠狠的點了牛尾湯、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那侍者,用清脆的聲音問:“你沒有遇到過不節食的人嗎?”
  那侍者笑了。說:“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發中,放鬆了四肢。擡頭望着屋頂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燈。奇怪,這兒有千盞燈,室內的光綫卻相當幽暗,光綫都到哪兒去啦?她張望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麽原因,低下頭,她的目光從屋頂上轉回來,驀然間,她嚇了一跳,有個男人正靜悄悄的坐在她對面空着的位置上。
  她睜大眼睛瞪視着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還來不及說話,侍者又過來了。那男人沒看菜單,唇邊漾起一絲微笑,他對侍者說:“你碰到第二個不節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樣的!”侍者走開之後,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開始認真的仔細打量對面這個人。她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蹤她的那個傢夥,因為,他决不像個“不務正業”的“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寬寬的額和輪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耳,寬肩膀,穿着一身相當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裝,米色襯衫,打着黑底紅花的領帶。他看來大約有二十四、五歲,應該過了當街追女孩子的年齡。他渾身上下,都有種令人驚奇的高貴與書捲味。連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細緻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無禮。雖然,他始終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但他那眼睛裏的兩點光芒,竟幽柔如屋頂的小燈。她愕然了,微張着嘴,幾乎說不出話來了。那男人靜靜的坐着,唇邊仍然帶着那絲微笑,很仔細、很深沉的望着她,眼底凝聚着一抹奇異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個細胞都看清楚似的。他並沒有說話,她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就這樣彼此對視着,直到侍者送來了牛尾湯。
  “吃吧!”他開了口,聲音低柔而關懷,頗富感情的:“一個下午,你走遍了臺北市,應該相當餓了!”
  噢!原來他就是跟蹤她的那傢夥!“你跟蹤了我?”她明知故問,語氣已經相當不友善,她的眉毛揚了起來。“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溫和高貴而一本正經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他對“跟蹤”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緒。“跟蹤了多久?”她再問。
  “大概是下午三點多鐘起,那時你走上天橋,正對一塊電影看板做鬼臉,那電影看板上的名字是《我衹能愛一次》。你對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齜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你生氣。”“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齜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麽久!你有什麽發現嗎?”
  “發現你很苦惱,很不安,很憂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從的樣子。”他停住,拿起鬍椒瓶,問:“湯裏要鬍椒嗎?”她搶過鬍椒瓶來,幾乎把半瓶鬍椒都倒進了湯裏。她很生氣,非常生氣,因為這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面生氣,就一面對湯裏猛倒鬍椒粉。直到他伸過手來,取走了她手裏的瓶子。他靜靜的看了她一眼,就從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湯端到自己面前來,把自己那盤沒有鬍椒粉的換給了她,說:“我不希望你被鬍椒粉嗆死。”
  “我倒希望你被嗆死。”她老實不客氣的說。
  “如果我被嗆死,算是我的報應,因為我得罪了你。”他安詳的說,又仔細的看了她一眼,就自顧自的喝起那盤“鬍椒牛尾湯”來。“你生氣了。”他邊喝邊說,撕了一片法國面包,慢吞吞的塗着牛油。“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生氣的時候表情非常豐富?”“有。”她簡短的答。“是嗎?”他有些驚奇。
  “你告訴過我,”她喝着湯,瞪圓了眼睛鼓着腮幫子。“你剛剛說的,什麽又掀眉又瞪眼又齜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溫文儒雅而又開朗,竟帶着點孩子氣。她註視他,心裏亂糟糟的。老天,這算什麽鬼名堂?自己居然會坐在西餐廳裏和一個陌生的“跟蹤者”聊起天來了。
  “這是你第幾次跟蹤女孩子?”她沒好氣的問。
  “第一次。”“哈!”她往後仰。“第一次!你認為我會相信?”
  “我沒有要你相信。”他說,遞給她一片塗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過來,開始吃,眼光就離不開面前這張臉孔。不知怎的,雖然她氣呼呼怒衝衝的,她卻無法對這個人生出任何反感。因為他看來看去,就不像個壞人。或者,所有“壞蛋”都會有個漂亮的外殼,你不敲開蛋殼,是看不到內容的。
  “為什麽要跟蹤我?”她又問了句傻話,纔問出來就後悔了,她預料,他會回答:因為你很漂亮,因為我情不自已,因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為……
  “因為你生氣的那副怪相,”他說了,在她的愕然和驚訝中說了:“因為你走路的姿態,還有你說話的聲音,你甩手袋的習慣,你的長相,以及你這副修長的身材。”“哦?”她皺眉。“你這算是恭維我嗎?”
  “我沒有恭維你。”他坦率的說,坦率而真誠。“你長得並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夠清秀,嘴巴不是櫻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動靈活而烏黑,這對眼睛是你整個臉孔的靈魂。唉!”他深深的嘆了口氣,靠進沙發深處,他眼中浮起某種奇異的哀愁。“僅僅是這對眼睛就足以彌補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着他,對剛送上來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畫傢?雕刻傢?你在找模特兒嗎?”
  “看樣子,”他一本正經的說:“是我們彼此介紹的時候了。”他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張名片,從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過來,看到上面的頭銜和名字:
  “華廣傳播公司總經理桑爾旋
   電話:×××××××”
  傳播公司總經理!真相大白,原來他在物色廣告模特兒!桑爾旋,好古怪的名字。“我有個哥哥,名字叫桑爾凱,”他靜靜的開了口,好像讀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衹好叫桑爾旋,我父母希望我們兄弟代表凱旋。但是,單獨念起來,我的名字像是跳快華爾滋。”“怎麽呢?”她不懂。“爾旋,就是‘你轉’,叫你一直轉,豈不是跳快華爾滋舞。”她忍不住笑了。他怔了,緊盯着她。“怎麽啦?”她問。“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息的說。“你笑得很動人。”他迷惑的註視她。她收起笑,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動人嗎?”她冷哼着。“像蒙娜麗莎?呃?”
  “我從不覺得蒙娜麗莎的笑動人,”他誠摯的說:“但是你的笑很動人。”她移開眼睛悶着頭吃牛排。心裏有個警告的小聲音在響着:這是個厲害角色!這是個陷阱,躲開這個人物,他會繞着彎恭維人,會用眼睛說話,有張年輕的臉龐,卻有成熟的憂鬱,忽而輕快,忽而沉重……這個人是危險的!什麽傳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個色狼!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他終於問了出來。
  她擡起頭,冷靜的看着他。
  “不能。”她簡單的回答。
  他點點頭。“在我意料之中。”他說:“你的保護神在警告你,我不是個好人。當街跟蹤女孩子,說些莫名其妙的傻話,來歷不明而行動古怪,這種人八成是個色狼,要不然就是個神經病!總之,不是個正派人物,你的保護神要你躲開我。或者,”他微側着頭,眼底,有抹孤傲的、蕭索的哀愁,這哀愁和他的儒雅溫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種震撼人的力量。“你確實應該躲開我。”她震動而驚愕。“你一直有這種能力嗎?”她問。
  “什麽能力?”“你能讀出別人的思想。”
  “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理會一個跟蹤我的陌生人。”她凝神片刻,覺得簡直被這傢夥蠱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問了出來。“到底跟着我幹什麽?你的傳播公司要拍廣告片嗎?你要找廣告模特兒嗎?說實話,我不認為我是什麽國色天香,能夠上鏡頭的。”
  他盯着她。“告訴我你的名字。”“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再說了一遍。
  “不。”“告訴我你的名字!”他說第三遍。
  她睜大眼睛睏惑的瞪着他。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麽重要性?”她生氣的問,因為她幾乎脫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說:“如果你一定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幫你取個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閃爍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為什麽是桑桑?”
  “因為我姓桑,桑桑是個美麗而可愛的好名字!”
  她瞪着他。“我為什麽要姓你的姓?”她氣呼呼的,這傢夥根本在占她便宜。“我不叫桑桑。”“我願意叫你桑桑。”他沉靜的說,聲音裏帶着點兒微顫。“我說過,這是個好名字。”
  “隨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她推開了牛排,不想再等甜點和冰淇淋了。“你讓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個君子,不許再跟蹤我!”
  “我不再跟蹤你,”他註視她,眼底的光芒閃爍得更亮了,他的聲音溫柔沉靜親切而感人。“但是,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會在這兒等你,我請你吃晚餐。”
  “我不會來的!”她肯定的說。
  “你會來的。”他溫和的接口。
  “我不來,不來,不來,一定不來!”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連聲的嚷着,氣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着不動,深刻的凝視她。
  “隨便你。”他說:“你有不來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我反正不來!”她招手要算帳。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過了。”
  她再瞪他,神經病!掉轉身子,她往門口衝去。你愛付帳,就讓你付吧!她纔舉步,就聽到他平靜而穩定的聲音,輕柔的說:“明天見!桑桑!”見你的大頭鬼!她想。快步的,她像逃避什麽災難似的,直衝到門外去了。衝了老遠,她還覺得,他那對深刻的眼睛正帶着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後凝視着她。
第二章
  坦白說,陸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樹”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見那個神經病的。如果不是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無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離自己那個“溫暖”的傢,再度變成了不知何去何從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實,是早上十點多鐘了,自從她從五專畢業以後,又沒找到適當的工作,她既不上學,又不上班,就養成了早上睡懶覺的習慣。起床後,打開衣櫥,她纔發現,自己的衣櫥裏挂滿了新裝,那些父親從歐洲帶回來的衣服!一時間,她愣了好一會兒。忽然間,就有種被施捨似的感覺,誰要這些衣服?誰要這些不屬於她的東西?她的自尊受了傷,她被侮辱了。頓時,她連想也沒想,就取下那些衣服,連衣鈎一起抱着,直衝嚮父親和曼如的臥房。
  必須和曼如好好的談一次,她想着。父親應該已經去上班了,正好利用這時間,和曼如開誠布公的弄個清楚,以後她們兩個在這家庭裏到底要怎麽相處下去。曼如的房門虛掩着,她沒敲門,就無聲無息的走進了曼如的房間。
  怎麽知道父親居然沒去上班呢?怎麽知道曼如正哭得像個淚人兒,而父親抱着她又親又吻又低聲下氣在賠不是呢?她進門的那一剎那,衹聽到父親正在說:
  “都算我不好,你別生氣,想想看,雅晴也二十歲了,她遲早要嫁人的……”她一任衣鈎衣服鏗鏗鏘鏘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親驀然擡頭,臉色因惱羞成怒而漲紅了。曼如像彈簧般從父親懷裏跳起來,直衝到浴室裏去了。父親瞪着她,連想也沒想,他就惱怒的吼了起來:
  “你進來之前不懂得先敲門嗎?”
  她站着,定定的望着父親。陸士達,你一直是個好父親,但是,有一天,你的親生女兒也會變成你的絆腳石,你必須把她打發開去,因為她不懂得敲門,因為她成為你和你那“小妻子”之間的煩惱!她沒說話,轉過身子,她僵直的往門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立即,父親驚跳了起來,一下子攔在房門口。“雅晴,”他凝視她,沙啞的說:“我們該怎麽辦?告訴我,我該怎麽對待你?”淚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裏衝去。我不能哭。她告訴自己。父親有一個淚人兒已經夠了,不能再來第二個。她擡頭看着陸士達,眼眶濕濕的。她的聲音穩定而清晰:
  “我會在最短期間內,找一個工作,或者,找一個丈夫。”
  陸士達怔了怔,他的臉色愁悶而煩惱。
  “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為難,我知道你——無可奈何。好在,”她聳聳肩:“有時,命運會安排一切。再說,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側着頭沉思。“畢竟要去和一個未知數共度未來的歲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轉身就嚮外走,這次,陸士達沒有攔住她,衹望着她的背影發怔,她已經走了好幾步,纔聽到父親在說:
  “雅晴,這個周末,我們俱樂部開舞會,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個最大的本能,每當有什麽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會變得又僵又硬。就像蝸牛的觸須碰到物體時會立刻縮起來一般。她瞭解陸士達參加的那種名流俱樂部,裏面有的是貴公子哥兒和有名的單身漢。陸士達就是在這個舞會中認識曼如的。
  她回頭看着父親,一個略帶譏諷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聲的問:“裏面有第二個陸士達嗎?”
  父親的臉色變白,她立即後悔了。她並不想刺傷父親,真的。她衹是要保衛自己,她不想被父親“安排”給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氣,很快的說了句:
  “對不起,爸。請你讓我自己去闖吧!我答應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會努力使自己不這麽惹人討厭,也會努力給自己找條出路。”“雅晴!”父親喊。她已經很快的跑開了。
  結果,這晚,她來到了“花樹”。
  她來“花樹”有好幾個理由。第一,她認為這個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對她有好感,如果在父親的俱樂部中物色男友,還不見得有姓桑的條件。第二,或者桑爾旋需要一個模特兒,不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兒的材料,有個工作總比沒有好。第三,她很無聊,和桑爾旋見面是一種刺激。第四,她始終沒弄清楚桑爾旋跟蹤她的原因到底是什麽,藉此機會弄弄清楚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個理由是:那個姓桑的神經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這個晚上的來臨了。她走進“花樹”的時候,正是“花樹”賓客滿堂的時間。她往那角落一望,桑爾旋已經來了,正獨自坐在那兒,燃着一支煙,在慢吞吞的吐着煙顔他臉上有種鎮靜和篤定的神情,好像算準她一定會來似的。這使她很生氣,但是,想想,自己確實是來了,不是嗎?她就反怒為笑了,她很想嘲弄自己一番:嗨!“一定不來”小姐,歡迎你“來了”!
  桑爾旋禮貌的站起身來,看着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拋在沙發中,雙手的肘部擱在桌面,用兩衹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盯着桑爾旋。他換了一身衣服,很隨便的一件紅色T恤,淺米色西裝褲,使他看來更年輕了。奇怪,他穿便裝和他穿西裝一樣挺拔。挺拔?她怔了怔,想起他剛剛站起身的那一剎那,她已經註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還要牛排和牛尾湯嗎?”桑爾旋問,沒有寒暄,沒有驚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這又使她生氣,她閃動睫毛,轉了轉眼珠,隔壁桌上有個孤獨的女客,正在吃一盤海鮮盅。她來不及說話,桑爾旋已註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問:
  “要海鮮盅?”你反應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的!她想着,猶疑的看看桑爾旋,再看看那海鮮盅,不知道該點什麽。隔壁的女客發覺了他們的對白,她忽然擡頭對她一笑,熱心的說:
  “海鮮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煩。”
  這倒是真的,她對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獨嗎?她想,註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微胖的身材,圓臉,慈祥的笑,高貴的風度,眼尾的皺紋……大約有四十多歲了。她想,有部電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專為你這種孤獨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說不定有天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二十歲小夥子!就像陸士達會碰到個二十歲的小女生似的,時代在變哪!什麽怪事都可能發生!
  “喂,桑桑,”桑爾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麽?我發現你經常魂不守捨!”“答對了。”她說。“在學校裏,老師們都叫我‘神遊’小姐,我的思想專門雲遊四海。”
  “學校?”桑爾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麽學校念書。”“畢業了。”她脫口而出,已忘了要對這陌生人“防範”了。“去年就畢業了,你猜我學什麽?大衆傳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點頭,濃濃的噴出一口煙。“遇到你就很巧。”她不笑了,靠進沙發裏。她又開始生氣,告訴他這些幹嘛?他又沒聘請你當職員,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歷表了?
  “海鮮盅嗎?”他再問,耐心的。
  她回過神來。“海鮮盅和咖啡。”“不要別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說。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為她點了海鮮盅和咖啡,他自己也點了同樣一份。
  “你永遠點別人一樣的東西嗎?”她驚奇的問。
  “不。我衹是不想再為點菜花時間。”
  “看樣子,你的時間還很寶貴嗎?”她嘲弄的問。
  “是的。”哈!當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說他時間寶貴,她幾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視着面前這個男人,在煙霧後面,他的臉有些朦朧,他的眼睛深不可測,突然覺得這個人有些神秘,像個謎。他决不是個單純的“跟蹤者”,他有某種目的。或者,他已經知道她是陸士達的獨生女兒,而想綁架她。電影裏常有這種故事。那麽,你就錯了!我爸現在巴不得有人綁架我,最好綁得遠遠的,免得礙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麽?”他問。
  她一驚,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滅了煙蒂,海鮮盅來了。他一面吃,一面問:“想我的什麽?”“你的目的。”他擡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說:
  “我會告訴你我的目的,你先吃東西好嗎?”
  她吃着海鮮盅,味道不壞,她轉頭對隔壁的“推薦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獨的坐着。唉,孤獨!孤獨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她希望自己四十歲的時候,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坐在西餐廳裏。“你有沒有精神集中的時候?”桑爾旋忽然問。
  她瞪着他。“我沒有對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氣呼呼的。
  “又生氣了?”“我生氣的時候表情豐富。”
  他推開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煙。他的神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非常正經,非常凝重,他沉聲說: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夠集中幾分鐘,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噢!”她叫着。“你跟蹤了我半天,為了要告訴我一個故事?”“是的。”她歪着頭看他,被他的“嚴肅”震懾住了。突然,她覺得他並不是開玩笑,他不是那種遊戲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種目的!她拂了拂額前飄落的一綹短發,推開了已吃完的海鮮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揚起睫毛,定定的望着桑爾旋,她一本正經的說:
  “開始吧!我在聽。希望你的故事講得動人一點,否則我會打瞌睡。”他用雙手扶着咖啡杯,讓香煙在煙灰缸上空燒着。一縷裊裊的煙霧輕緩的嚮上升,擴散在那千盞小燈的星叢裏。他望着她,眼底又閃爍着那兩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鄭重中帶着抹哀愁,儒雅中帶着股苦澀,在這表情下,他那孩子氣的臉就又變得成熟而深刻了。
  “這是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我盡量把它說得簡短。”他開了口,聲音是不疾不徐的,從容不迫的。“有一個老太太,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當她的小女兒纔一歲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開始傾全力扶養她的五個兒女,讓孩子們慢慢長大。老大二十二歲那年,正是中日之戰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從了軍,一年後死在戰場上。老二進了空軍,在一次戰役裏機毀人亡。老三是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中投筆從戎的,其實那年他還衹是個孩子,他失了蹤,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被日軍俘虜了,反正,他從沒有回來過。”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輕微的打了個冷戰,她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在起着雞皮疙瘩,她用手輕輕的撫着胳臂,這餐廳中的冷氣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幾年中失去三個兒子,她幾乎要瘋了,但是,中國女性的那種韌性和她自己的堅強迫使她不倒下去,何況,她還有個小兒子和稚齡的女兒。一九四九年,她帶着這僅有的一子一女來臺灣。這個兒子終於在臺灣成傢立業,娶妻生子,他先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太太總算有了孫子和孫女兒。這個兒子很爭氣,他創下了一份事業,成為商業界巨子,老太太認為她的晚年,總可以享享福了,誰知這兒子帶着太太去美國參加一項商業會議,飛機在從紐約飛阿拉巴馬的途中出事,據說是一隻小麻雀飛進了引擎,整個飛機墜毀,全機沒有一個人生還。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後一個兒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着煙的煙蒂熄滅了,輕輕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臉上,專註的盯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氣,有種窒息似的感覺。
  “老太太失去這最後一個兒子的時候,她的孫子們分別是十七歲和十六歲,孫女兒纔衹有十歲。她沒有被這個嚴重的打擊擊倒,要歸功於她那始終沒結婚的女兒,那女兒從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親的眼淚和悲傷,發誓終身不婚,來陪伴她的母親。老太太又挺過去了,她要照料孫子們,還有那個又美麗又動人又活潑又任性的小孫女兒。一年年過去,孫子們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漸落在那個小孫女的身上,小孫女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開心。兩個孫子長成後有了自己的事業,女孩子卻比較能夠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兒會變成少女,少女就會戀愛,這孫女兒的血統裏有幾分野性,又有幾分柔性,她是個矛盾而熱情的女孩。十九歲那年她愛上一個男孩子,這戀愛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對,反正,這爆發了一場家庭的大戰。而這時候,這家庭中最有力量說話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長孫,他采取了隔離的手段,把這個戀愛戀昏了頭的妹妹送往美國去讀書,誰知這小妹妹一到美國就瘋了,她用刀切開了自己的手腕,等兩個哥哥得到消息趕到美國,衹趕上幫她料理後事。”他住了口。盯着雅晴。
  雅晴深深吸氣,端起咖啡來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經冷了,她背脊上的涼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竪起來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桑爾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故事。但是,桑爾旋那低沉而真摯的聲音,那哀愁而鄭重的神情,都加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她已經聽得癡了。“兄弟兩個從美國回來,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們决不把這個噩耗告訴老太太,因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了。他們和姑媽研究,大傢一致告訴老太太,小孫女在美國念書念得好極了,他們捏造小孫女的傢書,一封封從臺北寄往美國,再由美國寄回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耳朵也快聾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孫女兒歸來。然後,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醫生告訴了這兄弟兩人和姑媽,老太太頂多衹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髒幾乎全出了問題。老太太自己並不知道,還熱切的計劃着孫女兒歸國的日子,她天天倚門等郵差,等急了,她就嘆着氣說,孩子,回來吧!衹要能再見你幾天,你老奶奶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眼光從她臉上移開,呆望着手裏的咖啡杯,他眼裏有了薄薄的霧氣,臉色顯得相當蒼白,他的嘴唇輕顫着,似乎竭力在抑製情緒上的激動。她望着他,傻了,呆了。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緊緊的註視着桑爾旋,心裏有些糊塗,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這是個真故事?”她懷疑的問。
  “是的。”“我不能相信這個,”她掙紮的說:“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劇,我不能相信!”“請相信他!”一個女性的聲音忽然在雅晴身邊低啞的響了起來。雅晴嚇了好大一跳,猛然擡頭,纔發現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獨的女客,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桌邊了。拉開了椅子,她自顧自的坐了下來,深深的望着雅晴。雅晴完全墮入迷霧的深淵裏去了,她瞪視着這個女人,在近處面面相對,她纔發現這女人絶對不止四十歲,大概總有五十邊緣了,但,她的皮膚仍然細膩,她的眼珠烏黑深邃——似曾相識。對了!雅晴驚覺過來,這女人眼裏也盛滿了哀愁,和桑爾旋同樣的哀愁,也同樣深邃而迷蒙,閃爍着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吶吶的開了口:“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的女兒,孩子們的姑媽。”
  雅晴張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爾旋。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她睏惑到了極點。“你——桑爾旋,難道你就是那個孫兒?兩兄弟中的弟弟?”
  桑爾旋擡起眼睛來了,正視着她。他蒼白的臉色正經極了,誠懇極了,真摯極了。
  “是的,我就是那個弟弟。讓我介紹蘭姑給你,蘭花的蘭,她的全名是桑雨蘭,我們都叫她蘭姑,衹有奶奶叫她雨蘭。你會喜歡蘭姑,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我們中國的女性,常常就是這樣默默的把她們的美德和愛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裏,而不為人知。”“爾旋!”蘭姑輕聲的阻止着。“不要自我標榜,你使我難為情。”雅晴不安的看着他們兩個。覺得越來越糊塗了。
  “為什麽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蹙起了眉頭,她的眼光落在蘭姑臉上。“你那個死在美國的侄女,她叫什麽名字?”
  “她叫桑爾柔。”蘭姑低啞的說:“可是,我們都叫她的小名,一個很可愛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個冷戰,寒意從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着桑爾旋,聲音變得又冷又澀。
  “這就是你跟蹤我的原因?因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態?我生氣的樣子?我的身材?我說話的聲音……”“最像的是你的眼睛”,蘭姑說,仔細而熱烈的端詳她。“還有你的一些小動作,用手拂頭髮,拋手袋,轉身,擡眉毛……甚至你那衝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說話,常常神遊太空的習慣……都像極了桑桑。昨天爾旋告訴我發現了你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親眼看到了,纔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巧合。不過,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點,你的下巴比較尖,眉毛也濃一點……”
  “總之,沒有桑桑漂亮?”她又衝口而出。
  蘭姑深切的凝視她。“你非常漂亮,”她的聲音真摯而誠實。“不過,我們的桑桑對我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一定瞭解這點,對你的傢人來說,你也是獨一無二的!”
  未必,她想,腦中閃過了父親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們發現了一個長得像桑桑的女孩,這對你們有什麽意義呢?”
  “有。”桑爾旋開了口。“奶奶幾乎已經全瞎半聾,而且有點老得糊糊塗塗了,桑桑又已經離開三年了,三年間總有些變化,所以,奶奶不會發現……”
  她如同被針刺般直跳起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來:“你們總不會瘋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們正是這個意思。”桑爾旋靜靜的說。
  她驚異的看着他們,蘭姑的眼光裏帶着熱烈的祈求。桑爾旋卻鎮靜的等待着,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帶着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動着她,吸引着她。她深抽了口冷氣,掙紮着問:“我為什麽要做這件事?”
  “我們給待遇,很高的待遇。”桑爾旋說,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同情心,你該接受這個工作,去安慰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東西,這是她生命中最後幾個月了。”
  “這……這……這會穿幫的!”她和自己掙紮着。“我對桑桑一無所知,我對奶奶一無所知,我對你們傢每個人一無所知……老天!”她站起身來,丟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們都瘋了!你們看多了電影,看多了小說,簡直是異想天開!對不起,我不能接受這工作!”她轉過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場戲吧!”桑爾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着:“總比你在傢裏面對你那個同年齡的小繼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頭,死盯着桑爾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還是跟蹤了我!”她怒衝衝的說。“而且打聽了我,你不是君子。”“對不起,我有不認輸和做到底的個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們傢的人都很少求人幫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頭瞪視着他,在他那閃爍着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熱烈的語氣裏,整個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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