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六個夢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六個夢(追尋、啞妻、三朵花、生命之鞭、歸人記、流亡麯),六個懸疑精彩、浪漫細膩、動人心弦卻又凄美絶倫的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一章
六个梦 第一章
  一
  民國初年,北平。那一天,對婉君而言,真像是場大夢。一清早,傢裏擠滿了姨姨姑姑,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綉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襖長裙,七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後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說:“小婉,離開了媽媽,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要乖,要學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嗎?”婉君緊閉著嘴,呆呆的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後,她被硬塞進那個挂著簾子、垂著珠珞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擡了起來。直到此刻,她纔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徵服,她緊緊的抓住轎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拚命叫媽媽。於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小婉,好好的去吧,到那兒,大傢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轎子擡走了,媽媽的臉不見了。她躲在轎子裏,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傢大門口。然後糊糊塗塗的,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註視下、評論下,走進了周傢的大廳。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傢的兒媳。事後她纔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衝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進門後,伯健的病卻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纔剛八歲。
  她在以後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的記得,當她參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麽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後,她終於被攙進一間小巧精緻的臥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裏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拚命哄她,給她糖果、餅幹,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於是,一個小男孩突然鑽進了人群,一隻手裏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隻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襬,掖在褲子裏。露出裏面的黑緞褲子,上面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梁上,面頰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塗,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麽滑稽,那麽好笑。那些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好哦,三少爺,剛纔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跑到那裏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裏嘟嘟囔囔的,半天後,纔突然問:“做新娘子為什麽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的說。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你別哭,我拿我的叫蟈蟈給你玩!”
  大傢都笑了起來,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裏一溜就鑽走了。這就是婉君第一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也衹有八歲。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境和新傢人,夜裏就縮在被窩筒裏哭。但是,立即,她發現,周傢上上下下都那麽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鬥蟋蟀,捉蟈蟈,看金魚,飽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傢陪她玩,使她衝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久,她就能適應於她的新環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的功勞,他們帶著她在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衹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傢一個月之後,她纔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裏。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養著一盆早菊。房裏充滿了藥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說:“伯健,見見你的媳婦。”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雖然年紀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切身的關係,至於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擡頭。周太太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
  “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後,她彎下身子對婉君說:“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談談天,等他病好了,他纔會帶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間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然後,伯健伸手輕輕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擡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癯消瘦,卻有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很溫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裏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後,他非常非常柔和的問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點點頭。“你幾歲?”“八歲。”她低聲說。“八歲!”他自言自語的說:“纔八歲!”他憐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搖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後,他溫和的拉起她的一隻手,笑笑說:
  “念過書沒有?”“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另外還念了列女傳。”婉君說。“很好,以後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念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你念念千傢詩和唐詩三百首。”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面的局促已經好多了,伯健仔細的望她,贊美的說:“你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你聽,你喜歡聽故事嗎?”婉君點點頭,就這麽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念書。晚上,就到伯健房裏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白天所念的,並細心的指導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
  二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裏背千傢詩,這是早上纔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
  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塚臥
  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她知道必須背出來,並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比那個傢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到窗檻上來叫她:“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鬥得纔好玩呢!快來看!”在周傢,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彆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中衹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嚮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裏,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裏的蟋蟀。叔豪叫著說:“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們打纍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說,他有二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傢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念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裏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沒聽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面走過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輓了輓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的看著籠子裏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裏,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面高舉著它們的觸須。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它們,嘴裏亂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裏面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幹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的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的說:
  “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衹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的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的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衹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麽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後纔無精打采的說:“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纔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裏那衹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麽。”
  “喜歡什麽?”叔豪又興衝衝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的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的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的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駡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竪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聽!”“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餘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面唱,一面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幹嗎?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面喊:
  “婉妹!小心石頭!”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裏面,一條蔥緑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的說:“別怕!”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裏的污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嗎?”婉君勉強的笑笑,很英雄氣概的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裏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的一笑說:“你真了不起!”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捲書,在花園裏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的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伯健輕輕的走過去,悄悄的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衹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衹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傢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你輸了怎麽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溫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的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擡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駡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
  “詩背出來沒有?”“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幹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顔未嘗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怎麽,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的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綫看過去,於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裏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高聲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三
  婉君細細的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裏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嚮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衹感到滿心睏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裏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裏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的說:“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嘆息著說:
  “我知道你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的事,也沒什麽可害羞的。至於伯健,他喜歡你的程度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你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你長大。現在,你總算長大了,早些圓房,也瞭瞭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傢的小姐娶過來。……”
  婉君羞怯的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鐘頭,她纔退出來,剛走到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桿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總是徊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又想躲開?”他問。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的說:“當心別人碰見!”“有什麽關係呢?”伯健說:“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頰,然後,看看四面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過身子,又想跑開,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媽跟你說了些什麽?”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
  “為什麽要躲我?”“沒有嘛。”“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的談談話。”
  婉君勉勉強強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亂的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婉君,”伯健柔聲叫,輕輕的撫摸她的肩:“你有一點怕我,是不是?”“讓我走吧,”她說,乞求的望著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捨的望著她的臉,然後微微一笑,輕輕的說:“婉君,我喜歡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你。你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靈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應該是我怕你,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裏。”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後,你就要完完全全屬於我了,那時候你也要逃開嗎?”
  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轉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裏,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麽,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嚮自己房裏走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園裏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後面的魚池邊。站定了之後,仲康卻一語不發。過了半天,纔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個揖,說:“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頭偕老。”
  不知為什麽,婉君覺得他的話裏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頭轉開,含含糊糊的說:
  “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纔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小姐就要進門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轉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嗎?”“當然真的嘛!”“可是,”仲康緊緊的註視著她,慢吞吞的說:“八年前,我已經行過婚禮了。”“你說什麽?”婉君大吃了一驚。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說:“在我傢的大廳裏,我曾經和一個小女孩拜了天地!”“你……”婉君心慌意亂的說:“你別鬍說八道吧!”
  “我鬍說八道?”仲康捏緊了她的手臂,使她發痛。“婉君,這麽多年以來,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裝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禮能算數嗎?”“我真不明白什麽?又裝不明白什麽?”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圓房,你和大哥圓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禮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對爸爸和媽說,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嗎?”他看著她,有種跋扈的、威脅的神情。“你怎麽了?”婉君忙亂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麽?放我去吧!你!”“我知道我在說什麽,”仲康說,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緊,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說:“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兩年來我想要你想得發瘋。婉君,你不屬於大哥,你應該屬於我!衹要你同意,我就去嚮爸爸媽媽說,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記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邊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淚的樣子怎樣感動我。那時,我就對我自己發誓,不計一切睏難,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別說了,”婉君把頭靠在身後的假山石上,緊張而局促的說:“無論如何,我的身分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麽,你愛他,你要嫁給他?”仲康緊迫著她問。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無助的說:“我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在八年以前?”“假若那個婚禮要算數,你應該是嫁給了我!”仲康生氣的說。又迫切的望著她說:“婉君,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講究自由戀愛。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愛我,我們可以逃出去,逃出這個封建的家庭!”
  “有人來了,你讓我走吧!”婉君掙紮的說。
  仲康盯著她看,然後,猛然間,他狂野的把她拉進了懷裏,吻了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火熱的、猛烈的。然後,他喘息的在她耳邊說: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這個動作嚇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子,狂奔而去。一直衝進了自己的屋裏,關上房門,她把背靠在門上,劇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餘溫,那一吻的暈眩依舊存在。她閉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髒上。於是,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
  “你怎麽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臨窗的書桌前面,用一對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麽,突然有點頭暈。”她走到書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張椅子裏坐下來。於是,她這纔發現,在她的書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中分別的裝著蟈蟈和蟋蟀,還有蟬。她詫異的望望這些東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這孩子在鬧些什麽鬼,近許多年來,他們就早已不玩這些小蟲子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麽?”婉君問,叔豪雖然比她大一些,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個弟弟,一個傻弟弟。
  “我聽說,”叔豪說:“你要和大哥圓房了。”
  她不瞭解這與這些蟲子有什麽關係?更詫異叔豪這孩子居然也懂得“圓房”。“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麽都懂,你和大哥圓房之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玩了。你將成為大哥一個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裏竟浮起一層淚光。“我想起你剛來的時候,整天想你媽媽,老是一個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許多小蟲子來給你玩,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東西,因為你喜歡,我就拚命捉。有一次,為了給你看一隻蟋蟀,嚇走了你要捉的一隻蝴蝶,你生了我的氣,我傷心了好久,到現在還記得呢。現在,你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們一塊兒玩的日子就算結束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賀你和大哥,衹能再捉一些蟲子給你,請你別忘了我們捉蟲子的時光……別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的時光。當然,我永遠不能夢想你會成為我的媳婦,成為我一個人的……”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長衫的袖子去擦眼淚,一面嚮門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嚮門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然後,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紅紅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於,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豪哥,無論我怎麽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衹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一起追逐遊戲。在書房裏,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後打開門,蹌踉著跑出去了。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裏,不禁怔在那裏,許久之後,纔關上房門。轉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椅子裏,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
  四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傢裏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傢裏來給婉君製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麽石榴多子圖,牡丹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佈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裏,不敢出去。卻時時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麽事故要發生。叔豪像發了神經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都飄浮著叔豪那傻裏傻氣瞪著她的大眼睛。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的籠子裏裝著一隻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婉君皺皺眉,問:
  “怎麽弄的?”“捉這衹蝴蝶,”叔豪說,高高的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隻?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感到心裏一陣抽痛,她說:“進來吧,擦一把臉,讓我給你把袖子補一補!”
  叔豪卻慘然一笑,說:
  “不敢勞動你了!”說著,他放下了籠子,用袖管擦擦額上的汗,自顧自的去了。婉君提起那個籠子來,望著那墨蝶在籠子裏撲著翅膀,這纔發現籠子上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李商隱的句子:“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婉君把籠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邊,深深的沉思起來。
  過了一天,叔豪又送進一個籠子,裏面居然囚著一條已將吐絲的大蠶,籠子上也有一張紙條,竜飛鳳舞的寫著一首古詩:“春蠶不應老,
  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婉君把頭埋在手腕裏,痛苦的閉上眼睛。當第三天,叔豪又來打門的時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說:
  “求求你,別再送任何東西來了!”
  叔豪望了她一會兒,掉轉頭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負氣走開,心中又是一陣抽痛,她把背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喃喃的說:“別怨我!別恨我!別怪我!”
  “誰怨你?誰恨你?誰怪你?”
  一個聲音問,她吃驚的張開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臉一紅,轉過身子想進房裏去,伯健攔住了她,把她的臉托起來,仔細的凝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關註的在她臉上逡巡,然後,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一滴淚珠,輕輕問:
  “為什麽?”她轉開頭。“沒有什麽。”“不要進去,先告訴我。”伯健說:“有誰對你說過了什麽嗎?誰恨你?誰怨你?誰怪你?恨你什麽?怨你什麽?又怪你什麽?告訴我。”“沒有,什麽都沒有。”她搖搖頭說。
  “是嗎?”他深深的凝視她。“不願意告訴我?不信任我?還是不瞭解我對你的關懷?婉君,擡起頭來,看著我!”
  她擡起頭,看著他,他面容嚴肅,眼光柔和而懇切,裏面包含了太多的關懷和深情。他智慧的額角給人寧靜的感覺,頎長的身子使人有一種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懷裏,讓他幫她抵製一切睏擾。但是,這些事又怎能和他講呢?伯健的眼睛裏浮起一片疑雲,他擔憂的說: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歡我?”她猛烈的搖頭,喘著氣說:
  “不是的,你別亂講,沒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釋重負的說,對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麽喜歡你,我費了一段長時間來等你長大。你放心,婉君,你會發現我不是個專橫的丈夫,我會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點點頭,於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來,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撫摸她光滑的面頰。可是,突然間,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仲康不知道從那個角落裏跑了出來,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說:“還沒有圓房呢!在門口表演這一幕未免太過火了吧!”
  伯健回過身子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說: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轉過頭,就要鑽進房裏去,但仲康搶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門,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說:“還沒變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邊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十分凄楚。她立即發現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軟弱的站著,覺得仲康的眼睛那麽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進她的內心深處。伯健的聲音響了,他在試著給她解圍:
  “仲康,別開玩笑,讓她進去吧!”
  仲康直視著伯健,憋著氣說:
  “大哥,你放心,我傷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語氣不大對,伯健詫異的看著他,說:
  “怎麽回事?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應該高興嗎?”仲康爆發的說:“八年前我行的婚禮,八年後你來圓房!婉君到底該算你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大哥,別以為婉君一定該屬於你!”
  “你是什麽意思?”伯健吃驚而又憤怒的問。
  “你以為衹有你喜歡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說:“不,大哥,你錯了!我愛婉君,婉君也愛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過婚禮,現在應該我和婉君圓房!”
  “你愛她?她也愛你?”伯健顫聲問,然後,他回過頭來,望著婉君說:“是真的嗎?”
  婉君渾身顫慄,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熱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告訴他!婉君,告訴他你愛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縮,她把頭轉嚮一邊。仲康劇烈的搖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裏燃著火,用近乎懇求的聲音說:“你說呀!你說呀!你告訴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聲說:
  “你不要脅迫她!放開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婉君!你愛我,不是嗎?”
  “婉君,”伯健也開口了:“你是怎麽回事?你到底愛誰?”
  婉君發出一聲喊,哭著說: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別逼我!”說完,就衝進了自己的屋裏,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所吸引了,她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叔豪的一個小籠子裏的一隻紡織娘,正拉長了聲音在唱著。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的看著這小東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淚的樣子來。她咬住嘴唇,感到頭暈目眩。一隻蟬也加入了合唱,高聲叫著:“癡呀!癡呀!癡呀!”
  這天晚上,她的丫頭嫣紅來告訴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們爭她的事鬧開了。她忐忑不安的走進周太太的房間,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爺也在座,三兄弟環侍在側,每個人都沉著臉。周太太看到她進來,立刻皺著眉問她:
  “婉君,你說說看,到底這是怎麽回事?”
  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周傢老爺開口了:
  “婉君,你原來說好是我們的大媳婦,怎麽你又和我們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們是書香門第,可出不起醜,你是怎麽回事呢?”“我……”婉君張皇失措的說:“我沒有……”她低下頭去,覺得什麽話都無法說,衹得閉口不語。
  “婉君,”周太太說:“你是我一手帶大的,疼大的,我愛你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現在,我們傢老大老二都發誓非你不娶……”“還有我!”一個聲音突然加入,大傢都吃了一驚,看過去,叔豪挺胸而立,張著大眼睛,註視著婉君。周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望著叔豪說:
  “叔豪,你說什麽?”“媽,”叔豪昂昂頭,傻呵呵的說:“您不知道,婉君喜歡的是我,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念書,吃飯,鬥蟋蟀,踢毽子……我心裏早就衹有一個婉妹妹了!媽,你問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歡我?而且,婉妹和我同年,我們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適的……”
  “豈有此理!”周老爺勃然變色的說:“天下的女人又不是衹有一個婉君,你們這三個孩子是發了瘋了!”他氣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嘆口氣說:“紅顔禍水!這女孩一進門我就覺得她美得過分,過分則不祥,果然如此!現在,你們準備怎麽辦呢?”“爸爸,”伯健說:“一切總得遵禮辦理,當初聘訂給誰的,現在就應該給誰,……”“如果遵禮辦理,”仲康說:“當初行婚禮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開明的作風說:“這也是我不好,應該早早的就把你和三個孩子隔開,現在,你們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實在太不成話。事到如今,你自己說說這三個孩子中,你到底對那一個有情?如今時代不同,一切講自由,婚姻也講究自由,那麽你就自由選擇吧!你說,你屬意於誰?”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仍然一語不發。
  “你說話呀!”周太太逼著問。
  “婉君,”伯健開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說吧!”
  婉君依然無語。“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腳:“你告訴他們嘛,我們最要好,是不是?”“別吵,”仲康說:“讓她自己說吧!”
  婉君緊閉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語不發。
  “簡直荒謬!”周老爺拍著桌子說:“太不像話了!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婉君自己的行為一定不檢點,要不然怎麽會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的擡頭看了周老爺一眼,淚水衝進了她的眼眶裏,她哽塞的說:“我沒有……”“好了,”周太太說:“事已如此,發脾氣也沒用,她喜歡誰就讓她嫁誰吧!婉君,你快說話呀!”
  “別逼我,”婉君哭著說:“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麽話!”周老爺又發脾氣了:“你自己弄得三個孩子顛顛倒倒,問你喜歡誰,你又不知道,難道你想嫁給他們三個人嗎?”“我……”婉君哭得更厲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說:“別逼她,讓她去考慮一下好了。”“我給你三天時間,”周老爺對婉君說:“你决定一下到底要嫁誰,如果你决定不下來,幹脆你回娘傢另嫁吧,我們周傢大概沒福分要你!”聽出公公的話,大有認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難堪得想死。蒙住臉,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來,拉住她,她摔開她,一口氣衝進自己屋裏,閂上房門,把頭靠在門上,哭著說:“天哪!為什麽他們要喜歡我呢?”
  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門,門開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門關起來,但仲康一腳就跨進了屋裏,關上了門,他緊緊的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的嚮後退,仲康柔聲說:
  “婉君,你到底愛誰?”
  “我不知道。”婉君無助的說。
  “我會讓你知道!”仲康說,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擁進了懷裏,她拚命掙紮,他也拚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頰上摩擦,她掙紮著說:“不要!康哥,請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邊說:“如果我得不到你,我會——”他沒有說完,而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寒戰使婉君心驚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個性最猛烈。她想推開他,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她簡直無法掙紮。
  “康哥,放開我,求求你!”她說。
  “那麽,答應我,你嫁給我!”仲康說。
  房門猛烈被推開了,伯健鐵青著臉走了進來,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領,厲聲說:“放開她!你這個卑鄙的禽獸!”
  仲康鬆了手,轉過頭來,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齒的說:“我是禽獸,你是什麽?你到這兒來的目的又是什麽?”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說:“我告訴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會是你的妻子!”仲康說:“你別做夢了!”
  兄弟兩人怒目而視,婉君在一旁顫慄,終於,他們一同退了出去。伯健臨行,對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心靈震動,她想起伯健講過的一句話:“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裏。”她恐怖的關上房門,渾身發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還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個周傢的命運。
  沒多久,又有人打門,鑒於剛纔的事,她不敢開門,衹在門裏問:“是誰?”“是我。”這是叔豪的聲音,婉君更不敢開門了,她柔聲說: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門外沒有回聲,她以為叔豪走了,過了好半天,卻聽到門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她嚇了一跳,打開門來,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門口,正在那兒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淚。
  婉君呆了一呆說:“怎麽了?你?”“我知道,”叔豪傻傻的說,“你不會選擇我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他們!”說著,他像一陣風般捲進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掃進他長衫的下襬裏,用衣服兜著,轉身就賭氣走了。婉君重新關上了門,在床沿上坐著,呆呆的看著窗子。她覺得頭暈腦脹,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她感到頭痛欲裂,用手捧住頭,她掙紮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滿屋子打轉,不能成眠,她愛他們每一個!而她衹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擊了另外兩個!她在房裏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她彷佛聽到他們全在她耳邊狂吼:“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
  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卻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爺的臉和冷酷的聲音也在她面前晃動,她扶住一張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妝臺前面。鏡子裏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就是這張臉不好!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話,她倉卒的跳了起來。
  “不行!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她錯亂的想:“如果沒有我,他們就無所謂爭執,如果沒有我,什麽問題都沒有了。”
  這思想立刻控製了她,而無法擺脫了。她頭暈腦脹的滿屋亂轉,終於,猛然站定了。額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鐘。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打開抽屜,找出一條帶子,爬上了凳子,把帶子在屋梁上打了一個結。然後,糊糊塗塗的把脖子伸進去,手是抖的,結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好不容易纔把頭套進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她吃了一驚,同時,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立即聽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後的意識,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
  五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蕩悠悠的醒了過來,聽到滿屋子的人聲,有人在搓她的手腳,有人在給她扇扇子,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她勉強的睜開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看到仲康絶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她一醒過來,大傢都叫了起來:“好了,好了,醒了,活過來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鬆了口氣,又怨又哭的說:
  “你看這個傻孩子,什麽事情想不開要尋死?你有什麽話你儘管說呀!我們又沒怪你,又沒駡你,什麽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沒生個女兒,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現在,你好端端的就尋死,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麽嚮你媽交代?……伯健他們都喜歡你,你高興嫁誰就嫁誰!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你怎麽要尋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淚,又急又疼又生氣,斷斷續續的說個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尋死已經失敗,頓感柔腸百結,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更是百感叢生,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禁不住的,眼淚如潮水般涌了出來,一發就不可遏止,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嘆了口氣說:“你別衹是哭,你有什麽話你說好了!”
  婉君哭得更兇,她怎麽說呢?她說什麽好呢?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誰叫他們三兄弟都如此癡情呢?周太太又嘆了口氣,對環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
  “你們三個也勸勸她呀,別盡站著發呆!”然後,又搖了一陣頭,訴說了一陣,把嫣紅叫過來駡了一頓,又責備老媽子們不留心,再撫慰了婉君幾句,留下三兄弟來勸她,纔抹著眼淚走了。周太太走後,房裏有一段時間的沉寂,下人們都不作聲,三兄弟也不開口,衹有婉君還在抽抽噎噎的哭。終於,伯健走到床邊,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自己卻含著淚說: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纔又說:“婉君,什麽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絶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絶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駡我們,責備我們,都可以!衹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嘆了一聲說:“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篤篤定定的嫁給大哥,什麽問題都沒有了。我太糊塗,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婉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駡,就駡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邊,什麽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幹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著竹馬,迤邐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衹對著叔豪發愣。現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纔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嘆了一聲,他跺跺腳說:“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裏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繭的大蠶,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春蠶不應老,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几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的分別留書出走了。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並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這件事使整個周傢大大的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面跺著腳駡婉君是“紅顔禍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終日以淚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屋子亂轉,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周老爺認了命,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裏,唉聲嘆氣。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面。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周太太終於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不可能回來。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决。於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誰知,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的說:“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
  婉君是愁腸百結的說: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
  沒多久,叔豪終於飄然遠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在這棟大宅子裏,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衹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無論如何,她曾經拜過天地,拜過周傢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婦,正式成為周傢媳婦。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
  “小姐,風大了,進去吧!”嫣紅走到徊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別管我,讓我一個人站站。”婉君說,繼續憑著欄桿。
  花園裏,秋風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又彷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淚水逐漸的模糊了她的視綫。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夜很深,房子裏靜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睛的望著老人的臉。“爺爺,”小紋說:“婉君心裏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那三兄弟,她纔要緊緊咽住心裏的秘密,對不對?”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眼去看窗外。默然無語。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癡癡的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老人嘆口氣,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
  “傻孩子,這衹是個夢而已。”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
  “明晚,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
第二章
  民國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裏。
  這是個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進房子和三個花園,門口有石獅子守門,黑漆的大門上挂著兩個銅門環,門上方懸著一塊金色的匾——逸廬。這是柳逸雲的傢。柳逸雲是標準的書香世傢,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內花園裏,正有兩個少婦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刺綉,另外兩個丫鬟垂手侍立著。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後,樹上,蟬鳴正喧囂著,除了蟬鳴之外,一切靜悄悄的。兩個丫鬟搖頭晃腦的直打瞌睡。“哦——”突然,少婦中比較年長的一個輕輕的驚呼一聲,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樣了?”較年輕的一個緊張的問。
  “沒什麽,”前者微笑了起來,一種屬於母性驕傲與喜悅混合起來的笑。“我覺得孩子在肚裏練太極拳。他踹了我一腳,我幾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腳。”她用手在肚子上輕輕的撫摸著。
  “噢,表姐,”年輕的一個說:“怎麽我肚子裏從來不動呢?”她也用手撫摸著肚子。“你還早呢,你衹有三個月,是不會動的,等到六、七個月的時候,就會動了。”針綫被放在膝上,兩個少婦熱心的談了起來。
  “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年長的一個說:“逸雲已經快四十了,我也將近三十,這纔是頭一遭懷孕,希望能是個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給逸雲納妾了。”
  “我也希望生個兒子,方傢三代單傳,現在,兩個老人傢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氣給他們生十個八個孩子……”“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豬……”
  “表姐!”“噢,”前者為自己失言說出的粗話臉紅了。“我們來算個卦,看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長的一個,也就是柳太太說:“假若我們都生了兒子,我們要讓他們結拜為兄弟……”
  “對了,”方太太說:“我們表姐妹這樣好,如果都是女兒,就結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結為夫婦。”柳太太接口說。
  “一言為定嗎?”方太太問。
  “當然!”柳太太嚴肅的說,從手上取下了一個玉環,遞給方太太:“我們先交換信物,以後不許反悔喲!”
  “那一個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說,取下了脖子裏的一條琥珀項煉,鄭重的交給柳太太。然後,兩個婦人相視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說:“表姐,從此,我們更親一層了。明天我要回傢了,下個月你到我傢做客去。”“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滿月以後再去吧。今天我們說的話可得算數喲!”
  “你們柳老爺不會反對吧?”
  “什麽話?當然不會!你們老爺呢?”
  “也絶無問題!”兩個女人微笑的對望著,手握著手。兩個孩子的終身就在她們握著的手裏决定了。
  柳太太生了個男孩子,取名靜言。
  方太太生了個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後,在同一棵槐樹底下,兩個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駡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應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我怎麽想得到依依生下來是個,是個,是個啞巴!我不能毀掉你們靜言一輩子,表姐,你給他另訂一頭婚事吧!”
  “表妹,慢慢來。”柳太太沉痛而嚴肅的說:“假如你們依依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現在依依既然是個啞巴孩子,我們柳傢絶不悔婚!表妹,你這一生也夠苦了,唯一一個孩子又是殘廢,老爺又三房四房的討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給靜言,將來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輩子氣嗎?我們柳傢不是無信無義的,我們姐妹的交情也不止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訴你,靜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許他娶妻!”“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聲,抱住柳太太,失聲痛哭。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輕輕的說: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註定,老天自會有安排。”
  柳靜言坐在書房裏,煩躁的望著面前的書本。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思想,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這是不公平的,但他卻無法反抗。婚期已經擇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玩過。反正,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個啞巴,憑什麽他該娶一個啞巴呢?衹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近來,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他欣賞他們那種赤裸裸的戀愛,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他的一些朋友們,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妻,而他,從一落地起,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他真想反叛這個命運,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潮的薫染,柳靜言對於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感不滿,尤其對於中國古老的婚姻法。兩個毫無感情,未謀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成夫妻,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鬱憤的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聲:
  “爸爸!”柳逸雲在椅子裏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在這個家庭裏,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說:
  “靜言,過來!”柳靜言嚮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麽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傢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麽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的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傢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絶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瞭解嗎?”
  “是的,爸爸。”“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傢裏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是的,爸爸。”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麽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麽三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决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傢裏的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是的,爸爸。”“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裏,讓你母親擔心。”“是的,爸爸。”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纔頽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瞭瞭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臺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傢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傢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紮在心裏,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裏,和新娘吃合卺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裏,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擡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綫。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麽小,那麽柔和,那麽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麽方傢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裏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現,房間裏的人都走光了,衹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贊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頽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裏。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裏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麽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麽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瞭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麽。他臉上那個絶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的凝視她的臉,嘆了口氣。“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著他,於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塗,”他喃喃的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瞭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衹能用筆交談了,我可弄不慣指手劃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緻。他心動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裏,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說:“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傢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傢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說:
  “靜言兄,這麽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裏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妻漫擡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說說看,”第四個說,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麽度過的?”這些朋友原是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說:
  “請註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麽,”一個說:“你嚮來以新派自居,怎麽也這樣老夫子起來?”“是的,”柳靜言板著臉說:“我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哦,別提了,開玩笑嘛!”一個笑著說,過來拉柳靜言:“坐坐坐!別生氣。”“開玩笑!”柳靜言摔摔袖子,大聲說:“為什麽不拿你們的妻子來開玩笑?”說完,他氣衝衝的轉過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回到傢裏,柳靜言一直衝進自己房裏。依依正在窗前刺綉,看到他滿臉怒氣的跑進來,就詫異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靜言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長嘆了一聲,就躺在椅子裏生悶氣。依依走了過來,拿了一份紙筆,匆匆的寫:“為什麽生氣?”柳靜言寫:“為了你。”
  “我做錯了什麽?”依依的大眼睛裏盛滿了驚惶。
  “不是你錯了,是老天錯了。”柳靜言寫。
  “老天怎麽錯了?”“不該把你生成啞巴!”
  依依執著筆的手顫抖了,過了好久,纔寫:
  “誰給你氣受了?”“別提了,不相幹的人。”
  “是妹妹嗎?你不要為我和妹妹生氣好嗎?”依依寫著,臉上有著恥辱、傷心、難堪。妹妹指的是靜文,她是柳逸雲姨太太所生的女兒。柳靜言審視著依依,抓起筆來寫:
  “靜文欺侮了你嗎?”“沒有!”依依煌然的寫;“絶沒有的事!她待我好極了!”
  柳靜言凝視了依依好一會兒,他明白,柳靜文一定表示過什麽。他開始瞭解,依依在他們傢的地位是很難處的,這個大家庭,到處都充滿了仇恨和嫉妒。父親的三個姨太太都嫉恨他這個獨子,而現在,他這個得寵的啞妻該是她們的欺侮嘲笑的對象了。“依依,我不許任何人嘲笑你!”他寫,憐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妻子。依依拿起筆來,大眼睛眨了眨,匆匆的寫下去:
  “靜言,衹要你待我好,我什麽都不怕,以前在方傢的時候,我受的氣比這裏多得多,我的異母弟妹們成天取笑我。現在,你對我這麽好,我已經是置身天堂了。衹要你不嫌我身有殘疾,允許我終身侍奉,則我再無所求了。”
  柳靜言把她攬過來,輕輕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懷了孕。
  這是柳傢的一個大消息,柳靜言是柳逸雲的獨子,現在,第三代即將來臨了。柳太太高興得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柳逸雲也滿面春風。柳靜言自己是乍驚乍喜,要做父親的新奇感和喜悅使他成日暈陶陶。依依頓時成了柳傢的寶貝,柳太太馬上下令不讓依依做任何一點事情,連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廚房裏整日忙著給依依做東西吃,什麽燕窩海參的忙個沒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兩次的往兒媳婦房裏跑,問這樣,問那樣。連累著三個姨太太也跟著跑。柳傢的規矩大,姨太太等於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兒,姨太太必須要追隨侍奉。一時,下人們和姨太太們都怨聲載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裏去,一進門,就聽到靜文在尖聲尖氣的說:“這個啞巴現在變成鳳凰了。誰知道生下個什麽玩意兒來?八成也是個小啞巴!”
  柳太太走進去,氣得臉色發青,靜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囁囁嚅嚅的喊了一聲:
  “媽!”二姨太太也嚇得站了起來,不敢說話,柳太太走過去,對著靜文就狠狠的打了兩個耳光,駡著說:
  “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丫頭打死,趕明兒一定給你配個啞小子,看你還背後嚼舌頭不?”說著,又氣呼呼的對二姨太太說:“你養的好女兒!平常一點兒也不知道管教,學得這樣尖嘴尖舌。孩子生下來,要有一點兒不對,看我不找你們算帳!”
  柳太太氣衝衝的走了。依依又結下了一段解不開的怨。沒多久,依依就發現,衹要柳太太和柳逸雲父子不在,她身後就有許許多多丫頭下人們指手劃腳,咿咿啊啊的學她,當了她的面嘲笑她。嚇得她躲在屋裏,再也不敢出來。
  這天,柳靜言從外面回來,纔走進臥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淚。看到了他,依依忙背過身子,拭去了淚痕,強顔歡笑來接待他。柳靜言皺皺眉頭,拿了紙筆寫:
  “發生了什麽事?”“什麽事都沒有。”依依寫。
  “別騙我,告訴我你為什麽流淚?”
  “我沒有流淚,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纔猶猶豫豫的寫:
  “別人告訴我,你娶我是因為爹答應你娶七個姨太太,是嗎?”柳靜言望著她那微紅的臉和微紅的眼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著寫:“不錯。”“那麽,怎麽還不娶哩!”依依嘟著嘴寫。
  “時候還沒到呀,等你討厭我,不要我的時候!”
  依依拋掉了筆,投身在他懷裏。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頭濃發,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靜言不禁想起古詩裏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
  可憐。”他把這首詩寫下來給她看。依依紅著臉,深深的看著柳靜言。然後拿起筆,寫了一首樂府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絶衰,山無陵,江水為竭,鼕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寫完,她悄悄的望了柳靜言一眼,又在詩邊寫了一行小字:“但願君心似我心——行嗎?”
  柳靜言握住她的手。兩人靜靜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滿院花影,望著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靜言可以聽到露珠從枝頭上墜落的聲音,檐前的一對畫眉鳥在細訴衷麯,階下有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他渴望把這些聲音的感受傳給他那無法應用聽覺的妻子,擡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瑩,神情如醉。他知道,他無需乎告訴她什麽,她領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從沒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經合成一個人。
  這年鼕天,天降大雪,柳靜言的大女兒在鼕天出世了。那段時間,對靜言來說,簡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飛著大雪,依依的臉色好像比雪還白。生産的時間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時,望著依依額上的冷汗,掙紮,驚悸,他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傢中的僕婦穿梭不停,母親和姨太太們拚命把他往産房外面推。他奇怪母親和姨太太們都一點兒不緊張,難道沒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綫上掙紮?每聽到産房中傳來依依的一聲模糊、痛苦的咿唔聲,他就覺得渾身一陣痙攣。終於,當他開始絶望的認為,這段苦刑是永無終了的時候,産房中傳出一聲嘹亮的兒啼。他猛然一驚,接著就倒進椅子裏。
  “謝謝天!”他喃喃的說,一瞬間,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個由他而來的小生命已經降臨了。他嚮産房衝去,一個僕婦開門出來,對他笑笑說:
  “恭喜少爺,是個千……不不!少爺現在還不能進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個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衹想知道依依好不好,僕婦笑得合不攏嘴:
  “當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順利也沒有了。”
  這麽久的痛苦,還能稱作順利?柳靜言對僕婦生氣,奇怪她們的心如此硬!然後,柳太太和姨太太們出來了,柳太太滿臉沮喪,使柳靜言一驚,以為依依還是完蛋了。但,柳太太衹說:“是個女孩子!”“頭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證生男。”大姨太說,於是,柳靜言纔明白,母親的沮喪是因為生了個女兒。不顧這些,他衝進了房裏,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頭上的那張臉,那麽蒼白,那麽憔悴,大眼睛合著,有兩滴淚水正沿著眼角滾下來。他又一驚,跑過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時間,竟忘了依依聽不見,對她叫著說:“你好嗎?你沒有怎麽樣吧!”
  依依張開了眼睛,對他無力的看了一眼,就轉頭過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靜言纔發現那個裹在襁褓裏的小嬰兒,一張紅通通的、滿是皺紋的小臉。他好奇的看著那個蠕動的小生物,一時無法把這小生物和自身的關係聯繫起來,衹覺得奇異和惶惑。但,當他俯身去審視這孩子時,父性已經在他心中溫柔的蠢動了。他用手指輕觸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臉,小傢夥受驚的張開了眼睛,柳靜言深吸了口氣,驚喜的望著依依。然後,滿屋子亂轉,終於找到了一份紙筆,他眉飛色舞的寫:“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紙條給依依看,依依擡了擡眉毛,眼睛裏有著疑問,示意要筆,柳靜言把紙筆遞給她,她寫:
  “你喜歡她嗎?”“當然。好極了。”依依臉上浮起一層欣慰的笑,又寫: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會是男孩子。”
  柳靜言有點生氣的搶過紙筆寫: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筆:
  “別鬍說,我一定給你生個男孩子。”
  柳靜言嘆口氣,對依依搖搖頭,溫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來,聲音清脆響亮,柳靜言高興的聽著孩子的哭聲,在紙上寫:“孩子的聲音很好。”“是嗎?”依依寫,臉上既關懷,又欣慰:“那麽,她不會是個啞巴了?”“當然。”柳靜言拂開依依額上的頭髮。
  “謝謝天!”依依寫了三個大字,就如釋重負的閉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孩子因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兒。雪兒雖是個女孩子,可是,沒多久,卻也獲得了上下一致的鍾愛。主要因為雪兒長得美極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親,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飛揚的眉毛又活像柳靜言。她是父母的結晶,綜合了父母二人的優點。不過,在這個復雜的大家庭裏,得寵並非幸事,姨太太們成天在依依背後,想抓住她們母女的錯處。
  這天,雪兒快滿一周歲了,奶媽抱著她在院子裏曬太陽。柳靜言走了過去,在雪兒背後叫:
  “雪兒,來,讓爸爸抱抱!”雪兒伏在奶媽肩上,對身後父親的呼喚恍如未覺。柳靜言突然打了個冷戰,他示意奶媽不要動,走了過去,在雪兒身後大聲叫:
  “雪兒!”雪兒依然故我,既不回頭,也不移動,衹專心的啃著奶媽肩上的衣服。柳靜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發了半天呆,他從懷裏取出一個懷錶,放在雪兒的耳邊,雪兒不動,他換了另一邊耳朵試試,雪兒仍然不動。他收起表,沉重的走進房裏,靠在椅中。依依正忙著給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臉色不對,就用一對疑問的眼睛望著他。他取了紙筆寫:
  “我想帶雪兒去看看醫生。”
  “為什麽?”依依惶惑的寫。
  “我懷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個聾子,那麽,她也永不能學會說話了。”依依駭然的站起身來,膝上的針綫籃子滾在地下,翻了一地的東西。她衝出房間,找到奶媽,把雪兒搶了過來,抱進房裏,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兒的嘴,又望望雪兒的耳朵,慌亂的搖撼著雪兒的身子。柳靜言走過去,找了一個銅質的水盂,拿一根鐵質的火筷,在雪兒耳邊猛敲了一下,立即發出“當!”的一聲巨響。雪兒正望著母親笑,玩著母親發邊簪的一朵珠花,這聲巨響對她絲毫不發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柳靜言頽然的丟掉水盂和火筷,倒進椅子裏,用手蒙住臉,絶望的說:“老天!老天!又是一個方依依!衹是,她可沒一個指腹為婚的柳靜言。帶著終身的殘疾和恥辱,她這一生將如何做人呢?老天啊,這種殘疾循環遺傳,要到那一代為止?這是誰造的孽呢?”依依緊緊的抱著雪兒,她知道柳靜言的試驗失敗了,她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兒!望著雪兒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張美得出奇的小臉,她的面色變得慘白了。她把雪兒放在床上,自己僕在床邊,把頭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亂的呼號乞求著:“上帝哦,我願意再瞎掉一隻眼睛,代替我女兒的聾耳!不要讓我的痛苦,再沿襲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靜言帶雪兒去看了一個西醫,證明了柳靜言的猜測,雪兒果然是個聾子,因為聽不到聲音,也永不可能學會說話。柳靜言問起這種病的遺傳率,知道十分復雜。事實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會是聾啞,就要推溯到好幾代之前去。而雪兒的後代,也不能保險正常,至於依依以後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說一定。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柳靜言回到了傢裏。把雪兒交給依依,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裏。雪兒是個天聾地啞的烏雲籠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聲嘆氣,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和方太太來什麽指腹為婚。柳逸雲把柳靜言叫去,以責任為題,命他從速納妾。柳靜言對父親默默搖頭: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讓她獨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你已經對得起她了!”柳逸雲厲聲說:“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夠了嗎?就算她不啞不聾,你也可以納妾,何況她又沒生兒子!你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今年六十幾了,我要看到我們柳傢的後代!”
  柳靜言的納妾問題,鬧得閤家不寧。姨太太們幸災樂禍,在依依後面指手劃腳的嘲笑不已,柳靜文撇撇嘴,不屑的說:
  “早就知道她衹會養啞巴孩子!”
  依依在柳傢的地位,從生了女兒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寵。現在,又證實了雪兒有母親遺傳的殘疾,依依的處境就更加難堪。姨太太們開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見了她就皺眉,連下人們也都對她側目而視。等到柳靜言要納妾的消息一傳出來,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宮,整天抱著雪兒躲在屋裏流淚。近來,柳靜言幹脆在書房裏開了鋪,幾乎不上她這兒來,整日整夜都待在書房裏。她明白,現在,不僅公婆不喜歡她,連素日對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經遺棄了她。與她相依為命的,衹有她那可憐的、甫交一齡的女兒。這天,她抱著雪兒到內花園去玩,剛剛繞到金魚池的旁邊,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邊談天,她想退開,已經來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過去,她衹有抱著孩子走過去,大姨太把雪兒接了過來,對二姨太說:
  “看,可憐這副小長相兒,怎麽生成副啞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說,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們說什麽,也對著她們笑。大姨太說:
  “啞巴也沒關係,女孩子,長得漂亮就行了。”“哼!我們這個少奶奶怎麽樣?夠漂亮了吧?瞧她進門時那個威風勁兒,現在還不是沒人要了!”
  她們對依依笑著,依依已經領略到她們的笑裏不懷好意,她勉強的對她們點點頭,伸手想抱過雪兒來,大姨太尖聲說:
  “怎麽,寶貝什麽?我又不會把你這個啞巴孩子吃掉,你急什麽?這孩子送人也不會有人要的!”
  雪兒伸著手要母親,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懷裏一送,不高興的說:“賤丫頭!和她媽媽一樣賤!”
  大姨太這句話纔完,從山子石後面繞過一個人來,怒目凝視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靜言,不禁吃了一驚。柳靜言冷冷的說:“依依什麽地方賤?雪兒又有什麽地方賤?說說看!”
  “噢,”大姨太說:“說著玩的嘛!”
  “以後請你們不要說著玩!”柳靜言厲聲說。轉過頭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對姨太太們發怒,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伸過手去,他要過孩子來,依依又驚又喜的把孩子交給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裏,關上了門。依依脈脈的望著他,眼睛裏裝滿了哀怨和深情。柳靜言又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誰該負責任呢?同樣的生命,為什麽該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為什麽要造出缺陷來?”
  依依望著他,聽不懂他的話,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紙筆給他,接過紙筆來,他不知道該寫什麽,衹憐憫的望著依依發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縮,低下頭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兒。半天後,纔從他手裏拿過筆來,在紙上寫:
  “你不要我了麽?”柳靜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來,她珠淚盈盈,滿臉惻然。柳靜言寫:“誰說的?”“妹妹她們說,你要另娶一個,把我送回娘傢去,是嗎?”
  “鬍說八道!”“靜言,別送我走,”她潦草的寫:“讓我在你身邊,做你的丫頭,請你!如果你趕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然後顫慄的吻著她,低聲說:“我躲避你,不是不要你,衹是怕再有孩子,我不願再讓這種生命的悲劇延續下去!可是,我喜歡你,依依,我太喜歡你了一些!”聽不見他的話,但,依依知道他對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把臉貼在他的腿上。
  柳靜言始終沒有納妾,他也從書房裏搬了回來。這年秋天,靜文出了閣,鼕天,柳太太逝世,臨終,仍以未能有孫子而引以為憾事。方太太來祭吊柳太太,在靈前痛哭失聲,暗中告訴依依,必須終身侍奉柳靜言,並曉以大義,要她為丈夫納妾。依依把這話告訴柳靜言,柳靜言衹嘆口氣走開了。
  雪兒三歲了,美麗可愛,已學會和母親打手語。柳靜言一看到她嘴裏咿咿唔唔,手上比手勢,就覺得渾身發冷。一天,他在房裏看書,雪兒在堆積木玩,他看著她。雪兒擡頭看到父親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個手語,嘴裏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靜言感到心中一陣痙攣,他的女兒!他的啞巴女兒!窮此一生,就要這樣咿咿啊啊過去嗎?聽到這咿啊聲,他頭上直冒冷汗,打心裏生出一種強烈的嫌惡和憤恨感。他神經緊張的望著雪兒,雪兒仍然咿咿啊啊,指手劃腳的說著,他突然崩潰的大叫:“停止!”雪兒聽不到父親的聲音,仍然在指手劃腳。
  “我說停止!”柳靜言更大聲的叫,一面回過頭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邊做針綫,看出他神色不對,她走了過來,柳靜言對她叫:“把這孩子抱開!”依依擡起眉毛,詢問的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表示疑問,柳靜言爆發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開,一起給我滾!知道嗎?”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覺得怒火中燒,抓住一張紙,他用鬥大的字寫:“我不要再看到你們比手劃腳,把你的啞巴女兒抱走!”
  依依被擊昏了,她惶惑而恐懼的看著柳靜言,接著,喉嚨裏發出一聲奇怪的、絶望的喊聲,就衝過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兒,像逃難似的倉皇跑開。柳靜言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天哪,我不能忍受這個!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這天晚上,他發現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腸寸斷,他撫摸依依的頭髮,嘆息的說:“我太殘忍,太沒有人性!”他吻她:“原諒我!”他說,她聽不到,但她止了哭,脈脈的望著他,那對眼睛那麽悲哀,那麽凄惻,那麽深情,又那麽無奈!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揉碎了。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她寫了一張紙條給他:
  “我又懷孕了,我希望是個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腳發冷,心中更冷。依依對他含羞的微笑,彷佛在問他:“你高興嗎?”他提筆寫:“有人知道你懷孕嗎?”
  “沒有,衹有你。”“幾個月了?”“快三個月。”柳靜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這孩子會怎樣,百分之八十,又是個啞巴,就算萬一正常,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會正常。不!他再也不能容忍傢裏有第三個啞巴,不能讓柳傢養出啞巴兒子,啞巴孫子,啞巴世世代代!他提起筆,堅定的寫:“打掉它!”依依大吃一驚,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寫,手在顫抖:“我要這個孩子,求求你!他會很好的,我保證!我要他!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靜言繼續寫:“我去給你弄一副藥來,我不能讓柳傢世世代代做啞巴!”
  “不要!”依依狂亂的寫:“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我要一個正常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柳靜言搖頭,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腳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搖頭,依依死命扯住他長衫的下襬,把頭靠在他身上,淚如雨下。他在紙上寫:
  “別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個啞巴孩子到這個世界上受罪嗎?理智一些,我去給你弄藥來。”
  他把紙條丟給她,狠心的把腳從她的懷抱裏抽出來;依依發出一聲絶望的低吼,跳過來要拉住他,他摔開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頭埋進手腕中,痛哭起來。
  第二天晚上,柳靜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藥水走進來,閂下了房門。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渾身顫慄。柳靜言把藥水放在桌子上,在紙上寫:“吃掉它,理智一點!”
  依依發著抖寫:“我求你,發發慈悲,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麽,我就求你這一件事!我要這個孩子,他一定會正常的!”她淚水迸流,哭著寫:“你打我,駡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請你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靜言感到眼眶發熱,但另一種恐怖壓迫著他,他堅定不移的寫:“他不會正常的,他將永遠帶著聾啞的遺傳因素!你必須吃這個藥,我命令你!”他把藥碗端到她面前,強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帶著無比的驚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嚮後退,他嚮她逼近,直到她靠在墻上為止。她用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篩糠般抖個不停,嘴巴張著,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邊,她的眼睛張得更大,更驚恐,更絶望,裏面還有憤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藥水嚮她嘴邊傾去,啞著聲音說:“喝下去!”冷汗從她眉毛上滴到碗裏,她仍然以那對大眼睛盯著他,然後,機械化的,她把藥水一口口的咽進肚裏。柳靜言註視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藥水都吞了進去,然後疲乏的轉過身子,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渾身無力,額上全是汗。依依仍舊靠在墻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對哀傷而憤恨的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眼光使他顫慄,他可以領會她眼睛中的言語,事實上,這眼光比言語更兇狠,它像是在對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謀殺犯!你是劊子手!”
  柳靜言提起筆來,倉卒的寫:
  “依依,請原諒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個殘廢的孩子,請諒解我!”他把紙條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掃了一眼,慘然一笑,提筆寫:“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從?”
  柳靜言覺得像被刺了一刀,在這幾個字的後面,他領略得到她內心的怨恨。他站起身來,蹌踉著退出了房間,仰天呼出一口長氣。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産了,是個已成形的男胎。當僕婦、姨太太們以懊喪的神情告訴柳靜言時,柳靜言默然不語,好半天才問:“依依怎麽樣?”“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沒有關係,馬上會復元的。”
  “叫廚房裏燉參湯,盡量調補。”
  “好的。”柳靜言走進房間,依依合目而臥,臉色慘白,黑而長的睫毛靜靜的復蓋著眼睛,一雙手無力的垂在床邊。柳靜言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手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感到眼眶酸澀,他喃喃的說:“依依,我對不起你!”
  在他的撫摸下,依依張開了空洞無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她寂然不為其所動。半晌,她作手勢要紙筆,他遞給了她,她在紙上潦草的寫了幾個鬥大的字,就擲掉了筆,合目而臥。柳靜言看那張紙上寫的是:
  “柳靜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你!”柳靜言望著她,這原是個那麽柔順的女孩子!他站起身來,茫然的走出房間,走到花園裏。幽徑風寒,蒼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這古老的房子,這古老的傢,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樹木。在這房子裏,有著仇視他的妻子,終身殘廢的女兒,嫉恨他的婦人,和強迫他生兒子的父親!在這幢房子裏,犧牲已經夠多了!他對不起人,還是人對不起他?是他不對?還是命運不對?反正有什麽東西不對!
  天大亮了,曙光從樹梢中透過來。他仰天大笑,然後走進房裏,帶了一個錢袋,離開了這幢有石獅子守著的大門。街上,一輛人力車拉了過來,他跨上車子。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後,依依收到柳靜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東京。
  又過了三年後。柳靜言坐在他東京的住宅內,穿著和服,已習慣於盤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邊的榻榻米上,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子正滿地爬著玩。柳靜言手中握著一疊信箋,沉思的,反覆的翻閱著。第一封信“靜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別,急煞傢人,今日欣接來信,知君
  康健,闔合騰歡。老父近年來身患痰疾,時以獨子遠遊
  為念。雪兒乖巧可愛,然亦知自身殘廢,可憐可嘆。三
  年來日日思維,深知君當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
  體君意,以致夫婦乖離,父子分散,實感愧無已。請君
  見諒,並可憐父老兒幼,早作歸計。則妾不勝感激。客
  居在外,萬請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靜言:接來信,知道你短期內無意回傢。不知異國為客,生
  活習慣否?爹尚稱健康,雪兒也好,請釋念。傢母三月
  前棄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傷感。
  雪兒已七歲,近聞有聾啞學校創辦,擬送雪兒求學,
  然遭三位姨太駁斥。請早作歸計,則是妾之幸,亦雪兒
  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靜言:回來好嗎?我以前諸多不對,請你原諒,你不是無
  情寡義之人,想不會置我們母女於不顧。傢中人口復雜,
  母女兩人,身負殘疾,生活至感睏難,想你必能體會,請
  念往日恩情,早日歸來。
  近來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猶記得
  執手偎於窗畔,題詩‘鼕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
  知今日今時,‘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者為阿誰?
  思君念君,問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靜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還記得初婚第一個除
  夕,守歲至十二時之後,兩人躲在臥室吃火爆慄子之事?
  今晚,是誰在給你剝慄子呢?
  傢是這般可厭嗎?還是有比傢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
  羈絆著你?什麽時候回來呢?記住:‘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傢,
  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祝好
  依依”
  第五封信“緑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
  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
  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衹有相思無盡處!”
  第六封信“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第七封信“靜言:爹的病不大好,請早日回傢,我準備給你買一個姨
  太太,一定會讓你滿意。
  雪兒想爸爸,回來吧,她總是你的骨肉,是嗎?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媽媽想你,我也想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給我帶個
  洋娃娃,好不好?媽媽教我作詩畫畫,爸爸你回來了,我作詩畫畫給
  你看。恭請福安
  雪兒敬上”
  一聲拉門的聲音驚動了柳靜言,他放下信箋。地下的孩子跳了起來,雀躍著跑到玄關去,嘴裏嚷著:
  “媽媽回來了!”一個提著菜籃的、年輕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頸項。她看到柳靜言在看信,就發出一聲低喊,跑過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靜言,喊著說:
  “你又在看那個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國去嗎?你不要回去,我肚裏又有了!”“別愁,”柳靜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綾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帶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媽媽要靠我呀!”
  “我們寄錢給他們。”“不行不行,他們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國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嗎?”
  “當然不是。”他安慰的說,望著綾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就為了這對眼睛,他會喜歡了這個女孩子,這眼睛活似一個人:那個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這一剎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鮮明,如此生動,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問的望著他,仿佛在問:
  “你為什麽不歸來?為什麽不歸來?為什麽不歸來?”
  柳靜言離傢十年了。這天,一輛汽車停在柳傢門口。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人下了車,在他身後,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和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跟了下來。這男人在那黑漆大門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鐘,纔回頭對兩個孩子說:“小彬,小綾,跟我來!”
  他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走到門口,碰了碰那兩個大的銅門環,兩個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門的石獅子,女孩用柔柔軟軟的聲音說:“兩個大狗!”“不是狗!”男孩說:“是獅子!”
  門開了。門裏的守門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來:“少爺呀!是少爺回來了!來人呀!少爺回來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頭跑,扯開了喉嚨喊,一時,下人們全涌了來。柳靜言把兩個孩子牽了進去,平靜的和每個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現在衹剩了兩個。柳逸雲已於一年前過世了。現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聞風而來,二姨太尖叫著說:
  “靜言,真的是你回來了呀!”
  大姨太則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兩個孩子。柳靜言對孩子們說:“小彬,小綾,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們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說:
  “噢,真可惜,我們老太爺沒見到孫子,到底我們柳傢有了孫子了呀!事先一點兒信都不給我們!”
  突然,柳靜言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垂著兩條烏黑的大發辮,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一對翦水雙瞳,眉目如畫。一剎那間,柳靜言以為是更年輕的依依,但,馬上他明白了。他衝了過去,不能剋製自己的衝動,喊了一聲:
  “雪兒!”雪兒凝視著他,他用兩手抓住了她的手,憐憫的、疼愛的看著這張美麗的臉,又輕輕的叫了一聲:
  “雪兒!”雪兒望著父親,然後垂下頭去,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下寫:“你是我的爸爸?”柳靜言點點頭,雪兒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寫:“爸爸,你想死我們了!”
  寫完,她丟掉樹枝,滿眶熱淚的對父親掃了一眼,就跑進去了。這兒,下人們正把車子裏的行李搬進來,又圍著小彬小綾問個不停。雪兒進去沒多久,依依顫巍巍的來了,她站在那兒,筆直的看著柳靜言。柳靜言走過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麗的,是那對眼睛,但是,由於盛載了過多和過久的憂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們的環視中,柳靜言無法嚮依依表達他的心意,衹能對她笑笑。招手叫過兩個孩子,對孩子們說:
  “這是媽媽。”兩個孩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頭,傲然說:“不是的,她不是媽媽!”
  “叫媽媽!”柳靜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兩個孩子,然後詢問的看了柳靜言一眼,柳靜言做了個手勢,表示這是他的孩子。依依點點頭,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轉身嚮裏走。柳靜言註意到她轉頭的那一剎那,已凝住了滿眼淚水。他無法分析她流淚的原因,是因為高興還是不高興?這天晚上,柳靜言和依依在燈下有一番很長的筆談。孩子們都睡了,夜靜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園裏有月光,有蟲鳴,有花影,有風聲,這就是柳靜言在國外十年中,幾乎日日夢寐以求的環境。在這次筆談中,柳靜言告訴了依依他在國外的事,綾子的事。依依衹寫了一句:
  “她很美嗎?”“是的。”柳靜言寫。依依不再寫,柳靜言看著她,她的臉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經訓練得她喜怒不形於色了,他簡直無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麽。他寫:“依依,這麽多年,你過得好嗎?我十分想你!”
  “是嗎?”這兩個字寫得很大。“真的想我嗎?”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飄忽,非常傲岸。然後寫:“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想我嗎?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騙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當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關,人生不過如此!想也罷,不想也罷,真也罷,假也罷,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我給你寫過十封信,當第十封信喚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嗎?”
  柳靜言為之駭然,這一段話對他像一把利刃,說明了他的無情。如今,他回來了,他又有什麽資格嚮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來,匆匆寫了兩句:
  “我已經收拾好你的臥房,讓翠玉帶你去睡,翠玉原是為你準備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寫完,就拍手叫進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頭來,打了手語,要那丫頭帶他出去。他不動,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後寫下幾個字:“在國外十年,朝思暮想,無一日忘你,今日歸來,你竟忍心如此!”“若真心念我,請在以後的歲月裏,善待雪兒!此女秉性忠厚,溫柔寧靜,才華洋溢,皆遠勝我當年。可惜數年前送學校受阻,否則今日,或者可以說話了。你既歸來,我的責任已了,但願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些話,柳靜言感到有點像遺囑,一陣不祥的感覺籠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態度飄忽,使他無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沒有言語能使她動心了。站起身來,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間。回傢一星期了,他發現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兒卻經常跟在他身後。一天,他和雪兒筆談,他寫:
  “媽媽在恨我嗎?”“不,她愛你。”雪兒坦白的寫:“小彬和小綾使她難過,她嫉妒他們的媽媽!”“是嗎?”“就會過去的,爸爸,媽媽衹是生你氣,幾天之後就會好了。”但,幾天之後並沒有好。一個月之後,依依病了,臥床三天,不食不動,群醫束手,不知道是什麽病,衹說體質孱弱,虛虧已久,鬱結於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兒叫去,不知談了些什麽。第四天清晨,在柳靜言的註視下,溘然而逝。臨死曾目註柳靜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終生都沒有說過話,最後,她依然無法說出心裏的話,帶著滿心靈的創傷,默默的去了。死時纔剛滿三十五歲。
  依依死後,柳靜言十分消極頽喪。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很依靠雪兒,他的飲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兒料理。他沒想到的,雪兒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兒為他裁鼕衣,天熱了,雪兒為他製夏裝。她不但照顧父親,也照顧兩個小弟妹。日子在雪兒的照顧下,和柳靜言的消極下,平靜的滑過去。
  這天,柳靜言在書房裏,發現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擁抱著哭泣,這使他大大的震驚。他攬過他們來,問:
  “怎麽回事?”“我要媽媽。”小綾說。
  “爸爸,我們回日本好嗎?”小彬說。
  “怎麽了?在這裏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小雜種!”小彬說:“還叫我們東洋鬼,爸爸,什麽是小雜種?什麽是東洋鬼?”
  柳靜言愣住了,頓時渾身冒冷汗,他生氣的說:
  “誰叫你們小雜種?”“所有的人,”小彬說:“衹有啞巴姐姐不叫。”
  “我會去駡他們,以後不會有人叫你們小雜種了。”柳靜言說,安慰的抱著他心愛的兩個孩子。
  這一年北平城有個十分轟動的畫展,開畫展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剛滿十七歲,一個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綾。和柳綾的畫同時展出的,還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畫,柳綾畫的是沒骨花卉,柳瑞雪則是工筆花卉,格調用筆完全不同,卻各有千秋。一時,成了一般人談論的對象,柳傢兩姐妹,被譽為柳氏雙英。畫展的成功,成了柳傢的一大喜事。柳靜言心滿意足,整日和兩個女兒談天畫畫,生活也還平靜自得。可是,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變一發生,戰雲密佈,人心惶惶。這天,讀大學的柳彬氣衝衝的跑了進來,把一張報紙丟在桌上,柳靜言拿起來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標題是:
  “論纔女柳綾的血統——日本藝妓之女,何容我等贊揚?”
  底下是一段內慕報導,略謂柳綾是一個中國世傢子和日本藝妓的私生女。對社會恭維柳綾大加抨擊。柳靜言放下報紙,長嘆一聲,柳彬昂了一下頭,大聲說:
  “爸爸,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可是,學校裏的同學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傢裏那兩個老東西叫我雜種,甚至說我不是柳傢的人,出生不明,要來冒承柳傢的財産,……爸爸,這種生活我受不了!”
  “這是我造的孽,”柳靜言黯然說,心中無限慘然,他對這個世界覺得不解,對生命感到茫然。雪兒年已三十,衹為了是啞巴,就衹有讓青春虛度。剩下的兩個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問題,早知如此,為什麽要製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說:“媽媽是個藝妓嗎?”
  “是的。”柳靜言點點頭。“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綾,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反而羨慕姐姐,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她是個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靜言說:“孩子,記住,你要控製住你的命運,不要讓命運控製你!我的一生,就受盡命運的播弄,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孩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柳彬留書出走了,書上衹有兩句話:
  “爸爸,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兒留。”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獨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卻非外人所瞭解。半年後,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傢相偕私奔,那藝術傢丟下了他的妻子,小綾丟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一夜之間,他須發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人事卻幾經變幻!柳靜言老了,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伴著他的,衹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她沉默的侍候著父親,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沒有怨恨,沒有厭煩。寧靜,安詳,好像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的責任,和她的世界。
  這天晚上,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湯。柳靜言望著雪兒,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一剎那間,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覆到他的腦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鏡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兒誕生,以及他強迫她墮胎……種種,種種,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
  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嘆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他想起依依,綾子,小彬,小綾,這些親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有的,已在另一個世界,還有的,卻在世界的彼端。遺給他的,衹有屬於一個老人的東西,空虛、寂寞,和回憶。可是,雪兒卻伴著他,這可憐的啞巴女兒!難道她不感到空虛,不嘆息青春虛度?走到桌前,他提筆寫:“雪兒,你陪著我,守在這個老宅子裏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爸爸對不起你,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然後,她擡起頭來,大眼睛清澈如水,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坐下來,提起筆寫:“爸爸,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她曾經叫我去,我們一半用手語,一半用筆談,她對我講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要我終身不嫁。她說,我必須屈服於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如果我結婚,衹有兩種可能,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就像媽媽碰到你。結果如何呢?弄得雙方痛苦,夫婦分離。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那麽,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而且,媽媽說,有一天,你會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終身不離開你。我發了誓。爸爸,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知道弟妹們會離開你,知道你會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滿足我的生活,照應你,像媽媽所期望的,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你、媽媽,和我。這是你離開十年中,媽媽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兒放下筆,仰臉望著柳靜言,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但眼睛中卻含滿了淚水。柳靜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他淚眼模糊,心裏在反復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在她嫁給他的十五年中,他給了她些什麽?十年的獨守空幃,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寫信求他回去,但他卻流連於日本,流連於另一個女人的懷裏。而她,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整個的感情,臨走,還為他留下了一個雪兒。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蹌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猶銘刻心中,是的,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可是,她咽氣前那一剎那,曾有所欲言,難道是要告訴他,她已原諒了他?她愛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這是深秋時分,園中月光凄白,落葉滿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好了,第二個夢已經完了。
  夜深了,風大了。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少女仰起臉來,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
  “後來呢?”她問:“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老人空虛的笑笑:“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麽樣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少女的頭:“起來吧,小紋,夜深了,該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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