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浪花
  深藍色的海浪在洶涌翻滾,
  高捲著白色浪花,浪花的盡頭接著灰暗的天空,
  而天空堆積著暗淡的雲層。
  賀俊之驚訝地看看這幅畫,
  想像看是怎樣的一位畫傢竟有如此澎湃的生命力?
  竟能激發他塵封已久的心靈?
  雨秋就是這幅畫的作者,
  她灑脫、自信,她勇敢、獨立,
  她令人不忍逼視,
  但她也令人不忍掉眸而去,
  她將會擾亂俊之的生活,
  替本來和詳平靜的賀傢掀起撼人的漣漪嗎?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一章
  三月的黃昏。夕陽斜斜的從玻璃門外射了進來,在藍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帶。“雲濤畫廊”的咖啡座上幾乎都坐滿了人,空氣中彌漫着濃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陽在窗外閃爍,似乎並不影響這兒的客人們喁喁細語或高談闊論,墻上挂滿的油畫也照舊吸引着人們的註意和批評。看樣子,春天並不完全屬於郊外的花季,也屬於室內的溫馨。賀俊之半隱在櫃臺的後面,斜倚在一張舒適的軟椅中,帶着份難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覺:望着大廳裏的人群,望着卡座上的情侶,望着那端盤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務小姐們。他奇怪着,似乎人人興高采烈,而他卻獨自消沉。事實上,他可能是最不該消沉的一個,不是嗎?“如果不能成為一個畫傢,最起碼可以成為一個畫商!如果不能成為一個藝術傢,最起碼可以成為一個鑒賞傢!”
  這是他多年以前就對自己說過的話。“藝術”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熱。年輕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衹有狂熱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長久的時間纔強迫自己承認這一點。然後面對現實的去賺錢,經商,終於開了這傢“雲濤畫廊”,不止賣畫,也附帶賣咖啡和西點,這是生意經。人類喜歡自命為騷人雅士,在一個畫廊裏喝咖啡,比在咖啡館中喝咖啡更有情調。何況“雲濤”確實佈置得雅緻而別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館那樣黑□□暗沉沉。於是,自從去年開幕以來,這兒就門庭若市,成為上流社會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畫的生意也好,不論一張畫標價多高,總是有人買。於是,畫傢們以在這兒賣畫為榮,有錢的人以在這兒買畫為樂。“雲濤那兒賣的畫嘛,總是第一流的!”這是很多人挂在嘴邊的話。賀俊之,他沒有成為畫傢,也沒有成為藝術傢,卻成了一個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說的那個“最起碼”!
  “雲濤”是成功了,錢也越賺越多,可是,這份“成功”卻治療不了賀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內心深處,他感到自己越來越空泛,越來越虛浮,像一個氫氣球,虛飄飄的懸在半空,那樣不着邊際的浮蕩着,氫氣球衹有兩種命運,一是破裂,一是泄氣。他呢?將面臨哪一種命運?他不知道。衹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麽迫切的想抓住什麽,或被什麽所抓住。氣球下面總該有根繩子,繩子的盡頭應該被抓得緊緊的。可是,有什麽力量能抓住他呢?雲濤?金錢?虛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碼”?還是那跟他生兒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輕的子健與珮柔?不,不,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虛空裏飄蕩,將不知飄到何時何處為止。
  這種感覺是難言的,也沒有人能瞭解的。事實上,他覺得現代的人,有“感覺”的已經很少了,求“瞭解”更是荒謬!朋友們會說他:“賀俊之!你別貪得無厭吧!你還有什麽不滿足?成功的事業,賢慧的太太,優秀的兒女,你應有盡有!你已經占盡了人間的福氣,你還想怎麽樣?如果連你都不滿足,全世界就沒有該滿足的人了!”是的,他應該滿足。可是,“應該”是一回事,內心的感觸卻是另外一回事。“感覺”是一種抽象的東西,它不會和你講道理。反正,現在,他的人雖然坐在熱鬧的“雲濤”裏,他的精神卻像個斷了綫的氫氣球,在虛空中不着邊際的飄蕩。
  電動門開了,又有新的客人進來了。他下意識的望着門口,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年輕的女人正走了進來,夕陽像一道探照燈,把她整個籠罩住。她穿着件深藍色的套頭毛衣,一條綉了小花的牛仔褲,披着一肩長發,滿身的灑脫勁兒。那落日的餘暉在她的發際鑲了一條金邊,當玻璃門闔上的一剎那,無數反射的光點像雨珠般對她肩上墜落——好一幅動人的畫面!賀俊之深吸了口氣!如果他是個畫傢,他會捉住這一剎那。但是,他衹是一個“最起碼”!
  那女人徑直對着櫃臺走過來了,她用手指輕敲着臺面,對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說:“喂喂,你們的經理呢?”
  “經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經理?張經理嗎?”
  “不是,是叫賀俊之的那個!”
  哦,賀俊之一愣,不自禁的從他那個半隱藏的角落裏站了起來,望着面前這個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張臉。一對閃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張小巧的嘴。並不怎麽美,衹是,那眼底眉梢,有那麽一股飄逸的韻味,使她整張臉都顯得生動而明媚。應該是夕陽幫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她確實像個閃亮的發光體。賀俊之走了過去。“請問你有什麽事?”他問,微笑着。“我就是賀俊之。”
  “哦!”那女人揚了揚眉毛,有點兒驚訝。然後,她那對閃爍的眸子就毫無顧忌的對他從頭到腳的掠了那麽一眼。這一眼頂多衹有兩三秒鐘,但是,賀俊之卻感到了一陣灼灼逼人的力量,覺得這對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輕重。“很好,”她說:“我就怕撲一個空。”“貴姓?”他禮貌的問。
  “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嚮上一彎,竟有點兒嘲弄的味道。“你不會認得我。”她很快的說:“有人告訴我,你懂得畫,也賣畫。”“我賣畫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說了。”他說。
  她緊緊的盯了他一眼,嘴角邊的嘲弄更深了。
  “你不懂得畫,如何賣畫?”她咄咄逼人的問。
  “賣畫並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說,對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那麽,你如何去估價一幅畫呢?”她再問。
  “我不估價。”他微笑着搖搖頭。“衹有畫傢本人能對自己的畫估價。”她望着他,嘴邊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測。
  “你這兒的畫都是寄售的?”她掃了墻上的畫一眼。
  “是的,”他凝視她。“你想買畫?”
  她揚了揚眉毛,嘴角往上彎,嘲弄的意味又來了。
  “正相反!”她說:“我想賣畫!”“哦!”他好驚奇。“畫呢?”
  “就在門外邊!”她說:“如果你肯找一個人幫我搬一搬,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了!”“哦!”他更驚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幫秦小姐把畫搬進來!”他轉嚮那女人。“你請到後面的一間小客廳裏來,好嗎?”她跟着他,繞過櫃臺,走進後面的一間客廳裏。這是間光綫明亮、佈置簡單的房間,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發,和大大的落地長窗,垂着鵝黃色的窗簾。平時,賀俊之都在這房裏會客,談公事,和觀賞畫傢們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疊油畫進來了,都衹有畫架和畫布,沒有配框子,大約有十張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樣。那位“秦小姐”望着畫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猶豫,她擡起睫毛,看了看賀俊之,然後,她大踏步的走到桌邊,拿起第一張畫,下决心似的,把畫竪在賀俊之的面前。
  “賀先生,”她說:“不管你懂畫還是不懂畫,你衹需要告訴我,你接不接受這樣的畫,在你的畫廊裏寄售。”
  賀俊之站在那幅畫的前面,頓時間,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畫,整個畫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圖,用的是深藍的色調,海浪在洶涌翻滾,捲着浪花,浪花的盡頭接着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積着暗淡的雲層,沒有陽光,沒有飛鳥,海邊,露着一點兒沙灘,沙灘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蕭索,好寂寞,好孤獨的躺在那兒,海浪半淹着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椏間,竟嵌着一枝鮮豔欲滴的紅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帶着一份動人心弦的豔麗。使那暗淡的畫面,平添了一種難言的力量,一種屬於生命的,屬於靈魂的,屬於感情的力量。這個畫傢顯然在捕捉一些東西,一些並不屬於畫,而屬於生命的東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賀俊之緊緊的盯着這幅畫,好久好久,他不能動,也不能說話,而陷在一種奇異的,感動的情緒裏。半晌,他纔在那畫布角落上,看到一個簽名:“雨秋”。
  雨秋!這名字一落進他的眼簾,立即喚起他一個強烈的記憶。好幾年前,他曾看過這個名字,在一幅也是讓他難忘的畫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傢裏,他傢墻上挂着一幅畫,畫面是個很老很老的鄉下老太婆,額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皺紋,面頰幹癟,牙齒脫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個菜籃,壓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卻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愛憐的看着她的腳下,在她腳下,是個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紅潤潤的,用小手牽着她的衣襟。這幅畫的角落上,就是“雨秋”兩個字。當時,他也曾震撼過。也曾詢問杜峰:
  “誰是雨秋?”“雨秋?”杜峰不經心的看了那幅畫一眼。“是一個朋友的太太。怎樣?畫得很好嗎?”
  “畫的本身倒也罷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畫。“我喜歡它的意境,這畫傢並不單純在用她的筆來畫,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來畫。”“雨秋嗎?”杜峰笑笑。“她並不是一個畫傢。”
  談話仿佛到此就為止了,那天杜傢的客人很多,沒有第二個人註意過那張畫。後來,他也沒有再聽杜峰談過這個雨秋。事實上,杜峰在墻上挂張畫是為了時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畫。沒多久,杜峰傢裏那張畫就不見了,換上了一張工筆花卉。當賀俊之問起的時候,杜峰說:
  “大傢都認為我在客廳挂一張醜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換了一張國畫。你看這國畫如何?”
  賀俊之沒有答話,他懷念那個醜老太婆,那些皺紋,和那個微笑。而現在,“雨秋”這個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另一張畫,另一張令人心靈悸動的作品。他慢慢的擡起眼睛來,望着那扶着畫的女人,她正註視着他,他們的眼光接觸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着,她低聲說:
  “這幅畫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複了一句,再看看畫。“是浪花,也是‘浪’和‘花’,這名字題得好,有雙關的意味。”他凝視那“秦小姐”:光潔的面頰,纖柔的下巴,好年輕,她當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應該和他一樣,是個中年人了。也衹有中年人,纔畫得出這樣的畫,並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種領悟力。“雨秋是誰?”他問:“你的朋友?母親?”
  她的睫毛閃了閃,一抹詫異掠過了她的面龐,然後,她微笑了起來。“我就是雨秋,”她靜靜的說:“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着她。“怎麽?”她不解的揚揚眉。“我不像會畫畫嗎?”
  “我衹是——很意外。”他吶吶的說:“我以為雨秋是個中年人,你——太年輕。”“年輕?”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着他。“你錯了,賀先生,我並不年輕,不——”她側了側頭,一綹長發飄墜在胸前,她把畫放了下來。“不很年輕,我已經三十歲了,不折不扣,上個月纔過的生日。”他再瞪着她。奇異的女人!奇異的個性!奇異的天份!他從不知道也有女性這樣坦白自己的年齡,但是,她看來衹像個大學生,一個年輕而隨便的大學生!她不該畫出“浪花”這樣的畫,她不應該有那樣深刻的感受。可是,當他再接觸到那對靜靜的、深恐的眸子時,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個奇異的,多變的,靈慧的女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傢。
  “你知道——”他說:“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畫。”
  “我知道。”她凝視着他:“你在杜峰傢裏,看過我的一幅《微笑》。聽說,你認為那幅畫還有點味道,所以,我敢把畫帶到你這兒來!怎麽?”她緊盯着他,目光依舊灼灼逼人。“你願意賣這些畫嗎?我必須告訴你,這是我第一次賣畫,我從沒想過要賣畫為生,這衹是我的娛樂和興趣。但是,現在我需要錢用,畫畫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這能算是技能的話。所以,我决心賣畫了。”她更深的望着他,低聲的加了幾句:“我自視很高,標價不會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慮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兩句:“但是,拒絶它以前,你最好也考慮一下,因為——
  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絶。”賀俊之望着這個“雨秋”,他那樣驚奇,那樣意外,那樣錯愕……然後,一股失笑的感覺就從他心中油然升起,和這股感覺同時發生的,是一種嘆賞,一種驚服,一種欣喜。這個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讓我再看看你其他的畫好嗎?”他說。站在桌邊,他一張張的翻閱着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發上,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他仔細的看那些畫,一張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裏,飄蕩着殘枝敗葉及無根枯萍,卻有一個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風中飄蕩,標題竟是《生趣》。另一張寒雲滿天,一隻小小的鳥在翺翔着,標題是《自由》。再一張街頭夜景,一條好長好長的長街,一排路燈,亮着昏黃的光綫,沒有街車,沒有路人,衹在街的盡頭,有個小孩子在踽踽獨行,標題是《路》。他一張張翻下去,越看越驚奇,越看越激動。他發現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畫,他慢慢的擡起頭來,深深的看着雨秋。
  “我接受了它們!”他說。
  她深思的看着他。“是因為你喜歡這些畫呢?還是因為我受不了拒絶?”她問。“是因為我喜歡你的畫,”他清晰的說:“也是因為你受不了拒絶!”“哈!”她笑了起來,這笑容一漾開,她那張多變化的臉就頓時顯得開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熱烈的說:“杜峰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原來是杜峰介紹你來的,為什麽不早說?”
  “你並不是買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這些畫的,是嗎?”
  “當然。”“那麽,”她笑容可掬。“提他幹嘛?”“哈,”這回輪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複她的話。“杜峰真應該早些介紹我認識你!”
  她大笑了起來,毫無拘束,毫無羞澀,毫無造作的笑,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這樣一笑,一層和諧的、親切的感覺就在兩人之間漾開,賀俊之竟感到,他們像是認識了已經很多年很多年了。笑完了,賀俊之望着她。
  “你必須瞭解,賣畫並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你的畫能不能受歡迎,是誰也無法預卜的事。”
  “我瞭解。”她說,斜倚在沙發裏,用手指繞着垂在胸前的長發。她的臉色一下子鄭重了起來。“可是,如果你能欣賞這些畫,別人也能!”“你很有信心。”他說。
  “我說過,我很自傲。”她擡起眼睛來,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來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換得生活的必需品,現實比什麽都可怕,沒有面包,僅有信心和自傲是沒有用的,所以,我的畫就成為了商品。”
  “我記得——”他沉吟着:“你應該有人供養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說:“那已經是過去式了,我離婚了,一個獨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難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經離婚。”
  “沒有什麽好抱歉的,”她灑脫的聳聳肩。“錯誤的結合,耽誤兩個人的青春,有什麽意義?我丈夫要一個賢妻良母,能持傢,能下廚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襯衫擦了畫筆,又用洗筆的鬆節油炒菜給他吃,差點沒把他毒死,他說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還是離我遠遠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實在不是個好妻子。”
  他笑了。“你誇大其辭,”他說:“你不會那樣糊塗。”
  她也笑了。“我確實誇大其辭。”她坦白的承認。“我既沒有用他的襯衫擦畫筆,也沒有用鬆節油毒他,但是,我不是個好妻子卻是真的,我太沉迷於夢想、自由、和繪畫,他實在受不了我,因此,他離我而去,解脫了他,也解脫了我。他說,他是劫難已滿。”她笑笑,手指繼續繞着頭髮,她的手指纖細、靈巧、而修長。“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們不會忍心讓你生活睏難的吧?”“父母?”她蹙蹙眉頭。“他們說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當我要結婚的時候,父母都反對,他們說,如果我嫁給那個渾球,他們就和我斷絶關係,我說戀愛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渾球。結婚後,父母又都接受了那個渾球,而且頗為喜歡他。等我要離婚的時候,他們又說,如果我和這個優秀青年離婚,他們就和我斷絶關係。我說我和這個優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於慢性自殺,於是,我離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斷絶了兩次關係。我不懂……”她顰眉深思。“到底是我有問題,還是父母有問題?而且,我到現在也沒鬧清楚,我那個丈夫,到底是渾球,還是優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你的故事都很特別。”他說。
  “真特別嗎?”她問,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覺得,這就是人類的故事嗎?人有兩種,一種隨波逐流,平平穩穩的活下去就夠了,於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職業,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種人,是命運的挑戰者,永遠和自己的命運作對,追求靈魂深處的真與美,於是,他就一切反常,愛的時候愛得要死,不愛的時候不肯裝模作樣,他忠於自己,而成了與衆不同。”她頓了頓,眼睛閃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種人,我是第二種。可是,第一種人並不是真正幸福的人!”他一震,蹙起眉頭,他迎視着她的目光,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已經看穿了他,一直看進他靈魂深處裏去了。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你或者對,但是,第二種人,也並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驚愕而感動。
  “是的,”她低低的說:“你很對。我們誰都不知道,人類真正的幸福在什麽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種人是真正幸福的。因為,心靈的空虛——好像是永無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來,把長發往腦後用力一甩,大聲說:“天知道,我怎麽會和你談了這麽多,我要走了!”
  “慢一點!”他喊:“留下你的地址、電話,還有,你的畫——你還沒有標價。”“我的畫,”她怔了片刻。“它們對我而言,都是無價之寶,既然成了商品,隨你標價吧!”她飄然欲去。
  “慢一點,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電話。
  “賣掉了,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說。“賣不掉,讓它挂着,如果結蜘蛛網了,我會自動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轉身欲去。“慢一點,”他再喊。“怎麽?還有什麽手續要辦嗎?”她問。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開收據給你!”
  “免了吧!”她瀟灑的一轉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點,”他又喊。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
  “我能不能——”他囁嚅着:“請你吃晚飯?”
  她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折回來,坐回沙發上。
  “牛排?”她揚着眉問:“小統一的牛排,我聞名已久,衹是吃不起。”“牛排!”他熱烈的笑着:“小統一的牛排,我馬上打電話訂位。在吃牛排以前,你應該享受一下云濤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進沙發裏。窗外的暮色已經很濃很濃了,是一個美好的,春天的黃昏。
第二章
  這天早上,“雲濤”剛剛捲起了鐵柵,開始營業,就有一個少女直衝了進來。雲濤早上的生意一嚮清淡,九點半鐘開門,常常到十點多鐘纔有兩三個客人,因此,這少女的出現是頗引人註目的。子健正在一個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學”。一早跑到雲濤來念書是他最近的習慣,躲開母親善意的嘮叨,躲開張媽那份過份的“營養早餐”。而安閑的坐在雲濤裏,喝一杯咖啡,吃兩個煎蛋和一片吐司,夠了。清晨的雲濤靜謐而清幽,即使不看書,坐在那兒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親有這種靈感,來開設“雲濤”。父親不是個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個平凡的父親一樣。他沉坐在那兒,研究着人類“心理”的奧秘,這少女的出現打斷了他的閱讀及沉思。
  一件紅色的緊身毛衣,裹着一個纖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條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寬腰帶攔腰而係,腰帶是紅橙黃緑藍靛紫各色都有,係在那兒像一條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顯得更加不盈一握。腳上,一雙紅色的長統靴,兩邊飾着一排亮扣子。說不出的灑脫,說不出的青春,她直衝進來,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視着。子健情不自已,一聲口哨就衝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頭望着他,子健一陣發昏,衹覺得兩道如電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對他直射過來,看得他心中怦然亂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頭轉嚮一邊,自言自語的說:“小太保!”小太保?子健心裏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來,生平還沒被人駡過是小太保,今天算開了張了。小太保!他瞪着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無人的樣子,她纔是個小太妹呢!於是,他用手托着下巴,立即接了一句:
  “小太妹!”那女孩一愣,立刻,她像陣旋風般捲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聲說:“你在駡誰?”“你在駡誰?”他反問。
  “我自言自語,關你什麽事?”她挑着眉,瞪着眼,小鼻頭翹翹的,小嘴巴也翹翹的。天哪,原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連生起氣來都是美麗的。子健不自禁的軟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來。“我也是自言自語呀!怎麽,衹許你自言自語,不許我自言自語?”她瞪着他,然後,她緊綳着的臉就有些綳不住了,接着,她的神情一鬆,噗哧一聲就笑了起來,她這一笑,像是一陣春風的掠過,像朝陽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動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友誼,在年輕人之間,似乎是極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着他,說:
  “我叫戴曉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張紙,寫下自己的名字,賀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說:“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個小研究傢。”“鬍說!”她坐下來,提起筆,也寫下自己的名字“戴曉妍”,推到他的面前。他註視着那名字,說:
  “清曉最妍麗的顔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
  “算了,算了,算了!”她一疊連聲的說:“什麽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顔色,如果你看過早晨天空的顔色的話,你就知道為什麽用這個妍字了。”
  “太陽出來之前?”他問:“天空的顔色會像你那條腰帶,五顔六色,而且燦爛奪目。”
  “你很會說話。”她伸手取過他正看着的書,對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學!你準是T大的,衹有T大的學生,又驕傲,又調皮,偏又愛念書!”她揚起眉毛:“T大心理係,對嗎?”“錯了!”他說:“T大經濟係!”
  “學經濟?”她把眼睛眉毛都擠到一堆去了。“那麽,你看心理學幹嘛?”“小研一下。”他說。“什麽?”她問:“你叫我的名字幹嘛?”
  “我沒叫你的名字,我說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
  “哼!”她打鼻子裏哼了一聲,斜睨着他。“標準的T大型,就會賣弄小聰明。”“大聰明。”他說。“什麽?”“我說我有大聰明,還來不及賣弄呢!”他笑着說,伸手叫來服務小姐。“戴曉妍,我請你喝杯咖啡,不反對吧?”
  “反對!”她很快的說:“我自己請我自己。”她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册子,子健這纔發現她手裏拿着一本琴譜。她翻了半天琴譜,好不容易從中間找出一張十元的鈔票,她有些猶疑的說:“喂,賀子健,你知不知道這兒的咖啡是多少錢一杯呀?我這十塊錢還要派別的用場呢,算了!”她跳起來:“我不喝了!就顧着和你鬍扯八道,連正事都沒有辦,我又不是來喝咖啡的!”“那麽,你是來做什麽的?”
  “我來看畫的,這兒是畫廊,不是嗎?”她四面張望,忽然歡呼了一聲:“是了!在這兒!”她直奔嚮墻邊去。對墻上的一排畫仔細的觀賞着。子健相當的詫異,站起身來,他跟過去,發現戴曉妍正仰着頭,滿臉綻放着光彩,對那些畫發癡一般的註視着。她眼睛裏那種崇拜的,熱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畫,原來那是昨天才挂上去,一個名叫“雨秋”的新畫傢的畫。“怎麽?”子健不解的說:“你喜歡這些畫?”
  “喜歡?”戴曉妍深抽了一口氣,誇張的喊:“豈止是喜歡!我崇拜它們!”她望着畫下的標價紙。“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標簽,又摸摸那畫框,低聲的說:“不知道有沒有人買。”“不知道。”子健搖搖頭。“這些畫是新挂上去的。還不曉得反應呢!”
  曉妍看了他一眼。“你對這兒很熟悉啊!”她說:“你又吃了那麽多東西,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她搖搖頭,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錢人傢的紈褲子弟!”子健皺皺眉頭,一時間,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他不知道該不該嚮這個新認識的女孩解釋自己和“雲濤”的關係。可是,曉妍已經不再對這問題發生興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畫上去了,她一張一張的看那些畫,直到把雨秋的畫都看完了,她纔深深的、贊嘆的、近乎感動的嘆出一口氣來。看她對藝術如此狂熱,子健推薦的說:
  “這半邊還有別的畫傢的畫,我陪你慢慢的看吧!”
  “別的畫傢!”曉妍瞪大眼睛。“誰要看別的畫傢的畫?那些畫怎能和這些畫相比!”
  “怎麽?”子健是更糊塗了,他仔細的看看雨秋的畫,難道這個雨秋已經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親一下子挂出一整排她的畫,倒像是在開個人畫展一般。“我覺得別的畫傢也有好畫,你如果愛藝術,不應該這樣迷信個人。”他坦白的說。
  “管他應該不應該!”曉妍的眉毛擡得好高。“別的畫傢又不是我的姨媽!”“什麽?”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來……原來這個雨秋是你的姨媽?”“是呀!”曉妍天真的仰着頭,望着他,眼睛裏閃爍着驕傲的光彩。“我姨媽會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傢,你信嗎?”她註視他,慢慢的搖搖頭。“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傢……”“她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姨媽!”子健接口說。
  “哈哈!”曉妍開心的笑了起來:“你這個T大的紈褲子弟似乎已經把心理學讀通了!”
  子健對她微笑了一下,實在不知道這句話對他是贊美還是諷刺。可是,曉妍的笑容那樣動人,眼光那樣清澈,渾身帶着那樣不可抗拒的少女青春氣息,竟使他迷惑了起來。在T大,女同學多得很,美麗的也不在少數,他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動心過。事實上,這個曉妍並不能算什麽絶世美人,衹是,她渾身都是“勁兒”,滿臉都是表情,而又絲毫都不做作。對了,他發現了,她有那麽一股“真”與“純”,又有那麽一股“調皮”和“狂熱”,她是個具有強烈的影響力的女孩!
  “雲濤”的客人慢慢上座了。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整個空氣裏都彌漫着咖啡香,以及西點、蛋糕的香味,曉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忽然說:
  “賀子健,我想你從沒缺過錢用吧?”
  “哦?”子健看着她,那小妮子眼珠亂轉,他不知道她有什麽花招。“是的,沒缺過。”
  “那麽——”她伸舌尖潤了潤嘴唇:“我記得,剛剛你想請我喝咖啡。”哦,原來如此。子健的眼珠也轉了轉。
  “是的,可是已經被人拒絶了。”他說。
  曉妍滿不在乎的聳聳肩。
  “現在,我可以接受它了。因為——”她望着他,那眼光又坦率又真誠。“這香味太誘惑我,我生平就無法抵製食物的誘惑,我姨媽說,這準是受她的影響,她也是這樣的。我接受了你的咖啡,而且,如果你請得起的話,再來一塊蛋糕更好。因為——我還沒有吃早飯。”
  子健笑了,他不能不笑,曉妍那種認真的樣子,那坦白的供認,和那股已經饞涎欲滴的樣子都讓他想笑,而最使他發笑的,是她把這項“吃”的本能,也歸之於姨媽的影響,那個雨秋,是人?還是神?他的笑使曉妍不安了,她蹙起了眉頭。“你笑什麽?”她問:“我接受你請客,衹因為覺得和你一見如故,並不是我不害羞,隨便肯接受男孩子的請客,不信你問我姨媽……哦,對了,你不認得我姨媽。不行,”她拚命搖頭:“你一定要認識我姨媽,她是世界上最最可愛的女人!”
  “絶不是最最可愛的!”他說。
  “你不知道……”“我知道!”他笑着。“最最可愛的已經在我面前了,她頂多衹能排第二!”曉妍又噗哧一聲笑了。
  “不要給我亂戴高帽子,”她笑着說:“因為……”
  “因為你不喜歡這一套!”他又接了口。
  “哈哈!”她大笑。“你錯了。因為我會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單全收!我是最虛榮的。”
  子健驚奇的望着她,不信任似的搖頭微笑。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女孩子!”他說。“來吧,戴曉妍,你不該不吃早餐到處跑!”
  他們折回到座位上。子健招手叫來了一位服務小姐,低低的吩咐了幾句話,片刻之後,一杯滾熱的咖啡送了過來,同時,一個托盤裏,放了四五塊精緻的西點和蛋糕,花樣之別緻,香味之撲鼻,使曉妍瞪大了眼睛。
  “怎麽這麽多?”她問。
  “每種一塊,這都是雲濤著名的點心,慄子蛋糕、草莓派、杏仁捲、椰子酥、核桃棗泥糕,你每樣都該嘗嘗,吃不完,我幫你吃!”他用小刀把每塊一切為二。“每塊吃一半,成了吧!”
  曉妍把身子俯近他,悄聲問:
  “貴不貴?”他失笑了。“反正已經叫了,你別管價錢好嗎?”他說,真摯的看着她。“這是我第一次請你吃東西,你別客氣,下一次,我衹請你吃牛肉面!”“唔,”曉妍含了一口蛋糕,立刻口齒不清的嚷了起來。“我最愛吃牛肉面,還有牛肉細粉,加一點辣椒,四川話叫做——”她用四川話說:“輕紅!”
  她的活潑,她的嬌媚,她的妙語如珠,她的笑靨迎人,子健是真的眩惑了。抓住了機會,他說:
  “明天晚上,我請你去吃牛肉面!”
  “哦——”她沉吟了一下。“明天不行,我要陪我姨媽去辦事,這樣吧——”她考慮了一會兒。“後天晚上,怎麽樣?”
  “一言為定!”他說。“你住什麽地方?我去接你!”他把剛剛他們互寫名字的紙條推到她面前。“給我你的地址和電話。”她銜着蛋糕,不假思索的寫下了地址和電話。
  “這是我姨媽的傢,我跟我姨媽一起住。”她說:“這樣吧,後天晚上六點鐘,我們在雲濤見面,好不好?反正我會到這兒來——我要看看我姨媽的畫有沒有人買!”
  “你很關心你姨媽?”他問。“你怎麽住在姨媽傢?你父母呢?”她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賀子健!”她板着臉說。“我並沒有調查你的家庭,對不對?請你也不要查我的戶口!”
  “好吧!”子健瞪着她。後悔問了這一句,她準有難言之隱,可能是個孤兒。於是,他陪笑的說:“別板臉,行不行?”
  “我就是這樣子,”她邊吃邊說:“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生氣就生氣,我媽說,都是姨媽帶壞了我!”
  “哦,”他不假思索的說:“原來你有媽。”
  “什麽話!”曉妍直問到他臉上來。“我沒媽,我是石頭裏變出來的呀!我又不是孫猴子!”
  “噢,又說錯了!”子健失笑的說:“當然你有媽,我道歉。”
  “不用道歉。”她又嫣然而笑。“其實……”她側着頭想了想,忽然笑不可抑。“真的,我可能是石頭裏變出來的,我媽的思想,就和石頭一樣,走也走不通,搬也搬不動,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我爸爸,哈!”她更笑得喘不過氣來了:“他更妙了,他根本是一座石山!”
  從沒有聽人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而且,態度又那樣輕浮。子健蹙蹙眉,心中微微漾起一陣反感,對父母,無論如何應該保持一份尊敬。他的蹙眉並沒有逃過曉妍的註意,她收住了笑,臉色逐漸的沉重了起來。推開盤子,她垂下了眼瞼,用手指撥弄着桌上的菜單,好半天,她一語不發。子健覺得有點不對勁,他不解的問:
  “怎麽了?”曉妍很快的擡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竟蓄滿了淚水,而且已盈盈欲墜。這使子健大吃一驚,他慌忙拿了一塊幹淨的餐巾遞給她,急急的說:
  “怎麽了?怎麽了?不是談得好好的嗎?你——”他手足失措,不知該怎麽辦纔好,如果他曾經交過女朋友,他或者知道該如何應付,偏偏他從沒和女孩子深交過。而且,即使交往過幾個女孩,也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第一次見面,就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亂了。“你別哭,好嗎?”他求饒似的說:“如果是我說錯了話,請你原諒,但是別哭,好嗎?”她用餐巾蒙住了臉,一語不發,他衹看到她肩頭微微的聳動。片刻,她把餐巾放下來,面頰是濕潤的,眼睛裏淚光猶存。可是,她唇邊已恢復了笑容,不再是剛剛那種喜悅的笑,而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可憐兮兮的笑。
  “別理我,”她輕聲說:“我是有一點兒瘋的,馬上我就沒事了。”她擡眼凝視他,那眼光在一瞬間變得好深沉,好難測。她在仔細的研究他。“你一定是個好青年,”她說:“孝順父母,努力念書,用功、嚮上、不亂交朋友,你一定是個模範生。”她嘆口氣,站起身來。“我要走了。後天,我也不來了。”
  “喂!戴曉妍!”他着急的喊:“為什麽?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是朋友了嗎?你答應了的約會,怎能出爾反爾?”
  她對他默默的搖搖頭。
  “和我交朋友是件危險的事,”她說:“我會把你帶壞,我不願意影響你。而且,我不習慣和模範生做朋友,因為我又瘋又野,又不懂規矩。”“我不是模範生,”他急急的說,自己也不瞭解為什麽那樣急迫。“我也不認為和你交朋友有什麽危險,你又善良又真純,又率直又坦白,你是我認識過的女孩子裏最可愛的一個!”他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大串。
  她盯着他,眼睛裏閃着光。
  “你真的認為我這麽好?”她問。
  “完全真的。”他急促的說。
  她的臉發亮。“所以,我更不能來了。”
  “怎麽?”“我要保留我給你的這份好印象。”她說,抓起自己的琴譜,轉身就嚮外走。“喂喂,戴曉妍!”他喊,追了過去,客人都轉頭望着他們,服務小姐們也都在悄悄議論和發笑了,他顧不得這些,一直追到大門口,她已經走到街對面了,她的腳步可真快,他對着街對面喊:“不管你來不來,我反正在這兒等你!”
  她頭也沒有回,那纖小的影子,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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