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
聚散兩依依
  為什麽他們相遇時間總是不對?
  待相愛時,卻無法真正擁有對方。
  『相聚』都談不上,就要談『分手』,
  這是命運的捉弄抑或緣淺?
  盼雲和高寒之間,
  聚也依依
  散也依依
  何時才能真正相偎?真正相依?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一章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絶不是賀盼雲的。
  盼雲走在街上,初春的陽光像一隻溫暖的手,在輕撫着她的頭髮和肩膀。雨季似乎過去了,馬路是乾燥的,陽光斜射在街邊的櫥窗上,反映着點點耀眼的光華。盼雲把那件黑色有毛領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熱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觸到麂皮外套的毛領,狐狸皮,軟軟長長的毛,軟軟的,軟軟的,一直軟到人的內心深處去。在她那內心深處,似乎有個多觸角的生物,被這柔軟的皮毛一觸,就緊縮成了一團,帶給她一陣莫名的悸痛。這纔驀的想起,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歐洲蜜月旅行時,文樵買給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羅倫斯。蜜月,文樵,歐洲,佛羅倫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鴿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風,街頭有人賣烤慄子,從不知道烤慄子那麽好吃。握一大把熱熱的烤慄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這是多遙遠多遙遠以前的事了?像一個夢,一個沉浸在北極寒冰底層的夢。她皺緊眉頭,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識的咬緊牙關,心頭的悸痛已化作一團煙霧,把她從頭到腳都籠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兩個字,心囚。你是你內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監牢內,永遠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動在臺北的陽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鎖,那陰暗晦澀,那凄楚悲涼的監獄……你走不出了,永遠永遠。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陣潮濕,頭腦裏有一陣暈眩,陽光變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氣,她深呼吸,深呼吸,這是楚鴻志的處方。你該相信你的醫生,深呼吸。楚鴻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脫一個囚犯?她吐出一口長氣,眼光無意識的轉嚮人行道的右方,那兒是一排商店,一傢鳥店,有個會說話的鸚鵡吸引了許多路人,那鸚鵡在嘰哩咕嚕口齒不清的反復尖叫着:
  “再見!再見!再見!”
  再見?這就是那笨鳥唯一會說的話?再見?人類的口頭語,再見,再見,笨鳥,難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見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對自己生氣的搖頭,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麽災難似的快步走過那傢飛禽店,然後,她的目光被一傢“傢畜”店所吸引了。那兒,有一個鐵籠子,鐵籠內,有衹雪白雪白的長毛小狗,正轉動着烏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憐的神情,對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停在鐵籠前面,那長毛的小東西祈憐似的瞅着她,緊閉的小嘴巴裏,露出一截粉紅色的小舌尖,可愛得讓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傢夥伸出一隻小爪子,無奈的抓着鐵籠,輕輕的聳着鼻子,身體發顫,尾巴拚命的搖着……她的眼眶又濕了。小東西,你也寂寞嗎?小東西,你也在坐牢嗎?小東西,你也感覺冷嗎?……她擡起頭來,找尋商店的主人。“喜歡嗎?是純種的馬爾吉斯狗。”一個胖胖的女主人走了過來,對她微笑着。“本來有三衹,早上就賣掉了兩衹,衹剩這一隻了,你喜歡,便宜一點賣給你。”
  老闆娘從鐵籠中抓出那個小東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職業化的吹噓着:“它父親得過全省狗展冠軍,母親是亞軍,有血統證明書。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馬爾吉斯狗,多少錢?”一個男性的聲音忽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同時,有衹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個小東西。她驚愕的轉過頭去,立即看到一張年輕的、充滿陽光與活力的臉龐,一個大男孩子,頂多衹有二十四、五歲。穿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藍色的牛仔布夾剋,身材又高又挺,滿頭濃發,皮膚黝黑,一對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貫註的看着手中的小動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別人也對這動物感興趣。“你要嗎?”老闆娘立刻轉移了對象,討好的轉嚮那年輕人。“算你八千塊!”“是公的母的?”年輕人問。
  “母的。你買回去還可以配種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輕人揚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條皮帶子做的項煉,皮帶子下面,墜着一件奇怪的飾物——一個石頭雕刻的獅身人面像。他舉着小狗,對小狗伸伸舌頭,小東西也對他伸舌頭,他樂了,笑起來。那獅身人面像在他寬闊的胸前晃來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櫃臺上。“五千塊!”他說,望着老闆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闆娘說。
  “五千,多一塊不買!”他把雙手撐在櫃臺上,很性格,很篤定。“六千!”老闆娘堅决的說。
  “五千!”他再重複着,從口袋裏掏出皮夾,開始數鈔票。“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不賣我就走了!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闆娘好心痛似的。“賣給你了。要好好養呵,現在還小,衹給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撿到便宜了,別傢這種狗呵,起碼要一萬……”
  老闆娘接過鈔票,年輕人抱起小狗轉身要走了,好像盼雲根本不存在似的……盼雲忽然生氣了,有種被輕視和侮辱的感覺襲上心頭,想也沒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攔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嚮陽光而去的年輕人。
  “慢一點!”她低沉的說:“是我先看中這衹狗的!”
  “呃?”那年輕人嚇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這時纔發現盼雲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聲問:“那麽,你為什麽不買?”“我還來不及買,就被你搶過去了!”
  “這樣嗎?”年輕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種頑皮的戲謔。“你要?”他問。率直的。
  “我要。”她點點頭,有些任性,有些惱怒。
  “好。”年輕人舉起狗來:“八千塊,賣給你。”他清晰而明確的說。“什麽?”她詫異的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八千塊!我把這衹小狗賣給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故意說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嗎?”
  “五千是我買的價錢,八千是我賣的價錢。”年輕人聳聳肩,獅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躍。她瞪着他,模糊的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獅身人面”的傢夥。“你沒看到我在討價還價嗎?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則嗎?老闆娘的價碼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經到了我手上,由我開價,你要,就拿八千塊來,少一毛錢也不賣!”
  她看了他一會兒,他臉上有種近乎開玩笑的嘲弄,和一種有恃無恐的篤定。他算準了,這樣就可以氣走她。而且,這對他是件很好玩的“遊戲”,他微笑着,那笑容頗為得意,那排白牙齒……他笑得像個獅子。
  她低下頭去,一聲也不響的打開皮包,還好,出門的時候曾經在皮包裏放了一疊一萬元的整鈔,銀行的封條還沒撕開。她靜靜的數了兩千元抽出來,把剩餘的八千元往他懷中一塞,順手抱過那衹小狗,看也不看他,轉過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邊,那老闆娘正直着喉嚨喊:
  “喂喂,小姐,你喜歡狗,我這兒還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還有一隻純種的獅子狗……我賣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嚮前直衝而去,懷中,緊抱着那溫暖的小身體,她不知道“獅身人面”有多得意,在兩分鐘之內賺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任性的要定了這個小東西!低着頭,她接觸到那小動物友善而楚楚可憐的眼光,她用手指輕摸着那毛茸茸的軀體,心裏開始有些迷迷惘惘起來。為什麽要買這個小東西呢?鐘傢會允許她養狗嗎?鐘老太太一嚮有潔癖,會歡迎這個小動物嗎?假若鐘傢不喜歡呢?那就衹好拿回去給倩雲……倩雲,倩雲從來就不喜歡小動物!
  她嘆口氣,隱隱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買來一個小煩惱。是嗎?她註視小狗,你是小煩惱嗎?看樣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煩惱;我是大煩惱,你是小煩惱。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鬆鬆的白毛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沒有看路,她面前有個人影一閃,她差一點栽到一個人的懷裏去。“嗨!站好,別摔了!”
  熟悉的聲音,她驀的擡頭,那個獅身人面!
  她收住腳步,錯愕的瞪着他,你還想漲價嗎?你還想要回它嗎?她默默的瞅着他。
  “看樣子,你很有錢,”獅身人面又開了口,眼睛清亮,唇邊仍然帶着笑意。“看樣子,你也是真心喜歡這衹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該問你要一萬塊!”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疊鈔票放在她臂彎裏,他的眼神帶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還你三千塊。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這種錢賺得有點犯罪感。我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會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錢往她臂彎裏塞了塞:“收好,別弄掉了。”
  她繼續瞪着他。“怎麽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有股尷尬相。“不習慣有人還你錢嗎?”
  她回過神來了。收起了錢,她望着面前這大男孩子,人傢喜歡小狗,人傢有能力有環境養它,你何苦一定要從別人那兒搶來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給你吧!”她簡單的說。
  他連着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張大眼睛。
  “我……不是來跟你搶它的,我衹是要把多收的錢還給你……”他倉促的,有些結舌的說:“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麽喜歡它,它是該屬於你……再說,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養狗,應該養衹聖伯納或者大丹狗!哈!”他大聲的笑笑,把夾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處愉快!”轉過身子,他快步的,輕鬆的踏着陽光跑走了。
  盼雲還在街邊愣了一會兒。腦子中回蕩着那男孩子的話:這種小狗,最適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還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誰又知道,她的心已經一百歲了呢?小狗在她懷中不安的蠕動,伸出小舌頭,它開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嗚嗚低鳴,她驚覺的看它,餓了嗎?小東西?擡起頭來,她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該回去了。一個漫遊的下午,帶回一隻馬爾吉斯狗,回傢怎麽說呢?或者,鐘傢會喜歡小狗的,最起碼,可慧會喜歡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這衹小狗得來不易,硬是從獅身人面那兒搶來的呢!她坐在計程車中,抱緊了小狗,用手撫摸着它的頭,她望着那白色的小身體,輕聲說:“你需要一個名字,給你取什麽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對她附耳低語:
  “為我生個孩子,我要給他取個好名字!”
  “什麽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嗬!完全是自我主義!俗氣!”
  “那麽,”文樵看着天空,笑着:“咱們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個三胞胎,第三個衹好叫斯斯了!”
  “鬍說八道!”她笑着,他也笑着,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兩人幾乎弄翻了那條小船。
  她低俯着頭,眼眶又濕了。下意識的,她撫弄着小狗。沒有威威,沒有尼尼,沒有斯斯,什麽都沒有。如果有個孩子,她也不會如此形單影衹了。如果有個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開始低聲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頰貼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輕輕的摩擦着:
  “你該有個名字,叫你什麽呢?”
  她沉思着,嘆了口長長的氣。
  永遠不會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遠不會了。她望着車窗外面,街道上車水馬竜,行人來往穿梭,臺北永遠熱鬧;男有分,女有歸,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她呢?她卻是個遊魂。車子停了,“傢”到了。傢裏有她該喊爸爸媽媽的鐘傢二老,還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憐愛的可慧!她下了車,抱着小狗走往鐘傢大門。
  “還有你!”她對小狗說:“尼尼!尼尼!這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第二章
  鐘可慧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髮,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着,光潔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氣,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面橫放一枝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嚮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纔衹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為憾的事。奶奶總是說,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着鏡子擡了擡眉毛,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說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全家都稱贊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直到賀盼雲闖入她的傢,她的世界,她纔驀然瞭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西,風度、儀表、談吐、氣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趕不上盼雲,盼雲是個女人,而你,鐘可慧,你衹是個孩子!
  她對盼雲幾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種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雲的雅緻,盼雲的文靜,盼雲的古典,盼雲的輕柔……以至於盼雲不用說話,而衹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種神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深幽的美。就是這種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嚮盼雲俯首稱臣,什麽獨身主義,什麽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傢的舞會,蘇珮珮過十九歲生日,她說要開個狄斯可舞會!
  狄斯可!可慧是那麽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機邊,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着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珮珮的生日舞會上出出風頭。衹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衹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奶奶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麯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機,看看手錶,已經快五點鐘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傢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麽到現在還不來接她,大傢都說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麽事都慢半拍!樓下有門鈴響,她側耳傾聽,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奶奶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珮珮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的直衝下樓。纔到樓梯上,她就聽到一陣小狗的輕吠聲。怎麽?傢裏有衹小狗?她好奇的看過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雲,正坐在沙發裏,懷中緊抱着一隻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渾身的長毛披頭散發,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聽到奶奶正在說:“……傢裏都是地毯,小狗總是小狗,吃喝拉撒,弄髒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
  “我會訓練它!”盼雲低聲說,聲音裏帶着種軟軟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嚮她的臉,她臉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無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捲裹在一團消沉中。自從小叔出事後,她就是這樣的,消沉、落寞、憂鬱、沉默……而了無生氣。現在,她那望着小狗的眼光裏,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溫柔,不知怎的,可慧被這一點溫柔所打動了。她輕快的跑了過去,决心要助盼雲一臂之力,否則,她知道,有潔癖的奶奶是决不會收容這小動物的。“啊唷,”可慧誇張的叫着,伸手去輕觸那團白毛。“多可愛的小狗哦!你從哪裏弄來的?”
  “買的。”盼雲說,望嚮奶奶。“媽,我會管它,給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訓練它大小便……媽,讓我留它下來,好不好?”“哇嗬!”可慧撫摸着小狗,一陣驚呼。“哇嗬!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嗬,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們留下來,我幫小嬸嬸一起照顧它!奶奶!我們留下它來,我喜歡它!”“可慧!”可慧的媽媽——翠薇——在一邊開了口,她正坐在沙發中鈎一條可慧的長圍巾。臉上有種“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別跟着起哄,養狗有養狗的麻煩!”
  “媽!”可慧對母親作了個鬼臉。“你也別跟着奶奶投反對票,養狗有養狗的樂趣!”
  “小心點,丫頭!”鐘文牧——可慧的父親——從沙發後面繞了出來,用手上捲成一捲的晚報敲了敲可慧的腦袋。“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傢裏的事,奶奶做主,你少發表意見!”
  “不許發表意見?”可慧瞪着圓眼睛,天真的望着父親。“不許嗎?”“不許。”鐘文牧說。“那麽,我是個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動,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面前去,動作裏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她從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輕快的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動、旋轉,然後用背對着奶奶,說:“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個蠃絲開關,拜托幫我上一下弦,轉轉緊,木偶快要動不瞭瞭。”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鏡,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憐愛的嘆口氣說:“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好了,咱們就養了這條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負責任,弄髒了地毯我找你!”
  “謝謝你,奶奶!”可慧轉回身子,擁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開她,仔細看她。“打扮得這麽漂亮,要幹嘛?身上是什麽香味?”
  “雅片。”“什麽?”奶奶竪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着嚷,捲到盼雲身邊去。“小嬸嬸,你告訴奶奶,雅片是什麽,還是你上次從歐洲帶回來送我的呢!”
  歐洲。盼雲的心又一沉,一陣絞痛。她擡起頭來,輕聲說了句:“雅片是一種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這種怪名字?”奶奶不滿的推着眼鏡。“趕明兒我看水煙袋都會變成裝飾品!”
  “這倒是真的。”鐘文牧接口:“我親眼看到陽明山一傢外國人把水煙筒放在壁爐上陳列,認為是藝術品!連中國以前三寸金蓮的綉花鞋,都當寶貝,放在一塊兒。”
  “這是侮辱。”可慧跳跳腳,直着脖子嚷:“爸,你就該給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該告訴那傢外國人,中國有真正的藝術品——帶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對,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物院,瞭解一下中國文化……”文牧瞅着女兒,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黝慧黠,這是鐘傢的特徵,文樵也有同樣漂亮的一對眼睛。他瞅着女兒,眼角卻下意識的飄嚮盼雲。盼雲正輕悄的站起身來,不受註意的抱着小狗走往廚房,立刻,廚房裏傳來衝牛奶聲,杯碟聲,和盼雲那柔柔潤潤的低喚聲:“尼尼,來喝牛奶!尼尼,瞧你這股饞相!”
  尼尼?什麽怪名字?文牧的思緒轉回女兒的身上:
  “你意見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這不同。香水和化妝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註意……呃,”她也聽到盼雲的聲音了。“說到名字,小嬸嬸這衹狗居然叫‘你你’,夠特別了,將來再養一隻,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訴你!我有個同學,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個勁兒的點頭。“她和你準是結拜姐妹。說不定,你還有同學姓三名八,姓小名醜,姓……”
  “你不信!”可慧聳聳肩,斜睨着父親。“你當我說笑話呢!我們班上還有個男生姓老,他說他將來有了兒子,要給他取個單名叫‘爺’,那麽,人人都要叫他兒子老爺。我問他,他自己怎麽叫兒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叫這位姓老的同學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彎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陣門鈴,打斷了可慧的笑語呢噥,她側耳傾聽,何媽去開了門,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對父親說:
  “老笨牛的結拜兄弟來了。”
  “誰呵?”奶奶不解的問。
  “徐大偉呀!他來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禮物。“奶奶,爸爸,媽媽,小嬸嬸,何媽,尼尼,大傢再見!我去參加舞會,你們都不要給我等門,我自己有鑰匙,你們知道,這種舞會不會很早散的!”
  “不許回傢太晚!”文牧嚷。“不許?”可慧又作了一個“木偶”舞姿,對父親翩然一笑。“爸,這兩個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費,而且影響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衝嚮大門口,花園內,徐大偉那修長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鋪的小徑上,仰着他那長脖子,在張望着。看到可慧,他立刻笑着彎了彎腰:“抱歉,遲到了半小時!”
  “什麽?纔半小時嗎?”可慧故意瞪圓眼睛,大驚小怪的說:“哇嗬!真偉大!我以為你起碼要遲到一小時的!”
  “好了,少損人了。小姐。”徐大偉笑着,他戴着副金絲邊眼鏡,外表文質彬彬,决不像可慧形容的那麽“遲鈍”。其實,他是相當優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學,不過,可慧纔念大一,他已經念大四,可慧在文學院,他卻在工學院。他脾氣生來就是慢條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個急脾氣,兩人湊在一堆,就難免吵吵鬧鬧。“我遲到有原因。”他慢吞吞的聲明。
  “有原因?什麽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這次是真的。”徐大偉一本正經的點頭:“起先是,蘇珮珮說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認得的女生還不少哇!”“當然,我有三個妹妹兩個姐姐,外帶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貧嘴!還有呢?”
  “他們沒樂隊呀!用唱片太沒勁了。所以,我去請我們醫學院那個‘埃及人’樂隊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雙頰都因興奮而漲紅了。“你請到了嗎?”她屏息問。
  “當然請到了。”“每一個人嗎?”“當然每一個人!”“包括高寒嗎?”“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你知道,簡直棒透了。”
  可慧興奮的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氣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園外跑,嘴裏不住的說:“那麽,咱們快去吧,還等什麽?走吧走吧!”
  “可慧!”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回過頭去,盼雲正扶着門框,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對她靜靜的註視着。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滿了感激,盛滿了溫存。她輕聲說:“謝謝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謝什麽呢?噢,那衹小狗!在即將來臨的“埃及人”的喜悅裏,她簡直忘記那衹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搖搖頭,笑笑。望着盼雲,忽然,她又看到盼雲渾身上下圍裹着像霧般的蒼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絶望了。她站在那兒,一襲黑衣,長發垂腰,白淨的面龐上,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兩年前,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把盼雲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雲一個人的多,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說,小叔都衹是一部分,唯有對盼雲,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擡起頭,癡癡的看着盼雲,那麽美,那麽美呵!那麽年輕那麽年輕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夢的神情……小叔屍骨已寒,賀盼雲呵賀盼雲,你比我大不了幾歲,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
  驀然間,她放開了徐大偉,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她衝到盼雲面前,熱切的抓住盼雲的手,熱切的搖撼着她,熱切的說:“聽我說,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麽?”盼雲愣了愣。“去哪兒?”
  “舞會呵!”可慧叫着:“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傢裏也沒事做,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知道,我們也請了賀倩雲。”“哦,”盼雲虛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鮮豔的,去搽點兒口紅胭脂,去噴點兒雅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麽時代了嗎?我們跳狄斯可,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聽說過嗎?好有名好有名,你去問你妹妹,倩雲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聽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筋骨,你就不會這麽悲哀了!請你不要——”她一口氣說到這兒,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衝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纔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雲像挨了一棍,她踉蹌後退,用手緊握着門框,她睜大眼睛,望着面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髒急劇的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瞭解愛情,不瞭解那種絶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那種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為什麽?為什麽?”可慧嚷着,搖撼着她的手。“你為什麽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麽要……”
  “不為什麽,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的說:“我並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並不相同。”“那麽,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來!”可慧仍然激動的嚷着。“好,”她忍耐的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可慧張着嘴,仰望着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後,她頽然的搖搖頭,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悶着頭就穿過花園,邁直走出大門了。
  盼雲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遊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裏,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鼕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着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衹是這樣站着,心裏幾乎是空的,幾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氣,說得倒非常有道理!”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兒?她迅速回頭,要抓住這聲音,於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裏捧着她那衹白毛小狗。她的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進來吧!”文牧說:“門口很涼,風很大呢!”
  她被動的、順從的轉身嚮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說:“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的點點頭。
  “你叫它什麽?”文牧好奇的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缸多拉,她咽回了她那復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着。她抱着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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