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金盏花
  金盏花
  因为金盏花,
  纤纤找到了属于自己单纯的快乐;
  因为金盏花
  偑吟与自耕由恋而走入婚礼。
  金盏花本代表离别,
  但对他们而言,
  却是永不离别的最佳信物。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一章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韩佩吟倚窗站著,望著窗外那一团雨雾。小院落里的杂草又长起来了,这些日子,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去整理这小院子。墙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轻轻的摇曳,那下垂的枝桠上,孤零零的吊著一朵黄色的花朵,给人一种好单薄、好脆弱的感觉。最怕这种天气,最怕这湿漉漉的雨季,最怕这暮春时节,也最怕这寒意袭人的清晨。每一个新的一天,都只是旧日子的延续,如果生活里没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岁月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滚过去,到底为了些什么。
  昨天收到了虞颂蘅的结婚请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胆敢不参加我的婚礼,你结婚时我们姐妹就全体不到!”
  虞颂蘅终于也要结婚了,读中学时,她说过要抱独身主义:“才不会嫁给那些臭男生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将成为她终身的伴侣和倚靠。本来吗,虞颂蘅今年也廿五岁了,廿五和十六七岁到底是个漫长的差距。所做所为所想所思都不会再一样了。廿五岁!佩吟悚然一惊。两年前,她参加过虞颂萍的婚礼,现在是虞颂蘅,下次该轮到谁?虞颂蕊吗?不,颂蕊还是孩子,当佩吟和颂蘅高中同学时,颂蕊还在读小学呢!可是,现在呢?颂蕊也念大学二年级了!时间,怎么这样快呢?她茫然的瞪著窗玻璃,心里乱糟糟的想著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没有想到过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热气凝成了一团白雾,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识的,她抬起手来,在那窗玻璃的雾气上写下了一个数目字:“26”,26,她又写了一个,再写了一个,没什么思想,没什么目的,只是一再重复这个数字,直到母亲的声音在卧室里尖锐的响起来:“佩吟!佩吟!”“噢!”她低应一声,转过身子,往母亲房里跑去。在走往母亲房间的最后一刹那,她对自己的窗子再望了一眼,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这是她今年的年龄!
  一走进母亲的房间,那股阴暗的、潮湿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药味、酒精味、霉味就对她扑鼻而来。母亲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著身子,直著喉咙,不停的喊著:
  “佩吟!佩吟!佩吟!”
  “来了!来了!”她三脚两步的跑到母亲床前,用手扶住母亲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一叠连声的问:
  “怎么了?妈?想下床走走吗?要去洗手间吗?我扶你去!”她弯下身子,在母亲床下找拖鞋。
  “不不!”母亲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子,带著种难言的恐惧和畏怯,颤巍巍的说:“有……有个人,在……在窗子外面偷看我。”又来了。佩吟心里掠过一阵又无奈又无助的感觉。放开了母亲,她径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开,迎进一屋子凉凉的、带著雨意的寒风。她看著窗外,母亲的窗子朝著后院,院子里铺著水泥,空落落的,除了有条晒衣绳从两面墙上拉在空中,横跨了小院之外,院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妈。”她从窗前折回母亲床边:“你瞧,窗子外面根本没人,是你在做恶梦,你一定被恶梦吓醒了!”
  “胡说!”母亲烦躁而暴怒起来:“我根本没睡觉,怎么会做梦?我一夜都没睡著,我睡不著。窗子外面有人,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满脸大胡子?佩吟吸了口气,在他们家庭接触过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满脸大胡子:钟医生!给佩华开刀的钟医生!又来了!这永无休止的问题!这无法解除的心灵枷锁!又来了。她微喟著摇摇头:“那是幻觉,妈。”她的声音空洞而无力,只是一再重复著:“窗外根本没有人,什么大胡子小胡子都没有!你在幻想……”“我没有幻想!”母亲生气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枯瘦的手用力拍打著床沿,恶狠狠的盯著佩吟,怒吼著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也要谋害我!我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你故意说没有人,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孝的坏东西!我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来!叫佩华来!我要告诉佩华,只有佩华孝顺我,体贴我,你去叫佩华来,你去!你快去……”佩吟怜恤的望著母亲,心底拧结成了一团痛楚。她无言的后退,退向门边,心里忧伤的想著:人类,那么聪明的动物,发明了各种科学,可以飞越太空,直达月球,却没有药物能医治心灵的疾病!她默默的后退,在母亲的大吼大叫下后退,退到门边,她和闻声而来的韩永修撞了个满怀。韩永修显然是被吵醒的,他还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带子,嘴里急急的问著:“怎么回事?又怎么了?”
  佩吟回头,仰望著满头白发的父亲。怎么?父亲才只有五十五岁,就已经白发苍苍了?岁月难道对韩家就特别无情吗?她的眼光和韩永修的眼光接触了,她摇了摇头,哀伤的、轻声低语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华!”
  韩永修的眉头紧蹙在一块儿了,他望著女儿,佩吟的脸色阴暗,眼神凄楚,她修长的细佻身材,看来竟像枝风中的芦苇。青春呢?佩吟的脸上已没有青春。这些年来,这个家像个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点一滴的把青春的欢乐从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几岁呢,为什么要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时间,她对妻子卧病的同情还赶不上对女儿失去欢乐的歉疚。他伸手压在佩吟的肩上,温存的低问:
  “她又骂你了?”
  佩吟勉强的微笑了笑。
  “已经成为习惯了。”她说,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韩永修眼底的怜惜更深切了,这眼光触痛了佩吟,她那么了解父亲,包括父亲对自己的歉疚和爱怜,一时间,她很想扑进父亲怀里去,像童年时受了委屈般,扑在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不行了,父亲肩上的负荷已经够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于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轻快的说:“爸,今天你要照顾她了,我一整天的课,晚上,我还要去赵自耕家……爸,你听说过赵自耕吗?”
  “你是说——那个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狱的大律师赵自耕?很有名气的赵自耕?”“是的。”“你去做什么?”“找个兼差,咱们家这样不行,妈妈需要人特别照顾,我想多赚点钱,请个阿巴桑来家里,一方面照顾妈妈,让您能专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饭,让我能多一点自由的时间。”
  “那赵自耕需要你做什么?女秘书吗?我并不太同意你放弃教书工作。你是个好教员。”
  “不,完全不是。他要请一个有经验的中学教员,来教他的女儿,他拜托我们校长,校长推荐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还是教书,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师?”“是。”“他女儿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岁吧!因为她去年没考上大学,她爸爸才要给她请家教……”
  “十八九岁?”韩永修惊叹著:“那岂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涂了!”佩吟的笑容里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经好老了!”
  “老?”韩永修本能的一怔,这个字竟从佩吟的嘴里吐出来?简直是奇怪极了,他愕然的看著女儿,正要说什么,屋里已传出一阵尖锐的呼唤声:
  “佩华!佩华!你快进来!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佩华,你在花园里干什么?不要一个劲儿念书呀!眼睛都近视了!佩华!佩华!佩华……快进来呀……”
  韩永修咬了咬牙,放开佩吟,他快步的走进了卧室,直冲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轻悄的往自己房间走去,她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样苍凉,那样悲苦,那样无奈,而又那样真实的、诚挚的,也是“残酷的”在说著:“素洁,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们早就失去佩华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须承认这事实,是钟大夫给他开的刀,记得吗?他在手术台上就死了!记得吗?他只活到十七岁……”“胡说!”母亲在尖叫著:“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要包围著我?滚开!都给我滚开!我要佩华!我要佩华!我要佩华……”她的声音变成了凄厉的狂叫:“我要佩华……”
  佩吟忽然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不自禁的用双手紧紧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这凄厉的呼唤。六年了!她呼唤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唤得回一个早已死去的儿子呢?
  她冲回自己的卧房,很快的关上房门,似乎想把那凄厉的呼唤关在门外。站在房子中间,她慢吞吞的转过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视著书桌,桌上堆著学生的作业簿、作文本、周记本、习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业本上,有一张刺目的红帖子。虞颂蘅的结婚请帖。她费力的把目光从那请帖上移开,下意识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还没有化开,没有消失。
第二章
  赵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总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镂花的大铁门深掩著,夜色里,隔著镂空的铁栅,她也可以看出花园里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情景,高大的树木,穿花的小径,扑鼻而来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实的,像小说中的“侯门”。佩吟还没按门铃,心已先怯了。只知道赵自耕是大律师,却不知道他还是“富豪”。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撑著一把“阳伞”,花绸的伞面早就湿透了,伞外下小雨,伞内下毛毛雨,她的头发和衣襟,都沾著水雾,连鼻梁上和面颊上都是湿漉漉的。她在门外先吸了口气,才鼓勇按了门铃。
  先是一阵狗吠声在迎接她,接著,有条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来,纵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壮的身子就扑上了铁栅,把佩吟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后连退了两步。那狗对她龇牙,门外的街灯,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齿上,使她更添了几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给我下来!不许爬在门上!”
  有个很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黑小子”?原来这条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别致。然后,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过来,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项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头望著佩吟。
  “是韩小姐?”他问。“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视著面前这张脸,一张很漂亮的、男性的脸,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皮肤黝黑,有些像马来人或印度人与中国人的混血。年纪很轻,大概不会超过三十岁。“请进!”那年轻人打开了铁门,把那咆哮著的黑小子往后拉开。“赵先生正在等您。”他说,眼光温和,态度有礼。使她怀疑他在这个家庭里的身分,看样子,他不像佣仆之类,却也不像主人。她跨进了门,一面问了句:
  “请问,您是——?”“我姓苏,叫慕南,我是赵先生的秘书。”他笑著说,那微笑和煦而动人。他的眼光相当锐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赵家。来吧,我给您带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头,又说了句:
  “去吧!”就放松了手,那狗一溜烟就窜进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里,消失在夜色中了。“别怕那只狗,”苏慕南说:“等你跟它混熟了,你会发现它比人更可爱,因为它不会和你钩心斗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赵自耕的秘书?她没料到赵自耕会用男秘书,她总以为,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个“漂亮”的“女秘书”,而这女秘书的身分还是相当特殊的。跟在苏慕南身后,她向花园深处走去,路面很宽,显然是汽车行驶的道路,车道两旁,全是冬青树,修剪得整齐而划一。冬青树的后面,一边是花园,一边是竹林,花园中影绰绰的只看到繁花似锦,到底是些什么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后面,似乎还有亭台和花圃,夜色里完全看不真切。但,这一切已很深刻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觉的联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园,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个袖珍花园,自己家还是残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了盖大厦。自己家还是公家配给的房子,父亲当了一辈子的公务员,就落得这栋配给的日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绕过了好几个弯,然后她看到了那栋两层楼的白色建筑物。像座小白宫呢!她想。房子并不新,却相当考究,台阶和墙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细看,因为,她的心脏已经在咚咚咚咚的乱跳,她开始怀疑自己来应征这个工作是智还是不智?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一个豪门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学。她一定是个被宠坏了的,刁钻古怪,骄气十足的阔小姐!要不然,就是个颐指气使,任意妄为的小太妹吧!来当这种孩子的家教,她真能胜任吗?走上台阶,他们停在两扇刻花的柚木大门外了。苏慕南并没有敲门,就直接把门推开,转身对她说:
  “请进来吧!”她走了进去,在玄关处收了伞,苏慕南很解人意的顺手接了过来,帮她收进一个暗橱里。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就是宽敞而堂皇的大客厅了。苏慕南对里面说了句:
  “赵先生,韩小姐来了!”
  她走了进去,这才一眼看到,有个男人正坐在皮沙发的深处,一缕烟雾从沙发中袅袅上升,扩散在客厅中。房间好大,铺著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湿湿的,曾经踩过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脏了。她还来不及看清是否弄脏了地毯,沙发深处的那个男人已站起身来,面对著她了。她看过去。赵自耕,顶顶有名的大律师,活跃在商业界、司法界、及新闻界的人物。她心中本来对他有个模糊的想像:半秃的头,矮胖的身材,圆鼓鼓的肚子,有锐利如鹰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辞……她看过一部名叫“情妇”的电影,里面饰演律师的查尔斯劳顿给了她极深的印象,从此,“名律师”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查尔斯劳顿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却绝非这样一个人物,她几乎是惊愕的望著赵自耕,他好高,起码有一八○公分!他好年轻,一头又黑又浓又密的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头发下,他的脸型方正,戴著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来文质彬彬而潇洒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笔挺的西服裤,咖啡色。米色的衬衫,外面是和裤子同色的西装背心,打著咖啡色有橘红点点的领带。他身材瘦长,背脊挺直,双腿修长……他简直漂亮得有点过了份!而且,他这么年轻,看来只有三十来岁,怎么可能有个考大学的女儿?一定弄错了,这人绝不是赵自耕!
  当她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同样在打量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给对方的印象怎样,却很了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简单的黑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薄呢裙,准像个小寡妇,她想。“韩小姐,”那人开了口,声音很悦耳,几乎是温柔的,但却带著种难以解释的权威性。“请过来坐,好吗?”
  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几乎忘记还有个苏慕南了。但,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苏慕南已经不在房里了。她在沙发中坐了下来,赵自耕——如果他确实是赵自耕的话——也坐了下来,坐在她的正对面,他们仍然彼此直视著对方,毫不掩饰的打量著对方。“我以为……”她终于开了口,紧张已成过去,她的情绪放松了,因为,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人绝不是赵自耕了。赵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书,现在又是谁呢?赵自耕的弟弟?亲戚?家人?或是——儿子?“我以为赵律师要亲自和我谈。”她说。他眼底掠过一抹惊讶。
  “我是亲自和你谈呀!”他说。
  “你就是——赵律师?”她困难的问:“我的意思是说,那位名字叫赵自耕的律师?”
  “是的。”他微笑起来,很有兴味的看著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给我取名字叫赵自耕,怎么?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当吗?”“不是名字不妥当,”她困惑的摇摇头,“是你本人……”她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好差劲,说的话全不得体,这人,居然就是赵自耕!“我本人?”他更惊讶了。“我本人有什么不对吗?”
  “你告诉潘校长,你要给你女儿请一个家庭教师?”
  “是的。”“你的女儿——她多大啦?”
  “十八岁!”“你瞧!这就是不对的地方!”她率直的说了出来:“你不可能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除非你十几岁就结婚了!你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名气和事业,除非你十几岁就当律师了!你太年轻,太年轻了!我一直以为,我要来见一个老头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镜片后的眼光,到这时才透露出一抹锐利,他似乎想看透她。“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技巧的恭维话!”他说,微笑起来,那笑容中竟有种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这个工作,对不对?”她怔了怔,接著,她就觉得有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去,使她整个脸都发热了!原来,他竟以为她在讨好他,以为她说这篇话,是因为她急需一个工作!以为她是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是个谗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确实是赵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辞,永远怀疑别人的天性,还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韩佩吟一无所有。贫穷、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标志。但她一定有一样东西,是这个傲慢刻薄的大律师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亲的那身傲骨!“你错了,赵大律师!”她冷冷的开了口,重重的吸著气。“我没想到你对‘年轻’两个字那样重视,那样喜欢,你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凡人!甚至是个俗人!让我坦白告诉你,我确实被你年轻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虚有一副年轻而漂亮的外表,却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来,直瞪著他:“抱歉,我占据了你一些时间,别人和你谈话大概是要付律师费的,我算占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韩小姐!”他在她身后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过头来,好吗?”她不想回头。可是,他声音里有一种魔力,有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过头来了。于是,她看到他一脸的正经和严肃,那眼光温和而深沉。
  “如果我伤了你的自尊,你骂还我这篇话也够厉害了!”他说,静静的看著她。“我确实有颗苍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这是我的职业给我的训练!你称它为职业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么原因让你在这样年纪就如此尖锐和——”他顿了顿。“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辞有多么锋利和刻薄吗?”
  她怔住了,然后,她的脸又发热了。这次,不是为了激怒,而是为了羞惭。是的,这两年来,她变得好尖锐,好容易生气。或者,是家里的低气压已经把她压抑得太久了。她垂下了眼睛,忽然沮丧起来。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不自禁的发出一声低叹。“我并没有存心要发脾气,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误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们扯平了,好不好?”他问,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非常低沉,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年轻吗?”
  “是的。”“谢谢你。”他笑了。“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了不起,我确实是个凡人,而且是个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因此,她沉默著。“我结婚得并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经的说:“我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四岁做了爸爸,现在,我女儿十八岁,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年龄了。”他盯著她:“纤纤十岁那年,她妈去世了,幸好我母亲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纤纤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学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说实话,她的成绩很差,没有一门功课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给她请了数理老师。那位老师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来,你——
  能够在二四六晚上来吗?”
  她仍然沉默著,心里在飞快的转著念头。从踏进这个客厅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觉。她瞪视著赵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欢这个律师,不喜欢他的“优越感”,也不喜欢他语气里那种“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这工作似的。而且,听赵自耕的叙述,这女孩一定顽劣而难驯。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亲的娇宠下长大,每门功课都不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样麻烦的女孩子。看样子,接受这工作不见得会讨好,说不定是自找苦吃。如果她聪明,恐怕还是不接受为妙。“对了,我忘了说一个要点,”赵自耕退到茶几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慢吞吞的说:“我提供五千元一个月的薪水,我知道你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是公务员,因为你母亲生病的关系,已经退休,你很需要钱用,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著他,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原来——你调查过我!”她抽了口冷气,心里的反感更重了。“你还知道些什么我的事吗?”她憋著气问。
  “是的,你有个未婚夫名叫林维之,出国已经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针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连维之都知道!他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来接受“家教”工作,倒像是来参加特务训练一样。她心里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够了,赵律师!”她冷冷的打断他。“你白白调查了我,我不准备接受这工作,我要告辞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调查另一个人了!”她往门口走去。“看样子,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著:“我并没有安心调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长告诉我的,她太喜欢你,欣赏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这也——犯了你的忌讳吗?”
  她的手握住了门柄,她没有回头。
  “每个人都应该有他自己的隐私,你无权去刺探。”她咽著气说,林维之三个字撕痛了她每一根神经,触动了她内心底层的隐痛。“你真不接受这工作?”
  “不接受。”她转动门柄,然后,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奇怪,她没有开门,是她身后有某扇门打开了。同时,她听到赵自耕的声音,扬著声调在喊:
  “纤纤!你进来吧!你老爸把你未来的老师给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蓦然回首,完全是出于好奇,她要看看这个被娇纵坏了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于是,她完全呆住了。
  在客厅的一角,有扇门开了,那扇门后面显然是间书房。现在,从那书房里,有个少女盈盈然的走了出来。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中分著,垂在肩上,几丝发丝拂在额前。她的面庞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闪亮如同灯下的钻石,她纤细苗条,如弱柳迎风。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张古画里的仕女图。她脚步从容,行走间,轻盈得像脚不沾尘。她穿了件宽宽的、浅蓝色的真丝衬衫,系著条湖水色的长裙,整个人像一朵海里的浪花,像凌晨时天空的第一抹微蓝,那样纤尘不染,又那样美丽如画,那样亮丽,又那样清新,那样柔柔的、梦梦的、雾雾的……又那样纯纯的、静静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动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从不相信,自己会被一个女孩迷住。可是,现在,她真的被一个女孩所迷住了。纤纤,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没有另外两个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纤纤径直走到她面前,停下来。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里盛满了坦白、真挚、与说不出来的温柔,静静的瞅著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张开嘴来,声音悦耳如出谷黄莺,却不杂丝毫做作,她轻声说:
  “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念书,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视著纤纤的眼光,那眼睛里逐渐涌起一种“我见犹怜”的乞求韵味。佩吟被“收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头来,她费力的把眼光从纤纤脸上转向赵自耕。后者正专注的在研究著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赵自耕已经在她脸上获得了答案,因为,他微笑了,一种胜利的微笑。他问:
  “二四六晚上,行吗?”
  她点头。“七点到十点,会不会太长?”
  她摇头。“那么,下星期开始,我会派车接送你,所以,你不必为交通工具操心。”她再点点头。垂下眼光,她和纤纤的眼光又接触了,纤纤微笑起来,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涟漪,那样轻缓而诗意的漾开,漾开,漾开……使她不知不觉的,被传染似的,也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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