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
幾度夕陽紅
  二十年來,她的生命就建築在先生和一對乖巧的兒女身上。
  自從女兒曉彤在舞會中認識了魏如峰之後,
  世界似乎變小了
  從前在重慶沙坪霸的年輕歲月又重回記憶,
  曾經何慕天的風流才氣、狂烈熱情緊扣她的心,
  她們瘋狂地愛著對方,
  使她竟可以背叛母親毅然跟隨何慕天出走,
  但何慕天必須回鄉去解除已有的婚約,
  一來一往之間誤會叢生,
  就這樣過了二十年後,
  誰料 魏如峰的叔叔竟是何慕天,
  二十年平靜生活又起波濤,
  他們之間的情、恨該如何了?如何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
  第三十七章
  
   
第一章
  時間:一九六二年夏地點:臺北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因甚斜陽留不住?翻做一天絲雨!
  1
  黃昏。夕陽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的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着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的凝視着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着桌上攤開的傢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麽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仿佛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着鉛筆,她呆呆的瞪着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着鉛筆,下决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曉白嚮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份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的來一句:“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標準,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嚮,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衹是一句話,傢用不夠,隨你怎麽改怎麽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麽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竄進傢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的把帳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彌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傢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衹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厠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裏。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厠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厠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緻,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嚮廚房門口走來,接着,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皙的臉上嵌着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媽,我有事跟你說。”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着溫柔的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怕不談什麽,衹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衆”。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裏,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着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着,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麽難以啓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說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曉彤擡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着圈子說: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嗯,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
  “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麽的。”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嚮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傢裏的睏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麽,都繞着彎兒試探着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麽。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禁的就嘆了口氣。
  “媽媽,”這聲嘆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着說:“我想,就穿製服去也沒什麽關係,衹是,好像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睏難的說:“傢裏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的說:“她傢的佈置纔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說什麽?”“哦,沒什麽。”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的望着曉彤。曉彤正低着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衹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蕩,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曉彤擡起頭來註視着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竜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着曉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邊,心裏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麽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許許多多……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墻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裏,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的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着: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說着,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竜頭前面,把頭往水竜頭下面一伸,嘩嘩的淋着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竜頭,咕嘟咕嘟的把自來水咽進肚子裏,曉彤被他擠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着說: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裏的冷開水瓶裏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生呀!”曉白擡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挂着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麽?就因為我喝的是自來水!”“什麽謬論!”夢竹說,一面望着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麽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的說:“衹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
  “你擦幹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髮上一陣亂擦,夢竹皺着眉叫:
  “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裏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裏來了,怎麽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着洗菜盆說:
  “怎麽,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麽菜?”夢竹沒好氣的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麽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的說,悄悄的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說得非常輕。
  “他說去做什麽?”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說,暗暗的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麽用功!明年高三了,接着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麽考去!”夢竹生氣的說,一面忙着把菜下鍋。炒着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麽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衹會慣他。”曉彤不說話,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裏,放在爐臺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駡,其實曉白衹是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麽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駡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駡,幸好曉白對什麽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决受不了。
  廚房裏的溫度極高,冒着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彌漫全室。衹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
  “你到屋裏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屋子裏,曉白正赤裸着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裏拿着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說:“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挨駡!”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麽傲慢與偏見,什麽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百毒人魔?什麽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麽?鬍扯八道!”曉白輕衊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綫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裏,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什麽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麽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髒,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裏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着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産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麽火箭飛彈的,衹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着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惡心兮兮的有什麽好看。”“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的說。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裏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着眉,若有所思的靠進藤椅裏。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着說: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着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麽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輕輕的說了聲:
  “爸爸,茶。”“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擡起頭來,望着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着,就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
  “曉白,你媽呢?”“在廚房裏。”“飯還沒有好嗎?”“就好了,”曉彤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着擺飯,一面低低的說:“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麽?”夢竹問。
  “好像有什麽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着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着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癯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裏流動着清光,有什麽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麽了?有什麽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着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睏惑。
  “王孝城。”“什麽?”夢竹吃驚的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
  “怎麽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衹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麽事?”“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睏惑的說:“好像是個畫傢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傢,很有名的畫傢,也就是王孝城。”“什麽?”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傢,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說一句:‘藝術傢,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傢好,畫畫,衹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傢,我呢——”他註視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幹,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裏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麽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憂無慮的拉着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麽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癥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麽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傢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傢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裏,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挂着,露出了裏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墻上水漬和油煙遍布、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傢裏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傢,衹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衹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着飯碗,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麽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的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傢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麽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裏,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的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係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麽,你們决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一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曉彤靜悄悄的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覆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裏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着眉說:“曉彤做什麽?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麽。”夢竹掩飾的說。凝視着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着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着小花邊!記憶中有這麽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熨的曉白的製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的瞪着她:
  “你要幹什麽?”“沒,沒有什麽,”夢竹偷偷的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衹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着,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着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註意的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裏去。可是,一擡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的盯着她,看着她手裏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麽。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來,期期艾艾的,解釋的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衹得裝做不介意的喊:
  “曉彤!”曉彤應聲而入,夢竹把手裏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着的亮片映着燈光閃爍。曉彤擡起頭來,黑眼珠也映着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着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麽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衹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着衣服,帶着份難以抑製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裏。夢竹望着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說,語氣中帶着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說:“難為你去收藏這麽多年等着她長大了來穿。”“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製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麽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麽意思呢?”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着母親。“媽,可以嗎?”曉彤仰着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着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着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緻脫俗!在這一刻,她纔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製着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說:“這裏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着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嚮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着拉開裙子的下襬,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着曉彤,正想說什麽,卻在一擡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咽了口口水,艱澀的說:“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註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纔掩飾什麽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裏含着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說:“我衹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麽多年。”“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說,仍然帶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明遠坐回到椅子裏,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麽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墻,堅固的竪在她與他之間。
第二章
  早上,魏如峰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産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纔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起來,纔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着一個摺叠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着:
  “表哥:
  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裏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傢裏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
   霜霜”
  魏如峰笑了笑,把紙條丟在床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裏。纔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着香煙看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峰招呼着說:“早,姨夫。”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峰笑笑。
  “你今天遲了。”“昨夜在趕那份增産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峰說着,轉身就嚮門外走。“別忙,如峰!”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峰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裏面是魏如峰的早餐。這個家庭裏一傢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面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面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牛奶要溫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裏,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魏如峰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衹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而魏如峰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早餐送了來,魏如峰一面吃着,一面對何慕天說:
  “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着他說:“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峰看了看何慕天,衹得把說了一半的話暫時咽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峰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峰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準”。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臺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峰,”何慕天吸了口煙說:“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噢,”魏如峰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峰衝口而出的說。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峰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着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峰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註視着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分的男人,為什麽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麽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着雅緻,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峰知道公司裏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當魏如峰正沉思着他的姨夫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着前面這個年輕人。魏如峰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着,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着他從大陸出來時,纔衹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峰,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何傢的財富,對魏如峰也不算太委屈了吧?早餐吃完了,魏如峰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來說:“如峰,晚上那個會議,你最好參加一下。”
  “好,不過……”魏如峰遲疑了一會兒。
  “怎麽,有事嗎?”“沒什麽,衹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顧正傢去參加她女兒的生日舞會!”“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幫我也備一份禮吧!”何慕天說,又沉了一下,笑笑說:“那麽,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否則,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
  魏如峰一笑,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站起身來,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産計劃,電話鈴響了,接着,阿金在客廳裏喊:“表少爺,電話。”魏如峰走進客廳,握起了聽筒,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嬌媚的聲音:“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魏如峰皺皺眉,不用猜了,準是她。
  “杜妮,對不對?”“嗯哼,還好,你沒忘記我!怎麽了?你?忙些什麽?今天晚上來,怎麽樣?”“今晚不行,有事!”“那麽,明晚,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
  魏如峰望着電話機,內心迅速的在做着一番交戰,去?不去?終於,他爽快的說:“好,我明晚來!”挂斷了電話,他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抽着煙,安閑的望着他。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過去,掩飾什麽似的說:“該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裏揉滅,眼睛仍然研究的望着魏如峰。
  走出客廳,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老劉是個山東人,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愛。他們一同上了車,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着,魏如峰也默然不語。何慕天在想着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冷靜的打量着魏如峰,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說什麽,魏如峰是絶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峰註視着車窗外的臺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那個女人有什麽?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衊的微笑起來。
  顧德美傢的客廳,佈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於是,客廳裏布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鑒人,落地電唱機中播放着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着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睛,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麽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逗人喜歡。今晚,她穿着件翠緑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竜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仿佛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着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嘩。
  魏如峰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着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着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鬆而鬈麯。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玫瑰。襢露着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着一串黑寶石的項鏈,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傢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群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着:
  “生日快樂!”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群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峰反而被冷落了。魏如峰看了看周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註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衹亮着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着,光綫幽暗極了。靠在沙發裏,他冷靜的打量着這些十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纔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着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着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着,還一面笑着。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響得人頭髮昏。一個舞麯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峰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捲到他的身邊,猛烈的搖着他,叫着說:“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峰皺皺眉,怎麽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說什麽,霜霜已不由分說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衆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衹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着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峰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傢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說:
  “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峰再皺了一下眉,衹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於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峰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旋律也來得最自然。一麯既終,大傢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着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裏雖裝了冷氣,卻被大傢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他嚮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他略微遲疑,就嚮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擡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衹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他走到剛纔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識的,他在人群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麽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仿佛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衹是一種需要,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嚮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投身在商業界?衹單純為了對姨夫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欲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裏,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在這熱鬧的空氣裏,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着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着那發瘋似的一群。不知怎麽,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睏惑和迷茫。扭扭舞麯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麽,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麯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欲,居然也高歌了一麯。魏如峰聽她唱的是什麽:
  “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
  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裏,
  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峰聳聳肩,看看手錶,纔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麽,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傢裏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裏面藏着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於是,他不受人註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着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着他,仿佛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溫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緻,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裏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衹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蕩,不由自主的走近她,問:“你姓什麽?”“楊。”“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曉彤。”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早上的紅顔色。”他凝視她,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顔色,衹像暗夜裏一顆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說:
  “我叫魏如峰。”“我知道。”她輕聲說。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顧德美告訴我的,”她羞澀的笑笑。“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是嗎?”
  “不錯,”他也笑笑,這就是他的煩惱,別人介紹他總要說他是人的內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顧德美的同學?”“是的。”“為什麽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輕輕的一聲感慨,夾帶着微微的不安。“我不會跳舞,”頓了頓,她擡頭註視着他。逐漸擺脫了那份羞澀和拘束。“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顧德美告訴我‘晚會’,而沒有說‘舞會’,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很——彆扭。”“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
  “噢,”又是那樣一聲輕微的感慨:“還是不介紹的好,我——很怕見生人。”“是嗎?”她引起魏如峰強烈的興趣。“你不常見生人的吧?”“嗯,”她再笑笑,“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晚會。”
  “很用功?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書房裏?是嗎?”他調侃的說。“噢!”她的臉紅了,紅得很可愛,有幾分像早上的紅顔色了。“那音樂使我心慌。”
  “剛剛我走近你,為什麽你一下子就溜開了?”
  “我以為——”她囁嚅着,臉更紅了。“你要來請我跳舞。”
  他心中一動。“真的你不會跳舞?”“真的,”她認真的說:“那麽多人,如果你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沒有人,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噢!”她驚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並不難,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來都很優雅和舒服的。來,試試看,你總有一天要參加正式的舞會,要被人請去跳舞的!”“我——”她猶豫着。
  “來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時間抗議,就輕輕的拉過她來,很紳士派的擁住她,開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動着腳步。可是,跳舞天生對女孩子不會是一件難事,衹一會兒,她已經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攬着她,那纖細的身子在他懷中輕巧的移動,那細緻的臉上漾着紅暈,看起來柔弱動人。“你是傢裏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嗎?”他一面帶她滑着步子,一面問,看她那份嬌柔,應該是最小的一個。
  “不!最大。”“是嗎?兄弟姐妹幾個?”
  “我還有一個弟弟,”她說,因為分了心,腳步錯了,一腳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來,脹紅了臉。
  “沒關係,再來過。”魏如峰低頭看着她的腳,一張不大的腳,穿着的卻是一雙平底舊式的學生皮鞋。他重新帶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綴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斷定不是臺灣出的料子,在紡織工廠裏打滾了這麽幾年,對於衣料他是內行極了。那鑲着小花邊的衣領,那有着縐縐綢的袖口……這件衣服應該是有很長遠的歷史了。那麽,看樣子,傢境不會很好,帶着種微妙的憐惜的心情,他註視着那短短的齊耳短發,和低俯的眼睛上那兩排細長的睫毛。
  透過書房的厚實的檜木門,客廳裏喧囂的音樂仍清晰可聞,笑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們在書房中怡然自得的跳着華爾滋,這氣氛卻是非常奇異的寧靜和雅緻。沒一會,魏如峰就發現曉彤的本身就是寧靜氣氛的發源處,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個超脫出這世界的小幽靈,別有一股說不出的韻緻。室外有一陣喧囂,他們都沒有怎麽註意。但是,接着,書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放進一道紅色的光綫,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於是,他們看到門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張成一個O形的顧德美,和張大了眼睛的何霜霜。“哦,我正在教楊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着說,好像必須解釋什麽,同時放開了曉彤。
  “表哥,”霜霜揚了揚眉,笑了起來:“我以為你開溜了呢,原來你躲在這兒。”說着,她用那對明亮的眼睛對曉彤直視過來,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曉彤顯然十分發窘,有點兒緊張和失措,衹怔怔的站着,一語不發的望着門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況有幾分尷尬,就幹脆一拉曉彤說:
  “楊小姐,來吧,我們來正式跳跳!”說着,他把曉彤拉出房門,回進客廳裏,親自走到電唱機旁邊,換上一張“田納西圓舞麯”,然後過來請曉彤跳。曉彤看起來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對眼睛衹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們跳了起來,顧德美和另一個男孩子也跳了起來,霜霜卻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跳。曉彤錯了好幾次腳步,跳得非常糟糕,舞麯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說:
  “我該回傢了。”然後,她找到顧德美,不顧對方的輓留,堅决要回傢。魏如峰望着她,很想用汽車送她回去,可是,一轉眼間,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對他很含蓄的微笑着,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結果,是顧德美的三哥負責送曉彤回去。
  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開車,和霜霜一起回傢。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邊,打了個哈欠,微笑的說:
  “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聽出她話中有話,魏如峰就幹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興趣哦,我可以打聽出那位楊小姐的地址來,衹是先說說,你用什麽來謝我?”
  魏如峰轉了一個彎,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的說:
  “一場電影。”霜霜眯起眼睛來,仔細的審視了魏如峰一會兒,但魏如峰臉上一無表情。“一場電影,太少了吧?”
  “那麽,兩場。”“哼,”霜霜哼了一聲:“小兒科!”
  “開出你的價錢來吧!”魏如峰不動聲色的說。
  “衹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下次你陪我參加舞會的時候,不要把我丟在一邊做電燈泡,自己去陪別的小姐,讓我面子上下不了臺。”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臉上已沒有笑容了,看樣子還是真的生了氣。“怎麽?你還會缺少人陪嗎?我看你早已應接不暇了!”“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車煞住,寂靜的街道闃無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盤上,扭過頭來帶笑的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說:“你看什麽?”“我看——”魏如峰慢條斯理的說:“你是不是愛上了我?”
  霜霜濃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說:
  “活見你的大頭鬼!”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動油門,把車子嚮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廈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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