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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集解內篇補正
  《莊子》的版本,可謂多不勝數,今人的不談,古人中所註較好的,昨日所購王先謙《莊子集解》可算其一。
  《莊子》的註,郭慶藩的《莊子集釋》是一個很好的本子,集數傢之言,有註、疏、釋文、校,可謂詳備,中華版的分為四册,極有口碑。而同為中華書局諸子集成新編的王先謙的這本《莊子集解》則勝在要言不煩,便於披閱,且有價格優勢,雖稍嫌失之簡略,但書後附了近人劉武的內篇補正,因此也是一時之選。
  說起來郭慶藩和王先謙倒頗有些淵源。王先謙從江蘇學政卸任返湘,與郭慶藩的父親郭嵩燾交往甚密,據言郭嵩燾贊王氏有范晔之史筆(應是得益於他的《漢書補註》),還將思賢講捨主講一席讓於王。王主講思賢講捨之後,又辦思賢書局,所刻之書,“校勘精確,刻印優良,為清代晚期刻本之冠”。中華書局此版即是以思賢書局原刻本為底本的。王先謙其人做過嶽麓書院最後一任山長,古文師法曾國藩,經史子集皆通,也算是清季一大儒,而在高陽《慈禧全傳》中他卻是一趨炎附勢,且有“招相公”之癖的猥瑣之徒,倒也有趣。
  傢中所藏《莊子》還有兩個版本,一是大學時在揚州古籍書店購得的《莊子集解》,江蘇廣陵刻印社刻印,時隔七、八年,有些文字已不清晰,且不知何人所撰及所處時代。二是工作以後在海天書店購得的《白話莊子》,三秦出版社的文白對照版,折價書,當時看着便宜便買了。以上兩書尚能以資參考,也算是聊勝於無吧。
逍遙遊第一
  言逍遙乎物外,任天而遊無窮也。 補:釋文:「逍音銷。遙亦作搖。遊亦作遊。逍遙遊者,篇名,義取閑放不拘,怡適自得。」武按:本書讓王篇善捲曰:「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足明此義。蓋遊之逍遙,喻心意之逍遙自得也。天運篇雲:「以遊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是欲心意之逍遙自得,重在無為也。而郭象雲:「夫大小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郭氏此說,自樹一義則可,若以之釋本篇,則失其旨矣。本篇之旨在凝神,而神之能凝,在心意之逍遙,欲心意之逍遙,則在無為。人之不能逍遙者,有為也。其所為者,名也,功也,己也。此外則有有用之材也。故篇中揭其綱曰,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己,大樗無用。夫至於無名、無功、無己、無用,斯無為矣,斯逍遙矣。故篇中要之曰「其神凝」,結之曰「仿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本篇之大旨,如斯而已矣。莊子恐人之不明也,特藉遊之說以明之。遊有大小,特設鵬鷽之喻以明之。蜩鷽自以為遊之至而逍遙矣,然局促數仞之高,搶攘榆蓬之間,以視鵬之一舉九萬裏,其遊固至小而有限也。鵬之遊較大矣,然必積九萬裏之厚風,而後乃今掊之以圖南,則其遊猶有所待也。夫遊有限與有待,烏在其能逍遙也?且鵬所適者南冥也,非能遊於無窮也,非能遊於無何有之鄉也,猶之於有限也,又烏在其能逍遙也?此喻之以物也。更證之以人,由效一官以至徵一國之流,其自視其德,亦猶鵬鷽自視其遊之至也。然日斤斤於效、比、合、徵,心之為纍亦甚矣,未若宋榮子不隨世之非譽而勸阻也。然尚有內外榮辱之見存,未若列子之乘風,灑落世務,超脫塵垢也。然必待風而後行,猶之鵬翼必待風而後舉,未若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辨,以遊無窮而無所待也。而其所以能至此者,其功夫則在無名、無功、無己。能至於無己,則在己之一心,斯真逍遙矣。然桂以可食緻伐,漆以可用緻割,虎豹之文來射,猿狖之捷來格;人則以材之有用,恆召世之係纍。是能逍遙於心者,未必能逍遙於境也。又必無所可用焉,然後心、境兩適,無所遊而不逍遙矣。無所遊而不逍遙,然後能專精抱一,而神凝矣。斯旨也,文更舉證以明之。許由之辭天子,無名也。藐姑射神人,物莫之傷,無己而神凝也。四子使堯見之而喪其天下,無功也。而終之以大樗之無用。斯之為文,由小以至大,由淺以及深,喻之以物,襯之以人,旁敲側擊,反托正喻,無非說明無為之道而已。郭氏乃謂大小雖殊,逍遙一也,按諸文旨,豈其然乎!
  北冥有魚,釋文:「本一作溟,北海也。」 正釋文:「北冥,本一作溟,覓經反,北海也。嵇康雲:『取其溟溟無涯也。』梁簡文帝雲:『窅冥無極,故謂之冥。』東方朔十洲記雲:『水黑色,謂之冥海。』」近人朱桂曜雲:「王氏誤解釋文,以冥為北海,大非。如其說,是北冥為北北海矣。且下文『南冥』又何解乎?冥即海也。」武按:王氏之誤,在刪去釋文為首「北冥」二字,故「北海也」三字遂專訓冥矣。然朱氏謂冥即海,亦大非。下文「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如朱氏說,是冥海為海海矣。考說文:「冥,幽也。從日、六,冖聲。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冖亦夜也。簡文窅冥之訓得之。十洲記雲:「水黑色,謂之冥海。」以水言海,以黑言冥,非謂冥即海也,冥僅表色而已。今就「北冥」二字言,北表方,冥表色,即北方幽黑。其義止此。釋文之釋為北海者,以本文自釋為天池也。故北冥、南冥,謂為南北天池之名則是,謂冥即海則非也。其名為鯤。釋魚:「鯤,魚子。」方以智雲:「鯤本小魚,莊子用為大魚之名。」 正鯤,釋文:「徐音昆,李侯溫反,大魚名也。」朱桂曜雲:「鯤自有大魚之義,非莊子假藉用之。關尹子一字篇:『能運大鯤大鯨。』孔子傢語『鯤魚,其大盈車』,即以鯤為大魚。文選宋玉對楚王問『故鳥有鳳而魚有鯤』,亦以鯤為大魚。」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補:鵬,釋文:「徐音朋。說文雲朋及鵬,皆古文鳳字也。『朋,鳥象形。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故以鵬為朋黨字。』」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玉篇:「運,行也。」案:行於海上,故曰「海運」。下云「水擊」,是也。 正林希逸雲:「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裏。」武按:藝文類聚八,引莊子佚文雲:「海水三歲一周,流波相薄,故地動。」此為海運確證。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雲:「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按:言物之大者,任天而遊。 正按語謂「物之大者,任天而遊」,意是指鵬之遊能逍遙也,則與文意適相反。文寫鵬之將徙天池也,甚難而有待。待海運,待飆風,而後水擊三千,而後摶上九萬,翼莫夭閼,息須六月。如此種種,乃極寫鵬遊之不逍遙,以反襯神人之逍遙,所謂背面敷粉法也。故按語非是。齊諧者,志怪者也。司馬彪雲:「齊諧,人姓名。」簡文雲:「書名。」 補:諧,正韻音骸。釋文:「齊諧,戶皆反。」又云:「怪,異也。」周禮:「外史掌四方之志。」鄭註:「志,記也。」武按:言齊諧者,記載怪異之事者也。以作書名為允。俞樾雲:「按下文『諧之言曰』,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然文心雕竜有諧隱篇,是諧即隱也。劉嚮新序,言齊宣王發隱書而驗之。齊諧,即隱書之類,亦即齊之諧書也。書名諧,何得不可但稱諧乎?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崔撰雲:「將飛舉翼,擊水踉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崔雲:「附翼徘徊而上。」爾雅:「扶搖謂之飆。」郭註:「暴風從下上。」 補:摶,釋文:「徒端反。」郭慶藩曰:「文選江文通雜體詩註引司馬雲:『摶,圜也。扶搖,上行風也,圜飛而上行若扶搖也。』說文:『摶,以手圜之也。』」武按:扶搖,即下文羊角風。此風之勢,扶疏搖曳,麯行而上,如羊角也。鵬亦隨風勢圜轉而上飛,所謂摶也。章炳麟謂字當從「搏」,崔說得之。不知搏者拍也,摶亦有拍義,於義較完,不須從「搏」也。去以六月息者也。」成雲:「六月,半歲,至天池而息。」引齊諧一證。 補:「六月」字,伏下「大年」「小年」句。野馬也,司馬雲:「野馬,春月澤中遊氣也。」成雲:「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 正自此句至「則已矣」,就齊諧所言之九萬裏,說明其高之形狀。野馬者,乃高九萬裏內遊動雲氣之形也。呂覽雲:「至亂之世,其雲狀有若犬若馬。」又云:「其狀若衆馬以鬥,其名曰滑馬。」前漢書天文志雲:「石氏『見槍雲如馬』。」以此證知野馬為言雲氣,猶之呂氏所云之「滑馬」也。下文「絶雲氣」,即指此,故郭訓為遊氣。崔雲「天地間氣如野馬馳」,為得其旨。司馬與成僅就澤氣言,與上之「九萬裏」,下之「天之蒼蒼」,不相應矣。塵埃也,成雲:「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 補:釋文:「埃音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雲:「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按:漢書揚雄傳註:「息,出入氣也。」言物之微者,亦任天而遊,入此義。見物無大小,皆任天而動。「鵬」下不言,於此點出。 正按語非也。郭慶藩雲:「既言鵬之飛與息各適其性,又申言野馬塵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蓋喻鵬之純任自然,亦猶野馬、塵埃之纍動而升,無成心也。郭氏謂『鵬之所馮以飛者』,疑誤。」武按:此說與王氏按語相類。本文正寫鵬南徙時之情狀,尚未涉及物各適性一層,如忽插入此義,則上下文意不貫。莊子文不如是駁雜也。且以「生物」句總承「野馬」二句,亦欠分曉。至郭象謂「此皆鵬之所馮以飛者」,說原不誤。蓋莊子欲寫鵬摶上九萬裏之高,須寫天之高。然天之高不易寫也,特寫輕虛而居上層者,狀如野馬之雲氣也;其下,則浮空之塵埃也;又下,則生物相吹之息也。有此三層,則天之高見矣。鵬升乎三者之上,而馮之以飛,則九萬裏之高見矣。此三者,即所以成風者也。先提於此,以為下文風之伏筆。而人自下仰望,所見蒼蒼然者,即此三者之色也。三者原無色,厚則有色,如水原無色,深則有色,色亦蒼蒼然也。色為三者之色,而非天之正色也,故下接以「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之疑問辭也。如此解,則上下文意一串矣。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其,謂鵬。是,謂人視天。鳥在九萬裏上,率數約略如此,故曰「則已矣」,非謂遂止也。藉人視天喻鵬視下,極言搏上之高。且夫水之積也不厚, 補:自此至「將圖南」,說明必須九萬裏高之理由。其中以水喻風,以芥與杯喻鵬,喻中之喻也。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拗堂之上,支遁雲:「謂堂有坳垤形也。」 補:坳,廣韻:「於交反,地不平也。」集韻:「窊下也。」則芥為之舟,李頤雲:「芥,小草。」置杯焉則膠,崔雲:「着地。」呂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王念孫曰:「培,馮也。周禮馮相氏註:『馮,乘也。』鵬在風上,故言馮。培、馮音近義通。漢書周紲傳,紲封蒯城侯,顔註:呂忱蒯音陪,楚漢春秋作馮城侯。』是培、馮音近之證。」 正王念孫之說太於麯。武意「培」當為「掊」之誤,字形相差甚微,易誤也。人問世「自掊擊於世俗」,則掊者擊也。文意謂背負青天,已居於風之上,而後乃今以翼擊風而飛,猶前之水擊三千裏,亦以居水之上,以翼擊水而飛也。且「掊」字與上「摶」字相應,摶亦有擊義,特為圜勢耳。如此,則文意前後相顧。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司馬雲:「夭,折也。閼,止也。言無有折止使不行者。」 補:釋文雲;「一讀以背字屬上句。」武按:此「背」字,承上「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之「背」字來,其為鵬之背而非風之背明矣,故當屬此句。而後乃今將圖南。謀嚮南行。藉水喻風,唯力厚,故能負而行,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遊也。 補:玩兩「而後」字,足見鵬飛之不易而有待,必待至九萬裏之高,而後乃培風;必待無夭閼,而後將圖南。以此可知物之大、飛之高且遠如鵬者,其遊實未能逍遙,反襯神人之逍遙;所摶者扶搖,反襯乘天地之正;所適者南冥,反襯遊四海之外;有待,反襯無待。無一不與後文針鋒相對,無一不為後文設喻蓄勢。註中「明物」二句宜刪。蜩與學鳩笑之曰:釋文:「學,本又作鷽。本或作鸒,音預。同馬雲:『學鳩,小鳩。』」俞樾雲:「文選江淹詩『鸒斯高下飛』,李註引莊子此文說之。又引司馬雲:『鸒鳩,小鳥。』是司馬註作鸒,不作鷽。」 補:釋文:「蜩音條,司馬雲:蟬。」武按:此段言蜩鳩之飛雖無所待,然數仞而止,其遊有限,以喻物之小者亦不能逍遙也。「我决起而飛,李雲:「决,疾貌。」 補:「决起而飛」,無待也,反映鵬之有待。槍榆枋,支雲:「槍,突也」。李雲:「猶集也。」榆枋,二木名。枋音方,李雲:「檀木。」 補:釋文:「槍,七良反。榆,徐音踰。」武按:榆枋數仞耳,反映鵬之九萬裏。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王念孫雲:「則猶或也。」司馬雲:「控,投也。」 正成玄英雲:「突榆檀而棲集,時睏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俞樾雲:「其决起而飛槍榆枋也,有時能至,有時不能至。至則集於榆枋,不至則投於地。」武按:鳥類無論如何小,斷無不能飛集於樹之理。俞說殊昧物理,成則謂「睏不到前林」,本文無此義,亦屬意增,皆由誤解「至」字為至於棲集之所也。實則審上下文義,時者,時辰也。韓詩外傳九言雉雲:「常噣梁粟,不且時而飽。」且,未定之辭,姑且也,將也。言不將至一時或不定至一時而即飽也,與此「時」字義同。時則不至者,言槍集榆枋,一個時辰且不至,即投於地,反映鵬之必以六月息也。兩相對照,文意極為完密。蓋大年,小年與大知、小知,為本篇兩要素,一時與六月,即大年、小年之類也。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藉蜩鳩之笑,為惠施寫照。 正註傅會。惠施非本篇主人,主人乃無己之姑射神人也。篇末二段,莊子特藉己與惠施論辯之言,明無所可用之旨,非寫惠施也。註乃謂為之寫照,殊屬誤解。下仿此。俞樾雲:「而字下,當有圖字。上文『而後乃今將圖南』,此即承上文而言也。文選註引此,正作『奚以之九萬裏而圖南為』。」武按:俞說非也。蓋上句乃將然之謀,記者之所記也;此句則已然之跡,故二蟲得據而笑之。如加「圖」字,則亦為將然之謀,二蟲又何從知而據之以為笑乎?文選註必涉上句而誤也。九萬裏者,高也,非言其遠。適莽蒼者三餐而反,釋文:「蒼,七蕩反,或如字。崔雲:『草野之色。』」三餐,猶言竟日。 補:釋文:「莽,莫浪反。餐,七丹反。」腹猶果然;補果,說文:「木實也。」張晏曰:「有核曰果。」按果狀多圓凸。腹飽則隆起,猶如果之狀然。適百裏者,宿舂糧;隔宿搗米儲食。適千裏者,三月聚糧。補郭註:「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武按:上引三事係插喻,以喻榆枋之槍,不至一時,南冥之去,息以六月,以伏下「大年」「小年」句。之二蟲謂蜩、鳩。 補:之,是也。又何知!藉人為二蟲設喻。 正註非。此係藉二蟲為下「知效一官」等人及宋、列設喻,蓋同一不能逍遙也。文謂蜩、鳩二蟲以一時笑鵬之六月,以數仞笑鵬之九萬裏,此由己小不知彼大,故下言「小知不及大知」也。小知不及大知,釋文:「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 正知,承上「又何知」之知字,應如字讀,音智非。玉篇:「知,識也,覺也。」謂心與境遇而覺識也。智之度,較知為深。禮記「禮用知(音智)者之謀」句,疏雲:「智,謂謀計,曉達前事。」荀子正名雲:「知有所合謂之智。」白虎通情性節雲:「獨見前聞,不惑於事,見微知着也。」合上三說言之,謂就其所知者,加以思索謀計,而能曉達前事,見微知着,於事機有合者,方謂之智。夫莊子之道,一則曰「離形去知」,再則曰「同乎無知,其德不離」,觀此,則知尚應去,何況勞精敝神之智乎?下文「朝菌不知晦朔」二句,即釋小知也。齊物論雲「小知閑閑」,亦同此義。又云「閑閑」,及「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與王倪之四不知,則釋大知也。以此知音智之不當也。小年不及大年。上語明顯,設喻駢列,以掩其跡。 正此與上「小知」句,同為本篇主要字句,束上啓下。註乃謂為設喻掩跡。非也。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列子湯問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晦謂夜。釋文:「朔,旦也。」 補:奚,何也。然,如此也。釋文:「朝菌,徐其隕反。司馬雲:『大芝也。天陰生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釋文:「惠,本作蟪。司馬雲:『惠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補:釋文:「蛄音姑。廣雅雲:『蟪蛄,蛁蟧也。』按即楚辭所云『寒螿』者也。蝭音提。蟧音勞。蛁音雕。螿音將。」武按:不知晦朔與春秋,不僅小年,亦小知也,意係雙承。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楚之南」下,全引列子湯問篇。「楚」,彼作「荊」。 補:釋文:「冥,本或作榠,同。李頤雲:『冥靈,木名也。江南生。以葉生為春,葉落為秋。』椿,醜倫反。」武按:陳碧虛闕誤此下有「此大年也」,言見成玄英本。於法應有,以與上「小年」句為對文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李雲:「彭祖,名鏗,堯臣,封彭城,歷虞、夏至商,年七百歲,故以久壽見聞。」 補:成玄英雲:「彭祖養性,能調鼎,進雉羹於堯。」又云:「特,獨也。」釋文:「世本雲:『姓籛〔一〕,名鏗。』籛音翦。」衆人匹之,不亦悲乎!此段從「小年」句演出。 補:成雲:「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傷。」武按:菌、蛄與冥、椿,衆人與彭祖,皆小年不及大年。自「朝菌」至此,證實「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二句。「不亦悲乎」句,特就衆人之情說,非莊子重視彭祖之壽而為衆人悲也。觀刻意篇所言可知。其言曰:「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二〕壽考者之所好也。」繼曰:「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衆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蓋本篇之旨,在無為而凝神。如彭祖之道引,非無為也;養形,非凝神也;特以久聞,非淡然無極也。與莊子之道異,非莊子所取也。讀者於此等處如不認清,則於本書必多隔膜。湯之問棘也是已。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張湛註:「湯大夫。」棘、革古同聲通用。 補:郭慶藩雲:「論語『棘子成』,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詩『匪棘其欲』,禮坊記作『匪革其猶』。漢書『煮棗侯革朱』,史記索隱革音棘,皆其證。」武按:此段辭意,與前文復。所以引之者,以前語近怪,且出齊諧,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湯、棘問答以實之。且前後詳略各異,足以互明。如前言北冥,謂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此則以「窮發」「天池」句明之。前言鯤之大,此則言其廣與修。前言鵬背幾千裏,當指其修也,此則以泰山形其高與大。扶搖不知其狀也,此則以羊角形之。野馬等不知其實也。此則以「雲氣」二字釋之。騰躍而上,明槍之勢也;數仞而下,明槍之高也。「飛之至也」句,則所以笑之意較前益明矣。非此,則前語未了,前意未申,且不足徵,故復而非復也,夫豈漫爾引之乎!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湯問篇:「終發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按:列子不言鯤化為鵬。又此下至「而彼且奚適也」,皆列子所無,而其文若〔三〕相屬為義。漆園引古,在有意無意之間,所謂「洸洋自恣以適己」者,此類是也。 補:釋文:「李雲:『發,猶毛也。』司馬雲:『北極之下,無毛之地也。』按:毛,草也。」成玄英雲:「修,長也。」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司馬雲:「風麯上行若羊角。」 補:淮南原道訓高註:「扶,攀也。搖,動也。扶搖,直如羊角轉麯縈行而上也。」絶雲氣,補史記天官書註,索隱曰:「絶,度也。」荀子勸學篇註:「絶,過也。」謂鵬度過雲氣,至背負青天,然後摶風而飛也。雲氣,即上文野馬等氣也。此句與下文「乘雲氣」不同,說見下。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引湯問再證。斥鴳笑之曰:司馬雲:「斥,小澤。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選七啓註:「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按:雀飛何止一尺?下文明言「數仞」矣。「彼且奚適也?彼,鵬。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又藉斥鴳之笑,為惠施寫照。 補:正成雲:「八尺曰仞。翺翔,猶嬉戲也。」釋文:「躍,麯若反。翺,五刀反。蒿,好刀反。」蓬,唐韻:「薄紅切。」集韻:「蒿,好平聲。」說文:「菣(去刃切)也。」禮月令註:「蒿亦蓬蕭之屬。」爾雅釋草:「蘩之醜,秋為蒿。」陸佃疏:「蒿,草之高者。」武按:斥鴳之笑,以小笑大;榮子之笑,以大笑小。前後映射,在有意無意之間。此小大之辯也。點明。 補:正辯同辨,集韻:「皮莧切」。說文:「判也」。廣韻:「別也。」武按:此句為通篇關鍵。鵬之與蜩、鷽,宋、列之與藐姑射,皆小大之辨也,而莊子所明者在大。蓋道之大者。至人、神人、聖人也。藐姑射,則至人、神人之實證也。故「藐姑射」一段為本篇之主文,藐姑射神人則為本篇之主人。生物之鵬,無生物之冥靈大椿,人之彭祖、宋、列之屬,皆藐姑射之陪襯也;蜩、鷽也,菌、蟪也,藐姑射之反襯也。後段惠、莊之辯論,則「大」字之餘波,且藉以明無用之旨者也。如此讀本篇,則前後脈絡氣勢。皆成一串。郭象於此句,乃謂「或翺翔天池,或畢志榆枋,各稱體而足」。繹其所言,是無分乎大小也,夫豈本篇之旨乎?
  〔一〕「籛」原作「錢」,據釋文改。
  〔二〕「彭祖」原誤「彭變」,據刻意篇原文訂正。
  〔三〕「若」原作「皆」,據王氏莊子集解原刻本(以下簡稱王氏原刻)改。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李雲:「比,合也」 補:知音智。效,戶教反。行,下孟反。比,毗至反。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郭慶藩雲:「而讀為能。能、而,古字通用。官、鄉、君、國相對,知、行、德、能亦相對。」司馬雲:「徵,信也。」 正此段與「宋榮子」「列子」二段,均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之反襯。此段隱示世人之數數於功與名。若就世情言之,知能效官,行能比鄉,德能合君徵國,自高於常人一等,然就道言之,未免於世之功名數數然也。如是,則足以纍心而損道,尚何逍遙之有乎?以視榮子之不數數然者,則非所及矣。註中郭說,未免穿鑿。官,職位也,與鄉、國對,君則國之君也。而,應如字讀。「德」字統君與國言,中以「而」字連屬成句。就狹義言,德合於一君;就廣義言,德見信於一國也。且本篇所重,在道與德,而不在能。又知效一官,即含能義,無庸讀而為能,添此蛇足也。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此,謂斥鴳。方說到人,暗指惠施一輩人。 正「暗指」句,傅會,說見上。宣雲;「如斥鴳之自以為至。」此段由知而行而德,由官而鄉而君而國,亦小大之辨也。而宋榮子猶然笑之。司馬、李雲:「榮子,宋國人。」崔雲:「賢者。」謂猶以為笑。 補:韓非子顯學篇:「宋榮子之議,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王先慎曰:「宋榮,即宋鈃。」天下篇:「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釋文:「鈃音形。郭音堅。」武按:又即孟子之宋牼。牼將說罷秦、楚之兵,與榮子設不鬥爭同,故知即一人也。其所以笑之者,以彼輩效官比鄉,合君徵國,於世數數然也。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郭象雲:「審自得也。」 補:成雲:「舉,皆也。勸,勵勉也。沮,怨喪也。」釋文:「沮,慈呂反,敗也。」武按:齊語「且有後命」註:「且,猶復也。」此文「且」字,言榮子不僅不效上舉諸人汲汲於世之功名,且復世譽之不勸,世非之不沮,實高於上舉諸人一等。此亦小大之辨也。定乎內外之分,郭雲:「內我而外物。」辨乎榮辱之境,郭雲:「榮己而辱人。」 正心,內也。譽與非,外也。內心有主,而不為外所動,即所謂「定乎內外之分」也。不以譽為榮而加勸,不以非為辱而加沮,即所謂「辨乎榮辱之境」也。郭註非是。斯已矣。成雲:「榮子智德,止盡於斯。」正註非。言榮子僅定內外,辨榮辱,如斯而止矣。意註射下句。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言不數數見如此者也。正註欠分曉。釋文:「數數,音朔,下同。司馬雲:『猶汲汲也。』」武按:言榮子於世未嘗汲汲也。世之所重者,惟功與名。榮子之於世未數數然者,即不汲汲以求世之功與名也。然如列子,則並功與名之心而無之,又高榮子一等矣。此亦小大之辨也。淮南俶真訓:「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於死生之境,而通於榮辱之理。(中略)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足證本義。分分,猶數數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司馬雲:「樹,立也。至德未立。」按:言宋榮子不足慕。 正按語宜刪。榮子不以世之譽與非而勸沮,較之比鄉、合君、徵國者,能自樹立矣。然定內外,辨榮辱,是尚有物我榮辱之見存,猶未能脫然無纍,卓然自樹也。且定內外之分,未能無己也;辨榮辱之境,未能無功與名也。未能無己、無功與名,心亦何能逍遙乎?夫列子禦風而行,成雲:「列禦寇,鄭人,與鄭繻〔一〕公同時。」按:列子黃帝篇:「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盡二子之道,乘風而歸。」下又云;「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 補:田子方篇:「列禦寇為〔二〕伯昏無人射。」德充符篇:「子産師伯昏無人。」應帝王篇「列子歸,以告壺子」,列子黃帝篇作「壺丘子」。司馬雲:「名林,鄭人,列子師。」呂覽下賢篇:「子産往見壺丘子林。」以此知列子與子産同時。而劉嚮雲「列子與鄭繆公同時」,成氏之說當本此。讓王篇言鄭子陽遺列子粟,並見呂覽、列子、淮南等書。考左傳魯襄二年,言子罕當國,子駟(即子陽)為政。時鄭為成公之十四年,去繆公之卒,已三十四年矣。如劉嚮所說,則其時列子之年在四十上下。今假定為年四十,越五年,為鄭簡公元年,鄭侵蔡,獲蔡司馬。鄭人皆喜,惟子産不順,雲雲。子國怒之曰:「爾何知?童子言焉,將為戮矣。」以此知子陽遺粟時,子産尚在童年也。簡公十二年,子産始為卿。二十三年,子皮授子産政。定公八年,子産卒,去子駟為政時已四十九年,此時列子年且九十矣。是年為魯昭公二十年,孔子年約五十二。天運篇言孔子行年五十有一,南之沛見老聃。是此時老子尚未出函𠔌關也。達生篇、呂覽審己篇,均言列子問道於關尹,此事必在關尹函𠔌問道之後。蓋列子未及老子之門,間接問之於關尹也。此時列子之年且逾百歲矣。其卒於何時,書闕有間,無從稽考。然彼能乘風者,自不可以恆人之壽例之也。泠然善也,郭雲〔三〕:「泠然,輕妙之貌。」 補:釋文:「泠音零。」武按:此喻列子超然世外,無功無名,故能泠然善也。然其遊猶有所待,亦僅泠然善而已,尚未能逍遙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緻福者,未數數然也。成雲:「緻,得也。得風仙之福。」按:言得此福者,亦不數數見也。 正按語非。郭註:「苟有待焉,則雖禦風而行,不能以一時而周也。」又云:「自然禦風行耳,非數數然求之也。」成疏:「旬,十日也。」武按:此喻列子尚不能如至人之無己。蓋福者,一己免乎行,禦風泠然而善之福也。列子猶待風而行,是未能捨己之福,即未能無己也,特不汲汲求此福而已。「風」為篇中着意之字。蓋效、比、合、徵,及榮子等輩,塵纍濁重,不能乘風也。鵬能乘風矣,然必待扶搖之飆風,而後能絶雲負天;必待九萬裏之厚風,而後將圖南。夫飆則非風之正,厚則非泠然之輕妙也。列子能乘輕妙之風矣,然不能無所待也,不能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也。觀此,知已上各文,無一不從反面為下文蓄勢。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雖免步行,猶必待風。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司馬雲:「六氣,陰、陽、風、雨、晦、明。」郭慶藩雲:「辯讀為變,與正對文。辯、變,古字通。」 補:郭說是也。管子戒第二十六:「是故聖人齊滋味而時動靜,禦正六氣之變。」可證古辯、變通。此二句言乘天地陰陽之正,禦陰陽六種之變氣也。正者,未變者也。順之而遊,故曰乘。及變而為六氣,則因勢而動,隨感而應,如御馬之有控、罄、縱、送然,故曰禦。此二句在本篇最為精要。下「藐姑射」一節,即設喻證明此義者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雲:「陰陽者,天地之道也。」天元紀大論雲:「陰陽之氣,各有多少,故曰三陰三陽也。」至真要大論雲:「帝曰:『善!願聞陰陽之三也何謂?』岐伯曰:『氣有多少異用也。』」王冰註:「太陰為正陰,太陽為正陽;次少者為少陰,次少者為少陽;又次為陽明,又次為厥陰。」據此,則所謂乘天地之正者,乘天地之正陰正陽,即乘太陰太陽也。或問:此僅曰「乘天地之正」,何以知「正」字指陰陽言也?答曰:天地,即表陰陽也。陰陽應象大論雲:「積陽為天,積陰為地。」呂覽有始篇註:「天,陽也。地,陰也。」文選東都賦註引範子云:「天者陽也,地者陰也。」蓋陰陽者,天地之道;天地者,陰陽之象。潛移默運者,陰陽也;形象着明者,天地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故此即以「天地」二字代陰陽。本書如此活用之例不一。如秋水篇雲「牛馬四足是謂天」,以天表自然之義也。天地篇雲「無為為之之謂天」,以天表無為之義也。應帝王篇雲「示之以天壤」,亦活用者也。故此「乘天地之正」,即乘陰陽之正也。然不直曰「乘陰陽之正」,而必曰「乘天地之正」者何也?答曰:以陰陽有多少也。如陽明、厥陰之類,陰陽少而未盛,不得謂之正也。必陽升於天,陰降於地,然後至於極盛之位,方可謂之正陰正陽,方可以「天地」之字表之。今姑以陽論。易曰「時乘六竜以禦天」,謂按時節,次第乘六種之竜以上升。自幹之初九,以至九五,陽方盛而至於天。故九五之爻曰「飛竜在天」,即在天之陽也。此陽,方可謂之正,方可表以天。九五以下。如少陽、陽明等,其陽未盛,未至於天,則不可以天表之也。地之表陰,可以類推。易所謂「禦天」,即此之「乘天」也。故不曰「乘陰陽之正」,而曰「乘天地之正」也。天元紀大論又云:「寒、暑、燥、濕、風、火,天之陰陽也。三陰三陽上奉之。」至真要大論又云:「岐伯曰:『厥陰司天,其化以風。少陰司天,其化以熱。太陰司天,其化以濕。少陽司天,其化以火。陽明司天,其化以燥。太陽司天,其化以寒。』」是此所謂「六氣」者,即寒、暑、燥、濕、風、火也。所謂「禦六氣之辯」者,即禦此三陰三陽所化寒、暑、燥、濕、風、火之氣也。陰陽無質,化氣則有質,故此謂「乘天地之正」,而不謂「乘天地之正氣」,以正陰正陽尚未變化為氣也。至司馬以陰、陽、風、雨、晦、明訓六氣,係據左傳昭公元年秦醫和之說。素問在和前,和說當本諸素問,皆醫學家之言也。在易則於三陰三陽升降變化之際,分之為六位,演之以六爻。六爻之在幹陽卦內者,就其高下之位,象之以六竜。故易曰:「六位時成,時乘六竜以禦天。」疏言:「幹之為德,以依時乘駕六爻之陽氣,以拱禦於天體。六竜,即六位之竜也。以所居上下言之,謂之六位也。陽氣升降,謂之六竜也。」疏語最為明晰。下「禦飛竜」,即幹卦六竜內第五位之竜,實即升居五位之陽氣也。故此二句之義,本之於易。又本之於老子之言。田子方篇,老子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所謂「乘天地之正」,即乘此肅肅之至陰,赫赫之至陽也。交通成和者,謂陰陽由交通變化成和氣也。易幹卦亦曰:「幹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其義正同。而陰陽之在天地與在人身,一也。惟天地之陰陽交通出於自然,人身之陰陽,欲其交通,則必有道以禦之,然後能合以成和,凝以成神。是故變由於交通,交通在於禦,故曰「禦六氣之辯」也。夫莊子此書,所以明道也。其所謂道,非仁義之謂,乃陰陽之謂也。上已舉素問「陰陽者,天地之道」之語矣。易係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管子正篇曰:「陰陽同度曰道。」本書則陽篇曰:「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言道為陰陽之公名也。由此知莊子所修之道,即修陰陽及其所化之六氣,以合和凝神之道也。曰乘曰禦,即喻修之之工夫也。此理觀慎子所言益明。慎子之言曰:「五日為候,三候為氣,六氣為時,四時為年,而天地備矣。天地相去八萬四千裏,衝和之氣在其中,四萬二千裏已上為陽位,四萬二千裏已下為陰位。鼕至之候,陽發於地,一氣上升七千裏。至六氣,則上升四萬二千裏,而陽至陽位,故其氣溫,為春分之節也。六氣,而陽極陽位,故熱而為夏至之節也。夏至之候,陰出於天,一氣下降七千裏。至六氣,則下降四萬二千裏,而陰至陰位,故其氣涼,為秋分之節也。六氣,而陰極陰位,故其氣寒,而為鼕至之節也。天地之所以能長能久者,以其陽中有陰,下降極而生陽,陰中有陽,上升極而生陰。二者交通。合為太和,相因而為氤,相????而為氳。以此施生化之功,此變化之所以兆也。」其所謂鼕至陽發於地,夏至陰出於天,乃本老子「肅肅出天、赫赫發地」之說也。所謂升降之候,陰陽之位,實易「六位時成」二句最明顯之註腳。惟天地相去,不知其極。慎子謂「相去八萬四千裏」,人或以為非是。不知慎子乃言陰陽在天地間循環升降之距離,猶之地文學家言包地球之空氣,厚止二百裏,非謂天去地止有此數也。漢鍾離權復本慎子之說,着靈寶畢法一書,取法天地陰陽升降之位與時之理,以攝養一身之陰陽。後世修煉傢遂有「運周天」、「駕河車」之說,且區之為六候,分之為三百六十爻。其說近則本之於鍾離,遠則源於易、老及此二句,與養生主篇「緣督以為經」句,非盡妄誕無稽也。故此二句係寓言修道傢養氣凝神之理,讀者當與養生主篇「緣督以為經」,人間世篇「無聽之以耳」,「惟道集虛」,「徇耳目內通」,應帝王篇「機發於踵」各句下補、正之語,匯通觀之,方可明其大凡。惟此理精妙,此事幽玄,天地間自有此一種道術,特不足為淺人道耳。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無所待而遊於無窮,方是逍遙遊一篇綱要。 補:釋文:「惡音烏。」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釋文:「己音紀。」成雲:「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其實一也。」正郭慶藩曰:「文選任彥升到大司馬記室箋註引司馬雲:『神人無功,言修自然,不立功也。聖人無名,不立名也。』釋文闕。」武按:齊物論篇雲:「王倪曰:『至人神矣。』」是至人、神人一也。故下藐姑射神人,亦至人也。惟聖人則有間。則陽篇雲:「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秋水篇雲:「大人無己。」此言「至人無己」,則至人即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矣。列子力命篇雲:「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乎!」公天下之身,即無己也,此明言聖人不及至人矣。外物篇雲:「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之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此明言聖人不及神人矣。成氏乃謂「其實一也」,尚欠詳審。自「若夫乘天地之正」至此,為本篇之主,下則逐一舉事證明之。此三句,為本段之主;「至人無己」句,則又三句中之主也。
  〔一〕「繻」,原作「繆」,據王氏原刻及成疏改。
  〔二〕「為」原誤「與」,據田子方篇改。
  〔三〕「雲」,原作「註」,據王氏原刻改。
  堯讓天下於許由,司馬雲:「潁川陽城人。」 補:此段引許由不願居天子之名,證明聖人無名。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字林:「爝,炬火也。」 補:釋文:「爝,本亦作燋,音爵。郭祖繳反。」又曰:「小火也。」淮南人間訓:「夫爝火在縹煙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武按:一指能息,其為小火明矣。其於光也,不亦赤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成雲:「屍,主也。」 補:釋文:「浸,子鴆反。灌,古亂反。」正韻:「浸,漬也。」博雅:「灌,溉也。澤音宅,潤澤也。」淮南原道訓:「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故堯謂由為夫子。言若夫子立為天子,天下必致太平。吾自視缺然,請緻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正俞樾雲:「本作『吾將為實乎』,與上『吾將為名乎』相對成文。『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其意已足。『吾將為實乎』,當連下文讀之。實與賓形似,涉上句『實之賓也』而誤。若如今本,則為賓即是為名,兩文復矣。」武按:俞說非也。名既為實之賓,是實重而名輕也。吾將為賓乎,言吾將捨其實之重而為名之輕乎?用「乎」之疑問詞者,乃反言以見意,謂不就輕而為賓也。此句係校量名、實二者,而以「賓」字表名之輕,故「賓」字與「名」字不復,非涉上句而誤也。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李雲:「鷦鷯,小鳥。」郭璞雲:「桃雀。」 補:釋文:「鷦,子遙反。鷯音遼。」成雲:「鷦鷯,巧婦鳥也,一名工雀,一名女匠,亦名桃蟲,好深處而巧為巢也。」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李頤雲:「偃鼠,鼷鼠也。」李楨雲:「偃,或作鼴,俗作鼴。」本草陶註:「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行,討掘即得。」說文「鼢」下云:「地行鼠,伯勞所化也。」李說誤。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釋文:「傳鬼神言曰祝。」 補:釋文:「庖,鮑交反,掌廚人也。祝,之六反。樽,子存反,本亦作尊。俎,側呂反。」武按:淮南泰族訓:「調五味者,庖也。陳簠簋,列樽俎,設籩豆者,祝也。齊明盛服,淵默不言,而神之所依者,屍也。宰祝雖不能,屍不越樽俎而代之。」可謂此處的解。
  肩吾問於連叔成雲:「並古之懷道者。」曰:「吾聞言於接輿,釋文:「皇甫謐雲:『接輿躬耕,楚王遣使以黃金百鎰、車二駟聘之,不應。』」 補:成雲:「接輿,姓陸,名通,楚人,與孔子同時,而佯狂不仕。」武按:此段引藐姑射神人,證明至人無己。大而無當,釋文:「丁浪反。」按:當,底也。 正淮南本經訓:「留於口,則其言當。」齊俗訓:「晉平公出言而不當。」註:「當,合也。」此謂接輿之言誇大,而於情理無所合也,故下言「不近人情」焉。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成雲:「猶上天河漢,迢遞清高,尋其源流,略無窮極。」 補:釋文:「怖,普布反,廣雅雲:『懼也。』」 正成說非。「河、漢」句,係往而不返之譬況語,謂其言往而不返,無所歸宿,猶如河、漢之水,滔滔長流,無所止極,非謂上天河漢之清高也。大有徑庭,宣潁雲:「徑,門外路;庭,堂外地。大有,謂相遠之甚。」不近人情焉。」 補:上句為此句之譬況語,謂門外之徑,與門內之庭,所處限隔,不相接近也。而此句則申說「大而無當」句之義。焉,釋文:「猶然也。」王引之雲:「狀事之詞,與然同義。」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釋文:「藐音邈,簡文雲:『遠也。』姑射,山名,在北海中。」 補:釋文:「射,徐音夜。又食亦反。」 正簡文僅取姑射為山名,非也。下文「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而山海經海內北經有列姑射山,列子黃帝篇「姑射山」,一本作「列姑射」,可證山名當為藐姑射也。又其雲「在北海中」,不知何據。山海經東山經有姑射山,所在非北海;在海內北經之山為列姑射,而非姑射。黃帝篇內之姑射山,僅雲在海中,不言北也。但此係藉山名以寓意,無庸求實其所在。蓋說文解「射」字雲:「弓弩發於身而中於遠也。」藐姑射者,謂深遠之旨,姑以下文所言影射之也。深遠之旨何?下「其神凝」之神也。「神凝」二字,為本篇主旨,且為全書主旨,以其為神人之德,修道之果也。觀本段均註射凝神立論,故「神」字實為本段所射之鵠也。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 補:釋文:「肌,居其反。」武按:刻意篇雲:「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又云:「能體純素,謂之真人。」肌膚若冰雪,喻其體純素也。純素,則與神為一,一則凝矣。真人,即神人也。真言其體,神言其用也。又天地篇雲:「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若冰雪,喻純白備也。純白備,則神生定,定則凝矣。故「冰雪」句實為下「神凝」二字寫照。如曰不然,此寫神人。非寫美女,何用敘其肌膚之白乎?淖約若處子。李雲:「淖約,好貌。」釋文:「處子,在室女。」 正釋文:「淖,郭昌略反。」武按:淖約,李雲「好貌」,非也。荀子宥座篇:「淖約微達。」楊倞註:「淖當為綽。約,弱也。綽約,柔弱也。」說苑作「綽約微達」,訓柔弱是也。在宥篇:「淖約柔乎剛強。」老子曰:「柔弱勝剛強。」又曰:「弱者者道之用。」文子道原篇亦曰:「柔弱者道之用。」即淖約所喻之意也。上句冰雪言其體,此句淖約言其用。道之用,即神也。處子,黃帝篇作「處女」。孫子曰:「靜如處女。」老、莊之道貴靜,故以處女喻之。且老子曰「守雌」,曰「牝常以靜勝牡」,皆處女所喻之意也。不食五穀, 補:成雲:「五穀者,黍、稷、麻、菽、麥也。」吸風飲露。 補:春秋元命包雲:「陰陽怒而為風。」慎子云:「陽在外者不得入,則周旋六合而為風。」故上言風為陰陽之變氣也。吸,說文:「內息也。」因風為陰陽之變氣,故吸於內以調之。蔡邕月令雲:「露者,陰之液也。」慎子云:「陽感之,則液而為露。」謂陰受感而為露也。吸風合言陰陽,飲露則單言陰,總之喻神人之呼吸陰陽於內也。淮南俶真訓雲:「是故聖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顒顒然仰其德以和順。」所謂呼吸陰陽,即此句所喻之意;所謂其德,即下之「神凝」也;所謂群生和順,即下「物不疵癘」也。乘雲氣,禦飛竜,而遊乎四海之外。「乘雲氣」三句,又見齊物論篇,「禦飛竜」作「騎日月」。 補:鵬穿越雲氣,馮風而飛,不能乘雲氣也,故曰絶。列子禦風而行,亦不能乘雲氣也。能乘雲氣者,厥為神人。此中大有分別。且或乘雲氣,或禦飛竜,非若列子之必待風也。乘雲氣,承上「乘天地之正」說;禦飛竜,承「禦六氣之辯」說。元命包雲;「陰陽聚為雲。」慎子云:「陰與陽得,助其蜚騰,則飄揚而為雲。」說文:「竜,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賈誼雲:「竜變無常,能幽能章。」傅元竜贊雲:「誕應陽精,屈伸從時,變化無形。」據此以言,竜,陽精也,變化不測者也,故易幹卦取之,以象陽氣之升降變化焉。「乘雲」句,合言陰陽,「禦竜」句則單言陽,總之,喻神人攝調陰陽於外也。惟易幹卦言陽氣在六位中之變化,故設六竜以喻之。此不言六竜,而言飛竜者,以飛竜應五爻而當五位。其上上九,則陽過亢;其下九四,則陽未盛。準之慎子之說,過亢者,陽極陽位也;未盛者,甫出陰位,方至陽位也。後之修煉傢,以言火候之老嫩,皆在所不取也。惟九五之飛竜,純陽正盛,無過不及,非老非嫩,控禦此氣,所以為神人也。其神凝,三字吃緊。非遊物外者,不能凝於神。 補:說文:「凝,俗冰字。」顔氏匡謬正俗:「冰轉音凝。」說文:「凝,冰堅也。」黃氏韻會:「冰,古凝字。仌,古冰字。後人以冰代仌字,故以凝代仌字。」武按:大戴禮曾子天圓篇雲:「陽之精氣曰神。」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故神凝由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竜而來。蓋此數句,上已釋明其為修道者調攝陰陽之喻也。而其着手處,則在用志不分。達生篇述佝僂丈人之言曰:「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孔子稱之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故凝神之要點在用志不分。人間世篇,仲尼語顔回曰「一若志」,老子曰「守靜篤」,曰「抱一」,同此義也。蓋志不分則靜,靜則定,一則凝矣。內神凝,而外則若厥株拘與槁木之枝,與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同。而子綦自謂「喪我」,喪我者,無己也。故用志不分然後能無己,無己然後能神凝。此「神凝」二字,即示藐姑射神人為無己之至人也。使物不疵癘而年𠔌熟。司馬雲:「疵,毀也。」癘音癩,惡病。列子黃帝篇:「姑射山,在海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𠔌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漆園本此為說。 補:釋文:「疵,在斯反,病也。癘音厲,本或作厲。」武按:此與在宥篇「慎守汝身,物將自壯」之義同。自「藐姑射」至此,寓意精深,茲再就本書舉證以明之。刻意篇雲:「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一〕也。」肌膚若冰雪,非純粹不雜乎?靜一不變,惔而無為,處子之性行類之。乘雲禦竜,及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即動而以天行也。神凝者,即由養神之至也。刻意篇又云:「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處子,陰也,靜也;飛竜,陽也,動也。此二語之寓意,尤為明顯。彼篇又云:「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夫乘雲禦竜,遊四海之外,非四達並流,際天蟠地乎?使物不疵癘而年𠔌熟,即化育萬物,不可為象也。天運篇雲:「竜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體者,幹陽之體,即神凝而成體也。散即變也。散而成章者,易說卦曰:「故易六位而成章。」註總言六畫;又細分之,則陰陽之位,間雜而成文章也。故體者,陰陽之正也;散者,六氣之變也。斯體也,靜則謂之和,動則謂之神。文子上仁篇雲:「陰陽交接,乃能成和。」交接者,所以凝也。故凝神者,凝此陰陽之和也,即所謂養乎陰陽也。以本段為本篇主文,且為莊子道要,故特詳為拈出之。吾是以狂而不信也。」狂,李九況反。按:音讀如誑。言以為誑。 正釋文:「狂,求匡反,李雲:『癡也。』」武按:廣韻:「巨王切,病也。」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應璩詩云:「積念發狂癡。」李訓癡,是也。淮南精神訓:「大怖生狂。」又原道訓:「薄氣發喑,驚怖為狂。」故「狂」字應從李訓,方與上「吾驚怖其言」句相關合,讀誑非也。至肩吾之意,以為使物不疵癘而年𠔌熟,必以天下為事而後能,今藐姑神人,不過一己之神凝耳,並未以天下為事,何能緻如斯之效?其狂而不信者在此。連叔一則曰「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再則曰「孰肯以物為事」,即針對此點而答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補:釋文:「瞽音古,盲者無目,如鼓皮也。與音豫。觀,古亂反。」文子符言篇:「豈獨形骸有暗、聾哉?心亦有之。塞也,莫知所通。」此暗、聾之類也。淮南泰族訓亦有此語。是其言也,猶時女也。司馬雲:「猶處女也。」按:時,是也。雲是其言也,猶是若處女者也。此人也、此德也雲雲,極擬議之詞。 正女同汝,指肩吾。承上「聾盲」來,言不惟形骸有聾盲,知亦有之,汝聞接輿之言,狂而不信,即是知之聾盲也。「是其言也」句,指「然,瞽者」至「知亦有之」一段之言也。如此解,文句方能承接一氣。若如司馬說,「瞽者」一段便成贅肬。且上以處子況神人,陸註「在室女」,郭註:「不以外傷內。」若此處單稱女,出室女亦屬之,則外傷矣,何可以況神人乎?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李雲:磅礡,猶旁礡。」李楨雲:「亦作旁魄,廣被意也。言其德行廣被萬物,以為一世求治,豈肯有勞天下之跡?老子曰:『我無為而民自化。』亂,治也。」簡文雲:「弊弊,經營貌。」案〔二〕:蘄同期。 補:釋文:「旁,薄剛反,字又作磅。礡,蒲博反。司馬雲:『磅礡,猶混同也。』蘄,求也。弊弊,徐扶計反。」 正註引李楨雲:「以為一世求治。」是以「一世」連讀,又訓亂為治,均非。奚侗雲:「釋文出『世蘄』二字,文選吳都賦註引至『世』字,可見古無有『一世』連讀者,」武按:玩郭註成疏,亦不以「一世」連讀。須知「萬物以為一」,係本書要語,各篇屢見,而原於老子「萬物得一以生」之言。本書如德充符篇雲:「物視其所一。」又云:「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天地篇雲:「萬物一府。」秋水篇雲:「萬物一齊。」在宥篇雲:「萬物雲雲,各復其根。」雲雲,衆多貌,不一也;復根,則一矣。義均相同。故此處應從「一」字絶句。「亂」字訓治,雖出爾雅、說文,然於此文不合。左宣十二年傳:「人反物為亂。」又宣十五年傳:「民反德為亂。」其義適與「之德也,磅礡萬物以為一」相反。蓋此處以神人、世人對舉,一正一反也。神人以無為之德,和萬物為一,故曰「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世人以有為為治,即弊弊以天下為事。如是,則不能磅礡萬物為一,不一,則亂矣,故曰「世蘄乎亂」也。此義原於老子「為者敗之」一語。而本書繕性篇略雲:「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此段足證之人、之德磅礡萬物為一之義。「混芒」與「一世得淡漠」二語,與司馬訓磅礡為混同之義合。彼篇又略雲:「逮德下衰,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唐、虞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氵梟〉淳散樸,附之以文,益之以博,然後民始惑亂。」其所謂燧、羲、唐、虞,此文以一「世」字概之。「興治化」以下各語,即弊弊以天下為事也。其所以如此者,意在蘄乎治,而民竟惑亂,非即此文所謂「世蘄乎亂」乎?此文簡奧,非匯通全書觀之,不易明也。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司馬雲:「稽,至也。」 補:釋文:「稽音雞,徐、李音啓。」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說文「秕」作「秕」。釋文:「秕糠,猶繁碎。」按:言於繁碎之事物,直以塵垢視之。 補:釋文:「垢,古口反。秕,徐甫姊反。陶,徒刀反。鑄,之樹反。」成雲:「散為塵,膩為垢,𠔌不熟為秕,𠔌皮為糠。鎔金曰鑄,範土曰陶。」武按:「大浸稽天」以下各句,即申說「物莫之傷」也。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又引不以天下為事之神人,以明其自全之道。 正釋文謂「秕糠猶繁碎」,於義無取。此謂「引神人以明自全之道」,亦非。讓王篇:「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傢,其土苴以治天下。」司馬雲:「土苴,如糞草也。」即塵垢之說也。又天道篇:「君之所讀者,古之糟魄已夫!」司馬雲:「魄,本又作粕。」即秕糠之說也。合而言之,塵垢秕糠。道之粗跡也。神人以其粗跡,將猶陶鑄成為堯、舜之治,即「土苴以治天下」之說也。前「孰弊弊」句,不以天下之事為事也。世自化之,無所事事也。此「孰肯」句,不以天下之物為事也。不以物為事,則如知北遊篇所云「聖人處物不傷物,物亦不傷也」。係就事與物分說。宋人資章甫適諸越,李雲:「資,貨也。章甫,殷冠也。以冠為貨。」司馬雲:「諸,於也。」補此段證明神人無功。越人短〔三〕發文身,無所用之。為無所用天下設喻。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司馬、李雲:「四子,王倪、嚙缺、被衣、許由。」李楨雲:「四子本無其人,徵名以實之,則鑿矣。」 正天地篇:「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然則堯與四子,非全無瓜葛,徵天地篇所舉之名以實之,顯有根據,且許由已見上文,不得為鑿也。治天下,平四海,示堯之有功也,為神人無功之反映。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汾水之陽,堯都。宣雲:「窅然,深遠貌。」 正釋文:「汾,徐扶雲反。汾水出太原。窅,徐烏了反。李雲:『窅然,猶悵然。』」武按:宣註「深遠貌」,於本文不合,應從李說。自「宋人」以下至此,郭註:「堯之無用天下為,亦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嘗遊心於絶冥之境。」成疏與李楨註,其意均同。三氏之註,於文義適得其反。其誤在於宗堯,不知本文所宗者為至人、神人。四子者,神人也,而以塵垢秕糠視堯;堯治天下者也,四子即以塵垢秕糠視治天下。故上言「無所用天下為」,又言「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也。此段以宋人喻堯,以章甫喻天下,而「越人」句則喻四子無所用天下。故宋人至越,悵然喪其章甫;堯見四子,悵然喪其天下,亦可曰喪其治天下之功也。蓋堯乃弊弊以天下為事者,文言其平海內之政,是有治天下之功者也。而四子神人也,神人無功,堯見四子,為其所化,故亦窅然喪其治天下之功焉。如此解,章甫之喻,方見密合,而證明上「神人無功」句亦見緊切。
  〔一〕「道」原作「至」,據刻意篇改。
  〔二〕「案」字,據王氏原刻補。
  〔三〕「短」字,集釋本作「斷」。
  惠子謂莊子曰:司馬雲:「姓惠,名施,為梁相。」 補:此段與下段,藉與惠子論辯,以明無用然後逍遙之旨。此則藉瓠於無用中有一可用,不免有慮而為樽之患,以喻人有一能之可用,即難免招世係纍,不能逍遙也。「魏王貽我大瓠之種,瓠,瓜也,即今葫盧瓜。 補:釋文:「魏王,司馬雲:『梁惠王也。』」武按:魏自河東遷大梁,故謂之魏,或謂之梁也。貽音怡,遺也。瓠音護。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成雲;「樹,植。實,子也。虛脆不堅,故不能自勝舉。」剖之以為瓢, 補:反映下文樗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則瓠落無所容。簡文雲:「瓠落,猶廓落也。」成雲;「平淺不容多物。」 補:釋文:「剖,普口反。」非不呺然大也,釋文:「呺,本亦作號。李雲:『虛大貌』」俞樾雲:「呺,俗字,當作枵,虛也。」 補:釋文:「呺,徐許僑反。」 正俞說非。廣韻:「呺然,大貌。」本句「呺然」,為「大也」之形容詞,「大也」則無異「呺然」之註也。四字一意,如改「呺」作「枵」,並應改本句為「非不枵然虛也」,於法方合。但本文未嘗言虛,而所重者在大。首即標言「大瓠」,繼言「實五石」,大也,因之瓢亦大。然平淺無所容,正以其不虛也,其不須以「枵然」形容之明矣。吾為其無用而掊之。」 補:「無用」二字,為本段及下段主旨,且為全篇主旨,與無名、無己並重,特藉惠子之口提出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嚮秀雲;「龜,拘坼也。」徐音舉倫反。此以「龜」為「皸」之假藉。玄應音義「皸」下引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皸,經文或作『龜坼』。」下引此文為證。 正釋文:「龜手,愧悲反。司馬雲:『文坼如龜文。』」武按:註中「玄應音義」「音」字上,當補「衆經」二字,否則,下「經文」二字無着。且註太糾纏,不如從司馬說,較為明爽。蓋言手凍文坼如龜背之文,故謂之為「龜手」,猶之爾雅釋詁之「鮐背」,疏「老人皮膚消瘠,背若鮐魚」也。又釋名:「九十曰鮐背,背有鮐文也。」背有鮐文為鮐背,手有龜文為龜手,同一義也。李楨藉讀為皸,俞樾謂宜讀如拘,拘與區同音,區與丘同音,龜在丘音。如此迂回牽傅,義仍未明也。世世以洴澼絖為事。成雲:「洴,浮。澼,漂。絖,絮也。」李雲:「漂絮水上。」盧文弨雲:「洴澼,擊絮之聲。」 補:正釋文:「洴,徐扶經反。澼,普歷反。絖音曠。小爾雅雲:『絮細者謂之絖。』」朱桂曜曰:「文選任彥升為蕭揚州薦士表註:『絖,古纊字。』」武按:洴澼如為擊絮聲,則與下「絖」字不能相連成句,盧說非也。宜從成說。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李雲:「金方寸重一斤為一金。百金,百斤也。」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 補:釋文:「鬻音育,司馬雲:『買也。』」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鼕,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司馬彪雲:「慮,猶結綴也。樽如酒器,縛之於身,浮於江湖,可以自渡。」按:所謂腰舟。 正說文:「慮,謀思也。」爾雅釋言:「作、造,為也。」武按:何不慮以為大樽,言何不謀慮之以作大樽也?句有「為」字,不必訓慮為結綴,因結綴之意,「為」字可以賅之。至司馬結綴之訓,不知何據。考徐鍇說文解字通論雲:「思有所圖曰慮。慮猶縷也。」說文「絡」字下云:「生革可以為縷束也。」故此句亦可訓為何不縷束以為大樽也。鶡冠子學問第十五:「中河失船,一壺千金。」註:「壺,瓠也。佩之可以濟涉,南人謂之腰舟。」此司馬註之所本也。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嚮雲:「蓬者,短不暢,麯士之謂。」按:言惠施以有用為無用,不得用之道也。 補:釋文:「郭雲:『蓬生非直達者。』」武按:荀子勸學篇:「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然則非生麻中,必不直而麯矣。此嚮、郭註之所本也。
  惠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麯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 補:武按:此段言樗以無用,故無物害,無困苦,以喻人必無用,方免世患而獲逍遙也。繼無名、無功、無己而言無用者,以心雖無名、無功、無己,苟材有可用,必致如大瓠以有一可用,即被慮而為樽。故無名、無功、無己,又必無用,然後盡無為之量,極逍遙之致。如是,則不僅遊逍遙,寢臥亦逍遙也。釋文:「樗,敕魚反。」成雲:「栲、漆之類,嗅之甚臭,惡木也。」腫,章勇反。李雲:「擁腫,猶盤癭。」中,丁仲反。捲,本又作「拳」,同音權。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猶言棄而不取。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成雲:「狌,野貓。」 補:釋文:「狸,力之反。狌,郭音生,司馬雲:『〈犭由〉也。〈犭由〉,由救反。』」卑身而伏,以候敖者,司馬雲:「遨翔之物,雞鼠之屬。」 補:說文:「敖,出遊也。」漢書景十三王傳:「請閉諸姬捨門,無令出敖。」師古曰:「敖,遊戲也。」東西跳梁,成雲:「跳梁,猶走擲。」 補:釋文:「跳音條。」不闢高下;闢音避。中於機闢,闢,所以陷物。????鐵論刑法篇「闢陷設而當其蹊」,與此同義。亦作「臂」。楚詞哀時命篇:「外迫脅於機臂兮。」機臂,即機闢也。玉篇王註,以為弩身。死於網罟。今夫斄牛,司馬雲:「旄牛。」 補:釋文:「罟,徐音古。斄,徐、李音來,又音離。」其大若垂天之雲。成雲:「山中遠望,如天際之雲。」此能為大矣, 補:斄牛能負重耕田,即其所為之大也。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簡文雲:「莫,大也。」仿徨乎無為其側,釋文:「彷徨:猶翺翔。」 補:釋文:「仿,薄剛反。徨音皇。廣雅雲;『彷徨,徙倚也。』」武按:「無為」二字,總結無名、無功、無己、無用。逍遙乎寢臥其下?郭慶藩雲:「逍遙,依說文,當作『消搖』。」又引王瞀夜雲:「逍遙者,調暢悅豫之意。」 補:此句見無為者寢臥亦逍遙,不僅遊也,以進一步作結。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言無處可用之。人間世篇:「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又云:「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又山木篇:「無所可用。」文義並與此同。安所困苦哉!」又言狸狌之不得其死,斄牛之大而無用,不如樗樹之善全,以曉惠施。蓋惠施用世,莊子逃世,惠以莊言為無用,不知莊之遊於無窮,所謂「大知」「小知」之異也。 正註言「斄牛之大而無用,不如樗樹之善全」,非也。此段莊子因惠子謂其言大而無用,乃引狸狌能捕鼠,可謂小而有用矣,然不得其死;斄牛執鼠不如狸狌,非斄牛徒大而無用也,乃不得其用也。秋水篇雲:「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裏,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斄牛亦然。今患斄牛不能執鼠,何不使之負重致遠,以譬患大樹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以成其無用之大用乎?此針對惠子「大而無用」之言以駁之也。如註言「斄牛大而無用」,不反證合惠子之言乎?有失莊子答辯之旨矣。所謂「安所困苦」者,如大瓠可用為樽,緻被結綴以浮江湖,此即大瓠之困苦也,樗則無此矣。
齊物論第二
  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齊一視之,不必致辯,守道而已。蘇輿雲:「天下之至紛,莫如物論。是非太明,足以纍心。故視天下之言,如天籟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無與於我。然後忘彼是,渾成毀,平尊隸,均物我,外形骸,遺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遊心於無窮。皆莊子最微之思理。」 補:玉篇:「凡生天地之間,皆謂物也。」荀子正名篇:「故萬物雖衆,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本書達生篇:「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釋文:「論,力頓反。」周禮春官大司樂賈疏:「直言曰論。」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王伯厚雲:『莊子齊物論,非欲齊物也,蓋謂物論之難齊也。邵子詩:「齊物到頭爭。」恐誤。』」按左思魏都賦「萬物可齊於一朝」,劉淵林註「莊子有齊物之論」,劉琨答盧諶書「遠慕老莊之齊物」,文心雕竜論說篇「莊周齊物,以論為名」,是六朝人已誤以「齊物」二字連讀。 正齊物論,謂齊一論物之言也。註中「天籟之旋怒旋已」句,誤。蓋篇中之旋怒旋已,係言地籟,非言天籟。由於各註均以「大塊噫氣」節言地籟者為天籟,故誤者非僅蘇輿一人也。至莊子之撰本文,所以明道也。何以篇題為齊物論,而不為齊道論?蓋道無形無名,絶於言議。故知北遊篇雲:「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云:「所以論道,而非道也。」是則可論者唯物耳。故則陽篇雲:「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然號物之數曰萬,至不齊也,逐不齊之物而論之,論亦何能齊哉?日馳不齊之論,如徐無鬼篇所謂「馳其形性,潛之萬物」,徒勞精敝神,傷生損性,此修道者之大患也。故莊子於逍遙遊篇之後,繼以斯篇。良以心之能逍遙者,無己也,無己則不齊齊矣。物本不齊,心則可齊,故人間世篇仲尼以「齋」語顔回。齋者,齊也。又曰:「一若志。」即齊其心也。夫心何以不齊?由感於不齊之物,而有審辨彼此、是非、美惡之知,因而生好惡之情,隨發而為不齊之論矣。故欲論之齊,則在冥情去知。情冥知去,則心如死灰矣,蝶我胥忘矣。此之謂「喪我」,喪我則齊之極緻也。故本篇先言心,即帶言情,然後繼以不齊之大知、小知,大言、小言,中則舉彼此、是非、成虧、齊與不齊之知與言,反復申說之,末則逐節引證以事實,而本篇之義無餘藴矣。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司馬雲:「居南郭,因為號。」釋文:「隱。馮也。李本機作幾。」按:事又見徐無鬼篇,「郭」作「伯」,「機」作「幾」。 補:釋文:「隱。於靳反。機音紀。」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嚮雲:「噓,息也。」釋文:「答,解體貌,本又作嗒。耦,本亦作偶。」俞雲:「偶當讀為寓,寄也。即下文所謂『吾喪我』也。」按:徐無鬼篇「噓」下無此句。 補:釋文:「噓音虛。吐氣為噓。答,都納反。耦,五口反,匹也,對也。」武按:耦與列子仲尼篇「顧視列子形神不相偶」之偶同。 正「答然」句,當玩一「似」字。言人見其答然解體之狀,似喪其匹偶者然,即下文「形如槁木」也。「吾喪我」,則子綦自明之辭,人固無從知之,因喪我存於內,而喪耦則形於外。俞氏混而一之,殊欠分曉。故「耦」字當從釋文訓匹。下文「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謂無彼是對偶則好惡之情不生,是非之辯不起,故喪耦而物論自齊,即佛書之「無人相」也。此句與「彼是莫得其偶」句互相發明,義頗重要。若徐無鬼篇,重在槁骸死灰,故無須此句也。俞說非。顔成子遊立侍乎前,李雲:「子綦弟子,姓顔名偃,謚成,字子遊。」按:徐無鬼篇作「顔成子入見」。 正廣韻十四清「成」字下註云:「漢復姓,十五氏。莊子有務成子、廣成子、顔成子遊、伯成子高。」然則顔成蓋復姓也。曰:「何居乎?徐無鬼篇作「夫子物之尤也」。 補:釋文:「居,如字,又音姬。司馬雲:『猶故也。』」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死?文子道原篇引老子曰:「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徐無鬼篇與此二句同,「木」作「骸」。知北遊篇:「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庚桑楚篇亦有二句,「槁骸」作「槁木之枝」。達生篇亦云:「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是此「槁木」即槁木之枝。槁骸,亦槁枝也。以下異。 補:釋文:「槁,古老反。」武按:「心」字為全篇總幹。篇中所說之情、知、言,皆根於心,特於此處先為提出。 正註謂「槁木即槁木之枝」,於文義尚欠精審。此處以「槁木」形容形之枯槁,其意已足,不須加「之枝」二字也。達生篇有此二字者,以槁木喻身,以枝喻臂也。庚桑楚篇有此二字者,其文曰「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以槁木不易為風所動,而枝則可動,故以槁木喻心之不動,而其身之動,一出於不知,如槁木之枝,因風而動,無容心也。此則隱機枯坐,動靜各別,故不須以易動之枝為喻,未可漫引相證也。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而同爾。 正而,如字,連上下文為一句。上已呼偃之名,下不必再用「爾」字。今者吾喪我, 補:答稱「喪我」,非僅喪耦也,係進一層說。即下之化蝶不知周也,又即佛書之「無我相」也。無人無我,彼是雙忘,尚何物論之不齊哉?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郭雲:「籟,簫也。」 補:釋文:「籟,力帶反。夫音扶。」武按:風吹地面之竅成聲,地籟也。人吹比竹成聲,人籟也。心動而為情,情宣於口而為言,天籟也。總提於此,以啓下文,而以天籟為主,地籟、人籟則比喻也,陪襯也。凡莊子為文,每於其正意之前或後,設喻以襯托之,闡明之,如此處是也。又如罔兩問景、莊子夢蝶之喻,「彼出於是」、「自彼則不見」各句之義,逍遙遊篇鯤、鵬、宋、列之反喻至人,皆此例也。若於設喻處作正文讀之,則不得其要領矣。子遊曰:「敢問其方。」成雲:「方,術也。」 正易恆卦註:「方猶道也。」謂問三籟之道理也。子綦曰:「夫大塊噫氣,俞雲;「塊,{土凵}或體,大地。」成雲:「噫而出氣。」 補:釋文:「塊,古怪反。噫,乙戒反。」武按:大塊既為大地,風則為其所噫之氣,而所吹以成聲者,又為地面之木竅,故謂其聲為地籟也。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之,猶其。下同。釋文:「翏翏,長風聲,李本作飂。」 補:釋文:「呺,鬍刀反。翏翏,良救反,又六收反。」山林之畏隹,即〈山畏〉崔,猶崔巍。 正註專就山勢言,則「林」為贅字矣。奚侗遷就此義,雲「林當為陵」,擅改原文。尤涉武斷。惟郭雲「大風之所扇動也」,成雲「畏隹,扇動之貌」,為得其旨。蓋此處係寫風勢,非寫山勢,故重在「林」字。畏隹者,林木被風扇動之狀也。下句「大木」,即從此「林」字生出。至郭、成扇動之訓,雖不知其所本,然亦略可推得其義,考工記註:「故書畏作威。」書皐陶謨「天明畏」,釋文:「馬本作威。」書呂刑「德威惟畏」,墨子尚賢下作「德威惟威」。是畏古與威通用。文選甘泉賦註「威蕤」雲:「猶葳蕤也。」又景福殿賦:「流羽毛之威蕤。」尋威蕤之義,披垂流動貌。蕤與隹為迭韻,隹正齒,蕤半齒,音亦相近,故畏隹與威蕤。義亦相近,郭、成所以訓為扇動也。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字林雲:「枅,柱上方木。」成雲;「圈,獸之闌圈。」宣雲:「窪,深池。污,窊也。三象身,三象物,二象地,皆狀木之竅形。」 補:此承說「萬竅」。釋文:「枅音雞,又音肩。簡文雲:『欂櫨也。』圈,起權反。臼,其九反。窪,烏攜反,李於花反。污音烏。」武按:禮記玉藻:「母沒而杯圈存焉。」洪頤煊雲:「枅通作鈃。」說文曰:「鈃,似鐘而頸長。」謂瓶罍之屬,故與杯圈為例。說文:「窪,深池也。」國語周語註:「大曰潢,小曰污。」說文:「潢,積水池。」據此,則窪與潢同,污則較小。禮運「污尊而抔飲」,以污擬尊,其小可知。玉篇從於者古文,從虧者今文。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宣雲;「激如水激聲,謞如箭去聲;叱出而聲粗,吸入而聲細;叫高而聲揚,譹下而聲濁;穾深而聲留,咬鳴而聲清。皆狀竅聲。」釋文:「謞音孝。司馬雲:『譹,哭聲。』」按:「交交黃鳥」,三傢詩作「咬咬」。 補:此承說「怒呺」。釋文:「激,經歷反。謞,司馬雲:『若歡謞聲。』叱,徐音七,司馬雲:『若叱咄聲。』叫,古吊反。譹音豪。穾,徐於堯反。又音杳。」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 李雲:「於、喁,聲之相和。」成雲:「皆風吹樹動,前後相隨之聲。」 補:釋文:「喁,五恭反,又徐音愚。」武按:呂氏淫辭篇:「今舉大木,前呼輿謣,後亦應之。」此蓋引舉木呼應之聲,以喻風聲也。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李雲:「泠,小風也。爾雅:「回風為飄。」和,鬍臥反。 補:上之唱隨,乃前後之聲相和也。此承說和聲之大小,因風而別。釋文:「泠音零。」 厲風濟則衆竅為虛。嚮雲:「厲,烈也。濟,止也。」風止,則萬竅寂然。 補:萬竅怒呺者,厲風也。大和者,飄風也。小和者,泠風也。分三種寫之。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郭雲:「調調、刁刁,皆動搖貌。」 補:上寫聞,此寫見,皆以「獨不」之同一句法出之。又所重者在風聲,以喻人之言語,故聞詳而見略。子遊曰:「地籟則衆竅是已,人籟則心竹是已。以竹相比而吹之。 補:釋文:「比,毗志反。」武按:「大塊」至「刁刁乎」一段,皆言地籟,特藉子遊口中提出「地籟則衆竅是已」一句點明之,且作一收束。上文未言人籟,嫌於疏漏,復藉子遊之口,提出「比竹」一句以補之。此行文精密處。各傢註此,均與天籟相混,其於本文之義,似未詳審。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宣雲;「待風鳴者地籟,而風之使竅自鳴者,即天籟也。引子綦言畢。」 正宣註非。子遊至此方問天籟,是前所言者為地籟,而非天籟也。子綦因子遊之問,再將地籟之義補足,此以後方言天籟。「其」字,指木說。自,從也。謂吹之者,僅泠、飄、厲之風也,而有萬種不同之聲者,使木從己之竅形不同所致也。「鹹其自取」二句,倒句也。言怒呺者誰使之乎?無他,皆其所自取也。怒呺之聲,有激者、謞者各聲之不同,由其自身之竅有似鼻、似口各形之不同也。此自取之義也。本段以風喻下文之心與真君,以竅之鳴喻情之萌與言之發。故自「大塊」至此,皆下文之喻,非正文也。子綦之言,直至後文「此之謂葆光」方畢。「葆光」與「大知閑閑」之間,則子綦闡發天籟之義也。於其中特標「夫言非吹」二句,蓋明吹為地籟與人籟,而「大知閑閑」以下所言者,乃天籟也。下文之「天鈞」「天府」「天倪」,皆由「天籟」二字所推演者也。郭象乃於「怒者其誰」句下註云「此重明天籟也」,宣則雲「引子綦之言畢」,皆於此文尚欠分曉。或曰:子綦之言,至「怒者其誰」句止,各註所同,子獨謂止於「葆光」,何所據而决之乎?曰:餘决之於其義銜接未斷也,决之於其全文體段之整齊一致也。蓋全文分六大段,皆問答體。第一大段,以「喪我」發端,下至「葆光」,子綦、子遊問答之辭也。二大段,堯、舜問答之辭也。三大段,嚙缺、王倪問答之辭也。四大段,瞿鵲、長梧問答之辭也。五大段,罔兩與景問答之辭也。末段,則以自喻夢蝶不知周也結,亦喪我也,以與篇首之「喪我」相照應。且文選孫子荊徵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註云「莊子曰『南郭子綦曰,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雲雲,是李善亦以「大知閑閑」以下為子綦之辭也。
  大知閑閑,小知閑閑;釋文:「知音智。下同。」成雲:「閑閑,寬裕也。」俞雲:「廣雅釋詁:『閑,覗也。』閑閑,謂好覗察人。」此智、識之異。 正知,如字,音智非。說見逍遙遊「小知不及大知」句正語。詩魏風:「桑者閑閑兮。」傳:「閑閑然,男女無別往來之貌。」武按:傳中「無別」二字,釋閑閑之義,以其承桑者言,故加「男女」「往來」字。此承大知言,謂大知無所分別,即不事小察也,以與小知之閑閑反照。下文「知止其所不知」,即證明此義者也。閑,廣韻「厠也」,前漢韋玄成傳註「隔也」。「厠」「隔」二字,均有分別義,再兼覗義言之,謂小知好分別視察,非若大知之兼照無別也。俞專就好覗察人說,未免太拘。又逍遙遊篇「朝菌不知晦朔」,因其僅知朝而不知朔,亦閑閑義也。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炎炎,有氣焰。成雲:「詹詹,詞費也。」此議、論之異。 補:釋文:「炎炎,於廉、於凡二反。李頤雲:『同是非也。』詹詹,音占。李頤雲:『小辯之貌。』」武按:以李訓為是。又按「知」字「言」字,本文之骨幹也。下文反復宣演,或分說,或合說,總不離此二字,故特於此處點出。然知主於心,言為心之聲,心之所發,合於自然者,道也。外於心而相對者,物也。情者,心之用也。(朱子語。)是非者,心之所司也,即成乎心者也。表達心之是非者,言也。是故道也,情也,物也,是非也,本文之綫索也,而「心」字則本文之總綱也,特於「日以心鬥」句點出。扼此數字讀本文,則若網在綱,有條不紊,各段貫通,竟體靈活矣。各傢註,非失之遊辭無當,便涉於破碎支離,鮮能就全文加以疏通貫穿者。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此寐、覺之異。與接為構,成雲:「構,合也」 補:列子穆王篇:「覺有八微,夢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八徵者,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之所交也。」淮南子說山訓篇註:「魂,人陽神。」故神交,即魂交也。魂交,則演為六夢,其所謂形接者,即此處「形開,與接為構」也,開而後接,此係分層言之,然一本列子為說。所謂「為構」者,即日為八徵構結而不能解也。日以心鬥。宣雲:「心計相角。」 補:此句為本段綱領,至下「吾獨且奈何哉」止,皆闡發此句之義。意謂形既開而與八徵接構,因以亂心,而日事角鬥矣。「形開,與接為構」,反映形如槁木,此句反映心如死灰。縵者,窖者,密者。簡文雲:「縵,寬。」司馬雲:「窖,深也。」宣雲:「密,謹也。」成雲:「略而言之,有此三別。」此交、接之異。 補:釋文:「縵,末旦反。窖,古孝反。」武按:縵,解見下。史記貨殖傳:「任氏獨窖倉粟。」徐廣曰:「窖音校,穿地以藏也。」 正此非言交、接之異,乃言心鬥之情態有此三者之不同也。總提於此,下乃就此三者分承說明之。小恐惴惴,大恐縵縵。李雲:「惴惴,小心貌。」宣雲:「縵縵,迷漫失精。」此恐、悸之異。 補:釋文:「惴惴,之瑞反」。鶡冠子天則第四:「逾年纍歲,用不縵縵。」陸佃註:「縵縵,漫滅之貌,猶言精神散漫也。」 正此二句,承上「縵者」說,非言恐、悸之異也。心鬥之情態一。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釋文:「機,弩牙。栝,箭括。」成雲:「司,主也」按:發言即有是非,榮辱之主也。 補:釋文:「栝,古活反。」晉語:「言以昭信,奉之如機,歷時而發之。」可資參證。 正此承上「窖者」說。窖者深藏,此則言窖者之發出若機栝也。心鬥之情態二。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留不發,若詛盟然,守己以勝人。此語、默之異。 補:釋文:「詛,側據反。(成雲:「祝也。」)盟音明。」(成雲:「誓也。」)武按;周禮詛祝鄭註:「大事曰盟,小事曰詛。」 正此承上「密者」說,非言語、默之異也。心鬥之情態三。其殺若秋鼕,以言其日消也;宣雲:「琢削,使天真日喪。」 補:儀禮士冠禮:「德之殺也。」註:「殺,猶衰也。」此處即下文「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之意。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溺,瀋溺。宣雲;「『為之』之『之』,猶往。言一往不可復返。」正之,語助詞。此句言不可使復其初也。如作「往」字解,則為不可使復往,於義不合。此二句,承上二句來,謂其日消者由其瀋溺之所致,不可使復其未消之初也。繕性篇「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其義正同。並合上二句,總承上文,言心因溺於日鬥,而日趨消殺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宣雲:「厭然閉藏。緘,秘固。洫,深也。老而愈深」。 補:釋文:「洫,郭已質反」 正則陽篇;「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釋文:「王云:『敗壞也。』」按:老洫,即老敗也,與下「近死」句方貫。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宣雲:「陰鷙無復生意。」 補:寓言篇:「而生陽也。」武按:莫使復陽,即莫使復生也。 正註中「陰鷙」二字宜刪。此二句,承上二句來,總承心因日鬥,由消殺進一步而為老敗,以近於死,而不可復活也。與上「殺若秋鼕」四句相對,同一句法。上為不可使復初,此為莫之使復生,係推進一層說。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宣雲:「慮多思,嘆多悲,變多反復,慹多怖。音執。」 補:釋文:「樂音洛。慹,之涉反,司馬雲:『不動貌。』」 正註非。自「縵者」至「莫使復陽也」,皆寫心鬥之狀;心之用為情,即寫情之狀也。故「近死之心」句,復點「心」字,照應上「心」字,作一小收束。「情」字,至下「有情而無形」句方出。荀子正名篇;「性之喜怒哀樂謂之情。」文子下德篇:「人之情,思慮聰明喜怒也。」據此,則本文「喜怒哀樂慮嘆」,合上文「恐」字,均心所發之情也。慹者,心不動也。田子方篇「慹然似非人」,言老聃不動心之貌也。此句之意,言若思慮慨嘆,則情動於中,而變其不動之心矣。姚佚啓態;成雲:「姚則輕浮躁動,佚則奢華縱放,啓則情欲開張,態則嬌淫妖冶。」按:姚同佻。動止交接,性情容貌,皆天所賦。以上言人。 補:釋文:「佚音逸。態,敕代反。」 正姚,賈子新書容經篇「姚不惛」,註「姚,寬遠之意」;說文「史篇以為姚,易也」,春秋傳「楚師輕姚」。佚,說文「忽也」,又同逸,安佚也。方言:「佚,蕩緩也。」啓,說文「教也」,玉篇「開發也」。態,廣韻「意態」,史記老子傳正義「恣態之容色」。諸字之義大抵如此。成疏於「佚」字加奢華,「啓」加情欲,「態」加嬌淫妖冶,就字論,無此義,就文論,無此意,任意增加字義,以傅會其說,且將此句與上句各字平說,亦屬牽強。王按雲「以上言人」,均非。此句之義,言心鬥之情,輕浮蕩逸則開發於外而為態,即姚佚之情見於外而為態也。上句情變於內,此句情啓於外也。樂出虛,無聲而有聲。宣雲:「本虛器,樂由此作。」蒸成菌。無形而有形。皆氣〔一〕所使。以上言物。正註謂「以上言物」,郭於此註云「此蓋事變之異也」,均非。蓋此二句係插喻,言以上所舉心鬥各種之情態,如樂之出於虛而無形,故下言「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也;如氣之蒸成菌而無根,故下言「莫知其所萌」也。上下文意,各相承註。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日與夜代,於何萌生?上句又見德充符篇。 正言上所舉心鬥所發之各情,日夜相更代,莫知其所生。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無可推求,不如其已乎。然俯仰旦暮間,自悟真理。此者,生之根也。 正「已乎」之已,成雲「止也」。此註本之,非也。應作自身解,即下文之「我」也。與上「而使其自己也」句相呼應,上句乃此句之喻也。此句意謂上所述之各情雖莫知其所萌,然我乎我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此者,指上文所發之情也。蓋我之生必有情,特情之發當理與不當理耳。註謂「此者,生之根」,非也。 非彼無我,宣雲:「彼,即上之此也。」 補:彼,即指情。謂非情則無我。此重明上句「我乎我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之意。非我無所取。成雲:「若非自然,誰能生我?若無有我,誰稟自然乎?」 正文中並未涉及自然,成說未免節外生枝。文謂情者,我之情也,然則情之所發,非我自取而誰取之乎?此句與上「鹹其自取」句相應,上句為此句之喻,亦即此句之伏筆也。是亦近矣,成雲:「我即自然,自然即我,其理非遠。」 正成說非。言情之所發,既由我之自取,則情之於我,可謂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宣雲;「究竟使然者誰耶?」按:與上「怒者其誰耶」相應。 正情與我既近,則情之發,我應知其所為使,而竟不之知也。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崔雲:「特,辭也」李雲:「眹,兆也。」按:雲若有真為主宰者使然,而其眹跡不可得見。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可運動者,己信能之,而不見運動我之形。 正可行使我之心發動各情,己可徵信,而不見主宰者之形。句中「行」字,跟上「使」字來。有情而無形。與我有相維係之情,而形不可見。 正情,即上文自「縵者」至「啓態」各情,特於此處點出「情」字。以總括上文。註謂為「維係之情」,非也。且「情」字不僅總括上文,並啓下「是非」各節。劉勰新論去情篇雲:「情者,是非之主。」蓋有情則有好惡,有好惡則有是非。而是非之發則有言,言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故儒、墨是非之辯起,而真道隱矣。莊子則我喪物化,且無彼此,何有是非?既無是非,尚何物論之不齊哉!百骸、成雲:「百骨節。」九竅、眼、耳、口、鼻七竅,與下二漏而九。六髒,李楨雲:「難經三十九難:『五藏,心、肝、脾、肺、腎也。』亦有六藏者,腎有兩藏也。左腎,右命門也。命門者,謂精神之所捨也。其氣與腎通,故言藏有六也。」賅而存焉,成雲:「賅,備。」吾誰與為親?成雲:「豈有親疏?」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將皆親而愛悅之乎?或有私於身中之一物乎?如是者〔二〕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言皆悅不可,有私不可。既如是矣,或皆有之,而賤為役使之臣妾乎,然無主不足以相治也。其或遞代為君臣乎,然有真君在焉,即上「真宰」也。此語點醒。 補:真君者,心之神也。「如是者皆有」斷句,與上句為一氣。言其有私於身中之一物乎,然身中之物賅而存也,勢不能獨有私,如有私,則皆有矣。又言身中之物皆為臣妾乎,然彼此比肩,不足以相治也,其勢不能無君,故必有真君存焉。因上所言之真宰,不得其眹,不見其形,果有乎,無乎?此處反復推勘,明其應有也。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成雲;「刃,逆。靡,順也。」真君所在,求得不加益,不得不加損。惟人自受形以來,守之不死,坐待氣盡,徒與外物相攖,視歲月之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可悲乎!按:「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又見田子方篇,「亡」作「化」。 正註非。情即上文「有情而無形」之情,心鬥所生之情也。真者,真君也。求者,非求真君所在,乃求遂其情也。言如求得遂其情,於真君無益;不得,於真君無損。是以下瞿鵲言聖人不喜求也。一受其成形,不自牿亡其真,以待天年之盡,即下文「所以窮年也」之意,與養生主之「盡年」,及德充符篇所云「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之義亦同。靡,荀子性惡篇「靡使然也」,楊註:「磨切」與物相刃相靡,言其心與物相戕害、相磨切也。此句應上「心鬥」,及「其殺若秋鼕」句;「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應上「日消」與「不可使復」句。下之終身役役,苶然疲役,即行盡而非待盡也。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艹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所有皆幻妄,故無成功,疲於所役,而不知如何歸宿。盧文弨雲:「{艹爾},當作苶。」司馬作「薾」。簡文雲:「疲,睏貌。」 補:終身役役,應上「其溺之所為」句。苶然疲役,應「老洫」句。{艹爾},釋文「乃結反」。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宣雲:「縱生何用?及形化,而心亦與之俱化,靈氣蕩然矣。」 補:此應上「莫使復陽也」。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成雲:「芒,闇昧也。」 補:此應上「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以下數句。言不知其萌,不知所使,不得其眹,是芒昧不明。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心之所志,隨而成之。以心為師,人人皆有,奚必知相代之理,而心能自得師有之?即愚者莫不有焉。 補:成心,言已發動而成為情意之心也,即心已為情所膠着也。「師」字,應作動詞解,與人間世「猶師心者也」之師同。釋文:「與音豫。」「奚必知代而心自取」句,承上「日夜相代乎前」、「非我無所取」說。言何必知喜怒哀樂恐慮之情日夜相代乎前,而我之心自取者有之?愚者雖情知少,亦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未成凝一之心,妄起意見,以為若者是道,若者非道,猶未行而自誇已至。此「是非」,與下「是非」無涉。天下篇「今日適越而昔來」,惠施與辯者之言也,此引為喻。 正註非。未成乎心者,言一切情感尚未生於心也。朱晦庵雲:「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未成乎心,即心尚無所感也。言者心之聲,心無所感,則情不動,情不動,則無是非之言。如謂有是非,是如今日適越而昨日至,喻必無是理也。「是非」二字,為篇中筋節,特於此點出,以為後文伏脈。後文儒、墨是非之辯,由成榮華之情於心所致,即各師其成心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無有為有,雖神禹之智〔三〕,不能解悟。自誇自欺,吾末如之何矣。此段反復喚醒世人。正註中「自誇自欺」以下,宜刪。
  〔一〕「氣」原誤「衆」,據王氏原刻改。
  〔二〕「者」字,王氏原刻及集釋本均無。
  〔三〕此二句王氏原刻作「無而為有,雖禹之智」。
  夫言非吹也,應上「吹」。 補:至此繳清「吹」字。吹,地籟、人籟也。夫言非吹者,謂非如地竅之聲由風吹,比竹之聲由人吹,而由言者自然而有言,故曰天籟也。本篇「大知閑閑」以上言地籟、人籟,以下則言天籟,特於此處提清。自此至「是之謂兩行」,反復申說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義。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補此句總冒以下各節。言之未定,分兩層說:一言之有無未定,二言之是非未定。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耶?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人言非風吹比,人甫有言,未定足據也。果據以為言耶?抑以為無此言耶?抑以為與初生鳥音果有別乎,無別乎?其言之輕重尚不定。 補:此謂言之有無未定,以下則謂言之是非未定。郭雲:「以為有言耶,然未足以有所定。以為無言邪,則據己已有言。」釋文:「鷇,苦豆反,李音彀。」爾雅釋鳥:「生哺,鷇;生噣,雛。」郭璞註:「鷇,鳥子,須母食之。」列子湯問篇:「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張湛註:「鷇音寇。生而須哺曰鷇,自食曰雛。」武按;鷇音居於無言有言之間,以為無言耶,則固有音也;以為有言耶,則鷇不能言也,僅有音而已。有音無言,辯無自生矣。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隱,蔽也。道何以蔽而至於有真有偽?言何以蔽而至於有是有非?補此處點出「道」字,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宣雲:「觸處皆道,本不須言。一言一道,亦不須辯。」 補:釋文:「惡音烏。」成雲:「惡乎,謂於何也。」正註非。此二句,較上二句進一層說。上言道隱蔽不明,即下「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段所謂「道之所以虧也」。夫謂虧,則尚有未虧者存。故道雖隱於偽,尚有真者存;言雖隱於非,尚有是者存。此言往而不存,並真者亦不存矣,非僅虧也;存而不可,並是者亦不可矣。故曰進一層說也。道隱於小成,小成,謂各執所成以為道,不知道之大也。宣雲:「偏見之人,乃至道隱。」成引老子云:「大道廢,有仁義。」補下文雲:「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此謂道隱於愛之小成也。言隱於榮華。成雲:「榮華,浮辯之詞,華美之言也。衹為滯於華辯,所以蔽隱至言。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補:此二句,解答上之疑問也。列禦寇篇顔闔言孔子云「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即此榮華之謂。下文惠子以堅白之昧終,即務榮華不實之辯,緻言隱昧不明也。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成雲:「昔有鄭人名緩,學於求氏之地,三年藝成,而化為儒。儒者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行仁義之道,辯尊卑之位,故謂之儒。緩弟名翟,緩化其弟,遂成於墨。墨者,禹道也。尚賢崇禮,儉以兼愛,摩頂放踵,以救蒼生,此謂之墨也。緩、翟二人,親則兄弟,各執一教,更相是非。緩恨其弟,感激而死。然彼我是非,其來久矣。爭競之甚,起自二賢,故指此二賢為亂群之帥。是知道喪言隱,方督是非。」按:儒、墨事,見列禦寇篇。 補:「其」字,指對方說。是彼之所非,非彼之所是,猶儒傢是墨傢所非,如重喪之類;非墨傢所是,如兼愛之類。推之墨傢亦然。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郭嵩燾雲:「彼是有對待之形,而是非兩立,則所持之是非,非是非也。彼是之見存也。」按:莫若以明者,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 正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由於為小成與榮華之見所隱蔽,而不明彼此之情,是非之理也。莫若以天然之明照之,則隱者顯矣。下文「照之以天」,及「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即釋此義。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有對立,皆有彼此。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觀人則昧,返觀即明。 補:既「物無非彼」,則此中亦有彼,即自彼也,人每於自身之彼則不見也。如蝶,彼也,今我夢為蝶,即自彼也,覺則見己而不見蝶,故曰「自彼則不見」也。「自知則知之」者,如夢為蝶時,不知人之知也,覺則不知蝶之知也。人每以覺時之知為自知,而不知夢時之知亦為自身之彼之知,故下曰「彼出於是」,非有二也。然人恆於自彼之知則不知,而自知則知之。究之夢之與覺,孰為真境,自知與自彼之知,孰為真知,非大聖不能定也。下「夢飲酒者」段,與「夢蝶」段,即證明此義者也。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有此而後有彼,因彼而亦有此,乃彼此初生之說也。 正「方」字,註中訓初。成雲:「方,方將也。」呂氏春秋安死篇:「其所非,方其所是也。其所是,方其所非也。」高註:「方,比。」按:均於文義未合。說文:「方,並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儀禮鄉射禮:「不方足。」註:「方猶並也。」彼是方生,即彼是並生。下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即並生並死,並死並生也。就時間言,即同時之意,如人死為鬼,當人之死,同時即為鬼之生,此即方死方生為並死並生之說也。可與不可,因對待比較而成,有不可者存,然後方見其可,故當可之時,不可者已並存矣。此就一己言也。當我可之時,人之好尚各異,同時必有以為不可者,此即方可方不可為並可並不可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然其說隨生隨滅,隨滅隨生,浮遊無定。郭以此言生死之變,非是。 正此非言其說之隨生隨滅,乃承上物之彼是方生,而推論方死,以明彼是之生死無定也。下二句,由心之可不可,然後因之形於言之是非。物與言對舉分說,不可混視。郭說亦未盡非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言可,即有以為不可者;言不可,即有以為可者。可不可,即是非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因而是者,即有因而非者;有因而非者,即有因而是者。既有彼此,則是非之生無窮。 補:此承上二句說,可則因而是之,不可則因而非之。可不可動於心,是或非則形於言。是以聖人不由,宣雲:「不由是非之途。」而照之於天,成雲:「天,自然也。」按:照,明也。但明之於自然之天,無所用其是非。 補:此句為後堯、舜問答一節張本。亦因是也。是,此也。因此是非無窮,故不由之。蘇輿雲:「猶言職是故也。」 正註非。言聖人不由是非之途,而照之於自然之天,亦惟因之而已。即下文「是不是,然不然」也,與後「朝三」段「亦因是也」對照。養生主篇雲:「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管子心術篇雲:「無為之道因也。因也者,無益無損也。以其形,因為之名,此因之術也。」又云:「因也者,捨己而以物為法者也。感而後應,非所設也;緣理而動,非所取也。故道貴因。」二者均足為本處參證。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是,此也。郭雲:「此亦為彼所彼,彼亦自以為此。」 補:承上「物無非彼」二句說,既物無非彼,故是亦彼也;物無非是,故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成雲:「此既自是,彼亦自是;此既非彼,彼亦非此。故各有一是,各是一非也。」 補:由上之說,是無彼此也。然就世情觀之,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互相對立,顯分彼此。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分則有彼此,合則無彼此。 補:以道言之,無彼此;以世情言之,有彼此。果有乎,無乎,特未可定也。夫有彼此,然後有言語,既彼此之有無未可定,則言之有無亦未可定,更無論是非矣。較上「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嘗有言耶」,更進一層說。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成雲;「偶,對。樞,要也。体夫彼此俱空,是非兩幻,凝神獨見,而無對於天下者,可得會其玄極,得道樞要。」 補:淮南子原道訓:「經營四偶,還反於樞。」高誘註云:「樞,本也。」武按:上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則彼亦可謂之是,是亦可謂之彼,彼是兩渾,則彼是並不對立而為偶。不對立為偶,則無是非之辯,此即道之樞要也,亦可謂之道之本也。又按上文南郭子綦答然似喪其耦,即彼是莫得其偶也。偶與耦同。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郭嵩燾雲:「是非兩化,而道存焉,故曰道樞。握道樞以遊乎環中,中,空也。是非反復,相尋無窮,若循環然。遊乎空中,不為是非所役,而後可以應無窮。」唐釋湛然止觀輔行傳宏决引莊子古註云:「以圓環內空體無際,故曰環中。」按則陽篇亦云:「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 正淮南子原道訓雲;「得道之柄,立於中央。」又云:「執道要之柄,而遊於無窮之地。」可與此互相發明。樞猶之柄也。譬之規然,以一端居中,即樞也,他端旋之則成圓,如是,可以圓轉無窮。以喻大道無我,尚何有彼?既無彼我,更何有是非?執無彼我之道,猶之執樞然,置之環之中心,可以圓轉無窮矣。無窮,指世情之是非之無窮也。此處重在執樞圓轉以應無窮,即盜蹠篇所謂「若是若非,執而圓機」,非重環之中空也。郭說失之。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郭雲:「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兩行無窮。」 補:世情之是非,兩相倚伏。而循環相生,有是之者,則必有非之者,有今日以為是,而他日以為非者;今日以為非,而他日以為是者。故是之無窮,非之亦無窮也。此申釋上句「無窮」二字之義。故曰「莫若以明」。 惟本明之照,可以應無窮。此言有彼此而是非生,非以明不能見道。 正以道言之,是無定是,非無定非。照之以自然之明,而不執我見,則是非之辯息矣。此句繳應上節「莫若以明」句。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為下文「物謂之而然」立一影子。近取諸身,則指是;遠取諸物,則馬是。今曰指非指,馬非馬,人必不信,以指與馬喻之,不能明也。以非指非馬者喻之,則指之非指,馬之非馬,可以悟矣。故天地雖大,特一指耳,萬物雖紛,特一馬耳。 正此設喻證明「物無非彼」二句,及「是亦彼也」至「果且無彼是乎哉」數句之義。蓋物本無彼此,彼此由人分,猶之物本無名,名由人立,可立之以此名,亦可立之彼名,即下文所謂「物謂之而然」也。如馬名未立之時,以名牛者名馬,則馬為牛矣。今馬牛之名已立,鬣者人共知其為馬,而牛則人共知其為非馬也。若復以此馬證彼馬之非馬,必為人所嗤,且亦無以伸其說,因其同為是(習久成是),而不能有非存於其間也。如以非馬證彼馬之非馬,名既非真,是非今復對立,不能遽執是非之誰屬也。故言以馬喻,不若以非馬喻。天地雖大,萬物雖衆,皆可作如是觀也已。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郭雲:「可乎己者,即謂之可;不可於己者,即謂之不可。」 補:天地萬物之名,皆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非其真也。如鬣者可名為馬,以人之可之也,非真鬣者必名馬而後可也。不可名之為牛,以人之不可之也,非真名牛之不可也。又淮南泰族訓雲:「周公誅管叔、蔡叔,以平國弭亂,可謂忠臣也,而未可謂弟弟也。湯放桀,武王伐紂,以為天下去殘除賊,可謂惠君,而未可謂忠臣矣。樂羊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謂良將,而未可謂慈父也。故可乎可,而不可乎不可;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亦可參證。道行之而成,宣雲:「道,路也。」按:行之而成,孟子所云「用之而成路」也。為下句取譬,與理道無涉。 正「行道」二字,與天地篇「行於萬物者道也」之義同。篇中「道」字,多與「心」「物」「言」諸字並舉,猶之知與言、是與非、心與情亦往往並舉也。此「道」字與「物」字並舉,承上啓下。按語謂「與理道無涉」,未能將全文會通觀之也。物謂之而然。凡物稱之而名立,非先固有此名也。故指、馬,可曰非指、馬;非指、馬者,亦可曰指、馬。 補:此句重要,以下「然不然」之說,均根於此。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何以謂之然?有然者,即從而皆然之。何以謂之不然?有不然者,即從而皆不然之。隨人為是非也。正物何以然?其然也,由於人謂之然,非物之真然也。何以不然?其不然也,亦由人謂之不然,非物之真不然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論物之初,固有然有可,如指為指,馬為馬是也。論物之後起,則不正之名多矣,若變易名稱,無不然,無不可,如指非指,馬非馬,何不可聽人謂之?「惡乎然」以下,又見寓言篇。此是非可否並舉,以寓言篇證之,「不然於不然」下,似應更有「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四句,而今本奪之。 補:文子自然篇雲:「故至寒傷物,無寒不可;至暑傷物,無暑不可。故可與不可皆可,是以大道無所不可,可在於其理。是可不趨,見不可不去。可與不可,相為左右,相為表裏。」 正寓言篇「惡可」四句,居「惡乎然」四句之下,而與之為對偶。此莊文齊整處。此篇則刪去「惡乎可,惡乎不可」二句,而將「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置於本段之首,以承說「萬物,一馬也」之理,並遙接上文「方可方不可」句,與寓言篇用意不同,故於「惡乎然」四句之下不重出,避復也。此莊文之奇變處。由此可以窺見莊叟執筆時,亦煞費經營也。王氏謂「今本奪之」,豈其然乎?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釋文:「為,於偽反。」成雲:「為是故略舉數事。」俞雲:「說文:『莛,莖也。』漢書東方朔傳:『以莛撞鐘。』司馬雲:『楹,屋柱也。厲,病癩。』莛、楹,以大小言;厲、西施,以美醜言。」成雲、恢,寬大之名。恑,奇變之稱。憰,矯詐之名。怪,妖異之稱。」按:自知道者觀之。皆可通而為一,不必異視。補釋文:「莛,徐音庭。厲,如字,惡也。李音賴。西施,越王句踐所獻吳王美女也。恢,徐苦回反,簡文本作吊(音的)。恑,九委反。李雲:『戾也。』憰音决,乖也。」武按:德充符篇雲:「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若莛與楹,大小雖異,然同為物;厲與西施,美惡雖異,然同為人;恢恑憰怪,其情雖異,然同於性。自其同者視之,皆一也,故曰「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分一物以成數物。其成也,毀也。成雲:「於此為成,於彼為毀。如散毛成氈,伐木為捨等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如此成即毀,毀即成,故無論成毀,復可通而為一,不必異視。 補:庚桑楚篇:「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可作此處參證。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唯達道者能一視之,為是不用己見,而寓諸尋常之理。 補:成雲:「寓,寄也。」庸,爾雅釋詁:「常也。」晉語:「無功庸者,不敢居高位。」註:「國功曰功,民功曰庸。」史記周勃傳:「才能不過凡庸。」玉篇:「凡,非一也。」廣韻:「常也,皆也。」是常也,民功也,凡也,皆也,均「庸」字之義。蓋用之義狹,庸之義廣。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者,謂不自用,而寄諸人人之皆用也。庸也者,用也;宣雲:「無用之用。」 正寄諸人人之皆用,亦即我之用也。用也者,通也;無用而有用者,以能觀其通。正如斯之用,則人人之用同而不二,是通為一也。此句「通」字,承上「知通為一」來。通也者,得也。觀其通,則自得。 正知北遊篇:「聖人故貴一。」老子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雲雲。老、莊之道貴一,故屢言「守一」「抱一」,皆得一之旨也。此句謂「通為一」也者,得一也。適得而幾已。適然自得,則幾於道矣。 補:幾,爾雅釋詁「近也」。 正淮南原道訓:「道者一立而萬物生。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管子心術篇:「天之道,虛其無形。」據此,則一者,所以表道也。此句謂適得一而近於道巳。因是已。因,任也。任天之謂也。 正因任於廣而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宣雲:「已者,既通為一。不知其然,未嘗有心也。謂之道,所謂『適得而幾』也。」按:此言非齊是非不能得道,以下又反言以明。 補:已而不知其然,言已如此,而不知其如此也。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若勞神明以求一,而不知其本同也,是囿於目前之一隅,與「朝三」之說何異乎? 補:此節從反面證明上文。上文謂「道通為一」,非勞神明為一也。勞神明為一,則非因矣。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列子黃帝篇:「宋有狙公者〔一〕,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傢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衆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衆狙皆起而怒。俄而曰:『朝四而暮三,足乎?』衆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二〕以智籠衆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張湛註:「好養猿猴者,因謂之狙公。芧音序,粟也。」按:漆園引之,言名實兩無虧損,而喜怒為其所用,順其天性而已,亦因任之義也。 正釋文:「狙,七徐反。朝三暮四,司馬雲:『朝三升,暮四升。』」成雲:「賦,付與也。芧,橡子也,似慄而小也。」武按:「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三句,乃就狙公言之也。謂狙公之名實未虧,而順狙之喜怒以為用,而不自用,亦因任狙之天性也,即以狙之用為用也。引此事,以證上文「為是不用而寓諸庸」之義,非泛設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釋文:「鈞,本又作均。」成雲:「均平之理。」按:言聖人和通是非,共休息於自然均平之地,物與我各得其所,是兩行也。按寓言篇亦云:「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此作「鈞」,用通藉字。 正和之以是非,即上文「道通為一」,又即下文「是不是,然不然」也。漢書鄒陽傳:「獨化於陶鈞之上。」張晏雲:「陶傢名模下圓轉者為鈞。」故寓言篇雲:「始卒若環。」凡陶鈞有樞。上文「道樞」,天鈞之樞也。休乎天鈞,即承上文「樞始得其環中」句。此之謂兩行,承上文「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三句。聖人和通是非,視之如一,然於世情之是非,則任其兩行無窮,惟執道樞以應之而已。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成雲:「至,造極之名。」 補:自此至「此之謂以明」,申說大知閑閑,小知閑閑之義。「未始有」數句,說大知;昭文三子之知,小知也。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郭雲:「此忘天地,遺萬物,外不察乎宇宙,內不覺其一身,故能曠然無纍,與物俱往,而無所不應。其次以為有物矣,以上又見庚桑楚篇。而未始有封也。封,界域也。其次見為有物,尚無彼此。」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見有彼此,尚無是非。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見是非,則道之渾然者傷矣。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私愛以是非而成。 補:虧道成愛,故愛成為小成。申釋上「道隱於小成」句。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成雲:「果,决定也。道無增減,物有虧成。是以物愛既成,謂道為損,而道實無虧也。故假設論端,以明其義。」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 補:鼓琴,昭氏所愛也。下稱其知之盛,則其愛可謂小成矣。舉此,以證上「道隱於小成」句。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宣雲:「故,古也。」成雲:「姓昭,名文,古善琴者。鼓商則喪角,揮宮則失徵,未若置而不鼓,五音自全。亦猶存情所以乖道,忘智所以合真者也。」 補:成雲「姓昭,名文」,不詳所出。考列子湯問篇:「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傢,從師襄遊。」呂氏春秋君守篇:「鄭太師文,終日鼓瑟而興。」名同矣,而不知是否姓昭。惟文子自然篇雲:「故無弦,雖師文不能成其麯。」繼之雲:「至於神和遊於心手之間,放意寫神,論變而形於弦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於父,此不傳之道也。」與此處「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之意同。據此以推,昭文蓋即鄭之太師文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成雲:「枝,柱也。策,打鼓枝,亦言奧節枝。曠妙解音律,晉平公樂師。」按:枝策者,拄其策而不擊。 補:晉語「平公說新聲」句解云:「師曠,晉主樂太師子野。」淮南原道訓:「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 正昭文善鼓,師曠善聽,惠子善談,文係分說,然以昭文、惠子為主,而師曠乃昭文之陪襯也。故下文「堅白」句繳清惠子,「以文之綸」句繳清昭文,師曠則不之及,非疏也。人有賓主,故文有詳略也。註謂「拄其策而不擊」,非也,乃師曠拄其策以聽音也。曠蓋聰耳而妙知音者。惠子之據梧也,司馬雲:「梧,琴也。」成雲:「檢典籍,無惠子善琴之文。據梧者,止是以梧幾而據之談說。」德充符篇莊子謂惠子云:「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 正據德充符篇所言,梧義自見。蓋梧亦樹也,吟既倚樹,瞑自可據梧。惟吟則徙倚不定,故概言曰樹;瞑則據而不移,故梧可指名。其必以梧者,以其槁也。槁則風難動搖,據之方可以瞑。如此解,非不可通,正不必憑空添「琴」「幾」字附會之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崔雲:「書之於今也。」按:言昭善鼓琴,曠知音律,惠談名理,三子之智,其庶幾乎!皆其最盛美者,故記載之,傳於後世。正「三子之知幾乎盛」句,對照上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知幾乎盛不及知之盛,知之盛不及知之至,此大知、小知之分也。末年者,三子之晚年也。註謂為「後世」,非也。又謂載為「記載」,亦與文義不合。荀子榮辱篇:「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註:「載,行也。」復見書臯陶謨「載采采」註。又事也,見書舜典「有能奮庸熙帝之載」註。載之末年者,言三子於其所知,行之於晚年,猶言從事至於終身也。與下文「其子又以文之綸終」,其意相同。所以如此者,由其好之也。如此解,上下句意方貫。唯其好之,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宣雲:「惟自以為異於人,且欲曉人。」成雲:「彼,衆人也。」按:「唯其好之」四語,專承善辯者說。 正此處重在「好」字,好即愛也。上證「愛之所以成」句,下啓「成」字。註拋荒「好」字,失其旨矣。好之異於彼,乃偏私之好,非衆所共好也;即自用其好,而不寓諸庸衆之好也。欲以明之彼,及下「非所明而明之」,即自用其明,而不寓諸庸衆之明也。此從反面證明下文「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是之謂以明」數語之義。至此處「彼」字,統指上三子。此四語,並下「非所明而明之」共五語,總冒下「故以堅白之昧終」至「終身無成」三語。就惠子論,「彼」字指衆人,謂惠子之好之也,欲以明之衆人,非衆人所明而強欲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就昭文論,「彼」字指其子,謂昭文之好之也,欲以明之其子,非其子所明而強欲明之,故終身無成。蓋鼓琴者,須明琴理之妙,而後能善也。惟師曠係善聽音者,聰由天授,固不能明之於人,且其所聽者與昭文為一類,故文不復敘及之也。註乃謂「四語專承善辯者」,則下「而其子」二語全無承接,不太突兀乎?於理於法,胥失之矣。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非人所必明,而強欲共明之,如「堅石」「白馬」之辯,欲衆共明,而終於昧,故曰「以堅白之昧終」。「堅白」,又見德充符、天下、天地、秋水四篇。成雲:「公孫竜,趙人。當六國時,弟子孔穿之徒,堅執此論,橫行天下,服衆人之口,不服衆人之心。」 補:荀子修身篇註云:「此言公孫竜、惠施之麯說異理,不可為法也。堅白,謂離堅白也。公孫竜堅白論曰:『堅、白、石三,可乎?曰:不可。二可乎?曰:可。』謂目視石。但見白,不知其堅,則謂之白石。手觸石,則知其堅,而不知其白,則謂之堅石。是堅白終不可合為一也。」 正列子仲尼篇:「子輿曰:『吾笑竜之詒孔穿。』」註:「孔穿,孔子之孫。世記雲:『為竜弟子。』」成疏當本此。然孔叢子載公孫竜與孔穿辯論臧三耳於平原君所,明日,平原君謂公孫竜曰:「其人(指穿)理勝於辭,公辭勝於理。辭勝於理,終必受詘。」據此,則穿何至為竜弟子?世記所云,似不足徵。且本文言惠子,並未涉及公孫竜。而德充符篇「子以堅白鳴」句,明為莊子謂惠子之語,似不必徵引公孫竜與孔穿。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郭雲:「昭文之子,又乃終文之緒。」成雲:「昭文之子,倚其父業,卒其年命,竟無所成。」按:終文之緒,猶禮中庸雲「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也。所謂無成者,不過成其一技,而去道遠。仍是無成。 正註非。釋文:「綸音倫,崔雲:『琴瑟弦也。』」武按:崔說是也。此承昭文鼓琴來,故言綸,猶之言絲竹弦索也。以文之綸終,言以文之琴弦終其身,與上「載之末年」之意同。終身無成,謂其技不及其父之有成也。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成雲:「我,衆人也。若三子異於衆人,遂自以為成,而衆人異於三子,亦可謂之成也。」 正註非。惠子欲明「堅白」之說於人,而人終昧,是惠子之所好者無成也。昭文欲子之成其技,而其子終身無成,是昭文之所好者無成也。若是之無成而可謂之成,則我之毫不能琴、不能辯者,亦何不可謂之為成乎?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則天下之無成者多矣。當知以我逐物,皆是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司馬雲:「滑疑。亂也。」按:雖亂道,而足以眩耀世人,故曰「滑疑之耀」。聖人必謀去之,為其有害大道也。為是不用己智,而寓諸尋常之理,此之謂以本然之明照之。以上言求道則不容有物,得物之一端以為道,不可謂成。 正註非。滑,說文「利也」。周禮天官食醫:「調以滑甘。」疏:「滑者,通利往來,所以調和五味。」疑。廣韻「不定也」。禮坊記:「夫禮者,所以章疑別微。」疏:「疑。謂是非不决。」是則「滑」字有通利調和之義,與篇中「和之以是非」,「道通為一」之意合。「疑」字有不定不决之義,即篇中「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之意,亦即因是而不自是也。耀,說文「照也」。晉語:「光明之耀。」是耀為光之照耀者。老子「光矣而不耀」,謂有光而韜蔽之,不照耀也,與此「滑疑之耀」同義。所謂滑疑之耀者,似耀非耀,疑而不定之光,因滑以和之也。故兼有老子「和其光,同其塵」之意。下文「搖光」,亦此類也。本書中有「天光」,有「人光」。庚桑楚篇:「宇泰定者發乎天光。」此不眩耀之光也,莊子之所取也。列禦寇之「形諜成光」,此眩耀之人光也,莊子之所去也。滑疑之耀,因為莊子所取,故曰「聖人之所圖也」。王氏乃謂聖人必謀去之,夫豈莊子之旨哉?此處「用」「庸」二字,皆由「以明」之「以」字生出,且即詮釋「以」字者也。蓋以者用也,以明,用明也。第用有獨用、共用之分,前已釋用之義狹,庸之義廣,即用為獨用,而庸為共用也。如惠施輩獨用己明,而不用衆人之明,且欲衆人明己之所明,故道隱而人終昧也。必也不用己明,而寄之於衆人之明,所謂「為是不用寓諸庸,是之謂以明」者乃如此,非惠施輩之以明也。又寓諸衆人之明,即因衆人之明以為明。上文「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又庚桑楚篇「惟庸有光」,義皆相通。
  〔一〕「者」字,據王氏原刻及列子補。
  〔二〕「之」字,據王氏原刻及列子補。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一〕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如人皆執彼此之見,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我類乎?與我不類乎?若務求勝彼,而引不類者為類,則與彼之不類有異乎?宣雲:「是,我也。」 正是,此也。與此類者,非即此也。類與不類,同為非此,故曰「相與為類」。既非此。則為彼矣,故曰「與彼無以異」。譬之儒傢以己所言為合道,墨所言為非道,不知大道不稱。又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無始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據此,則儒傢以言言道,非道也,與墨之非道同,即與墨無異矣。無異,尚何是非之辯乎?自此至「葆光」,復承「大言」「小言」說。前半發揮上文「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嘗有言耶」數句之義,末則帶說「知」字。雖然,請嘗言之。成雲:「嘗,試也。」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成雲:「未始,猶未曾也。」按:事端未露。有未始有〔二〕夫未始有始也者。並無事端,僅具事理。有有也者,有無也者,言之有無。有未始有無也者,言未曾出。有未始有〔三〕夫未始有無也者。並出言之心亦未曾萌。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四〕無之果孰有孰無也。忽而有有言者,有無言者,然有者或情已竭,無者或意未盡。是有者為無,無者為有,故曰「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補:此二句,主文也,虛籠下文。下以謂之有無證明之。今我則已有謂矣,既顯有言矣。 補:呂氏春秋精諭篇:「知謂,則不以言矣。言者,謂之屬也。」列子說符篇:「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註:「謂者,所以發言之旨趣。」「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此處承上「俄而有無矣」句來。上本兼有無言,下但就有之義加以證明,有義明,而無義亦明矣。其所謂者,即下「天下莫大於秋毫」六句。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未知吾所言之果為有言乎,其果為無言乎?合於道為言,不合則有言與無言等。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釋文:「殤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為殤。司馬雲:『兔毫在秋而成。』」成雲:「秋時,獸生毫毛,其末至微,故謂秋毫之末也。人生在於襁褓而亡,謂之殤子。物之生也,形氣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壽。若以性分言之,無不自足。故以性足為大,天下莫大於毫末,莫小於太山。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毫末為大,則天下無小。小大既爾,夭壽亦然。是以兩儀雖大,各足之性乃均;萬物雖多,自得之義唯一。」按:此漆園所謂齊彭、殤也。但如前人所說,則誠虛誕妄作矣。其意蓋謂太山、毫末皆區中之一物,既有相千萬於太山之大者,則太山不過與毫末等,故曰「莫大於毫末,而太山為小」。彭祖、殤子,皆區中之一人,彭祖七八百年而亡,則彭祖不過與殤子等,故曰「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我能與天地無極,則天地與我並生;我不必與萬物相競,則萬物與我為一也。漆園道術精妙,喚醒世迷,欲其直指最初,各葆真性。俗子徒就文章求之,止益其妄耳。 正成雲:「故以性足為大,天下莫大於毫末,莫小於太山。」其意以毫末之性足,故大;太山之性不足,故小也。若問其何所據而便指毫末之性足,太山之性不足,恐成氏必無理由置答也。王氏按語,迄祇說得一「齊」字。無如此數句中,並無「齊」字之義。即就文字淺詁之,固明言毫末大,太山小,殤子壽,彭祖夭,亦未嘗言齊也。蓋毫大、山小、殤壽、彭夭之說,猶之天下篇「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此惠施弱德逐物,外神勞精之談。莊子一譏之曰「其道舛駁」,再譏之曰「其言不中」,「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與「今日適越而昔至」之言同一不合事理。可證此數句並非莊子自明其道,特藉此不合事理之言,以明如斯之謂,與無謂等。即證上文「果有謂乎,果無謂乎」二句也,亦即證「果孰有孰無」之句也,又即證「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嘗有言耶」數句也。蓋「言者有言」數句,虛提冒下,至此,乃實證而暢發之也。並回映儒、墨是非之辯,其為不合事理之言,與此略同。莊子之文,真有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之妙。郭註、成疏,與王氏按語,均未見及於此,徒就齊大、小、彭、殤,騁厥玄言,無當文義。蓋由誤解篇題之「齊」字,遂在處以齊義附會之。不知篇題所謂齊者,乃齊物論之是非也,至於大、小,何嘗齊之?固明言「小知不及大知」矣。壽、夭亦何嘗齊之?固明言「小年不及大年」矣。此皆不就文章求之之過也。莊子之意,於其文章發之;欲明莊子之意,自當於其文章求之。文章明,意義斯明矣。王氏乃謂「徒求文章,止益其妄」,然則何事而為之集解乎?亦矛盾之論也已。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何所容其言?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謂之一,即是言。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成雲:「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復將後時之二名,對前時之妙一,有一有二,不謂之三乎?從三以往,雖有善巧算歷之人,亦不能紀得其數,而況凡夫之類乎!」 正言者因有所對而後發,所以通彼此之情也。既已為一,則是無偶以為對,即上文所謂「彼是莫得其偶」也,尚何容有言?既已有謂一之言,即是對一而言,一即言者之偶也,偶則二也,尚何得為一?不得為一,而謂之為一,與亳大、彭夭,同為不合事理之言,有謂與無謂等也。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成雲:「自,從也。適,往也。至理無言,言則名起。從無言以之有言,纔言則至於三。況從有言適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窮乎!」補物而曰萬,非一也。我與物對,亦非一也。宇內明明有我有物,以我比類於物,是以有適有也。自無適有以至於三,況自有適有,而可強之為一乎?無適焉,因是已。若其無適,惟有因任而已。此舉物之大小、人之壽夭並齊之,得因任之妙。 正因者,因其大而大之,因其小而小之,所謂因物付物,無容心於其間也。若於亳末、太山之本不齊者而欲齊之,我與萬物本不一者而欲一之,是勞神明為一也。勞神明為一,是適人之適與適物之適也。惟不適人與物之適,而惟自適其適,如養生主篇所謂「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已,如是,尚何有矯誣之謂,緻物論之不齊哉?夫道未始有封,成雲:「道無不在,有何封域?」言未始有常,郭雲:「彼此言之,故是非無定。」 補:遙應上文「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句。為是而有畛也。為言無常,而後有畛域。 補:釋文:「畛,徐之忍反,郭、李音真,謂封域畛陌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或襢左,或襢右。有倫,有義,郭雲:「物物有理,事事有宜。」釋文:「崔本作『有論有議』。」俞雲:「崔本是。下文雲『存而不論』,『論而不議』。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彼所謂分、辯,即此『有分有辯』。然則彼所謂論、議即此『有論有議』矣。」按:上言「有畛」,倫義非畛也。當從俞說。有分,有辯,分者異視,辯者剖別。有競,有爭,競者對競,爭者群爭。此之謂八德。德之言得也。各據所得,而後有言。此八類也。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成雲:「六合,天地四方。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所以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 成雲:「六合之內,謂蒼生所稟之性分。聖人隨其機感,陳而應之。既曰憑虛,亦無可詳議。」 補:「論」字見前。議,唐韻「宜寄切,音義」,廣雅「謀也」,廣韻「評也」。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成雲:「春秋者,時代。先王,三皇、五帝。志,記也。祖述軒、頊,憲章堯、舜,記錄時代,以為典謨。聖人議論,利益當時,終不取是辯非,滯於陳跡。」按:「春秋經世」,謂有年時,以經緯世事,非孔子所作春秋也。 正成訓春秋為時代,王氏從之,謂「有年時以經緯世事」。然則何謂聖人議而不辯乎?武意春秋即春秋經也。言春秋為經世之書,先王之志所寄,故後之聖人,僅評議之而已,無所辯難,語意較為明順。且左傳昭三十二年,稱春秋為「善志」,杜註:「記事之善者也。」則先王之志,亦可訓為先王之所記也。莊子屢舉孔子之語,豈於其所作之經,而不一及之乎?即謂春秋經在莊子時或未大行於世,非莊子所及見,然晉語「羊舌肸習於春秋」,韋解:「春秋紀人事之善惡,而目以天時,謂之春秋,周史之法也。時孔子未作春秋。」又左傳魯昭公二年韓宣子適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其時孔子年方十有一歲。是在孔子之前,魯固已有春秋矣。觀宣子「周所以王」之語,與莊子所言「先王之志」合。然則訓春秋為時代,其不當明矣。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以不分為分,不辯為辯。 正分於此而不能賅於彼,仍有不得分者在,故曰「有不分也」。辯於此而不能見於彼,仍有不及辯者在,故曰「有不辯也」。庚桑楚篇雲:「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可以相證。若聖人則不爾,懷之而已矣。曰:何也?聖人懷之,存之於心。補懷為尚書「懷山襄陵」之懷,註:「懷,包也。」言聖人包涵之,即下「大辯不言」也。衆人辯之以相示也。相誇示。補上文言「隱於榮華」,蓋誇示以為榮華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不見道之大,而後辯起。 正不見己之非,不見人之是。夫大道不稱,宣雲:「無可名。」 正即下「不道」之道,「不」下「道」字,言也。稱,謂也,又言也。故不稱,即不道。大辯不言,使其自悟,不以言屈。 補:知北遊篇:「論則不至,辯不若默。」大仁不仁,成雲:「亭毒群品,泛愛無心,譬彼青春,非為仁也。」 補:大仁莫如天地,然老子曰「天地不仁」,以其生養萬物,任運自然,非有意為仁也。大宗師篇雲:「利澤施於萬物,不為愛人。」意均相同。大廉不嗛,釋文:「徐音謙。」成雲:「知萬境虛幻,無一可貪,物我俱空,何所遜讓?」 補:漢書尹翁歸傳:「溫良嗛退。」師古註:「嗛,古以為謙字。」韓詩外傳:「嗛乎其廉。」蓋廉者每多謙退,而「嗛乎」則廉之形容詞也。盜蹠篇:「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棄天下,大廉也,不自以為廉,即不嗛也。大勇不忮。 宣雲:「無客氣害人之心。」 正小勇亦未必有害人之心,以此釋忮,義尚未適。成雲:「忮,逆也。虛己逗機,終無迕逆。」蓋勇則好鬥,即與人迕,大勇不爾也。道昭而不道,以道炫物,必非真道。 補:大道不稱,故不昭,昭則非道。言辯而不及,宣雲:「不勝辯。」 補:即上「辯者有不辯也」,又即論則不至。仁常而不成,郭雲:「有常愛,必不周。」 補:奚侗雲:「成,江南古藏本作周。郭註『常愛,必不周』,是郭本亦作周。」廉清而不信,宣雲:「外示皦然,則中不可知。」勇忮而不成。成雲:「捨慈而勇,忮逆物情,衆共疾之,必無成遂。」五者園而幾嚮方矣。釋文:「園,崔音圓〔五〕,司馬雲:『圓也。』」成雲:「幾,近也。」宣雲:「五者本渾然圓通,今滯於跡,而近嚮方,不可行也。」 補:易係辭:「蓍之法,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夫不稱、不言、不仁、不嗛、不忮,渾融無跡,可通為一,園也。園即環也。遊於環中,則道樞也。昭也,辯也,常也,清也,忮也,滯於有跡,斯嚮方矣。據易之義,由圓嚮方,即由道嚮智也,故下即帶說「知」。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成雲:「智不逮,不強知。知止其分,學之造極也。」 補:承上「方」字來,並證明上文「大知閑閑」之義及「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復總攝以下不知各義。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不道,即上「不稱」。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宣雲:「渾然之中,無所不藏。」註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郭雲:「至理之來,自然無跡。」此之謂葆光。成雲:「葆,蔽也。韜蔽而其光彌朗。言藉言以顯者非道,反復以明之。」 補:釋文「葆光,音保。崔雲:『若有若無,謂之葆光。』」淮南本經訓:「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謂之天府。取焉而不損,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謂之瑤光。」高註:「瑤光,謂北斗杓第七星也。」文子下德篇同,惟「瑤光」作「搖光」。武按:「葆光」二字,與上文「註」「酌」之義不屬,以從淮南、文子作「搖光」為是。搖光星,屬北斗。詩大雅:「酌以大鬥。」鬥蓋挹酒之勺也,居北七星象之,故以為名。詩小雅:「惟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此本文「註焉不滿,酌焉不竭」之所本也。惟字宜從「搖」。禮記麯禮:「招搖在上。」鄭註:「招搖星,在北斗杓端,主指者。」釋文:「北斗第七星。」春秋運鬥樞雲:「北斗七星,第七搖光。」孔疏:「此搖光,即招搖也。」史記天官書:「北斗七星。」索隱雲:「第七搖光。」前漢司馬相如大人賦:「部署衆人於搖光。」是各書均作「搖」,不作「瑤」也。且搖光者,搖動不定之光也,與上文「滑疑之耀」相印合,此亦可見前後脈絡之聯貫也。
  〔一〕「不知」二字,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
  〔二〕「有」字據集釋本補。
  〔三〕「有」字據集釋本補。
  〔四〕「有」字據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
  〔五〕「圓」,釋文作「刓」。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崔雲:「宗一,膾二,胥敖三國。」按人間世篇「堯攻叢枝、胥敖,國為虛厲。」是未從舜言矣。 正釋文:「膾,徐古外反。胥,息徐反,華胥國。敖,徐五高反。」武按:宗膾,人間世作「叢枝」。奚侗雲:「叢、宗音近。枝疑快字之誤,快、膾音近。」奚說是也。必「宗膾」二字連為一國名,故誤則均誤。釋文於「胥」下註「華胥國」,是以敖為一國名,其餘二國,則為宗膾與胥。崔說非也。此節證上文「照之以天」句之義。南面而不釋然。成雲:「釋然,怡悅貌也。」按:釋同懌。語又見庚桑楚篇。 正釋,說文「解也」,廣韻「捨也」。言常置伐三國之事於心,而不能捨釋也。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成雲:「三國君。」猶存乎蓬艾之間。存,猶在也。成雲:「蓬艾,賤草。」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淮南子:「堯時十日並出,使羿射落其九。」故援以為喻。補堯時十日並出,見淮南子本經訓。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成雲:「進,過也。欲奪蓬艾之願,而伐使之從我,於至道豈宏哉!」堯、舜一證。嚙缺問乎王倪曰:釋文:「倪,徐五嵇反,李音義。高士傳云:『王倪,堯時賢人也。』天地篇雲:『嚙缺之師。』」 補:釋文:「嚙,五結反。」按:此節引王倪之言,證明「大知閑閑」,並申說上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及「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之義。「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成雲:「子既不知物之同是,頗自知己之不知乎?」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汝既無知,然則物皆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成雲:「豈獨不知我,亦乃不知物。物我都忘,故無所措其知也。」 補:鰍處濕,猿猴處木,麋鹿食薦,蝍且則甘帶,鴟鴉則耆鼠,以此知物之不同是也。猵狙之與猿,鰍之與魚,異類也,麋之與鹿,類而非類也,然以為雌,與之交,與之遊,以此知物之又非不同是也。謂物無知耶,猵知以猿為雌,麋知與鹿交,鰍知與魚遊。謂物有知耶,則不知毛嬙、麗姬之美也。然則是之同否,知之有無,特未定也,故曰「吾惡乎知之。」 正此即「知止其所不知」也。後「嘗試言之」以下,即闡明四「惡乎知」之意,原有郭註,以其空泛,特刪。應帝王篇「嚙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即此三問,合下「子不知利害」二語,是四問也。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李雲:「庸,用也。詎,何也。」按:小知仍未為知,則不知未必非。 正詎,說文「猶豈也」。武按:註中按語,非是。蓋知有時間性,此時以為是者,他時或以為非;有地域性,此地以為是者,他地或以為非。故大宗師篇雲:「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又曰:「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足證此義。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司馬雲:「偏枯。」 補:女音汝。鰍然乎哉?按:言物則不然。成雲:「泥鰍。」 補:釋文:「鰍,徐音秋。」木處則惴慄恂懼,釋文:「恂,徐音峻,恐貌。班固作眴。」 補:釋文:「惴,之瑞反。慄音慄。恂,郭音旬。」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鰍、猿,孰知所處為正?民食芻豢,芻,野蔬。豢,傢畜。孟子:「芻豢之悅我口。」 補:釋文:「芻,初俱反。小爾雅雲:『稈謂之芻。』稈,古但反。豢,徐音患。」今小爾雅廣物八雲:「稿謂之稈,稈謂之芻,生曰生芻。」說文:「稈,禾莖也。」廣雅:「稈稿謂之稈。」麋鹿食薦,說文:「薦,獸之所食。」 補:釋文:「麋音眉。薦,箋練反,司馬雲:『美草也。』」後漢書馬融傳:「其土毛則摧毛〔一〕薦草。」李賢註:「一曰:草稠曰薦。」韓非子內儲說上:「若如臣者,猶獸鹿也,唯薦草而就。」管子觀十三:「薦草多衍,則六畜易繁也。」註:「薦,茂草也。」蝍且甘帶,釋文:「蝍且,字或作蛆。廣雅雲:『蜈公也。』崔雲:『帶,蛇也。』」 補:釋文:「蝍音即。蛆,子徐反。爾雅雲:『蒺藜,蝍蛆。』郭璞註云:『似蝗,大腹,長角,能食蛇腦。』」玉篇:「螏藜,蝍蛆,能食蛇,亦名吳公。」鴟鴉耆鼠,鴟、鴉二鳥。耆,釋文「字或作嗜」。 補:釋文:「鴟,尺夷反。鴉,本亦作鴉,於加反。崔雲:『烏也。』」秋水篇:「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四者孰知正味?民、獸、蟲、鳥,孰知所食之味為正?猿,猵狙以為雌,釋文:「猵,徐敷面反,郭、李音遍。司馬雲:『猵狙,一名獦牂,似猿而狗頭,憙與雌猿交。』」 補:釋文:「狙,七餘反。」麋與鹿交,鰍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崔雲:「决驟,疾走不顧。」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釋文:「樊音煩。」說文:「殽,雜錯也。」成雲:「行仁履義,損益不同,或於我為利,於彼為害,或於彼為是,於我為非,何能知其分別!」嚙缺曰:「子不知利害,補民濕寢,則腰疾偏死,害也;於鰍則利。木處則惴慄恂懼,害也;於猿猴則利。故此句渾括上文言之。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成雲:「至者,妙極之體;神者,不測之用。」 補:此節證上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海〔二〕冱而不能寒,嚮雲:『冱,凍也。」補釋文:「冱,戶故反。」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補奚侗雲:「風上脫飄字。據成疏『飄風』雲雲,是成本有飄字。江南李氏本亦有飄字。」武按:自「大澤」至此,言若無有大澤、河海、雷風也者,證上文「未始有物」。若然者,乘雲氣,郭雲:「寄物而行,非為動也。」 正郭說與句意相違。謂至人神矣,故能乘雲氣,以神行,不藉乎物也。騎日月,郭雲:「有晝夜而無死生。」 正言超乎日月之上,證上文「未始有始」。而遊乎四海之外。三句與逍遙篇同,「騎日月」作「禦飛竜」。 補:逍遙遊篇作「禦飛竜」者,為下「神凝」句寫照,此則為「死生無變於己」句寫照。所謂生者,不過在人世經歷月日,生活於此時間中而已;所謂死者,其生活日月終盡也。死生無變於己者,超然乎日月之上而不為所拘,故曰「騎日月」也。死生無於己,郭雲:「與變為體,故死生若一。」 補:遊四海之外,與死生無變,證「未始有封」。而況利害之端乎!」嚙缺、王倪二證。
  〔一〕「摧毛」,後漢書馬融傳作「榷牧」。
  〔二〕「海」,王氏原刻及集釋本均作「漢」。
  瞿鵲子問於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長梧子,李雲:「居長梧下,因以為名。」崔雲:「名丘。」俞雲:「瞿鵲,必七十子之後人。夫子,謂孔子。下文『丘也何足以知之』,即孔子名。因瞿鵲述孔子之言而折之。崔說非也。下文『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予者,長梧子自謂。既雲『丘與汝皆夢』,又云『予亦夢』,則安得即以丘為長梧子之名乎?」 補:則陽篇有「長梧封人」,釋文雲:「長梧,地名。」長梧子,猶之南郭子綦以所居為號也。李說恐係望文生義。長梧開口便雲「丘何足以知之」,以下,其自稱則曰予,足知以丘稱孔子。俞說是也。自此至「而以是相藴」為一節,引瞿鵲、長梧問答之言,證明大言炎炎之義,並從反面申證「古之至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聖人不從事於務,郭雲:「務自來而理自應,非從而事之也。」 補:說文:「務,趣也。」徐曰:「言趣赴此事也。」釋詁:「務,強也。」註:「事務以力勉強。」此言聖人於事,不勉強趣赴也。下四「不」字句,即申說此義。不就利,不違害,成雲:「違,避也。」不喜求,不緣道,郭雲:「獨至。」 補: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故不喜求也。無適焉,因是已,故不緣道也。無謂有謂,謂,言也。或問而不答,即是答也。 補:知北遊篇「聖人行不言之教」,又田子方篇「目擊而道存」,均「無謂有謂」也。有謂無謂,有言而欲無言。 補:上文「大辯不言」,又知北遊篇:「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欲言。』」均「有謂無謂」也。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嚮雲:「孟浪,音漫瀾,無所趨捨之謂。」宣雲:「無畔岸貌。」李雲:「猶較略也。」成雲:「猶率略也。」按:率略即較略,謂言其大略。 正孟浪,崔雲:「不精要之貌。」武按:不精要與妙道,反正相對。長梧子以此言為最精要,故曰「黃帝之所聽熒也」。其於孔子,以為不精要,則曰「丘也何足以知之」。註中各解,與上下句意不切。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黃」,元作「皇」,釋文:「本又作黃。」盧文弨雲:「黃、皇通用。今本作黃。」成雲:「聽熒,疑惑不明之貌。」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釋文:「大音泰。」成雲:「方聞此言,便謂妙道,無異下云雲〔一〕也。」 正方聞其言,即以為行,且以為妙道之行,是太早計也。見卵而求時夜,崔雲:「時夜,司夜,謂雞。」正朱桂耀雲:「淮南說山訓:『見彈而求鴞炙,見卵而求辰夜。』高註:『雞知將旦,鶴知夜半,見其卵,因望其夜鳴,故曰求辰夜也。』辰夜與時夜同。詩東方未明:『不能辰夜。』傳:『辰,時也。』」武按:朱說是也。「時夜」作「司夜」非。見彈而求鴞炙。司馬雲:「鴞,小鳩,可炙。毛詩草木疏雲:『大如班鳩,緑色,其肉甚美。』」成雲:「即鵬鳥,賈誼所賦。」按:二句又見人間世篇。予嘗為女妄言之,補有謂無謂也。女亦以妄聽之。奚成雲:「何如?」 正奚,疑問詞,何也,不含「如」字義。如屬上句,「奚」下應加「如」字或「若」字,上文「吾子以為奚若」句可證也。單「奚」字不成語,且上句亦無須附此疑詞。成說非也。應屬下句,直貫至「以隸相尊」。其意言奚為旁日月,挾宇宙,為合置涽,以隸相尊?此皆衆人役役之所為,聖人則不如此,惟愚芚而已。各註傢於「旁日月」至「相尊」各句,不知文係指數衆人役役之心理與行為,誤以為列舉聖人之美德,故不能冠之以「奚」,「奚」字無可着落,衹得勉附上句,遂致「奚」字以下文義扞格不通矣。旁日月,釋文:「旁,薄葬反,司馬雲:『依也。』」郭雲:「以死生為晝夜之喻。」 正註非。上文至人「騎日月」,是超乎日月之上,而非旁也。在宥篇言大人云:「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彼「大人」,即此篇之「聖人」也。則聖人之不旁日月明矣,故上冠之以「奚」也。旁日月,則縈情生死,依戀歲月,此衆人之役役也。此證「有始」。挾宇宙,屍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說文:「舟輿所極覆曰宙。」成雲:「挾,懷藏也。」郭雲:「以萬物為一體之譬。」 正註非。列禦寇篇言小夫之知雲:「迷惑於宇宙,形纍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懷挾宇宙,則不能無迷惑矣。宙,古今也,則非無始矣。又大宗師篇雲:「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無則不挾也。宇,四方,則非無何有之鄉,冥亦不挾也。且宇,空間也,宙,時間也,挾則不能時空雙遣。彼之「至人」,此之「聖人」也。彼之「小夫」,此之「衆人」也,故挾宇宙,亦衆人之役役也。此證「有封」。為其吻合,吻,司馬雲「合也」。嚮音唇,雲:「若兩唇之相合也。」成雲:「無分別貌。」 補:此證「有是」。言有心以為吻合於己者,即上文所謂「勞神明為一」也。又即為是,而非因是也。置其滑愍,成雲:「置,任也。滑,亂也。嚮本作汨。涽,闇也。」 正此證「有非」。置,徐鍇曰「與罷同意」。置之,則去之也。滑,即上文「滑疑之耀」之滑。滑涽,嚮雲「未定之貌」。武按:此句言去其未定而不合於己者。夫道無為也,通於一也。聖人因是也,故不為其吻合,亦不置其滑涽。一為一置,是有是非,不能任其兩行也,勞神明為一也。此亦衆人之役役也。以隸相尊?成雲:「隸,賤稱,皂僕之類。」按:此貴賤一視。 正按語非。此謂衆人以隸之賤相與自尊也。蓋尊以賤而方顯。隸何以賤?衆人賤之也,衆人何以賤隸?欲形己之尊也。此亦有封也。若聖人則不爾。秋水篇言大人云:「不賤門隸。」又云:「以道觀之,何貴何賤?」即此聖人之愚芚也。以上五者,皆衆人之役役也。衆人役役,補上文雲「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結之雲:「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此言旁、挾、為、置與相尊,即與物刃靡而行盡如馳也。上文渾言役役之由,此則分述役役之事,前後相應。莊文結構,往往如此。聖人愚芚,芚,徐徒奔反。司馬雲:「渾沌不分察。」成雲:「忘知廢照,芚然若愚。」 補:天地篇:「若愚若昏,是謂玄德。」此愚芚之說也。參萬歲而一成純。參糅萬歲,千殊萬異,渾然汨然,不以介懷,抱一而成精純也。 補:刻意篇雲:「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即此一與純之義也。不雜不變,故能騎日月,死生無變於己,即參萬歲之義也。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藴。釋文:「藴,積也。」按:言於萬物無所不然,但以一是相藴積。 補:萬物盡然,即上文「無物不然」也。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自無吻、涽、隸、我之分,故曰「萬物盡然」也。以是相藴,與上「因是也」同義。蓋「因」字有仍襲連接之義,與藴積之義近。此變「因」為「藴」者,承上「參萬歲」而言之也。即謂雖參萬歲,而以一是相因襲纍積也。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說音悅。 補:此段證上文「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並遙證「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之義。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喪,失也。弱齡失其故居,安於他土。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成雲:「艾封人,艾地守封疆者。」晉國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崔雲:「六國諸侯僭稱王,因謂晉獻公為王也。」與王同筐床,釋文:「筐,本亦作匡,崔雲:『方也。』」 正下句言飲食之美,此句言寢處之安。筐訓方,不當此義。淮南主術訓:「匡床蒻席,非不寧也。」註:「匡,安也。」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又藉喻。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郭雲:「蘄,求也。」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補此證上文「自彼則不見」之義。覺而後知其夢也。覺夢之異。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死為大覺,則生是大夢。 正註非,大覺,謂如下文之「大聖」,非謂死也。上文「死生無變於己」,謂視死生如一,而無所輕重也。漆園之旨,生則養生以盡年,死則委懷而任命。若如註說,是重視乎死,而有差別心,非視之如一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自謂知之。 補:司馬雲:「竊竊,猶察察也。」此證上文「自知則知之」之義。君乎,牧乎,固哉!其孰真為君上之貴乎,孰真為牧圉之賤乎,可謂固陋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釋文:「吊音的,至也。詭,異也。」蘇輿雲:「言衆人聞此言,以為吊詭,遇大聖則知其解矣。」 補:釋文:「詭,九委反。」此應上「為女妄言之」。 正說文:「吊,問終也。」麯禮:「知生者吊。」鄭註:「說者有吊辭。」即問終之辭,亦即吊死之辭也。莊子之道,視生死如夢,故謂夢之辭,亦可謂之吊。「是其言也」句,指「丘也」以下四句,即吊夢之辭也。丘、女皆夢,予謂女夢亦夢,可謂詭異非真,故吊夢謂之吊詭也。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解人難得,萬世一遇,猶旦暮然。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若、而,皆汝也。 補:此節仍就「言」字之義發揮,而結之以是不是,然不然。物論之能齊者在此。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有是有非。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我各執偏見,不能相知,則旁人亦因之不明,是受其黮暗也。我欲正之,將誰使乎?黮闇,不明之貌。 補:黮,廣韻「徒感切」。武按:「既使我與若辯矣」至此,重申上文「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之義。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且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同彼,我不信;同我,彼不服。別立是非,彼我皆疑,隨人是非,更無定論,不能相知,更何待邪?極言辯之無益。 正註非。其誤在不明「彼」字之義,以為指「若」字言,正語見下。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郭嵩燾雲:「言隨物而變,謂之化聲。若,與也。是與不是,然與不然,在人者也。待人之為是為然,而是之然之,與其無待於人而自是自然,一皆無與於其心,如下文所云也。」 正郭說非。其訓若為與,亦非。上句「彼」字,指上文夢中之我也。若,如也。謂當辯論是非之局者,我與若也,局外則人也。我與若與人,既俱不知是非之真而正之,此外更無可相正者,其待正於夢中之彼乎?蓋我與若,皆有夢中之我,乃覺時之彼也,即上文「自彼則不見」之「自彼」也,猶之莊子夢中之蝶也。莊子夢身化為蝶,謂之物化,則其夢中之言,可謂之聲化,即此化聲之義也。待夢中之化聲以正是非,更屬虛幻,故其相待,如其不相待也。乃極言是非無定,無可相正,故聖人和之,任其兩行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成雲:「天,自然也。倪,分也。曼衍,猶變化。因,任也。窮,盡也。和以自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盡天年之性命。」按:此二十五字,在後「亦無辯」下,今從宣本移正。又寓言篇亦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 補:釋文:「倪,徐音詣,李雲『分也』。崔雲『際也』。曼,徐音萬,郭武半反。衍,徐以戰反。司馬雲:『曼衍,無極也。』」武按:此二十五字,宣本係從呂惠卿所移。 正韓愈南海廟碑:「幹端坤倪。」是倪與端同義。寓言篇:「始卒若環,莫得其倫。」其義與淮南主術訓之「運轉無端」同,言天鈞運轉若環,莫得其始卒之端也。故寓言篇繼之曰:「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與此處之「天倪」同。言世情恆分是非,以道言之,一出以和,而無是非之端,猶天均之運轉無端,故曰「和之以天倪」也。回應上文「樞始得其環中」,及「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各句。曼衍,成雲「變化」,司馬雲「無極」,實兼二義,謂變化於無極也。漢書晁錯傳云:「土山丘陵,曼衍相屬。」註:「曼衍,猶聯延也。」無極與聯延,方與下句「窮年」義相應,並回應上文「以應無窮」句。何謂和之以天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成雲:「是非然否,出自妄情,以理推求,舉體虛幻,所是則不是,所然則不然。何以知其然邪?是若定是,是則異非;然若定然,然則異否。而今此謂之是,彼謂之非;彼之所然,此以為否。故知是非然否,理在不殊,彼我更對,妄為分別,故無辯也矣。」忘年忘義,成雲:「年者生之所稟,既同於生死,所以忘年。義者裁於是非,既一於是非,所以忘義。」補忘年,即上文「參萬歲而一成純」也;忘義,即「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藴」也。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成雲:「振,暢。竟,窮。寓,寄也。」按:理暢於無窮,斯意寄於無窮,不須辯言也。瞿鵲、長梧三證。 正振,廣韻「動也」。禮記麯禮:「入竟而問禁。」疏:「竟,疆首也。」武按:言是非轉動於無窮之竟,聖人和之之心,亦寄寓於無窮之竟。忘年,以時間言;忘義,以名理言;振竟,以環境言。意分三層,義方賅備。
  〔一〕下「雲」字,據王氏原刻補。
  罔兩問景曰:郭雲:「罔兩,景外之微陰也。」釋文:「景,本或作影,俗。」 補:此段證明上文「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一段之義,以景與形喻彼我。「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成雲:「獨立志操。」 補:成雲:「曩,昔也。特,獨也。」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影不能自立,須待形,形不能自主,又待真宰。 補:證「必有真宰」句。吾待蛇蚹、蜩翼邪!言吾之待如之。釋文:「蚹音附。司馬雲:『蛇腹下齟齬,何以行者也。』」成雲:「若使待翼而飛,待足而走,禽獸甚多,何獨蛇蚹可譬?蚹,蛇蛻皮。翼,蜩甲也。蛇蛻舊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辯所然,獨化而生,蓋無待也。是知形影之義,與蚹甲無異也。」按:言吾之所待,其蛇蚹邪,蜩翼邪?謂二物有一定之形,此尚不甚相合也。以上與寓言篇同,而繁簡互異。 正釋文:「蜩,徐音條。」唐韻:「蚹,蛇腹下橫鱗可行者。」武按:成說非也。言吾之行止坐起,有待而然,而所待者,似蛇之行待於蚹,蜩之飛待於翼也,與寓言篇文略同而義異。彼言甲言蛻,其下接「似之而非也」句。此言蚹與翼,蓋景與形附,猶蚹附於蛇,翼附於蜩,若蛻與甲,則脫離蛇蜩而不附,故曰「似之而非也」。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成雲:「待與不待,然與不然,天機自張,莫知其宰。」罔兩、景四證。 補:證「而特不得其眹,而不知其所為使」。
  昔者莊周夢為鬍蝶,栩栩然鬍蝶也,成雲:「栩栩,忻暢貌。」 補:釋文:「鬍蝶,蛺蝶也。栩,徐況羽反,喜貌。崔本作翩。」武按:此節遙證上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數句,及「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二句,近證「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並反證「其形化,其心與之然」之義。自喻適志與!李雲:「喻,快也。」自快適其志。與音餘。 正李說非。玉篇:「喻,曉也。」言適志惟自己知曉也。證上文「自知則知之」。不知周也。補證上文「自彼則不見」也。蓋就覺時言,蝶者周之彼也;就夢時言,周者蝶之彼也,即所謂「自彼」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成雲:「蘧蘧,驚動之貌。」 正釋文:「覺,古孝反。蘧蘧,徐音渠,李雲:『有形貌。』」武按:上文雲:「其覺也形開。」蘧蘧,即狀形開也。李說得之,成說非。不知周之夢為鬍蝶與,鬍蝶之夢為周與?周與鬍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周、蝶必有分,而其入夢方覺,不知周、蝶之分也,謂周為蝶可,謂蝶為周亦可。此則一而化矣。現身說法,五證。齊物極境。 補:栩栩然者蝶也,蘧蘧然者周也;魂交則蝶也,形接則周也。故曰:「則必有分矣。」然蝶為周所夢化,則周亦蝶也,蝶亦周也,分而不分也,即上文所謂「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究之周夢蝶與,蝶夢周與?孰夢孰覺?孰彼孰是?故上文雲:「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又云:「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物化」,為本書要語,後篇屢見。德充符篇雲:「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宗也者,即天下篇「以天為宗」之天也。天道篇雲:「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綜二者之意言之,謂其死也,命物之化,特守其生前之天,而不隨之以俱化也。知北遊篇雲:「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又云:「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則陽篇亦有斯語。今以形名言之,蝶與周,彼與是,生與死,死與夢,不一也。然上文雲:「道通為一。」是形名雖不一,由道言之則一,故曰「與物化者,一不化也。」大宗師篇雲:「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是則物化者,外化也,形化也。上文雲「其形化,其心與之然」,言衆人之死而物化也,其心亦與之俱化。有道者不爾,非謂其不死也,形死而心不死,即形化而心不化也,亦即物化而一不化也。德充符篇雲:「以其心,得其常心。」又云:「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故道通於一者,一知之所知也。一不化者,內不化也,常心不化也。是以人能抱一而守其天,雖其死也物化,而其常心則不化也。上文雲:「惟達者知通為一。」是達者之視死與夢,一也。故莊子於夢,亦曰「物化」也。又按周夢蝶而不自知,即喪我也,與子綦喪我相照應。喪我,自無彼此,何有是非?如是,則物論自齊矣。註言「齊物極境」,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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