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剪不斷的鄉愁
  這不是一篇“遊記”,而是瓊瑤生命中一段“歷程”。
  這樣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鳥的飛行。可是,這群候鳥經過了三十九年,纔飛第一次。
  她把這趟飛行的經歷,細細寫下。其中,有“接觸”,也與“感觸”。她“接觸”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親人和友人。“感觸”是隨“接觸”而至,因時因地因人而不同。瓊瑤回大陸,衹有短短的四十天。在這四十天中,幾乎天天都情緒激蕩。她說自己本來就是個容易感動的人,常常陷在感動的情緒中,無以自拔。
  “探親之旅”,總有一天,會變成歷史上一個“過去式”的名詞。但是,在瓊瑤的生命裏,這短短四十天,將是她永恆的記憶!
  瓊瑤,一位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偉大女性,雖然打拼輝煌在臺灣,卻始終眷戀着養育自己的故土。1988年臺灣“開放大陸探親”後,她立即提出申請,圓了歸鄉夢。“帶着一份無法言喻的欣喜”,40天跑了十幾個省:遍覽北京名勝古跡,夜訪長城烽火臺,攀石林鑽古洞,眺洱海看蝴蝶……離別時淚珠奪眶而出,起飛後依然戀戀不捨,不禁喟然感嘆:“離恨恰如春草,漸行漸遠還生”,“反而比來大陸前更重了”。 返臺後,她就把滿腔鄉情註入蕩氣回腸的散文集——《剪不斷的鄉愁》,以及情真意切的詩篇:“夢裏的長江,濤濤滾滾,捲不走我的鄉愁別緒,憶裏的長江,隱隱約約,填不滿我的百斛相思”。 以後,頻頻往返大陸的她,坦誠直言:“中國人愛自己的祖宗,愛自己的土地,愛自己的故鄉,愛自己的傢園,有強烈的‘山河之戀,故國之思’”。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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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一章
  去年年底,“開放大陸探親”的消息公佈了。
  這消息像一股溫泉,乍然間從我心深處涌現,然後躥升到我四肢百脈,躥升到我的眼眶。我簡直無法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動。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積壓了多少鄉愁。如今,可以把這些鄉愁勾銷了嗎?”
  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是,陸陸續續有人回鄉探親了!這居然成了事實!我太興奮了,和鑫濤計劃着,我們也該去大陸探親了,鑫濤去紅十字會辦手續,回來說:
  “需要填三等親的親人名字和地址!”
  一時間,我們兩個都弄不清“三等親”包括尋些人,以及我們是否有這項“資格”。激動中,我衝口而出:
  “故國的山,故國的水,故國的大地泥土,和我們算是幾等親?我們要探的親,不止是‘人’呀!”
  不過,我畢竟不需擔憂,因為我和鑫濤分別都有舅舅姨媽在大陸,所以,我們很順利地辦好了探親護照。拿到護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腦子裏奔流着黃河,奔流着長江。不止長江黃河,還聳立着五嶽和長城!鑫濤見我如此興奮,忍不住提醒我說:“大傢都說大陸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麽方便,至於親人,經過三十九年的隔閡,可能已經相見不相識,這些,你都考慮過嗎?”考慮?我實在沒有認真去考慮過。我衹覺得鄉愁像一張大網,已把我牢牢地網住。而且,當行期越來越近,我的鄉愁就越來越深。我想,我這個人和別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個朋友告訴我:“我也離開大陸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覺得我有什麽鄉愁!”這句話使我太驚奇了,我總認為,鄉愁對於遊子,就像一切人類的基本感情一樣,是與生俱來的。不過,有的人來得強烈,有的人比較淡然。我,大概生來就屬於感情強烈的一型。連我的“鄉愁”,也比別人多幾分!
  計劃回大陸的行程時,鑫濤問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鄉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個多災多難的時代,是個顛沛流離的時代,童年的足跡,曾跋涉過大陸許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這份千頭萬緒的鄉愁時,竟不知那愁緒的頂端究竟在何處?是湖南?是四川?是長江?是黃河?是絲綢之路,還是故宮北海?沉吟中,這纔明白,我的鄉愁不在大陸的任何一點上,而在大陸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沒有時間走遍大陸整片的土地啊!”鑫濤說:“我們排來排去,衹可能去四十天!”
  將近四十年的鄉愁,卻要用四十天來彌補。可能嗎?不可能的!人們必須放棄許多地方。湖南,湖南的親人多已離散,傢園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對的,竟是故鄉湖南,這纔瞭解古人“近鄉情怯”的感覺。當我把這感覺告訴鑫濤時,他脫口而出地說:
  “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於是,我們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兒是我父母相識相戀和結婚的地方,那兒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兒,是我歷史課本上一再重複的地方,那兒,也是我在小說中、故事中所熟讀的地方!那兒有“故都春夢”,有“京華煙雲”!還有我那不成熟的——“六個夢”!
  於是,我們動身;經香港,去北京。
第二章
  我和鑫濤這次的大陸行,除了我們兩個人以外,還有鑫濤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賚。
  初霞與承賚定居香港,在過去幾年中,他們已經回大陸探親了好多次。對於大陸,他們是識途老馬,經驗豐富。當他們知道我們要去大陸時,立刻熱心地幫我們排路綫、訂車票、買船票(我們要乘船看三峽,所以要買船票)、訂旅館……並决定陪同我們一起去。有初霞夫婦同行,我確實安心多了!畢意,大陸是個已闊別三十九年的地方!這時間的差距,造成心理上的許多壓力。大陸對於我,感覺上那麽親切,實際上卻那麽陌生。
  初霞比我略長兩三歲,熱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歡幫助別人。在她眼中,我是非常嬌弱的,所以,她對我真是體貼入微。我們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幫我跑中國旅行社,幫我辦簽證,幫我辦各種手續。我什麽事都不用做,衹是在旅館中幻想北京、幻想長城、幻想三峽……直到出發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對我說:
  “有件事我不能幫你做,現在大陸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針增加抵抗力的針藥!”
  我去打了針,醫生和針藥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當然,初霞還幫我準備了許多東西,例如各種藥品、酒精、藥棉、塑膠針筒、筷子、刀子、化妝紙……連運動衣和運動褲都幫我買了,最奇怪的是,她還為我們四個人,準備了四個“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辭地對我說:
  “我們這一路又是飛機,又是火車,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幾千裏,路上不帶水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溫,帶杯子也很麻煩,想來想去,衹有奶瓶最合適,又輕巧、又保溫。衝了咖啡,還可以搖呢!”
  說得很有理。但是。鑫濤居然尷尷尬尬地回了一句:
  “賢妹所說甚是。不過,我……不會用奶嘴!”
  此語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氣,笑完了,纔瞪大眼睛說:
  “誰要你用奶嘴?衹要湊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對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壺”,十分佩服,不過,總覺得這麽大的人用奶瓶喝水,有點“那個”。初霞看出我的猶豫,在動身前,又用布給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它們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兩個到我的箱子裏。
  我們的行裝十分驚人。出發時是四月初,預計四月八日抵北京,據說,此時的北京,春寒料峭,氣溫有時衹有四五度。所以,我們帶足了鼕衣。又因為預計要坐長程火車,初霞怕車上的棉被不幹淨,要我從臺北帶了四個登山用的睡袋來。最絶的還是鑫濤,他看了許多有關大陸旅行的報道之後,做了一個决定:“我要帶我自己的枕頭去!”
  天哪!他那個枕頭又厚又大!放滿了一口箱子。他堅持沒有自己的枕頭,會睡不着覺,我衹得依着他帶了枕頭。當我看到初霞準備奶瓶時,纔真感覺出他們是兄妹!各有奇招。
  在香港停留的三天裏,幾乎每晚都有餐敘,席間,各路朋友,對我的“大陸行”,都給了許多“忠告”。這時,我對大陸的心態,是非常復雜的。有思念,有好奇,有期望,也有害怕。我真怕那個已經隔離了三十九年的河山不再美好,也怕故國的人失去了溫馨和熱情。我的鄉愁和期望越大,我的害怕和矛盾也越多。此時此刻,真希望聽到一些鼓勵的話。偏偏就有那麽多人,對我此行不太樂觀:
  “什麽?”一人朋支說:“你要去三峽坐船?你慘了!趕快準備暈船藥!”“大陸的厠所不能上,你當心害膀胱炎!”
  “什麽?你要去乘民航機?我告訴你,飛機裏會有雲飄進來!”“而且,飛機裏沒有空調,他們會發給你一把扇子!”
  “你還是坐火車吧!”一位“識途老馬”說:“飛機比火車慢,因為它永遠誤點,二十幾小時的火車到了終點,飛機還在起點沒起飛呢!”“你預計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碼有十天在為你的車標、船票、飛機票辦手續,還有十天訂不到旅館!”
  聽起來實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吳請客,有位剛去過大陸的作傢也來了,一聽我們要去四十天,立刻點點頭,從容不迫地說:“和我一樣,我也預計停留四十天!”
  “結果呢?我和初霞幾乎異口同聲地嚷出來。
  “結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來了!”
  “為什麽?”鑫濤和承賚趕快追問。
  “因為沒有東西吃啊!”那位作傢揚着眉毛說:“飯店進去晚了,就不給東西吃,進去早了,也不給東西吃,好不容易守時進去了,那東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傢拍拍鑫濤的肩,好意地叮囑:“帶點巧剋力去,萬一營養不良,可以啃啃巧剋力充饑!”幾句話說得我、鑫濤、初霞、承賚臉色都不大好看。老吳本來也想和我們一起去的,此時毅然抽身,打了退堂鼓。並且看看我說:“我猜,你們去個二十天,就會回來了!四十天,是絶對不可能的!瓊瑤吃不了苦!”
  一句話惹翻了我!怎麽專指名說我不能吃苦呢?何況,這趟“探親”之旅,根本就不是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尋一些失落的東西,一些在我心靈深處悸動的東西……這情懷無法讓老吳明白,我衹簡單地說了句:“老吳,我跟你打個賭!”
  “賭什麽?”老吳問。“四萬港幣,我們四個人,誰早回來,就輸你一萬港幣,否則,你輸給我們四萬港幣。”
  老吳有點沉吟,看我一股堅定相,他失瞭瞭把握,終於,他笑笑說:“我們賭四個金戒指吧!”
  “一言為定!”我們四個人說。
  結束了那餐會之後,鑫濤問我:
  “你為什麽有這麽大把握,說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記得,我們每次去歐洲或美國旅行,你總是提前鬧回傢的!”
  “這次不同。”我熱切地說:“這次不是去歐洲或美國,這次是去我們自己的國傢,看我們離散的親人,吃我們自己的食物,講我們自己的語言,走我們自己的土地。我會帶着一顆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裏充滿了愛,這份愛——會讓我肯吃苦。畢竟,我不是為了追求物質享受而計劃這趟旅程的!”
  鑫濤點頭,他是完全瞭解我這種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裏卻有點迷惑。如果大傢所言非虛,已有多次“大陸之行”的初霞,怎麽也肯跟着我打賭。當我問她時,她卻說:“我以前衹去過上海和北京,至於你們要去的武漢,三峽、重慶、成都、昆明、桂林……我統統沒去過!會不會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這麽多地方,總要帶點冒險精神吧!你敢冒險,我就捨命陪君子!”糟糕!原來我們的“導遊”什麽地方都沒去過!我真有些擔心了!正猶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臉樂觀地說:
  “別着急,我們有楊潔啊!”
  楊潔?這名字我已從初霞口中聽過許多次,因為我們這次返大陸,不希望被官方接待,初霞就對我說,她有好友楊潔在北京,可以安排我們的一切。我聽了也就忘了,對這位楊潔並不太註意,此時,非弄弄清楚楊潔是何方神聖了,我纔問出口,初霞就大聲說:
  “你連楊潔都不知道?她是“女籃五號”啊!”
  “什麽‘女籃五號’?”我更糊塗了。
  “哇!”初霞快暈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籃五號’!大陸拍過一部電影,電影名字就叫“女籃五號”!
  我還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閡,大陸的人與事,距我都有十萬八千裏!承賚看我一頭霧水的樣子,對我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堅定地說:“反正,你放心好了,我們有楊潔!”
  我能不放心嗎?唔,那楊潔,看來必定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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