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2024年12月4日)
寒烟翠
  爸妈感情的破裂,把詠薇送到章家的青青农场避难,在蓝天绿地的薰陶中,及同年龄朋友凌霄凌风凌云的相濡下,烦恼似乎无法驻足。但另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和几桩风暴,却在寒烟翠雾的湖边开始酝酿,开始孳生……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一章
  计程车在柏油铺的公路上疾驰着。
  我倚着车窗,呆呆的望着车窗外的景物,那些飞驰着向后退的树木、农田、原野,和成串成串的金黄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阳猛烈而灼热,刚刚成熟的稻子都被晒得垂下了头。热气在柏油路面上蒸发,铁皮的车顶和车身一定都被晒得发烫,整个车子里热得像个烤箱。我觉得口渴,嘴唇干燥,但是我们并没有带水,也没有带任何水果,不过,即使我们带了,我也不想去向妈妈要。妈妈坐在我身边,她似乎比我更沉默,一路上,从台北乘观光号到台中,又包了这辆计程车驶到这儿,将近四小时的行程中,我们母女谈过的话加起来还不上十句。过分的沉默使我和妈妈益形疏远,那层多日以来已酝酿着的隔阂,如今竟像堵墙似的竖在我和妈妈之间。从眼角边,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她微蹙的眉梢,和紧闭的嘴唇。
  车子到了埔里,这小镇比我想像的繁荣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齐清洁,商店林立。我们的车子在一家油行门前停了五分钟,为了补充汽油。油加满之后,立即滑过了街道,又驶向了原野。从这儿有一条路可以通向日月潭,但,我们的目标并非那全岛闻名的胜地,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穿出市镇之后,道路变坏了,山路并不狭窄,但黄土飞扬,车子更带起无数尘土,这迫使我关上了车窗。只一会儿,窗玻璃上就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尘雾。可是,透过这层黄土,我仍然可以看到山坡上茂盛的芦花,和那一片青葱的草原。我想,车子不会再开多久,章家的农场应该很近了。
  我的猜测一定不错,因为妈妈在不安的欠动着身子,她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到了章家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了。我假装对她并不注意,只一个劲儿的望着窗子,我讨厌这一切,旅途,黄土,章家,和他们的农场。当然,我最厌恨的,还是这次放逐似的旅行!妈妈,她以为把我“寄存”在章家,就可以逃开我的厌恨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进行她的计画?但是,我厌恨这一切!这所有所有的事!
  “咏薇!”终于,妈妈忍不住的开口了。
  “嗯?”我哼了一声,并不热心,我已经猜到妈妈所要说的。“咏薇!”妈妈再喊了一声,这一声使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来,因为她的声调中夹杂了太多的无奈和凄楚。我望着她,她眼睛下面有着清楚的黑圈,看来疲倦而憔悴。她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勉强的笑了一下说:“别怪我把你送到这儿来,农场的空气很好,而且,你章伯母是天下最好的人,她会让你感到像家里一样。”“我知道,”我闷闷的说,直望着妈妈。“但是,妈,你并不一定要送走我!”“咏薇,”妈妈反对似的叫了声,又咽住了,接着,她叹口长气,低声的说:“我不想让你目睹那一切,你住在章家会很舒服的,几个月之后,所有的事都解决了,我再来接你回去。”“怎么样就算解决了?”我烦躁的说:“你和爸爸离了婚,再嫁给那个胡伯伯!”“咏薇!”妈妈懊恼的喊:“你太小,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现在为什么又要离婚?不懂你爱过爸爸,现在怎么又会爱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个好好的家,怎么又会和一个舞女同居?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讨厌这所有的事!”
  “好了,别说了,咏薇,”妈妈蹙紧了眉头,望着窗外,停了半晌,才轻声的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章家来的原因,我多不愿意你接触到这些问题,对你而言,这些事是太残酷了!”“我已经接触到了,”我说:“你实在不必再把我送走。同时,我也过不惯这种穷乡僻壤的生活!”
  “你会过得惯,”妈妈的声音里有些低声下气:“你慢慢就习惯了。等我和你爸爸获得了协议——这不会太久的,我答应你,咏薇,那时,你可能有个更温暖的家,这些年来,你的家都并不温暖,我知道,我也没做个好母亲,我也知道。可是,以后你会有个更温暖的家,我向你保证,咏薇!我要不顾一切的争取到你的监护权!”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妈妈和爸爸都想争取到监护我的权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们没有谁真正关怀到我(最起码,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他们要离婚了,我却突然成为争取的对象!足足有两个月,他们只是不停的辩论、争吵,争吵、辩论。辩急了,他们把我抓过来问:
  “咏薇,你到底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只是瞪着他们,感到他们对于我都那么陌生,仿佛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人。多么无聊的争执!我厌倦这个!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不要妈妈,也不要爸爸。多年以来,我已经孤立惯了,我属于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秘密的喜悦和哀愁。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抢我?在他们的争执里,我像被两方扯住羽毛的小鸟,他们争执得越激烈,只是让我的羽毛脱落得越多。每个白天,我在他们的争吵中困惑,深夜,在我自己的幻想中迷失。然后,妈妈说这样不行,这样会毁了我,而决定把我送到乡下来。似乎送到乡下之后,我就不会“被毁”,就会“得救”!多么滑稽!我注视着车窗外的山坡,山坡上开着许多零零乱乱的蒲公英。多么无聊!
  “咏薇,”妈妈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的浮云里。“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者,你很恨我们,恨我和你爸爸。不过,咏薇,虽然人生大多数的悲剧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人能够逃避悲剧,一定会逃避……”她困难的停住了,悲哀的问:“你懂我吗?咏薇?”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妈妈叹口气。这些日子来,她最多的就是叹息和眼泪。“有一天你会懂的,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再经历一些,有时候,人要经过许许多多事故才会成熟。”又停顿了一下,她握住了我的手:“总之,咏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这儿来是不得已的,我多么希望你能快乐……”
  一股没来由的热浪突然往我眼眶里冲上来,我大声的打断了妈妈:“但是,我永远不会快乐了,永远不会!”
  “你会的,咏薇,生命对于你不过是刚开始,你会有快乐。”妈妈的语气中有几分焦灼和不安。“咏薇,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那股热浪冲出了我的眼眶,我把头转向窗子,我不要妈妈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我不要!为什么我要让妈妈难过呢?她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好了,我们快到了,”妈妈勉强的提起精神,故作轻快的说:“你不要懊恼,咏薇,你会很快就爱上乡间的生活,章家的农场非常美,包管你在这儿生活三天,会把城市里的烦恼都忘得光光的!”它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出来,事实上,现在一路上的风景已经令人忘我了。我们的车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虽然太阳依旧明朗的照耀着,气温却降低了很多,我不再感到灼热和燥渴。路的两边全是芦花,车子后面跟着的是滚滚的黄土,被车子所扬起的。这条路该是横贯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茸茸的绿让人心醉。车子向山里不停的开驶,仿佛驶进了一团融解不开的绿色里。妈妈对章家的农场是很熟悉的,她和章伯母(有时我也叫她朱阿姨)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也是结拜的把姊妹。自从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交恶之后,妈妈就经常到章家农场里去一住数月,她称这种逃避为“绿色治疗”,用来治愈她的烦恼和忧愁。因此,我对章家农场及这一大片的绿都没有太大的陌生感。
  妈妈叫司机减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条岔道,宽阔的程度仍然可以让车子直接驶进去,岔道口上有一个木牌,木牌上是雕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青青农场”。这四字下面还有几个小字,车子太快我没看清楚,只看清一个“白”字。车子滑进了岔道,岔道两旁有规则的种植着一些冬青树的幼苗,再过十年,这些树会成为巨木浓荫。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十年后的景象,浓荫下的山径,秋天积满了落叶,夏天密叶华盖,春天,枝上该全是嫩嫩的新绿,还有冬天,苍劲的枯枝雄伟超拔的挺立着……我的思想跑远了,我一径是这样的,常常会坐在那儿胡思乱想。车子猛的停了,我惊觉的抬起头来,看到车子前面站着一个农夫,他正挥手要我们停车,一顶斗笠歪歪的戴在他的头上。
  我和妈妈分别从车子两边的门里下了车,迎着风,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长途乘车使我腰酸背痛,迎面而来的山风让我神志一爽。妈妈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说了句:“出来舒服多了!”那个农夫大踏步的向我们走来,到了我们面前,他把斗笠向后推了推,露出一绺黑黑的头发,说:
  “许阿姨,妈妈要我来接你们,算时间,你们来晚了!”
  “我们在台中多待了一会儿,”妈妈说,嘴边浮起了笑容。“凌霄,来见见我的女儿!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小时候见过的,记得吗?”我瞪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农夫”,他叫妈妈许阿姨,那么,他该是章伯母的儿子了,他可一点也不像我想像中的农场小主人,斗笠下是张红褐色的脸庞,有一对和他肤色不相称的眼睛,带着抹沉静和深思的神情,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显得太秀气了,这就和他那身满是泥污的圆领衫及卡其裤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洁一点的。如果换掉他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他应该并不难看。
  “嗨,咏薇,”妈妈推了我一下:“你发什么呆?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声章大哥吧!”
  我不惯于叫别人什么哥哥姐姐的。低声的,我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么。章凌霄对我微弯了一下腰,就掉过头去对妈说:
  “我们进去吧,妈妈和爸爸都在等你们!”
  “把车子打发掉,我们走进去吧!”妈妈说。
  付了车钱,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带来的小皮箱,我们向农场里走去。事实上,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农场,我眼前是一片的绿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长着。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块块像岩石般灰色的东西,在绿色的草地上蠕动着,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诧异的喊:“那是什么?”“绵羊。”章凌霄简捷的说。
  绵羊?我惊奇的看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动物,竟忘记了移步。我从不知道台湾也能畜养绵羊,除了在圆山动物园外,我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动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来笨拙而迟钝,但那乌黑的眼珠却善良柔和。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它们,伸出手去想触摸它们一下。但,它们机警的后退了,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离。章凌霄放下皮箱走过去,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只,他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拉到我的面前,说:
  “你可以摸摸它,等它们和你混熟了,就不会再躲你了。”
  我抬头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静的看着我,眼睛里有着研究和审察的味道,他看来是个冷静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绵羊,柔软的茸毛给人一种温暖之感,站正了身子,我笑了笑:“它们很可爱,不是吗?”
  “这儿可爱的东西还很多,你会发现的。”他说。
  我回过头,看到妈妈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紧蹙的眉梢松开了。我挺直了背脊,仰头看了一下天空,澄净的蓝天上,几片轻云在缓缓的飘浮,阳光把云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绿草中,烦恼是无法驻足的,我几乎忘记了妈妈爸爸要离婚的事,那似乎离我很遥远很遥远。踩着绿草,我们经过了几块苗圃,几块被稻草掩盖着的土地,走进了一座小小的竹林。光线突然暗下来了,竹林内有条碎石子铺的小路,绿荫荫的光线下,连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轻幽幽的,好像我曾在梦里听到过。在竹林深处,几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带红墙掩映在竹叶之下,我站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感沁进了我的心脾,我望着那绿叶红墙,如置身幻境。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鸟鸣,我站着出神,直到一只大公鸡惊动了我。
  那是只纯白色的公鸡,红色的冠子,高耸着尾巴,庄严的踱到我的面前,对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兴的说:“真美,是不是?妈?”
  “进去吧!”章凌霄说。
  我们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门口,又有一块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视线,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幽篁小筑”,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是:“韦白敬题”。
第二章
  房子是很普通的砖造平房,到处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红砖围墙,和大门口用原始石块堆砌的台阶。走上台阶,我们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立即,有个瘦瘦小小的女人对我们迎了过来,那是章伯母。她一把抓住妈妈的手,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神情打量妈妈。然后说:
  “洁君,你瘦多了。”妈妈注视着章伯母,默默不语,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站在一边,在这一刹那间,有种感动的情绪掠过了我。我看出妈妈和章伯母之间,有着多么深厚的友情和了解。她们两人都已超过了四十岁,有一大半的时光是各自在创造自己的历史,但她们亲爱得赛过了一般姊妹,她们之间应该是没有秘密的,能有一个没有秘密的知己是多么可喜的事情!章伯母放开妈妈,转向了我,亲切而诚挚的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的说:“两年没见到你了吧,咏薇?完全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章伯母两年前曾去过一次台北,在我家里住了一星期,从两年前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两年中,她似乎丝毫没有改变,依然那样亲切、诚恳、细致。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似乎有些弱不禁风。脸庞也是小小的,但却有对大而黑的眼睛,经常都是神采奕奕的放着光芒,使她平添了不少精神,看起来就不像外表那样文弱了。她并不美,年轻时代的她也不会很美,可是,我不能否认她有股引力,同时,有种让人慑服的“劲儿”。我向她弯弯腰,叫了声:
  “章伯母。”“坐吧,咏薇。洁君,你干嘛一直站着?”章伯母说,一面转头对站在一边的章凌霄说:“凌霄,去请你爸爸出来,噢,等一会儿,”她笑了,望了望我:“凌霄,你见过了咏薇吧?”
  “见过了!”章凌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和尴尬,这是他先前所没有的。现在,他已经把那顶难看的斗笠取下来了,他有一头很不听话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竖在他的头上。转过身子,他向屋后走去,章伯母又喊了句:
  “记得叫凌云也出来!”
  凌云该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凌霄起码也有二十七八岁了,他并不是章伯母亲生的儿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显然对章伯母十分信服,这也是我佩服章伯母的一点,我想,她一定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我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开始无意识的打量我所在的这间房间。这不是一间豪华的客厅,远不如台北我们的家。没有沙发,也没有讲究的柚木家具,只是几张藤椅,两个小茶几,和一张长方形的矮桌子。茶几上放着个雅致的盆景,是青黑色的瓷盆,盆里盘龙似的扎伸着枝桠,大概是绿色的九重葛一类的植物。最独出心裁的,是这植物的枝干上,竟盘绕着一株朝日蔓,成串水红色的小花,和九重葛的绿叶相映,美得可以入画。另一张茶几上,放着一套茶壶和茶杯,全是酱红色的陶器,粗糙简单,可是和整间房子的家具一切配合起来,却“拙”得可爱。矮桌上铺着块桌布,上面是贴花的手工,在四角绣着四只仙鹤,飞翔在一片片的云钩之中,几乎呼之欲出。墙上,有一面连石灰都没有,竟是干干脆脆的红砖墙,悬着一幅巨幅的国画,画面是几匹芦苇,一片浅塘,和浅塘里伸出的一枝娉娉婷婷的荷花。全画从芦苇,到石头、浅塘、荷叶、荷梗……全是墨笔,唯有荷花尖端,却带着抹轻红。这画有种夺人的韵致,我看得发呆,直到有个男性豪放爽朗的声音惊动了我,在我收回眼光之前,我又看到画的左下角的题款:“洛阳韦白敬绘”。
  “洁君,你来了,真好真好!这次不是来‘治疗’的吧?你早就该把问题解决了!不过,我可不赞成你离婚!”
  我望着那说话的男人,有些惊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来我家,他都没有同来过。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宽,手脚也长,而且,全身的线条都是硬性的,这大概和他几十年的军人生活有关。(他是个退役的中校,用退役金在这儿办了个小农场。)他起码比章伯母大二十岁,头发都已花白,眉毛浓而挺,眼睛看起人来锐利坚定。时间在他的额前嘴角都刻下不少纹路,这些纹路全像出自一个熟练的雕刻家之手,用雕刻刀坚定的、一丝不苟的划下来的。他的声音响亮宏大而率直,想当初,他命令部下的时候一定会让士兵们惊心动魄。
  “我这次只能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妈妈慢慢的说:“你不会不欢迎我的女儿吧?”
  “不欢迎?哈!”章伯伯大声的说,眼光落在我身上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光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脸上,然后,他有些迟疑的转头望着妈妈:“嗨,洁君,你没有告诉过我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好了,”妈妈笑了,这是她进章家大门之后第一次笑:“你别夸她了,她娇养惯了,住上几个月恐怕会让你头痛呢!”十分温柔的,妈妈对我说:“咏薇,不叫章伯伯?”
  “章伯伯!”我被动的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着说:“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别的!”“怎么?”妈妈不解的看着他:“你希望她叫你什么?”
  “难道你还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厉害了。
  “一伟!”章伯母叫着她的丈夫:“别开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些什么药?章伯母的脸上浮起一个柔和而恬静的笑容,对妈妈静静的说:
  “你别理他,洁君,他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们那个女儿是怎么回事?有了朋友也不出来见见!”
  “凌霄已经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见不得人的孩子!真丢人,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给她介绍女婿!”章伯伯皱着眉说。
  “得了,给她听见她就更不出来了!”章伯母说。
  “怎么,”妈妈想起什么来了:“凌风呢?”
  “还提他呢,别气死我!”章伯伯叫着说:“他也肯回来?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夜总会,有跳舞厅,这个乡下有什么?只有我们老头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来呢?”
  “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妈妈多余的问。
  “放了十几天了!”章伯母接口:“凌风爱热闹,他嫌家里太冷清,现在的年轻人都耐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谁知道?”章伯母说着,突然大发现似的跳了起来:“你看我,只顾了说话,连茶都没有给你们倒杯!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口渴了!”转过头,她清脆的喊:“秀枝!秀枝!倒茶来!”章伯母的声音非常好听,即使抬高声调,也是细致清脆的。我猜,秀枝一定是他们家的女佣。我实在很感谢章伯母的发现,因为我已经渴得喉咙发痛了。
  “讲讲看,”章伯伯对妈妈说:“你们的问题到底怎样了?”他已经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顾自的抽着,烟雾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忙什么?”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谈吧!”我觉得一阵不舒服,那股刚刚平息的烦躁又浮了上来,我忽然厌烦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这所有的人!妈妈、章伯伯、章伯母、章凌霄……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的一亮,有个小小巧巧的少女从后面的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个托盘,里面整齐的放着四杯茶,都冒着蒸腾的热气。那少女低垂着眼帘,望着托盘,轻轻缓缓的走向我身边的茶几,我只看得见她额前蓬松鬈曲的一绺刘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长睫毛。这就是章家的女佣?多么雅致灵秀的女佣?连那袭简单的白色洋装都纤尘不染,望着她,我有一丝迷惑,但,章伯母开口了:
  “怎么?凌云?是你端茶来?”
  “嗯。”她轻哼了一声,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的溜了我一眼,大概因为我正死死的盯着她,使她一下子脸就红了。转过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妈妈面前,低低的喊了句:
  “许阿姨。”妈妈捉住了她的手,微笑的抬起眼睛,望着章伯伯说:
  “你还夸咏薇呢!瞧瞧凌云吧!”
  “凌云只会脸红,哪有咏薇那分落落大方!”章伯伯冲口而出的说。凌云的脸就更红了,而且眉梢边涌上一层尴尬。她默默的把其他两杯茶分别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
  “一伟!你就是这样!”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过凌云来,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凌云,你不会生爸爸的气,是么?”
  凌云放开眉头,嫣然一笑,圆圆的脸庞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涡。那对像清泓似的眼睛里,应该盛满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
  “爸爸!怎么会嘛!”我有些微的不安,说得更坦白一点,是我有些微的妒嫉。上天之神应该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但是,属于我的这一份似乎特别稀少,章伯母望望我,又望望凌云,说:“如果我记得不错,咏薇应该比凌云大三个月,是不是?凌云是十二月的生日,咏薇是九月。”
  “不错,”妈妈说:“咏薇是姐姐了。”
  “凌云,”章伯母半鼓励半命令的对凌云说,后者看来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声……怎么叫呢?薇姐姐?”
  “叫咏薇!”我不经考虑的说,我对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称呼真是厌烦透了,人取了名字不就是给别人称呼的吗?干嘛还要多几个字来绕口呢?我注视着凌云,她也默默的注视着我,眼光柔和而带抹畏羞,我们仿佛彼此在衡量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然后,我忍不住的笑了,她多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呀!又多么惹人怜爱,我已经喜欢她了。“就叫我咏薇吧,我就叫你凌云,这样不是简单得多吗?”我说。
  我的笑容给她的脸上带来了阳光,她的眼睛立即灿烂了,畏怯从她的眼角逸去。她有些碍口的说:
  “好,好的,咏——咏薇。”她笑了,带分孩子气的兴奋说:“你会在这儿住很久吗?”
  “嗯,我们会多留她住几个月的,”章伯母接口说:“给你作伴,怎样?你不是天天盼有朋友吗?这下可好了!”望着凌云,她机警的说:“凌云,你何不现在带咏薇去看看我们给她准备的房间?还有你的鸟园?带她去走走吧,熟悉熟悉我们的环境!”我如释重负,章伯母是善体人意的,不是吗?和长辈们在一起,总使我有缚手缚脚的感觉,尤其像章伯伯那种过分“男性”的“大男人”。何况,我知道妈妈是巴不得我走开的,她有许多话要和章伯伯章伯母商量,关于她的离婚,关于那个闯进我们生活里的胡伯伯,以及——关于我。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章伯母叫住了我:
  “你不先把茶喝了?这茶叶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有晒过,喝喝看是不是喝得惯。”我端起茶杯,还没有喝,已经清香绕鼻,杯子里澄清的水,飘浮着几片翠绿翠绿的茶叶,映得整杯水都碧澄澄的。喝完了茶,异香满口,精神都为之一爽。放下茶杯,我对章伯母和章伯伯笑笑,就和我那新认识的朋友走出了那间房间。
  我们是从那房间的边门走出去的,边门外是另一间房间,除了中间有张大长方形桌子,四周全是凳子外,什么都没有。凌云微笑的说:“这是我们孩子们娱乐的房间,以前大哥二哥常在这儿打乒乓球,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偶尔工人们到这儿来休息休息,很简单,是不?爸爸喜欢什么都简简单单的,妈妈有时在桌子中间放瓶花,爸爸总说太娘娘腔。”推开这房子左边的一道门,她看了看,没带我进去,说:“这是妈妈爸爸的书房,不过,只有妈妈会常去坐坐,别人都不大进去的。”关上那道门,她带我从另一道门走出去,于是,我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四方形的小院落里。原来章家房子的结构是四合院,东西南北四排房子,中间围着个小院子,四四方方的。我们刚刚走过的是朝南的三间,凌云指着东边的三间说:
  “那边三间里一间是我的,一间是客房,一间是秀枝的。现在客房就是你的房间了,西边是妈妈爸爸的房间,还有大哥二哥各一间。北边就是厨房、餐厅、浴室、厕所,和老袁的房间,老袁原来是爸爸的勤务兵,也退役了,他对爸爸很忠心,现在帮我们照顾农场。”
  这房子造得倒十分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不用问,我也知道一定是章伯伯设计的。小院落里种了两棵芭蕉,还有几株故意留下来的竹子(整个房子全在竹林之内)。另外,就是几棵菊花和太阳花。沿着四边的走廊还有一圈蔓生的月月红。
  “来吧!”凌云向我招招手,我跟着她,顺着走廊来到东边的房间门口,她推开当中一间的房门,带着个浅笑凝视着我:
  “你的房间。”我走了进去,这房间相当大,也是四四方方的。房子并不考究,但墙粉刷得很白,水泥地也冲洗得十分干净。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里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着淡绿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纱窗,映了一屋子的绿。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用竹子雕刻出来的小台灯,显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细致,罩着个绿纱做的灯罩。靠墙的地方是一张木床,白被单上有手工贴花的四只仙鹤,飞翔在一堆云钩之中。墙上只悬挂了一张画,是水彩画的一篮玫瑰,和几瓣残红,画上没有签名,也没有日期。“噢,很美!”我叹息了一声,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迎着绿色光线的窗玻璃像透明的翡翠。“这环境像画里的一样。”“妈妈给你布置的,你喜欢吗?”凌云问:“你会不会觉得这儿乡下味道太重?妈妈担心你会住不惯呢!”
  “说实话,比我想像的好了一百倍!”
  她笑了,嘴边浮起一丝骄傲和得意,低声的说:
  “告诉你,我妈妈是个仙子,经过她的手指点过的地方,都会变成童话里的幻境。”
  我望着她,她大概觉得自己过分夸张了她的母亲,又蓦然的脸红了,我掉转头,拿起桌上那个台灯来把玩,一面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的话,虽然我只来了一会儿,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举了举那个台灯,竹子镂空的刻着花纹:“这也是你妈妈做的?”“不,”她脸上的红意加深了。“那是韦先生,韦校长。”
  “韦先生?韦校长?”我奇怪的问。
  “是的,韦白。他是镇里山地小学的校长。”
  “这儿距离镇上很近吗?”
  “只有五里路,散步都可以走到。韦白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他是个学者,你将来会见到的。”
  或者他不止是个学者,还是个画家?雕刻家?有种人天生是什么都会的。我放下了台灯,凌云正以柔和的目光望着我:“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你愿意去看看我养的小鸟。”她的目光里有一抹期盼之情,如果我真休息,她一定会失望。我站了起来。“带我去看你的小鸟,我也喜欢养鸟,但是从来没有养过,都市里不是养鸟的好地方。”
  “真的?你喜欢?”她喜悦的问,一面领先走出了房门,我跟着她向外走。穿过走廊,绕过餐厅,她带我走到整栋房子的后面,在一片竹林之中,我看到有一间小茅草房,大概是堆柴的,还有鸡舍和羊栏。再绕过这些家畜的宿舍,我看到一排鸽房,也建筑在竹林里。那些鸽子毫不畏生的在林间地上散漫的踱着步子。凌云站住了,一只乳白色的鸽子突然飞来,落在她的肩上,她高兴的说:“这是玉无瑕,它和人最亲热。”走到鸽房边,她捉出一只全身蓝色的鸽子来。“这是小蓝,很美,是不?”换了一个鸽笼,她捧出一只最美的鸽子来,蓝色的羽毛上带着玫瑰紫,翅膀的尖端还有些水红色。“这是晚霞,二哥取的名字。”她陆续的介绍了十几只鸽子给我,我几乎嫉妒她了,有这么多的朋友,她怎会寂寞?鸽子介绍完了,我才注意到两株竹子上,悬着两个铁架,上面系着一对大鹦鹉,才是真真正正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鸟,一只是周身翠绿,绿得发亮,另一只却全身绯红,红得像火。我惊呼了一声,叫着说:“你哪儿弄来这样一对宝贝?”
  “我知道你会喜欢,”她得意的说:“这只绿的叫翡翠,是我过十四岁生日时爸爸买来送我的,红的叫珊瑚,是前年韦校长给我弄来的!”“它们会说话吗?”我问,用手指试着去抚弄它们的羽毛。
  “不会。我和二哥费了很多时间教它们,它们还是只会讲它们自己国家的话,余亚南说,除非把它们的舌头剪圆,才能教会它们说话,但那太残忍了。”
  “余亚南是谁?”“他是山地小学的图画教员。”凌云望着珊瑚说,一面托起珊瑚那勾着的嘴,眯着眼睛对它浅浅一笑,细声喊:“珊瑚!珊瑚!叫一声。”那红色的大鸟叽咕了一声,凌云看着我,她的脸和珊瑚一样的红,仿佛代珊瑚觉得不好意思,轻声说:
  “它只会这一手,但是,它们并不笨,你总不能希望它们和人一样,是不是?”当然。我微笑的注视着凌云,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爱脸红的女孩子。她逃开了我的目光,白色的裙子在竹林内轻轻的一旋,就绕进了竹林深处,回过头,她笑着招呼我:
  “来吧!来看看我们的农场!”
  穿出了竹林,我望着平躺在我面前的一大片绿,那些田畔,那些阡陌,那些迎着风摆动的绿色植物,我心头涌起了一阵难以描述的、异样的情绪。太阳已经向西沉落,天边的晚霞绚烂的燃烧、扩大。我们不知不觉的走了很远,在傍晚的凉风里,不觉得丝毫的暑气。我感到脚下踩着的是绿色的云,四周浮着的也是绿色的云,头上顶着的也是绿色的云……。我想,我会驾着这一团的绿色,飘浮到世界的尽头去。
  我身边的凌云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我问。“大哥在那儿。”凌云说,望着前方。
  我望过去,看到凌霄正伫立在一株榕树的旁边,没有戴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我们。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不知在默默的思索着什么。
  “我们回去吧,别打扰他。”凌云说,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他在做什么?”“在——”她迟疑了一下。“等人吧!”
  “等谁?”凌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拉住我的手臂,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逃开什么。“快点走!妈妈会找我们了!”她说。
  我也加快了步子,一面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凌霄仍然像木棍般直立在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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