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瓊瑤 Qiong Yao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四月20日2024年十二月4日)
窗外
  《窗外》並不是瓊瑤寫作的第一部小說,但卻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在她的人生和她的作品中,都具有特殊的重大意義。
  《窗外》寫作於1963年,瓊瑤正處於內憂外患,生命的考驗達到白熱化的激烈高峰,她的天才經過長時期的積纍、整合、鑄造、砥礪,厚積薄發,正在尋找痛快淋漓的突破口,《窗外》的寫作,正可謂適得其時。瓊瑤寫作《窗外》,不僅僅是天才,也不僅僅是運氣,那裏有她真實的情感寄托,有她的人生觀和方法論的自我總結和梳理,《窗外》是瓊瑤真實生命的一部分。
  瓊瑤回憶她寫作《窗外》時的心情:“在寫《窗外》以前,我嘗試過很多長篇的題材,寫了《煙雨蒙蒙》的第一章,寫不出第二章。也寫了許多其他的第一章,就是寫不出第二章。總覺得心頭熱烘烘的,有件心願未了。最後,我决心寫《窗外》,那是我自己的故事,是我的初戀,這件戀愛始終撼動我心,讓我低徊不已。我終於醒悟,我的第一部長篇,一定要寫我最熟悉的故事,我最熟悉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窗外》是瓊瑤人生的寄托。在瓊瑤的這部小說前十四章中,真真實實可以看出她自己真實的故事,和自己真實的生活場景。《窗外》是瓊瑤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她第一部成功和引起轟動的小說,這部小說基本上可以說是瓊瑤那段初戀生活的寫實。瓊瑤自己也承認,書中的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實。所寫的江雁容的家庭背景,也是瓊瑤生活中真實的家庭背景,不同的地方衹是書中把瓊瑤實際生活中的兩個弟弟合併成了一個人,以免人物太雜。《窗外》十四章以後的情節,和瓊瑤自己真實的人生,就大有出入了。瓊瑤初戀的經過,和它帶給瓊瑤的傷痛,在這部書中,都有着真實的描寫。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一章
  九月的一個早晨。天氣晴朗清新,太陽斜斜的射在街道上,路邊的樹枝上還留着隔夜露珠,微風柔和涼爽的輕拂着,天空藍得澄清,藍得透明,是個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獨行。她是個纖細瘦小的女孩子,穿着××女中的校服;白襯衫、黑裙子、白鞋、白襪。背着一個對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書包。齊耳的短發整齊的嚮後梳,使她那張小小的臉龐整個露在外面。兩道清朗的眉毛,一對如夢如霧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瘦得可憐,薄薄的嘴唇緊閉着,帶着幾分早熟的憂鬱。從她的外表看,她似乎衹有十五、六歲,但是,她製服上綉的學號,卻表明她已經是個高三的學生了。她不急不徐的走着,顯然並不在趕時間。她那兩條露在短袖白襯衫下的胳膊蒼白瘦小,看起來是可憐生生的。但她那對眼睛卻朦朧得可愛,若有所思的,柔和的從路邊每一樣東西上悄悄的掠過。她在凝思着什麽,心不在焉的緩緩的邁着步子。顯然,她正沉浸在一個她自己的世界裏,一個不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車從她身邊飛馳過,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學生在她耳邊留下一聲尖銳的口哨,她卻渾然不覺,衹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這個世界與她毫無關聯。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嚮右轉,走過排水溝上的橋,走過工業專科學校的大門。街道熱鬧起來了,兩邊都是些二層樓的房子,一些光着屁股的孩子們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份的商店已經開了門。江雁容仍然緩緩的走着,擡起頭來,她望望那些樓房上的窗子,對自己做了個安靜的微笑。
  “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的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裏面,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裏美麗。”她仰頭看了看天,眼睛裏閃過一絲生動的光采。拉了拉書包的帶子,她懶洋洋嚮前走,臉上始終帶着那個安靜的笑。經過一傢腳踏車修理店的門口,她看到一個同班的同學在給車子打氣,那同學招呼了她一聲:“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說:“你也很早。”那同學打完了氣,扶着車子,對江雁容神秘的笑了笑,報告大新聞似的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天我到學校去玩,知道這學期我們班的導師已經决定是康南了!”
  “是嗎?”江雁容不在意的問,她一點都不覺得這消息有什麽了不起。那同學得意的點點頭,跨上車子先走了。江雁容繼續走她的路,暗中奇怪這些同學們,對於導師啦,書本啦,會如此關心!她對於這一切,卻是厭倦的。誰做導師,對她又有什麽關係呢?拋開了這個問題,她又回到她被打斷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的思索着,微蹙着眉,直到一個聲音在她後面喊:“嗨!江雁容!”她站住,回過頭來,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女同學正對她走過來,臉上帶着愉快的笑。
  “我以為沒有人會比我更早到學校了,”那同學笑着說:“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那條路來的?周雅安?我怎麽沒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問,臉上浮起一個驚喜的表情。
  “我坐公共汽車來的,你怎麽不坐車?”周雅安走上來,輓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幾乎比江雁容高了半個頭,黝黑的皮膚和江雁容的白成了個鮮明的對比。
  “反正時間早,坐車幹什麽?慢慢的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點新鮮空氣,不是挺美嗎?”江雁容說,靠緊了周雅安,笑了笑:“別以為我們到得早,還有比我們到得更早的呢!”
  “誰?”周雅安問,她是個長得很“帥”的女孩子,有兩道濃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對稍嫌嚴肅的眼睛。嘴唇很豐滿,有點像電影明星安白蘭絲的嘴。“何淇,”江雁容聳聳肩:“我剛纔碰到她,她告訴我一個大消息,康南做了我們的導師。看她說話那個神氣,我還以為是第三次世界大戰要爆發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麽回事?我在傢裏等了你一個下午,說好了來又不來,是不是又和小徐約會去了?”
  “別提他吧!”周雅安說,轉了個彎,和江雁容嚮校門口走去。這所中學矗立在臺北市區的邊緣上,三年前,這兒衹能算是郊區,附近還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現在,一棟棟的高樓建築起來了,商店、飯館,接二連三的開張。與這些高樓同時建起來的,也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木板房子,挂着些零亂的招牌,許多專做學生生意,什麽文具店、腳踏車店、冷飲店……這些使這條馬路顯得並不整齊,違章建築更多過了合法房子。但,無論如何,這條可直通臺北市中心的街道現在是相當繁榮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車在這裏有停車站,每天早上把一些年輕的女孩子從臺北各個角落裏送到這學校裏來,黃昏,又把她們從學校裏送回到傢裏去。
  校門口,“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捨占地很廣,一棟三層樓的大建築物是學校的主體。一個小樹林和林內的荷花池是校園的精華所在,池邊栽滿了茶花、玫瑰、菊花,和春天開起來就燦爛一片的杜鵑花。池上架着一個十分美麗的朱紅色的小木橋。除了三層樓的建築之外,還有單獨的兩棟房子,一棟是圖書館,一棟是教員單身宿舍。這些房子中間,就是一片廣阔的大操場。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進校門,出乎她們意料之外的,校園裏早已散布着三三兩兩的女學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說:“真沒想到,大傢都來得這麽早!”
  “因為這是開學第一天,”江雁容說:“一個漫長的暑假使大傢都膩了,又希望開學了,人是矛盾的動物。三天之後,又該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學思想又要出來了!”周雅安說。
  “上樓吧!”江雁容說:“我要看看程心雯來了沒有?好久沒看到她了!”她們手攜着手,嚮三樓上跑去。
  在這開學的第一天,校園裏,操場上,圖書館中,大樓的走廊上,到處都是學生。這些從十二歲到二十歲的女孩子們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暑假沒有見面,現在又聚在一塊兒,無論學校的那個角落裏都可以聽到叫鬧和笑語聲。不管走到那兒都可以看到一張張年輕的,明朗的,和歡笑的臉龐。教務處成了最忙的地方,學生們川流不息的跑來領課表,詢問部分沒發的教科書何時到齊,對排課不滿的教員們要求調課……那胖胖的教務主任徐老師像走馬燈似的跑來跑去,額上的汗始終沒有幹過。訓導處比較好得多,訓導主任黃老師是去年新來的,是個女老師,有着白的臉和銳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着開學式上要報告的問題。校長室中,張校長坐在椅子裏等開學式,她是個成功的女校長,頭髮整齊的梳着一個發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來就是一副清爽幹練的樣子。大樓的三樓,是高二和高三的教室。現在,走廊上全是三三兩兩談論着的學生。班級是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個字來排的。在高三孝班門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臺上,雙手抱着膝,靜靜的微笑着。周雅安坐在她的身邊,熱切的談着一個問題。她們兩個在一起是有趣的,一個黑,一個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紀漫畫裏的哥樂美女郎,江雁容卻像中國古畫裏倚着芭蕉扶着丫環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說完話,江雁容皺皺眉毛說:
  “康南?康南到底有什麽了不起嘛!今天一個早上,就聽到大傢談康南!衹要不是地震當導師,我對於誰做我們導師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張子明也好,江乃也好,還不都是一樣?我纔不相信導師對我們有多大的幫助!”地震是她們一位老師的外號。“你纔不知道呢,”周雅安說:“聽說我們班的導師本來是張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後來訓導處說我們這班學生調皮難管,教務處纔把康南換到我們班來,把張子明調到忠班做導師。現在忠班的同學正在大鬧,要上書教務處,請求仍然把康南調過去。我也不懂,又沒上過康南的課,曉得他是怎麽樣的,就大傢一個勁兒的搶他,說不定是第二個地震,那纔慘呢!”說完,她望着江雁容一直笑,然後又說:
  “不過不要緊,江雁容,如果是第二個地震,你再弄首詩來難難他,上學期的地震真給你整慘了!”
  “算了,葉小蓁纔會和他搗蛋呢,在黑板上畫蠟燭寫上祭地震,氣得他臉色發青,我現在還記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江雁容微笑的說。“嗨!”另一個女學生從教室裏跑了出來,大叫着說:“江雁容,訓導處有請!”江雁容嚇了一跳,噘着嘴說:“準沒好事,開學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煩,”她望望周雅安說:“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從換了訓導主任,對我就是不吉利……”
  “哈哈,”那個剛出來的同學大笑了起來,“江雁容,開開你的玩笑而已。”“好啊,程心雯,你小心點,等會兒碰到老教官,我頭一個檢舉你服裝不整。”江雁容對剛出來的那個同學說,一面跳到窗臺上去坐着,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臺上,眨着靈活的大眼睛,一臉聰明調皮相。“我怎麽服裝不整了?”她問。
  “你的襯衫上沒綉學號。”
  “這個嗎?”程心雯滿不在乎的看了自己的襯衫一眼:“等會兒用藍墨水描一個就好了,老教官又不會爬在我身上看是綉的還是寫的。”“你別欺侮老教官是近視眼,”周雅安說,“小教官不會放過你的!”“小教官更沒關係了,”程心雯說,“她和我的感情最好,她如果找我麻煩,我就告訴她昨天看到她跟一個男的看電影,保管把她嚇回去!”“小教官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問。
  “聽說快訂婚了。”程心雯說,“小教官長得真漂亮,那身軍裝一點沒辦法影響她,不像老教官,滿身綫條突出,東一塊肉西一塊肉,胖得……”
  “喂,描寫得雅一點好不好?”江雁容說。
  “雅?我就不懂得什麽叫雅?衹有你江雁容纔懂得雅。一天到晚詩呀,詞呀,月亮呀,星星呀,花呀,鳥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沒有?”江雁容皺着眉說。
  “不過,你儘管雅去吧,這學期碰到康南做導師,也是個酸不溜丟的雅人,一定會欣賞你!喂,你們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訓導處說就是被江雁容趕走的!”
  “這又關我什麽事,我衹不過指出了幾個他念錯的字而已,誰叫他惱羞成怒駡我!”江雁容委屈的說。
  “大傢都說康南好,康南到底怎麽個好法?”周雅安問。
  “去年他班上的學生全考上了大學,他就名氣大了,”程心雯說:“不過,他教書真的教得好,這次為了導師問題,鬧得好不愉快。張子明氣壞了,曹老頭也生氣,因為仁班不要曹老頭做導師,說憑什麽康南該教孝班,她們就該輪到曹老頭。氣得曹老頭用手杖敲地板,說想當年,他是什麽什麽大人物,統帥過兵,打過仗,做過軍事顧問,現在來受女娃娃的氣!”程心雯邊說邊比劃,江雁容笑着打了她一下。
  “別學樣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
  “這個嗎?”程心雯看看裙子說:“剛剛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衹好用裙子,反正是黑裙子,沒關係!”說着,她像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叫了起來:“哎呀,差點忘了,我是來找你們陪我到二號去,今天早上忘記吃早飯,肚子裏在奏交響樂,非要吃點東西不可!走!江雁容!”在學校裏,不知從何時起,學生們用“一號”代替了厠所,“二號”代替了福利社,下了課,全校最忙的兩個地方就是一號二號。程心雯說着就迫不及待的拉了江雁容一把。
  “我不去,我又不要吃東西!”江雁容懶洋洋的說,仍然坐在窗臺上不動。“你走不走?”程心雯一把把江雁容拖了下來:“如果是周雅安要你陪,你就會去了!”
  “好吧,你別拉,算我怕了你!”江雁容整了整衣服,問周雅安:“要不要一起去?”
  “不,你們去吧!”周雅安說。
  程心雯拉着江雁容嚮樓梯口走,福利社在樓下,兩人下了三層樓,迎面一個同學走了上來,一面走,一面拿着本英文文法在看,戴着副近視眼鏡,瘦瘦長長的像根竹竿,目不斜視的嚮樓梯上走。程心雯等她走近了,突然在她身邊“哇!”的大叫了一聲,那位同學嚇得跳了起來,差點摔到樓梯下面去,她看了程心雯一眼,抱怨的說:
  “又是你,專門嚇唬人!”
  “李燕,我勸你別這麽用功,再這樣下去,你的眼鏡又要不合用了!等明年畢了業,大概就和瞎子差不多了!”程心雯用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走吧,程心雯,那有這樣說話的!”江雁容和程心雯下了樓,李燕又把眼光調回到書本上,繼續目不斜視的嚮樓上走。“我真奇怪,怎麽李燕她們就能那麽用功,要我拿着書上樓梯,我一定會滾到樓下去,把原來會的生字都滾忘了!”程心雯說,又加了一句:“我看,明年我準考不上大學!”
  “你一定考得上,因為你的聰明夠,成問題的是我,那個該死的數學,我真不知道怎麽辦好!”江雁容說,皺起了眉毛,眼睛變得憂鬱而深沉。“而我又絶不能考不上大學,我媽一再說,我們江傢不能有考不上大學的女兒,我弟弟他們功課都好,就是我頂糟,年年補考,媽已經認為丟死人了,再要考不上大學,我就衹好鑽到地下去了。”
  “算了,江雁容,不要談考大學,我一聽就頭痛,還有一年纔考呢,去他的吧!我現在要吃個熱狗,你要什麽?”
  福利社裏擠滿了人,程心雯衝鋒陷陣的鑽到櫃臺前面,買了兩個熱狗出來,和江雁容站在福利社門外的走廊上吃。江雁容衹撕了半個,把另外半個也給了程心雯。程心雯一面大口大口的吃,一面歪着頭望了江雁容一眼說:
  “你又在發愁了,你這個人真不會自尋快樂。我就怕你這股愁眉苦臉的樣子。你高起興來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發起愁來就成了最討厭的了。告訴你,學學我的樣子,有天大的事,都放到明天再說。我最欣賞飄裏郝思嘉那句話:‘我明天再來想,反正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你什麽都好,就是這個愛發愁的脾氣不好!”江雁容望着校園裏一株扶桑花發呆,程心雯的話她根本就沒聽進去,她仍然在想着考大學的問題。一對黑色大蝴蝶飛了過來,繞着那株扶桑花上下翻飛,彼此追逐,江雁容看呆了,熱狗也忘了吃。一忽兒,那對彩蝶就飛到墻外去了,留下了滿園耀眼的陽光和花香。“如果沒有這麽沉重的功課壓着我,我會喜愛這個世界,”她想,“可是,現在煩惱卻太多了。”
  上課號“嗚——”的響了起來,江雁容把手中剩餘的熱狗放進嘴裏說:“走,到大禮堂去吧,開學式開始了。”
  程心雯一面把熱狗三口兩口的往嘴裏亂塞,一面跟着江雁容嚮禮堂走。禮堂門口,被學生稱作老教官的李教官和稱作小教官的魏教官正分守在兩個門口,拿着小册子,在登記陸續走進禮堂的學生是不是衣服、鞋襪、頭髮都合規定。程心雯已經快走到門口了,忽然“哇呀”一聲大叫,回頭就嚮樓梯跑,江雁容叫着說:“你到那裏去?”“忘了用藍墨水描學號!”程心雯一面跑一面大聲說,但是因為喊得太大聲了,站在禮堂門口的老教官聽得清清楚楚,她高聲叫着:“程心雯,站住!”程心雯仍然跑她的,回過頭來對老教官作個鬼臉說:
  “不行,我要上一號,太急了,等會兒再來站!”說完,就跑得沒影子了。老教官瞪了程心雯的背影一眼,轉過頭對另一個門口的小教官說:“全校裏就是她最調皮!”
  小教官也看着程心雯的背影,但她的眼睛裏和嘴角邊都帶着笑,為了掩飾這份笑容,她對緩緩走來的江雁容說:
  “江雁容,走快一點,跑都跑不動似的!”
  江雁容回報了她一個文文靜靜的微笑,依舊慢步走進了禮堂。那笑容那麽寧靜,小教官覺得無法收回自己臉上的笑,她永遠沒辦法像老教官那樣嚴肅,她喜歡這些女孩子。事實上,她自己比這些女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在她們的身上很容易就會發現自己,學生時代的她可能比程心雯更調皮些。
  開學式,正和每年的開學式一樣,冗長、乏味,而枯燥。校長、教務主任、訓導主任、事務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談,尤其訓導主任,那些話是每個學生都可以代她背出來的;在校內該如何如何,在校外該如何如何,服裝要整齊,要力求身心雙方面的健康……最後,開學式總算結束了,學生們像潮水般涌出禮堂。立即,大呼小叫聲、高談闊論聲、歡笑聲,鬧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學一定結着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塊兒,周雅安在說着什麽,江雁容衹靜靜的聽,兩人慢慢的嚮樓上走。這時,一個清瘦而修長的同學從後面趕了上來,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說:
  “江雁容,你們班的運氣真不錯!”
  江雁容回頭看,是仁班的魏若蘭,就詫異的說:
  “什麽運氣不錯?”“你難道不知道這次的康南風波呀?”魏若蘭說,聳了聳鼻子:“曹老頭教我們班真氣人,他衹會背他過去的光榮史,現在我們班正在鬧呢,教務主任也一點主見都沒有,去年高三就為了各班搶康南、江乃兩個人,大鬧了一番,今年又是!”
  “依我哦,”江雁容說:“最好導師跟着學生走,從高一到高三都別換導師,又減少問題,師生間也容易瞭解!”
  “那纔不行呢!”周雅安說:“你想,像康南、江乃這種老師肯教高一嗎?”“教育學生難道還要搭架子,為什麽就不教高一?”
  “我們學校就是這樣不好,”魏若蘭說:“教高一好像就沒出息似的,大傢拚命搶高三,似乎衹有教高三纔算真正有學問。別看那些老師們外表和和氣氣,事實上大傢全像仇人一樣,暗中競爭得纔激烈呢!康南剛到我們學校的時候,校長讓他教初二,教了一學期,馬上調去教高三,許多高三的老師都氣壞了。不過他教書確實有一手,我們校長也算是慧眼識英雄。”“嗨!”一陣風一樣,程心雯從樓下衝了上來:“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提着個剛蒸好的便當,不住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嘴裏唏哩呼嚕的,因為太燙了。“你們沒帶便當呀?”她問,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沒有值日生提便當!”“帶了,”江雁容說:“我根本沒蒸。”
  “噢,我忘記去拿了,我還以為有人提便當呢,”周雅安說:“不過,沒關係,現在纔十一點,吃飯還太早,等要吃的時候再去拿吧!”按照學校的規定,學生中午是不許回傢吃飯的,據說這是避免女學生利用時間和男校學生約會而訂的規則。但,有男朋友的學生仍然有男朋友,並沒有因為這項規定而有什麽影響。平常,學生們大多數都帶飯盒,也就是臺灣稱作便當的,學校為了使學生不至於吃冷飯,在廚房生了大竈幫學生蒸飯。通常都由學生早上自己把飯盒送到廚房屬於自己那班的大蒸籠裏,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籃子提到各個班上來。
  “哼,我是最會節省時間和體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的說:“早一點拿來,既可馬上果腹,又免得等會兒再跑一次樓梯!一舉數得,豈不妙哉!”
  “你又餓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的望着她:“剛纔那一個半熱狗不知道喂到那裏去了!”
  “喂到狗肚子裏去了。”周雅安笑着說。
  “好啊,周雅安,你也學會駡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壞了,看我來收拾你!”程心雯說着,對周雅安衝了過來,周雅安個子雖然大,身手卻極端敏捷,衹輕輕的一閃,程心雯就撲了一個空,一時收不住腳,身子撞到樓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個滾燙的便當燙了自己的手,她“哇呀!”的大叫了一聲,手一鬆,便當就滴溜溜的從樓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層樓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來,在一邊的魏若蘭也笑彎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着程心雯說:
  “再跑一次樓梯吧,看樣子你的體力是沒辦法節省了,趕快下去看看,如果綁便當的繩子摔散了,你就連果腹都沒辦法果了!”程心雯跺着腳嘆了口長氣,一面無精打采的嚮樓下走,一面回過頭來,狠狠的盯了江雁容一眼說:
  “江雁容,你等着我吧,等會兒跟你算帳!”
  “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說。
  “反正你們都有份!”說着,她加快了速度,兩級並作一級的嚮樓下衝,江雁容俯在樓梯扶手上喊:
  “慢一點啊,別連人也滾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程心雯已跑得沒影子了。
第二章
  還差五分鐘吹上課號,康南已經站在高三孝班門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靜靜的望着窗外的白雲青天,手中拿着一支煙,不住的對窗外吐着煙圈,然後凝視着煙霧在微風中擴散。從他整潔的服裝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顯然並不像一般單身漢那樣疏忽小節。他襯衫的領子潔白硬挺,褲腳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筆直。他不是個大個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膚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卻不濃密,眼睛深邃憂鬱,有個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過了四十歲的人一樣,他的眼角已布滿皺紋,而他似乎更顯得深沉些,因為他總是習慣性的微蹙着眉頭。因為是開學的第一天,這天下午是不上課的,改為班會,由導師領導學生排位子,然後選舉班長和各股股長。康南站在那兒等上課號,近乎漠然的聽着他身後那些學生們在教室中穿出穿進。有學生在議論他,他知道。因為他清楚的聽到“康南”兩個字。還好,學生們用名字稱呼他,並沒有給他取什麽外號。他也知道這次為了導師問題,學生們鬧了一陣,而先生們也都不高興。“做人是難的,”他想,他無心於做一個“名教員”,但他卻成了個名教員。他也無心得罪同事們,但他卻成了同事們的眼中釘。“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事實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興趣講書,按他的怪脾氣對待學生,他不明白學生為什麽崇拜他,歡迎他,他從沒有想去討好過學生。同事們說他傲慢,因為他懶得與人周旋,也懶得做虛偽的應酬,全校老師中,竟無一人是他的朋友。“一個怪人”,許多人這麽稱呼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這學校中的地位,他並不清高到漠視學生的崇拜的地步,在那些年輕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滿足虛榮心的愉快。“康南是個好老師”,教書二十年,這句話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這成了一種癖好,他可以漠視全世界,卻從不漠視學生,不單指學生的功課,也包括學生的苦與樂。
  上課號響了,康南掉轉身子,望着學生都走進了教室,然後把煙蒂從窗口拋出去,大踏步的跨進了教室。這又是一班新學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換一次學生,也為學生的升大學捏一把汗。教高三並不輕鬆,他倒寧願教高二,可是,卻有許多老師願意教高三呢!站在講臺上,面對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陣親切感,他願意和學生在一起,這可以使他忘掉許多東西;包括寂寞和過去。除了學生,就衹有酒可以讓他沉醉了。排位子足足排了半小時,這些女孩子們不住掉過來換過去,好朋友都認定要排在一起。最後,總算排定了。剛要按秩序坐下,一個學生又跑到前面來,並且嚷着說:
  “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們本來一樣高嘛,我保證上課不和你說話,好不好?”說着,就插進了隊伍裏。
  康南望着這個學生,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額角。他也望了那個江雁容一眼,是個秀氣而沉靜的女孩子,這時正低而清晰的說:“程心雯,別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沒有說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着這兩個名字,這就是訓導處特別對他談起的兩個人。據說,江雁容上學期不滿意她們的國文老師(她們稱這位老師作地震,據說因為這老師上課喜歡跺腳),曾經在課室中連續指出三個老師念錯的字,然後又弄出一首頗難解釋的詩讓老師解釋。結果那老師惱羞成怒駡了她,她竟大發牛脾氣,一直鬧到訓導處,然後又一狀告到校長面前,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衹好挂冠而去。現在,他望着這沉靜而蒼白的小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來不會超過十七歲。)實在不大相信她會大鬧訓導處,那時柔和如夢的眼睛看起來是動人的。程心雯,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調皮搗蛋,刁鑽古怪,全校沒有一個老師對她不頭痛,據說,她從沒有安安靜靜上過一節課。
  位子既然排定,就開始選舉了,選舉之前,康南對學生輕鬆的說:“我相信你們都認識我,但是我卻不認識你們,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內,我可以叫出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你們彼此同學已經兩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選舉必須負責,不要開玩笑,選舉之後,你們有什麽意見,可以告訴我,我不願意做一個道貌岸然的老師,願意做你們的一個老朋友,但願我能夠對你們真正有所幫助。”他底下還有一句心裏的話“以報答你們歡迎我的熱忱。”不過沒說出口。
  選舉是由學生提名,再舉手錶决。一開始頗順利,正副班長都産生了,正班長是李燕,副班長是蔡秀華,兩個人都一目瞭然是最標準的“好學生”。接着,就選舉學術股長,這是管班上出壁報,填課室日記……等文書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來了,康南把名字寫在黑板上,下意識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緊閉着嘴坐在那兒,臉色顯得嚴肅而不快。然後又有三個人被提名,表决時,康南詫異的發現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贊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臉顯得更嚴肅了。表决結果,江雁容是正學術股長,鬍美紋是副學術股長。康南正預備再選下一股的時候,江雁容舉手發言了,她從位子上站起來,堅决的說:
  “老師,請改選一個學術股長,我實在不能胜任。”
  “我希望被選舉的同學不推卸責任,”康南說,微微有點不快:“你是大傢選出來的,同學們一定知道你能不能胜任。”
  “可是,老師,”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後又擡起眼睛來,眼光有點□徨無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學都知道我不是個功課很好的學生,我把全部時間用到功課上都無法應付,如果再讓我當學術股長,我一定又耽誤了功課,又不能好好的為班上服務,而且,我已經連任三學期的學術股長了,也該換換人了。”康南不喜歡有這種“辭職”的事發生,但江雁容那對無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懇摯的語調使他出奇的感動,他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問問同學贊不贊成你辭職?”
  “贊成也沒有用,”一個坐在前排,圓圓臉,胖胖的身材的同學說話了:“就是江雁容不當學術股長,將來壁報的工作還是會落在她身上的,沒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這位同學的話,江雁容站在那兒,默默的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語不發的坐下了,垂着眼簾對着桌子發呆,修長而白的手指無意識的玩弄着一個做鎮尺用的銅質鬆鼠。康南咳了一聲,繼續選下一股的股長,這是風紀股,是維持全班秩序,檢查每人服裝的股長,這是責任最重也最難做的一股。那個圓臉胖身材的同學舉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個名字:
  “程心雯!”康南還來不及把名字寫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來:“活見鬼!”全班同學都把眼光調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纔猛悟到這聲詛咒的失態,但她來不及彌補這份失態,她手忙腳亂的站起來,嘴裏亂七八糟的說:
  “老師,你不能寫我的名字,你不要聽葉小蓁的提名,我和葉小蓁有仇,所以她設計來陷害我,叫我當風紀股長,好像叫流氓當法官,那,那,那怎麽成?簡直是開玩笑!我連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學會了管自己,再來當風紀股長!好吧?”
  這幾句話使同學們都笑了起來,連悶悶不樂的江雁容也抿着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說:
  “你別忙,還沒有表决呢,你也未見得會當選!”
  “哎呀,老師,不能表决……這個……”程心雯抓耳撓腮的亂鬧了一陣,看看沒辦法,衹好坐下來等待表决,一面對着葉小蓁背影低聲的做了一番驚人的詛咒。
  表决結果,竟然全班舉手贊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別人,衹拚命抓着身邊的江雁容,嚷着說:
  “你不許舉手,你舉手我就和你絶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舉着的手,知道大勢已定,就放下手來。結果程心雯以五十票當選。程心雯又跳了起來,因為跳得太猛,差點帶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發出一陣乒零乓啷的巨響,程心雯也顧不得去拾桌板,衹是指手劃腳的叫着說:“老師,全班都跟我作對,你千萬不能讓我當風紀股長,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這……這……根本是活見鬼!我怎麽能當風紀股長嘛!”“既然同學們選了你,”康南說:“你就勉為其難的去做吧,先從自己下手,未嘗不是好辦好,我想你可以做一個好風紀股長!”程心雯無可奈何的坐下來,一臉哭笑不得的尷尬相,江雁容一直望着她微笑,程心雯沒好氣的說:
  “你笑什麽?”“我笑一隻野猴子被風紀股長的名義給拴住了,看以後再怎麽瘋法?”江雁容說。下面是選康樂股長,總算沒出問題,周雅安和何淇當選。再下面是選服務股長,程心雯迫不及待的舉手,還沒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葉小蓁!”這次輪到葉小蓁發急了,那張圓圓的臉上嵌着一對圓圓的大眼睛,顯然也是個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議的大喊:“不行,老師,這是報復主義,這種提名不能算數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數,別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說。
  康南一語不發的把葉小蓁的名字寫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對葉小蓁做了個鬼臉,似乎連自己當選為風紀股長的事都忘記了。葉小蓁終於當選為服務股長,接下去,事務股長也順利産生。康南長長的吐了口氣,要新當選的學術股長江雁容把選舉結果記錄在班會記錄上,江雁容接過了記錄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
  班會結束後,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層樓,回到單身宿舍裏。這是間約六個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放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幾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沒有多少了。有時,學生們到這兒來問問題或談話,一來五六個,這房子就會被擠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裏坐下來,燃起一支煙,開始靜靜的吐着煙霧,凝視着窗簾上的圖案沉思。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班級,他已經領略到了。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簡單,那個大眼睛,坦率而無所畏懼的程心雯,那小圓臉,表情豐富的葉小蓁,還有那個沉靜而憂鬱的江雁容……這班上的學生是復雜的。但,誰知道這裏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繪畫是全校聞名的,周雅安曾經在去年的歡送畢業同學晚會裏表演過彈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還印在他腦中。江雁容更是聞名,在她讀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國文老師拿了篇她的作文給他看,使他既驚且喜,而今,這有對夢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學生!他是教國文的,將不難發掘出她的文學天才。可能在若幹年後,這些女孩子都成為有名的音樂傢、畫傢和作傢,那時,他不知有何感想?當然,那時他已經老耄,這些孩子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教書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長,一個最年輕的校長,但是學生歡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産黨揚言要殺他,他纔連夜出奔。臨行,他的妻子若素遞給他一個五錢重的金手鐲,他就靠這個手鐲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復故土,誰知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別。若素死於三年後,他得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已是五年後了。若素,那個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卻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債太多了,許多許多深夜,回憶起他和若素有過的爭執,他就覺得刺心的劇痛。現在,若素留給他的衹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過幾年,這張照片大概就該看不清楚了,但,那個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懷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着若素的兩個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們一個是七歲,一個四歲,現在,這兩個孩子流落在何方?國傢多難,無辜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孩子有什麽錯,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
  一支煙快燒完了,康南望着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繚繞着的一縷青煙出神。每次想到了傢和若素,他就有喝兩口酒的衝動,離傢這麽多年,煙和酒成了他不能離身的兩樣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知己。“你瞭解我!”他喃喃的對那煙蒂說,發現自己的自語,他又失笑的站起身來,在那小鬥室中踱着步子。近來,他總是逃避回憶,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憶是個賊,它窺探着每一個空隙,偷偷的鑽進他的心靈和腦海裏,拋不掉,也逃不了。有人敲門,康南走到門邊去開門,幾乎是高興的,因為他渴望有人來打斷他的思潮。門開了,外面站着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這兩個女孩並立在一塊兒是引人註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會造出這樣兩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樣的兩衹胳膊一個身子兩條腿,會造出如此差異的兩個身材。江雁容手裏捧着班會記錄本,說:“老師,請你簽一下名。”
  “進來吧!”康南說。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進來,康南接過記錄本,大致的看了看,導師訓話及開會經過都簡單而扼要的填好了,筆跡清秀整齊,文字雅潔可喜。康南在導師簽名那一欄裏簽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給江雁容,這本子是要由學術股長交到教務處去的。江雁容接過本子,對康南點了個頭,就拉着周雅安退出了房間。康南望着她們手輓手的走開,竟微微的感到有點失望,他原以為她們會談一點什麽的。關上了房門,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煙。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單身宿舍,周雅安說:
  “康南是個怪人,他的房間收拾得真整齊,你記不記得行屍走肉的房間?”行屍走肉是另一個老師的外號,這缺德的外號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實際,因為這老師走路時身體筆直,手臂不動,而且面部從無表情,恍如一具僵屍。這老師還有個特點,就是懶。
  “還說呢!”江雁容笑着說:“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讓人不好意思,誰知道中午十二點鐘他會睡覺,而且房裏那麽亂!”
  “誰叫你們不敲門就進去?”周雅安說。
  “都是程心雯嘛,她說要突擊檢查一下,後來連程心雯都紅了臉。”她們走到單身宿舍邊的小樹林裏,周雅安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我們在這裏坐一下吧,免得去參加大掃除。”
  “等會兒葉小蓁要把我們駡死,程心雯也缺德,選葉小蓁做服務股長,這下真要了葉小蓁的命!”
  “葉小蓁還不是缺德,怎麽想得出來選程心雯做風紀股長!”周雅安說。“這下好了,全班最頑皮的人做了風紀股長,最偷懶的人做了服務股長!”“我包管這學期有好戲看!”周雅安說。
  江雁容在一個石桌前坐下,把記錄本放在一邊,談話一停止,兩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靜靜的望着荷花池畔的一棵薔薇花,她那對夢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采,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脫俗的秀氣,她並不很美麗,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顯然在變幻着,衹一會兒,那對柔和的眼睛就變得沉鬱了,眼光也從燦爛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亂的小草,被踐踏成枯黃一片。“唉!”她嘆了口氣。“唉!”在她旁邊的周雅安也嘆了口氣。
  江雁容擡起頭來,註視着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對冷靜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於色的臉龐。程心雯總說周雅安是難以接近的,冷冰冰的。衹有江雁容瞭解這冷靜的外表下,藏着一顆多麽炙熱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會兒,問:
  “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周雅安反問。
  “我在想,高三了,功課更重了,我一定應付不好,媽媽爸爸又不諒解我,弟弟妹妹衹會嘲笑我,我怎麽辦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人,真的不知道!我總是想往好裏做,總是失敗,在傢裏不能做好女兒,在學校不能做好學生,我是個標準的失敗者!周雅安,我討厭現在的這種生活,讀書!讀書!讀書!又不為了興趣讀,衹是為了考大學讀,我但願山呀水呀,任我遨遊,花呀草呀,任我喜愛,不被這些書本束縛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麽的弄得頭昏腦脹。讓我自在的生活,念念詩詞,寫寫自己願意寫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現在衹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們又為什麽要活着?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自由安排,人哪,多麽可憐!”她搖搖頭,薄薄的嘴唇閉緊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說,對於江雁容那個小腦袋中裝的許多思想,她往往都衹能瞭解一部分。“你的問題很簡單,大學畢業之後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過日子了!”
  “你以為行嗎?”江雁容說:“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然後無所事事的整天念詩填詞,與花草山水為伍,你以為我父母會讓我那樣做嗎?哈,人生的事纔沒那樣簡單呢!到時候,新的麻煩可能又來了。我初中畢業後,想念護士學校,學一點謀生的技術,然後就去體驗生命,再從事寫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讀高中,他是為我的前途着想,認為進高中比護士學校有出息,而我呢,也衹能按他給我安排的路去走,這生命好像不屬於我的。”“本來你的生命也屬於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說。
  “如果我的生命屬於父母的,那麽為什麽又有‘我’的觀念呢?為什麽這個‘我’的思想、感情、意識、興趣都和父母不一樣呢?為什麽‘我’不是一具木偶呢?為什麽這個‘我’又有獨立的性格和獨自的欲望呢?”
  “你越說越玄了,”周雅安說:“再說下去你就連生命都要懷疑了!”“我本來就對生命懷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後的樹幹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的說:“想想看,每個生命的産生是多麽偶然!如果我媽媽不和爸爸結婚,不會有我,如果媽媽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結婚,都沒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說:“別再如果下去了,這樣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將來幹脆念哲學係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說:“不談我,談談你的事吧,好好的嘆什麽氣?不要告訴我是為了小徐,我最討厭你那個小徐!”周雅安擡擡眉毛,默然不語。
  “說話呀!怎麽又不說了?”江雁容說。
  “你還叫我說什麽!”周雅安愣愣的說。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幾秒鐘,嘆口氣說:
  “唉,我看你是沒辦法的了,你難道不能把自己解脫出來嗎?小徐那個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講我也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周雅安無可奈何的說,那對冷靜的眼睛也顯得不冷靜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問。
  “是這樣,他上次給我一封信,橫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沒有看到,他現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夠,說我連他的信都看不下,準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麽解釋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麽辦?”“他簡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說:“我是你的話,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闹!”
  “那不行,江雁容,你幫我想個辦法,我怕會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無助的說。
  “真奇怪,你這麽個大個子,什麽事都怪有主見的,怎麽在感情上就這樣脆弱!”“你不懂,江雁容,你沒有戀愛過!”周雅安低聲說。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後說:“周雅安,你太順從他了,我看他有點神經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歡看你着急的樣子,所以亂七八糟找些事來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無道理嗎?我告訴你,治他這種無中生有病的最好辦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這樣會吹了,江雁容,你幫個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義寫封信給他,告訴他我除了他沒有第二個男朋友,要他不要這樣待我,他會相信你的話,上次也虧你那封信,他纔和我講和的!”
  “我實在不高興寫這種信!”江雁容噘着嘴說:“除非他是大傻瓜纔會不知道你沒有別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煩!我還沒寫信就一肚子氣了,如果一定要我寫,這封信裏準都是骨頭和刺!”“你就少一點骨頭和刺吧,好嗎?江雁容,算你幫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懇求的說。
  “好吧,我就幫你寫,不過,我還是不贊成你這樣做,你最聰明的辦法是根本和小徐絶交!他不值得你愛!”
  “別這樣說,好不好?”周雅安說。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着周雅安的臉說:“你到底愛小徐些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的說:“我真的不知道,我衹曉得愛他,失去他我寧願不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麽會讓你這樣傾心的!”
  “有一天,等你戀愛了,你就會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我也嘗試過絶交,可是……”她聳聳肩,代替了下面的話。“我想我永不會這樣愛一個人!”江雁容說:“不過,我倒希望有人能這樣愛我!”“多自私的話!”周雅安說:“不過,不是也有人這樣愛你嗎?像那個永不缺席的張先生,那個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學生……”“得了,別再說了,惡心!”
  “別人喜歡你,你就說惡心,因為你不喜歡他們!有一天,等你碰到一個你也愛的人,我打賭你也是個熱情得不顧一切的女孩子,那時候你就不會笑我了!”“告訴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着,靦腆的說:“我也曾經幻想過戀愛,我夢裏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會找出這樣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會戀愛!我的愛人又要有英雄氣概,又要溫柔體貼,要漂亮瀟灑,又要忠實可靠,哈,你想這不都是矛盾的個性嗎?這樣的男人大概不會有的,就是有,也不會喜歡我這個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當愛情來的時候,你會一點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話太情感主義,那種愛情會到我身上來嗎?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戀一次愛。我願愛人,也願被人愛,這兩句話不知道是那本書裏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話,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現在我的感情是睡着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傷的,就是爸爸媽媽不愛我,假如我戀愛了,恐怕就不會這樣重視爸爸媽媽的愛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們能像愛小弟小妹一樣來愛我,但是他們不愛我。奇怪,都是他們生的,就因為我功課不好,他們就不喜歡我,這太不公平!當然,我也不好,我不會討好,個性強,是個反叛性太大的女兒。周雅安,我這條生命不多餘嗎?誰都不喜歡我!”
  “我喜歡你!”周雅安說,摸了摸江雁容的頭髮。
  江雁容把頭靠在手腕上,用一隻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們默默的坐着,好久都不說話。半天之後,江雁容低聲的說:
  “好周雅安,我真想聽你彈吉他,彈那首我們的歌。我突然間煩惱起來了。”“你別煩惱,你一煩惱我也要跟着煩起來了!”周雅安說。
  江雁容跳了起來,甩了甩頭,似乎想把那些纏繞着她的煩惱都甩掉,她拿起班會記錄本,大聲說:
  “走吧,周雅安,把這個先交到教務處去。該上樓了,她們大概已經掃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煩惱就都沒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來,她們一面嚮教務處走,江雁容一面說: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說,是蘇德曼的憂愁夫人。它說憂愁夫人有一對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會在歡樂中,感到憂愁夫人用那對灰色的翅膀輕輕觸到他的額角,於是他就陷入憂愁裏。我現在也常常感到憂愁夫人在我的身邊,不時用她灰色的翅膀來碰我。”
  交了記錄本,她們走上三層樓,纔上了樓梯,江雁容又轉頭對周雅安說:“我剛剛談到憂愁夫人,我想,我有個憂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個快樂夫人,你看,她好像從來不會憂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着一桶水,追着葉小蓁潑灑,嘴裏亂七八糟的笑駡着,裙子上已被水濕透了。葉小蓁手上拿着個雞毛撣,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門口亂糟糟的擠着人看她們“表演”,還有許多手裏拿着抹布掃把的同學在吶喊助威。周雅安嘆口氣說:“看樣子,我們還是沒有把大掃除躲過去,她們好像還沒開始掃除呢!”“葉小蓁的服務股長,還有什麽話好說?”江雁容說:“不過,我真喜歡葉小蓁,她天真得可愛!”望着那追逐的兩個人,她笑着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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