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於梨華   美國 United States   現代美國   (1931年十一月28日2020年五月1日)
又見棕櫚、又見棕櫚
  1965年出版。1967年獲臺灣嘉新文藝奬。「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之一。
  這是個浸透着時代苦悶的戀愛故事。作品的主人公牟天磊是“無根的一代”的典型。他從小隨父母由大陸到臺灣,大學畢業後,因為大傢出國而出國,得了博士學位,即在美國做事教書。十年後,回臺灣省親。他百感交集,想起在美國寂寞飄零的生活,想起去美國前在臺灣的情景,甚至想起抗戰期間的祖國。大學時代他和眉立有着純潔而甜蜜的愛情,由於他赴美,眉立隨了他人,甜蜜的愛情成了痛苦的回憶。
  在美國孤寂無寄的生活中,他跟一位少婦佳利發生熱戀;但在他得到學位的那天,佳利毅然地離開了他。永生不忘的情,永遠也不會再接起來。他回到臺灣,想在臺灣和親人之間鬆散一下,做一番自己覺得有用的是事;但父母以及跟他在信裏戀愛的意珊,都要他回美國去。意珊更把帶她到美國去作為跟他完婚的條件。
  他所尊敬的丘尚峰教授邀請他在臺大任教,並準備合辦文藝雜志,他自己很願意,但是真留在臺灣,他就失去意珊,他在意珊和丘尚峰兩者提出的不同的要求中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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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第一章】
    靠着欄桿,一排人都在嚮他招手。機場的陽光放肆的撒在他臉上,使他無法認清誰是誰。一片雀躍的“天磊!”“天磊!”“表哥!”“天磊哥!”的呼聲越過火熱的太陽嚮他噴來。耳朵裏塞着飛機降落時空氣壓力,還在劇烈的痛着,令他聽不出來誰是誰。帶點局促,他走下扶梯,走到太陽裏;離國十年,他竟忘了臺北的夏天如此炎熱!站在太陽裏,風一吹,一個人幾乎可以燃燒起來。
    走近他們站着的地方;他先看見了她,站在她母親身旁。小小的,渾圓的身段,圓圓臉而帶個俏皮的下巴。那雙眼睛,不說話似在笑,而笑着時卻在說話。薄薄的嘴唇勾在兩個上翹的嘴角之間。穿了件淺緑的直統洋裝,卻由一條細窄緑腰帶束出一個絶不是直統的身段來。他不覺得她美,她不夠頎長,不夠白皙,不夠豐滿,在看了十年美國少女的他的眼光中,她夠不上豔麗。但是他並沒有在人群裏尋索而先看到了她。
    可能是她的青春,或是那雙眼睛,或是那身緑,或者,因為他一半是為了她而回來的緣故。或者是因為她站的位置。很難說。反正,他最先看到她。
    然後纔看到他母親,看到她的白發及她微駝的背。以及他父親,看到他癟下去的嘴及他弓起來的顴骨。“爸!媽!”
    十年來也不是沒有流過眼淚,但從不曾流得像現在這樣毫無防備,或是這樣毫無顧忌。隔着欄桿,他兩手緊緊抓着母親削薄的肩;把頭緊緊埋在她抽搐着的頸間,任由眼淚爭前恐後的流下來。
    父親把一隻手緊緊抓着他的肩。他擡起頭,看見父親的大喉節,為了控製眼淚而艱難的滑動着。母親早已哭得顫顫的,輕輕喚着:“天磊,天磊,哦,天磊!”
    “你到檢查行李的房間去,我們從這邊轉過來。”他父親說。“先和大傢招呼一聲,這麽多人來接你。”
    他在母親肩上藏匿了眼淚,再擡起無淚的臉,嚮大傢招了招手,急遽的轉過身,就進行李室去了。母親從另一個門進來,後面跟着父親。他又被她緊緊抓住。她摸他的膀子,肩、頰,未開口,又掉下淚來。他在美十年,竟也沒有學到洋舉動,沒有把他母親擁在懷裏,衹是尷尬地立着,嘴裏喃喃的說,“媽,我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為什麽還要難過,你該高興纔是。對不對,爸?”似在取得援助的哀求。
    “就是嘛,德芳,天磊回來是件喜事,你老難過怎麽行呢?”
    天磊打開箱子,他父親事先已經打過招呼,檢查人員隨意翻了翻,就過去了。父子兩人拎了箱子行李,天磊扶着母親,一起出檢查室,一大群人早已擁了過來,天磊先叫了年近九十,支着拐杖的外祖母,然後見他的舅父母、小叔嬸,和兩個表兄兩個堂兄及他們的妻室,都一一握過手,然後見意珊的父母,受了大傢的‘恭喜你學成歸來’,最後纔轉到她的跟前。
    “意珊,謝謝你來接。”
    對方微微低下頭,笑着輕叫了聲“天磊”。他覺得剛剛飛機下降時輕飄飄昏暈暈的滋味又涌回來了。迷糊中似乎看見對方的笑擴大了,而且漾到別人的臉上。大傢都把笑臉對着他,他這纔定了神。他父親請大傢一起回傢坐坐,但親友們紛紛說改天再來請教天磊,就各自坐了討程車走了。意珊的父親又上來和天磊父子握手,說:
    “今天你們傢人團聚,我們也不來了,明天我與你通電話聯絡吧,牟公!”
    天磊的父親那裏肯依: “你們當然與我們一起回傢坐坐,然後我們在渝園給磊兒接風,請你們也賞光。”
    “恐怕不太方便吧――你們十年沒見面,一定有許多話要說的,我看還是這樣吧:你們先回去,讓天磊休息,我們傍晚再來,牟公你們千萬不要客氣,讓我們來作東為天磊接風,七點鐘,在國賓。”
    天磊的母親還要說什麽,意珊的父親說:“就這樣,一言為定。”就拉着意珊和她母親走了。
    信義路二段的小巷仍是那樣狹窄,巷口那傢山東面館還開着,掌櫃的卻是一個陌生人了。巷子太小,他們在巷口下了車,付了錢,提了行李進巷子。太陽光下,巷邊溝裏一片污濁,零落的垃圾、果皮,紙片,爛了的香蕉,一球一球的甘蔗渣。十多年的時間在小巷的污濁中是停頓的,一切如舊。他的傢在巷底,一轉彎,兩片紅色的大門直刺他的眼睛。鮮辣辣而沒有深度的紅。拖着木屐的下女來開門,不是當年的夏嫂,他就楞在那裏,好像是走錯了人傢。
    “這是少爺,阿翠。”他母親說。
    阿翠忙咧嘴叫了聲少爺。十幾年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感到陌生得刺耳。少爺?――如果她知道他曾在果園裏撿過蘋果,不但撿,而且一日兩餐以蘋果當飯,也在飯館裏端過盤子,洗過盤子,有一個時期曾經洗刷過女生宿舍的厠所,她是否還會叫他一聲:少爺?
    阿翠將一雙嶄新的拖鞋在進門處擺好,接過行李,提進客廳去。
    客廳仍舊是地板,但那套淺灰的沙發卻不是他記憶中的。墻上沒有一張名人字畫,挂滿了的卻是他的照片,按着次序,按着年代。第一張是在出國的船上拍的,到檀香山前,船上開聯歡會時,他為中國節目唱“故鄉”。剛剛纔離傢,已經劇烈地懷念着傢與傢人了,唱到“我的母親,我的傢呢,哪一天再能回到你的懷裏,那一切是否能依然無恙”時,已經帶着悲音,那張照片就是船上的朋友老高在他唱到最後一句時照的。現在還看得見眼睛裏有晃動的東西。也許是海水的反映,也許是海上的月光,也許是鎂光燈一閃時的光芒。但他不敢在記憶中尋索,那是否是淚光了。
    第二張是到舊金山之後,站在岸邊和三個船友一起拍的。遠處是金門大橋,橋後的落日,橋前一隻獨雁,如他一般的尋索着。他兩手探插在口袋裏,捏着兩個拳頭,拳頭裏捏的是兩個希望:學成、業就。臉上那麽勉強的笑着,好像為自己壯膽。
    第三張是在一輛車子裏,好像是張胖子的別剋。他一手扶着駕駛盤,另一手架在窗口上,偏過臉來像煞有介事的望着,臉上雖然沒有剛上岸時那種壯膽的笑,也已沒有那份期望的光彩。他記得,那是他的“痛苦的暑假”,眉立剛和別人結婚,他纔讀了一年,已經戴上了近視跟鏡,係主任還說他的英文太差,叫他少選幾門課,起碼要多讀一年,而暑期工作還沒有着落。藉了別人的車拍照寄回傢,他要傢裏人為他高興――即使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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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張胖子是他的中學同學,讀工的,到了美國自然不用每個假期找事,學校的實驗室有工作。不像他先讀英國文學,再讀新聞,平時在學校的公共關係室做點事,勉強付了自己的食宿。一到夏天,就像一條失去了窩的野狗,四處亂鑽,找個棲身之處。
    他現在記得那個夏天終於找到了事,每夜開運冰的大卡車來往於舊金山與卡美爾之間。像一節火車那麽長的卡車,從夜裏十二點開到清晨五時。世界在平安地熟睡時,他卻絶望地醒着,睜着拉滿紅絲的眼,望着崎嶇的山路,不是山腳下,罩在輕霧裏藍得叫人暈睡的海。在他的背後,是幾千斤令人僵直的冰,在他的身前,是幾十層叫人心寒的峻岩,他心裏燒着絶望損怒與不甘的火,慢慢的爬着,開着,行着人間最寂寞的掙紮的路。
    戴着博士帽的那張最大。手裏的一捲紙裹的有多少淚,多少醒悟,衹有他自己知道。臉上的笑則是為了對傢人,對朋友,對未來的出國者而笑的。也許一切苦難,一切的獨守寂寞部是值得的,有人會這樣想。但是到底值不值得拋棄一切而渡海到黃金國去呢?他覺得不,但是他不會告訴任何人。說了也不見得有人聽。心裏的話是說給自己聽,人傢衹聽嘴上的話。
    畢業照邊上兩張小的都是做了事以後拍的。不是學以致用,在報館做事,當記者――像他當年想的那樣,而是在汽車保險公司謀生,寫保險單,某某人,幾歲,妻子兒女幾人,職業,一九XX雪佛來,一天寫幾十份類似的東西,同事都是高中畢業生,或大學讀了一兩年跟不上而出來做事的,他是唯一的頂括括的博士,因為是博士,一開始就是七千元一年,一個人在芝加哥生活着,當然很夠。臺北那傢他舊日做過一陣的報館找他回去,給他很好的職位,被他拒絶了,不是為了美金與臺幣的差別,為了什麽呢?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不敢分析那是不是為了“衣錦榮歸”這四個字而不願回去。那張照片就在保險公司大樓前照的,巍峨的大樓,最新的蠃旋形的建築物,挺立在浩蕩的密西根湖前。
    在保險公司做了一年之後,平板無味的生活迫着他另尋出路,正好有一個不知名的學校找人教中文,他就去應徵了。新聞博士開始教小學程度的美國大學生如何發音,如何認最簡單的中國字,像教牙牙學語的孩童如何說話一樣的乏味!最後寄回傢的那張就是他和九個美國學生坐在校園的草地上照的。一件咖啡斜紋上裝,一條西裝褲,一隻咖啡色弓背的英國製煙斗,儼然是很有成就的樣子,也僅是樣子而已。剛去國時的兩個希望都實現了,學已成,業已就,但是這個成就應該如何去衡量?而又用什麽去衡量呢?
    “你媽這幾年就靠着墻上這些照片活着,一天看上十幾遍。”他父親站在他身後說。
    “你爸爸就說我一心一意衹在你身上,把他撇在一邊。”
    他轉過身來,面對這世界上唯一對他沒有計算,不會因他成功而愛他更多,也不會因他失敗而愛他較少的兩個人,悒然說不出話來。離傢太久太久,連最親的情感都顯得陌生了,他很想撲入他們的懷裏放聲痛哭一頓,但是他不敢,年暮的人什麽夢都沒有了,衹剩下一個:他們的子女是快樂的,他不能用眼淚衝碎這個夢,他說:
    “媽這樣想我,那我就不回去了。”
    “那怎麽可以!”他父親忙說:“你在那邊已經有了事業有了地位,怎麽可以隨便放棄?我們雖然想念你,希望你長住下去,但我和你媽絶不會為了一點私情而妨害你的前途的。”
    前途?他要的是親情和愛情,為了這,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放棄衹有他自己知道有多麽遠大的“前途”的,但是,他怎麽能對他們這樣說?他苦笑了一聲:“爸,我是說着玩的。”
    “你看你,兒子剛回來,你就端出老子的架子來了。”
    “老子的架子當然要在兒子面前端出來,不然怎麽會成老子呢?”他父親打了聲哈哈說。“阿翠,要什麽?”
    “少爺的洗澡水已經裝好了。”
    “好。你把少爺的東西拿到他房裏去。”他母親說,“你去洗個澡吧,天磊,我看你整件襯衫都濕透了。你從前沒有那麽怕熱的。”
    “從前好像沒有那麽熱。”
    “還不是一樣,大概你在有冷氣的國傢呆久了,不習慣。”他父親說:“美國的家庭,傢傢都有冷氣吧?”
    他詫異地反問:“你聽誰說的?”
    “我這樣猜想。”
    “不,有冷氣的家庭還是少數。其實美國並不是像許多人想的那樣天堂人間。我從前看美國電影,總以為在那邊,每傢房子都像比佛利山(BEVERLYHILLS)區裏的房子一樣,風景都像日落大道一帶一樣。一切都是電,每人都有錢,事實上纔不是那樣呢!芝加哥三十幾街到四十幾街一帶的髒和窮,比我們這個巷子裏還勝十倍。”
    “去洗澡吧,天磊,以後慢慢有的是時間跟我們談美國。洗了澡去一下,意珊他們一傢不久就來了。”說到意珊兩字,夫婦倆不自覺的對看一眼,然後做母親釣望着天磊的背影加了一句:
    “她本人和照片差不多吧?”
    天磊轉頭看了看他父母。“唔。”就到他自己房裏去取換身衣褲了。還沒有進去,卻怔在門口!六個榻榻米大的小屋與他離去時一模一樣,靠窗擺着他那張狹床,床架上鉗着那衹彎頸子的臺燈,鋪在床上的涼席,靠枕頭處有了堆褪了色但仍存痕跡的藍墨水。
    有一次眉立來他房間,兩人坐在床沿上聊天,他要在她的書的第一頁上寫“眉立:牟天磊未來的太太”。眉立不依,去搶他的筆,不知怎麽一拉扯,筆裏的水都給擠了出來,流在席子上。以後每夜睡在床上,他都把枕頭推在一邊,將臉貼在那一灘藍印上,想着眉立生氣時眼裏閃着氣惱而嘴角還挂着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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