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琼瑶 Qiong Y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38年4月20日)
碧雲天
  愛情,是不是可以由兩個女人來分享?
  碧菡、依雲與皓天,
  在經歷種種患難與共的人生歷程後,
  之間的恩怨情仇確實已糾纏不清了。
  依雲無法為高皓天傳後,
  遂想辦法藉碧菡之腹替高生子,
  但是,愛情是可以讓渡的嗎?
  而癡愛與怨妒會不會同時孳長呢?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一章
  教室裏靜悄悄的。窗外飄着一片霧蒙蒙的細雨,天氣陰冷而寒瑟。
  五十幾個女學生都低着頭,在安靜的寫着作文。空氣裏偶爾響起研墨聲,翻動紙張聲,及幾聲竊竊私語。但,這些都不影響那寧靜的氣氛,這群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是些乖巧的小東西。小東西!蕭依雲想起這三個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來。她們是些小東西,那麽,自己又是什麽呢?剛剛從大學畢業,頂多比她們大上五六歲,衹因為站在講臺上,難道就是“大東西”了?真的,自己竟會站在講臺上!當學生不過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師!雖然衹是代課教員,但是,教高中二年級仍然是太難了!假若這些學生調皮搗蛋呢?她怎能駕馭這些衹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們?不過,還好,她們都很乖,每個都很乖,沒有刁難她,沒有找麻煩,沒有開玩笑,沒有像她高二時那樣古怪難纏!她微笑起來,眼光輕悄悄的從那群學生頭上掠過,然後,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個用手托着下巴,緊盯着黑板發愣的女學生臉上了。
  俞碧菡沒有辦法寫這篇作文。
  她盯着黑板,知道自己完蛋了,她怎樣都無法寫這篇作文!腦子裏有幾百種思想,幾千萬縷思緒,卻沒有一條可以聯貫成為文句!那年輕可愛的代課老師,一定以為自己出了一個好容易好容易的作文題目!因為,她一上來就說了:
  “作文不是用來為難你們的,衹是用來訓練你們的表達能力。所以,我想出個最容易的題目,一來可以讓你們盡情發揮,二來,可以幫助我瞭解你們!”
  好了,現在,黑板上是個單單純純的“我”字。我!俞碧菡咬住了下嘴唇,緊盯着這個“我”字。我,我是渺小的!我,我是偉大的!我,我不該存在!我,我卻偏偏存在!我,我來自何方?我,我將去往何處?我,我,我,我,我,……這個“我”是多麽與人作對的東西,她怎能把它寫出來,怎能把它表達出來?從小,她就怕老師出作文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家庭》,甚至於《我的志願》、《我的將來》、《我的希望》……她怕一切與“我”有關的東西!而現在,黑板上是個幹幹脆脆的“我”字,她默默搖頭,在心裏喃喃的自語着:“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瞼,她把眼光從黑板上收回來,落在那空無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許多格子,許多空格子,怎樣能用文字填滿這些空格子,“拼湊”成一個“我”?為什麽周圍五十幾個同學都能作這樣的“拼湊”遊戲,惟獨自己不行?她輕輕搖頭,低低嘆息。“我”是古怪的,“我”是孤獨的,“我”是寂寞的,“我”是與衆不同的,“我”是一片雲,“我”是一顆星,“我”是一陣風,“我”是一縷煙,“我”是一片落葉,“我”是一莖小草,“我”什麽都是,“我”什麽都不是!“我”?“我”是一個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十七年以前,由於一份“偶然”,而産生的一條生命,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她再搖頭,再嘆息,生命是一個謎,“我”是一個更大的謎!是許許多多問號的堆積!我?我完蛋了!
  一片陰影遮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擡起頭來。那年輕的,有一對靈巧的大眼睛的代課老師,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她的名字。
  “俞碧菡?”蕭依雲問,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張蒼白的、怯生生的、可憐兮兮的面龐。這是個敏感的、清麗的、怯弱的孩子呢!那烏黑深邃的眼睛裏,盛載了多少難解的秘密!
  “哦!老師!”俞碧菡倉卒的站起身來,由於引起註意而吃驚了,而煌然了!她站着,睜大了眸子,被動的,準備挨駡似的望着蕭依雲。怎麽?自己的模樣很兇惡嗎?怎麽?自己竟會驚嚇了這個“小東西”?蕭依雲臉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溫和了,更甜蜜了,她的聲音慈祥而悅耳:
  “為什麽不作文?寫不出嗎?”
  俞碧菡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兩顆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不是‘我’寫不出來,是寫不出‘我’來!”
  哦?怎樣的兩句話?像是繞口令呢!蕭依雲怔了怔,接着,就像有電光在她腦中閃過一般、使她陡的震動了一下。誰說十七歲還是不成熟的年齡?這早熟的女孩能有多深的思想?她怔着,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不,二十二歲當老師實在太早,她教不了她們!好半天,她纔回過神來,勉強維持了鎮定,她把手放在俞碧菡的肩上。
  “坐下來,”她安詳的說。“你已經把‘你’寫出來了,如果你高興,你可以不交這篇作文,我不會扣你的分數!”
  俞碧菡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說,”她低語:“‘我’是一片空白嗎?”
  蕭依雲再度一怔。“你自己認為呢?”“哦,不,老師,”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動人的,誠懇的,帶着某種令人難解的溫柔。“我不是一片空白,衹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着去填寫,我會填滿它的,老師,我會交捲的!”
  她坐下去了,安安靜靜的提起筆來,研墨,濡筆,然後,她開始書寫了。蕭依雲退回到講臺邊,站在窗口,她下意識的望着外面的雨霧。該死!自己不該念文學係,早知道,應該念哲學!人生是一項難解的學問,自己能教什麽書?這衹是第一天!她已經被一個學生所教了。俞碧菡,俞碧菡,她念着這名字,悄眼看她,她正在奮筆疾書,她能寫些什麽?忽然間,她對於自己出的作文題目失笑起來。我?好抽象的一個字!一張有空格子的紙,等着去填寫!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張有空格子的紙?將填些什麽文字呢?二十二歲!太年輕!衹是個比“小東西”略大一些的“小東西”罷了!她笑了,對着雨霧微笑。下課鈴聲驚動了她,學生們把作文簿收齊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伫立即涌起一層活潑與輕快的空氣,五十幾個女孩子們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鳥,到處都充斥着喧囂卻悅耳的啁啾。蕭依雲捧着本子,不自禁的對俞碧菡看過去,那女孩斜倚在墻邊,正對着她怯怯的微笑。這微笑立刻引發了蕭依雲內心深處的一種溫柔的情緒,她不能不回報俞碧菡的微笑。她們相視而笑,俞碧菡是畏羞而帶怯的,蕭依雲卻是溫柔而鼓勵的。然後,抱著作文本,蕭依雲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熱烘烘的,她喜歡那個俞碧菡!並不是一個老師喜歡一個學生,她還沒有習慣於自己是老師的身分,她喜歡她,像個大姊姊喜歡一個小妹妹。大姊姊!她不會比俞碧菡大多少!依霞就比她大了六歲,親姊妹還能相差六歲呢!她做不了老師,她衹是她們的大姊姊!
  退到教員休息室,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抽出了俞碧菡的本子,她要看看這張空格子的紙上到底填了些什麽?
  於是,她看到這樣的一篇文字:
  我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或者,這就是我的悲哀,也或者,這正是我的幸運。因為,一條生命的誕生,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這是個太陳舊的問題,也是人類無法解答的問題。這,對我而言,必須看我以後的生命中,將會染上些什麽顔色而定。
  未來,對我是一連串的問號,過去,對我卻是一連串的驚嘆號!我可以概括的把驚嘆號劃出來,問題的部分,且留待“生命”去填補。
  兩歲那年,父親去世!
  四歲那年,跟着母親嫁到俞傢!
  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八歲那年,母親去世!
  十歲那年,繼父娶了繼母!
  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所以,我共有兩個弟弟,三個妹妹!
  所以,我父母“雙全”!
  所以,我有個很“大”的家庭!
  所以,我必須用心“承歡”於“父母”,“照顧”於“弟妹”!所以,我比別的孩子們想得多,想得遠!
  所以,我滿心充滿了懷疑!
  所以,哲學家對了,我思故我在!
  我思故我在!衹有在我思想時,我覺得我存在着。衹是,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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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奇異的作文結束在一連串的問號裏,蕭依雲瞪視着那些問號,呆了,傻了,默默的出起神來了。她必須想好幾遍才能想清楚那個俞碧菡的家庭環境,她驚奇於人類可以出生在各種迥然不同的環境裏。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無奈,而對“生命”發生了“懷疑”。
  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蕭小姐!”她擡起頭來,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
  “第一天上課,習慣嗎?”王老師微笑的問。
  “還好。”她笑笑說。“衹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不過,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不會刁難你的。李老師常誇口說她們全是模範生呢!”
  “李老師好嗎?”蕭依雲問,李雅娟,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因為請一個月的産假,她纔來代課的。
  “好?有什麽好?”王老師皺了皺眉。“又生了一個女兒!第四個女兒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兒為什麽要哭?”她驚奇的問。
  “她先生要兒子呀!公公婆婆要兒子呀!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誰知道又是女兒!這樣,她怎麽嚮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天!”蕭依雲忍不住叫:“這是什麽時代了?二十世紀呢!生兒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製的!談什麽交代與不交代?”
  “你纔不懂呢!你還是個小孩子!”王老師笑着說。“儘管是二十世紀,儘管是知識分子,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裏生了根,是怎麽樣子也無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處境裏,她生了女兒,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麽兩樣的!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
  蕭依雲徵怔的站着,一時間,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兒,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誰知道,說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後,會有一個老師,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題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寫:
  “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瞪視着窗外茫茫的雨霧,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她忘了王老師,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衹是想着生命本身的問題。教書的第一天!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望着那片雨霧,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緑,她出着神,深深的陷進了沉思裏。
第二章
  在回傢的路上,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生命”的問題中解脫出來。她一路出着神,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心不在焉的。可是,當回到靜安大廈時,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她急於去問問母親,衹有母親——一個生命的創造者——才能對生命的意義瞭解得最清楚。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衝進了電梯,她那樣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手裏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要命!你怎麽不站進去一點,擋着門算什麽?看你做的好事!”“噢!”那男人慌忙嚮裏面退了兩步,一面笑着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衝進來哦!”
  好熟悉的聲音!蕭依雲愕然的擡起頭來,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蕭依雲的心髒猛的一陣狂跳,可能嗎?可能是他嗎?那瘦高的身材,隨隨便便的穿着件紅色套頭毛衣,一條牛仔褲,和當年一樣!那濃眉,那閃亮的眼睛,那滿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灑脫勁兒!蕭依雲屏住呼吸,睜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裏捧着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說:“你要去幾樓呀?”
  沒錯!是他!蕭依雲深抽了一口氣,他居然不認得她了!本來嗎,他離開臺灣那年她纔衹有十五歲!一個剪着短發的初中生,他從來就沒註意過的那個初中生!他衹對依霞感興趣,叫依霞“睡美人”,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叫她呢?叫她“黃毛丫頭”!現在呢?“睡美人”不但為人妻,而且為人母了。“黃毛丫頭”也已為人師(雖然衹有一天)了!他呢?他卻還是當年那股樣子,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他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挺拔!那樣神采飛揚!
  “喂,小姐,”他又開了口,好奇的打量着她,他的眉頭微鎖,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他有些疑惑的說:“我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哦,”她輕呼了一口氣,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沒有吧!”“噢,”他用手抓了抓頭,顯得有點傻氣。“可能……可能我弄錯了,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
  “是嗎?”她打鼻子裏哼出來,冷淡的接過本子,把臉轉嚮了電梯口。“請你幫我按五樓。”
  “噢!”他驚奇的說:“真巧,我也要去五樓!”
  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傢去!她背着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當年,你們這一群“野人團”,就是你和大哥帶着頭瘋,帶着頭鬧。現在,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她搖了搖頭,電梯停了。“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通道。“請問五F怎麽走?”她白了他一眼。“你自己不會找呀?”“哦,當然,當然,”他慌忙說,充滿了笑意的眼睛緊盯着她。“我以為……你會知道。”
  “不知道!”她衝口而出,兇巴巴的。
  “對不起!”他又抓抓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今天是出門不利,撞着了鬼了!”說完,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聲說。
  “怎麽?”他站住,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幹嘛駡人呀?”她瞪大眼睛問。
  “沒想到,耳朵倒挺靈的呢!”他又自語了一句,擡眼望着她。“誰說我駡人來着?”
  “你說你撞着了鬼,你駡我是鬼是嗎?”她揚着眉,一股挑釁的味道。他聳了聳肩。“我說我撞着了鬼,並沒說鬼就是你呀!”他嘻笑着,反問了一句:“你是鬼嗎?”她氣得直翻白眼。“你纔是鬼呢!”她沒好氣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邊來,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好了,”終於,他深吸了口氣說:“別演戲了,黃毛丫頭!”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衝進電梯那一剎那,我就認出你來了,黃毛丫頭,你居然長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你……你這個野人團團長!你這個天好高!”她笑開了。“你真會裝模作樣!”
  “嗯哼,”他哼了一聲。“什麽天好高!”
  “別再裝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風在嘯,還有一個雨中人,那個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個天好高啊,一氣就氣到天好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臉紅了,笑着舉起手來。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還是這樣會鬍說八道!管你長大沒有,我非捉你來打一頓不可!”他作勢欲撲。
  “啊呀,可不能亂鬧!”她笑着跑,這一跑,手裏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駡的說:“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這個天好高啊,簡直是個掃帚星!”
  他忙着蹲下地幫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來,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深深的望着她。
  “多少年不見了?依雲?”他問。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纔十五歲。”
  “哦,”他感嘆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遞給她。“別告訴我,你已經當老師了!”
  “事實上,我已經當老師了。”她站起身來,望着他。“你呢,高皓天?這些年,你在幹些什麽?”
  他也站了起來。“先讀書,後做事,我現在是個工程師。”“回國來度假嗎?”“來定居。我是受聘回國的。”
  “你太太呢?也回來了嗎?”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紹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為什麽你們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碼給他介紹了十個女朋友,你信嗎?”
  “現在,又一個加入陣綫了!”他笑着。“別忘了我這個天好高!”忘得了嗎?忘得了嗎?高皓天,衹因為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時候,她總喜歡把他們的名字都倒過來念,大哥蕭振風成了“風在嘯”,任仲禹成了“雨中人”,衹有趙志遠的名字倒過來也成不了什麽名堂,所以仍然是趙志遠。那時候,他們四個外號叫“四大金剛”,曾經結拜為兄弟。趙志遠是老大,蕭振風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們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課好之外還調皮搗蛋。經常在她們傢裏鬧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們每一個人的舞伴,他們開舞會,打橋牌,郊遊,野餐……玩不盡的花樣,鬧不完的節目。而她這個“小不點兒”、“黃毛丫頭”衹能躲在一邊偷看他們,因為太小而無法參加。十四歲那年的耶誕節,他們在蕭傢開了一個通宵舞會,誰都沒有註意到她,衹有高皓天走過來,對她開玩笑的說:
  “來來來,小丫頭,讓我教你跳華爾滋。”
  他真的拉着她跳了一支華爾滋,從此,她就沒有忘記過他。她這一生的第一支舞,是和這個天好高跳的。以後,她也曾在姊姊面前說盡這個天好高的好話,但是依霞愛上了任仲禹,高皓天是在任仲禹和依霞訂婚那年出國的,大哥說是任仲禹氣走了高皓天,依霞卻說:
  “那個天好高啊,從頭到尾和我之間就沒通過電,他既沒愛過我,我也沒愛過他!他是那種最不容易動心的男人,我打賭他一輩子也不會結婚!”
  是嗎?他是那種一輩子也不會結婚的男人嗎?她不知道,當初他和任仲禹、依霞之間到底是怎麽一筆帳,她也不知道。她衹知道那時他們都是“大人”,她卻是個衹能在他們腳下打着圈兒亂叫亂鬧亂開玩笑的“小鬼頭”!
  如今,“小鬼頭”大了,這個“天好高”啊,仍然一如當年!她望着他,又笑了。“大哥在等你嗎?”她問。
  “是的,回國已經一個月了,今天才查到你們傢的電話,剛剛和你大哥通電話,他在電話裏吼了一句‘你還不快快的給我滾了來!’我這就乖乖的滾來了!纔滾到電梯裏,就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黃毛丫頭猛撞了一下,還挨了陣莫名其妙的駡,你說倒黴吧?”蕭依雲忍不住噗嗤一笑。
  “活該!這些年怎麽不給我們消息?大哥說你失蹤了!我們都以為你不要老朋友了。”
  “在國外,生活實在太緊張,我又是最懶得寫信的人,你們也搬傢了,大傢一流動,就失去了聯絡,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們!”“是找依霞吧?”她嘴快的調侃着。“幫幫忙,別拿依霞開玩笑,她有幾個孩子了?”
  “一兒一女。”“那個雨中人啊,實在是好福氣!”
  是嗎?她可不知道。任仲禹和姊姊是歡喜冤傢,三天一大吵,兩天一中吵,一天一小吵,可是,吵歸吵,好起來又像蜜裏調油。愛情是一門難解的學問。
  停在五F的門口,蕭依雲把作文本交到高皓天手裏,從皮包中拿出大門鑰匙,高皓天感慨的說:
  “出國七年,沒想到一回來,到處都是高樓大廈了,所有的老朋友,都搬進了公寓房子!大街小巷全走了樣,害我到處迷路!”蕭依雲開了門,忍不住搶先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直着脖子大嚷大叫:“大哥!大哥,你還不快來!看看我帶進來一個什麽人哪!”
  喊聲還沒完,蕭振風已經真的像一陣風般捲了過來,看到高皓天,他趕過來,抓着他的胳膊,就狠命的在高皓天肩膀上重重的捶了一拳,一面大叫着說:
  “好傢夥,一失蹤這麽多年!你眼裏還有我這個拜把子的哥哥沒有?我不好好的揍你一頓出出氣纔怪呢!”
  他這一抓一捶沒關係,高皓天手裏的作文本可就又撒了一地。他也顧不得作文本,就和蕭振風又捶又叫又鬧的嚷開了。蕭依雲詫異的望着地上那些作文本,禁不住自言自語的說:“怎麽回事?這些本子就是抱不牢!看樣子,我這個老師啊,恐怕要當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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