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蘇叔陽 Su Shuy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2019年七月16日)
旋轉餐廳
  《旋轉餐廳》蘇叔陽著長篇小說。
    我又夢見了她,夢見了那個滿頭灰發、富富態態的老太太。她的面相並不清晰,可是白,白裏透紅,一點兒也不憔悴。我看不清她的臉,可看出來她在笑。慈祥的笑,像母親笑孩子,除了喜愛,內裏還有一些兒心疼。她像我的母親。她是我的母親,仿佛是。可我的母親比她瘦弱些,也沒有她那樣的文質彬彬,一臉的書生氣。我覺得她那樣親切,可我不知道她是誰。我不知道為什麽老是夢見她;我不知道為什麽她老在我的夢中。
    她在夢中嚮我微笑,可分明又像是嘆息。她在微風中轉過頭,微風輕輕撩着她灰白的發絲。她在風中嚮我輕聲絮叨着。說什麽,我聽不清。衹覺得一聲聲嘆息,跟風一塊兒在我頭頂上盤旋。這是她在嘆息,還是我在嘆息?還是我們一齊在嘆息?許多人的嘆息匯合成風,在我耳邊,頭頂呼呼地吹。這是女人的嘆息嗎?女人不該命中註定一輩子衹跟嘆息作伴兒。
    那老太太在風中、在嘆息中走了,就要走出我的夢。可她又嚮我揮揮手,搖搖她手裏的小物件兒。那物件很小,小的可憐,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小石虎。沒有拇指大,卻全須全尾,用黑白紅相間的石塊雕成。那是媽媽給我的喜慶物,猶如西方人說的吉祥物,猶如老式年間人們戴的護身物。我姥姥說它是鎮物。鎮什麽,我不知道,衹怕它鎮住了我的命,使我不能發達和幸福。可我喜愛它,喜愛這小東西,像喜愛我的青春。它就是我。我屬虎,一九五○年十月生在北京。這小石虎就是我的象徵。我把它給了他,它如同把我自己,我的青春、我的愛;我的理想,我的心;我的未來,我的命,我的一切全都交給了他。
    他呀,他如今在哪兒?在東北那片密密的林子裏。在密林裏那片黑色的地底下。不,地底下埋住的是他的肉體,而他的靈魂,準在那林子的上空,在樹梢和太陽之間,在飄動的白雲裏盤桓。也許,他已經來到了北京,就在我住的這間小屋的上空飄遊。因為我帶回了他的照片,這如同他的牌位。老人們說,不把死人的牌位帶走,死人的魂靈就會永遠傻呆在埋葬他血肉之身的地方兒。
    他要是在我小屋的上空呆着,會不會每天每夜看見我?會不會看見我哭我笑我沉默?會不會看見晨光赤裸裸地用粗胳膊摟着我?他會不會嘆息?……哎呀,那在我頭頂上呼呼響的嘆息聲別是他的靈魂在嘆息吧?今夜這滿天炸響的炮仗會不會嚇着他,炸傷他?……可是,那小石虎怎麽會在那老太太手裏?我已經把它跟他的身體一塊兒埋進了那片黑土……
    那老太太搖搖手中的小石虎,悄沒聲地聲地走了,走到霧氣沼沼的遠處,喊也不回頭,叫也不回聲……我急醒了。
    我醒了。一身汗。我愣愣地瞅着黑古隆鼕的窗子。窗外,一閃一閃的紅光,一聲一聲的脆響。這是爆竹。人們在過春節,用響成一團的爆炸和嗆人的火藥煙霧來迎接春天。我真鬧不清這好處在哪兒。
    我伸手摸摸我身邊。身邊衹有被子,沒有人。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晨光沒有回傢。姥姥說我命硬“x84w”死了我心愛的人,雖說我們沒有正式結婚。我屬虎,他屬牛。牛不會吃虎,虎卻一定能吃牛,那怕他大一歲,姥姥說。應當為我找一個年貌相當,又有一個不會被虎吃掉的屬相的男人。於是,找到了晨光。他比我大六七歲,屬猴。據說,除老弱病殘者,又兼處在昏迷狀態中之外,一般情況,老虎是吃不掉猴子的,而猴子卻可以它的聰明、機靈、狡黠,要得老虎團團轉。
    我的這衹猴子,也曾去過東北的林區。但是,沒有三年,他就回到了北京。姥姥托她兒時的夥伴李姥姥,李姥姥又托張姥姥,張姥姥托她的外甥女,她的外甥女又托自己的同學,終於,把這衹猴子――何晨光――帶進我的閨房。那是一九七九年,我二十九歲,剛剛等來了給他平反的消息。
    他平反了,我生存的精神支柱也一下子崩坍。不知是誰說過,一個處在感情危機狀況中的女人,最容易陷入一次新的感情的泥潭。因為她需要安慰、需要照拂,需要體貼,需要男性的撫愛和保護。也許是吧,反正那時候我心裏接受了晨光,而不顧他的一雙小眼睛,也忘記了他眼裏的那股活潑狡黠的光。
    但我知道,我沒有忘記他。衹是把他更深地埋進了心底,埋在一個不易碰傷的角落
    裏。
    哦,假如真有上帝,他應當對我寬容,容許我保有懷念初戀,懷念他的權利。
    我怎麽能夠忘記他,我怎麽能夠把過去都交給遺忘,那不是太不太不公平了嗎?
    ……我到東北林區的時候,衹有十七歲。一個被嬌慣壞了的女孩子,怎麽能抵擋嚴酷的生活。那時候,他給了我大哥哥般的關照……
    天快亮了,鞭炮炸開時的紅光,無數次地照亮灰色的天際。何晨光還沒有回來。他今晚,不,整夜都不會回來了。他去了哪兒?是和朋友一起飲宴通宵,還是出了車禍?是被爆竹炸傷,還是像妮妮一樣突然得了重病?再不,就是和別一個女人……哦,我真傻,怎麽會忘了那位上海來的陳小姐,陳美蒂?她比我年輕,漂亮,纔二十七歲吧?又是碩士研究生。她喜歡晨光什麽呢?他已經四十有二,黑不溜鰍……聽說,年輕女子愛戀年長的男子,是當今時髦的風尚之一……
    我的妮妮,做手術作得怎麽樣了?你睡了嗎?你在夢中叫我,叫你的媽媽了嗎?我真應當立刻爬起來去看你,守在你身邊。
    外面下雪了。鞭炮的紅光照亮紛紛揚揚的雪。
    哦,雪。東北大林子裏的雪有多厚多白呀。
    ……他在男生集體宿舍外的木x96xAE子堆邊緊緊地摟着我,握住我凍僵的手,說:“寫吧,芳芳,那句話能讓咱倆心裏頭暖和。”
    於是,我伸出抖顫的手指,在雪地上寫出了那句話:“我,愛你。愛得要發瘋。不,我已經瘋了。”
    又亮又大又圓的月亮把雪地照得閃閃發光。那一行字每一劃都帶着深深的陰影刻在厚厚的積雪上。
    他抱住了我,親我,讓我喘不過氣……
    四點了。鞭炮的聲音漸漸稀疏,等一會兒還會再響那麽一大陣,來迎接晚起的太陽。這會兒真是,雖然在下着雪,怪,連雪花也稀疏了。我撩開被子。披上外衣跑到窗邊,把臉貼到冰涼的玻璃上。
    外面有人在雪地上跑嗎?
    ……我在雪地上跑哇跑哇。月亮照着樹幹照着樹枝照着土丘,林子裏像是四處隱藏着妖魔。我怕,可我還在嚮前跑。他跟着啞巴老疙瘩去密林深處了。隊部的文書告訴我,上級來了文件,要批鬥他,說他寫了什麽反動的信寄給了中央。我得找到他,讓他跑。
    ……我覺得身上發冷,趕緊跑回被窩裏,我忽然覺得鼻子犯酸,我抱住枕頭哭了。
    那天,我抱住他火熱的肩膀,腦袋紮在他懷裏,哭了。
    木板棚裏燒着黃火。木拌子燒得劈劈啪啪響,鬆脂在火裏x86xEAx86甑胤倩xAF,冒出陣陣香氣。
    老疙瘩裹着皮大氅躲在門外頭,讓我們倆在屋裏“成親”。
    老疙瘩先是盤腿坐在篝火邊,端着一碗酒。他把酒朝火堆上潑了一點,火苗立時竄起老高。然後,他把酒碗伸嚮他,他喝了一口,又遞給我。我也喝了一口,辣得我直咳嗽,直流眼淚。
    老疙瘩把兩根細木樣子點着,插在泥地上,比比劃劃地讓我們並肩跪在一起磕頭。這就是拜了天地。然後,老疙瘩把皮褥子朝幹樹枝堆上一扔,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走出板棚――那是個舊馬架子。
    ……我脫光衣服,鑽進那又臭又硬的老棉被裏。他一把摟住我。我紮在他懷裏哭了。哭得好傷心,哭得好痛快……那天我昏過去了,也許是昏睡過去了。我全身都疼,我心裏又甜又苦,我的腦袋又熱又昏,那是一九七二年,我二十二歲……。
    他死了,混身是血。說是他要逃往國外,被人截住。他打了人,人傢又打他……他胸口上還挂着我在他懷裏給他戴上的我那衹小石虎……。他埋在林子裏,眼皮老是闔不上,仰望着天,望着高高的樹梢,望着樹梢上面的太陽。陽光再也刺傷不了他的眼。他的眼終於可以大睜着貪婪地凝視太陽。
    老疙瘩也死了。他是得急癥死的,一口一口地吐着黑紅的血……。
    我好像懷過孕,但我說不清。衹知道,在一次運木材的時候,下面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衛生隊的大夫用白眼珠瞅我,給了我七天的假,什麽藥也沒讓我吃。
    後來,我懷上小妮妮,婦産醫院的醫生說我有過妊娠史。
    是的,我有過,有過他的後代,有過第一次愛情的結晶。可是,那結晶沒有存活,大概連人形也沒長成,便死亡,便消滅,便流失得無影無蹤。不公平,不公平啊。
    妮妮,我的女兒。你沒有哭吧?昨天下午,李經理告訴我,說居委會的劉奶奶打電話來讓我回去,說你得了重病。
    我趕回傢,你乖乖地躺在床上,聽劉奶奶給你說陳年的老故事。你纔是個五歲的孩子啊,多麽懂事。
    我送你去醫院。哎呀,是闌尾炎,假如再晚送半小時,你就危險。
    我失去了一個孩子,再不能失掉你。
    可是你的父親,我的丈夫何晨光卻不知去嚮。從你生病,到住院,到動手術,到現在,這猴兒不知到哪裏去遊逛了。
    我的心充滿凄涼。我的心塞滿了惶惑。
    還有那老太太,夢裏的老太太,她是誰?幹嘛要老是來到我的夢中?幹嘛老是衝我搖着那個小石虎,微笑又嘆息?
    我該起床了,該去看我的妮妮了。可我覺得好像有什麽變故橫在我面前。我預料我的生活會起變化。我不知道那是好還是壞。
    哦,晨光還不來。我的心好沉好沉……。
    路上的雪並不厚。薄薄的,稀稀拉拉的一層雪粒。被風一吹,你追我趕地奔嚮路邊。厚厚的倒是鞭炮的碎屑。紅的緑的黃的黑的白的碎紙在地上在空中飄搖。
    掃馬路的女工駕着小清掃機,全身捂在厚厚的棉衣裏,掃蕩着昨夜的狂歡留下的殘跡。這些可敬的清掃工!我也曾經是她們當中的一員。一九七四年我回到北京,也加入了清掃工的大軍。每天黎明即起灑掃馬路。揮動掃帚的姿勢很像鞠躬。那時我倒也安心,真願就那麽鞠躬盡瘁。因為我有個不明不白的身份:一個未經法律程序認可的男人的妻子。而那個男人又是以“反革命”的罪名離開這個世界的。我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得承認我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遺屬,是他的未亡人。我擔起了照顧他的父母的責任。我負起了教養他的弟弟的擔子。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有為了他的清白而抗爭而等待的義務。好心人告訴我,假如我不公開和他那短暫的一夜夫妻關係,我就會找到合適的職業,就不會遭到羞辱和恥笑。我真傻,他們說,我得為一夜風流交出一輩子的幸福。可是清掃女工們卻說我“夠仁義”,開垃圾車的王師傅甚至提着酒瓶找到我傢裏,對我媽媽說:“大姐,你傢趙芳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娶妻就得找這樣的。我要娶她。”真逗。王師傅比我大十歲,長的五大三粗,沒有結過婚。因為他的嫂子撇下他哥和他三歲的侄子,跟別人跑了。他比他哥還難過,覺得女人都沒有俠肝義膽。他也怕娶一個會蹬他踹他的妻子,幹脆來個終身不娶。不娶妻自然就不會被妻子拋棄。他這是最實際的哲學。可是他的哲學準備收攤子,他决心娶我。我感激他,可不能答應他。我的死人還是屈死的冤魂,他看見我同別的男人恩愛,更不會闔上眼睛。我得對得起他。一夜夫妻,不但讓我孕育了他的種子,還在我心裏刻上了永不會彌合的創口。那種於沒有成為新的生命,可那傷口卻永久水久地流着血。他,是清白無辜的。我們的愛是光明正大的。總有一天,公平會降臨人世,會洗去他身上的污泥,會給我的愛,我的青春一個合適的評價。為了這個,再苦再纍我也能忍。王師傅是好人。他並不氣惱我拒絶他,相反地,他倒保護我,把我當成親妹妹。敢有一個人對我鬍侵,他就送給那多嘴多舌的人一拳頭。那拳頭可厲害,可以一下子砸碎一塊大灰磚,就像王師傅練過硬氣功。
    我在馬路上快。陝地走,小風冷得紮人。臉上凍得生疼,我的妮妮不知道是不是還在疼。我跑到醫院。醫院裏靜悄悄。往日,病院像集市。今天,怎麽這麽靜?哦,今天是春節。人們在過節,連病也都休息了,不敢在節日侵擾歡樂的人。可見,往日的病人,至少有一半是可看可不看的輕癥。公費醫療的弊病之一,就是沒病的有病,小病的大治。我跑到住院處.值班的醫生是和我差不多年歲的姐妹。她挺同情我,悄聲說:“你的女兒已經做完手術。唉,肚子裏有二百多CC遊離膿,再晚一會兒……正趕上過春節……”
    “真麻煩大夫了。”我說,“可以看看她嗎?”
    “去吧。她還沒醒過來,正在睡覺,別弄醒她。”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病房,走到妮妮身邊。她正睡着,臉色挺白,可並不白得嚇人,嘴唇還是紅紅的。那頭柔軟的密密的黑發在枕頭上。她多好看,簡直就像個天使。
    我呆呆坐在她旁邊,手輕輕摸着她的頭髮,不知為什麽,流下了眼淚。她已經沒有危險了,我不應當流淚,應當放心地長舒一口氣。可我沒有出長氣,倒覺得胸口發堵,從心裏往上翻騰着酸楚,讓我不由得眼淚潸然。
    我不是個好哭的人。從他埋在東北的林子裏之後,我衹哭過三次。一次是回到北京給媽媽、姥姥交代我和他的事;一次是接到給他平反的消息;再一次就是和何晨光結婚的當天。
    頭一次,我呆坐在媽和姥姥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姥姥的灰頭髮,聲兒都不打顫,平平靜靜地說起我跟他的事。我說了我們怎麽相愛,怎麽把那句話寫在雪地上。――我沒悔,不該把那句話寫在雪地上。雪是可以化的,而那情應當是不死的。永恆的東西寄托給了暫時,還有不出事的嗎?我還說了我們怎麽成親,還脫掉上衣,讓她們看我肩上的疤。那是在那晚上,他流着淚在我肩膀上咬的。我疼,可我心裏頭甜。那疤痕,是純潔愛情的印記,假如風俗許可,我願意讓所有的人看。我說這一切,並不覺得格外痛苦,卻不知道淚水打濕了我的前胸。媽傻看着我,嘴唇直打哆嗦,姥姥一把摟住我,叫聲:“我的兒,你可苦了。你大聲地哭吧。”可我沒有哭,衹是默默地流淚。
    姥姥十六歲嫁給一個比她大十八歲的男人,生了兩個孩子全死了。那男人也得癆病不到五十歲就離開了人世。姥姥這纔嫁給姥爺作填房,把我那半傻不俏的舅舅撫養大,又生下我媽。我媽還不到二十歲,姥爺又去世了。姥姥一生都為男人為子女為別人辛勞。她剛強,她不幸,她總盼着過舒心日子。他剛盼到舒心的日子,一九八○年,又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懂得我,比媽媽更明白我的心。她從不說我不該和他私下成親,反倒說:“芳芳跟喜歡的人過了一天,那也總算過過。過過比沒過過強。衹可惜,纔一天。一天就一天,比姥姥好。一個女人,一生一世,衹要跟真心相好的男人過一天,真真地恩愛過,那也算得上有福氣。往後的日子再苦也能熬。”
    姥姥是不是也有過一夜的恩愛我可不知道,可她的話分明像過來人。我喜歡她,愛她。
    我第二次流淚,是接到為他平反的通知。那是個陰天,還下着蒙蒙小雨。我先是傻瞧着那張紙,好像不認識上面的字,接着趴在床上嚎啕大哭。人的命運吶,就係在這張薄紙上,幾行字判定了一個人和他親人的生死榮辱。我等待,我期望,我忍受凌辱和艱難,所得到的就是這麽一張紙嗎?幾年的掙紮所收到的回報就是這張薄紙嗎?那一夜,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口,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天,媽說我老了,一下子老了十歲,仿佛是。姥姥說:“行了,對得起那一宿。芳芳,打起精神來重新過日子吧。”
    這張紙給我的好處是我進了華林飯店當了服務員。我今天能當上飯店的客房科長,全憑這張紙。沒有這張紙,不足以改變我的身份。人靠紙活着。
    我嫁給何晨光的時候哭了第三次。那天晚上,他趴在我身上,翻來覆去地看我的肩膀,喘着氣說:“沒想到,你身體這麽美。肩膀的綫條真好。”突然指着那疤問我:“這是誰咬的?甭打算瞞我,我看得出來,這黑黑的是男人的牙印。”
    我什麽也不說,我不能告訴他。而且我心裏明白,他既這麽說,想必他也給別的女人身上留下過這痕跡。可我不想問他。因為那是在我之前。我沒權利去嫉恨從前和他好過的任何女人。同樣,他也不應當盤問我。那是我的秘密,那是我神聖的青春。我為了給我留下印記的人苦鬥過。我曾把心把自己給過他,他有權利在我肩膀上咬這一口。我願意。在混合着痛苦、不幸、期待、幸福和激情的浪濤裏,比這再厲害的情感的表達,上帝也會允許的。耶穌先生自己就是激情的結晶。晨光是我的丈夫,但丈夫沒有權利去逼問妻子在遇到他之前所遇到的男人。丈夫不是法官。丈夫不是神父,每都要接受妻子的懺悔。
    我閉着嘴不說。他便粗暴地揉搓我。我推開他,躲到沙發上。他又來求我寬容。我寬容了,心卻發疼。他滿足了。他睡去。我卻睜着眼流淚到天明。
    從此,我的心便發冷。一天冷過一天,漸漸地像一個冰坨子。我發奮工作。我支持晨光努力讀書投考哲學碩士研究生。我操持傢務,我生養孩子,我陪他上街、看電影,我和他盡夫妻男女之道,我伺候他,對他微笑,但我知道,我的心正一天天變冷。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是晨光的妻子,理當恪守妻道。然而。我的心在呼喊:“一個女人,生活的目的就是這個嗎?就是找一個丈夫,做他床上、屋裏、街頭巷尾的伴侶嗎?什麽是愛,什麽是伴侶,什麽是生活,什麽是女性的人生?”
    一個作傢說過:“愛情不是交換,愛情是奉獻,是犧牲。”是誰嚮誰奉獻?是誰犧牲?千百年來,衹見過女子像祭壇的供品衹對男子奉獻,衹對男子犧牲。不,我不要這不對等的單嚮的奉獻與犧牲,寧要那等價的平等的交換。他為了我,為了那一夜的恩愛奉獻出年輕的生命,為了這,我應當付出自己的一切。這纔是愛。晨光是在索取。為了自己的歡樂,付出小小的犧牲:甜言蜜語和假意的屈尊俯就。我怎能坦然地接受他的“愛撫”,我的心怎麽能不冷?!
    但我知道,我無法抵禦世俗。千百年來婦女命運的古老的話題,依舊在原地踏步,覺醒帶來的是更大的痛苦。豬沒有思想,不會為不公平抗爭,沒有臨死前的反思,有的衹是本能的恐懼。人會思索,所以人生多痛苦。生於憂患,死也不一定安樂。我不如隨着先輩女子的路去走。可我不願,不願,不願。
    我握着妮妮的手,看她睡得好香好甜。我的心發苦。在她患病的時候,她的父親不知去哪裏歡樂。這是個倒黴的小女孩兒。不,我得讓她過我沒過上的生活。等她長大,我會告訴她,去愛你所愛的人。當他也愛你,就把一切交給他,什麽也別怕,什麽也別管。你不能,也不應當為陳舊的倫理生活。
    值班的溫存的大夫勸我走,勸我去休息,說妮妮醒來她會打電話給我。我傢沒有電話,衹好對她說,我下午再來。
    我重又走回傢。
    晨光正倒在床上蒙頭大睡。一雙沾滿泥的皮鞋爛黃花魚一樣躺在地上。滿屋的煙氣酒氣夾帶着一股幽幽的高貴的香水味兒。我知道,這香水是外國人常用的,如今大街上也有賣的。我在屋裏東瞅西看,沒有發現任何發出這種香味的小瓶子,於是我知道,晨光沒有買這種東西當禮物送給我。也許,他壓根兒就沒這麽打算過。他也許早忘了我是女人,當然,在床上的時候除外。
    我搖醒他,告訴他,在他出去歡度一九八六年春節除夕的時候,他的小女兒妮妮,不幸患急性闌尾炎住院作手術了。我平靜地請他原諒,不該拿這種煩心事攪擾他的美夢。
    他睜着惺鬆的小眼睛望着我,眼裏全是血絲。我知道,他準一夜沒睡。
    “什麽,你說什麽?”他喉嚨嘶啞,還沒醒過勁兒來。
    “妮妮住院了。”我又說一遍。“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她下午就會醒過來。我希望她一睜開眼能見到她爸爸。”
    “當然當然,我是要去。可是,”他拖長聲音:“你幹嘛這麽陰陽怪氣?好像妮妮生病是我鬧的。”
    “那你至少應當年三十在傢吧?”我說,“假如你在傢,不是會早早送她去醫院嗎?就不至於耽誤,讓孩子受好多不該受的罪。”
    “那你呢?為什麽也不在傢?”
    “我在值班。越過節客人越多。今年香港來京的遊客……”
    “算了算了。”他說,“又是遊客遊客。你又沒賣給他們。中國的旅遊業方針就不對頭,還談什麽發展旅遊,衹有你那麽瞎積極。”
    我不想和他吵嘴。我沒有那種興致。我平靜地問他:“你呢?你去了哪兒?”
    “審問嗎?”他睜着一雙緑豆眼,“和朋友們一塊兒守歲。”
    我不想再說什麽,衹是為妮妮準備住院的用具。醫院裏不要傢屬陪床,我得為她準備些玩具。
    晨光不住地用小眼睛盯着我。我不看他,但感覺得到他的那種目光。審查似的,跟派出所民警審賊似的目光。呆了一會兒,他跳下床,走到我身後,摟住我的腰,說:“你不相信我嗎?”
    我陡然火冒三丈,用力掰開他的手,叫一聲:“別碰我。”
    他又撲上來摟住我,用幹裂的嘴唇使勁地貼在我的脖子上。
    “起來!”我又喊道。
    他終於鬆開手,呆呆地立在那兒。當我收拾好東西,要去開門的時候,他纔小聲說:“你不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這是真的,我已經全然忘了餓。從昨晚到現在,我什麽也不想吃。
    “可,可我餓。咱們不能吃點什麽再去嗎?”
    沒辦法。我是妻子。我衹好煮了一點麵條,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看過了妮妮之後,天已經黑了。我忽然感到分外的疲乏。我在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告訴劉副經理我的女兒病了,請允許我請三天假。劉副經理痛快地答應了,還說過一天他來看望妮妮。
    回了傢,我和衣躺在床上。
    晨光小心翼翼地為我做飯,燒菜,又輕聲喚我起床,滿臉是歉疚的笑。也許,他自覺理虧了,他後悔了。吃飯的時候,他為我倒了酒,通紅通紅的葡萄酒。他微笑着敬我,說慰勞我的辛苦,請我忘記他白天的話。
    那通紅的酒像鮮熱的血,讓我渾身發熱,讓我頭昏。晨光為我端來熱水,為我擦臉、洗手,又破例第一次為我洗腳。他溫存地為我脫衣,把我抱到被子裏。
    他赤條條地靠近我,用熱熱的吻親遍我的全身,同我溫存,同我交歡……這一夜,他像瘋了一樣,不讓我好好睡覺,衹是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喘着粗氣,對我反復說着;“我愛你,是我錯,我對不起你。”……
    黎明時分,我昏睡在床頭,忽聽見悉悉xB8@xB8@的聲音。我努力睜開眼,擡起身子,看見何晨光穿戴得齊齊楚楚,像是去出席外國使館的宴會。他拎着皮箱,站在床頭。他對我說:“芳芳,原諒我。我想了許久。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我得和你分開!”
    這個混蛋,這衹狡猾的猴子!我一下子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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