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军事生活>> 刘知侠 Liu Zhixia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8年1991年9月3日)
鐵道遊擊隊
  《鐵道遊擊隊》作者劉知俠,是一部描寫在抗日時期,魯南地區確有這樣一支遊擊隊,開始在臨(城)棗(莊)支綫,以後發展到津浦幹綫上活動。在廣大的革命根據地中由共産黨人領導的一支特殊的遊擊小分隊以打擊日偽軍的交通綫為目的而與日偽勢力進行遊擊鬥爭的英雄故事。《鐵道遊擊隊》小說出版後,立即成為搶手讀物,並多次再版,先後被譯成英、俄、法、德、越等近10種文字,成為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文學經典。
第一章 王強夜談敵情
    到過棗莊的人,都會感到這裏的煤煙氣味很重,煤礦上那幾柱大煙囪,不分晝夜的“咕吐、咕吐”噴吐着黑煙,棉絮似的煙霧,在山樣的煤堆上空團團亂轉。附近人傢的燒焦池也到處冒着煙。還有礦上的運煤車和臨棗鐵路的火車,不住的嚮天空噴着一團團的白雲。這四下升起的濃煙密霧,把棗莊籠罩起來,人們很難看到晴朗的藍天,吸到清新的空氣,走到哪兒都是霧氣騰騰。風從山樣的煤堆上吹來,帶着煤沙到處飛舞,煤沙細得打到人的臉上都不覺得。人們從街上走一遭回來,用手巾往臉上一抹,會看到白毛巾上一片黑灰。白衣服兩天不洗,就成灰的了。下窯的和裝卸煤車的工人,在露天勞動的腳夫,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整天在煤裏滾來滾去,不僅手臉染黑了,連吐出的痰都是黑的。他們也不習慣時常去擦身和洗衣,因為很難洗得清爽。就這樣,他們一年到頭手臉黑,穿的黑,有錢人就叫他們“煤黑”。
    舊社會有多少不平事!正是這些“煤黑”創造了棗莊的財富。那山樣高的煤堆,是他們從深黑的炭坑裏挖出來的。又是他們把煤炭裝上火車,運往四方,供給工業的需要,和萬傢住戶的燒用。可是這些財富都被老財們掠奪去了,被卑視和受苦的卻是這些“煤黑”。日本鬼子占領棗莊以後,奪去了煤礦,許多有錢的先生們,在鬼子的刺刀下為敵人服務。又正是這些“煤黑”們,扛起了槍桿,成立了遊擊隊,打擊敵人。我這部小說就是寫這些“煤黑”們,在共産黨的領導下,怎樣對敵人展開轟轟烈烈的英勇鬥爭,他們在敵占區的棗莊、臨城,津浦幹綫和臨棗支綫鐵路兩側,把鬼子鬧得天翻地覆,創造了很多英雄事跡。這是後話,現在暫且從頭談起:
    鬼子來了以後,中央軍跑了,共産黨組織了一批煤礦工人,拉到北山裏,和八路軍遊擊隊匯合,堅持魯南山區的抗日戰爭。為了配合山裏的鬥爭,和掌握棗莊及臨棗支綫敵人的情況,司令部派了兩個精悍的遊擊隊員回棗莊活動。這兩個隊員一個叫劉洪,一個叫王強。劉洪堅决勇敢,王強機動靈活。他們都是棗莊人,過去在煤礦上幹活,由於自小生長在這裏,他們對礦上和鐵路上都很熟悉,還練出扒車的本領。他倆被派回棗莊後,山裏的鬥爭就殘酷起來,剛成立的八路軍遊擊隊,不僅時常遭到敵偽的襲擊掃蕩,而且還受到當地封建地主武裝和國民黨殘餘部隊的排擠。在敵偽頑的夾擊下,這支年輕的遊擊隊經常吃不上,住不下,不得不四下分散活動。因此,有半年的時間和劉洪、王強他倆失掉聯繫。以後西邊開來八路軍一一五師兩個主力團,打開了山裏的局面,山裏遊擊隊纔站住腳,司令部纔又派人到棗莊和劉洪、王強聯絡。
    這天傍晚,棗莊的煙霧顯得更大,天黑得仿佛比別處早些。煤礦上和街上的電燈亮了。四下的燒焦池的氣眼都在呼呼的竄着火苗。遠遠望去,棗莊像剛開鍋的蒸籠。煤礦公司大樓上和車站票房上的太陽旗,像經不起這裏的煙熏火燎似的,在迎着晚風飄抖。西車站上守衛的日本鬼子的刺刀,在電燈下閃閃發光。
    西車站下沿,就是棗莊的西郊了,這裏有一個陳莊,百多戶人傢,大都是下窯的工人,和車站上的腳夫,還有幾傢炭廠。這莊除了炭廠燒焦賣,各個住傢也在燒,因為燒焦是死利錢,一百斤煤能燒七十斤焦,一斤焦能賣二斤煤錢。七十斤焦就能買一百四十斤煤,所以燒一百斤煤的焦,淨賺四十斤煤。男人們下窯去了,女人們雖然忙着傢務,但也會抽空在小屋旁邊挖個坑,填上煤燒起來。天黑下來,這個小莊子,到處都冒着煙,地上到處都噴着火苗。因為這裏和車站衹隔一道小溝,車站上有鬼子,所以天一黑,街道上就沒有人了。
    天完全黑下來以後,從莊西進來一個人影,繞過兩個焦池,來到一傢大門前,他把門推開,走進院子裏。
    “老王哥在傢嗎?”
    “誰呀?”一個濃眉方臉的人,從有着燈光的西屋裏走出來,他約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眨着黑黑的小眼,嚮院子裏的來人望着。在黑影裏,他看到是一個穿着農村服裝的人。“我!從南鄉來的!”客人走過來,一把抓住主人的手說,“老王!你不認識我了麽?”
    王強嘴裏咕噥着:“是誰呀!”把頭伸到對方的面前,仔細打量着,又把他拉到燈亮處再一看:“咦!”他揚着濃濃的眉毛,咧着嘴巴狠狠的咦了一聲,雙手抱住了對方的臂膀,把客人拉到屋裏。
    “啊呀!原來是你呀!老周!你怎不早說呢?真想不到呀!……”
    顯然王強對老周的到來,感到說不出的驚喜。忙從袋子裏掏出香煙,自己用火點了兩支,把一支遞到老周的嘴上,看看傢人正在吃飯,他便拉着老周的手說:
    “走!到那邊炭廠小屋裏去!咱們好好拉拉,回頭找到老洪,咱們痛快的喝一氣!”
    兩人出了門,摸黑嚮右走了十多步,在一個柵欄門邊停下。老周往裏一望,這是一個四周圍着短墻的小炭廠。中間有個炭堆,旁邊有些筐篩鐵鏟等工具。院子四周靠近短墻的地方,有幾個焦池在熊熊的燒着。所以這裏顯得煙氣特別大。老王開了柵欄門,他們走進一間矮小的黑茅屋裏。
    王強點上了燈,說:“這裏還僻靜些,你先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去找老洪去,馬上就回來!”
    老周知道這老洪就是劉洪,因為在一塊時候長了,叫順嘴了,就把劉洪叫成老洪了。雖然劉洪和王強的年紀差不多,可是都叫他老洪,這裏邊也包含着尊重的意思。他倆被派到棗莊來以後,原是由劉洪負責,因為老洪沒有傢,所以將聯絡點設在王強傢裏。
    老周問:“老洪住在哪兒?”
    “就在這裏。”王強指着東邊那個地鋪說,“我們兩個,都住在這裏。有時我也到傢去住。”說着就出去了。
    老周看看這小黑屋,確有兩個地鋪,臨門一張小桌,兩條粗板凳,屋子當中砌着一個火爐,窗臺上有些鍋碗盆罐一類的東西,顯然他倆也是在這裏做飯吃的。他和老洪、王強過去在山裏,曾在一個連隊裏作過戰。他看到這些擺設,想到剛纔王強烏黑的面孔和滿身的煤灰,他感到對方真成了一個道地的棗莊人了。老周不由得回想起在山裏一道打遊擊的時節,初進山時,老洪、王強他們的臉也是黑的,以後用山溝的水漸漸的洗幹淨了,由於常睡草鋪,衣服上的煤灰味換上枯草味了,衹是在密密的布紋裏,還有着些看不出的煤灰,直到換上了軍裝,身上纔完全看不到煤的痕跡了。唯一的就是眉毛黑,衹有在那眉毛中間還隱藏着些微微的煤污。現在為了執行黨的任務,他們又生活在這煤灰裏了。
    外邊的夜沒有山裏寧靜,火車在轟隆隆的響着,遠處還隱隱的聽到礦上機器的嗡嗡聲,老周想到過去他們在一塊的生活,他很想馬上看到老洪。記得隊伍一拉進山裏,老洪就是連裏出色的班長,以後被提拔為排長。他有着倔強的性格,個子雖然不高,可是渾身是勁,衹要見到他發亮的眼睛一瞪,牙齒一咬,就知道他下了决心,任何睏難都會被他粉碎。有一次他們被敵人包圍,他用一挺機槍掩護了整連的撤退。他趴倒在墳頭上,打倒了十多個敵人,最後靈活地避開敵人的火網,安全的追上隊伍。老周想到這裏,他真想馬上見到老洪,心裏纔感到鬆快。
    不一會,王強回來了。一手提着瓶燒酒和一大荷包熟牛肉,另一手提了一手巾燒餅,放在桌上。
    “找不到老洪!一到天黑,你別想摸着他的腳跡!”王強斟了兩杯酒說。“咱不等他吧!你也許早餓了,一邊吃着一邊拉吧!”
    “外邊……”老周警惕的嚮門外望了一眼。
    “沒有什麽!我進來時,把柵欄門扣上了,老洪回來會叫門的。”王強說着把門掩了,並笑着問老周:
    “你啥時回來的?山裏怎麽樣?”
    “我回來四五天了,”老周把聲音放低些說。“咱們山裏的隊伍已經整編,義勇軍改為蘇魯支隊,從棗莊拉出來的煤礦工人支隊,編為三營,還是我哥周震當營長。因為鬼子常到山裏掃蕩,國民黨地方頑固派的部隊,又常給我們摩擦,所以部隊流動性很大,一方面防鬼子,一方面還得防這些反共的龜孫。你知道咱這個部隊剛成立不久,武器還不齊全,活動的地區又小,因此司令部就派我回來,通過我哥哥的關係,在家乡活動。因為他在這一帶威信很高,咱們三營又都是這一帶的人,地方群衆關係也好,我們計劃在南山一帶秘密的建立起一小塊抗日根據地,以備咱們部隊遇到緊張情況時,可以跳過來隱蔽的休整一下,再投入戰鬥。要知道敵人在山裏掃蕩的越殘酷,插到這敵據點附近,就越安全呀!”
    “對!”王強連連點頭說,“應該在南山一帶開闢一下。以後咱們的三營過來,老洪和我也可以在火車上搞些東西,接濟接濟部隊。說實話,屯在敵據點裏也真想咱們的部隊……”
    聽到王強說要搞火車接濟部隊,老周正嚼着一塊牛肉,他笑着說:“那再好也沒有了。山裏的部隊的確很睏難呀!部隊派你和老洪回來,好幾個月沒有音訊,司令部很擔心,生怕你們遭到危險。……”
    王強搖了搖頭說:“沒啥危險。衹怪我們沒有和上級聯繫上。可是,我們有啥法子呢?我和老洪都不識字,又不好找人寫信,我們去吧,又不知道部隊住在什麽地方。”
    “我這次出山,司令部特別叮嚀我找你們聯繫,看看你們活動的情況怎樣,還囑咐如果你們和山裏直接聯繫有睏難,就到西南山邊小屯去聯繫,我傢就在那裏,離這七八裏路。我那裏經常有交通①和山裏聯絡。我到這裏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和你們接上頭,瞭解下你們活動的情況,好嚮山裏作匯報。”“這太好了。過去我們和山裏斷了信,可把人憋死了呀!像兩個沒有娘的孩子似的,我和老洪老蹲在一起喝悶酒。這一下可好了。今後有啥事,就到小屯去找你們和山裏聯繫吧!”說到這裏,王強興奮起來了,他舉起杯子說:“幹一杯!”兩人就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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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抗日時期稱聯絡員為“交通”。
    他們一邊喝,一邊談。老周的臉色已有些紅紅的了,可是王強的臉色沒有變,衹是一雙黑眼裏有點水漉漉的。老戰友分別大半年了,乍一見面有說不出的高興,尤其是在這敵人的據點裏會見更不容易,再加上王強和山裏失掉聯繫,現在接上關係的興奮心情,所以兩人就越喝越有勁。老周的酒量比不上王強,可是也喝的不少。接着他就吃燒餅。飯後,兩人點上了煙,隔着小窗,望到外邊,天已陰起來,老周轉過頭來說:
    “老洪怎麽還不回來呢?”
    “他可沒個準,常常到半夜纔回來。”
    “那麽,你就先談談吧,你們到棗莊後,這幾個月來的活動情況怎樣?”
    “還是等老洪回來談吧,啥事都是他領着幹的,我又說不好。”
    “你先就知道的談談,老洪回來再補充一下就行了。老王,就我個人說,也很願意早聽聽你們在這裏的情形,老王,開始吧!”
    “怎麽個說法呢?又從哪談起呢?”王強愁得抓着頭皮說。“咱這些老粗,叫幹點什麽還可以,要是叫用嘴說,那就難了。”“隨便談談吧!想到哪就說到哪。先說,你們從山裏回到棗莊,怎樣安下了身,還有敵人的情況,你們進行了哪些活動。”老周笑着說。
    “好!”王強咳嗽了一下接下去,“先說怎樣安下身麽?那還不容易,我倆都是棗莊生的人,自小在這裏長大,老洪雖然沒有傢,可是早年咱在一塊下窯,他常住在我傢,像我傢的一口人一樣,這事村裏人誰都知道。所以沒幾天,我們都弄來了‘良民證’。
    “住下以後,找個什麽營生來幹呢?年輕人沒有正當職業掩護,是會惹起懷疑的。過去我倆下窯,現在鬼子又開了工,正用人,一去就行。可是老洪和我商量了一下,我們都不願意去幹,要說往年下窯苦,四塊石頭夾一塊肉,現在鬼子可更狠,他衹要你多挖煤,可不管你的死活,一不小心,輕則皮鞭抽,重則刺刀捅。鬼子在公司四下設着崗,誰敢動一動,就機關槍嘟嘟。說到工錢,少得顧不上吃。過去一些老下窯的都不去幹了。逼得鬼子沒辦法,從山裏和河北抓來成千的俘虜,到礦上作苦工,四下安上鐵絲網,每天衹給幾個黑窩窩頭。老洪那個烈火般的脾氣,他哪能受那個氣呢?同時我們到這裏的任務,還是偏重幹軍事方面的。下窯被睏在裏邊,什麽都不能做。左思右想危險多,好處少。所以我倆决定不去搞那老營生了。
    “幹什麽呢?老洪說:‘吃兩條綫!’白天在這小炭廠名義上當夥計。晚上,他就去約合一班子人,扒鬼子的火車。說起吃兩條綫,你恐怕有些不懂。你知道火車道的鐵軌不是兩條麽?兩條綫就是鐵路的意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鐵路就吃這兩條綫呀!往年下窯出苦力,顧不上生活,挖的煤像山樣高,一列列火車日夜不停的往外路運,大肚子賺的錢數不完,福享不盡,難道我們瞪着眼望着用自己的雙手挖出來的煤炭,像流不盡的水樣的運出去,而我們就老實的餓着肚皮麽?我們餓極了,就扒上火車,弄下幾麻包燒燒,或者去賣幾個錢維持生活!難道這不應該麽?說起這班扒車的人,都很有種,飛快的火車一抓就上。老洪扒的最好。有時在火車上遇到押車的車警,就得拼命。有次老洪被車警用炭塊打破了頭,直到現在臉上還留下一塊黑疤。他急了,以後上車就帶着刀子,他說刀子有兩個用處,可以割斷麻包上的繩子,又可以捅車警。這一來押車的車警軟了,因為這些傢夥都怕死的。經過車上一些人說合,以後這班子扒車的,送幾個錢給他們,他們也就睜一個眼閉一個眼,打馬虎算了。這班窮兄弟都很服帖老洪。因為他勇敢、講義氣,扒車又扒得好,能為窮兄弟們撐腰。遇事,老洪一叱呼,說幹啥就幹啥,像一群小老虎似的。這次回來,他又想起搞火車了,他說:‘搞鬼子的更應該!’老洪的意思是想領着這一班子人打鬼子。老洪就這樣住下來了。
    “我呢?開始和他們一道搞車,可是想想,這也不是個長遠辦法。以後我就利用我父親的關係,到車站上去幹了腳行,推小車運貨出苦力。因為我父親過去在車站上下大力幹腳行,以後當過腳行頭,現在老了,不能幹了,經他一說我很容易的就上去了。開始老洪不同意我幹,他說:‘你幹那個有啥意思呢?出力受氣,還是扒車來得痛快,你沒錢我給你。’可是以後他就同意了。因為我在車站上幹活消息靈通,不但能瞭解鬼子的動靜,而且車站上裝卸貨時,貨物都經我的手,每一趟火車裝的什麽東西,我都知道。遇到機會我就告訴他們,他們去搞車,一搞一個準。……”說到這裏,老周打斷了王強的話,連聲叫道:“好!好!”他聽到他們搞車的情形,聽得很入神。過去他們在山裏打遊擊,有時閑下來,也談談在棗莊時的情況,也聽說他們會扒火車,可不知道裏邊還有這些詳情。老周望着王強接上一支煙,聽他說下文。
    “以後腳行的活就更多了,鬼子在站臺對過,開了一個國際洋行。就像中國的轉運公司一樣,可是又不大像,因為它的權力很大。棗莊煤礦所有運出去的煤,從外邊運進來的東洋貨,和四鄉收買來的糧食,都得經過這個洋行。商人往外發貨,都得嚮他們要車皮。
    “洋行裏有三個日本鬼子當掌櫃的。他們都是在侵華戰場上打傷的軍官,不能隨軍隊殺中國人了,就下來做買賣,吸中國人的血。聽說大掌櫃是一個大尉。我親眼看到,親手摸到,鬼子是怎樣將中國的財富,煤、糧食,不分晝夜的往外運,像淌水似的。多心痛呀!接着又把些熊東洋貨源源不斷的運進來。這一切都是經過我們手裝卸的。三個殺夠中國人的日本掌櫃的,養的胖胖的。他們有薪水,從姦商手裏大把撈錢,還剋扣我們腳行。照例,外來的貨到站一落地,每件就是落地稅一毛;腳行運到貨棧定價一毛,洋行抽兩分;從貨棧出站交給商人,也是一毛,洋行還得抽兩分。就這樣一件貨到站,他們要抽一毛四分,這些都是鬼子掌櫃的額外收入。每天運下那麽多貨,他們還不發財!洋行成立不久,由於貨太多,他們從站上腳行,抽出五十輛常備小車,每天到洋行聽候使用。我被抽上了,編隊的時候,選二頭,因為大頭是鬼子擔任,由於我父親過去是老腳行頭,大傢都推我作了二頭。每天領着小車隊給鬼子裝卸貨!”
    說到這裏,王強皺着眉頭,對老周說:
    “老周!你說,我過去在山裏咱隊伍上當班長,現在竟給鬼子腳行當起二頭來了。這不是笑話麽?”
    王強說着,又從瓶裏倒了一大杯酒,狠狠地灌下去。老周發覺他的臉色很難看,知道他心裏不舒坦,便安慰他道:“為了工作纔這樣。”
    王強點點頭,大聲的說:“要不是為了工作,誰幹這個!”老周說:“你們不但幹得對,而且把自己安置得很好。老洪那一夥能扒車的,將來組織起來,在火車上很有用;你在車站上,和鬼子打交道,瞭解敵人的情況,這也是很要緊的。那麽,現在談談敵人在棗莊的情況吧!”
    “說到鬼子麽?”王強駡了一聲“奶奶”,又說下去:“大部分住在公司裏,車站上。洋街住着鬼子的憲兵隊。現在又正在南馬道一片空地上修大兵房,看樣子還有大批的鬼子要來。棗莊街也成立了維持會。漢姦每天辦保甲,十傢連環保,一傢出事九傢受纍。居民都領良民證。鬼子整天出來,在街上抓人。夜裏冷不防就查戶口。大隊的鬼子,三天兩頭出發,到山裏掃蕩,一回來就綁着一串一串的老百姓。起初送到憲兵隊審問,一進去很少能活着出來的。以後捉的人幹脆送到南馬道大兵營了,那裏四下用電網鐵絲網圍着,光見用汽車往裏邊拉,就沒見出來的,槍斃了,也得有個響聲呀!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在夜裏經常聽到凄慘的叫聲。以後從一個翻譯官口裏漏出來:這些運進去的中國人,都叫洋狗咬死,刺刀穿死。鬼子在夜間把捉去的中國人綁在木樁上,給鬼子新兵練刺刀,訓練洋狗。那裏有幾十根木樁,挖了好幾畝大的土坑,穿死,咬死就扔進去,撒上一層土,再扔進一批,又添上一層土,你說鬼子多殘忍!……”
    王強說到這裏,他的眼紅了,裏邊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他憤憤的提起酒瓶又倒了一杯,像喝白水一樣喝下去。他幹咳了兩下,又接着說:
    “還有,煤礦上有個醫院,鬼子占了改作軍用醫院,給負傷的鬼子治療。原來在這醫院的中國大夫大部分被攆走了,都換上日本醫生。中國人也留用了幾個,不過都驅逐到外邊住。白天上班,晚上回傢睡覺。開頭這些中國大夫還沒覺得什麽,可是以後漸漸註意一件事,就是早上一去上班,總見手術室地板剛用水洗過,可是墻角,手術臺腳,沒擦洗的地方還殘留着血跡。天長日久都是這樣,中國大夫感到很奇怪,難道鬼子每天晚上都開刀動手術麽?可是病房的鬼子開刀的並不多呀!沒過多久,這個謎就被附近的老百姓揭開了。每天夜裏都有汽車到醫院來,天快亮的時候,汽車又開走了。有一個老百姓偷偷的隔着窗戶往外看,衹見開來的汽車,裝的都是綁着的中國人。他心裏想,鬼子難道還有好心腸連夜的給中國人看病麽?可是天快亮,汽車開走時,車上卻不見人影了,衹見那麽多麻袋包,血順着麻包往下流,裏邊裝的什麽呢?原來鬼子把捕來的中國老百姓,供鬼子大夫作活的解剖。你說日本鬼子狠不狠,毒不毒!……”
    王強砰的一聲,捶了下桌面,酒杯子被震得跳起來,他被怒火燒紅的眼睛裏泛着淚水,望着老周。老周的臉色鐵樣的嚴肅,沉重,他的心被王強所講的鬼子的殘暴所激怒。他想到鬼子在山裏掃蕩時抓來的根據地的老百姓,原來都是這樣悲慘的死在這裏。小黑屋裏沉靜下來,衹聽到外邊礦上的機器的嗡嗡聲。就在這沉靜的夜裏,也許鬼子又在大兵營、憲兵隊、醫院裏殘暴地屠殺着中國人。王強沉默了一會,又說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是個中國人,能平心靜氣麽?老洪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鬼子這樣屠殺中國人,他還受得了?我們出山時節,帶回了一棵十子連的手槍。我們人少槍少就小幹,一有機會,我倆夜裏帶着它,去摸鬼子的崗哨,混過去,打倒就跑。鬼子戒嚴、查戶口,他能查出個屁?我們都是本地人,又在夜裏人熟地熟,他有什麽辦法,就這樣,我們也幹了幾回,消消肚裏這股悶氣。白天我還是照常到站上,領着小車隊在洋行值班,和那三個鬼子掌櫃的打交道。可是自從我知道那些黑夜裏的屠殺以後,我見了鬼子掌櫃的心裏就冒火,心裏說:‘我啥時候殺了你們這些龜孫,心裏纔解恨!’一天,老洪對我說:‘老王,咱們幹了他們吧!’我說:‘行!’老洪叫我偵察一下,在一天夜裏,老洪約了人就把這三個鬼子軍官殺了!”
    “啊!殺了麽!”老周沉悶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當然殺了!老洪幹事從不拖泥帶水,他說殺哪個,還跑得了麽?”
    “好,好,殺得痛快!”老周聽了王強說半天鬼子屠殺中國人的殘暴,心裏一陣陣發沉,像墜了上千斤的石頭,這一聽殺了三個敵人,纔出了一口氣。
    “說殺了三個是假的,”王強笑着說,“殺了兩個半,有一個沒殺死,第二天又活了,這衹怪我,惹起以後不少麻煩來。”“你說說,你們怎麽去殺的!”老周想聽個詳細。
    “是這樣。”王強慢慢的說下去:“我不是小車隊的二頭麽?每天晚上九、十點鐘左右,站上的貨車都裝卸完了,大夥都換班回傢了。可是我還得去跟鬼子三掌櫃金三結帳。當天裝多少件,卸多少件,工友該分多少錢,我領了再發給他們。就這樣我和三掌櫃金三混得很熟。有時晚上結完帳,他也留我坐一會,給我一支煙,遞我一杯茶,拍着我的肩頭笑着說:‘王的,你的好好的幹,以後我提拔你大大的!’我知道這是他拉攏我,好讓我俯首貼耳的為他們效勞。我就應付着說:‘謝謝,太君以後升官大大的!’他聽了也高興的哈哈大笑。平時我也幫他掃掃地,倒倒茶,把他的屋子收拾一下。日子長了,到各個屋子裏出出進進,鬼子也不避諱。有天晚上,是個機會,我和鬼子三掌櫃結帳結得晚了,大約有十點多鐘,大掌櫃、二掌櫃都睡下了,這個矮胖子的金三打着呵欠也想睡,我裝着收拾東西推延着時間。等三掌櫃也睡下了,我把電話機偷偷的搬到離床遠些的地方,就把大門倒挂上走了。
    “當晚我找到老洪,把情況一談,他說:‘幹!’我說:‘行!可是槍呢?’有三個鬼子,我們兩個人一棵槍是夠搞的。搞不利索,洋行對過就是站臺,站臺上駐着鬼子,並有流動的哨兵,是容易出危險的。老洪說:‘槍不夠,用刀砍!再找個幫手就行了。’我倆商量着去約彭亮。他平時也和我們一道扒車,很勇敢,他一口答應了,願意和我們一道去。三個人一棵短槍。三把大刀對付三個鬼子,一個人打一個正好。可是又一想,洋行離站很近,槍一響,站臺上的鬼子聽見,用機槍堵住門怎麽辦?商量了一下,進去都用刀砍,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放槍。我頭裏領路,夜十二點以後,我們就到洋行去了。
    “他們在一個拐角黑影裏等着,我悄悄的摸到門口,把大門弄開,讓他倆偷偷溜進去,我用手指着南屋,南屋的門是往兩邊拉的,他們不知道怎樣開法,我上去,把門用力往兩邊一拉,拉開了,屋裏的電燈還雪亮。我一愣,老洪帶着彭亮早躍進去了。衹聽得其哩格叉,鬼子一陣亂叫,等我跳進去時,兩個鬼子已被他們砍翻了。另一個鬼子用被子裹着頭,滾到地上亂叫。我急了,夜深入靜,聲音傳得很遠,不能讓他叫下去。我跑上去,對着裹被子的鬼子照頭照胸打了兩槍。槍一響,我們就溜走了。我們汗流滿面的跑回傢裏,聽聽車站上,並沒什麽動靜。原來,在屋裏打兩下手槍,外邊聽不清楚。所以車站上的鬼子並沒有發覺。事辦得倒還利索,很痛快。這三個不知殺了多少中國人的日本鬼子軍官,總算沒逃出中國人民的手掌。
    “可是,我躺在床上,又一尋思,一個心事纏得我一夜睡不着覺,第二天怎麽辦?去上班還是不去呢?不去吧!準惹起懷疑,平時都是一早按時到車站上值班,怎麽就偏偏這夜出了事就不來了呢?不用說,不等吃早飯,就要被抓去了。反過來一想:去吧!殺了鬼子,心裏總是一個事,一露出不自然,就出毛病。最好的辦法是晚上逃出去。可是這一跑可就證實了,傢裏人準受連累。連夜和傢人一道跑出去吧?鬼子四下有崗,不好出去,天已快亮,也來不及了。我翻來復去睡不着,就去找老洪,要他給拿個主意。我就是有這個毛病,啥事也能幹,就是拿不定主意,要是災禍真臨到頭上了,我也能對付過去,就是在事前事後多犯尋思,老洪說我太猶豫。可是我一見老洪的眼睛一瞪,也就有信心了。所以我一有磨不開的事,就找他商量。一見到他,老洪說:‘這點小事,你嘀咕什麽呢?他又沒有抓住你的手,怕什麽?’我說是呀!他說:‘這三個鬼子還不該殺麽?’我說該殺呀!他就說:‘那你明天就理直氣壯的上站去,啥事不要怕,越怕越有鬼上門!’老洪的話也對呀!他這一說我心裏踏實了。第二天一早,我像沒事人一樣到車站上去。
    “在站上,我點了點人數,小車隊的人都來齊了。我說:‘走!到洋行去看看,今天運啥貨!’小車吱吱呀呀的都到洋行來了。一看,大門半開着,我心裏有數呀!平時都是小車在外邊等着,我一個人進去找三掌櫃。這次我約了幾個人一道進去。我先帶他們到帳房。這裏沒有一個人,我坐下來,叫他們:‘到南屋裏去看看三掌櫃的起床了沒有!’他們都到南屋去了。衹聽一陣啊呀聲跑回來:‘二頭!鬼子叫人殺了!’我故意裝着不懂,問:‘什麽?大驚小怪的?’他們說:‘鬼子掌櫃的不知叫誰殺了。’我急忙站起來說:‘真的麽?哪有這種事!跟我去看看!’他們都要跑,想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被我喝住了:‘事到跟前,你們跑還行麽?一個都不準跑。’我就往南屋走去。其實不看,我也知道發生什麽事,不過一進門,卻使我大吃一驚。大掌櫃、二掌櫃都死了,可是鬼子三掌櫃卻滿頭是血的坐在炕上。原來夜間我進去打他時,他早嚇得蒙着頭,裹着被子在地下滾,使我的槍沒打準。頭上那一槍,衹在頭皮上穿了一道溝,胸部的那一槍,由於他一滾,子彈從肋骨間穿過,卻沒打中要害,當時他是昏過去了,天亮時蘇醒過來。由於他蒙着頭,我沒能打死他。可是也正因為這樣,他也不曉得是我幹的。所以我一眼看到他坐在炕上,雖然心裏吃驚,可沒敢流露出來,就假裝驚慌的急忙跑上前去,叫着:‘太君!怎麽了呀……’三鬼子說:‘夜裏來了土八路,王的!你打電話!’我馬上打電話給憲兵隊,報告洋行出了事,又打電話給醫院,叫派人來。不一會大隊鬼子開來了,機關槍四下支着,鬼子端着刺刀圍住院子,憲兵隊進南屋檢查,這時有些腳夫都偷偷的溜跑了,可是我硬拉幾個人,在院裏院外忙着,醫院的汽車來了,我幫着把鬼子三掌櫃擡上汽車,他臨上汽車,看到我纍得滿頭大汗,拍着我的肩說:‘你的好好的,我醫院的出來,幹活大大的……’我說:‘好好的,幹活大大的!’送他進院了。……”
    老周完全被王強談的殺鬼子的故事所吸引住了,一聽到鬼子送進了醫院,他纔鬆了一口氣,說:
    “真危險呀!以後沒有什麽事了吧?”
    “沒有什麽事?”王強眨着小眼笑着說,“危險的事還在後邊呢?你往下聽吧!”他又接下去說:
    “我在回來的路上,狠狠的吐了兩口唾沫,心裏說:‘奶奶個孫,鬼子纔真是為錢不要命哩!’當我開始看着他滿頭是血,坐在炕上的時候,他樣子很泰然,好像眼前的兩具屍首,和他自己身上的傷,並不算什麽似的,一點也看不到難過的樣子。當時我就奇怪,也許是這些鬼子軍官,打咱中國,殺人殺得太多了,手上的血也沾多了,看見血不算回事。可是等我送他上汽車,聽他說幹活大大的,我心裏纔明白了。原來洋行裏大掌櫃和二掌櫃的權力很大,賺錢很多,三掌櫃的官最小,常作雜活,不被重視。所以這一次他沒被打死,滿腦子金票的飛舞,代替了傷口的疼痛。他完全被一個欲望所占有,大掌櫃、二掌櫃的死,不但沒使他難過,相反的卻感到幸運,因為他的傷好了,就有希望作洋行的大掌櫃了,今後可以大把的抓金票,發財。要當大掌櫃,就離不開這班腳夫替他出力。他臨上車要我好好幹,就是拉攏我,要我今後為他出力。
    “這個事情發生以後,我想鬼子總不會甘休的。準要開始捕人了。我也特別警惕。因為平時打一次崗,第二天就戒嚴,查戶口,逮捕人,鬧那麽大動靜。這一次白白喪失了兩個軍官,就會拉倒了麽?不會的。可是一天,二天,三天都過去了,沒有一點動靜。車站上的鬼子像沒事似的,每天還要我們裝卸貨。開頭幾天,有些膽小的,從那天見到鬼子的屍體後,就嚇得不敢來了,怕受到連累,因為是我們一早發現的,容易惹起鬼子的疑惑。可是後來,看看沒有什麽事,就都又推着小車上站了。第四天人到齊了。我們一早正在車站上搬運貨物,突然鬼子的騎兵包圍了車站,四下架起了機關槍,我們所有的腳行,都被趕上了汽車,一直拉到憲兵隊去了。“我在汽車上,看看所有被逮捕的人,衹有我一個是參加這次事件的。我心想這次可完了。到了鬼子的憲兵隊,不死也得剝一層皮。人們一提到憲兵隊,頭皮都會發麻。一進去,我們都被關進一個大院子裏,地上鋪着煤渣,鬼子端着刺刀,逼着大傢脫下衣服,跪在煤渣上聽候審問。每個人的膝蓋都被尖利的煤渣刺得血呼呼的流。我是二頭,還沒等脫衣服,就被第一個喊去審問。鬼子憲兵隊長親自問案,旁邊站着中國人的翻譯官。憲兵隊長問我:‘你的二頭的?”我沒鞠躬,衹點了點頭,回答說:‘是!’惹怒了旁邊的翻譯官,他想對鬼子討好,給我一個下馬威,衹見他飛起一腳嚮我後腿踢來,並用手嚮我前胸一推,想把我甩個倒栽蔥。可是我眼快,急用手嚮上一架,右腿猛力往後一蹬,衹聽撲通一聲,翻譯官仰面朝天甩到地上。我憤憤的低聲駡他:‘你是不是中國人?’翻譯官惱羞成怒,從地上爬起來,正要去抽東洋刀劈我,被鬼子憲兵隊長攔住:‘你的不好,滾的!’駡了翻譯官一句,就拉我到屋裏去了。他很客氣的把我讓到椅子上坐下,說:‘剛纔翻譯官的不好,你的不要見怪;洋行的事,你的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憲兵隊長翻了一下白眼,不相信的搖了搖頭:‘你的二頭的,洋行常常的在,這事你一定的知道。’他的眼睛狼樣的盯住我的臉。我用眼睛迎着他說:‘我真的不知道。’鬼子的臉馬上沉下來,在屋裏走了一遭,然後站在窗前,指着玻璃窗外邊一群跪着的人,對我說:‘他們裏邊誰的幹活的,你的知道?說了沒有你的事。’我搖搖頭說:‘太君!那天晚上,我住在傢裏,沒在車站上,我哪裏能知道是誰幹的呢?我不知道。”我這第三個不知道,使這個憲兵隊長暴跳起來,拍的一聲,捶着桌子,茶杯被震翻了。他刷的從腰裏抽出洋刀,把刀放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一涼,耳邊聽到他叫着:‘你的二頭,不知道,要殺了殺了你的。’我心裏說:‘反正完了,’就又搖了搖頭。可是,他的刀並沒有砍下去,因為他問不出什麽,是不會輕易殺了你的。
    “這時,外邊又進來一個鬼子,憲兵隊長就怒衝衝的出去了。這新進來的鬼子滿臉笑容,在我旁邊坐下,從桌上茶盤子裏,拿了兩塊茶點,送到我的面前。我說:‘我不吃!’他說:‘你要好好的說,皇軍對你好處大大的。不然,你要吃苦的有!’我說:‘我不知道,能硬說知道麽!’鬼子冷笑着說:‘你願意吃苦頭,那麽,好!’他嚮外邊咕嚕了一聲,兩個武裝着的鬼子進來了,手裏拿着繩子,站在我的兩邊。眼看就要動刑了,鬼子發怒的問我:‘你說不說?’我說什麽呢?看看馬上就要吃苦了,這時,我突然想起鬼子三掌櫃的,我要用這個沒被我打死的對頭,來為我擋一陣了,行不行就這一着了,我就理直氣壯的對鬼子說:‘太君,就這樣吧!我再說你也是不相信的,我請求太君打電話問問三掌櫃金三就明白了。我是好人是歹人,他很清楚。出事的那天早上,我到洋行裏去,還是我發現了這事情,又是我給憲兵隊打電話報告的,我又打電話給醫院叫來汽車,汽車來了,還是我把三掌櫃擡上汽車,送到醫院裏。這一些事是真是假,可以調查。這事要是我幹的,我還敢大清早到洋行去麽?我說這話如有一點假,可以打電話到醫院去問問,三掌櫃會告訴你底細的。’不知怎的,也許是急了,當時我很能說話,一氣說下去。鬼子聽了以後,頓了一下,仿佛認為我說的有些道理,果然,立刻從桌上拿起電話聽筒,打起電話來了。我聽出電話裏有三掌櫃的回聲了,我的心在跳着。他們嘰咕了一陣,鬼子把聽筒放下以後,臉上有了笑容,很快的走到我的跟前來,握着我的手說:‘你的好人大大的,三掌櫃的說你很好,好,你回去,沒有你的事!’
    “就這樣,我就出來了。我一邊抹臉上的冷汗,一邊心裏說:‘被抓的那些腳行,他能問出個什麽呢?殺人的已放走了,他們這些人才真是不知道哩!’還不是空折騰一陣子,又都放出來。這些人雖然受了點罪,可是那兩個鬼子軍官,終究是埋葬在中國的土地上了。殺鬼子的事,就是這樣。”
    老周一氣聽完王強和老洪殺鬼子的故事。當他擡起頭來,纔感到天很晚了,聽到外邊呼呼的風聲,風裏夾着雨點,打着窗紙,遠遠的傳來了隆隆的春雷聲。他剛纔完全沉浸到故事裏去了,一陣緊張,一陣高興。最後他對王強說:
    “老王!你真行!機動靈活,隨機應變!”
    “不!”王強說:“行的不是我,而是老洪,棗莊哪次殺鬼子的事都少不了他,都是他領着幹的。……”
    王強的話還沒有說完,衹聽到街上“拍拍”響了幾槍。王強急忙站起來,低低的說:“出什麽事了麽?”接着又聽到外邊輕輕的撲通一聲,一陣急遽的馬蹄聲,從小屋後的短墻外響過去。王強趕緊吹熄了燈,小屋頓時變得漆黑。王強低聲對老周說:
    “鬼子的騎兵過去了,約莫又是在追捕人!”
    他的話剛出口,小炭屋門吱x85烈簧xF9開了,閃進一條黑影,王強問:
    “誰?”
    “我!”火柴擦的一聲油燈點亮了。他倆看到燈光下,站着一個人,正是老洪。他比王強個子稍矮些,可是渾身都是勁,兩衹眼睛亮得逼人,他袖子上有片鮮血,手裏提着矮槍,胸部不住的起伏着,王強問他:
    “老洪!你怎麽了?”
    老洪點上一支煙,狠狠的抽了一口說:“剛纔我打了鬼子一個門崗,叫鬼子的騎兵追來了。”
    當老洪看到老周時,驚喜的上前,緊握着手問:“你什麽時候來的呀?”
    “傍晚就來啦,已等你半天了。”
    王強把老周來的情況,談了談,老洪連連點頭:
    “這太好了!”
第二章 老洪飛車搞機槍
    王強和老周談洋行殺鬼子的故事後,不久鬼子三掌櫃就從醫院裏出來了。他養傷一個多月,仿佛並沒有減輕體重,還是那樣胖胖的。掃帚眉下邊那一對兇惡的眼睛,時常眯縫着,嘴角拉得長長的,露出金牙咯咯的笑,他比過去更痛快了。因為最近他已被提升為大掌櫃,又新調來兩個鬼子聽他調遣。每天大捆大捆的金票子都經過他的手,除了上繳,他個人的保險櫃裏,一迭迭的金票在增高着。
    每逢他看到王強時,總是把王強拉到身邊的椅子上,遞給他最好的煙,嚮玻璃杯裏倒滿啤酒,像招待上等客人似的,拍着王強的肩膀:
    “你我朋友好好的!”
    “好好的!”王強笑着點點頭,可是心卻在撲通撲通的跳着。他心想:我沒有殺死你倒“朋友好好的”了!
    的確,三掌櫃升任大掌櫃以後,對他比過去更客氣了。這一點使王強心裏常犯嘀咕。他當了大掌櫃能撈錢,會更高興了,可是為什麽偏偏對我特別好呢?他難道從我身上看出什麽破綻麽?他知道是我領人殺了兩個大掌櫃而感激我麽?不會的。我打他兩槍他還認為滿意麽?也許是他懷疑我,怕我再收拾他這大掌櫃而拉攏我麽?還是他藉着親近進一步偵察我呢?每次和這新任大掌櫃見面,王強腦子裏都在思索這些問題。總之,鬼子對王強越客氣,越引起他的警惕。
    從洋行出事以後,鬼子在洋行四周的高墻上都扯上電網。鐵大門也上了鎖,從旁邊另闢一個小門進出,天一黑就關得緊緊的。洋行裏鬼子的床頭上都添上短槍,新大掌櫃的床頭上還多一把鋒利的東洋刀。
    王強聽別人講,新大掌櫃過去在軍隊裏,很會使東洋刀。捉住遊擊隊,都由他來砍頭。他砍的幹淨利索,而且一氣能砍很多。王強咬牙切齒地想:這個眯着眼、咧着嘴,對他十分客氣的傢夥,實際上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所以每當鬼子掌櫃的把他拉到椅子上,遞煙獻茶的時候,王強從吸着的紙煙的煙霧裏,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被東洋刀砍下的中國人的腦袋在滾。他雖然臉上笑着說:“好好的!”心裏卻在駡道:“我×你奶奶!我沒殺了你,咱總是死對頭!”
    晚上王強對老洪說:
    “我不想在洋行了!”
    “怎麽回事?”
    “我兩槍沒有打死他,他現在卻對我格外親熱了,這倒使我犯尋思,是不是他在懷疑我?他越想拉攏我,我越犯疑心,×他奶奶!衹恨我一時心慌,沒有打準。打死了倒省事。誰知道他肚裏賣的什麽藥?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在那裏的好!”王強望着老洪的臉,等着他的回答,因為從山裏出來,上級指定老洪負責。同時,他倆自小在一起,從個人感情上,也是以老洪的意見為意見。老洪的性格剛強果斷,他衹要認準要作的事情,沒有辦不到的,就是刀山他也要攀上去。王強比較猶豫,遇事有時拿不定主意。
    “你暫時在那裏再待一個時期!”老洪說,“現在我們已經和山裏取得了聯繫,我們最近要加緊幹出點成績來。你在洋行車站多註意着點,遇有軍火武器,我們要搞一點。這些天,扒車也睏難了,鬼子發現貨車常丟東西,火車上有鬼子偽軍押車,前天晚上我們扒上去,被一陣亂槍打下來了。……”“怎麽?沒有傷着人麽?”
    “彭亮的褲襠給打穿了兩個窟窿,還算沒傷着人。昨天他們哭喪着臉對我說:‘看樣子鬼子不叫咱吃這兩條綫了!’我狠狠的對他們說:‘鬼子什麽時候也沒說過叫你吃兩條綫呀!要吃就得幹,以槍對槍,就是你空手,叫他逮住,也別想活,咱有槍,揍倒一個正好,揍倒兩個,就賺一個。’他們纔點了點頭說:‘對,過去我們也曾用煤炭跟炭警拼過的,有槍就幹!’現在是組織起來,武裝起來的時候了,你在車站上要多註意一下武器的問題。什麽時候搞到了槍,你就什麽時候離開洋行,還沒搞到你就出來,搞槍就睏難了。”
    王強點頭說:“對!我再待一個時期。”
    一天,站上甩下一節鐵悶子①貨車,王強領着腳行來卸貨,打開車門一看,是從外路運來的日本商品,東洋花布、糖、化妝品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小車隊一車一車的往洋行推。王強推的滿頭大汗,剛卸完貨,洋行鬼子叫把這節空車推到月臺邊,另外裝貨,跟晚上×次票車運走。
    ---------------
    ①上邊有蓋子的貨車。
    王強有些纍了,他領着工友們把卸空的鐵悶子車推到站臺邊。當他問車站站務人員裝什麽貨時,貨物司事對他說:“軍用。馬上就運到。”
    一會,車站外開來了兩輛軍用卡車,車上滿裝着軍用品,成捆的軍裝、皮盒子、子彈箱,還有一些稻草包紮的捆子。在押車鬼子的刺刀下,他們一捆捆的從汽車上背下來,王強背上一個稻草捆子,覺得很沉重,足有三四十斤。用手一摸,摸着一個槍栓,他知道這是步槍。雖然十分纍了,汗水直順着脖頸流,可是突然一股勁來了,放下一捆,就去背第二捆,當鬼子威嚇着吃纍的工人,駡着“八格亞魯”的時候,王強一揮手臂,叱呼着:
    “用勁吶!快點!”
    他是那麽有勁的來回搬着,鬼子看了,拍着他的肩膀稱贊着:“你的大大的好好的!”王強抹着臉上的汗,一邊搬一邊說:“我的二頭的!”
    “好好的!”
    不一會兩卡車軍用品都搬到站臺上了。洋行和車站的鬼子點清了件數,到票房裏去寫軍運貨單,一個中國的貨物司事,把厚厚的一打填好的發貨簽,交給王強,王強把發貨簽一一拴到各個單件上。當他往兩個較小些的稻草捆上拴發貨簽的時候,註意到有兩個鐵腿叉出來,支在地上,他知道這是兩挺機槍。他偷偷的數了數其他的稻草捆,一共十六捆,他估計一捆足有五六支步槍,那麽,總共約有七八十支步槍,加上兩挺機槍,正是一個鬼子警備隊的武裝。
    站上的手續辦妥以後,接着在鬼子的監視下,一件件裝車,王強首先扛了一大件軍裝裝在車角裏,工友們有的扛大件,有的扛小件。王強叱呼道:
    “先扛大的,扛小件裝孬種麽?”
    經他一喊,想去搬稻草捆的,都去扛軍裝包了,因為比起來稻草捆小些。軍裝、皮盒子、子彈箱數量最大,都裝到車裏邊了,直到裝槍時,車裏已經滿滿的了,稻草捆衹好裝到車門兩邊,當王強扛着機槍往車上裝時,衹能放在車門口了。
    裝完以後,鬼子叫把車門拉上,王強和另一個工友,從兩邊嘩啦啦把帶滑輪的鐵門拉攏來,又把兩個鐵鼻合住。鬼子站長用粗鐵絲穿過兩個鐵鼻,纏牢,又砸上了鉛彈①貨車,王強領,然後叫腳行把車推到二股叉道,等九點客車挂走。把裝好的悶子車推到二股叉道後,工友們喘着粗氣對王強說:
    ----------------
    ①鉛彈有個小孔,把鐵絲兩個頭交叉插進去,用帶符號的鉗子用力把鉛彈一壓,鉛彈和鐵絲就打在一片了,壓扁的鉛餅上出現了發貨站的符號,收貨站見到鉛餅的符號動了就不收貨。
    “二頭,咱可該歇歇了吧!”
    “好吧,到洋行門口歇歇吧,我也纍了,這一會大概沒啥活。”
    工友們都在洋行門口,蹲在自己的小車旁邊,抽着煙,有的去找水喝,王強拉着一個工友說:
    “老張,你在這裏替我照顧一下,我到對面去買包仁丹吃,我肚子有點痛。一會就回來。”
    “你去吧!”
    王強順着車站嚮西去了。
    當他一離開車站,腳步就加快了,滿頭大汗的奔到陳莊,找到老洪,一把把老洪拉到炭廠小屋裏,低聲的對老洪說:“有武器了!”
    “在哪裏?”老洪眼睛發亮了,着急的問。
    王強把剛纔裝軍用車的情形談了,最後興奮的說:“兩挺機槍,八十多棵步槍,都用稻草包着。還有不少箱子彈。跟九點西開的客車挂走。”
    “搞!”老洪搖了搖膀子,握緊拳頭,斬釘截鐵的說,“咱們部隊太需要武器了。”
    老洪想到山裏自己的遊擊隊,大多數隊員背的土槍土炮,有的還扛着矛子,就用這樣些低劣的武器,抗擊着裝備優良的鬼子。有一次和掃蕩的鬼子遭遇,老洪那個班被鬼子的機槍壓在一個小墳頭下,墳頭的草都被打光了,好容易纔把一個班撤下來,一個戰士被打傷。想到這裏,他狠狠的對王強說:“搞!現在也該我們使使機槍了。”
    老洪一說能搞,那是他準能辦到的,可是一想到怎樣搞的問題,王強有些皺眉頭了,他沉思了一下,擡起頭對老洪說:
    “可是軍火裝在鐵悶子車裏呀!車門都用粗鐵絲纏着。他奶奶,鐵悶子車上沒有腳蹬,又沒有把手,車開着怎麽上呢?”“睏難是有的,不過搞還是得搞。錯過這個機會,就不容易搞了。”說到這裏,老洪更果斷的說,“我一定要搞到手的!你放心就是!”
    “我想和你一道去,可是晚上還得接客車,裝卸貨沒有我,恐怕會惹起鬼子的懷疑:怎麽正是丟槍的那天你不在站上呢?”
    “你馬上回站去吧!我一個人搞!”
    “不!老洪!”王強很擔心老洪出什麽危險,親切的說,“你還是多約幾個人搞的好!”
    老洪搖搖頭說:“人多了沒有用,又不比敞貨車四個角都有把手、腳蹬,四下一齊都能上去。這悶子車連一個人的把手、腳蹬都沒有,怎麽容那麽多人呢?而且他們也扒不上去。人多了倒礙事。頂多找一個可靠的,在下邊撿槍就是了。”說到這裏,他對王強說,“你快回去吧!時候久了,會惹起懷疑的!”
    王強臨走時告訴老洪,這節車一般都挂在最後,如有變化,他會來告訴,如不來就是在最後了。為了防備萬一,王強在鐵悶子車上,用粉筆畫個圓圈作為記號。
    王強走後,老洪坐在烏黑的小炭屋子裏,興奮地搓着手,反復的叨念着:我一定給咱們的遊擊隊搞一些武器送去。想到部隊,他馬上記起,臨離部隊時,張司令用洪亮的嗓音對他說的話:“同志!你年輕,勇敢,會扒車,到鐵路上要搞出一些名堂來呀!在鐵道綫上拉起一支遊擊隊是很了不起的啊!在鬼子心窩裏和大血管上插一把鋼刀,也叫鬼子知道咱八路軍的厲害!”這些聲音仿佛又在老洪的耳朵邊響着。如果搞到手,張司令接到這批武器,他會指揮隊伍,用機槍把鬼子打得頭皮發麻的,到那時候,他會對所有戰士和指揮員說:“這是老洪送給我們的好禮物呀!讓我們更好地教訓鬼子吧!”想到這裏,老洪欣慰地笑了。他對自己說:“他會這樣說的。我一定要搞到!要把遊擊隊最需要最寶貴的禮物送給他。”想到怎樣搞法,老洪站起來,抽了支煙,在小屋裏來回走着。王強的話是對的,鐵悶子車是不好上的。手抓住什麽呢?衹要抓住個東西,根據自己扒車的技術,他是能上去的,可是腳踏在什麽地方呢?站不住腳如何擰鐵絲呢?這些問題在他的腦子裏打轉。他不住口的抽着煙,在揣摸着鐵悶子車的每塊鐵板,每個角棱,甚至每個蠃絲釘,考慮來,考慮去。因為他對車身的每個地方都很熟悉,正像騎兵熟悉他的馬,漁夫熟悉他的漁船一樣。
    老洪自小生長在礦坑和鐵道邊上,父親是木匠,可是四五歲的時候,就死了父母,成為一個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靠他姐姐撫養。他姐姐嫁給鐵路上一個老實的搬閘工人。姐夫很喜歡他,經常帶着他到鐵道旁邊的閘屋子裏去值班。姐夫衹准許他在屋子裏玩,卻不讓他靠近鐵道,怕出危險。他在閘屋子裏隔着小窗,望着外邊轟轟隆隆的火車來回奔馳,飛跑的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響,震得窗欞嘩嘩地響動,小屋的地都在顫動。開始他有些害怕,以後他慢慢習慣並且喜歡這軋軋的音樂了。他甚至能在這震天動地的聲音裏,躺在小屋的床上睡去,一覺醒來,他會聽出,窗外跑過的火車是貨車還是客車,貨車是載重的還是空車皮。他從車輪的軋軋的聲響上,能判斷出火車飛跑的速度。有時他呆呆的站在姐夫身旁,看着客車上車窗裏的旅客,心裏想着,自己什麽時候能坐在上邊,讓火車帶着自己飛跑,該是多麽開心的事情呀!十來歲的時候,老洪已經像一個大孩子一樣,提着飯盒,給值班的姐夫送飯了,沒事他也會提着籃子跟着鐵道邊的一群窮孩子,在鐵道兩側和礦坑周圍,撿焦核子了。有一次送飯後,他看到從站裏開出一趟貨加車,到閘屋邊走得很慢,他避開姐夫的眼睛,偷偷的抓住把手,跳在一節車的腳蹬上,讓火車帶了他半裏路,因為車一離站速度就加快了,他心慌想跳下來,可是當他一離腳蹬板,便像一個棉球似的被拋出去,沿着路基的斜坡滾了好遠。當他吃力的站起來,膀子在痛,頭和手都被斜坡的石塊擦傷了!他繞路走回閘屋子拿空飯盒回傢,他姐夫看到他的模樣,問他:
    “小本,你又和誰打架了麽?”
    “嗯!”他像承認的樣子。
    “怎麽這次吃虧了!有誰欺侮你了麽?”姐夫知道他是孤苦的孩子,由於沒有父母兄弟,常會受到有錢孩子的欺侮,但是姐夫也知道他是個勇敢的孩子,就是三個孩子打他,他也不會示弱,勝利總是他的。這次是怎麽回事呢?姐夫關心的問道:“誰欺侮你,你告訴我,我下班去找他,咱不要欺侮人,可是也不能受別人的氣!”
    “沒啥!”他笑着回答,提着飯盒就走了。
    以後,他還是偷偷的扒車,慢慢摸着車的脾氣了,他已練到能在半裏路外上下車不翻筋鬥了。有一次被姐夫看見,把他拉到身邊,很嚴厲的囑咐他:
    “你可不能和這怪物開玩笑呀!不小心,它碰你一下會要你的命!以後再不能傍火車邊哪,你沒看到火車壓死的人嗎!”他是見過被火車壓死的人的,車輪能把肉和骨頭壓成醬,軋的比刀切的還齊,可是有鐵軌寬的那段骨肉不見了,它像醬一樣被列車上的鐵輪帶走了。
    當姐姐知道苦命的弟弟好扒車玩以後,便把他叫到跟前,含着眼淚責怪他:
    “你要作死麽?火車能作稀糖玩麽?它碰一下就筋斷骨頭折呀!爹媽死的早,把你交給我,我能叫你作孽麽?你要聽姐姐的話呀!”
    姐姐是心疼他的,為了怕姐姐難過,他說:
    “姐姐,我不去扒火車了!不過,你也別把火車說得太厲害了。”
    “不厲害,也不許去!”姐姐命令他。
    怕姐姐難過,有幾天他不扒火車了。可是一聽到火車的轟隆聲,心裏就癢癢的,尤其在剛練會又不太熟練的當口,愈更難抑製這種興頭。他又和撿焦核的一夥窮孩子偷偷扒車了。這群在鐵路沿上生長的窮孩子,一看見火車就沒命啦,正像靠近河邊的孩子熱愛河水一樣,他們愛熱着火車。河邊海邊能練出遊泳的能手,鐵道沿上也能練出扒車的英雄來。開始他能在出站五裏路外上下,以後他能在兩站之間,火車走到正常的最快的速度上,像燕子一樣上下。他是這群孩子中間扒車最出色的一個。
    一天,一個臉上有疤的撿焦核的孩子,想在扒車技術上露一手給同夥看,他扒上正跑着的火車,故意把帽子擲下,又跳下來,撿起帽子戴上,再一伸手扒上最後的那節車上去了。別人都想學他的樣,可是,帽子擲下,跳下去撿帽子,還沒戴上,火車早就軋軋的過去了。
    小本很不服氣,他扒上一列跑着的火車,跳下,急跑近鐵路邊的瓜地,摘了一顆西瓜,一隻胳膊挾着,一手又抓着車把手上到列車最後的守車①。當守車上的打旗工人,看見從下邊的腳蹬上爬上來個孩子,很吃驚的問:
    -------------------
    ①守車,就是貨車的辦公車,往往挂在列車最後。
    “你是幹啥呀!”
    他笑着把西瓜遞上說:“大爺,天很熱,我來給你送個西瓜吃!”
    那個打旗老工人笑着接過了西瓜:“你這孩子真行,再別這樣上車呀!火車跑的這麽快,容易出危險,到車站再下去吧。”就把西瓜放回車裏,可是回頭看時,小孩早不見了。當老工人望着車後像緊往後抽似的兩道鐵軌,送西瓜的小孩已站在很遠的道旁,在嚮他揮手了。
    同夥的小孩們,都為他扒車的神速咋舌。
    童年時代在鐵路旁度過了,到十六歲那年,為了生活,老洪提着礦石燈到礦坑裏去作挖煤工人。他和王強在一個井洞裏幹活,他們是很好的朋友。王強傢有空屋子,他就搬到王強傢住。因為他性情直爽,個性倔強,好打抱不平,在礦井裏常和領工把頭打仗,沒幹二年就被開除。後來王強父親托人說情,他纔上了班,可是不久,他又用挖煤的鎬頭打破把頭的頭,又被開除了。他現在已經是十八九歲的人了,還能再去吃姐姐麽?他不去。白吃王強麽?也不甘心。在饑睏到極點時,他看到一列一列的煤車往外運,心裏說:“這裏邊也有我的血汗。”便爬上火車,扒一麻袋擲下,自己扛到街上賣掉,換燒餅吃。餓急了,他就這樣幹,去吃這兩條綫了。
    在棗莊煤礦附近,吃兩條綫的人很多,一些窮睏的工人,由於工資很少,不能養傢糊口,下窯回來,也經常爬上煤車,嚮下擲煤炭。他們說:“這是我們用血汗挖出來的,弄兩塊下來燒燒,算什麽呢!”
    一次,老洪爬上煤車,正遇到一個押炭警,用木棒把一個叫小坡的扒車少年打倒在炭車上,頭上的血流在炭渣上。老洪用炭塊砸倒了炭警,把小坡挾着,救下車來。由於他的義氣、勇敢、豪爽,這一夥吃兩條綫的,都很佩服他。
    鬼子占領棗莊以後,煤礦一度停工。那些過去為工人撐腰,為工人說話,嚮資本傢鬥爭的工人頭領,號召工人武裝起來打鬼子,他們拉出一批工人成立抗日遊擊隊。老洪也去了,在隊伍上,他纔知道領頭的幾個工人是共産黨。在鬥爭生活裏,他眼睛明亮了,知道了共産黨是自己的黨,是受苦人民的救星。他更瞭解到工人階級的地位,自己的前途和鬥爭方向。所以他在遊擊隊裏作戰很勇敢,很得到指揮員張司令的喜愛。上級為了要開闢棗莊的工作,掌握鐵路綫的情況,便把他和王強派回棗莊來了。
    現在,老洪在小煤屋子裏,來回繞着圈子,想着怎樣搞到武器。由於鐵悶子車不好上,他在苦苦的思索着。當他聯想到這鐵悶子車是挂在票車上時,他的眼睛突然發亮了:“從連着它那節客車的腳踏板上去,再過渡過去不行麽?”因為剛纔他把思想都集中到鐵悶子車上,沒有想出好門道,現在竟從另外一節車上把問題解决了。他感到說不出的高興。直到這時,纔發覺屋裏完全黑下來了。
    已經將近七點了,他忙點上燈,從床底下,摸出一個虎頭鉗子,插在皮套裏,挂在自己的褲帶上。用一根寬布帶緊緊的紮了腰,因為這樣行動更利索些。他又掖了手槍,吹熄了燈,就出去了。
    他想了一下,就一直到西頭小坡傢裏。這是一個很破的小院子,幾間草房,像經不起風吹雨淋,斜歪着要塌下去的樣子。屋門口在冒着火光,顯然他傢晚飯吃晚了。
    “小坡!”老洪喊了一聲。
    “誰呀!”一個十六七歲的細長個子的青年,從屋裏走出。看着他那敏捷的動作,簡直是竄出來的,顯然他是個機靈的小夥子。
    一見老洪,小坡便撲上來,握着老洪的手說:
    “洪哥,你找我麽?”
    “你還沒吃飯麽?”
    “又要斷頓了,今晚衹能給媽媽煮點稀粥吃,媽媽病剛好,日子真難過!”
    “有病沒啥吃能行麽?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老洪從腰裏掏出兩塊五毛錢,“去,兩塊錢給媽媽治病,零錢給你兄弟和妹妹買點煎餅!我腰裏衹有這些了!”
    “這哪能行呢!洪哥!”小坡感動的不知說什麽好,“老是花你的錢,上次媽有病,虧你付了藥錢,沒吃的時候,你總買煎餅送來!洪哥,我怎麽報答你啊……”
    “你快別x86xAA嗦這些了!”老洪把小坡的話截住,“難道我很喜歡聽你這些話麽?快把錢放下,走!我找你有點事商量。”小坡大大的眼睛裏冒着感激的淚花,把錢送回屋裏,就出來拉着老洪的手走了。老洪把他拉回炭廠小屋,把燈點上。“今晚有炭車麽?也該弄兩包炭了!”小坡問老洪。
    “一會我去搞車,你跟我去好麽?”
    “好!太好啦!你一定帶我去啊!”小坡平時是個快樂的青年,嘴很巧,小戲他聽一遍,就會唱了,衹是生活的睏難,常使他皺着眉頭。現在聽到老洪要帶他去搞車,他臉上又浮上笑容了。
    “你有膽量麽?”老洪鄭重的問小坡,兩眼像兩道電光樣瞪着小坡。膽小的人都會在他這眼光下耷拉下眼皮。
    “有!”小坡沒有躲避老洪的眼光,肯定的回答,“我衹要和洪哥在一起,就什麽也不怕!”
    “行!”老洪點頭說,“我叫你辦點事,你能辦到麽?”“能!就是上刀山我也能去!”小坡說,“你救過我的命,你對我好!洪哥,這些話你不愛聽,一句話,你相信我吧!”“好!我相信你!”老洪從桌上拿過兩個饅頭,一段鹹魚,“你快吃飽,我再告訴你要作的事!現在已快八點,時間快要到了。”
    小坡吃着饅頭,老洪慢慢的對他說:
    “事情很簡單,你拿一把小鐵鍬,偷偷的穿過車站西邊那個橋洞,到鐵道南沿,找一個小坑趴下。等九點客車往西開過去以後,你就沿着鐵路南沿往西走,看到從車上擲下的東西,你就撿起來,擲什麽撿什麽。把它撿到稍遠的掩蔽的地方。我到王溝站東三空橋就下來,回來找你,擊掌為號,記住了麽?”
    “記着了!”小坡笑着說:“原來就這麽點事呀!”“要緊的是任何人都不叫知道!”
    “好!任何人都不叫知道!你放心就是!”小坡再度表示决心。
    “時間到了,八點了,還有一個鐘頭,那麽,咱們走吧!”他們從莊西頭,嚮野外走去。天很黑,風很涼,遠遠的車站和煤礦上一片雪白的燈光。
    在漆黑的路上,小坡提着鐵鍬,低低的對老洪說:
    “洪哥,聽說你要拉隊伍打鬼子,我要跟着你幹呀!上次敵人來時,你們走了,你嫌我小,沒帶我,我在傢哭了一整天!”
    “今後,有你幹的就是。”
    在橋洞那裏,他們分手了,遠遠的車站上當當的在打點,這說明火車從嶧縣車站開過來了。老洪嚮東靠近車站西頭;小坡往西走出一裏多路,在路基下沿,一塊窪地的稀草裏趴下了。
    在棗莊車站西半裏路,揚旗①外邊,老洪在路基斜坡上,一叢黑黑的小樹棵子裏蹲下,耳朵聽到遠處一陣汽笛響,車站上一片嘈雜聲,機車上的探照燈射過來,灰黑的路基上像披上一層薄薄的白霜。他知道是客車進站了,客車在棗莊站停五分鐘,然後就開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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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車站外邊的號志,上邊裝有紅緑燈,如果揚旗不發緑燈,火車就不能
    他不自覺的摸摸懷裏揣着的上了膛的手槍,由於緊張,心裏一陣跳動,平時他扒車都是以一種輕鬆的心情跳上去的,那進站。
    是搞糧食、煤炭,搞到搞不到跳下就算了。這一次扒車和過去完全不同,要搞敵人的武器。他是以一種完成軍事任務的嚴肅心情,來看待這次扒車的。他像小老虎一樣蹲在那樹棵子裏,好像等待着一聲令下,就衝出去和敵人搏鬥。
    “嗚……”一聲沉長的汽笛吼叫,車站上開動的機車嘶嘶喳喳的喘着氣。接着老洪聽到鐵軌發出低低的軋軋的聲響,那是遠處的列車開動,車輪與鐵軌摩擦傳過來的聲音。路基上的白霜,越變越白,隆隆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地面也開始抖動。當老洪擡頭看時,火車帶着一陣巨大的轟隆聲風馳電掣地衝過來,機車噴出的一團白霧,罩住了小樹叢,接着是震耳的機器摩擦聲。從車底捲出的激風,吹得樹叢在旋轉,像要被拔起來似的。老洪挺挺的象鐵人一樣蹲在那裏,眼睛直盯着馳過的車皮,一輛,兩輛,三輛……當他往後看一下,看到後邊衹有三四節車的時候,他撥開樹叢,竄上路基,迎着激風,靠近鐵軌下邊的石子。衹剩兩節車了,他閃過第二節客車的首部,眼盯着過來的尾部的上車把子。當這弓形黃銅把子剛要到他身邊,他搶上一把抓住,緊跟着幾步,身子像一隻瓶子樣挂上去。當飛動的車身和激風迫使他的身子嚮後飄起的時候,他急邁右腿,往前一踏,右腳落在腳踏板上,身子纔算恢復了平衡。
    老洪蹲在腳蹬上,從懷裏掏出手槍,朝客車尾部走廊上望去,看看是否有乘客和鬼子。什麽都沒有,也許是夜深風涼吧!車窗都放下布簾,車門都緊緊關着。微黃的電燈光,嚮車外照着,照着最後一節鐵悶子車的平平的鐵板。鐵悶子車的車門不像客車開在兩頭,而是開在車身中部兩側的。老洪看到沒有人,把槍重新塞進懷裏,邁上去,一手握住客車尾部走廊的鐵欄桿,一隻腳踏着客車的車角,用另一條腿邁往鐵悶子車的車角;左腳踏在車角一寸多的橫棱上,用左手扒住鐵悶子車的三棱車角。當那邊站踏實之後,他迅速的把右手和右腳貼過去,像要抱住這寬大冰冷的鐵車似的。他右手緊緊的抓住平伸出去的一個鐵板銜接處上下立着的角棱,就這樣,他四肢像個“大”字形緊緊的貼在車身上,他感到車身的顫抖。
    由於腳下的橫棱衹有寸把寬,說踏上倒不如說腳尖踮在上邊,頂多使他滑不下去,可是要支持他全身的重量卻不可能了。所以他把全部力氣都使在兩衹手上,可是抓住的棱角又是那麽窄,說抓住倒不如說鉗住一點點,全身的重量不是集中到手部,而幾乎是集中到十個手指頭上。十個指頭緊緊的鉗住窄窄的鐵棱,手指所用的力氣,要是抓在土墻上,足可抓進去,穿上十個窟窿。但是,這是鐵板,鐵板堅硬的頂住他的指頭,他的指甲像被頂進肉裏去,痛得他心跳,但是他不能鬆手。急風又像鐵掃帚一樣掃着他像是要用力把他扯下去似的,下邊是車輪和鐵軌摩擦的刺耳的聲音,衹要他一鬆手,風會立刻把他捲進車底,壓成肉泥――甩到車外也會甩成肉餅。他拼命扒着,頭上的汗在嘩嘩的流,他咬緊了牙根支持着。
    當他的十指痛得發麻的時候,他嚮後轉過頭,看到右手再伸一臂遠的地方,有着拉車門的把手。他拼全力,再抓緊右手的鐵棱,把左手移過一個蠃絲釘上,再把身子嚮右手那邊靠攏,猛力把左手移過來,也抓住右手抓住的同一角棱。這個角棱本來是“大”字身形的最右邊,現在老洪已經在這條角棱上,把身形變為“1”字了,像挺立着勒一匹劣馬的口繮。這時他騰出右手,嚮右邊伸去,猛力一躍,抓住了把手,全身霎時感到一陣輕鬆,十指上聚集的血,順着膀臂又周流到全身,他全身的重量,已從十指尖移到一個緊握把手的拳頭和膀臂上了。這樣,他就很容易的移過左手,也握住這個長長的把手,於是兩衹手支持身體,纔感到輕快些了。他迅速的摸到關車門的鐵鼻,用右手從腰裏掏出老虎鉗,鉗住纏在上邊的粗鐵絲。由於手痛,第一下沒有鉗斷,他一急,拼全力一鉗,鐵絲卡喳斷了。打開了鐵鼻,他雙手抓緊車門的把手,用右腳蹬住車門梆,往後一拉,嘶拉一聲,車門裂開兩尺寬的黑縫,他一轉身,就鑽進去了。衹聽撲通一聲,他跌在車門裏邊,原來王強把機槍有意的放在門口,把老洪絆倒了。
    老洪一摸是機槍,順手抓起,就從車門擲出去,又摸到一個稻草捆,也丟出去。當他抱起第二捆,突然聽到車頭上汽笛的嗚嗚聲,他知道快到王溝車站了,急忙擲下第二捆,再擲第三捆。車的速度已顯得放慢,他腳又絆着一個子彈箱,一腳踢下去。車快到王溝車站揚旗了,車進站就麻煩了。他攜住王強告訴他後邊車門的那挺機槍,右手抓住車門,一個旋風似的跳下。在平時,這樣跳下他可以很穩的落在地上站住,但這時由於天黑,又挾着一挺機關槍,腳落在路基斜坡上,竟使他翻了個筋鬥。當他爬起來擡頭看時,火車已離開他很遠,車頭轟轟的駛過揚旗開進王溝車站了。
    老洪扛着機槍離開鐵道綫二三十步,往回走。走出半裏路,從漆黑的遠處,傳來輕微的擊掌聲,他“拍拍”還了兩聲。小坡從一個窪地竄過來,他緊緊的握着老洪的手,興奮的說:
    “洪哥,都是槍!……”
    “小聲些!”
    小坡壓住自己的興奮,低低的說:“一挺機關槍,三捆步槍,一箱子彈,對麽?”
    “對!”老洪說,“這裏離鐵路太近,搬得遠些。”老洪扛起一挺機槍,又提了一箱子彈;小坡背了三捆步槍足有百十斤,但是他連腰都沒彎,跟着老洪,往回走了三四裏,在離鐵路南邊一裏多路,一塊地瓜地邊的小溝裏停下。老洪直到坐在溝裏的時候,他纔感到渾身的疲勞。小坡充滿疼愛的眼睛,在夜色裏望着老洪一起一伏的胸膛。
    “給我點支煙,遮住火光。”
    小坡趴在溝底擦着火柴,用兩手罩住給老洪點着了煙,老洪彎下腰,一氣就吸了半截,小坡纔知道老洪真疲乏到極點了。
    突然從棗莊方向,順鐵路傳來一陣微微的哐哐聲,接着一道白光射過來,老洪急忙抹滅了煙,呼的坐起來,他身上的疲勞一下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拖過一挺去了稻草的機槍,架在溝沿上,低聲叫道:
    “小坡,快從子彈箱裏取出子彈,快!”
    小坡從跌裂了口的子彈箱裏,掏出一包子彈,遞給老洪。老洪把子彈按在彈巢上,拉一下栓,頂上膛,對着鐵路瞄準了。一輛鬼子的鐵道摩托小電車,飛樣過來了。這是鬼子巡路的小卡車,上邊有五個鬼子,兩挺機槍,一個探照燈,在夜間鐵道旁,照到人就開槍打。當摩托卡駛近老洪的槍口的時候,老洪是多麽想摟扳機呀!但是,他沒有這樣作,當鬼子沒有發現他們以前,他不能開槍,因為打一下倒痛快,可是驚動大隊鬼子出來,槍支可能保不住,那樣會前功盡弃。鬼子巡路摩托卡,衹嚮他們這邊閃了一下探照燈,沒有發現他倆,就哐哐的開過去了。
    他倆把槍埋在地瓜溝裏,在上邊蓋上地瓜蔓,隱蔽好,便繞過鬼子的崗哨,回到棗莊。老洪到了炭屋子裏,已經是下半夜了。
    天一亮,王強依舊到站上去。老洪叫來小坡,交代他天亮以後帶點幹糧,背個糞箕子,到埋槍的附近守望着,他就直奔嚮南山邊的小屯,去找老周了。
    當老周聽到他們搞到了槍,一把抓住老洪的手,搖晃着,歡喜的叫着:
    “咦!老洪!你真行!”
    “這算得了什麽?”老洪微笑着回答,“你快送信到山裏,叫咱們的隊伍來取槍,時候長了怕會丟失。在土裏埋得太久了,也容易損壞武器。因為槍都是新的。”
    “好!現在馬上派交通去……”老周正要出屋門,被老洪一把拖過來。
    “老周,你給山裏司令部捎個信,能不能給我們捎兩棵短槍來,因為我們最近就要組織起來啦。”
    老周連聲喊着:“行!行!”就匆匆的出去,派交通去了。回屋後,約定天黑以後把武器取出來,山裏會派人來接。這天晚上,老洪和王強、小坡,三人到地瓜地裏,取出了武器,到小屯去了。快要進莊時,突然一個崗哨嚮他們叱呼:“誰!幹什麽的?”老洪知道是自己的隊伍過來了,他是多麽熟悉這個聲音啊!
    他答了話,隨着他的話音,老周和另兩個人影,嚮他跑來。老洪在黑影裏一看,看到老周身後,是他們的張連長,另一個是指導員,一見面他們緊握着手,興奮得要擁抱起來。回到屋裏,他們把武器放下,老洪纔在燈光下更仔細的端詳他過去的連長和指導員的面孔。那黑瘦的面孔,說明他們為革命多麽辛苦,但從他們眼睛裏卻看出愉快和力量。半年沒見面了,老洪和王強,在連長和指導員面前,有點久別重見親人的、帶苦味的狂樂的感覺。小坡在旁邊拆除槍上的稻草。
    當連長看到擺在屋裏的、一排排嶄新的、發青藍色亮光的武器,鄭重的對老洪和王強說:
    “臨來時,張司令和政委委托我嚮你們傳達:由於你們為革命的英勇行為,要我代表部隊,嚮你們緻以謝意!”
    老洪為上級的奬勵感動得眼睛裏泛着淚水。他立正挺站着,嚴肅的回答道:“請你轉告上級,我們要為黨的事業更好的戰鬥。”
    連長和指導員從身上摘下了兩支匣槍,交給老洪和王強,說這是上級要他轉交給他們的。老洪把短槍從匣子裏取出,把兩衹木製的匣子又交回連長:“在敵人身邊作戰用不着這個。”老洪和王強把光光的槍身子別在腰裏,王強把自己的那支手槍交給了小坡。
    因為這莊離棗莊鐵路綫很近,敵人最近有“掃蕩”山裏模樣,部隊不便久待,當夜就匆匆進山了。臨行時,連長對他們說:
    “我們夜裏來回過鐵路,路邊的碉堡,常對我們打冷槍,這次過鐵路,我們要用這挺新機槍,對準敵人的碉堡眼,掃他一梭子試試怎樣?”
    當老洪、王強、小坡和部隊分手後,在走回棗莊的路上,聽到西南鐵路邊有幾陣“達……達……”的機槍叫喚,老洪猜着是連長帶部隊過鐵路時,在打鬼子碉堡。他聽到這清脆的音響,高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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