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都市生活>> 史生榮 Shi Shengro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63年)
所謂教授
  高等學府並非世外桃源,在這個充滿知識和智謀、理想和愛情的大觀園裏,教授們如何生活,面對地位、金錢、愛情,他們又如何選擇?教授白明華、劉安定風流有加,漂亮而不甘寂寞的纔女何秋思更是風情萬種……在他們看似平靜的生活背後,卻隱含着驚心動魄的情感糾葛和權力紛爭。……
    實驗結果仍然不理想,甚至沒有一點進展,劉安定心裏不免有些焦急。坐在那裏閉目想一陣,决定再查查資料,好好分析一下原因,然後再理出一個新的思路。
    電話鈴聲嚇劉安定一跳。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女子說她是何秋思。劉安定一下清醒過來,他有點莫名的緊張,表情也不由得嚴肅起來。何秋思說她在市婦産醫院,要劉安定快點過來一下。
    要他去幹什麽,有什麽事,都沒說清就挂了電話。婦産醫院讓劉安定立即想到女性、婦科、生殖係統一類的問題。劉安定是獸醫係産科教研室的副教授,嚴格地說應該算做獸醫,但對於生殖係統來說,人和牛羊沒什麽兩樣。劉安定想,何秋思要他去,很可能是和婦科有關,說不定要他發揮專長幹點什麽。劉安定心裏止不住一陣亂跳。
    何秋思是李玉的妻子,李玉和劉安定是同學加同鄉,兩人一同進校,兩人又一同留校。留校後李玉搞行政當輔導員,一度很不得志,便一門心思學外語想辦法出國。同學們都成了傢有了孩子,李玉仍然單槍匹馬按兵不動,仍然嚮國外的高校一封封寫信推薦自己。十多年沒結果,出國的心也就死了,也衹能娶妻過日子了。人不會總走背運,李玉出國不成,愛情卻結出了碩果,不久就和他的學生何秋思結了婚。劉安定第一次見到何秋思時,簡直讓他大吃一驚。最讓他怦然心動的是何秋思亭亭玉立的身材,他相信,看一眼這樣的身材,任何男人都會有點衝動,如果用性感一詞來形容,雖有點不尊敬,但卻是恰如其分,因為那修長的雙腿,凹凸有緻的身子,隔着衣服就能透出一種飽滿的質感。李玉和何秋思婚後不久,澳大利亞的一所大學卻突然給李玉寄來了錄取通知書。臨走這天,李玉請了在校的同學到傢中聚會,喝一陣酒,李玉舉了杯來到劉安定面前,很嚴肅地說要把何秋思托付給他,希望他能多多照顧。因為是同學,大傢便開玩笑,有的說劉安定得了美差,有的笑着說李玉傻,說把妻子委托給"下流"無異於引狼入室。雖是玩笑,劉安定還是下意識地紅了臉。劉安定在獸醫係産科教研室專門研究動物生殖,人們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下流",意思是說他的工作不雅,整天玩弄牛馬的生殖器官。當時劉安定怕何秋思不知道他綽號的來歷,誤以為"下流"真的是指他人品下流,便半玩笑半解釋說,我的工作雖然是産科,但那是上流,我們都是從那裏來的,那是我們的開始,你們應該叫我上流。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何秋思一臉笑容和他碰杯,說既然丈夫把她托付給了他,她就是他的人了,以後還望多多關照。劉安定知道這都是玩笑,並沒當真,李玉走後他並沒主動去照顧何秋思。劉安定想,也許是何秋思當了真,有事真的就找我。
    何秋思站在醫院門口,看到劉安定便走了過來。劉安定站到她面前時,她紅了臉低了頭,好像小孩做錯了什麽事。劉安定衹好開口問。她輕聲說:"這幾天我肚子疼,醫院檢查說我可能是宮外孕,並且從腹腔裏抽出十幾毫升血,然後讓我住院準備做手術。"
    來時他就猜測有可能是懷孕了,是李玉臨走時太瘋狂給弄出了事情,但又覺得是自己心裏有點陰暗,是陰暗心理和職業習慣纔想到這些事情,說不定人傢有其他事剛好路過婦産醫院。沒想到事情要比他想得還嚴重。宮外孕一般都得做手術,何秋思是從縣城考來的,省城沒有親屬,說不定得由他來侍候她。劉安定心裏禁不住竟有點慌亂,也有點高興。他不明白自己怎麽這樣下作。他努力想壓住心裏的激動,衹好強閉了嘴,皺了眉裝出一點苦惱一言不發。
    何秋思說:"大夫說這種病很危險,得全天密切監視,如果破裂就得立即手術,你也算這方面的專傢,是不是真的很危險?"
    劉安定研究胚胎移植,大量的工作就是授精讓動物受孕,然後將胚胎取出,對他來說,這種進進出出,就如同從抽屜裏取物。動物也有宮外孕,他雖沒見過,但道理他清楚,危險肯定是危險,古人把宮外孕叫血崩,在沒有外科手術前,血崩基本無法救治,即使是現在,許多患者也往往因救治不及時失血過多而死亡。劉安定解釋說:"宮外孕就是受精卵孕在了輸卵管內,因胚胎的生長,勢必會脹破輸卵管,導致大出血,如果發現和救治不及時,當然有危險,但你現在已經住進了醫院,如果情況緊急,手術摘除就沒事了。"
    已經辦好了一切住院手續,何秋思說大夫要傢屬二十四小時陪護觀察,她便給他打了電話。何秋思一臉愁苦說:"真是倒黴透了,如果要做手術,我受罪不說,還得麻煩你,想給我父母打電話,他們今天又趕不過來。"
    劉安定算算,李玉出國已經快兩個月了,如果臨走時懷孕,胚胎也不小了,隨時有脹破輸卵管的危險,但他安慰她說:"你也不用怕,其實是個小手術,術後最多一周就完全好了。"
    兩人並肩往病房走,何秋思紅了臉小聲說:"你是學産科的,你們那裏設備也不少,你能不能給我在傢裏做,如果能在傢裏做,就省得住院麻煩了。"
    何秋思畜牧係畢業,雖不學獸醫方面的知識,但動物生育生産是必修的,她可能是以為人的生産也和動物一樣簡單,不然也不會說出如此的話。但劉安定心裏還是一陣高興:這種事讓他來做,說明她信任他,沒把他當外人,這種事都願意讓他來做,做了這種事,那還有什麽事不能讓他做。劉安定心裏止不住有點亂跳。見她等待回答,他說,你簡直是開玩笑,人和動物是兩個概念,你躺在那裏,別說手術,恐怕我手抖得連刀都拿不住,更別說我不會做這種手術了。
    何秋思的病床前挂了一級護理的牌子,接着護士送來了用血單,說如果需要輸血,就拿這個單子到血庫取血。這一來劉安定也感到有點緊張。讓何秋思躺到病床上,劉安定便到醫生值班室去瞭解病情。
    醫生告訴劉安定,何秋思的腹腔有出血,但不多,B超檢查輸卵管有占位腫物,但尿樣檢查妊娠不明顯,所以先不手術,觀察一下再說。醫生告誡劉安定說:"這種病有很大的欺騙性,有的人沒有什麽癥狀,突然就脹破了,而且出血很快,搶救不及時很快就完了,所以你不能掉以輕心,要密切觀察,發現不對就要叫護士量血壓。"
    怪不得要讓傢屬來陪床,看來今晚得守在她的身邊了。
    病房裏分兩排擺了六張床,都是婦科病,有四個做了手術。因為陪護的傢屬多,病房裏鬧哄哄地顯得很亂。到晚上休息時,每個病床纔衹剩一位陪護。劉安定細看,判斷出他們都是夫妻。很快,他的判斷就得到了證實,他們雙雙擠到了一個床上。劉安定看眼何秋思,何秋思急忙將目光避開,好像何秋思也註意到了他的休息問題。好在屋裏有個小方凳,劉安定將小方凳放到床前,準備趴在她的床前過一夜。
    同屋的不少人在註視他,劉安定感到渾身不自在。臨床的病友問劉安定和何秋思是不是兄妹,劉安定搖搖頭。沒想到病友又問是不是父女,劉安定一下有點難堪。劉安定什麽都不想回答。他知道說不定還要住多少天,說了假話終會被人看穿,反倒引起不必要的猜測。但劉安定不禁一陣悲哀。算算,他要比何秋思大整整十二歲,嚴格地說應該是兩代人了。他猛然感到時間的嚴酷,也感到了和她的距離。不知不覺就38歲了。看着青春勃發的何秋思,他不禁在心裏呼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青春哪裏去了?他有點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有沒有過何秋思一樣的青春年華。他不由得摸把自己稀疏的頭髮,從心裏感到自己是有點年紀了,而且面容要比年紀還老。劉安定從心裏嘆一聲,覺得今天自己想入非非有點可笑。無言坐一陣,突然想到今晚不回去應該給妻子打個招呼,便起身去打電話。
    妻子宋小雅先問他在哪裏,接着就責怪他走時怎麽不打招呼,妻子說:"豬場的豬病倒了不少,爸找了你一下午找不到,你幹什麽去了?"
    劉安定事先沒想好怎麽說,情急中衹好說和幾個同學在一起聚會。妻要他快點回來,劉安定急忙說:"不行,十多年沒見面了,好不容易湊到一起,中途走了不像話。"
    妻堅持說同學再重要也不能比豬病了還重要,堅持讓他回來。劉安定沒辦法,衹好胡亂搪塞幾句急忙挂了電話。
    豬場是嶽父辦的科研示範養豬場,一邊搞科研,一邊也賺了不少錢,全家人也沾了不少光,劉安定的胚胎移植實驗,大部分經費都是嶽父資助的。劉安定想,係裏懂獸醫的人很多,別人治不了,自己回去也沒用。劉安定重新坐回到方凳上,他想趴到床沿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回去看看。
    病室的人大都睡了,長長短短的呼吸此起彼伏。何秋思沒有睡,她感覺病情要比上午輕許多,已經基本感覺不到疼痛了。她問劉安定這是為什麽。劉安定當然也不清楚,他衹能說人體很復雜,同樣的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現,相同的表現也有不同的結果,不疼了,也可能是嚮好的方向發展,也有可能是嚮不好的方向發展,總之是不能麻痹大意。
    何秋思側身轉過臉來,感覺還嚮他靠了靠。他感到兩人的頭挨得很近。他又有點心跳緊張。何秋思悄聲說:"長這麽大身上還沒被刀割破過,連打針我都害怕,更別說要做手術了,所以我心裏特別害怕,根本不想睡,也根本睡不着。咱們說說話吧,你給我講點有意思的故事,我心裏就不緊張了。"
    何秋思纔二十六歲,正是在丈夫懷裏撒嬌的年齡,遇上這麽大的事,她此時的心情劉安定能夠理解。他想講個笑話輕鬆輕鬆,也讓她的心情愉快一點。講什麽一時又沒有了主意。幾個可笑的段子都比較黃,兩人又不是很熟,講這些容易發生誤解,讓她誤以為他真的下流輕浮。講不黃的又沒一個能讓人可笑,也沒一個能讓她得到安慰。何秋思靜靜地看着他,她蒼白的瓜子臉更顯得恬靜溫順迷人。他有點急,一急也急出了主意。他决定講講他到西藏支教的所見所聞,那裏的生活肯定會讓她感到新鮮。他將頭嚮她湊湊,用耳語一樣的聲音嚮他講述。聽一陣,她閉了眼睛。他知道她纍了,說不定昨晚她就沒睡好。他不再講,輕輕給她蓋好了被子。
    何秋思卻睜開了眼說:"我先睡一會兒,後半夜你睡。"
    來時衹穿了短袖,還不到後半夜劉安定就冷得直哆嗦。擡頭四顧,那些陪床的都和病人緊緊擠在床上。屋裏很靜,劉安定起身走走,仍然是冷。再坐到床前,何秋思突然醒了。她擡頭左右看看,說聲對不起,然後身子移嚮一側,小聲說:"你為什麽不上來睡,你頭嚮那邊,我頭嚮這邊,誰也擠不着誰。"
    擠一個床上睡,這樣的念頭他還沒有過。他環顧左右,都在高一聲低一聲地打鼾。他覺得自己也太老實,都是不認識不相幹的人,我還怕別人有什麽看法。劉安定坐到床邊,又覺得自己腳臭,便看了她說:"我沒洗腳,再堅持一下天就亮了。"
    何秋思再將身子往一邊挪挪說:"都是我,害得你也受罪。我還怕你嫌我腳臭,這時候了還說這些幹啥,上來睡吧。"
    劉安定小心翼翼地上來,然後輕輕地蜷了腿躺下。
    身體一動就觸到了她的身體,那過電一樣的感覺立即就傳遍了全身。人生還真有一些想不到的意外,除了做夢,誰會想到突然就和這樣漂亮的女子睡在了一個床上?誰會想到自己突然就有了這樣一個讓人興奮的秘密?這樣一個秘密裝在心裏,即使再不往下幹什麽,那也是一生的最大幸福。
    劉安定從心裏醉了。那年在西藏支教,同屋是一個姓高的支教老師,寂寞時,老高總要講他的愛情故事。其實老高的愛情故事並不復雜,就是他深深地愛上了一個同學,越是愛得深越是不敢表達,直到大學畢業,眼睜睜地看着她離開。後來想得發瘋,他便一次次地去找她,到了她工作的單位,又沒有勇氣去見她。有次她發現了他,她問他有什麽事時,他一下哭了,而且是痛哭失聲。這一哭,他卻把對她的愛慕思念全倒了出來。誰知她卻平靜地說她已經結婚了,而且丈夫很不錯。在心灰意冷中他也結了婚,但心中的那份對她的思念沒有絲毫的減輕。實在難以抑製這分感情時,他便一封封地給她寫信,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得到她的一句回答。每次講完,老高都要品味議論一番,然後竟不無得意地說,人生能有一份生生死死的愛,那是一個人最大的幸福,這種幸福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激情,也是來自生命底層的一種衝動,它讓你要死要活地興奮美好,也讓你要死要活地難受苦惱。他說這種愛的幸福屬於天意,衹可降臨,不可強求。如果人一生遇不到這種生死相愛,不管你多麽富有,那這輩子也算白活了。雖然老高的話有點奇談怪論,雖然老高每次都是這幾句話,讓人聽得寡淡無味,但每次聽完,他都有一點羨慕,也找到了和人傢的差距,不由得就想自己。妻子宋小雅是恩師的女兒,是在恩師傢裏認識,經恩師撮合然後結婚的。在這之前,他好像沒有啓蒙,對任何女性都沒有産生過感情,更別說愛慕。認識宋小雅,也衹是覺得人傢是教授的女兒,人傢肯嫁給一個農傢出來的窮小夥已經不錯,便積極努力去完成結婚這個任務。和妻子的認識過程也很短暫,她的父母說結婚吧,便結了婚。他記得很清楚,婚前他們的身體一次都沒接觸過,好在他是學産科的,他知道新婚之夜要幹什麽,但她卻害羞害怕,裹了被子不讓動她。這時的他雄性纔被點燃,他脫光了自己糾纏不休。說來好笑,妻也是沒有啓蒙,她偷看了一眼他的下身,然後驚訝地說他有疝氣。他搖頭否認。她指一下問為什麽這麽大。他恍然大悟,他明白她衹見過小孩的,以為大人和小孩差不多。他嚮她認真解釋,說不信你就試試,她纔帶着好奇心同意試一下。和老高比,他就有點悲哀。他覺得刻骨銘心的愛情他這輩子不會擁有,連豔遇也可能不會降臨。但誰能想到突然就和這樣美麗的女子睡到了一個床上。也許這就是天意,是那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意將要降臨到頭上。劉安定摸摸自己的心,確實跳得很厲害,仔細感覺一下,這種心跳激動和說不清的感覺確實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知道這就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難道愛神真的降臨了?他伸伸腳,再次真切地觸到了她的後背,並且通過腳趾,將這一切真切地傳遍了全身。他不禁渾身一陣戰慄。
    接下來怎麽辦?如果失去這個天意,無疑要留下終生遺憾。應該像老高那樣執著,但不應該像老高一樣膽怯。他伸伸手,又不知該怎麽辦。他覺得自己真的有點下流,還有點乘人之危。如果人傢翻了臉,以後就連普通朋友也做不成了。他還是將手縮了回來。
    月光很好,透過窗戶一片片照了進來,將屋裏照出許多光影。劉安定一次次想翻身,又一次次忍住。愛情確實是讓人神魂顛倒坐立不安苦澀難辨。突然何秋思翻了個身,並將腳長長地伸到了他的臉前。她確實是睡着了。他輕輕地抓住這衹腳。腳像牛奶樣潔白,像絲綢般滑潤,腳傳出的溫暖水流樣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使他的手和心都止不住一起流動。他想伸嘴親親這衹腳。嘴剛伸上去,突然有一股烈火要從體內噴發,要將他整個熔化。他將整個臉貼到了她的腳上。
    他順着腿嚮上摸去。她突然動一下,然後將腿收了回去。她輕聲問:"你沒睡着?"
    劉安定一下跌回到現實中。他尷尬一下,然後用玩笑的口氣小聲解嘲說:"身邊睡這麽個大美人,我又不是太監,哪裏能睡得着。"
    何秋思半天沒有聲響。他清楚她是感覺到撫摸纔醒來的。他想知道她生氣了沒有,她究竟怎麽想。劉安定解釋說:"其實我是睡着了,還做了個夢。"何秋思問夢到了什麽,劉安定說:"我夢到我抱了一個面包在啃。"
    何秋思笑出了聲,然後小聲說:"你真幽默,也許你是餓了,纔做了這個怪夢,面包的味道怎麽樣。"
    劉安定尷尬地笑笑,說:"還沒吃到口就醒了。"
    何秋思坐了起來說:"我睡醒了,坐一坐,你纍了,躺平了好好睡一會兒。"
    她可能是有了意見。劉安定也坐起來說:"你是病人,我還是在凳子上坐一坐好。"
    何秋思一把拉住他,說:"咱們繼續睡吧,沒事,我是怕你不敢伸腿拘束,你放心睡吧。"
    重新躺下,劉安定更沒一絲睡意,但這次他不敢再造次。他想,如果再有動作,就不好解釋了。他雖可以阻止手腳的動作,卻沒法剋製心裏的欲望,就這樣,劉安定的內心一直折騰到天亮。
    一早回到傢,妻子宋小雅就審問數落。劉安定心裏高興着,妻怎麽數落他都惱不起來。妻問一晚和哪些同學在一起。他知道話多了會露馬腳,便轉了話題問豬場的豬怎麽樣了。這一問妻找到了發泄的話題,她接了話茬說:"你還知道問豬,沒錢時你知道從豬場去拿,正用你時你卻躲沒了影子,你說,這事讓爸怎麽想,爸想起來傷心不傷心。"
    劉安定不敢再呆下去,他說現在就到豬場看看,便急忙洗把臉出了門。
    實驗豬場在校動物場,其實豬場衹是一個實驗點,養了幾頭公豬和十幾個品種的母豬交配,篩選出優良品種後,再拿到西臺縣的種豬場定型繁育。來到實驗豬場,嶽父宋義仁和獸醫係病理教研室的李教授正在給豬註射。豬捨外的空地上已經躺了兩頭死豬。劉安定用腳踩踩死豬,再看看死豬的眼睛,覺得不像是豬瘟豬丹毒一類的病。看到劉安定,宋義仁走了過來。劉安定說:"我看和上次的死因一樣,很可能是遺傳疾病,說明這個品種不行,至少是抗病性太差。"
    宋義仁同意劉安定的觀點。上次雜交出的這個品種就是長這麽大死的,解剖化驗了死豬所有的髒器都沒找到確切的原因。宋義仁摸摸死豬,說:"太可惜了,這個品種我最喜歡,瘦肉率高,體形也好,你看這體形,細長均勻,綫條流暢,飽滿豐腴。太可惜了。"
    嶽父註重美,又有點學者氣,59歲的人了,什麽時候都是西裝革履,打了領帶,皮鞋也擦得油光照人。但嶽父的美學思想用到養豬方面劉安定覺得有點好笑,有點迂腐。豬本身就是醜的,都說醜得像個豬,嶽父竟說什麽綫條體形,難怪幾十歲了還去離婚。劉安定止了心裏的笑說:"也沒什麽可惜的,在自然界,要經過大自然千萬年的篩選考驗才能誕生一個物種,我們想雜交一個就成功一個,從理論上說也是不現實的。"
    宋義仁走過去對李教授說:"我看算了吧,很可能是遺傳疾病,打針也是白費勁。"
    裏面的十幾頭豬也已經躺倒了,針刺進去都沒什麽反應。李教授說:"藥物對有些遺傳疾病也是有效的,效果怎麽樣我正想試驗試驗。"
    宋義仁笑着說:"你倒聰明,拿我的錢搞你的實驗。"李教授說:"你也太小氣了,你大教授大老闆,辦了大豬場,資産上百萬,還在乎幾瓶藥錢。"
    說笑歸說笑,李教授還是收拾起了東西。走出豬捨,李教授問劉安定能不能從遺傳學或基因方面找到問題。劉安定說:"基因方面的研究我沒搞過,用現有的遺傳理論去找原因也很睏難。"
    劉安定勤奮好學,在遺傳育種、動物免疫預防等方面研究成果不少,是大傢認可的權威,宋義仁也常為自己的女婿自豪,現在劉安定說得這樣謙虛,宋義仁說:"基因研究是前景看好的尖端科學,我出錢讓他搞這方面的研究,他卻要搞胚胎移植,說這項研究實用,很快就能直接用於生産。我是老了,要不然我就搞基因方面的研究。"
    劉安定說:"如果衹看電視和報紙,好像人類馬上就能破譯生命的全部秘密,其實完成基因測序,那衹是最基本的認識,要隨心所欲地改變某些基因,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電視報紙追求的是新聞效果,而科學家遵循的應該是實事求是。"
    宋義仁覺得女婿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側臉看李教授,李教授也點頭肯定。李教授說:"到底是你們年輕人腦子活,我的幾個研究生都不想學基礎的東西,整天叫喊着要搞什麽高新研究,我想請你去給他們講講這方面的東西,讓他們也瞭解一下,要不他們還以為浪費了他們的天才。"
    劉安定一直認為李教授的知識太陳舊了,充其量衹是個高級獸醫,但人傢是教授,理所當然可以帶研究生,自己滿腹學問,卻還是個副教授。劉安定心裏一陣不平。但他答應去講,他想,我要讓你們看看,看看什麽叫水平。
    嶽父和李教授又說起了胚胎移植,特別是李教授,提出了許多問題。劉安定惦記着何秋思。今天上午她還要做幾項檢查,還得從傢裏帶點日用品,這些都需要他幫忙。他看看表,已經八點半了,醫院已經上班工作了。劉安定心裏着急,就匆匆應付幾句。見李教授還有問不完的問題,劉安定衹好說還有點急事,得先走一步。
    宋義仁對劉安定說:"西臺縣豬場還有不少這種雜交豬,你明天有沒有空,我們一起過去看看。"
    西臺縣是宋義仁的老傢,也是山區窮睏縣,出了他這麽一個教授,也算窮縣出了一個人物,宋義仁也想為家乡辦點事情,就在縣裏辦了一個種豬場,把實驗初步定型後的豬弄到種豬場,繁育良種仔豬,然後賣給農戶飼養。因為豬品種好,飼養經濟效益高,幾年下來全縣成了養豬大縣,宋義仁也成了縣裏的名人,還說要給他立碑,要奬勵他一輛小轎車,但都還沒有兌現。良種豬場規模已經很大,現代化程度也很高,劉安定也為豬場出過不少力,每次嶽父讓他去,他都無條件點頭答應。這次他卻無法答應,何秋思那裏不能沒有他。他猶豫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藉口。他决定先點頭,到時再找個理由推托不去。
    匆忙趕到醫院,何秋思卻說有了變化。醫院已給她做了會診。因為B超檢查輸卵管的腫物基本消失,她也不再感到疼痛,腹腔內也不再有血,同時尿樣檢查也沒有懷孕的明顯跡象,據此醫生判斷有兩種可能:一是輸卵管上生了個膿瘡,膿瘡破裂後出血疼痛。二是確實是宮外孕,但胚胎因種種原因已經流産。醫生决定讓何秋思先出院,但不能大意,要她自己高度註意病情,一有問題及時到醫院。
    儘管對病因沒有準確的結論,但病好了就是最好的結論,搞清是什麽原因也沒有了必要。何秋思萬分高興,說總算是逃過了一劫,免除了挨一刀的痛苦。劉安定心裏卻有點莫名的惆悵,他知道這是為什麽,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陰暗心理。一直以為自己還算高尚的他也對自己産生了懷疑。劉安定也竭力表現出輕鬆愉快,和何秋思一起辦理了出院手續。
    西臺縣的豬場建在半山坡上,豬捨下挖一米五,遠看似一排排的戰壕。劉安定一直覺得這個設計很有點科學頭腦。西北地區鼕天寒冷,這個季節豬消耗的熱量多卻不長肉,而夏季又晝夜溫差太大,豬容易得病,這種半地坑式豬捨,鼕暖夏涼,很好地解决了這一問題。宋義仁也很為自己這一傑作得意,別人不誇時也要自誇一番。宋義仁說:"到了鼕天上面加蓋塑料棚,就是一個保溫豬捨,這個設計的特點就是把所有的自然能源都用上了,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沒有遺憾的一件事。"
    豬場場長叫吳學纔,人們卻喊他吳校長。老吳笑着嚮劉安定解釋說:"老百姓說縣裏有三大怪--豬場、林場、農場官帽戴。這三個單位都是副縣級,場長書記都是五十七八歲的副縣級幹部,豬場又是培育良種的,人傢就說我們是五七幹校,所以人傢叫我吳校長。"
    劉安定笑笑,說這說明縣裏對豬場的重視。吳學纔說:"錯了,我們這些五十多歲的老鄉長老書記,升副縣長沒有位子,年齡也過了綫,但又得給升一下,衹好把這三個場升為副縣級,給我們個副縣待遇,等着讓我們一年比一年老,然後退休回傢。"
    同一個品種的豬,飼養在學校科研點的都死了,這裏的卻生長良好。再仔細觀察,確實沒有一點異常情況。宋義仁問劉安定能不能有個合理的解釋。劉安定想想說:"如果用推理的方法來解釋,衹能說這種豬缺乏對某種病菌的免疫力,而這裏沒有這種病菌。"
    對劉安定的看法,宋義仁覺得也衹能是一種推理。他讓豬場技術員拿出實驗記錄。從對比實驗來看,這個品種的豬雖然生長慢些,但食量也小些,每長一公斤肉消耗的飼料要比一般品種少零點二公斤,並且瘦肉率較高。在這裏進行的是大數量的定型實驗,這個實驗結果讓宋義仁高興。徵求大傢的意見,誰也提不出其他問題,於是决定大量繁殖推廣這個品種。
    想到那些死豬,劉安定就為這個品種擔心,想提出反對意見,又覺得沒有充足的根據,自己對養豬也是外行。看着大傢都一臉高興,劉安定便什麽也沒說。
    給這個品種的豬定名時,因其全身雪白,吳學纔說就叫伊麗莎白,有點洋味也好銷售。宋義仁笑了說:"鬍扯,咱們中國人搞的,就叫中國名。"按宋義仁的意思,要起一個很美的名字,還要把豬雪白的特點叫出來。吳學纔又說叫白裏透紅,意思是毛白皮薄,肉質鮮嫩。宋義仁卻覺得不如叫窈窕白雪,聽着文雅,感覺就是知識分子搞的。劉安定覺得叫什麽名並沒有實質意義,本不想發表意見,見嶽父將豬名看得很重,起得名字也離譜,便忍不住說:"養豬的是農民,太雅了不行,窈窕是什麽意思他們不明白。這種豬肚子小,肉都在前胛和後臀,不如就叫肥臀細腰。
    吳學纔笑了說:"我怎麽聽着這名字有點性感,好像有個典故說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細腰容易讓人想到美女,結果是頭豬,讓人失望。"
    劉安定心裏不由一動:在他的潛意識裏,何秋思給他的印象就是肥臀細腰,怎麽這個詞一下冒出來用在了豬身上。劉安定覺得真是荒唐可笑。他不想讓豬來褻瀆他心中的這分美好。但宋義仁一口咬定說:"就叫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好,聽着好聽,特點也都出來了,還是你們年輕人的想象豐富,但肥臀細腰也有點不上口,我看就叫白細腰。"
    吳學纔看着劉安定嘿嘿直笑,劉安定一下有點不好意思。他知道吳學纔不是笑他,而是笑嶽父多情。劉安定紅了臉走到一邊看豬。
    想不到縣辦公室給吳學纔打來電話,說晚上縣裏出面招待兩位教授,王副縣長親自作陪,要吳學纔帶兩位教授立即到縣招待所來。
    王副縣長叫王德禮,四十幾歲,個子不高但肚子很大,肚子鼓鼓地嚮外腆着。他將褲帶勒得很緊,將肚子勒出一個深溝,好像要將肚子勒破,又好像要將皮帶綳斷,看了讓人心裏懸着為他擔心。王德禮很開朗,見了面便又笑又說,一副隨和熱情,但劉安定覺得王德禮從骨子裏透出的是一股領導者的氣勢,那種自然而然的自信,那種了無痕跡的霸氣,如果沒有幾十年領導工作的鍛煉,很難修煉到這種程度。王德禮得知宋義仁和劉安定是翁婿關係時,笑了說:"人傢都說我們縣委縣府親連親,公檢法都是子弟兵,怎麽你們高等學校也是這種裙帶關係。"
    劉安定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宋義仁解釋說:"我這女婿可是畜牧獸醫方面的權威專傢,在全省也是大名鼎鼎,我帶他來,不是以女婿的身份,而是以專傢的身份來給豬做鑒定的。"
    王德禮說失敬,便要給名教授敬六杯酒。劉安定雖然平日不喝酒,但入了酒場酒量也不小,他覺得應該入鄉隨俗,自己並不是死板的學究,自己有活潑的天分,也有活潑的知識做資本。劉安定堅持說見了官,就按官場規矩辦,尊敬領導,先敬縣長六杯。兩人拉拉扯扯互相鬥嘴,但王德禮始終表現出的都是尊敬,並沒有一點霸氣。宋義仁清楚地感覺到今天的王縣長有點異樣。來赴宴時他就猜測會有什麽事,他覺得有可能是兌現給他的奬勵,但他又不敢相信,因為在豬場效益最好時說要奬車奬錢也沒兌現,現在高潮已經過去,再奬不大可能,但他心裏還是希望是奬勵,哪怕是這方面的一點消息也好。現在觀察王縣長,很可能是和奬勵有關,不然他沒必要這樣尊敬和恭維。宋義仁滿心歡喜,說恭敬不如從命,要劉安定把縣長的敬酒喝下。
    將六杯酒喝下,劉安定就稱贊王縣長平易近人,沒有官架子。王縣長笑了說:"扯淡,正統和官腔那都是開會坐在臺上的事,臺下,你就得活蹦亂跳,口無遮攔,葷素一起上,和百姓打成一片,要不然人傢就覺得你這人陰險,沒人敢和你交往,你這官也就做不成了。"
    王德禮又讓吳學纔給兩位教授敬酒。王德禮一口一個吳校長,說吳學纔是"黃埔軍校"的校長。王德禮說:"你們大學也就幾千學生,吳校長管上萬頭豬,並且都是渾身高科技的良種,每一頭都是革命的種子,所以我說他是‘黃埔軍校’的校長。"
    王縣長和部下也一樣開玩笑,可見是真的開朗活潑,這樣的官感覺就是好交往。劉安定想講個笑話,但老丈人在場又不好講,衹好提出和縣長劃拳喝酒。喝一陣,王德禮一本正經說:"二位教授,我今天還有件大事要求二位。我兒子今年高考,分數剛夠專科綫,但上專科不行,現在專科根本不算個學歷,你們農大本科每年都降分錄取,我讓兒子報了你們學校,但這種事不跑肯定不行,今天我就求二位給我跑跑。對兒子,我是不惜一切代價的,需要什麽,花費多少,儘管說,我决不打半點猶豫。"
    原來是這事,宋義仁的心涼了半截。看來奬勵的事是不會兌現了。招生的事宋義仁也瞭解一些,宋義仁說:"錄取綫是由省招辦劃的,怎麽錄取也是招辦說了算,學校基本上沒有權力,我們是教書的,就更沒辦法了。"
    王德禮搖了搖頭說:"你衹瞭解表面現象,實際的情況並不一樣。有位縣長的女兒去年高考,專科綫都沒達到,都以為上大學沒戲,結果開學兩個多月後人傢也去上大學了,上的還是本科。後來縣長悄悄對我說,什麽事情都是人辦的,是人辦的事,人就有辦法把事辦成,錄取時雖然是統一標準,但錄取工作後還有個掃尾工作,這個工作就是善後工作。這樣的事你想想也可以理解,什麽是絶對,世上就沒有絶對的東西,再清的水裏面也要有點微生物礦物質,招辦不是世外桃源,世上錯綜復雜的關係不可能不考慮,所以省裏的事我來跑。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常年往省裏跑,也跑出了些關係,但衹有省裏還不行,學校方面還得出面申請要人,所以學校的事我想拜托你們二位教授給跑一跑。說實話,關係都是跑出來的,不跑你就沒有關係,跑多了,關係也就跑出來了,辦法也就跑出來了,你們兩位是大名鼎鼎的教授,我想他們不會不給大教授一個面子。"
    宋義仁嘆口氣說:"王縣長你還是不瞭解學校,在大學,教授衹是個教書的,就像你們的種田能手也是個種田的一樣,可以說教授不帶長,放屁也不響。在大學,校長會讓一個科長處長辦件事,但决不會求一個教授什麽。不是我謙虛,平時我辦一件小事都很難,這樣的大事,負責招生的科長處長我一個也不認識,別說辦成,恐怕是連門都摸不進去。"
    如此直白地回絶,讓王德禮有點尷尬。王德禮幹笑幾聲,看眼吳學纔說:"吳校長也不是外人,說句老實話,有錢使得磨推鬼,你就說那是一位縣長的兒子,事成之後必有重謝,別的話不必多說。如果他稍懂點世道,他就會想辦法給你去辦。但你老了,讓老教授去辦這種事他確實辦不到,算我白說,我還是另找別人吧。"
    王德禮顯然是不高興了。劉安定覺得不管能不能辦成,都應該先答應下來,這也是起碼的禮貌。老同學白明華在教務處當處長,正好管着招生,雖然這些年來往不多,但有同學這個稱呼,事情也好辦些。劉安定說了這層關係,王德禮立即來了精神。王德禮說:"辦事就是人托人,哪有那麽巧,辦事的就正好是你自己。話說回來,人和人怎麽認識?就是在辦事中認識,在辦事中成為朋友,就像咱們,如果我沒有這件事要辦,那咱們衹是認識,要辦這件事,咱們就成了朋友。"
    吳學纔竭力附和幫腔,說如有必要他來跑腿送禮。這樣的事敢赤裸裸地公開來說,讓劉安定感到吃驚。細想,也覺得可以理解。做官不同教書,官場絶不似教書那樣單純,官場,也許整天都要面對這樣一些事情,經多了也就習以為常。同時劉安定也隱隱感到,王德禮之所以當着部下吳學纔的面這樣赤裸裸地說,好像也是一種策略,一能表明直率,二能表明沒把誰當外人,三表明對大傢的信任。劉安定不由得佩服王德禮的聰明,看來學問不僅在書本,真是行行出狀元,自己滿腹學問,未必能當得了縣長。劉安定答應盡力辦,王德禮表示感謝。王德禮又敬劉安定三杯後,卻話鋒一轉,炫耀起了自己的能力。王德禮說:"其實像工大財大這些學校也能進去,但工大財大出來路窄,就局限在一個行業。農大就不同,農村天地廣阔,幹什麽都沾邊,用毛主席他老人傢的話說,就是廣阔天地大有作為。"
    劉安定理解王德禮的心情,一個縣長當然不能太低三下四軟在百姓手下,他當然需要一點面子。劉安定知道應該給他這個面子。他附和了說:"王縣長確實想得周到,考慮問題因地製宜,有你在縣裏撐着,兒子農大畢業回來幹幾年鄉長,然後就接你的班。"
    王德禮哈哈笑了起來,然後說:"你想錯了,你根本不瞭解基層。全縣幾萬幹部,有幾個才能熬到鄉長?就算熬到鄉長,又有幾個才能熬到縣長?鳳毛麟角。為什麽?起點太低,從井裏往上蹦,纍死衹能蹦到井面。省裏的大單位就不一樣,起點就是科級,幾年就是處級,三十幾歲的人往下一放,不是書記就是縣長。你看看全省的縣長書記,有幾個不是從省裏市裏下來的,有幾個又是一直從鄉裏升上來的?所以,我的兒子拼死我也要讓他留到省裏。"
    到底是文化水平低,王德禮還是有那種土幹部的霸氣。劉安定是第一次和縣長級別的領導接觸,他原來就覺得縣官牛逼,想不到人傢的雄心遠比想象的還要厲害。他一時無話可說。大傢也不再多說,就互相勸酒,吃飯。
    王德禮的手機突然響了,聽幾句關機後,王德禮說有個急事,衹能先走一步。王德禮說:"我把權力交給吳校長,吃過飯後再怎麽娛樂,由吳校長來安排。"
    送走王德禮回到飯桌,吳學纔問宋義仁接下來怎麽進行。宋義仁說:"王縣長讓你安排,我看別的活動就免了,還是跳跳舞,活動活動身子好。"
    嶽父沒別的愛好,就喜歡跳舞,並且衹跳標準的交誼舞,他現在的妻子就是在舞廳認識從而離婚結婚的。因為嶽父跳舞很正規,所以總要到正規的舞廳去跳。劉安定還從沒看過嶽父跳舞,想不到平日一臉沉思有點老態的嶽父,上了舞場便生動起來,腰板筆直精神抖擻,托着女士進退回轉,身輕如燕,仿佛手裏托的不是女士而是任他擺布的一種藝術。不大會跳舞的劉安定不禁一陣感慨。嶽父要和嶽母離婚時,妻子宋小雅又哭又鬧,死去活來,堅决不同意父親離婚,其中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宋小雅不滿意父親的那位戀人。嶽父的戀人叫許慧,原在秦劇團唱戲,劇團不景氣後,她便到歌廳做兼職教練,說是指導那些不大會跳舞的人跳舞,其實就是個陪舞女。嶽父就是和許慧跳舞相戀的。宋小雅認為,王八戲子吹鼓手,演戲的許慧和父親這樣的學者格格不入,更何況許慧又比父親小十幾歲,到時父親管不住她事小,鬧成個武大郎與潘金蓮如何了得。宋小雅以為父親的心是柔弱的,但她哭死哭活,也沒哭動父親那顆火熱的心。宋小雅的生母也是教師,一氣之下說都這樣了,誰離了誰也活得成,便也堅决要離,於是很快就辦了離婚手續。想不到的是嶽父和許慧卻過得很好,沒吵過,也沒鬧過,結婚後,許慧就不再去唱戲跳舞,安安靜靜在傢裏守傢侍候丈夫,每天晚飯後,便和嶽父輓着手在校園的林陰道上散步,讓許多人羨慕不已。嶽父再婚後,宋小雅就再不怎麽去父親那裏,但父親卻割捨不去父女深情,有什麽事都找上門來,女兒女婿有什麽睏難,更是傾力相助。劉安定集資買房時,嶽父給了兩萬,裝修時,嶽父又出了一萬。那年春節,嶽父將他和宋小雅叫去吃飯。這天嶽父故意多喝了點酒,然後將許慧拉到身邊,拍了拍許慧的背對他和宋小雅說:"你們怎麽待我並不重要,你們怎麽待她我很看重,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也是你們最值得尊敬的女人,她的內心很苦,在這裏也沒什麽親人,所以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們,就是如果我突然死了,或者老了不能動了,我求你們能好好待她,不要讓她為難,最好能像親娘一樣待她。"那天劉安定也流淚了,他流淚是因為感動,為嶽父對許慧的那分真情而感動,這分真情讓他感動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從此改變了對嶽父的看法。他不再認為嶽父風流而喜歡女色,他覺得嶽父是個真正有情有義的男人,他為愛情而痛苦,他為愛情而快樂,快樂和痛苦,都使他覺得活得很有價值。
    望着翩翩起舞的嶽父,劉安定突然對嶽父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嶽父是一個最懂生活的人。在事業上,嶽父能抓住機遇,與時俱進,讓學問走嚮市場變成經濟效益,成了名,掙了錢。在生活上,嶽父儒雅而不死板,開放而不張狂,既有知識分子的沉着穩重,又有現代青年的熱情浪漫。如此活一輩子,怎麽說都應該是活得很有質量,很有內容。
    劉安定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何秋思。
    來西臺縣時他就幾次想給她打個電話,但拿起電話,他心裏就止不住緊張。說什麽,為什麽要打電話,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光明。她的丈夫雖然不在身邊,但也是有夫之婦,又是同學的妻子。同學信任你,你心裏卻裝了那麽多的齷齪,你還算不算一個知識分子。但放了電話,那分衝動,那分激情,那分莫名的興奮不安和躁動,又無情地折磨着他。此刻,這分激情和躁動更加強烈地衝擊着他的心,好像何秋思就在眼前,就躺在那張床上。好像她的皮膚特別綿軟光滑,這種感覺一直停留在手上。印象和感覺形成一個模糊而實在的頑固印象,這個印象深深地潛入他的大腦,時時閃現,無法抹去。他後悔那晚太膽小,顧慮太多,躺在了一個床上竟然毫無作為,衹摸了一下腿,如果說給別人聽,絶對不會有人相信。但就是這條腿,卻讓他對她的身體有了實質性的認識。劉安定呆呆地坐着。聽着舒緩的音樂,看着朦朧的燈光,他突然想哭,突然無法壓製心中那濃濃的感情。一起在西藏支教的老高說得對,一份要死要活的愛是享受,也是天意,心裏有了這份愛,不管結果如何,不管是苦苦相思還是歡樂相伴,那都是一種巨大的幸福。劉安定急不可待地想給她打個電話。他看眼舞池,嶽父已不知舞到了哪裏,他起身疾步走出了舞廳。
    撥電話時又止不住手抖,深呼吸幾口後,終於聽到了何秋思的聲音。他問她在幹什麽,她用撒嬌的聲音說:"還能幹什麽,想你吶,想你又見不到你,衹好給你寫信,我在給你寫信呢。"
    劉安定怔一下,接着全身訇然一片麻木,好像整個身體都在升騰,此時,所有的顧慮與羞怯,都化做了發自肺腑的感情,他顫了聲說:"我也是特別想你,要死要活地想,也想給你寫信把我心裏的感情表達出來,但又怕冒犯了你,忍到現在,衹好給你打個電話。"
    何秋思問你是誰,劉安定睜大了眼說:"我是劉安定呀。"何秋思立即叫了起來:"啊呀,聽錯了,聽錯了,我睡糊塗了,還以為是李玉從國外打來的,對不起對不起,你的聲音怎麽有點像他的。"
    劉安定半天合不攏嘴。好像對方也在沉默。半天她纔問你在哪裏。劉安定說:"我在西臺縣的一個豬場。"
    又是沉默,這次好像時間更長。劉安定也感到再無話可說。何秋思說:"真是對不起,不過我心裏真的也想你,心裏……不說了,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你不在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來表達我的心情。"
    他覺得她是在編謊應付他,以掩飾她的尷尬。劉安定感到受了欺騙,他說:"對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然後挂了電話。
    真他媽的掃興,一片真情花長途話費給人傢打電話,人傢心裏卻想着丈夫。劉安定一陣尷尬一陣惱怒。見電話亭的老闆一臉譏笑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是狼狽,便急忙付了費快步離開。
    回到舞廳,劉安定又一陣悔恨,他恨自己可笑,快四十歲的人了,卻像小青年一樣魯莽衝動幼稚,人傢有睏難了讓你幫了點忙,你就想入非非,真的是愚蠢可笑。劉安定暗暗將自己打了個嘴巴。
    劉安定看眼表,確實是晚了。也許是她睡着了,突然被電話驚醒,纔沒聽出是誰的聲音。她說她在給李玉寫信,肯定是故意調侃,和李玉開玩笑,這麽晚了怎麽會寫什麽情書。
    何秋思已在學校工作了兩年,也有要好的朋友,也有一起留校的同學,她病了完全可以找他們,而不找他們找咱,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至少是咱在她心目中有一個很好的印象。她真的有那麽點意思也是有可能的。
    坐一陣,見不遠處有個女士也在獨坐並不時地看他。他看她時,她便過來邀他跳舞。此時他毫無跳舞的興趣,但又不好拒絶,便跟了進入舞池。兩人互相搭在一起,女士卻不肯邁步。他使勁帶幾次,女士微笑了說:"我是專職伴舞的,一小時要付二十塊。"
    劉安定甩開她的手,憤然離開了舞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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