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言情>> Qiong Yao   China   现代中国   (April 20, 1938 ADDecember 4, 2024 AD)
白狐 Arctic fox
  縣太爺葛雲鵬從獵人手中救下周身雪白的狐狸,白狐似乎想表達滿腹感激之情,從喉嚨間發出柔和的低鳴聲。 不久葛雲鵬又收留了一位賣身葬父的白吟霜,她能詩善麯、能斷是非,更絶的是,她有一對和白狐一模一樣的眼神...... 楊柳青青、畫梅記、白狐...... 總括狐、鬼、俠記、及兒女之情的六篇傳奇,是瓊瑤有心且唯一,以古老中國為背景的小說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一章
  白狐一
  “少爺,再有三裏路就是清安縣的縣境了,您要不要下轎子來歇一歇呢?”老傢人葛升騎着小毛驢,繞到葛雲鵬的轎子旁邊,對坐在轎子裏的雲鵬說。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不是嗎?”雲鵬看了看天空,轎子兩邊的幃幔都是掀開的,雲鵬可以一覽無遺的看到四周的景緻。他們這一行人正走到一條山間的隘道裏,兩邊都是山,左邊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右邊卻是起伏的丘陵山脈,一望無盡的叢林,綿綿密密的蒼鬆古槐,參天的千年巨木,看過去是深幽而暗密的。這時,暮色已在天邊堆積起來了,正逐漸的、逐漸的嚮四周擴散,那叢林深處及山𠔌,都已昏暗模糊。幾縷炊煙,在山𠔌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隻孤鶴,正嚮蒼茫無際的雲天飛去。整個郊原裏,現出的是一份荒涼的景象。
  “是的,天馬上要黑了,”葛升說:“我已經吩咐點起火把來了,您轎子四角上的油紙燈,也該點着了。”“那就別休息了,還是乘早趕到清安縣去要緊。我看這一帶荒涼得很,不知道清安縣境裏是不是也是這樣?”
  “據張師爺說,清安縣的縣城裏是挺熱鬧的,至於縣裏其他地區,和這兒的景況也差不多。”
  “那麽,老百姓种些什麽呢?”雲鵬睏惑的看看那峭壁懸崖,和那叢林巨木。“爺,您沒聽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話嗎?”葛升騎着驢子,扶着轎沿兒,一面前進一面說。
  “哦?”“這兒是山區,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飯哪!張師爺說,這裏的莊稼人遠沒有獵戶多呢!”
  “能獵着什麽?”“可多着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葛雲鵬點點頭,不再說了。環視四周,他心裏不能不涌起一股難言的感慨。人傢說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他也算是一舉成名了。在家乡,鄉試奪了魁,會試又中了進士,雖不是鼎甲,卻也進入了二甲。現在又放了清安縣的知縣,是個實缺。多少人羨慕無比,而云鵬呢?他對這知縣實在沒多大興趣,他就不知道知縣要做些什麽?他今年還沒滿三十歲,看起來也衹是個少年書生。在他,他寧願和二三知己,遊山玩水,吟詩作對,放浪江湖,遊戲人生。但他卻中了舉,作了官,一切是形勢使然。偏又派到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清安縣,他覺得,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色更暗了,下人們燃起了火把,轎子四周也懸上了風燈,一行人在山野中嚮前趕着路,他們今晚必須趕到驛館去歇宿,驛館在十裏鋪,十裏鋪是個小鎮的名字,進了清安縣境還要走五裏路才能到。據說,清安縣的鄉紳大戶,以及縣衙門裏的師爺書記奴才等,都在十裏鋪設宴,等着要迎接新的縣太爺呢!而云鵬因為一路貪看風景,耽擱的時間太多,現在已經晚了。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閃一閃的搖晃着,風燈也在轎沿上晃蕩。葛雲鵬坐在轎中,下意識的看着窗外,天際,冒出了第一顆星,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整個天空都密佈着星星了。山野裏的風不大,聲音卻特別響,穿過叢林,穿過山凹,穿過峭壁巨石,發出不斷的呼嘯。幸好是夏季,風並不冷,但吹到人肌膚上,那感覺仍然是陰森森而涼颼颼的。月光把山石和樹木的影子,誇張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猙獰的形象。雲鵬有些不安,在這種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靜,是難保不遇到強盜和土匪的,如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搶了,那卻不是很光榮的事。強盜土匪還罷了,假若有什麽山魈鬼魅呢?雲鵬知道這一帶,關於鬼狐的傳說最多。
  正在鬍思亂想着,忽然前面開道的人停了,接着,是一陣噼哩啪啦的巨響,火光四射。雲鵬吃了一驚,難道真遇到強人了嗎?正驚疑間,葛升攏着驢子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我們已經進了清安縣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沒多久就可以到十裏鋪了。”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雲鵬放下了心,一行人繼續嚮前走着,轎夫們穿着草鞋的腳迅速的踩過了那鋪着石板的山路,石板與石板的隙縫間長滿野草,不論行人踐踏與摧殘,衹是自顧自的生長着。幾點流螢,開始在草叢裏與山崖邊來往穿梭。雲鵬斜靠在轎子裏,雖然坐在軟軟的錦緞之中,仍然覺得兩腿發麻。山風在山野裏迴旋,簾幔在風中撲打着轎沿,風燈搖晃,四野岑寂……雲鵬忽然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他似乎睡着了片刻,然後,忽然被一陣嘈雜的人聲所驚醒了。他坐正了身子,這纔發現轎子已經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時間,他以為已到了十裏鋪,再嚮外一看,纔知道仍然在山野裏,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燭天。在火光中,是吆喝聲,人聲,叱駡聲。“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葛升!”雲鵬喊着,一面掀開轎門前的簾子,鑽出轎子來。
  葛升急急的跑了過來。“爺,您不要驚慌,是一群獵人。”
  “他們要幹什麽?為什麽攔住轎子?”
  “不是攔住轎子,他們追捕一隻狐狸,一直追到這官道上來了,現在已經捉住了。”
  “捉住了嗎?”“是的,老爺。”“讓我看看。”雲鵬好奇的說,嚮那一群持着火把的獵人們走去,大傢急急的讓出路來,獵人們知道這是新上任的縣太爺,都紛紛麯膝跪接,高呼請安。雲鵬很有興味的看着這些他的治民,那一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彪形大漢,腰上圍着皮毛,肩上背着弓箭,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的臉孔都紅紅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雲鵬聞到一陣濃郁的酒香,這纔註意到,他們幾乎每人都帶着個酒葫蘆。
  人群既然讓開了,雲鵬就一眼看到了那被捆綁着的動物,那竟是衹周身雪白的狐狸!這狐狸顯然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奔跑和掙紮,如今在繩索的捆綁下,雖然已放棄了努力,但仍然在劇烈的喘息着。獵人們把它四衹腳綁在一起,因此,它是躺在地下的,它那美麗的頭顱微嚮後仰,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帶着股解事的、祈求的神情,默默的看着雲鵬。
  雲鵬走了過去,蹲下身來,他仔細的註視着這個動物,狐狸,他看過的倒也不少,但從沒看過這樣全身雪白的。而且,這衹白狐的毛光亮整齊,全身的弧度美好而修長,那條大大的尾巴,仍然在那兒不安的擺動着。一隻漂亮的動物!雲鵬由衷的贊美着,不由自主的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着那衹白狐。那白狐蠕動了一下,隨着雲鵬的註視,它發出了一陣低低的悲鳴,那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在火把的光芒下閃爍,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雲鵬。雲鵬望着那對眼睛,那樣深,那樣黑,那樣求助的,哀懇的凝視着,那幾乎是一對“人”的眼睛!雲鵬猛然覺得心裏一動,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同時,他周圍的人群忽然發出一陣驚呼,紛紛後退,像中邪似的看着那衹白狐。雲鵬奇怪的再看過去,於是,他看到那衹狐狸的眼角,正慢慢的流出淚來。一個獵人搭起了弓箭,對那衹白狐瞄準,準備要射殺它。雲鵬跳起身來,及時阻止了那個獵人。張師爺走過來,對雲鵬說:“獵人們迷信,他們認為這衹白狐是不祥之物,必須馬上打死它。”“慢着!”雲鵬說,轉嚮一個獵人。“你們獵了狐狸,通常是怎麽處置?殺掉嗎?”“是的,爺。”“它的肉能吃嗎?”雲鵬懷疑的問。
  “肉不值錢,老爺。要的是它那張皮,可以值不少錢,尤其這種白狐狸。”“這種白狐狸很多嗎?”
  “很少,老爺,這是我獵到的唯一一隻呢!以前雖然也有白狐,總不是由頭到尾純白的。”
  “這張皮能值多少錢?”
  “總值個十兩銀子。”“葛升!”雲鵬喊。“是的,爺。”葛升應着。
  “去取十五兩銀子來。”
  “是的,爺。”“我用十五兩銀子買了這衹白狐,可好?”雲鵬問那個獵人。“你們願意賣嗎?”那獵人“噗”的一聲跪了下來,垂着頭說:
  “老爺喜歡,儘管拿去吧,小的們不敢收錢。”
  “什麽話!”雲鵬拍拍那獵人的肩:“把銀子收下吧,不要銀子,你們靠什麽生活呢?葛升,把銀子交給他們收下!”
  “不!小的們不敢!小的們不敢!”獵人們叩着頭,誠惶誠恐的說。雲鵬不自禁的微笑了起來,他知道,他有一群憨直而忠厚的子民,他已經開始喜歡起這個地方了。葛升拿着銀子,看了看主人的臉色,他對那些獵人們大聲說:“爺說給你們銀子,就是給你們銀子,怎可以拒絶不收呢?還不收下去,給爺謝恩!”
  於是,那些戰戰兢兢的獵人們不敢拒絶了,收了銀子,他們跪在地下,齊聲謝恩。雲鵬笑嘻嘻的看着那衹白狐:
  “現在,這衹狐狸是我的了?”
  “是的,爺。”雲鵬把手放在白狐的頭頂上,摸了摸它那柔軟的毛,對它祝福似的說:“白狐啊!白狐啊!你生來希罕,不同凡響,就該珍重自己啊,現在,好生去吧!森林遼闊,原野無邊,小心不要再落網罟啊!”說完,他站起身來,對獵人們說:
  “好了,解開它,讓它自己去吧!”
  獵人們面面相覷,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他們走上前去,三下兩下就解開了那狐狸的繩索。除去拘束之後,那白狐立刻一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擺了擺頭,它抖動了一下身上的毛,就昂首而立。星光下,它渾身的白毛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站在那兒,它有種難解的威嚴,漂亮而華貴。
  “好畜牲!”葛雲鵬點點頭,揮了揮手。“不要管它了,上轎吧!我們又耽誤了不少時間了!”
  他轉過身子,上了轎。獵人們都俯首相送。他坐在轎中,拉開簾幔,對那些獵人揮手道別。轎子擡起來了,正要前行,忽然間,那衹白狐跑了過來,攔在轎子前面。轎夫們呆住了,衹愣愣的看着那衹白狐,雲鵬也奇怪的望着它。那白狐低着頭,垂着尾巴,喉嚨裏發出柔和的,低低的鳴叫,似乎有滿腹感激之情,卻無從表達。然後,它繞着轎子行走,緩緩的,莊嚴的邁着步子,一直繞了三圈。月光之下,山野之中,這白狐的行動充滿了某種奇異的,神秘的色彩。接着,它在轎前又停了下來,低低頷首,又仰起頭,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嘯,就揚起尾巴,像一陣旋風一般,捲進路邊的叢林裏去了。衹一眨眼的工夫,它那白色的影子,已在叢林裏消失無蹤。
  “君子有好生之德。”雲鵬喃喃自語:“好好去吧!白狐。”
  轎子嚮前移動了,一行人繼續在暗夜的山野裏,嚮前趕着路,山風清冷,星月模糊,遠方,十裏鋪的燈火,已依稀可見了。
  二
  夏日的午後,總是倦怠而無聊的。雲鵬坐在他的書房中,握着一捲元麯,不很專心的看着。他的小書童喜兒,在一邊幫他扇扇子。上任已經半個月了,他已熟悉了這個樸實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恬淡而淳樸,很少紛爭,也很少打鬥。半月以來,他衹解决了一兩件家庭糾紛。縣太爺的工作,是清閑而舒適的。這縣城名叫楊傢集,為什麽叫楊傢集,已經不可考,事實上城裏姓楊的人傢,比姓什麽姓的都少,想當初,這兒必定是個趕集的市場。現在,這裏也有上千戶人傢,而且,是個小小的皮貨集散地。因為皮貨多,外來的商賈行旅也很多,於是,酒館、飯店都應時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戲班子,變戲法兒的,耍猴兒的……也常常到這兒來做生意,所以,這楊傢集遠比雲鵬預料的要熱鬧得多。
  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着門。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前後三進,總有幾十間屋子,畫棟雕梁,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
  雲鵬已把傢眷接了來了,夫人名叫弄玉,長得非常雅麗,而且溫柔嫻靜。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麽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叫秋兒,八歲,一個叫鼕兒,六歲,從此,就沒再生育過。因為沒兒子,弄玉比誰都急,常常勸雲鵬納妾,但是,關於這一點,雲鵬卻固執無比,他常對弄玉說:“生兒育女,本來就是碰運氣。倒是夫婦恩愛,比什麽都重要,我們本不相識,因父母之命而成親,難得彼此有情,這是緣份。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幹!”
  聽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別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為出發點,則納妾未嘗不可。於是,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挑燈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雲鵬偏不動心,反打發她們走,寧願用小書童喜兒,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私下裏,丫頭們稱雲鵬作“鐵相公”,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也有鐵一般的定力,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他都不會動心。現在,這個“鐵相公”就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的看着元麯,這時,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輓個拋傢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一時間,他有些神思恍惚,闔上書,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書童喜兒,在一邊靜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擾他,看樣子,主人是要睡着了。房裏燃着一爐檀香,輕煙繚繞,香氣彌漫。緑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幾枝翠竹,有衹蟬兒,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着歌。片刻,蟬聲停了,屋裏更靜,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的歌聲。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側身傾聽,那歌聲凄楚悲涼,唱的是: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然後,歌聲一變,唱的又是:
  “野花如綉,野草如茵,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復春!
  ……
  萬裏羈魂招不返,空落得淚沾巾,
  念骨肉顛連無告,衹得將薄奠來陳,
  酹椒觴把哀情少伸,望尊魂來享殷勤!……”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唱停停,婉轉凄切,令人鼻酸。而在歌聲之中,又夾着許多嘈雜的人聲和嘆息聲。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對喜兒說:
  “喜兒,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麯子?有沒有什麽冤屈的事情?”
  “是的,爺。”喜兒去了,雲鵬仍然坐在那兒,聽着那時斷時續的歌聲。越聽,就越為之動容,歌女唱麯子並不稀奇,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片刻之後,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垂着手,葛升稟報着說:“爺,外面有個唱麯兒的小姑娘,在那兒唱着麯子,要賣身葬父呢!”“什麽?賣身葬父?”雲鵬驚奇的。
  “是呀,她說她跟着父親走江湖,父親拉琴,她唱麯,誰知到了咱們楊傢集,她父親一病而亡,現在停屍在旅邸中,無錢下葬,她願賣身為奴,衹求安葬她的父親。”
  “哦?”雲鵬沉思着。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現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傢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淪落兮傷中腸,
   流浪天涯兮涉風霜,哀親人兮不久長!……”
  雲鵬皺了皺眉,擡起頭來,他看着葛升說:
  “有人給她錢嗎?”“回稟爺,圍觀的人多,給錢的人少。”
  雲鵬感慨的點點頭。“葛升!”“是的,爺!”“你去把她帶進來,我跟她談談。”
  “是的,爺。”葛升鞠躬而退。喜兒走過來,依然打着扇子。一會兒,那歌聲就停了,再一會兒,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
  “唱麯兒的姑娘帶來了,爺。”
  雲鵬擡起頭來,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緩緩的走進來。她渾身縞素,從頭到腳,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帶、白緞鞋,發髻上沒有任何珠飾,衹在鬢邊簪着一朵小白花。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聯想起了什麽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但他立刻就擺脫了這種雜念,當然哪,人傢剛剛喪父,熱孝在身,不渾身縞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頭垂得那樣低,他衹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她低低襝裧,盈盈下拜,口齒清晰的說:“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
  雲鵬心裏又一動,坐正了身子,他說:
  “不用多禮了,站起來吧,姑娘。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麽?”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詩的吟,冰霜的霜。”
  “好名字!”雲鵬喃喃的說,盯着她:“你擡起頭來吧!”
  白吟霜順從的擡起頭來,兩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嚮雲鵬,那烏黑的眸子,那樣深,那樣黑,又那樣明亮,那樣晶瑩,裏面還盛滿了凄楚、哀切、與求助!這是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呵!那種眼光,那份神情!惻惻然,盈盈然,楚楚然,動人心魄。雲鵬費了大力,才能讓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開。然後,他註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雖然脂粉不施,她的皮膚細膩如雪,再加上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更顯得眉目分明。白吟霜,好一個名字,她有那份純淨,也有那份清雅!“你父親過世了嗎?”雲鵬問。
  “是的,爺。”“如果我給你錢,讓你安葬了父親……”
  “小女子願為奴婢,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白吟霜立即跪了下來。“別忙!”雲鵬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問你葬了父親之後,能夠回家乡嗎?你傢裏還有些什麽人?”
  “哦!”吟霜愕然的擡起頭來,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雲鵬。“稟老爺,我母親早已去世,家乡中已無親人,我跟着父親,多年流浪在外,和家乡早已音信斷絶。所以,求老爺恩典,若能安葬老父,並求老爺也收容了我。我願留在老爺傢,侍奉夫人小姐。我雖不嫻熟針綫工作,但可以慢慢學習。”雲鵬凝視着那張雅緻清麗的臉龐,沉吟久之。然後,他又問:“我剛剛聽到你唱歌,是誰教你唱的?”
  “我父親。”“你父親一直靠唱麯為生嗎?”
  “不是的,爺。我父親以前也念過不少詩書,出身於讀書人傢,而且精通音律。衹是門戶衰落,窮不聊生,父親也是個秀纔,卻在鄉試中屢次遭黜,從此看淡了名利仕宦。傢母去世以後,他纔開始帶着我走江湖的。”
  雲鵬點點頭,不自禁的低嘆了一聲。聽身世,也是個好人傢的女兒,衹是時運不濟而已。看她那模樣,也頗惹人憐愛,聽她身世,又境遇堪憐。雲鵬回過頭去,對喜兒說:
  “喜兒,帶這位白姑娘進去,見見夫人,問夫人願不願意留下來作個伴兒?”“是,爺。”喜兒應着。
  “謝老爺大恩!”吟霜俯伏在地,再起來時,已淚盈於睫了。跟着喜兒,她低着頭,退出了房間。雲鵬動容的看着她盈盈退去。站在屋中,他有一剎那的神思恍惚,接着,他纔發現老傢人葛升仍然站在房裏,正局促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葛升,你有什麽話要說嗎?”他問。
  “奴才不敢說。”“什麽敢不敢說的!有話就直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你反對我留下這個白姑娘嗎?”“不,奴才不敢。”“那麽,是什麽呢?”“爺,”葛升慢吞吞的喊了一聲,悄悄的擡起眼睛,看着主人,壓低了聲音,他輕輕的說:“您不覺得,這個——這個——這個白姑娘,有點兒不尋常嗎?”
  “你是什麽意思?”雲鵬皺起了眉。
  “是這樣,爺,”葛升更加囁嚅了。“您聽說過——有關——
  有關狐狸報恩的事嗎?”“聽說過,又怎樣呢?”雲鵬不安的叱責:“那都是些不能置信的道聽途說而已!”“可是——可是——”葛升結舌的說:“這個白——白姑娘,她那雙眼睛,可真像——真像您救了的那衹白狐呵,偏——偏她又姓白,可真——可真湊巧呢!據我看啊,這白姑娘,會成為咱們傢的福星哪!”
  “別鬍說!”雲鵬呵叱着。“哪來這麽些迷信!”他背着手,走到靠內院的窗前去。卻一眼看到弄玉的貼身丫頭採蓮喜孜孜的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夫人說,她喜歡白姑娘喜歡得不得了呢!她說,說什麽也得留下來,她怎麽也不放白姑娘回傢去了呢!”
  雲鵬怔了一會兒,這白吟霜,她可真有人緣呵!想着葛升剛剛說的話,再想起半月前黑夜裏那衹白狐,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來,而在心神恍惚之餘,他腦中浮起的,是白吟霜那對烏黑晶亮的眼睛。
  三
  於是,白吟霜在葛傢留下來了。
  由于云鵬體恤吟霜也是讀書人之後,他不肯把她當作一個丫頭。又由於弄玉的寵愛,於是,葛傢上上下下都尊稱她一聲“白姑娘”,不敢怠慢她。弄玉撥了幾間房子給她住,又派了兩個丫頭侍候她,她也儼然過起半主半客的小姐生涯來了。平日無事,她常教秋兒和鼕兒讀書認字,也陪伴弄玉做針綫,偶爾,當雲鵬高興的時候,她也會在席前獻唱一番。
  至於葛傢的下人們呢,自從吟霜進門,他們就盛傳起“白狐報恩”的故事來了。本來,雲鵬救白狐的事,是整個清安縣,都傳說不衰的。而這白吟霜,永遠是一色的白衣白裳,走路輕悄無聲,再加上見過那衹白狐的人,做了更“確切”的“指認”。於是,吟霜是白狐所幻化的說法,就變成一項不移的事實了。下人們對於“鬼狐”,一嚮有份敬畏之心,因此,他們怕吟霜,也敬吟霜,碰到災難和難題,也會去求吟霜“消災解厄”。不過,他們雖在背後談論吟霜是白狐,當吟霜的面,卻誰也不敢提一個字。而吟霜呢?對於大傢的議論,她也都知道,但卻置若罔聞,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衹是恬淡安詳的過着日子。對雲鵬夫婦,謙恭有禮,對秋兒鼕兒,愛護備至。但“白狐”故事傳說不已,連弄玉也聽到這些傳說了。她曾笑着對雲鵬說:“古來筆記小說中,記載了不少關於狐妾的故事,你可知道嗎?”“別開玩笑。”雲鵬正色說:“第一,吟霜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隻狐狸。第二,我留吟霜,衹因為她無傢可歸,如果轉她的念頭,那就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了。我沒有那種非份的企圖,衹想慢慢幫她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還是讓她嫁過去,陪一份妝奩給她,讓她好好的過日子。”
  “我看,你還是慢慢來吧,”弄玉說。“吟霜常說,死也要死在咱們傢呢!”“她那是說傻話!”“本來嘛,人傢的命都是你救的呀!”
  “你真相信她是衹狐狸嗎?”雲鵬不耐的問。
  “我希望她是。”弄玉笑吟吟的說。
  “怎麽?”“如果她真想報恩,頭一件事,就該讓你有個兒子呀!”弄玉笑得含蓄:“我並下管他是不是狐狸太太生的!衹要有個兒子就好!”“鬍說八道!”雲鵬笑駡着,瞪着弄玉,他不能不懷疑,弄玉那樣熱心的留下吟霜,是不是一件別有動機的事?
  但是,吟霜到底是人是狐呢?在葛傢,卻陸續發生了好幾件奇妙的事情。首先,是弄玉的一個丫頭,名叫香綺,衹有十五歲,因為長得非常白淨,而又善解人意,所以深得弄玉的喜愛。凡是弄玉的簪環首飾,都是香綺在管理。一天,弄玉要戴一個翡翠鐲子,卻遍尋不獲,詢問香綺,香綺也答不出來。於是,大傢翻箱倒篋的尋找,衹是找不出來。香綺因為是自己的責任,急得直哭,那鐲子偏又值點錢,於是,丫頭老媽子都脫不了幹係,大傢就都急了。一個老媽子張嫂提議,不妨下人們都打開自己的箱篋搜一搜,免得大傢背黑鍋。這樣丫頭老媽們就都開了箱子,鐲子仍然沒有尋着,但是卻無巧不巧的在香綺的箱子角落裏,翻出了那裝鐲子的荷包兒,鐲子顯然已脫了手,荷包卻忘記了。監守自盜,弄玉氣得臉發白,一疊連聲叫捆起來打。香綺卻極口的聲稱冤枉,拿着繩子要上吊。正鬧得不可開交,吟霜進來了,香綺一看到吟霜,就像看到救命菩薩似的,倒頭就拜,邊哭邊拜的喊:
  “白姑娘,衹有你能救我,求你救我!你一定知道鐲子哪兒去了?”吟霜弄明白了事情經過,沉吟片刻,她把弄玉拉到一邊,悄聲說:“香綺是冤枉的,她沒偷鐲子,您真想抓到那偷鐲子的人,夫人,我看,您把張媽捆起來問問看吧!”
  弄玉將信將疑,卻依言捆起了張媽,一問而得實。果然,鐲子是張媽偷的,卻把荷包塞進香綺的箱子裏栽贓。
  這件事發生之後,大傢對吟霜更加敬畏了,也更加深信不疑她是白狐幻化的了。尤其香綺,簡直把她當菩薩般崇拜着。老傢人葛升,也在背後告誡下人們說:
  “大傢小心點兒吧,別再出亂子了!傢裏有個大仙呢,什麽裝神弄鬼的事逃得過大仙的眼睛呢!”
  於是,從此傢下人等,都兢兢業業,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偷雞摸狗了。對於這件事,雲鵬也頗為驚疑,私下裏,他曾詢問吟霜說:“你怎麽知道偷東西的是張媽?”
  “其實很簡單,爺。”吟霜笑容可掬。“您想,香綺是自幼兒賣到咱們傢的丫頭,父母親人都已不可考,她又不缺吃的喝的,要偷鐲子幹嘛?那張媽是咱們傢在這兒雇用的人,在城裏有她兒子媳婦一大傢子人呢,一定有人接應,把鐲子拿出去變賣。而且,我跟着爹跑江湖,怎麽樣的人都看過,很相信看相之說。香綺雖是個丫頭,卻長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那張媽神色倉惶,眼光刁猾,一看就不是正類。”
  “但是,我們在這兒雇的老媽子也不止張媽一個,你怎能斷定是張媽偷的呢?就靠看相嗎?”
  “當然不是,”吟霜笑着說:“衹因為首先提議搜箱子的是她,我覺得,她好像胸有成竹,知道搜箱子的後果似的。”她垂下眼睫,有些兒羞澀的補了一句:“本來嘛,這種事兒,總要靠點兒猜測的!”雲鵬瞪視着她,沉吟的說:
  “我看,你的猜測很有效呢,以後,我如果碰到疑難的案子,恐怕也要藉重你的猜測呢!”
  真的,沒有多久,雲鵬就藉着吟霜的“猜測”,破了一件家庭糾紛的案子。這件案子的外表非常簡單,犯罪動機和事實也很鮮明,假若沒有雲鵬的細心和吟霜的“猜測”,恐怕會造成一件永遠無法昭雪的沉冤。案子是這樣的:有一個在楊傢集開皮貨莊的商人,名叫朱實甫,由於多年刻苦經營,傢裏的財産,也相當殷富。他傢裏原有元配孔氏,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十二歲,小名叫興兒,因為僅有這一個兒子,當然朱實甫視為珍寶,寵愛萬分。傢裏一嚮也平安無事,但是今年初,朱實甫又娶了一個姨太太高氏,這高氏衹有十八、九歲,長得非常漂亮。朱實甫中年納妾,姨太太又年輕標緻,他當然很寵愛這姨太太。沒幾個月之後,姨太太懷了孕,從此天下就不太平。大概姨太太非常忌妒大婦孔氏的兒子興兒,因此,興兒常常哭哭啼啼的奔去找父親,身上傷痕纍纍,一經詢問,卻是姨太太高氏所為。朱實甫心裏雖然很不痛快,但是,實在喜愛高氏,迷戀之餘,也不願深究。於是,事情就發生了!這天下午,興兒肚子餓,吵着要吃東西,孔氏就去廚房做合子給他吃,當時高氏也在廚房中幫忙。合子是一種北方的面食,是用兩張烙餅,中間夾着韭菜肉絲,相當於餡餅一類的東西。興兒吃了一半,忽然舌頭覺得一陣刺痛,吐出嘴裏的東西一看,竟有一根細針,貫穿在韭菜莖中,興兒大叫“有人要殺我!”撲奔父親。朱實甫查問之下,知道高氏也在廚房,不禁大怒,這次實在忍無可忍,所以綁了高氏到衙門裏來見官。
  雲鵬看那高氏,頗有幾分姿色,但是並不像個姦刁的婦人,一經詢問,衹是垂淚,再三叫:
  “大老爺明察!”雲鵬有些疑惑,心想姨太太要謀殺大婦之子,倒也可能,用針混於食物中,這謀殺方法未免太笨,但是鄉愚之婦,也未始不可能。再詢大婦孔氏,卻是個樸拙木訥的鄉下婦人,直挺挺的跪在堂上,已嚇得臉色發白,無論怎麽問她,她衹是磕頭。再問高氏,孔氏待她如何,高氏卻極口稱揚。再問孔氏,高氏是否有僭越之處,孔氏卻叩着頭說:“妹子不是這樣的人!”
  問她喜歡高氏嗎?她卻又說喜歡。
  雲鵬失去了主意,衹得把高氏押在牢中。一切罪證鮮明,高氏似乎難逃刑責。回到府邸,雲鵬忽然靈機一動,請來吟霜,他把整個案子告訴吟霜,問她說:
  “憑你的‘猜測’,高氏是罪犯嗎?”
  吟霜沉思了半晌,說:
  “這件案子可能正相反,我們衹想到姨太太會猜忌大婦之子,又焉知道大婦不會猜忌姨太太之子呢?現在高氏又得寵,又有了身孕,萬一生子,必然更加得寵。或者,這是大婦自己做的,為了陷害姨太太。”
  “我也這樣想過,”雲鵬說:“可是,那大婦孔氏,完全是個老實人,話都說不清楚,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會如此刁猾。或者,你應該給她們看看相。”
  “爺,”吟霜笑着說:“清官難斷傢務事哪!這樣吧,我姑且試試看,明天您再審訊她們一次,我在簾子後面偷看一下。”
  於是,第二天,雲鵬再傳來一幹人,重審一次。吟霜在簾後偷窺。雲鵬下堂後,吟霜笑吟吟的說:
  “爺,您叫人把那孩子興兒傳來,讓我和他談談,包管那罪犯就手到擒來了!”“是嗎?”雲鵬懷疑的問:“你認為興兒會知道一些端倪嗎?”“您不知道,爺。”吟霜仍然笑容可掬,似手已胸有成竹。“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動物,誰要害他,興兒一定心裏有數。”
  雲鵬揚了揚眉,此話頗為有理。他即刻令人傳興兒來,片刻之後,興兒到了,葛升一直把他帶入府邸,送到雲鵬和吟霜的面前來。那孩子長得倒是一股聰明相,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機伶伶的轉着,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
  “哎,你就是興兒嗎?”吟霜溫柔的問,笑嘻嘻的。
  “是的。”“你爹疼你嗎?娘也疼你嗎?”
  “是的。”“姨娘呢?”孩子的大眼睛一轉,撇了撇嘴。
  “她是壞女人!她要殺我!”
  吟霜的臉色陡的一沉,笑容盡斂,“啪”的一聲,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大聲的叫:
  “來人哪,把這姦刁的壞孩子捆起來,給我燒一盆燒紅的烙鐵,我要把這張說謊的嘴給燒爛,看它還鬍說八道,造謠生事不?”孩子吃了一驚,頓時嚇得臉色發白,簌簌發抖,一面掙紮,一面極口的嚷着:“我不了,我再也不敢了!”
  “說!傷痕是你自己弄出來的嗎?針也是你自己放到餅裏去的嗎?快說!”“是……是……是我。”
  “誰教你的?為什麽?”
  “是金嫂,她說姨娘生了弟弟,爹就不疼我了!”孩子哭着說。“金嫂是誰?”“是我傢的老傭人。”案子就這樣破了,一切都是老傭人教唆着小主人做出來的,那老傭人因為和高氏的丫頭吵了架,銜恨在心,所以想出這樣一條毒計,孔氏也完全不知情。而孔高二氏,私下交情還相當深篤呢!事後,雲鵬對吟霜說:
  “我實在服你了,你怎麽會懷疑到孩子身上去的呢?”
  “案子很明白呀,爺,”吟霜一味的笑着。“高氏真要除掉興兒,不會那樣笨,她顯然是被陷害的,誰要陷害她呢?除了孔氏之外,就是興兒了!”
  “可是……可是……”雲鵬仍然睏惑着。“這衹是你大膽的猜測而已,我還是不懂,你怎麽會一下子就猜中是孩子幹的。”吟霜笑了。“爺,你就當它是某種奇異的‘感應’吧!”吟霜說,巧笑嫣然。雲鵬望着她,不能不覺得一陣心旌搖蕩。
  這是吟霜參與雲鵬審案的開始,以後,雲鵬就經常倚賴吟霜的“猜測”和“感應”了。她的猜測總是那樣迅速而又準確,永遠使雲鵬感到一份嶄新的驚奇。有時,他也會想,或者,她真是那衹白狐所幻化的了。
  就這樣,一兩年的時光就過去了,吟霜孝服既滿,卻仍然酷愛白衣,依然是一色的白,衹偶爾在大襟上綉點兒小花,卻更加顯得雅緻和俏皮了。這不變的白,更引起了多少的猜測和議論,接着,又一件事發生了。
  這年鼕天特別冷,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融雪的時候,氣溫尤其低,雖然屋裏都生了火,卻仍然抵禦不住那股寒氣。因此,燈節纔過沒多久,雲鵬的小女兒鼕兒就病倒了。
  起先,大傢都認為小孩子傢,過年難免貪吃了點,天氣冷,又受了寒,不過是停食外感之癥,吃點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誰知幾天之後,卻發起高燒來,周身火燙,飲食不進。請了醫生來,也不管用,諸藥罔效,而高燒持續不退。全家都慌了,弄玉整天整夜的守在鼕兒床邊掉眼淚,眼看着鼕兒就消瘦了下去,三天之後,她已不會說話,衹是昏迷不醒的昏睡着。全家都認為鼕兒沒有指望了。
  這些日子,吟霜也不眠不休的侍候着,她一嚮疼愛鼕兒,這時更急得失魂少魄。這晚,鼕兒的情況更不對了,黃昏的時候,她已經抽了好幾次筋,渾身都蜷縮得像個蝦米一樣。雲鵬坐在床邊,想到孩子還小,根本沒享受過生命,就要撒手去了,不禁落下淚來。弄玉更哭得死去活來,摟着鼕兒,心肝寶貝的叫個不停。整間屋裏,一片凄涼景象,吟霜也忍不住淚下如雨了。就在大傢都哭成一團的時候,忽然間,丫頭香綺撲過去,一下子就跪在吟霜面前,倒地下拜,哭着喊:
  “白姑娘,您救救咱們小姐吧!我知道,您是可以救她的!您救了咱們小姐,我供上您的長生牌位兒,每天給您焚香磕頭!”一句話提醒了弄玉,她雖然從不深信吟霜是白狐的說法,可是,在一份母性的絶望之下,她如果能抓住任何一綫希望,都不會放棄的。這時,她也轉嚮了吟霜,求助的抓住了吟霜的衣襟,神經質的跟着香綺喊:
  “是的,吟霜,你救救鼕兒吧!發揮你的神力,救救鼕兒吧!”吟霜的面孔雪白了,睜大了眼睛,她驚惶後退,囁嚅着,她口齒不清的說:“這……這……這是怎麽說呀!”
  雲鵬是唯一能保持理智的人,他知道這簡直是給吟霜出難題,別說她不是狐仙,就算她真是狐仙,也不見得有起死回生之力,否則,她自己的父親也不會病死旅邸了。站起身來,他想阻止弄玉,可是,弄玉已對着吟霜,“噗”的一聲跪下去了,嘴裏亂七八糟的哀求着:
  “吟霜,好妹妹,你就看在雲鵬的面子上,救救這孩子吧,我會一生一世報答你,永遠不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吟霜,求求你……”吟霜的臉色更加灰敗了,抓住弄玉的手腕,她焦急的跺了跺腳說:“夫人,你這是怎的?你快起來,你要折殺我了!”
  “除非你答應救鼕兒,否則我就不起來。”弄玉說。
  “哎哎,”吟霜無奈的,痛苦的,而又焦急的看着弄玉。“夫人,你起來吧!讓我看看鼕兒去,說實話,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救她呀!”“衹要你肯救,你一定能救的!”弄玉說,慌忙站起身來,讓開身子。吟霜走到床邊來,她俯身仔細的看着鼕兒,把手壓在鼕兒的額上,試她的熱度,再握起她的手來,診了診脈,然後,她把手探進鼕兒的衣領裏,摸了摸她的頸項。雲鵬驚奇的看着她,難道她真是衹狐狸?難道她真有辦法救這個垂死的孩子?吟霜診視完畢,她擡起頭來了,她的臉色仍然是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她的眼睛焦灼而緊張。
  “我願意盡我的能力,”她說,聲音微微顫抖着:“可是……可是……如果我失敗了,請你們原諒我。我……我真的是沒有把握呢!”“衹要你肯救!”弄玉依然說:“好歹不會比死更糟,是不是?”“你們能信任我嗎?”吟霜問。
  “是的,我們信任你。”弄玉慌忙回答。
  “那麽,”吟霜甩了一下頭,下决心的說:“我必須請你們統統回避,我需要一夜的時間,你們把這孩子交給我!另外,吩咐廚房裏的老媽子,整夜燒開水,全拎到這屋裏來,越多越好,再給我幾個大木桶。香綺,你留下來幫一下忙,現在,趕快去燒水吧!”她看了看雲鵬和弄玉:“爺,夫人,你們請退吧,不妨在佛堂裏點上一炷香,求神保佑吧!”
  雲鵬和弄玉退了出去,留下香綺幫忙,一面吩咐燒開水送去。一會兒,香綺就也退出來了,她說,吟霜要她幫忙,把鼕兒的衣服全體脫光,把床的四周全放上大桶大桶的開水,就把她趕出來了,而且緊閉了房門。於是,這是忙碌、緊張而混亂的一夜。整夜不斷的在燒開水,滾開的拎進去,冷的再拎出來。誰也不知道吟霜在屋裏弄些什麽花樣。衹有丫頭香綺自作聰明的說:“傳說狐狸修煉成仙,都有一粒仙丹在腹中,如果要救人一命,衹得把仙丹吐出來給病人吃,這仙丹有奇效,吃的人會活命,但是失去了這顆仙丹,那狐仙會大傷元氣,說不定會縮短壽命,或者成不了仙了。因為一粒仙丹,要修煉一千年呢!”“別鬍說吧!”雲鵬叱責着,但他真的懷疑,不知吟霜在弄些什麽。黎明的時候,鼕兒的房門終於打開了,吟霜出現在房門口。大傢都擁上前去,吟霜扶着門站在那兒,臉色灰白,力盡神疲,渾身的衣服都是濡濕的,雖是嚴寒的季節,她的額上卻遍是汗珠,一綹濡濕的頭髮垂在額上。她看來確像香綺所說的,已大傷元氣,扶着門,她有些搖搖欲墜,把額頭無力的靠在手腕上,她疲倦的說:
  “謝謝天,我想她已經沒事了!”
  說完,她就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雲鵬就近,不由自主的一把抱住了她,看着那蒼白的面頰,他覺得心裏一緊,說不出有多心疼。抱着她,把她送進了她屋裏,叫丫頭們好生侍候着,又一疊連聲的叫人燉參湯給她喝。管她是不是吐出了仙丹,她的樣子確實需要好好的補一補。
  回到鼕兒的房間,一屋子蒸騰的熱氣,到處都是濡濕的毛巾和被單,但鼕兒的床單棉被都已換了乾燥的。鼕兒仰臥着,高燒已退,呼吸平和,面色恬靜,她正在沉沉熟睡中,一切病徵,都已消失無蹤。“你現在總相信了吧?”弄玉高興的對他說。
  “相信什麽?”雲鵬問。
  “吟霜,她就是那衹報恩的白狐。”
  雲鵬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默默的退出了房間。晚上,吟霜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看來依然神采奕奕,站在雲鵬面前,她笑嘻嘻的說:“恭喜爺,衹因為爺積德太多,鼕兒纔會好得這樣快。”
  “是嗎?”雲鵬盯着她。“你實說吧,吟霜,你真失去了你的仙丹嗎?”吟霜噗噗一笑。“啊呀,我的爺,”她笑着說:“你也相信我是那衹白狐嗎?事實上,我是急了,冒險治治看而已。當初我爹,也頗懂醫理,我曾經看他這樣治過一個孩子。我想,鼕兒一定是受了大寒,摸着她渾身火燙,高燒不退,如果能夠發一身汗,燒就可以退掉,衹要退燒,病也就除了。所以我用了我爹的辦法,燒上十幾桶滾開的水,讓整個床都在熱氣裏面,脫光她的衣服,再用被單棉被支在床架上,像個帳篷一樣,把所有熱氣都籠罩住。鼕兒就躺在這熱氣中,終於出了一身汗,熱度也就退了。其實,說穿了,是好簡單的事情。”
  “那麽,你幹嘛要摒退衆人呢?”
  “人多了,礙手礙腳,反而不好做事。而且,這本就是個歪方兒,大傢看了,更要說神說鬼的了!”
  雲鵬深深的看着她。吟霜的臉紅了,轉開了頭,她囁嚅而靦腆的說:“爺,您——您看什麽呀?”
  “吟霜,”雲鵬低低的、慢吞吞的說:“不管你是人也好,是狐也好,我想——”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語。“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吟霜沒有聽清楚,擡起睫毛來,她悄悄的詢問的註視着他。他點點頭,輕聲的再說了一句:“所以——我應該給你找一個婆傢了。”
  四
  縣太爺要給白姑娘找婆傢的消息傳開了,媒婆們整天往知縣府跑,府裏陡然熱鬧了許多。關於“白姑娘”的傳說,早已經葛府的下人們傳言於外,聽說長得如花似玉,能歌善舞,而又法力無邊,誰不好奇?誰又不想貪圖縣太爺的一筆厚奩呢?更有些迷於“狐仙”之說的人,相信娶來可以驅災除禍,於是,更加趨之若鶩了,一時間,葛府門垠皆穿。
  弄玉忙着和媒婆接觸,雲鵬也忙着審核那些求婚者的資歷和傢世。而吟霜呢,議婚之說一起,她就不再像往常那樣活潑善笑了,可能由於害羞,她開始把自己深深的關在屋中,輕易不出房門。而且,她逐漸的消瘦了,蒼白了,也安靜了。大傢衹當她是姑娘傢不好意思,也都不太註意。衹有雲鵬,他常悄悄的研究着她,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聽不到她的嚶嚀笑語,他覺得終日悵悵然若有所失。或者,她對自己的婚事覺得惶恐,這也難怪,兩個漠不相識的人,要結為夫婦,誰知道性情是否相合?彼此能否相處?因此,雲鵬對於這件婚事,就更加慎重了。這天,弄玉走到雲鵬的書房裏來。
  “知道城北的張傢嗎?”弄玉問:“就是外號叫作張百萬的?”“是的,他擁有好幾個皮貨莊,是專靠打獵起傢的,養了上百傢的獵戶呢!”雲鵬說:“怎麽呢?”“他也來為他兒子說媒了,他傢老三,人還挺清秀的,也念過幾年書,你覺得怎麽樣?”
  “他傢嗎?”雲鵬沉吟着,猶豫的說:“倒也還不錯,衹是,可惜不是個書香門第。”“那麽,劉秀纔的兒子呢?”
  “他嗎,也還不錯,雖是讀書人傢,卻又太窮了。”
  弄玉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悄悄的,她從睫毛下偷窺着雲鵬。沉默片刻,她說:“你一定要遣嫁吟霜嗎?”
  “怎麽,不是已經在給她說婆傢了嗎?還有什麽變化不成?”雲鵬說,靠在椅中,不安的玩弄着桌上的一個鎮尺。“女孩子傢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衹是,這婆傢好像很難找呢!”弄玉微笑的說,帶着點兒揶揄,“吳傢二公子,傢世又好,又是讀書人,你說人傢頭大身子小,長相不對,劉傢三少爺,條件也都合,你又說人傢頭小身子大。高傢那位,長得漂亮,有錢有勢,你說是續弦,不幹。袁傢小少爺,從沒訂過親,你又說年歲太小了,衹能做吟霜的弟弟。張傢不是書香門第,劉傢又太窮……我的爺,你到底要選個怎樣的人傢呢?衹怕你這樣選下去,選到吟霜頭髮白的時候,還選不出人來呢!”
  雲鵬皺了皺眉。“難道吟霜抱怨了什麽?”他說:“她等不及的想出嫁嗎?”
  “啊呀,雲鵬,你可別冤枉人傢吟霜,你要是真關心她啊,你就該看出她現在精神大不如前了!”
  “怎麽呢?”雲鵬更加不安的問。“她呀,我也不知道怎麽,”弄玉又悄悄的看看雲鵬。“衹是,從春天起,她就神情懨懨的。我說,爺,你給人傢選婆傢,也該徵求她本人的意思啊,別人到底不是咱們傢的人呀!”
  “這是你的工作,你該去問問她。或者,她自己心裏有數,願意去怎樣的人傢。”“我也這樣想,”弄玉抿着嘴角,輕輕一笑。“但是,她一個字也不肯說,我也沒辦法,你何不自己問問她呢?你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可能願意告訴你。”
  “什麽救命恩人,我不過幫她葬了父親,也算不得救命!”
  “哈,我說的可不是這個。”弄玉掀起簾子,準備退出,又回眸一笑說:“你心裏明白!”
  弄玉走了,雲鵬坐在那兒,呆呆的看着竹簾子發愣。忽然間,他聽到一陣琴聲,和着歌聲,從花園中裊裊傳來。他知道,這又是吟霜在撫琴而歌了。下意識的,他用手支住顎,開始靜靜的傾聽。因為隔得遠,歌詞聽不太清楚。他定定神,用心的去捉住那聲浪,於是,他依稀聽到了一些句子,卻正是: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匆匆輓個拋傢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這不正是自己邂逅吟霜那天所念的元麯嗎?雲鵬有些兒心神恍惚了。端起茶杯,他啜飲了一口,無情無緒的站起身來,他走到靠花園的窗邊,挑起簾子,他想仔細的聽一聽。可是,那琴聲叮叮咚咚的持續了一陣之後,卻戛然而止了。雲鵬低低嘆息,一陣落寞的感覺,對他慢慢的包圍了過來。
  晚上,雲鵬坐在書房中,正在看着書,喜兒在一邊服侍着。忽然,門簾一掀,吟霜盈盈然的站在房門口,對雲鵬深深一福說:“夫人叫我來,她說爺有話要交代。”
  哦,這個弄玉!這種關於婚事的話,她們女人傢彼此談起來不是簡單得多,偏要他來談。但是,也罷,既然來了,不妨問個清楚。他點點頭,摒退了喜兒,對吟霜說:
  “你關好門,過來坐下吧,我們談談。”
  吟霜關上了門,走過來,順從的在雲鵬腳邊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了。她似乎已預知談話的內容,因此,垂着眼瞼,低俯着頭,她不敢仰視雲鵬。
  “聽說你最近不大舒服,”雲鵬說,仔細的打量她,是的,那面頰是消瘦了,那腰身也苗條了,卻更有份楚楚可憐的動人韻緻了。“哦,沒有什麽,我很好,爺。”她輕聲回答。
  “你知道,我們在給你作媒呢!”雲鵬開門見山的說,緊緊的註視着吟霜。吟霜微微的震動了一下,一句話也不說,頭俯得更低了,臉色也更蒼白了。“你不必害羞,吟霜。”雲鵬睏難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做人必然的過程。”
  吟霜依然不語。“我幫你選了好幾傢的王孫公子,”雲鵬繼續說:“可是,我很遲疑,不知道到底哪一傢最好。事情關係你的終身,所以,也不能不問問你自己的意見。”
  吟霜還是不說話。“吟霜,你聽到嗎?”吟霜受驚的擡起眼睛來,對雲鵬匆匆一瞥,那大眼睛裏,竟閃耀着淚光,滿臉的凄惶和無助。
  “聽到了,爺。”她低聲說。
  “那麽,你希望嫁一個怎樣的人呢?現在,有張傢來求親,北城張百萬傢,知道嗎?”
  吟霜咬了咬嘴唇。“怎麽不說話呢?”雲鵬蹙眉問。
  “但憑爺作主。”吟霜終於逼出了一句話來,喉嚨是哽塞的。“自從葬父以後,我已經賣身給爺了,爺要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奴才不敢說話。”
  雲鵬怔怔的看着吟霜,她神色哀怨,語音凄楚,那眉目之間,一片哀愁和委屈。怎麽,她不滿意嗎?她不願嫁張傢嗎?她也嫌他們不是書香門第嗎?
  “那麽,或者你會喜歡劉秀纔傢?”
  “隨爺作主。”吟霜仍然是那句話,但,眼淚卻溢出了眼眶,沿着面頰滾落下去了。她悄悄的舉起袖子,拭了拭淚。雲鵬望着她,依然是白衣白裳,腰間係着一根白緞的腰帶,說不出的雅緻與飄逸,他不自禁的看呆了。吟霜輕輕的站起身來,垂着頭,她幽幽的說:“請爺允許我告退了!”
  “等一下,吟霜。”雲鵬本能的喊。
  吟霜又站住了,垂手而立。
  “今天下午,我聽到你在唱歌。”他說,頓了一下,又說:“我很多天沒聽到你唱歌了。”
  “爺?”吟霜詢問的看了他一眼。
  雲鵬從墻上摘下一把琴來。
  “願意唱一麯給我聽嗎?”他問,心裏忽然涌上一股惻然的情緒,等她嫁後,再想聽她唱麯,就難如登天了。
  “現在嗎?”吟霜問。“是的,現在。”吟霜順從的接過了琴,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琴平放在膝上,她輕撫了幾個音,擡起眼睛,她看着雲鵬。
  “爺要聽什麽?”“隨便你唱什麽。”吟霜側着頭,深思了一會幾,再掉頭看嚮雲鵬時,她的眼光是奇異的。撥動了弦,她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盯着雲鵬,開始輕聲的唱了起來:
  “雙眉暗鎖,心事誰知我?舊恨而今較可,新愁去後如何?”
  雲鵬迎視着她的目光,聽了這幾句,已陡覺心裏頰,她目光如酒,雙頰如酡,換了一個調子,她又唱:
  知否?知否?我為何不捲珠簾,懶得拈針挑綉?
  知否?知否?我有幾千斛悶懷?幾百種煩憂?
  知否?知否?多少恨纔下心頭,卻上眉頭!
  知否?知否?看它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
  知否?知否?一片心事難出口,誰憐我鎮日消瘦?
  知否?知否?恨個人心意如鐵,我終身休配鸞儔!
  知否?知否?身如飄萍難寄,心事盡付東流!
  休休,似這般不解風情,辜負我一番琴奏!”
  一陣急促的繁弦之後,琴聲停了。吟霜倏然的站起身來,把琴放在椅上,她轉過身子,用背對着雲鵬,不住的用袖子擦着眼淚,她的雙肩聳動,喉中哽噎。用手拉着簾子,她顫聲說:“奴才告退了!”雲鵬的心髒猛然的跳動着,他的呼吸急促,他的頭腦昏眩,嚮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他忘形的把手壓在吟霜的肩上,沙嗄的喊了一聲:“吟霜!”吟霜猛的回過身子來,她臉上淚痕狼藉,雙眸卻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特別的明亮,特別的深幽,她毫不畏羞的直視着他,一層熱烈的光彩籠罩在她那清麗的臉龐上,使她看來無比的美麗,無比的動人。
  “爺!”她熱烈的低喊,忽然身子一矮,就跪倒在他的腳前,仰着頭,她瞪視着他,語音清晰的說:“自從踏進葛府的大門,我從沒有離去的打算,如今,既然不堪驅使,必要遣嫁,我還不如一死!”雲鵬心動神馳,狂喜中雜着心酸,憐惜中雜着歡樂,那份乍驚乍喜,似悲似樂的情緒把他給擊倒了。他俯視着她,不由自主的攬住了她的頭,喃喃的說:
  “你真願意這樣?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你知道我多怕糟蹋了你?你知道忍痛提婚,我需要多大的定力?啊,吟霜,你真願意?你真願意?”
  吟霜仍然仰視着他,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白的對着他,似乎在狂喊着:願意!願意!願意!
  於是,雲鵬不再掙紮,不再睏惑,不再痛苦,不再自欺,他把她拉了起來,輕輕的攬在懷裏,他的面頰輕觸着她鬢邊的發絲,和她那垂在耳際的小珠飾。他低低的嘆息了。
  “吟霜,”他低喚,點了點頭,慨然的說:“薄命憐卿甘作妾!”“薄命嗎?”吟霜低語,聲音輕柔如夢。“我屬於薄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以後該是幸福而歡樂的,還有什麽事能比生活在爺和夫人身邊更快樂的呢?”
  雲鵬不語,他滿心都充溢着歡愉和驚喜之情,以至於無語可說了。窗外,那一直在窺視着的弄玉悄悄的走開了,帶着滿臉的喜氣,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該退回去的庚帖。一面,興高采烈的計劃着新房的設計和佈置了。白狐,一隻報恩的白孤,她該為雲鵬生個兒子的,不是嗎?
  五
  真的,第二年的夏天,吟霜生了一個男孩子。
  還有比這件事更大的喜悅嗎?知縣府中,整日整夜鞭炮不斷,老百姓們,齊聚在縣衙門門口舞獅舞竜。弄玉吩咐紮起一個戲臺子,唱了好幾個通宵的戲。葛府中上上下下,全穿上了最華麗的衣服,戴上喜花,人人都是笑吟吟的。老傢人葛升,更津津樂道於述說白狐報恩的故事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尤其雲鵬已經三十幾歲了,這纔是第一個兒子!吟霜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弄玉命令下人們,誰也不許稱吟霜“姨娘”,而要稱“二夫人”。私下裏,她寧可廢禮,逼着吟霜和她姐妹相呼。她寵她,愛她,憐惜她,更勝過一個親姐姐。而吟霜呢?絲毫沒有恃寵而驕,她更加謙和,更加有禮,更加溫柔,難怪人人都要稱揚她,喜歡她,而尊重她了!
  但是,這一次生産卻嚴重的損傷了吟霜的健康,她顯得非常消瘦而蒼白。滿月的時候,她雖然也掙紮着下了床,提起精神,應付一連幾天的酒宴。可是,不到半個月,她就又睡倒了。雲鵬十分焦急,延醫診治,都說血氣虧損,要好好調理休養。但,儘管參湯燕窩的調治,吟霜仍然日益憔悴。
  雲鵬得子的喜悅,遠沒有為吟霜生病的焦慮來得大。坐在吟霜的床前,他握着她那瘦削的手,擔憂的望着她,懇摯的說:“吟霜,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看不到你活活潑潑的在屋子裏轉,我什麽事都做不下去。”
  吟霜微笑着,由於瘦了許多,那笑容在唇邊就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爺,您別老是挂着我,”她委婉的說:“你何不出去走走。”
  “等你好了,我帶着你和你姐姐,一起出去玩玩。”
  “衹怕……”吟霜低嘆了一聲,把頭轉嚮裏面。“我是沒有這個福氣了,爺。”雲鵬一把握緊了她的手,眼睛緊緊的盯着她。他心裏早就有個不祥的預感,衹是在吟霜說穿之前,他根本就不允許這預感存在。如今,他被刺痛了,緊張了,也心驚肉跳了!
  “吟霜,”他喊着:“不許這樣想!你還那樣年輕,你還要跟我共度一大段的歲月,你决不許離開我!吟霜,”冷汗在他額頭沁了出來,他僕嚮她:“再也不許說,你知道嗎?吟霜,你必須好好的活着!為了我,吟霜,你不是什麽都為了我嗎?你必須為我好好的活着!因為,沒有你,我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哦,爺。”吟霜低呼着,眼裏藴滿了淚,她用手輕輕地撫摸雲鵬的手,勸慰的說:“你不該說這話的,爺。您是個男人,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失去了我,還有更好的,何況,有姐姐陪着你……”這話簡直像在訣別了,雲鵬五內俱傷,心驚膽戰,一把捂住了吟霜的嘴,他嚷着說:
  “別再說了!吟霜,你知道你在我心裏的地位!你一定要放寬心思,好好調養自己,我不能失去你。”他緊攥住她。“呵,吟霜,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吟霜凝視着她,淚珠沿頰滾落,但是,她在微笑着,在她唇邊,浮現着一個好美麗好幸福的笑容。
  “哦,爺。”她說:“我想一個流離失所的賣唱女子,能得到爺這樣推心置腹的恩寵,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我是死而無憾了。”“不許提死字,吟霜!”雲鵬含着淚喊,忽然又熱烈的俯嚮她。“吟霜,記得那年你曾救了鼕兒一命,你既然能救鼕兒,你當然也可以救自己,那麽,救救你自己吧!吟霜!為了我,救救你自己吧!”吟霜含淚看着雲鵬。“你真那麽怕我死?”她幽幽的問。
  “吟霜!”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前,緊壓在他的心髒上。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怎樣狂野的跳動着。她又嘆息了,輕聲的,她像許諾般的說:“爺,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真的嗎?吟霜?”“真的。”她對他微笑。他看着她,於是,忽然間,他覺得她那許諾是真會實現的,她不會死!他似乎放下了一重重擔,她不會死。可是,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吟霜更是瘦骨支離了,她已無法下床,也懶於飲食了。弄玉完全不顧妻妾的名分,整日守在吟霜的房裏,和雲鵬一樣,她也求她“救救你自己”。但,吟霜顯然無法救她自己,她一天一天的步嚮死亡,雲鵬也一天一天的喪魂失魄。這天,弄玉整天都在吟霜房裏,她們似乎談了許多知心的話。到晚上,弄玉含淚來到雲鵬面前。
  “吟霜請你去,雲鵬,她有話要告訴你!”
  雲鵬心裏一緊,敏感到事情不妙,他抓住了弄玉。
  “她不好了嗎?”“不,現在還不要緊。雲鵬,你去吧!”
  雲鵬走進了吟霜房裏,房角的小藥爐上,在熬着藥,一屋子的藥香。桌上,一燈如豆。吟霜躺在白色的紗帳裏,面色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更顯得憔悴而消瘦。但她那對烏黑的眼珠,卻比往日更加清亮,更加有神。雲鵬走過去,坐在床沿上,輕輕的握住吟霜放在被外的手,那手已枯瘦無力,一對白玉鐲子,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墜着。雲鵬四面望望,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他註意到,吟霜已經摒退了丫頭們。
  “吟霜。”他心痛的喊着。
  “爺。”吟霜臉上仍然帶着那楚楚動人的微笑。“我請你來,是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因為,我的期限到了,我必須走了。”
  “吟霜!”雲鵬驚喊,孩子氣的說:“你答應過,你不會死!”
  “爺,”吟霜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我不會死,我沒有說我要死呀!我衹是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什麽秘密?”雲鵬睏惑的問。
  吟霜那對烏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着他。
  “你當然知道那傳說,”她輕聲的說:“關於我是那衹報恩的白狐。哦,爺,你認為我是一隻白狐嗎?”
  雲鵬深深的註視着她。
  “當然不,吟霜,你知道我一嚮不相信鬼狐之說。”
  “可是,你錯了,爺。”吟霜嘆口氣,坦率而懇摯的看着他。“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確實是那衹在山中被你救下來的白狐,為報當日之恩,化身為人,設計來到你傢。我曾立誓要幫你生個兒子,這段恩情就算報了,現在,我已經給你生了兒子了!”“吟霜?”雲鵬不相信的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額,她沒有發燒,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我知道,”吟霜說:“我很清醒,我講的都是真話。爺,你想想看吧,我來你傢的整個經過,不是太巧了嗎?我告訴您,我確實是那衹白狐!”
  “我不管你是人是狐,”雲鵬煩惱的說:“我衹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活着。”“可是,爺,我的期限已經到了,我必須離去。”吟霜溫柔而哀懇的說:“請你看在我這幾年的恩情上,為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感激你。”“吟霜?”雲鵬盯着她,那寬寬的額,那細細的眉,那亮晶晶的眼睛,那挺挺的鼻子,那小小的嘴,那細膩的皮膚,那玲瓏的手腳……這是一隻狐狸嗎?荒謬!豈不荒謬嗎?但,她真是衹狐狸嗎?“你說吧,吟霜。”
  “請你過兩天之後,把我擡到城外西邊那座森林裏去,然後都走開,不要管我,也不要窺探,我會重化為狐,回歸山林。如果你不依我,我會死去的。”
  “吟霜!”雲鵬驚喊,猛烈的搖頭。“不!不!不!你根本神志不清,不行,在那森林裏,你會凍死!”
  “爺,我是衹狐狸呀!”吟霜說,那烏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着雲鵬,雲鵬不自禁的想起了那衹白狐,是的,這是那衹白狐的眼睛!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額汗涔涔了。吟霜緊緊的抓住了他。“知道嗎?爺,我是屬於山林和原野的,自來你傢,雖然我也很幸福,但是,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我畢竟不是人,過不來人的生活,你勉強留下我,我一定不免一死。爺,你希望我死嗎?”“哦,吟霜,我要怎麽辦?吟霜?”雲鵬凄楚的叫:“你既然必定要走,何苦來這一趟?”
  吟霜似乎也一陣慘然,淚珠就如斷綫珍珠般滾滾而下,握緊了雲鵬的手,她凄然說:
  “爺,如你疼我,好好待那個孩子吧。我在林中,還是會過得快快樂樂的,你盡可以放心,不要挂念,如果有緣,說不定我以後還會來見你。別了,爺。請照我的話辦,一旦我死了,就來不及了。現在,你願意出去,讓姐姐進來嗎?我有話要和姐姐說。”雲鵬心神皆碎,五內俱傷。他掩淚退出了吟霜的房間,痛心之餘,真不知神之所之,魂之所在。弄玉含淚進了吟霜的房間,整夜,她都逗留在裏面,沒有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雲鵬就必須出門,因為知府來縣中巡視,他要去陪侍。他無暇再去探視吟霜。黃昏時分,他回到府中,來不及換去官服,就一直衝進吟霜的臥房,纔跨進房間,他就大吃了一驚,呆呆的愣住了。吟霜房中,一切依舊,衹是那張床上,已一無所有。“雲鵬,”弄玉追了進來,含淚說:“吟霜已經離去了。”
  “離去了?到哪兒去了?”雲鵬跳着腳問。
  “我們遵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城外西邊的森林裏去了。”弄玉說:“她逼着我做的,她說,等你回來,就不會放她走了!”
  “糊塗!”雲鵬跺腳大叫:“你怎麽聽她的?她病得神志不清,說的話怎能相信?誰擡去的?放在什麽位置了?有沒有留下人來照應?”“是葛升他們擡去的,我們遵照她的意思,把她放在草地上,就都走開了,不敢留在那兒看她。”
  “啊呀,我的天!”雲鵬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用手拍着額,他一疊連聲的叫葛升備馬,他要趕到那森林裏去看個究竟。
  “爺,你就讓她安安靜靜的去吧!”弄玉勸着:“天已經暗了,路又不好走,您何苦呢?”
  “我要去把她帶回來,”雲鵬嚷着:“你知道山裏有狼有虎嗎?她就是死,也不該屍骨不全呵!”
  不管弄玉的勸阻,他終於帶着傢人,撲奔城西的叢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嶇,秋風瑟瑟,四野一片凄涼景象。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丟在這山野裏,他就覺得心如刀絞,不禁快馬加鞭,直嚮叢林衝去。
  終於,他們來到了那叢林裏,葛升勒住馬說:“就在這兒!”雲鵬停住馬,舉目四顧,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團白色的影子。雲鵬喊了一聲,滾鞍下馬,連跑帶跌的衝到那白影子的旁邊,一把抓住,卻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什麽都沒有。“吟霜!”雲鵬慘叫,舉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衹是伊人,已不知歸嚮何處。他昏昏然的站起身來,茫然四顧,森林綿密,樹影重重,暮色慘淡,煙霧迷離,秋風瑟瑟,落木蕭蕭。那原野起伏綿延,無邊無際。吟霜在哪裏呢?他緊抱着吟霜的衣物,呆呆的伫立着,山風起處,落葉紛飛。葛升走了過來,含淚跪下說:“爺,白姑娘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請爺節哀順變吧!”
  是嗎?是嗎?她真是化為白狐,回歸山野了嗎?雲鵬仰首問天,天亦無言,俯首問地,地亦無語。雲鵬心碎神傷,不禁凄然淚下。撫摸着那些衣衫,衣香依舊,而芳蹤已杳。他不忍遽去,伫立久之,傢人們也都垂手而立,默默無言。山風呼嘯,夜梟哀啼,天色逐漸黑暗,山影幢幢,樹影參差,幾點寒星,閃爍在高而遠的天邊。老僕葛升再一次跪稟:
  “爺,夜深了,請回去吧!白姑娘有知,看到爺這樣傷心,也要不安的。”當此際,縱有千種柔情,百種思念,又當如何?雲鵬慨然長嘆,含淚默祝:“吟霜,吟霜,你如果真是白狐,山林遼闊,請好生珍重,一要遠離獵人網罟,二要遠離猛獸爪牙。你一點靈心,若不泯滅,請念我這番思念之情,時來一顧!”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腳,帶着滿懷的無可奈何與愴惻之情,他說:
  “我們走吧!”執轡回鞍,一片凄涼,再回首相望,夜霧迷離,山影依稀。那樹木,那小徑,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難辨了。雲鵬愴然的想起前人的詞:“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以後,也是“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了。
  從此,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雲鵬魂牽夢縈,實在無法忘懷吟霜。朝朝暮暮,這片思念之情,絲毫不減。走進吟霜住過的房子,他低呼吟霜。看到吟霜穿過的衣物,他低呼吟霜。撫弄吟霜彈過的琴,他低呼吟霜。抱起吟霜留下的兒子,他更是呼喚着吟霜。孩子長得非常漂亮,眉毛眼睛,都酷似吟霜。他常抱着孩子,低低的說:
  “你的母親呢?孩子?你的母親呢?”
  這種忘形的懷念,這種刻骨的相思,使他憂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玉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衹得對雲鵬說:
  “雲鵬,你這樣想念吟霜,不怕我吃醋嗎?”
  雲鵬攬過弄玉,註視着她,溫柔的說:
  “弄玉,你不會吃吟霜的醋,因為你和我一樣喜歡吟霜呢!”一句話說得弄玉心酸,她望着雲鵬,嘆口氣說:
  “但願吟霜能瞭解你這番思念之苦,能回來再續姻緣。不過,爺,你也得為了我和孩子們,保重你自己呵。我看,從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處去散散心,好嗎?”
  為了免得弄玉懸心,他衹得應着。但是,儘管名山勝水,或花園名勝,都無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就這樣,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孩子已牙牙學語,而且能搖搖擺擺的走路了。雲鵬看着孩子,想着吟霜,那懷念之情,仍然不減。弄玉開始笑吟吟的對雲鵬提供意見:“雲鵬,天下佳人不少,與其天天想吟霜,不如再娶一個進來。”“你別瞎操心了!”雲鵬皺着眉說。
  弄玉不語,她知道他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她嘴裏不說,卻在暗中佈置着什麽,雲鵬發現她在裝修吟霜那幾間臥室了,他懷疑的問:
  “你在弄些什麽?”“把這幾間屋子收拾好,給你再物色一個人。”弄玉笑嘻嘻的說。“你別動吟霜的房間,也別白費工夫,你即使弄了人來,我也不要!”雲鵬沒好氣的說。
  “給你物色一個比吟霜更漂亮的,好嗎?”弄玉祈求的看着雲鵬:“你不要管,等我找了來給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總是這樣愁眉苦臉的,要我們怎麽辦呢?”
  雲鵬慨然長嘆,撫摸着弄玉那窄窄的肩,和鬢邊的細發,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動和歉然的情緒,再嘆口氣,他低聲說:
  “弄玉,弄玉,你實在是個好太太!你別給我弄人,我一定從明天起振作起來,如何?”
  “這樣纔好。”弄玉笑着,眼裏盈着淚。
  雲鵬開始強顔歡笑,也開始參加應酬宴會,去歌臺舞榭,但,在心底,他還是想念着吟霜。怕弄玉寒心,他不敢形於色,而弄玉呢?她已把吟霜的房間弄得煥然一新,雲鵬知道她要為他物色人選的念頭仍然未消,感於她那片好意,他也就無可奈何了。於是,這天,雲鵬從外面回到傢裏來,纔一進門,就覺得傢裏充滿了一股特殊的氣氛,老傢人葛升笑得怪異,喜兒鬼鬼祟祟,丫頭們閃閃躲躲。他奇怪的走進去,弄玉已笑着迎了出來,滿臉喜氣:“雲鵬,我總算給你物色到一個人了!”
  原來如此!雲鵬有些不高興,皺着眉問:
  “在哪兒?”“我讓她待在吟霜的那間屋子裏呢,你去看看好嗎?”
  怎麽可以讓她住吟霜的房間!雲鵬十分不樂,卻不好發作。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樣子,他又不忍過拂其意,衹得走到那門口來。纔到門口,弄玉又止住了他。
  “您別先進去,雲鵬。這女孩也會唱麯子,你先聽她唱一麯,看看比吟霜如何?”雲鵬有些詫異,也有些不耐。但是,屋裏已響起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好熟悉!接着,一個圓潤清脆的歌喉,就裊裊柔柔的唱了起來: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匆匆輓個拋傢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雲鵬猛的一震,這可能嗎?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簾子,直衝進房。霎時間,他愣住了。在一張椅子上,一個女子白衣白裳白飄帶,正抱琴而坐,笑盈盈的面對着他。這不是吟霜,更是何人!
  “吟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視着她。
  吟霜拋下了手裏的琴,對着雲鵬跪下了,含着淚,她低低的叫:“爺,我回來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雲鵬恍然若夢,輕觸着吟霜的頭髮面頰,她豐澤依舊,比臥病前還好看得多。他喃喃的、不解的、睏惑的說:
  “真是你嗎?吟霜?真是你嗎?你從那山林裏又回來了嗎?你不會再變為狐,一去不回嗎?”
  弄玉從屋外跑進來,帶着笑,她也對雲鵬跪下了。
  “雲鵬,請原諒我們。”她說。
  “怎麽?這是怎麽回事?”雲鵬更加糊塗了。
  “我們欺騙了你,爺。”吟霜說,含笑又含淚。“我並不是白狐,從來就不是一隻白狐。”
  “那麽……”雲鵬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是這樣,爺。”吟霜接口:“那時候我病得很重,自以為不保。當年漢武帝之妃李夫人,病重而不願皇帝親睹,怕憔悴之狀,使皇帝不樂。我當時也有同樣的想法,而且,爺愛護過深,我深怕讓爺目睹我的死亡,會過份傷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這個辦法來。衹因為大傢都傳說我是白狐,我就假托為狐,要歸諸山野。事實上,姐姐把我擡往另一棟住宅,買了丫頭老媽子侍候着,同時延醫診治。如果我死了,就讓姐姐把我私下埋了,你也永不會知道這謎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時,我再回到你身邊來,把一切真相告訴你。叨天之幸,經過一年的調養,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雲鵬愣愣的說:“在那山野裏,我曾經目睹你蛻下的衣衫呢!”
  “那也是我們叫葛升去預先佈置的,”弄玉說,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親自去看的!”“原來葛升也是同謀。”
  “同謀的多着呢,傢人丫頭有一半都知道,”弄玉笑得更甜了。“衹是瞞着你,當你在那兒朝思暮想的時候,吟霜就和我們衹隔着一條鬍同呢!那葛升,他雖然參與其事,可是,他至今還懷疑吟霜是白狐呢!”
  “我看,關於我是白狐這件事,恐怕一輩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綺還在供着我的長生牌位呢!”吟霜也笑着說。
  雲鵬看看吟霜,又再看看弄玉,看看弄玉,又再看看吟霜,忽然間,他是真的清醒了,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實,這纔感到那份意外的驚喜之情,俯下身子,他一把擁住了面前的兩個夫人,大聲的說:“在這天地之間,還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嗎?還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嗎?”還有嗎?在這天地之間,多多少少的故事都發生過了,多少離奇的,麯折的,綺麗的,悲哀的……故事,數不勝數,說不勝說。但是,還有比這故事更神奇的嗎?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後
   於臺北
第二章
  水晶鐲
  一
  是臘盡歲殘的時候,北邊的天氣冷得特別早,從立鼕開始,天就幾乎沒放過晴,陰冷陰冷的風,成天颼颼不斷的颳着,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裏。臘八那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封住了下鄉的小路,也封住了進城的官道。大傢更不出門了,何況年節將近,人們都忙着在傢腌臘燒煮,準備過年。這種時候的街道總是冷清清的。天飄着雪,寒風凜冽。晚飯時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鋪,都提前紛紛打烊,躲在傢裏圍着爐火,吃火爆慄子。
  這時,韻奴卻急步在街道上。披着一件早已破舊的多羅呢紅鬥篷,鬥篷隨風飄飛起來,露出裏面半舊的粉色蓮藕裙。綉花鞋外也沒套着雙雪屐,就這樣踩着盈尺的積雪,氣急敗壞的跑到鎮頭那傢名叫“回春老店”的藥材店門口,重重的拍着門,一疊連聲的喊:“朱公公!朱公公!朱公公!開門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這鎮上唯一的一傢藥材店老闆,也是唯一的一個大夫。因為年事已高,大傢都尊稱一聲朱公公。這晚由於天氣太冷,早已就關了店門上了炕。被韻奴一陣急切的拍打和叫喊,衹得起身看個究竟。小徒弟早就掌着燈去打開了大門。“朱公公,朱公公在嗎?”韻奴喘着氣問。
  “在傢,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着。“求求他,快去看看我媽,快一點,快一點!”韻奴滿眼淚光,聲音抖索着,嘴裏噴出的熱氣在空中凝聚成一團團的白霧:“求求他老人傢,我媽……我媽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門口來,一看這情形,他就瞭解了。絲毫不敢耽誤,他回頭對小徒弟說:
  “二愣子,點上油紙燈籠,跟着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讓徒弟打着燈籠,朱公公跟着韻奴走去。韻奴嚮前飛快的跑着,不時要站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着前面那瘦小孤單的影子,那雙時時埋在深雪中的小腳,和那沾着雪花的破鬥篷……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
  “可憐哪,越是窮,越是苦,越是逃不了病!”
  來到了韻奴傢門口,那是兩間破舊得僅能聊遮風雨的小屋,大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窗格子也已東倒西歪了。那糊窗子的紙,東補一塊,西補一塊,全是補釘。看樣子,這母女二人,這個年不會好過了。朱公公嘆息着跨進大門,纔進堂屋,就聽到韻奴母親那喘氣聲,呻吟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喚聲:“韻奴,韻奴,韻奴哪!”
  韻奴搶進了臥房,一直衝到床邊,抓住了母親那伸在被外的、枯瘦而痙攣的手,急急的喊着說:
  “媽!我在這兒,我請了朱傢公公來給您看病了!”
  朱公公走近床邊,叫韻奴把桌上的油燈移了過來,先看了看病人的臉色,那枯黃如蠟的臉,那瘦骨棱棱的顳骨,和尖尖峭峭的下巴。他沒說什麽,衹拿過病人的手來,細細的診了脈。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去開方子。韻奴跟了過來,擔憂的問:“您看怎樣?朱公公?”
  “能吃東西嗎?”“喂了點稀飯,都吐了。”韻奴含着淚說。
  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韻奴一眼,白皙的皮膚,細細的眉,黑白分明的一對大眼睛和小小的嘴,瓜子臉兒,翹翹的鼻子。實在是個挺好的姑娘,卻為什麽這樣命苦?他嘆了一聲,提起筆來,一面寫方子,一面說:
  “我開副藥試試看,姑娘,你今兒晚上,最好請隔壁李嬸子來陪陪你!”“朱公公!”韻奴驚喊,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淚水奪眶而出:“朱公公,您要救救我媽!求求您!朱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媽……您一定要救救她,您一定要救救她呀……”“姑娘,你起來!”朱公公攙了韻奴一把,鼻子裏也酸酸楚楚的。“我回去就抓藥,你也不必跟來拿了,我叫二愣子給你送來。藥馬上熬了給你媽吃下去,如果能咽得下去,一切都還有指望,如果咽不下去……”朱公公搖搖頭,沒說完他的話:“總之,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別着急,我明兒一早,就再來看看。”“朱公公,您一定能救我媽,我知道,您一定能!”韻奴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塊浮木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她仰着臉,滿臉的祈求與哀苦,淚水在眼睛裏閃着光。“衹要您救活了我媽,我雖然沒錢,我可以給您做一輩子的針綫活,做您的丫頭來報答您!”
  “姑娘,我會盡我的力量來救你媽的!”朱公公憐惜的說:“你快進去吧,我去抓藥了。聽,你媽在叫你呢,去吧,陪她說說話,給她蓋暖和點兒!”
  真的,韻奴的母親正在屋裏沙嗄的呼喚着韻奴,韻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淚,又合着手對朱公公拜了拜,就急急的跑進裏屋去了。朱公公再搖了搖頭,叫着徒弟說:
  “二愣子,跟我去拿藥吧!不過,藥是救不了她了,好歹看命吧!拿了藥,你去請隔壁李嬸子來幫忙守着吧!”
  韻奴跑進了臥室,走到母親的床邊,坐在床沿上,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母親的手,怯怯的喚着:
  “媽!媽!”病人勉強的睜開了眼睛,吃力的看着面前的女兒,枯瘦的手指下意識的緊握着韻奴,她喘息的,斷續不清的說了一句:“韻奴,你媽……是……是不行了!”“媽呀!”韻奴大叫了一聲,撲在棉被上,禁不住淚下如雨,她一面哭泣着,一面喊:“媽,您不能走,您决不能走,您走了,要我怎麽辦?我不如跟着您去了!”
  “韻奴,孩子,別哭!”做母親的掙紮着,用手無力的撫摸着女兒的頭髮,她努力的在集中自己逐漸渙散的神志。她有許多話要說,要在這最後一刻說出來,但她的舌頭僵硬,她的思想零亂,緊抓着女兒的手,她痛苦的叮囑着:“聽我說,韻奴……你……你一定要……要繼續走,到×城……裏去,找……找你舅舅,他……他們會照顧你!”
  “媽呀,不要,我不要!”韻奴哭得肝腸寸斷。“我要跟着您,您到哪兒,我到哪兒!”
  “孩子,別……說傻話!媽……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韻奴,你……你把床頭那……那拜匣給……給我拿來,快……快一點!”病人痙攣的、費力的指着床頭的小幾,那上面有個紅漆的小拜匣。紅色的底,上面漆着金色的送子觀音,由於年代的久遠,送子觀音已模糊不清,紅漆也斑斑剝剝了。韻奴淚眼婆娑的捧起了拜匣,她知道,這裏面是母親一些有限的首飾,當她們離開家乡,想到×城去投奔舅舅,一路流浪着出來,就靠母親這些首飾,走了好幾百裏路。而今,母親病倒在這小鎮上已經兩個月了,為了看病付房租,多少首飾都變賣掉了,她不相信這拜匣中還能剩下什麽。即使還有些未變賣的東西,又怎能抵得了失母的慘痛?她把拜匣放在床上,泣不可仰。母親摸着拜匣,說:
  “鑰匙……在……在我貼身小衣的……口袋裏,拿……拿出來,把……把匣子打開!”
  “媽!”韻奴哭着說:“您省點力氣吧!”
  “快!韻奴,快……一點,打……開它!”病人焦灼的說。“快……一點呀!”“是的,媽。”韻奴不忍拂逆母親的意思,伸手到母親的衣襟裏,取出了鑰匙,她淚眼模糊的把鑰匙插進鎖孔中,打開了鎖,拜匣開開了。韻奴含淚對拜匣中望過去,裏面除了一個藍色錦緞的小荷包之外,已經一無所有,顯然,這荷包中就是母親僅餘的東西了。她把拜匣推到母親手邊。“這兒,媽,已經開開了。”病人伸手摸索着那錦緞荷包。
  “打開……它!”她喃喃的。
  “打開這荷包嗎?”“是——的,是的,快!韻奴!”
  韻奴打開荷包,從裏面取出了一樣東西,她看看,那是一枚手鐲,一個透明的水晶鐲子。水晶鐲子並不希奇,奇的是這水晶鐲的雕工,那是由兩衹雕刻的鳳盤成的鐲子。鳳上的翎毛、尾巴、翅膀……都刻得細緻無比,神情也栩栩如生。水晶原是石頭中硬度極大,最難雕刻的,而這鐲子卻雕得玲瓏剔透,千載也難一見。韻奴舉着那鐲子,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必然有心情來欣賞這個稀世的寶物,但現在,她什麽心情都沒有,衹隱隱的有點兒詫異,跟着母親長大,她居然是第一次見到這鐲子。
  “給……給我!”母親喘成了一團。
  “這兒,媽。”韻奴把鐲子遞到母親手中。
  病人握緊了那鐲子,摸索着上面的花紋,那鐲子在透明中帶着些極淺極淺的微藍色,在油燈的紅色燈暈中,就顯出一種奇異的淡紫。病人吃力的審視那鐲子,放心的嘆了口氣,拉過韻奴的手來,她把鐲子放在韻奴手中。經過這一番揉挫掙紮,她似乎已力盡神疲,低低的,她像耳語般,聲如遊絲的說:“拿好它,韻奴,這……這是一件寶貝……一件寶貝。這鐲子……跟了我——跟了我十幾年了,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保存它。聽着,韻奴,我——我——我要告——
  告訴你,關於——關於——關於這鐲子,它……它……啊……哎!”病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頭猛的嚮後一仰,握着韻奴的手頓時一鬆,腦袋就從枕頭上歪到枕頭下去了,再一陣全身收縮的痙攣之後,就一動也不動了。韻奴狂號了一聲:
  “媽——呀!”她撲過去,抱住了母親的頭,緊緊的,緊緊的搖撼着,嘴裏不停的呼喚:“媽呀,媽呀,媽呀!”
  但是,病人不再回答了,那嘴唇上最後的一絲血色,也逐漸消褪了。韻奴狂呼不已,力竭聲嘶,好半天之後,她終於放開了母親,坐正了身子,不相信似的望着母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難道這就是生命的結束嗎?難道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後就衹剩下這樣一個不說不動的軀體嗎?她傻了,愣了,癡呆了。她不再哭,也不再說話,衹是這樣癡癡傻傻的坐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瞪視着床上的人。窗外,風聲在呼嘯着,雪花撲打着窗紙,發出一連串的簌簌聲。
  當二愣子拿了藥,陪同着隔壁李嬸子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病人,早就斷了氣。韻奴如癡如呆的坐在床沿上,手裏緊攥着一個晶瑩奪目的水晶鐲。
  二
  “韻奴,聽我說,你媽去世已經兩個月了,你以後要怎麽着,也該自己拿個主意,整天在屋裏抹眼淚是不行的,把身子哭壞了,也解决不了問題啊。何況,你媽的遺體厝在廟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是要運了靈柩回鄉呢?還是就在這兒入土呢?還是去找了你舅舅,商量個辦法呢?”李嬸子坐在韻奴身邊的板凳上,手按在韻奴肩上,溫柔的勸導着。
  “啊,李傢嬸嬸,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呀!”韻奴低垂着頭,不住的絞着懷裏的一塊羅帕。“以前,我什麽事都聽我媽的,現在,叫我一個女孩兒傢,能拿什麽主意呢?我衹懊惱,沒跟着我媽去了!”“傻丫頭,怎麽說這種話呢,年紀輕輕的,說不定有多少好日子在後頭呢!”李嬸子抓過韻奴的手來,輕輕的拍撫着。“韻奴,當初你們不是要去×城投奔你舅舅的嗎?你為什麽不去呢?”“我媽臨死,也要我去找舅舅,可是……可是……可是這兒離×城還有好幾百裏,我身上……連……連一點兒盤纏都沒有,媽的棺木錢,還是您和朱傢公公幫的忙,您這兒的房租,我也沒付……”“噢,韻奴,還提房租做什麽,我這兩間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離鄉背井的,又遭着這些變故,我們不幫你忙,誰能幫你忙呢?”李嬸子溫和的說,好心腸的望着韻奴。“本來啊,韻奴,如果我有辦法,是該幫你籌點兒錢的,但是你知道我也不是很富裕的……”
  “噢,李傢嬸嬸,你幫的忙已經夠多了,我是說什麽也不能讓您再破費了。我想……我想,我可以做一點活計,賺點錢……”韻奴囁囁嚅嚅的說。
  “不是我說潑冷水的話,韻奴,你如果要靠做活計來賺錢的話,賺一輩子也不夠你的盤纏。何況,這兒鎮上都是小傢小戶的人傢,誰還用針綫上的人呢?都是自己做做罷了。除非是西邊周傢,但是周傢又太有錢了,現成的針綫人就用了好幾個。我看,你這辦法是行不通的。”
  “那……那麽,我還能怎麽辦呢?我……還認得點字……”“那也沒用,又沒有誰要請女師傅的。”
  韻奴的頭垂得更低了,一溜劉海遮着白皙的額,黑蒙蒙的眸子裏充滿了凄涼與無奈,細小的白牙齒輕輕的咬着嘴唇。李嬸子深思的望着她,猛的想起了什麽,跳起來說:
  “對了,韻奴,我有辦法了。”
  “怎麽?”“我記得你媽死的那天晚上,你手裏拿着一個鐲子……”
  “水晶鐲!”韻奴說。“是了,那水晶鐲可能還值點錢……”
  “可是,可是……我媽臨死的時候,巴巴的把那水晶鐲拿出來交給我,像是要告訴我什麽,沒來得及說出來就死了。媽什麽都賣了,就捨不得賣那鐲子,又說那是個寶貝,叫我好好保存着,衹怕那是個傳傢之寶,我總不能把它賣了呀!”
  “哦,是傳傢之寶嗎?”李嬸子也失去了主意,站起身來,在房裏走來走去,一個勁的在懷裏搓着手。然後,她忽然停在韻奴的面前。“韻奴,我能看看那水晶鐲嗎?”
  “好的。”韻奴取來紅拜匣,開了鎖,拿出那藍緞子的小荷包,再鄭重的托出了那個鐲子。李嬸子小心的接了過來,細細的審視着。那鐲子透明晶瑩,流光四射。奇的是那雕工,雙鳳的羽毛,纖細處僅有一發之細,而鳳尾的花紋,鳳頭的精細,使人嘆為觀止!李嬸子抽了一口氣,活了半輩子,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種稀世奇珍!她不自禁的贊美着說:
  “啊呀,真是個好東西呢!”
  “我媽臨死也說,說它是件寶貝。”
  “快收起來吧,我拿在手裏都怪擔心的,衹怕把它碰壞了。”李嬸子看着韻奴收好了鐲子,沉吟片刻,她又說:“我又有一個辦法了。”“是什麽?”“知道鎮上那傢‘有利’當鋪嗎?”
  “是的。”韻奴有些兒羞澀,到這鎮上不過四個多月,那傢當鋪她倒去過好幾次了。
  “那傢當鋪的掌櫃都挺識貨的,你何不拿這個水晶鐲去當一筆錢呢?你看,韻奴,當當和賣斷不同,衹要你在死當以前,能籌到款子來贖回,東西就還是你的。我為你盤算啊,你最好是用水晶鐲當一筆錢,馬上動身去×城找你舅舅,找到你舅舅之後,你反正得回來安葬你母親,那時再把水晶鐲贖回。你看,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又保有了水晶鐲,又投奔了你舅舅。”韻奴深思片刻。“好是好,衹是……如果我舅舅不肯來呢?”
  “你媽既然肯遠迢迢的去投奔他,一定有相當把握,我想他總不會不認你這個窮親戚的。再有,你不妨問問他,或者他能知道這水晶鐲的來歷呢!如果真是你傢傳傢之寶,他也不會讓它流落在外邊的。”
  韻奴咬着嘴唇,左思右想,似乎是除了李嬸子這個辦法之外,再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了。回憶母親臨終時,拿着這鐲子鄭重交付給她,好像這鐲子有什麽古怪似的,是不是母親也想要她靠這鐲子去×城呢?不,不,母親分明交代過要好好保存它。但是,現在什麽都顧不得了。當務之急,是她必須要找個棲身之地!咬咬牙,她揚了一下頭:
  “好吧!李嬸子,我今兒下午就去有利當鋪試試看!希望他們能給我當個好價錢!”
  就這樣,這天午後,韻奴終於懷着那個錦緞荷包,走進了有利當鋪的大門。當鋪的一切,對韻奴來說,並不陌生,從家乡一路出來,她們已經進過無數次當鋪了。當鋪的佈置總是相同的,大門口的珠串簾子,門裏那暗沉沉的光綫,那高高的櫃臺,和那躲在櫃臺後的掌櫃,以及那小小的當當口。雖然對這些已不陌生,韻奴仍然抑製不住走進當鋪門的那種局促、不安,和羞澀的感覺。想當初在家乡的時候,韻奴也是名門閨秀,父親在京城裏還作過官,衹是時運不濟,因事辭了官還鄉之後,靠傢裏的千頃良田,也還生活得十分舒適,韻奴一樣是丫頭老媽子侍候着的千金小姐,那時,她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孤苦伶仃的流落異鄉,瑟瑟縮縮的走進當鋪來當當!唉,假苦家乡不接二連三的先鬧旱災,再鬧水災,接着又鬧瘟疫……假若父親不那麽好心的散財濟貧,或者父親不死……假若那些窮兇極惡的親族們不欺侮她們寡母孤女,或者她有個兄弟可以承繼宗祧……假若……唉,如果沒有這些假若,她又怎會和母親離鄉背井,去投靠親戚?母親又怎會客死異鄉?她又怎會孤苦無依呢?
  韻奴站在那櫃臺前面,心裏就在七上八下的想着心事。那掌櫃的隔着當當口嚮外望,依稀認得韻奴那張怯怯的、羞澀的面龐。當鋪掌櫃都是見多識廣的人,衹一看韻奴的舉止裝束,他就知道她是那種沒落的豪門之女。
  “要當當嗎?”他溫和的問。
  “是的,請看看貨。”韻奴小心翼翼的遞上了那錦緞荷包。“請小心點,別碰壞了。”掌櫃的取出了那枚水晶鐲,對着亮光,他細細的審視着,然後,他似乎吃了一驚,擡起頭來,他滿面驚疑的望着韻奴,深深的盯了韻奴好幾眼,那眼光怪異,而又充滿了不信任似的神情,半晌,纔站起身子,有些緊張的說:“姑娘,你請那邊坐坐,喝杯熱茶,我要把你這鐲子請進去,和咱們傢老闆研究研究,這不是件尋常物品,你知道。”
  果然這是件寶貝了。韻奴點了點頭,跟着掌櫃的走到另一個小房間裏,在一張紫檀木的椅子中坐下了。掌櫃拿着那水晶鐲走進了裏間,大概和老闆以及朝奉等研究去了。韻奴在那兒不安的等待着。心裏七上八下的想着這水晶鐲的價值。片刻,有個小徒弟送上了一杯熱騰騰的上好緑茶,又片刻,另一個小徒弟又送上了一個烤手的烘爐,衹是不見那掌櫃的出來。韻奴啜了一口茶,抱着烘爐在那兒正襟危坐,她沒有料到他們要對那水晶鐲研究這麽久的時間。她看到那倒茶的小徒弟鑽出門簾走到大街上去了,她看到一隻老黃貓在櫃臺下打呼嚕……她的熱茶變冷了。
  那掌櫃終於走了出來,他手中卻沒有那鐲子。
  “姑娘,你再坐坐,”掌櫃的微笑着說,眼底的神情卻是莫測高深的。“我們朝奉還在研究你那鐲子呢!姑娘,你以前來過的吧?”“是的。”韻奴的不安加深了。或者,她不該拿那鐲子來當當的,或者,那是一件根本無法估價的寶貝。
  “姑娘想要把那鐲子當多少銀子呢?”
  “您看能當多少呢?”韻奴靦腆的說:“當然希望能多當點兒,我衹當個一年半載,好歹是要贖回去的。”
  “哦?”掌櫃的應了一聲,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不知怎的,那眼底竟有抹惋惜與忐忑。“這鐲子,想必是……想必是……你們傢傳的吧!”
  “是傢傳的,所以要贖回去的。”
  “哦,是的,姑娘。”那掌櫃的繼續打量她,看得韻奴更加不安了。“衹是,姑娘有沒聽說過,當當容易,贖當難哪!”
  原來他怕我不來贖嗎?韻奴把烘爐抱緊了一些,挺了挺背脊。“我一定會來贖的,我衹是缺盤纏。”
  “姑娘要離開這兒嗎?”
  “是的,我要去×城找我舅舅。”韻奴說着,開始感到一些兒不耐煩了,她是來當當的,不是來聊天的。當一個鐲子有這麽多嚕蘇嗎?正在沉吟着,門簾兒一響,剛剛出去的那小徒弟同着好幾個高高大大的漢子走進來了。那掌櫃的立即拋開了她,嚮他們迎了過去,一面對她說:
  “姑娘再坐一下就好了。”
  掌櫃的迎着那幾個漢子,一起走到裏面去了,顯然,這幾個人不是來當當的,而是老闆的朋友。韻奴繼續坐在那兒,百無聊賴的撥弄着小手爐。那小徒弟又出來了,給韻奴斟上了一杯熱茶,就呆呆的站在韻奴旁邊看着她,不再離開了。韻奴心頭忽然一陣悚然,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惑和恐懼籠罩了她,她這時纔模糊的感到,自從她遞上了那個水晶鐲以後,所有的發展都那樣不尋常。她茫然四顧,那暗沉沉的房間,那高高的櫃臺,那在寒風裏飄蕩的珠串門簾,以及那直挺挺站在那兒,對她瞪着眼睛的小徒弟……她的恐懼更深更切了,一股寒意從她的心坎上直往上冒,她猛的站起了身子,對那小徒弟說:“告訴你們掌櫃的,把那鐲子還給我,我不當了!”
  小徒弟還沒來得及說話,那掌櫃的已大踏步的跨了出來,在那掌櫃身後,是那幾個彪形大漢,和當鋪的老闆及朝奉,他們一直走嚮韻奴,就那樣一站,韻奴已經發現自己被包圍在一層密密的肉屏風裏了。四面都是橫眉竪目、不懷好意的臉孔。韻奴驚惶的望着這些人,渾身抖索着,結結巴巴的說:
  “你……你……你們……要做什麽?”
  一個大漢嚮前跨了一步,一隻粗大的手驟然間擒住了韻奴的手腕,像老鷹捉小雞般把她抓得牢牢的,另一個大漢取出了一捆粗壯的繩索。“你——你們——怎麽——怎麽——”韻奴嚇得魂飛魄散,臉色倏然間變得慘白了。“你……你們是……是要鐲子還是……還是要人?”“都要!”一個大漢說,把她的手反剪到身後,開始拿繩子把她密密麻麻的捆了起來。
  “請——請你們放了我,鐲子——鐲子——鐲子給你們吧。”韻奴顫抖着,淚水奪眶而出,再也想不到當這鐲子竟惹起殺身之禍!她仰起臉兒,祈求的看着那個掌櫃:“掌櫃的,你——你行行好,求求你,求求你!”淚珠沿着她蒼白的面頰滾落,她小小的身子在那幾個大漢的撥弄下無助的打着旋轉,繩子把她綁了個結實,她看起來像個孤獨無助的小可憐兒。
  “噯,姑娘,”那掌櫃的似乎有些不忍,咳了一聲,他對韻奴說:“這是你的不該呀,我可沒有辦法救你,我們也是奉了命令,公事公辦,誰讓你還把鐲子拿出來當當呢?我們每傢當鋪都有這鐲子的圖樣呀!”
  “那鐲子——那鐲子——那鐲子到底有什麽不好?”韻奴掙紮着,抖索着,淚眼婆娑的問。
  “別問了,跟我們走吧!還在這兒裝模作樣!”一個大漢拉住她身上的繩子:“倒看不出這樣標標緻緻的小姑娘會作賊!”“作賊?”韻奴陡的一驚,這時纔看出這幾個彪形大漢原來是縣府裏的捕役,她的牙齒打起戰來,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天哪!我什麽時候做過賊?”
  “還說沒做過賊呢!你有話,去縣太爺那兒說吧!”大漢扯着她嚮門外拖去。當鋪門口,早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對韻奴指指戳戳議論紛紜,韻奴又羞又愧,又驚又氣,又惱又痛,又悲又憤,真恨不得立刻死掉了好。哭泣着,她一邊被拖着走,一邊掙紮着說:
  “我到底偷了什麽東西哪?”
  “別的東西還弄不清楚,那水晶鐲子可是確確實實從西邊周傢偷走的!人傢幾個月前就報了官的!早就畫了圖在各地察訪了,至於你還偷了些什麽,就要你自己去堂上說了!”
  “水晶鐲!水晶鐲!”韻奴驚呼,舉首嚮天,她淚霧迷蒙。“天哪,那要命的水晶鐲!媽呀,你給我這水晶鐲,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三
  縣太爺程正升了堂,高高的坐在臺上的椅子中,他望着跪在下面的韻奴。韻奴是昨天被捕的,在女牢裏押了一夜,早已哭得雙目紅腫,鬢發篷鬆。但是,儘管那樣脂粉不施,儘管那樣發亂釵斜,她仍然充滿了一股靈秀之氣。那坦白的雙眸,那正直的面容,絲毫不帶一點兒妖魔邪氣。程正是個清官,他一嚮以腦筋清楚,剖事明白而著稱。看着韻奴,他真不敢相信她是個賊,他素來相信面相之說,如果面前跪的這個小姑娘真是賊,他的面相也就看左了。
  可是,這件案子可真讓人棘手。西邊周傢是全縣的首富,老太爺已過世,公子名叫周仲濂,年紀雖輕,卻能詩善文,有“才子”之稱。衹因為老太爺當初多年仕□,對於名利早已淡泊,所以遺言不願兒子做官,所以這周仲濂從未參加過科舉。衹在傢裏管理佃戶,從事農耕,並奉養老母。程正出任這兒的縣官已經多年,看着周仲濂長大,喜歡他的滿腹詩書,竟成忘年之交。這周傢遇盜是在四個月前,據說,半夜裏有一夥強盜翻墻進去,可能用什麽薫香之類薫倒了傢裏的人,偷走了老夫人的一個首飾匣。周傢報官時說,別的物件丟了猶可,衹是裏面有個水晶鐲,是件無價之寶,務必希望追回。於是,程正命畫工們畫了這水晶鐲的形態,廣發給百裏之內各鄉鎮的當鋪及珠寶店,根據他的經驗,盜賊們一定會耐不住,而把偷來的東西變賣的。何況,盜賊們不見得真知道這水晶鐲的價值,很可能送進當鋪裏去。而今,他所料不虛,這水晶鐲果然出現了!使他驚奇而不解的,是那持鐲典當的,竟是這樣一個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小姑娘!跪在那兒,她含羞帶淚,像個待宰的小羔羊。
  “趙韻奴!擡起頭來!”他喊着。
  韻奴順從的擡起頭來,舉目看着程正,眼中淚光瑩然,那神態是楚楚可憐的。尤其那對浸在淚水中的眸子,那樣黑,那樣亮,那樣凄然,又那樣無助,這實在不像個賊呀!
  “這水晶鐲是你拿到有利當鋪裏去典當的嗎?”他嚴肅的問,手裏舉着那闖禍的水晶鐲。“是的,老爺。”“你從哪裏得來的?快說實話,不要有一句謊言!”
  “是我媽給我的,老爺。”
  “你媽呢?”“她兩個月以前死了。”
  “她從哪裏得來這個鐲子的?”
  “我不知道,老爺。”“說實話!”程正用驚堂木猛拍着桌子。
  “我真不知道!老爺!”韻奴被他拍桌子的聲音嚇了一跳,受驚的嚮上望着,那眼光更加的悲苦和無告了。
  “你是本地人嗎?”“不是,老爺。我們四個多月前纔到這兒,本來是要到城裏去的,因為我媽病了,就在這兒住下來了,兩個月前我媽去世了,臨死的時候,她給了我這鐲子。”
  四個多月前遷來本縣,周府是四個月前遇盜,時間相當吻合,有些意思了,程正思索着,衹是仍然抓不住要點。再仔細的望嚮韻奴,那姑娘雖然驚惶失措,卻仍然不失大傢規範。或者,她是真不知道這鐲子的來源呢!
  “在你媽去世以前,你見過這鐲子嗎?”
  “沒有,老爺。”“你媽給你這鐲子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麽嗎?”
  “她說這是件寶貝,叫我好好保管它,還說是傢裏早就有的東西。另外,她還說……她還說……”
  “還說什麽!快說出來!”程正又拍了一下桌子。
  “哦,老爺!”韻奴又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的說:“她說要告訴我一些事,是關於這鐲子的,但是還沒說完,她老人傢就斷了氣。”韻奴說着,心裏一酸,淚珠就滾滾而下,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她默默的舉首嚮天,心裏在反復呼喚着母親,絶望的呼喚着母親:母親,救我!母親,助我!母親,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但是蒼天冥冥,誰知道那母親正魂遊何處呢?程正凝視着堂下那個小小的人影,若有所思的轉動着眼珠,一個思想在他腦子裏很快的生長、成形。托着下巴,他沉思了片刻,再看嚮韻奴。他說:
  “你是哪兒人?”“河南,老爺。”“你父親死了嗎?”“是的,老爺。”就是這樣了,一個寡婦帶着女兒,遠迢迢的從河南跑到這兒,是為了什麽?周傢那案子不是女人傢做得了的,一定是一群江洋大盜。看這女孩兒就知道她媽長得不錯,年歲也不會大,三十七、八而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年歲的女人最靠不住,或者,那水晶鐲是一項贈品吧!
  “所著,趙韻奴,你不能說一句假話,你媽平常和些什麽人交往?”“我們不認得什麽人,老爺。衹有給我媽治病的朱公公和隔壁傢的李嬸子。您老人傢可以傳他們來問,我們是經過這兒,根本沒朋友。”“鬍說!”程正發了脾氣,又不自禁的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東西是周傢丟掉的,怎麽會落進你們母女手中?這之間必定有文章,你還不說實話,難道要我用刑嗎?快老實說出來,你媽怎麽認識那些強盜的?”
  “啊呀,老爺!”韻奴會過意來,不由得悲憤填膺,身子就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仰着頭,她直視着程正,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驚駭,她一臉正氣,清清楚楚的說:“想當初,我爹是兩榜出身,在翰林院多年,我們趙傢,也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傢,如果不是家乡又鬧旱又鬧水,再接着鬧瘟疫,爹去世了,傢人門丁,死的死,走的走,一個傢在幾年內凋零殆盡,我們又怎會流落到這兒來?我媽雖然不是名門纔女,卻也是知書達禮的大傢夫人,您以為我媽會輕易結交匪人嗎?老爺呀,我是真不知道水晶鐲的來源,求您老人傢明察!但是,您千萬別冤枉我媽,她如今屍骨未寒,您別讓死者蒙冤呀!”
  程正聽着韻奴的一篇述說,看着那張淚痕狼藉的臉,不知怎麽,他衹覺得有股惻然不忍的心情。這小女子臉上有那樣一種不能漠視的正氣,慷慨陳辭,聲音又那樣清脆有緻。聽那言語措詞,確實不像無知無識的鄉村女子,而像個出自名門的大傢閨秀。這樣的姑娘怎會和竊案連結在一起呢?程正皺着眉,完全睏惑了。如果他不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如果他是個昏官,那麽,事情就好辦了,反正現在人贓俱獲,斷它個糊裏糊塗,把案子結了,也就算了。可是……可是……正像韻奴說的,別讓死者蒙冤呀!
  “趙韻奴!”“是的,老爺。”“你媽除了給你這鐲子之外,還給過你別的首飾嗎?”程正問着,如果能再找出一兩件失單裏的東西,那麽,那死者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沒有,老爺,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樣首飾了。”
  “怎麽會衹有這一樣首飾呢?”
  “稟老爺,我媽生病的時候,我們把首飾都當了。
  “當了?當了些什麽東西?”
  “金項練、翁翠耳環、瑪瑙鐲子,以及各種寶石戒指……我也不大記得清楚。”“誰拿去當的?”“是我,老爺。”“送到哪一傢當鋪去了?”
  “就是那傢有利當鋪!”
  “好了!”程正大聲說:“今天先退堂,來人啦!把趙韻奴還押下去,立刻着人去有利當鋪,起出所有趙韻奴當過的東西!並着人去傳李嬸子和朱公公,明天一早來堂上對質!退堂!”退堂之後,程正回到衙門後的書房裏去休息着。靠在太師椅中,他煩惱的轉着腦筋,辦過這麽多案子,沒一件像這樣莫名其妙的。那闖禍的水晶鐲在桌上放着光彩,晶瑩奪目,他不自禁的拿起來,細細瞧看,雙鳳盤踞,首尾相接,祥雲烘托,振翅欲飛,真是件好寶貝!他稱贊着,又不自禁的嘆息了,人類為了這些寶貝,化了多少的工夫,還不惜爭奪、偷竊,與犯罪,而這些寶物到底是什麽呢?嚴格說起來,不過是塊石頭而已!他拿着鐲子,慨然自語的說:
  “水晶鐲!水晶鐲!你要真是件寶物,應該帶來的是一片祥和喜氣,而不該是犯罪與災難呵!”
  他正在沉吟與感慨,下人進來回報說:
  “稟老爺,周傢公子來了!”
  周仲濂!程正一早就叫人去通知他,鐲子已找到的事情,想必是為這水晶鐲而來。程正立即叫請,周仲濂走了進來,這少年不但詩書文字好,人長得也五官端正,神采英颯,程正常和自己的夫人說,自己有三個兒子,沒一個趕得過周仲濂的,而且惋惜沒個女兒,否則也可讓周仲濂做他的女婿。周仲濂因為眼光過高,挑剔得厲害,東不成,西不就,始終還沒訂親。“程老伯,聽說您找到了我傢的水晶鐲!”周仲濂一進門就笑嘻嘻的說,他和程正已熟不拘禮,一嚮都稱程正為老伯。
  “這不是嗎?”程正把手裏的鐲子遞了過去。“你來得正好,該仔細看看,是不是你傢丟掉的那一個?”
  周仲濂接過了鐲子,在程正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下人們倒上了茶。周仲濂細細審視,笑容滿面的擡起頭來,說:
  “一點兒也不錯,正是那個鐲子,這是傳傢之寶呢!失而復得,真不容易!傢母要高興極了,丟了這鐲子,她老人傢跟我嘰咕了好幾個月呢!到底老伯有辦法,那夥盜賊,您也抓着了吧?”“不是一夥,衹是一個。”程正搖搖頭,低聲的說。
  “一個?單人匹馬做的案嗎?”周仲濂驚奇的問:“這人必定是個三頭六臂的江洋大盜!”
  “你要不要見見這三頭六臂的江洋大盜?”程正忽然興趣來了,心血來潮的說:“這犯人強硬得很,又能說會道,始終不肯承認東西是偷來的,還堅持說這鐲子是她傢裏的東西呢。如果不是你報案在先,我也幾乎要相信她了。你不妨和她對質一下看看,本來,也該請你到堂上去對質一下的,可是,堂上總有那麽多規矩,怕你不習慣。”
  “好呀,”周仲濂頗為熱心。“我對這犯人倒很好奇,您叫人押他上來,讓我看看是怎樣一個厲害人物!”
  程正即刻讓人去押韻奴來,看着周仲濂,他知道周仲濂做夢也不會想到犯人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他倒很想看看周仲濂的驚奇樣兒!韻奴被帶上來了,低垂着頭,她走進門來,滿臉的蕭索與委屈,怯怯的站在那兒。由於程正的特別吩咐,她沒有帶枷鎖,也沒捆綁,但一日夜的牢獄生活,以及滿心的委屈,滿腹的辛酸,和自從離開家乡以來,所積壓的辛勞與煎熬,使她形容憔悴,面色蒼白。但,這份憔悴與蒼白仍然掩飾不了她的美麗和娟秀。站在那兒,她嬌怯如弱柳臨風,清麗如白蓮出水。“這就是犯人,”程正對周仲濂說。“鐲子是她拿去典當的。”周仲濂看着韻奴,禁不住目瞪口呆。就是程正真的押出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來,也不會比押出韻奴來更讓周仲濂吃驚。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視着韻奴,完全愣住了。
  “趙韻奴,”程正喊着。“這位就是失主周公子,水晶鐲已經給周公子辨認過了,確實是他傢所失竊的,現在,你還有什麽話好說?”韻奴擡起眼睛來,很快的瞬了周仲濂一眼,這一眼是凄楚萬狀的,是哀怨欲絶的,也是憤恨而無奈的。“我還能說什麽呢?”她低低的,自語似的說,頭又垂了下去,看出自己簡直沒有脫罪的可能,連失主都咬定這是他傢的失物,自己還能怎樣呢?她心灰意冷,不禁賭氣的說:“我所知道的,我都說過了。現在,有失物,有失主,又有盜賊,隨你們把我怎樣處置吧,我還有什麽可說呢?”
  “趙韻奴!”程正厲聲喊:“不許強嘴!”
  韻奴震動了一下,擡起頭來,她又很快的掃了周仲濂和程正一眼,淚水就涌進了眼眶,低俯着頭,用牙齒緊咬着嘴唇,她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你有話要問她嗎?”程正問周仲濂。
  “是的,”周仲濂轉嚮韻奴,後者那股凄凄然,楚楚然,和那種哀哀無告的模樣使他心裏猛的一動,他竟無法把目光從她那秀麗可人的面孔上移開,他的聲音不知不覺的放得非常非常的溫柔:“姑娘,你別害怕,你衹說這鐲子是從哪兒得來的吧?”“我可以說話嗎?”韻奴幽幽柔柔的問。
  “怎麽不可以呢?”周仲濂說。
  於是,韻奴潤了潤嘴唇,低低的,委屈的,她把已經在堂上說過的話又重說了一遍。說完了,她舉目望着周仲濂,怯怯生生的說:“或者,你們那個鐲子和這鐲子並不完全一樣呢?或者有一點點分別呢?也或者,當初那雕刻這鐲子的師傅,雕了兩個差不多的鐲子呢!”周仲濂有些猶疑了,不由自主的,他又把那水晶鐲拿了起來,仔細研究。真的,假若這鐲子並不是自己傢丟掉的那一枚,假若這真是這姑娘傢裏的東西,那麽,這誤會可不是鬧大了,而且……而且……而且還把人傢一個好姑娘給押在牢裏!看她那嬌嬌怯怯,弱不禁風的模樣,怎禁得起獄卒的摧唇,怎禁得起那粗茶淡飯,冷衾冷炕?何況這年下裏,天氣如此之冷,把人傢凍病了怎麽說?再有,如果真冤枉了人傢,這份委屈,叫她那纖弱身子,又怎生承受得起?越想越不對,越想越遲疑,周仲濂按捺不住,站了起來,他對程正說:“程老伯,我得把這水晶鐲拿回去,問問傢母看。您知道,這鐲子原是傢母的東西,我根本沒見過幾次,不見得認得準。這姑娘的話也有點道理,萬一弄錯了,委屈了人傢姑娘不說,還損及人傢名譽!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程正揚了揚眉毛,看看周仲濂,又看看趙韻奴,想說什麽,卻沒說出口。看樣子,周仲濂畢竟是個少年書生哪!他是真懷疑鐲子不對呢?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憐惜起面前這待罪佳人呢?程正沒有把自己的感覺流露出來,拍了拍周仲濂的肩膀,他笑笑說:“是該這樣子,仲濂,你就把鐲子帶回傢去,問問老夫人看吧。失鐲事小,冤枉人事大,你說是嗎?”
  “是的,”周仲濂收起了鐲子,不由自主的又看了那韻奴一眼,正巧,韻奴也在悄悄的註視着他,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周仲濂陡然間又感到心裏怦然一動,而韻奴已迅速的垂下了頭,一層羞澀的紅暈,慢慢的在那蒼白的面頰上擴散開來。周仲濂有點迫不及待了,對程正深深的一揖,他說:“程老伯,小侄這就告辭了,早點把事情弄明白,大傢也早點安心!”“好的,我也不留你,我等你的消息!”
  “再有,”周仲濂又看看韻奴,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也別太委屈了這位姑娘,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不能當一般囚犯待的,您說對嗎?”“當然,當然。”程正一疊連聲的說,一面吩咐人把韻奴帶下去,韻奴退開的一剎那間,她再度擡頭,很快的望了望周仲濂,那眼裏已藴滿了淚,而淚光中,又藴滿了感激、祈求、委屈、希望,以及千千萬萬的言語。周仲濂愣住了,扶着門框,他忘形的癡立着,活了二十年,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心中漲滿了某種酸楚的,溫柔的,而又惻然的,激動的情緒。
  四
  周仲濂一回了傢,就迫不及待的衝進了內院,不等丫頭回報,他已直入了老夫人的房間。老夫人正帶着丫頭老媽子們在準備燈節的一應物品,看到兒子那樣急衝衝的跑進來,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不禁嚇了一大跳,站起身來,她焦灼的問:“怎麽了?”“哦,沒什麽,”周仲濂煞住了腳步,感覺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他竟莫名其妙的囁嚅了起來,望着那些丫頭老媽子們,他欲說不說的抿了抿嘴角。
  “哦,你們都下去吧!”老夫人體會到兒子有話要說,對丫頭們命令着,等她們都退下了,老夫人望着周仲濂。“什麽事情呢?不要是又丟了東西吧?”
  “不,正相反!”周仲濂說,托出了那個晶光閃閃的水晶鐲。“媽,您看看,咱們傢丟掉的那個水晶鐲,是不是這一個?”
  “噢,找回來了嗎?”老夫人高興的叫着,取過那枚鐲子來。“可不是嗎?就是咱們傢那個,這鐲子原名叫作雙鳳水晶鐲。能找回來真不錯,別的東西丟了也就算了,這鐲子實在是件無價之寶呢!”“媽,”東西被證實了,周仲濂反而感到一陣煩躁,他不耐的鎖起了眉頭。“您也不仔細看看,到底是不是咱們傢那個,有沒有弄錯了?有時候,兩個鐲子看起來差不多,事實上不完全相同呢!您再看看對不對?”
  “怎麽了?仲濂?”老夫人睏惑的看着兒子。“這鐲子是你媽傢裏傳了好幾代的寶物,當初你外祖父有三件寶貝,一件就是這雙鳳水晶鐲,一件是一對水晶如意,上面刻的是雙竜,稱為雙竜水晶如意,還有一件是一對水晶瓶,每個瓶上都刻着一對麒麟,稱為雙麟水晶瓶,這三件寶貝合稱為水晶三寶。後來,雙竜水晶如意給了你舅舅,雙麟水晶瓶作了你大姨媽的陪嫁,這雙鳳水晶鐲就作了我的陪嫁。這樣的東西,你媽怎會認錯呢?一點都沒錯,這就是咱們傢丟掉的水晶鐲,衹除了……”“除了什麽?”周仲濂緊張的問。
  “那盛鐲子的荷包兒可不是咱們傢的,我原有個錦緞匣子裝着的,他們把匣子丟了,換了荷包兒。”
  周仲濂泄了氣,倚着桌子,他失望的瞪着那鐲子,無可奈何的撥弄着手裏那錦緞荷包的穗子。老夫人註視着周仲濂,不解的問:“你是怎麽回事?仲濂?找到了鐲子,應該高興纔是,你怎麽反而失魂落魄起來?快去歇着吧,你大概是纍了。”
  “等一下,媽,”周仲濂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什麽。“您說,那水晶三寶中,是一對雙竜水晶如意,一對雙麟水晶瓶,對嗎?”“是呀。”“那麽,為什麽這鐲子卻衹有單單的一個,而不是一對呢?”“哦,兒子,你問得不錯。”老夫人怔了怔,接着就微微的笑了,她慢慢的在椅子中坐了下去,眼睛中露出一股深思的笑意,似乎沉浸進了某種回憶裏。她遲遲的不開口,但是,那笑意卻逐漸在她臉上蔓延開來。終於,她望着兒子,笑吟吟的說:“這鐲子本來也是一對的。”
  “那麽,另外那一個呢?”周仲濂急急的問。
  “你媽把它送人了。”老夫人說。
  “送人?為什麽?送給誰了?”
  “噢,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老夫人靠在靠墊上,把另一個團珠靠墊抱在懷中,看着周仲濂,仍然笑吟吟的。周仲濂心急如火,老夫人偏偏慢慢吞吞!他拉了一個擱腳凳坐了下來,催促着說:“媽,您說呀,快說呀,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說起來還與你有關係呢!”老夫人喝了一口茶。“那時,你爹爹還在京裏做事,他有個好朋友,也一同在翰林院裏任職的,我們兩傢的傢眷,也就成了要好的小姐妹。那時,你剛三歲,他們傢沒兒子,卻有個女兒,纔滿周歲。有一次,他們來我們傢作客,抱着那纔滿周歲的女孩兒,你不知道,那女孩兒生得唇紅齒白,小模小樣的真惹人疼。你那時纔會說話,走還走不穩呢,不知怎麽,就鬧着要抱人傢,要和人傢玩,不讓你抱你就哭,那女孩兒也來得喜歡你,看到你就咧着嘴笑。我看着你們玩,不知怎的心裏一動,就和那夫人說,要他們的女孩兒作媳婦,本來嗎,大傢門當戶對,又是好朋友,能結成親傢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他們也一口答應了,就這樣,說說就都認了真了,當天晚上,我就把這水晶鐲給了他們一個,算是聘定之物,他們因為來作客,沒帶東西,就留了那女孩兒身上戴的一個金鎖片兒。直到現在,那鎖片兒還在箱子裏呢!這事當時就說定了。誰知沒幾個月,你爹補了個實缺,去南方當知府,咱們就離開京裏了,當時兩傢還約定要保持聯繫,以待你們長成好完姻。那知事不湊巧,第二年他們傢就因事而辭了官,聽說是還鄉了,你爹也不得志,輾轉做了好幾個地方的地方官,都不順心,就告了老。於是,兩傢就再也沒有音訊了。這樣,一晃眼十七、八年了,也不知道他傢怎麽樣了,前五、六年,還聽說他們家乡不大安靜,恐怕他們也遷走了,你爹也因家乡不寧靜,搬到這兒來落了籍。咱們是再也碰不了頭了。我想,他們那小姐大概早嫁了人了,當時口頭的一句約定也算不了一回事,所以,我也沒和你提起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提起這水晶鐲怎麽少了一個,我還把這事都忘了呢!”
  周仲濂仰着頭,聽得呆住了。這時,纔急急的追問:
  “那傢人姓什麽?”“趙。”“天哪!”周仲濂拍了拍頭,不知心裏是驚是喜,是急是痛!那姑娘可不是姓趙嗎!站起身來,他又緊張的接問了一句:“那傢小姐名字叫什麽呢?”
  “說起那小姐的名字呵,也怪有趣的。”老夫人仍然慢條斯理的說:“聽說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一個踩着紅雲的小仙姑,抱着個琴,一面彈着,一面降到她傢,然後她就肚子疼了,生下了個女孩兒,傳說那小姐出世的時候,丫頭傢人們都還聽到那樂聲呢!所以,他們就給那小姐取了個名字,叫作仙音。”“仙音?”周仲濂愣了愣。
  “可是,她媽衹嫌這名字叫起來拗口,就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兒,叫作韻奴。”“啊呀!我的天!”周仲濂跌着腳叫,那樣驚喜,那樣意外,又那樣焦灼和心痛,他真不知該怎樣是好了!衹是在屋子裏打着轉兒,不住的跌着腳叫:“啊呀!我的天!啊呀!我的天!”“你這孩子是怎麽了?”老夫人詫異的問:“今天盡是這樣瘋瘋癲癲,奇奇怪怪的?你撞着什麽了?還是衝剋了什麽鬼神了?”“啊呀!媽呀,您不知道,”周仲濂喊着說:“那個被他們抓着的盜賊呵,就是偷這水晶鐲的盜賊呵,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人傢的名字就叫趙韻奴呵!”
  老夫人吃了一驚,一唬的就從椅子裏跳了起來。
  “你這話是真是假?”“還有什麽是真是假!”周仲濂仍然在跌着腳,仍然在屋裏打着轉兒。“我就剛從衙門裏回來,已經見着那小姐了,人傢被關在牢裏,哭得像個淚人兒,在那兒有冤沒處訴呢!”
  老夫人回過神來,猛的拉住了兒子的手腕:
  “你見着那姑娘了?”“是呀!”“長得什麽模樣兒?”周仲濂驀然間紅了臉,跺跺腳,他咳了一聲,背過身子去,說:“您還問我?是您老人傢看中的兒媳婦呀!您還有不知道的?”聽出兒子的意思,這真是喜從天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情。老夫人比兒子還緊張,還驚喜,還迫不及待!推開椅子,她拍着手,一疊連聲的喊了起來:
  “準備轎子!快,給我準備轎子!”
  “媽,您要做什麽?”周仲濂問。
  “做什麽?”老夫人指着兒子的鼻子說:“我要親自去衙門裏接我的兒媳婦呀,還有什麽做什麽!程正那個老糊塗,我真要去找他算算帳,怎麽不分青紅皂白,糊裏糊塗就把我的兒媳婦給關在牢裏呢!”“您也別盡怪着程老伯,”周仲濂說:“如果程老伯不押着她呀……”“別說了,兒子呀,媽知道你的心事了!”老夫人又笑又興奮:“你千挑不好,萬挑不好,這些年也沒挑到個媳婦兒,原來命中該娶這趙傢姑娘的!你也別感激程老伯,感激那個有神跡的水晶鐲吧!怎麽咱們傢的水晶鐲剛好失竊,怎麽她那個水晶鐲又趕這時候拿出來呢!可見姻緣一綫呵,千裏相隔,也斷不了呢!”周仲濂站在那兒,禁不住有些羞澀,但卻有更多的喜悅。回憶韻奴那似嗔似怨,嬌羞怯怯的模樣,他衹覺得心裏暖烘烘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帶着個訕訕的傻笑,他一直愣愣的看着桌上那晶瑩透明、流光四射的水晶鐲。
  五
  周仲濂和趙韻奴趕年下就成了親,因為韻奴還在熱孝期間,如不在熱孝中結婚,就還要等三年。於是,這水晶鐲的佳話就不脛而走了。整個鄉間都傳說着這個離奇的故事。周仲濂和趙韻奴啊?他們對這姻緣充滿了神奇的感覺。尤其是韻奴,這鐲子曾讓她受了多少折磨,卻終於完成了她的終身大事。在洞房花燭夜裏,新郎曾托着韻奴那羞紅的面龐,低低的俯耳問道:“你恨那水晶鐲嗎?它害你坐牢,又害你受苦!”
  “恨它嗎?”新娘怯怯的,羞澀的,卻又微笑的,喜悅的說:“哦,你別和我開玩笑吧!我為什麽要恨它呢?我感激它還來不及呢!”“你也從不知道這水晶鐲與你的終身有關嗎?”
  “不知道。”新娘低垂了頭。“想當初,我媽給我鐲子的時候,曾經想告訴我一些事,沒來得及說就去了,想必她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呢!如果當時她說了……”“你就不會吃這麽多苦了。”新郎嘆息着接口。
  “不,我就遇不到你了。”新娘搖搖頭說。
  “怎麽呢?”“那麽,我怎麽還會把一件訂定終身的水晶鐲拿去當當呀!”韻奴說,羞紅了臉。那面頰的顔色幾乎和那高燒的喜燭一樣的紅。是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每個故事都幾乎由一連串的“偶然”串連而成。這“水晶鐲”的一串“偶然”,串成的就是周仲濂和趙韻奴這一對恩愛夫妻,他們的相親相愛,閨中唱和,是遠近皆知的。後來,他們安葬了韻奴的母親,厚賞了李嬸子和朱公公。至於程正呢,更成了周傢經常的座上客,他常忍不住要嘻嘻哈哈的拿這對小夫妻開開玩笑,說他們的“相親”是在他衙門裏呢!而那水晶鐲呢?數月之後,鄰縣破了一個盜賊案子,在贓物中,卻有那枚真正失竊的水晶鐲,於是原壁歸趙了,兩枚鐲子又成了雙。周仲濂夫婦把這對鐲子高高的供奉着,經常出示於人,並津津樂道的嚮客人們敘述它所造成的奇跡呢!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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