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黑白两道>> 周梅森 Zhou Meis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6年3月9日)
人民的名義
  《人民的名義》,一部反腐高壓下中國政治和官場生態的長幅畫捲。本書講述了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侯亮平臨危受命,調任地方檢察院審查某貪腐案件,與腐敗分子進行殊死較量的故事,藝術再現了新時代、新形勢下黨和國傢反腐徵程的驚心動魄,深情謳歌了反腐鬥士的堅定信仰和無畏勇氣,並最終揭示出黨的領導幹部應如何樹立正確的權力觀這一宏大的政治主題。
第01章
    侯亮平得知航班無限期延誤,急得差點跳起來。他本打算坐最後一班飛機趕往H省,協調指揮抓捕京州市副市長丁義珍的行動,這下子計劃全落空了。廣播中一遍遍傳來女播音員中英文抱歉的通知,機場上空有雷暴區,為了乘客安全,飛機暫時無法起飛。侯亮平額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早知道被睏機場的痛苦,現在又得嘗一次滋味了。
    電視大熒屏正放映氣象圖,一團團濃厚的白雲呈旋渦狀翻捲,十分兇險的樣子。字幕普及着航空知識――雷暴如何危及飛行安全,誤入雷暴區曾如何導致空難。但這一切根本不能平息人們焦慮的心情,整個候機大廳這時似乎已經變作巨型蜂巢,嗡嗡嚶嚶,噪聲四起。旅客們分堆圍住各值機臺的機場工作人員,吵吵嚷嚷,無非是打聽各自航班可能的起飛時間,追問補償方案,等等。侯亮平用不着往前湊,就明白了一個意思:那片雷暴區衹要在頭頂罩着,哪個航班也甭想上天。
    侯亮平快步走出候機大廳,尋僻靜處一個接一個撥打手機號碼。H省檢察院檢察長季昌明關機。反貪局局長陳海關機。當緊當忙全他媽失蹤了。當然,侯亮平知道他們並沒有失蹤,而是在參加一個緊急會議,嚮該省分管政法工作的省委副書記高育良匯報丁義珍案件,通常與會者都要關機。但侯亮平寧願相信他們是存心關機,跟他玩失蹤。作為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的偵查處處長,侯亮平反復嚮H省的同行們強調甚至請求――先抓人,後開會!這個姓丁的副市長太重要了,是剛偵破的趙德漢受賄案的關鍵一環。如果走漏風聲讓他跑了,H省官場上的許多秘密就可能石沉海底。侯亮平對曾經的大學同學陳海尤其不滿,他特地囑咐陳海別匯報,先把丁義珍控製起來再說,可陳海膽小,支吾幾句到底還是匯報了。侯亮平正因為害怕夜長夢多,抓捕趙德漢之後纔在第一時間趕夜間航班飛赴H省,不料偏又陷入了雷暴區。
    侯亮平忽然發現,外面無風無雨,太平寂靜,連穿梭送客的喧鬧車聲也消失了。雷暴在哪裏?哪來的啥雷暴區?他跑出候機大廳的門,仰望夜空。空中雖說陰雲密佈、月暗星晦,但既看不見閃電,更聽不到雷聲,飛機不能起飛似乎成了一個謬誤!身邊恰巧有機場工作人員走過,侯亮平攔住他,提出了心中疑問。這位上了把年紀的老同志意味深長地瞅了他一眼,頗具哲理地說,看事物不能衹看表面,雲層上面的世界你能看見嗎?平靜後面往往就藏着雷暴。侯亮平望着老同志的背影發怔,仿佛聽到某種隱喻,這一番話使他浮想聯翩……
    侯亮平畢業於H大學政法係,老師同學遍布H省官場,這讓他對H省有一份格外的牽挂。各地反腐風暴愈演愈烈,H省平靜異常,這些年來此起彼伏的傳說大都止於傳說。他當然明白這是假象,肉眼看不見雲層上面的世界,同樣看不見陽光下隱藏的黑暗。丁義珍浮出水面似乎出於偶然,若不是趙德漢的驚天大案牽扯到他,一時半會兒還難以掌握過硬證據。偵查處處長深知時機的重要性,臨門一腳往往是决定勝負的關鍵。侯亮平着急啊,可再急也沒用,天上有雷暴擋着呢。
    他重新經過安檢,回到了候機大廳。大廳裏仍是一片嘈雜。他強迫自己鎮靜,在飲水機前喝了幾口水,找了一處空椅子坐下,閉目養神。已經落網的趙德漢的形象適時浮現在眼前,他禁不住又沉浸到了對趙德漢的回憶中。昨天晚上,當此人捧着大海碗吃炸醬面時,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他代表命運來敲這位貪官的傢門了。
    貪官一臉憨厚相,乍看上去,不太像機關幹部,倒像個剛下田回傢的老農民。可這位農民沉着冷靜,心理素質好,處變不驚。侯亮平一眼看透――這是長期以來大權在握造就的強勢狀態。當然,也許今天這個場面早在他的預想中,他有心理準備。衹是侯亮平沒料到,一個被實名舉報受賄幾千萬元的部委項目處長,竟然會住在這鬼地方!
    這是一套常見的機關房改房,七十平方米左右,老舊不堪。傢具像是趙德漢結婚時置辦的,土得掉渣,沙發的邊角都磨破了。門口丟着幾雙破拖鞋,扔到街上都沒人拾。衛生間的馬桶在漏水,隔上三兩秒鐘“滴答”一聲。廚房裏的水竜頭也在滴水,但這似乎不是漏水,而是刻意偷水。證據很明顯,水竜頭下的臉盆裏積了半盆不要錢的清水。
    侯亮平四處看着,搖頭苦笑,這位處長真連尋常百姓都不如。
    像是為他的思路做註解,趙德漢咀嚼着自由時光裏的最後一碗炸醬面,抱怨說:你們反貪總局抓貪官怎麽抓到我這兒來了?哎,有幾個貪官住這種地方?七層老樓,連個電梯都沒有,要是貪官都這樣子,老百姓得放鞭炮慶賀了!他的聲音被麵條堵在嗓子眼,有些嗚嗚嚕嚕的。
    是,是,老趙,瞧你多簡樸啊,一碗炸醬面就對付一頓晚飯。
    趙德漢吃得有滋有味:農民的兒子嘛,好這一口。
    侯亮平直咂嘴,聲音響亮誇張:哎喲,老趙,你可是處長啊!
    趙德漢自嘲:在咱北京,處長算啥?一塊磚能砸倒一片處長!
    侯亮平表示贊同:這倒也是!不過,那也得看是什麽處。你老趙這個處的權力大呀!早就有人說了,給個部長都不換,是不是啊?
    趙德漢很嚴肅:權力大小,還不都是為人民服務嗎?權力大就一定腐敗嗎?我這兒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我勸你們別瞎耽誤工夫了!
    搜查一無所獲。事實證明,的確是耽誤工夫。侯亮平衝着趙德漢抱歉一笑:這麽說還真搞錯了?搞到咱廉政模範傢來了?趙德漢挺有幽默感的,及時伸出一隻肉滾滾的手告別:侯處長,那就再見吧。
    侯亮平也很幽默,一把抓住了趙德漢的手:哎,趙處長,我既來了還真捨不得和你馬上就分手哩!咱們去下一個點吧!說罷,從趙傢桌上雜物筐裏準確地拿出一張白色門卡,插到了趙德漢的上衣口袋裏。
    趙德漢慌了,忙把門卡往外掏:這……這什麽呀這是?
    你帝京苑豪宅的門卡啊!請繼續配合我們執行公務吧!
    趙德漢的幽默感瞬間消失,一下子軟軟癱坐到地上……
    侯亮平驀地睜開眼睛。大廳突起一陣騷動,許多人擁嚮不同的登機口,各值機臺前都排起了長隊。侯亮平以為飛機要起飛了,急忙擠到自己的登機口。結果發現是一場美麗的誤會,機場服務員正給各誤機航班旅客發餐盒,侯亮平沒一點胃口,又悻悻地回到原來座位上。
    手機響起音樂,侯亮平一看,眼睛登時亮了起來,是陳海的電話!
    完事了吧?該行動了吧?沒有!說是領導有分歧,匯報到新來的省委書記那裏去了……侯亮平幾乎叫起來:陳海,陳大局長,我可告訴你,趙德漢一落網就噴了,把一百多名行賄人都交代了!丁義珍僅介紹行賄即達一千多萬元,可見丁義珍本身的受賄數額有多麽巨大!
    陳海那頭說:我也沒辦法,我算哪根蔥啊?再說了,你們反貪總局還沒把抓捕丁義珍的手續傳到我省檢察院呢!侯亮平急得跳腳:手續已經辦好了,就在我包裏!哎,那你趕緊飛過來呀,不是早到機場了嗎?猴子,你得讓我們有法可依呀!侯亮平衹覺得一陣頭暈。知道雷暴區嗎?罩在你頭頂上你卻看不見聽不到的雷暴!算了,算了,不和你說了。哎,丁義珍現在人在哪裏?在幹啥?你們誰負責給我盯的啊?
    陳海背書一般匯報:丁義珍在京州國賓館搞一個光明湖項目協調會,今晚舉辦宴會,丁義珍快喝醉了。我派出了最得力的女偵查處長陸亦可上場,衹要省委做出了决定,一個電話就能把丁義珍拿下……
    ――哦,對不起對不起,猴子,高書記已經請示完新書記了,我們這邊又要開會了!陳海壓低嗓音最後說了句,匆匆忙忙關了手機。
    開會開會,開你個頭呀……侯亮平駡駡咧咧,心卻稍安。老同學陳海為人老實,辦事踏實,而且幹了幾年反貪局局長,經驗還算豐富。
    坐在侯亮平身邊的一位婦人嘆息:唉,也不知啥時才能起飛……
    侯亮平一腦門心事,不願和她搭訕,頭一仰,閉上了眼睛。
    眼一閉,趙德漢又活生生地跳到了他眼前。
    這位貪官堪稱一絶,讓侯亮平想忘也忘不了。到帝京苑豪宅搜查的那一幕實在太震撼了,超出了侯亮平既往的經驗和想象……
    趙德漢徹底崩潰,是被兩個幹警架進自己的帝京苑豪宅的。豪宅裏空空蕩蕩,沒有沙發桌椅,沒有床櫃廚具,厚厚的窗簾擋住外界光綫,地上蒙着一層薄薄的塵埃。顯然這裏從未住過人。趙德漢寧願蝸居在破舊的老房子裏,也沒來此享受過一天。那麽這套豪宅是幹嗎用的?侯亮平把目光投嚮靠墻放着的一大排頂天立地的鐵櫃上。趙德漢交出一串鑰匙,幹警們依次打開櫃門,高潮驀然呈現在衆人面前――
    一捆捆新舊程度不一的鈔票碼放整齊,重重疊疊,塞滿了整排鐵櫃,構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鈔票墻壁。這情景也許衹有在大銀行的金庫才能見到,或者根本就是三流影視劇裏的夢幻鏡頭。如此多的現金集中起來,對人的視覺産生了很強烈的震撼。仿佛一陣颶風襲來,讓你根本無法抵禦它的衝擊力。所有的幹警,包括侯亮平都驚呆了。
    天啊,趙德漢,我想到了你貪,可想不到你這麽能貪。我真服了你了,這麽多錢,你一個小處長是怎麽弄到手的啊?也太有手段了吧?侯亮平完全沒有嘲諷的意思,蹲在趙德漢面前近乎誠懇地問。
    趙德漢這纔哭了,不僅因為害怕,更是因為痛心:侯處長,我可一分錢都沒花啊,捨不得花,又怕暴露,也……也就是常來看看……
    侯亮平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深感好奇:常來看看?這鈔票好看嗎?
    趙德漢把夢幻般的目光投嚮鐵櫃:好看,太好看了。小時候在鄉下,我最喜歡看豐收的莊稼地,經常蹲在地頭一看一晌午。我愛吃炸醬面,更愛看地裏的小麥。麥出苗了,麥拔節了,金燦燦的麥穗成熟了……看着看着,肚子就飽了。趙德漢聲稱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幾輩子的農民啊,窮怕了!看鈔票,就像看小麥一樣,看着心裏踏實,看着精神滿足。看久了,鈔票上會泛起一片金光燦爛的麥浪呢……
    這人真他媽的奇葩一朵,竟然能把貪婪升華為田園詩意。
    侯亮平突然想起,趙德漢好像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母親獨居鄉下。便問趙德漢,是不是也給老媽寄錢。趙德漢道是寄錢的,每月三百塊。為這三百塊錢,還經常跟老婆吵架,他發財的秘密老婆也不知道。他很想把老媽接到城裏來住,但不敢暴露帝京苑豪宅,這可是金庫啊!自己住的房子太小,又沒法安置。好在母親不喜歡城市,來看看就走了。趙德漢自我安慰說:每月寄三百塊給她,也差不多夠了。
    侯亮平終於憤怒了!你守着這麽多錢,每月衹給老媽寄三百塊生活費!空着這麽大一座豪宅,也不把你老媽接來住!你老媽辛辛苦苦拉扯你長大,就該得到這樣的回報嗎?還口口聲聲是農民的兒子呢,咱農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淨養你們這種沒心沒肺的兒子!
    趙德漢鼻涕眼淚又下來了,滿臉生動而深刻的慚愧,口口聲聲自己錯了,錯大發了,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辜負了組織的培養……
    打住!組織培養你這麽撈錢了嗎?說說,怎樣搞來這麽多錢的?
    趙德漢搖起了頭,道是實在記不清了。自打有了第一次,以後就再也收不住手了!他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四年,有錢就收,就像撿麥穗一樣,總覺得在夢中似的,恍恍惚惚,滿眼盡是金燦燦的麥穗啊……
    侯亮平指着鐵櫃問:你有沒有個大概數?這些錢是多少啊?
    趙德漢說:這我記得,一共二億三千九百五十五萬四千六百塊!
    侯亮平拍了拍趙德漢肩膀,能精確到百位數,你記憶力真好。
    趙德漢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侯處長,我給你說呀,我喜歡記賬,誰給我多少錢,啥時候啥地方給的,每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
    侯亮平眼睛一亮,馬上追問:那賬本呢?藏在啥地方了?
    趙德漢遲疑一下,指了指天花板:主臥吊頂上邊就是賬本!
    小韓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取回一摞包着塑料袋的賬本來。
    侯亮平翻看着賬本,不由得驚嘆:我的天哪,你是學會計的吧?
    趙德漢帶着哭腔道:不……不是,我是學采礦的,會計是自學的!
    太專業了,你自學成纔啊,老趙!真心話,我都想謝謝你了!
    趙德漢可憐巴巴問:侯處長,那……那能算我坦白立功吧?
    這得法院說。老趙,你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怎麽這麽貪呢?
    趙德漢激動起來:我要舉報!我舉報京州市副市長丁義珍,他六次帶人過來給我行賄,行賄總數是一千五百三十二萬六千元!要不是他第一次送了我一張五十萬元的銀行卡,我也不會有今天!侯處長,你給我找紙找筆,讓我把這些沉痛教訓都如實寫下來!讓警鐘長鳴,讓其他同志以後千萬千萬別再犯這種錯誤了,哦,不,不,是罪行……
    這個,你進監獄後有的是時間寫。侯亮平合上賬本,進入下一步驟,拿出拘留證,對手下交代:行了,把這個拾麥穗的傢夥拘了吧!
    小韓和小劉上前拉起趙德漢,讓趙德漢簽字後,用手銬把趙德漢銬住。此後,趙德漢戴着手銬一直癱坐在地上,臉色死人般蒼白。
    侯亮平指揮手下清理鐵櫃,霎時間在客廳堆起了一座錢山。他繞着錢山轉着圈,掏出手機通知值班檢察幹警來換班,並讓他們聯繫銀行,多帶幾臺點鈔機過來。這是要緊的安排,後來銀行運來十二臺點鈔機,竟然燒壞了六臺!
    換班的幹警很快來到了。侯亮平命令小韓等人把趙德漢押走。
    趙德漢在小韓的拉扯下,從地上顫顫巍巍站起來,嚮門口走。忽然,趙德漢又轉過身,可憐巴巴地對侯亮平說:侯……侯處長,我……我想在我這個傢再……再轉一圈行嗎?我這一走,肯定回不來了!
    侯亮平一愣,搖頭苦笑:好,那就最後看一眼吧!
    趙德漢戴着手銬,在豪宅裏轉悠,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似乎要把這座豪宅的每個細節刻在腦海裏。最後,趙德漢失態地一頭撲到客廳中央那座錢山――也許是他臆想中的金色麥垛上,放聲痛哭起來。他戴着手銬的手撫摸着一個個新舊不一的錢捆子,手和身體顫抖得厲害。失敗的人生就在於失去到手的一切,而為這一切他付出了道德、良心、人格的代價,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怎一個傷心了得!
    趙德漢凄厲的哭聲令人毛骨悚然,在豪宅客廳裏久久回蕩……
    凌晨四點,廣播裏終於傳來了好消息,北京上空的雷暴區轉移,飛機可以起飛了。侯亮平隨着人群擁嚮登機口,終於鬆了一口氣。
    該過去的總要過去,該來的總歸要來。北京的雷暴區轉移了,衹怕H省要電閃雷鳴了。侯亮平有一種預感,H省的反腐風暴就要來了,沒準會把自己當年的老師同學裹捲幾個進去。從丁義珍開始,H省那些此起彼伏的傳說恐怕不會再是傳說,也不會再輕易止於傳說了……
第02章
    丁義珍是這樁大案的關鍵。對丁義珍的抓捕是關鍵中的關鍵。陳海明白這一點,可檢察長季昌明似乎不明白。或者因為事關重大,他揣着明白裝糊塗。陳海幾乎是懇求這位頂頭上司:侯亮平代表反貪總局發出的抓捕令不能忽視,萬一出問題,責任在我們省反貪局啊!季昌明卻堅持嚮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高育良匯報。明說了,省檢察院歸省委管,不經請示抓一個廳局級幹部不合適。況且最高檢的抓捕手續現在也沒見到,僅憑他猴子打打手機就行動,也太草率了吧?
    季昌明跟侯亮平爛熟,所以一口一個猴子,搞得陳海很無奈。陳海衹得命令偵查一處處長陸亦可親自帶隊,暗中緊緊地盯住丁義珍。
    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高育良高度重視檢察院的匯報,通知相關幹部連夜到自己的辦公室開會。季昌明、陳海趕到省委大院2號樓時,衹見樓內燈火通明,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如白天上班一樣。二人進了辦公室,除高育良外,還見到了兩位重量級人物:省委常委、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省公安廳廳長祁同偉。季昌明頗具意味地瞄了陳海一眼,似乎說,瞧這陣勢,像這種敏感的事情咱們不匯報行嗎?!
    陳海上前與高育良握手,低聲說:老師好!高育良年近六十,保養得法,滿面紅光,且笑口常開,看上去像一個擅長太極功夫的官場老手。其實呢,他是一位學者型幹部,法學家,早年曾任H大學政法係主任。陳海是他教出來的,公安廳廳長祁同偉和遠在北京的侯亮平,也都是他的得意門生。高書記抑或是高老師的弟子遍天下呢。
    季昌明扼要匯報情況。高育良和李達康神情嚴肅地聽着。氣氛沉重壓抑。陳海很清楚,每位領導肚子裏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但表面上千篇一律,永遠都是沒有表情的表情。陳海在政治上特別小心,這是因為他總結了父親陳岩石一生的教訓――老革命的父親,省人民檢察院前常務副檢察長,外號“老石頭”,跟前任省委書記趙立春鬥了大半輩子,結果離休時仍然是個廳級幹部,硬是沒能享受上副省級待遇。而人傢趙立春卻調到北京,進入了黨和國傢領導人序列。也正因為老爹常在傢裏縱論江山,纔使陳海對H省的政治路綫圖爛熟於心。比如,眼前這位李達康,原是趙立春的大秘,傳言他乃秘書幫幫主;老師高育良是政法係的領袖,政法係統的官員,都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陳海不願重蹈父親的覆轍,也不願違心處事,因而和誰都保持距離,連對老師高育良也敬而遠之。但他心裏得有數,心如明鏡,纔不會出大的差錯。
    看吧,省城京州的一位大權在握的副市長要倒臺了,會牽扯多少人?會給H省和京州的官場帶來多大的震動?天知道!季昌明心裏肯定有數,他是H省老人,曾在京州市工作多年,啥不門清?此事棘手啊!結束匯報時,季昌明說:北京那邊已有證據證明,丁義珍副市長涉嫌行賄受賄,而且數額巨大。我們具體如何處理,得請領導指示。
    高育良皺着眉頭:丁義珍的事我們不知道,北京怎麽先知道了?
    李達康臉色更是難看:就是啊,昌明同志,這都怎麽回事啊?
    季昌明便又補充匯報,道是福建有位投資商嚮國傢部委一位處長行賄批礦,最終沒批下來。那位處長不肯退錢,投資商就嚮最高檢反貪總局舉報了。那位處長一落網馬上檢舉揭發,把丁義珍給交代了。
    高育良思索着,嚮李達康詢問:你們這個丁義珍分管啥工作啊?
    李達康苦着臉:都是重要的工作啊!城市建設、老城改造、煤礦資源整合……有些工作呢,說起來是我挂帥,具體都是丁義珍抓!
    陳海明白李達康的態度了,他絶不會輕易把丁義珍交出去的。李達康是H省有名的改革闖將,膽子大,脾氣硬,當年提出過一個響亮口號:法無禁止即自由!啥事都敢幹,啥人都敢用。陳海想,丁義珍是李達康一手提拔重用的幹部,現任光明湖改造項目總指揮,管着幾百億資産呢。他要是被北京方面帶走了,這位市委書記情何以堪?
    祁同偉小心地提出了個建議:既然這樣,高書記、李書記,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先讓省紀委把丁義珍規起來呢?我派人協助執行!
    這是一個折中的意見。由省紀委處理丁義珍,作為省委常委的李達康臉上好看些,以後也有迴旋的餘地。陳海明白祁同偉的心思,這位公安廳廳長要上臺階,眼睛瞄着副省長,恩師高育良已經嚮省委推薦了,常委李達康的一票很關鍵,祁同偉當然要順着李達康的意思來。
    果然,李達康立即表態:哎,祁廳長這個意見好,就由我們雙規吧!那口氣似乎已經代表省委做了决定,也沒去徵求一下主管副書記高育良的意見。高育良怎麽想的不知道,衹見老師下意識地用指節輕擊着桌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季昌明:這個,季檢,你的意見呢?
    老師的心思陳海很清楚,老師肯定不想為李達康做嫁衣裳。雙規丁義珍,就違背了北京方面的意見,誰拍板誰負責任。老師與李達康一嚮不和,這是H省官場幾近公開的秘密,老師幹嗎為政治對手頂雷啊?但老師就是老師,絶不會直接表露自己的意思,便把球傳到省檢察院這邊來了。不是主動匯報嗎?好,你們的事你們先表個態嘛!
    季昌明說:高書記,我尊重您和省委的意見!北京那邊的立案手續馬上過來,讓我們拘。可先規起來也可以,衹要把人控製住,下面怎麽都好辦!但從我們檢察角度來看,還是拘起來走司法程序較妥。
    這話把人說得雲裏霧裏,季檢算得上語言大師了。陳海這位頂頭上司一嚮中規中矩,又即將退休,什麽人也不想得罪。可叫你表態你總得有態度呀,這繞來繞去,還是把李達康得罪了。陳海內心想笑。
    高育良點頭:好,老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傾嚮於拘。說罷,指着陳海:哎,陳海啊,你是反貪局局長,也說說你的意見吧!
    陳海一怔,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老師一擺手,示意他坐下說。他沒坐下,筆直地站着,一時間有點蒙――他一點思想準備沒有,剛纔光研究別人了,這冷不丁的,讓他怎麽表態?陳海雖說小心謹慎,內心還是挺正直的,根子上像他老爹。在一圈領導逼視下,陳海腦門微微冒汗,一着急,竟把話說得更幹脆了:高書記,我也傾嚮於拘。丁義珍的犯罪事實明明白白擺在那裏嘛,又是北京那邊讓抓的……
    李達康不悅地攔住陳海的話頭:陳局長,如果協助拘了,丁義珍這案子的辦案權是不是就轉移到北京了?是不是這樣啊?
    陳海直接指出了李達康外行:李書記,您理解有誤差,不存在辦案權轉移,這本來就不是我們H省的案子,是反貪總局直接偵查的!
    李達康似乎有些激動,近視鏡後面的雙眼睜得很大:哎,我要說的正是這個!丁義珍的案子如果由我們查辦,主動權就在我們手上,交由最高檢反貪總局來偵辦,將來是什麽情況就很難預料了!哦,同志們,我這麽說並不是要包庇誰啊,完全是從工作角度考慮……
    會議漸漸顯露出意見分歧,且針鋒相對的意味越來越濃。
    高育良並不責怪學生衝撞李書記,眼角還閃過一絲贊賞的餘光。是嘛,兩邊有分歧,老師才能笑口常開,彌勒佛似的和稀泥。陳海心裏有數,其實看到李達康受挫,高老師內心可能還是蠻享受的。當年兩人在呂州市搭班子,身為書記的老師可沒少受市長李達康的氣。李達康太強勢,當市長市長老大,當書記書記老大。他強了,別人就得弱,就不得不受委屈,誰心裏不記恨?不單單是高育良,恨李達康的人多了去了!當然,作為政治上的競爭對手,磕磕絆絆尋常事,稍稍有點幸災樂禍也是人之常情。高老師抑或高書記很老練,表面上不露聲色,相反,有時他還要偏襢保護李達康呢,以顯示自己的政治姿態。
    陳海側面觀察李達康,衹見他眉頭緊鎖,雙眉之間刻下一個深深的川字。其實陳海心裏還是挺佩服李達康的,這人不僅能幹,而且極有個性。就拿抽煙來說,隨着社會文明進步,絶大多數幹部自覺戒煙限煙,李達康卻我行我素,保持着當秘書時養成的煙槍習慣。當然,開會或和人談話他不抽煙,無人時就鑽到角落裏吞雲吐霧。現在丁義珍事件讓李達康成了主角,事情出在他的地盤上,丁義珍又是他的左臂右膀,他能擺脫幹係嗎?心裏肯定不是滋味啊,李達康一次次摘下眼鏡擦拭。人一摘去眼鏡就露出了本相,滿臉掩飾不住的愁容和憤懣。
    高育良書記清清嗓子說話了。所有人竪起耳朵,聽這位在場的分管領導定奪。昌明、陳海同志,你們檢察院既要執行北京最高檢的指示,也要考慮我省的工作實際啊!讓北京突然把丁義珍抓走,會不會造成京州投資商的大面積出逃啊?京州那個光明湖項目怎麽辦啊?
    祁同偉謹慎地看看李達康,馬上附和:是啊是啊,丁義珍可是京州光明湖項目的總指揮啊,手上掌握着一個四百八十億的大項目呢……
    李達康再次強調:育良書記,這可不是小事,一定要慎重啊!
    高育良點了點頭,又說:省委書記沙瑞金同志剛剛到任,正在下面各市縣考察調研呢,我們總不能冷不丁送上這麽一份見面大禮吧?
    陳海沒想到這一次老師竟如此劍走偏鋒,給李達康送偌大一份人情。高育良老師不是不講原則的人啊,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
    季昌明的性格外柔內剛,表面上謹慎,關鍵時刻還是敢於表達意見的。他看了看衆人,語氣堅定地說:高書記、李書記,現在是討論問題,那我這檢察長也實話實說,不論丁義珍一案會給我省造成多大的影響,我們都不宜和最高檢爭奪辦案權,以免造成將來的被動!
    這話意味深長,比較明確地言明了利害,陳海覺得,應該能給老師某種警示。老師卻不像得到警示的樣子,兩眼茫然四顧,也不知在想些啥。陳海便用行動支持自己的領導,及時地看起手腕上的表。他看手錶時的動作幅度非常大,似乎就是要讓領導們知道他很着急。
    李達康卻一點不急,繼續打如意算盤,他不同意季昌明的看法,堅持由省紀委先把丁義珍規起來。理由是,雙規可以在查處節奏的掌握上主動一些。祁同偉隨聲附和,稱贊李書記這個考慮比較周到……
    陳海實在聽不下去了,在祁同偉論證李書記的考慮如何周到時,“呼”地站了起來。行,行,那就規起來吧,反正得先把人控製住……
    不料,高育良瞪了他一眼:陳海!急啥?這麽大的事,就是要充分討論嘛。高書記不到火候不揭鍋,批了學生幾句,順勢拐彎,端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既然産生了意見分歧,就要慎重,就得請示省委書記沙瑞金同志了!說罷,高育良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色保密電話。
    原來是這樣!老師這是要把矛盾上交啊!那麽老師前邊說的話也衹是送了李達康一份空頭人情,批他這學生也不過做做樣子。陳海感嘆,老師就是高明,要不怎麽能成為H大學和H省官場的不倒翁呢?
    與會者都是官場中人,見高書記拿起紅色保密電話,馬上知趣地自動避開。李達康是難以改造的老煙槍,心情又特別壓抑,現在正好到對面接待室過把癮。祁同偉上衛生間。季昌明在辦公室與衛生間之間的走廊溜達。陳海挂記着現場情況,趁機走出2號樓打電話……
    轉眼間,偌大的辦公室裏衹剩下了高育良一個人。
    高育良一邊與沙瑞金書記通着電話,一邊於不經意間把這些細節記在了腦海中。在以後的日子裏,高育良會經常回憶咀嚼當時的情景和細節,琢磨誰是泄密者。的確,這一環節是後來事件演變的關鍵。
    陳海來到2號樓院子裏,深深吸一口氣。他內心沮喪懊惱,對自己十分不滿意。關鍵時刻,修煉的火候還是差遠了,說着說着就發急,露出一口小狼牙。這麽一個匯報會,頂撞了常委李書記,還挨了老師高書記的批,主要領導都對你有看法,還要不要進步了?陳海刻意訓練自己,遇事不急於表態,避免得罪人,要成為與父親不同的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父親給予的一腔熱血總會在一定時候沸騰起來。
    陳海實在忍受不了這無窮無盡的會議。他心急火燎,一晚上嘴角竟起了一個燎泡。萬一弄丟了丁義珍,侯亮平真能撕了他!何況這猴子同學又身置花果山,總局的偵查處處長啊。作為省反貪局局長,陳海對總局多一分敬畏,也就對H省這些領導們的拖拉作風多了一分不滿。
    關鍵是一定要盯住丁義珍!陳海為防泄密,出了2號樓以後,纔和手下女將陸亦可通了個電話,問那邊情況。陸亦可匯報說,宴會進入了高潮,來賓輪番嚮丁義珍敬酒,場面宏大。說是倘若能把丁義珍灌倒,今晚就萬事大吉了。陳海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都瞪起眼來。
    開會時一直關機,現在有必要和猴子深入通個氣了。這一通氣纔知道,侯亮平被睏機場,反貪總局已將抓捕丁義珍的手續交給侯亮平――既然有手續了,可以先抓人再匯報,猴子的思路可以實施了。陳海不再遲疑,結束和侯亮平的通話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决定:不等省委意見了,先以傳訊的名義控製丁義珍,北京手續一到立即拘捕!
    用手機嚮陸亦可發出指令後,陳海站在大院裏長長吐了一口氣。省委大院草坪剛修剪過,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青草香氣,這是陳海最喜歡的氣息。甬道兩旁的白楊樹據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種的,合抱粗,仰臉見不到樹梢,樹葉嘩嘩啦啦如小孩拍掌,是陳海最愛聽的聲音。他希望自己變得更完善,更成熟――或者說是更圓滑,但一味瞻前顧後,他總是做不到。做人要有擔當,哪怕付出些代價!這一點,陳海從內心佩服侯亮平同學,這猴子同學有股孫悟空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
    在院子裏站一會兒,陳海的心情好多了。夜空中的雲彩越來越濃厚,剛纔還挂在天際的月亮,現在全不見蹤影。要下雨了吧?夜空濕氣重了,黑色如漆漸漸塗抹着蒼穹。這樣的時刻,來一場雨也好。
    再次走進2號樓時,陳海從容淡定。讓這些領導們慢慢研究去吧,早點來個先斬後奏就好了,也不這麽遭罪。他敢打賭,省委最終决定會與北京一致。又想,陸亦可應該行動了吧?他在心裏計算着時間,想象着在宴會上抓捕丁義珍的場面,不由得一陣激動……
    高育良辦公室裏,人差不多到齊了。老師幹咳兩聲,開始傳達新任省委書記沙瑞金的指示:當前的政治環境,反腐是頭等大事,要積極配合北京的行動。具體實施,由育良同志代表省委相機决定!
    陳海、季昌明、祁同偉都盯着高育良看,現在衹需一個命令了。高育良卻突然發現李達康不在現場,偏着腦袋問:哎,達康書記呢?
    話音剛落,李達康陰沉着臉,握着手機,從對面接待室出來,匆匆走了進來:來了,來了!育良書記,對不起,我多抽了幾口煙……
    高育良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同志們,我是這樣考慮的,在反腐問題上不能有任何猶豫不决,這個丁義珍非抓不可!最高檢的手續傳來了沒有?陳海及時接話: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侯亮平正帶着手續往京州趕呢!高育良一揮手:那就有法可依了嘛。綜合大傢的意見,我認為丁義珍涉嫌犯罪的證據既然比較確鑿,又是最高檢反貪總局直接抓的案子,我看就不必雙規了吧?啊?還是應該依法辦事,直接走司法程序嘛!
    李達康失望地看着高育良:這可不是一個丁義珍的事啊,搞不好又得稀裏嘩啦倒一大片了,京州光明湖四百八十億的投資怎麽辦啊!
    高育良的眼神充滿同情:達康書記,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李達康擺了擺手:算了,算了,不說了,就按你的意見辦吧!高育良把臉轉嚮陳海:陳海,我知道你早等不及了,行動吧!
    陳海笑了:高書記,我已經讓下面行動了!現在就等好消息了。
    然而,預期的好消息沒來,壞消息卻來了!陸亦可來電話嚮陳海和季昌明報告,抓捕行動失利,丁義珍竟然在他們眼皮底下溜掉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在場的領導們都陷入了被動,每個人都難免尷尬。陳海更惱火透頂――如果不是這個冗長的匯報會,丁義珍是不是早該落網了?匯報、研究、請示!不就是配合北京抓一個犯罪嫌疑人嗎?至於這麽慎重嗎?在場的每個領導對這一失利都負有責任。
    高育良有大將風度,似乎沒想這失利與責任,咳嗽一聲說:檢察院的事讓檢察院去辦,陳海、老季,你們忙去吧,我們等消息。達康書記、同偉廳長,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沒有?好,那就散會吧!
    在目標消失的情況下,會,就這樣散了。事後回憶起來,高育良努力記住了幾個細節情景:陳海散會衝出門時,差點把正進門的秘書撞倒,其焦慮和急切的心情可見一斑。季昌明不急不忙,似乎胸有成竹,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李達康情緒沮喪,滿臉陰霾,眼鏡直往鼻尖滑。而他的得意門生祁同偉則陽光依舊,消瘦的臉龐英俊燦爛。
    高育良叫住祁同偉:哦,祁廳長,留一下,我還有事和你說。
    祁同偉本來不應該參加這個匯報會。檢察院嚮高育良、李達康兩位省委領導匯報,不是嚮他匯報。他趕巧當晚正嚮高書記匯報有關治安方面的工作,公安廳廳長又與抓人有關,就留了下來。高書記是他老師,兩人的關係較之與陳海更密切一些,有些話就要關上房門談了。
    辦公桌上衹留一盞臺燈,師生二人對面而坐,氣氛就變得親近而又多少有些曖昧了。剛纔一場匯報會,冠冕堂皇,水過無痕,大傢似乎都在公事公辦,暗地裏卻有復雜的內容,意味深長且久遠。官場上總是這樣,表面上是在談論某一件事,但在這件事背後卻總是牽連着其他人和事,甚至還有山頭背景、歷史糾葛等等。現在要梳理一下了。
    祁同偉看出了老師的心思,試探說:高老師,今天要不是您讓我過來匯報全省治安消防綜合整治工作,我也許就碰不上丁義珍這出好戲了。
    高育良以感嘆點題:好戲不好看啊,這裏面的名堂估計不少!
    祁同偉說:就是。而且這次又是北京直接抓的案子,影響太惡劣了!您看李達康書記今天的臉色,像是他犯了事似的!
    高育良點了下頭:丁義珍是李達康重用的,這總是個失誤吧?
    祁同偉放開了,知道老師想跟他談丁義珍事件,便站在老師的角度,直截了當地指出,李達康的責任不小。道那丁義珍本就一個馬屁精,走哪裏總號稱是李達康的化身。現在化身出了事,真身豈能不着急?並推測這兩人關係裏不知藏着多少貓膩。老師也扯下公事公辦的面孔,斜了學生一眼,綿裏藏針地問:既然有這樣的認識,那還幫李達康爭辦案權啊?學生一愣,覺察到老師的不滿,正想找話搪塞,卻被老師追着打臉,你是不是有私心啊?祁同偉的臉微微一紅,承認了。
    知子莫若父。除了父母,老師是最摸學生脾性的。特別是多年共事,高育良一路將祁同偉提拔起來,學生那點小心眼為師的還能不知道?上位副省長,指望李達康在省委常委會上投一票?明眼人一看便知。高育良緩緩搖着頭,告訴自己學生,他對此不樂觀,也勸學生別這麽樂觀。祁同偉有點緊張,以為李達康會反對他進這關鍵一步。高育良卻仰起臉,說出了自己的判斷,李達康未必能阻擋學生進步,倒是新來的沙瑞金書記――同偉,你想一想吧,哪個一把手到任後會馬上安排提拔幹部啊?離任的省委書記謹慎怕事,留下一批人不去安排,新書記一到任就安排了?有這等好事嗎?怕弟子太失望,高育良停了一下,又安慰說:當然嘍,這也不是絶對的,沙書記呢,現在正在各市搞調研,也未必都不安排!要相信組織,你就別想這麽多了!
    祁同偉覺得老師敲打得有道理。但老師的主題應該不在這裏,老師想談的恐怕還是自己的老對手李達康。於是,又大膽地試探道:高老師,我有個懷疑,您說這李達康書記該不會也……也腐敗掉了吧?
    沒想到高育良突然變了臉,立即正色喝止:你鬍說什麽啊?不要把自己同志總往壞處想!我不認為他爭取辦案權就是想包庇丁義珍。
    祁同偉不解:那李達康是為什麽呢?當真是為工作嗎?
    高育良不緊不慢說起一樁往事。八年前,李達康任林城市委書記,林城副市長兼開發區主任受賄被抓,一夜之間,投資商逃走了幾十個,許多投資項目就此擱淺。林城的GDP指標從全省第二,一下滑到了全省第五!高育良的話意味深長,如果穩住了GDP,李達康當時就是省委常委了。祁同偉頓悟,他知道八年前的另一個結果是,高育良任書記的呂州市,GDP上升到全省第二,老師就先一步進了省委常委班子。
    高育良說:現在劉省長快到年齡了,李達康迫切需要政績啊!
    祁同偉附和說:可不是嘛,都傳着沙李配呢!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祁同偉給老師茶杯續上水。
    高育良喝着茶,腦筋又轉悠起來。今天的事也是蹊蹺。他在這裏開着會,丁義珍有檢察院人盯着,人怎麽忽然失蹤了呢?當然,他這會也開得長了點,與會人員進進出出,還打電話――該不會誰有意無意泄密吧?祁同偉直截了當說,作為公安廳廳長,他的職業反應就是有人泄了密,在他們開會的時候,肯定有個人嚮丁義珍通風報信了!
    高育良轉動着茶杯,仿佛自言自語:是誰呢?有這麽大的膽子?
    除非有共同利益。祁同偉學乖了,不去直接點李達康的名,衹是把腦袋湊近高育良,低聲說:高老師,您是省政法委書記,比我更明白當前腐敗的特點,都是一抓一串,哪個案子不是窩案串案啊!
    哦,這樣看來,抓捕丁義珍的意義就更重大了。高育良從沙發上挺直身子,聲音一下子變得洪亮起來:你們公安廳要協助檢察院,動用公安力量密切配合,這個丁義珍跑到天涯海角也必須抓捕歸案!
    是,老師!我今晚就到公安廳值班,落實您的這一重要指示!
    祁同偉筆直一個立正敬禮,顯示自己的英俊瀟灑、虎虎生氣。
    高育良拍了拍沙發扶手:坐下坐下,別弄得像黃埔軍校似的。同偉啊,我知道你和李達康有矛盾,但大原則還是要講的。不要隨便議論李達康。另外,我也提醒你一下,像今晚丁義珍這種事,你也少出頭,免得惹上嫌疑!這種時候你過於活躍,人傢就會懷疑你有私心。
    祁同偉心悅誠服地低下了頭:是,我明白!老師,那我走了!
首頁>> 文學>> 黑白两道>> 周梅森 Zhou Meis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6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