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乡土风情>> 馮德英 Feng Deyi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十二月~2019年九月23日)
苦菜花
  《苦菜花》是作傢馮德英創作於上世紀50年代中期的一部3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這部革命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在1965年被搬上銀幕並紅極一時。小說圍繞着出現的八個女性形象展開,通過講述那個特定歷史時期女性的故事,構成一組女性群像圖,並藉此反映革命歷史時期階級鬥爭的殘酷性、復雜性和艱巨性。
楔子
    在山東昆侖山一帶,到處是連綿的山巒,一眼望去,象鋸齒牙,又象海洋裏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進去,連影兒也看不見。
    春天,大地從鼕寒裏蘇醒復活過來,被人們砍割過陳舊了的草木楂上,又野性茁壯地抽出了嫩芽。不用人工修培,它們就在風吹雨澆和陽光的撫照下,生長起來。這時,遍野是望不到邊的緑海,襯托着紅的、白的、黃的、紫的……種種野花卉,一陣潮潤的微風吹來,那濃郁的花粉青草氣息,直嚮人心裏鑽。無論誰,都會把嘴張大,深深地嚮裏呼吸,象痛飲甘露似的感到陶醉、清爽。
    夏天一到,這青山一天一個樣,經過烈日的曝曬,驟雨的澆淋,那草木就竄枝拔節很快地長起來,變得蔥蘢青黑了。
    這時,山地裏一片青紗帳起,那些狼呀山貓子呀野兔子呀……,逍遙自在地活躍在裏面,就象魚兒遊在海洋裏那樣。
    到了秋天,幾陣涼風,幾場大霜,草木枯萎了,但它們成熟了的種子,卻隨風到處散播,傳下了後代。
    一場大雪,給山野蓋上了被子――過鼕了。唯有鬆柴樹不怕寒冷冰雪,依然蒼蔥地站在白皚皚的雪地裏,隨着凜冽的西北風,搖晃着身子,發出尖刻刺耳的呼嘯,象是有意在蔑視鼕天。人們傳說:松樹所以四季常青不怕鼕,是因為當年唐僧取經時路過山上,急着逃避妖怪的追趕,不小心被松樹枝劃破了胳膊,松樹針上沾了唐僧的血,從此它就長生不老了。
    在數不盡的山窪裏,山坡上,山麓下,點綴着如同星星一般的村莊。村子的大小不一,有一兩傢三四傢的,有十幾傢幾十傢的,也有少數一百傢以上的。村子的周圍都長滿了樹木,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衹要看到遠處一片灰蓬蓬的樹林,那就是個村莊了。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真是一點不假。這裏的人們一天到晚同山打交道,就連說話也離不了“山”字。他們稱打架叫“打山仗”;孩子丟了東西就會告訴母親:“我滿山找也沒找到;”母親責備調皮的孩子,就會喝道:“你滿山跑什麽呀!”
    然而,儘管這末多的山,這末多自然生長出來的財寶,就象這末大的地球上而仍然有人沒有立足之地那樣,有的人還是沒有柴燒。難道說,這荒山還有主嗎?奇怪的很,就是有。
    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任意在肥沃的山地上,繁密的草木中,埋上一塊石頭,做下一個記號,就可以莊重地宣佈:這幾個,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幾千個山嶺,屬於他私有了。從此,別人再休想去動一草一木,掘一筐土、搬一塊石頭。
    這就是法律!天經地義的法規啊!
    人們苦,苦難的人們啊!
    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深山裏,用雙手在亂石荊棘中開拓求生的每一寸土地。父親折斷了腰,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汗,兒子從那雙幹癟如柴的手中,接過殘缺的鐝頭,繼續着前輩的事業。
    這樣一代一代經過了許多年歲,纔在筆直的x8Ef岩上,開墾出和羅絲紋似的一塊一壠的土地。這土地是人們的血汗浸泡而成的!這堤堰是人們的骨頭堆砌起來的!
    人們傳統的象牛馬一樣的勞動着。赤着雙腳,在荒蕪嶙峋的山巒上,踏出一條條崎嶇的小道。他們用麻袋將糞料一袋一袋扛到地裏,用泥罐子提水,澆灌着青苗。這一切都是和渾濁的血汗交溶着進行的呀!在漫長的歲月裏,孩子很少能見到父親。因為當他還在睡夢中時,父親就起身頂着滿天星星上山去了,趕晚上父親伴隨着月亮的陰影回來,那時候,抓了一天泥的孩子,早又緊緊地閉上了睏乏的小眼睛。可是勞動所得的果實,卻要大部送給主人,因為這山是人傢的呀!
    長期痛苦生活的磨難和有權勢人的不斷迫害,使這些貧苦的人們具有一種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他們相信該窮該富是命運註定的,自己是沒有力量也沒有權力來改變的。他們象綿羊一樣馴服,象豆腐一樣任人擺布。
    對於天下大事他們是很少知道,並也不想知道。因為從古至今不管怎麽變化,不管哪個派別來,都要納稅交糧,少交一粒也不行。
    這裏七八個村子為一個鄉,人們就知道鄉公所是衙門,是决定他們死活的機關。大多數人在受了屈辱和壓榨後,就用祖上傳留下來的忍受慣了的卑屈性情忍受下來,不敢去告狀。他們知道,“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句話的意味。他們也看到,有些人在屠刀按到脖子上的時候,絶望地掙紮着嚮劊子手撲去。可是得到的下場是何等的悲慘!不是傢破人亡,妻離子散,就是走這兩條路:一是逃到深山野林裏,結合一夥同命運的人當“紅鬍子”①,專門打劫富豪槍殺仇人;一是奔跑到關東②去謀生。
    ①紅鬍子――是群衆對被迫逃到深山野林中和財主做對的人們的稱呼。統治階級則稱他們是土匪。
    ②關東――即東北。
    被逼上山的“紅鬍子”一天天的多起來,在人們忠厚善良的心胸中,慢慢地爬上了一個東西:“懶漢爭食,好漢爭氣”啊!這是爭氣的好漢子!這東西深深埋藏在他們的肺腑裏,不易起動。衹有抽動了它的導火綫,它纔會天崩地坍的爆炸。
第一章
    秋天了。漫山遍野發了黃,是收割莊稼的時節了。今年的雨水頻,這是山地最喜歡的。𠔌子被飽滿堅實的大穗兒壓彎了腰,隨着微風,一起一伏地蕩漾着。
    莊稼長得真好啊!可是,人們的心裏象鉛塊一樣重。因為日本鬼子占了縣城,漢姦、特務、偽保安隊經常出來鬍作非為,除了地租田賦之外,又加上了什麽“維持費”、“保安糧”等苛捐雜稅,日子越過越難了!
    在山坡上,一塊狹長的𠔌地裏,有兩個女人,正在割𠔌子。幹枯的𠔌葉兒,相互摩擦着,發出xB8OxB8O嗦嗦的聲音。𠔌根兒帶起的塵土,飛撲到她們的眉毛上、頭髮上。天氣還真有些熱呢。她們不斷用衣袖揩拭額上和流到臉腮上的汗珠,把滑到臉上的散發理到耳後去,也時常交換着一兩句話語。但從不停止手中的活計。
    割到了地頭,她們站起來,其中一個年老的說:
    “娟子,歇會再割吧!”
    “你歇着吧,媽!俺不纍。”娟子說着,擦擦額上的汗珠,把掉到胸前來的那根又粗又黑用紅頭繩紮的結結實實的大辮子,敏捷地甩到身後去,又彎下了腰。……
    母親實在是纍了,她憐憫愛惜地看着女兒從容的動作,和那已被汗水浸濕貼在前額上的幾縷頭髮,嘆了口氣,疲倦地坐在堤堰的野草上。她撩起衣襟,擦着汗,扇着風。那堰上的一棵柿子樹象傘一樣撒開枝葉,從樹葉兒間的空隙中透進來的光綫,斑斑點點的灑滿母親的全身。
    母親,她今年三十九歲,看上去,倒象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她的個子,在女人裏面算是高的,背稍有點駝,稠密的頭髮,已有些灰蓬蓬的,在那雙濃厚的眉毛下,一對大而黑眸的眼睛,陪襯在方圓的大臉盤上,看得出,在年青時,她是個美麗而和善的姑娘。現在,眼角已鑲上密密的皺紋,本來水靈靈的眼睛失去了光澤,衹剩下善良微弱的接近遲鈍的柔光,裏面象藏有許多苦澀的東西一樣。在她那微厚的嘴唇兩旁,象是由於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而緊閉着嘴咬着牙不呻吟似的,有兩道明顯的彎麯的深細皺紋,平時,她的嘴總是這樣習慣地閉着。在她的下顎右方,長着一顆豆大的黑痣,象是留給幼兒好找媽媽的標記,也在發着顯眼的善良光彩。
    歇過一會,母親走出樹蔭,用手遮着從塊塊的浮雲縫隙射出來的刺眼的陽光,看看太陽快正南了,該回傢吃午飯了。
    她朝𠔌地裏走去。
    已經看不到女兒的影子,她心裏說:“就不知道纍,看割這末遠了。”她順着女兒割出來的趟子走去。發現女兒的鐮刀放在一堆割倒了的𠔌子上,人卻不見了,她就接着頭嚮前割去。……
    “她上哪去啦,怎麽還不回來呢?”母親割了一會,一面自語着,一面把自己挑的和女兒挑的𠔌都捆好,可是還不見娟子的影子。
    母親焦急地嚮四周巡視一番也沒找見,就大聲叫道:
    “娟――娟子――”
    “媽,我在這呢。”娟子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突然出現在母親身後,笑嘻嘻地說。
    母親急忙轉過身來,愛惜並略帶責備地說:
    “看你,上哪兒去啦?天晌了,沒看見?”一見女兒頭上粘有“草狗子”①,忙用手給她摘掉。
    ①草狗子――一種高草梢上長的帶刺的種子,一碰到軟體東西就粘上去了。
    娟子有些猶豫不安,她看看母親,帶點撒嬌地說:
    “媽,你先回去好啦。俺,俺還有點事呢!”
    “咦!什麽事,這末要緊,連飯都不吃啦?”母親有些吃驚。這時,她纔意識到,女兒頭上為什麽粘上衹有亂草叢裏纔有的草狗子。又忙問道:
    “娟子,你纔到哪兒去啦,這長時間纔回來?!”。
    母親話裏的懷疑和眼神中的恐懼,在娟子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使她更加不安。娟子為不能把一件事表明,而使母親誤會,又難受,又害羞,臉紅到耳根,話聲也更含糊了。
    “媽,我,我沒上哪去。”娟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真笨死了,“媽,剛纔是……是德鬆哥叫我去有點事。媽,以後你就會知道……”娟子說着,頭愈來愈低,聲音愈住愈小,一隻腳無意識地嚮後蹉着土。
    “孩子,你今兒是怎麽啦?”母親見女兒的神情,心裏愈來愈不好受,“娟子,你有什麽事好瞞着媽呀?你,你可要正經……”
    “媽!”娟子知道母親是越想越不對頭了,一見她已撩起前襟擦眼睛,忙抓住她的手,心裏也不好受起來。她一想,把事情告訴媽媽吧……可不行!她又仰臉望着母親的臉,心裏鎮靜一下,輕輕搖着母親的手,親愛地說:
    “媽,你快不要瞎猜想啦,你還不知道自己的閨女嗎?媽,你再說下去可把俺屈死啦,我也要哭了。媽,你相信我,俺做的全是正經事……媽,這以後――不,不多會你就會知道啦。媽,就求你答應我,叫我住會再回傢吧。媽,行嗎?媽,你說行,一定行。媽,你說呀!”
    娟子的臉快靠到了母親的臉上,就象小時叫母親看看自己臉上有沒有髒灰一樣。
    母親有些迷惑地看着女兒,眼睛裏的淚水在遊移不定。她沒馬上回答娟子的話,輕輕把手放在女兒的肩上,又放在她的前額上,慢慢地撫摸着孩子的頭髮,端詳着和自己相仿佛的臉型。看,這臉流露出的是多末天真可愛的神情,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充滿了衹有孩子對母親纔有的那種乞求討饒。母親想,現在她如果說個不,這臉馬上就會象陰了天,那眼睛立時就會滾下淚珠,可是她要點點頭,那臉就會笑得和花一樣,眼睛就會變成碧清的兩池水。母親的心軟了,她微微地點點頭,輕聲地說:
    “去吧。如今世道不安寧,兵慌馬亂的,要早點回傢。”
    女兒的背影一在視綫中消失,母親立刻又緊緊地鎖上了眉頭。
    做母親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嗎?不,她完全知道,知道的很清楚。女兒是她一口奶一口飯,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形影不離地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娟子是個最知道幹活的孩子,非常正經,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有什麽事,從來不瞞着母親。想到這裏,母親寬慰地舒了口氣。可是她的心馬上又收緊了。
    孩子大了,有什麽心事都能說出來嗎?這半年她不是有時候夜很深纔回傢嗎?母親知道娟子是在一個遠門侄子――德鬆傢裏,同他妹妹蘭子一起綉花。可是有時娟子回來講的一些話,很使母親納悶。
    “媽,你說說,咱們窮人為什麽這樣苦呢?”娟子望着母親問,象是好不平似的。
    “那是咱的命不好呀!”母親不在意地愁悒悒地答道。
    “媽,這不對。媽,你再說窮人多財主多?”
    “那還用問,自然是窮人多。咱村不也是嗎?”
    “那為什麽多數人要受少數人的欺呢?”
    母親隨便支吾了幾句。她不明白,女兒為什麽提出這些很少有人問的事。
    更使母親難忘的,有一天晚上,娟子深夜回來,沒一點睡意,臉上流露出少有的喜色,湊近母親耳旁,悄聲說:
    “媽,你說象王唯一這樣的人,該殺不該殺?”
    母親對女兒這個問話感到很驚訝,可是一想起往事,使她顧不得去管女兒為什麽這樣問,衹是愁苦地嘆口氣說:
    “那麽你大爺一傢是該死的嗎?唉,會有那麽一天?!”
    “媽,會有。會來到的!”娟子很有把握地說。
    母親想前想後,心裏有些明白,可又有些糊塗。她不自覺地又擡眼望望女兒去的地方;那兒是一望無際的在秋風中翻騰的山草和樹木,一點別的動靜也沒有。她象為女兒的事放了心,可又象有一種更大的不安情緒在壓迫着她,使她覺得心裏更加沉重了。
    母親看看天,天上大塊的白雲,在慢慢聚集起來,轉變成黑色。一陣秋風從山頭颳來,颳得那𠔌葉兒和母親的頭髮一起飄拂起來。
    母親全身一陣緊張,她預感到,一場暴風雨就要降臨了。
    “怎麽,老大娘走了嗎?”
    當娟子回到會場――長滿各種一人多高的草木的山窪裏,七八雙擔心尋問的眼睛看着她,正在說話的薑永泉,代表在座的每個共産黨員的心情,問了一句。
    娟子朝大傢笑笑,點點頭,就在蘭子旁達坐下來。蘭子看樣兒比娟子還小些,長着一對機伶伶的灰色眼睛,兩個圓臉腮老是紅潤潤的,說起話來翻動着薄嘴唇,和喜鵲叫差不多。她抓住娟子的胳膊,急急地問:
    “娟姐,你給大嬸說了嗎?”
    “還沒有呢。”娟子又轉嚮薑永泉說:
    “我是想,先告訴她,她一定怕的不行,鬧不好還壞事。我等天快黑了再對她說,她一準會答應我的。嗨,俺媽就是心軟,我要求她什麽,她都會答應的。”
    薑永泉看着娟子充滿自信的神氣,也贊同地點點頭。他說:
    “秀娟這樣打算也對,老人是容易受驚的。這老大娘是個好人,我想她會答應的。”
    “是啊,一百個錯不了!”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很信服地說。那是七子。
    王官莊黨支部書記馮德鬆對薑永泉說:“老薑,這事就按原來的打算辦吧,我們傢和娟子妹傢是掩蔽地。你再往下說別的吧!”
    “好。”薑永泉的臉上變得嚴肅起來,口氣加重地說:
    “今夜這次暴動,是咱們黨的組織從地下轉為公開的决死一戰!前面我也告訴了大傢,不光是我們村,而是周圍幾十個村子都一齊動手幹。上級指示,乘日本鬼子還沒紮下根,咱們要先下手,把政權奪過來,攥在咱們手裏,領導人民堅决抗日!衹要咱們划算好,到時候不要慌,別看幾桿土槍,幾個手榴彈,也一樣把敵人收拾幹淨!
    “同志們!咱們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裝鬥爭就要開始了!是每個共産黨員拿出真本事的時候啦!
    “同志們!咱們决不能失敗,一定要戰勝敵人才行!”
    周圍七八個人的心全都砰砰跳起來。人們那被曬黑的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嚴肅而緊張的神情。
    德鬆瞪大那雙青春的眼睛,裏面閃灼着充滿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着薑永泉的每一個動作。娟子和蘭子膀挨膀緊靠在一起,激動的臉直發燒,鼻尖上浮着一層細小的汗珠。七子襢露出毛楂楂的堅實胸脯,用力地抽着煙,煙袋發出吱――
    吱――的響聲。……
    靜默一會,德鬆叮嚀大傢道:
    “老薑的話大夥都要記在心裏頭。回去後再抽時間檢查一下武器,別到時打不響。”
    “好,大傢還有什麽話說?”薑永泉接上問道。“……沒有了?好吧,就這樣幹!都要記住暗號,按分配的小組去行動。要保住秘密,外人誰也不能告訴。發生意外情況我告訴大傢。
    秀娟,你回去好好勸勸媽媽,不行再想法子……”
    “行,一定行。俺早尋思好啦!”娟子滿有把握地回答。
    娟子挑着一擔𠔌走到場上,見母親正在那裏收拾割來的莊稼,因為天要下雨了。娟子搶上去幫忙,但被母親製止了:“快回傢吃飯去,我自己行啦。什麽時候了,不饑睏嗎?”
    娟子瞅了母親一會,笑笑;扭回身,走了。
    秋雨前的冷風,一陣緊似一陣地颳來,橫掃着落葉,嬉弄着行人的衣服,令人感到寒慄,也有說不出的清涼。
    母親背着一捆幹草,搖晃着往傢走。
    王官莊是個一百多戶人傢的大村子,四周都是山。村上的房子順着南山根一條沙河排下去,象一條蛇一樣睡在山麓下。母親的打𠔌場,在村東頭,而傢卻在最西北角上,後面緊靠着山,再沒人傢了。
    街上亂哄哄的,人們都在忙着收拾東西。光腚的小孩子,成群結隊地跑來跑去,叫鬧個不停。那三五成群的燕子,飛的很低,互相呼應着,趕着風頭,常常突然俯衝下來,追逐捕捉那些毛蟲蟲。遍地一片嘈雜聲。
    母親被草捆壓彎了腰,衹顧低着頭,艱難地走着,搭拉下來的幾縷散發擋住她的視綫,她也無暇去理它。突然,一陣馬蹄子響和鈴鐺聲,驚的她忙擡起頭。
    一輛搭着席篷、圍着花花緑緑帶穗纓的篷布、兩匹大騾子拉着的大車,旋風般地衝到母親跟前。母親嚇了一跳,慌忙嚮旁邊一閃,連人帶草倒在地上。
    大騾子受了驚,猛地停住,大車掀起,可怕地震動了一下。車上立時發出種種驚叫和怒駡。接着,跳下兩個歪戴帽子提着槍的偽軍,其中一個臉上有麻子的,照母親腰上就是一槍把子,駡道:
    “你這老東西,眼瞎啦……”他正要再打,一見在附近做活的人都擁了上來,就駡着回到車上。
    於是,一聲鞭響,車輪滾動,嚮南拐去。
    母親受了這一驚嚇,腰上挨了打,氣恨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她被一個女人扶起來,直直地望着那嚮南馳去的大車,心想:“兇煞神!又是嚮王唯一傢去的……”她看着車後揚起的一片塵土,塵埃裏有一個女孩子,東撿撿這,西摸摸那,老跟在大車後面轉。那是誰呀?噢,母親終於看清楚了,她是蘭子。
    “秀子,不抱你妹在傢裏玩,待在這幹麽呀?”母親對着在院門口逗着妹妹玩的二女兒說着,一面放下草,接過兩手嚮她撲來的兩歲的小女兒。
    “媽,俺姐叫我在這看着點,不讓外人進去。”秀子說着,機警地嚮外面巡視一眼。
    “你兄弟呢?”
    “去街上了。”
    “快下雨啦,叫德剛回來吧。”母親說着抱起孩子往裏走。她被剛纔的驚嚇後的忿恨控製住,腰上還留着被槍托子搗後的疼痛,心裏象有把草那樣亂。她沒註意到秀子開始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秀子愣住了。讓不讓母親進去呢?姐姐吩咐不讓外人進,有人來就咳嗽兩聲通知她,可是母親是外人嗎?雖然,不是的。再看到母親面帶愁容顯得很生氣,她更不敢阻擋,也忘記了用暗號通知姐姐。母親走進去後,秀子就為難起來了。母親叫她去找弟弟回傢,不去吧,是母親的吩咐,不好不聽;去吧,萬一有外人來呢?她真難住了。秀子瞪着對大眼睛,皺起短粗的鼻子,雖然她纔十一歲,但是看她現在這副神氣,就象個大人在考慮重大問題似的。想了一會,她忽然笑了,忙把門悄悄關上,上了鎖――讓別人以為傢裏沒有人,然後,嚮街上撒開了腿。
    娟子是那樣集中心思擺弄着那支陳舊的已被她擦去紅銹的獵槍,母親走到身後她也沒察覺,直到她拿起那鼓肚的象海蚌殼一樣的藥葫蘆,嚮槍裏裝藥的時候,妹妹x8BxA0子叫起來:“姐姐,姐姐!我要……”她纔吃驚地擡起頭,看到母親的眼眶裏,飽含着淚水,呼吸異常用力,全身在抽搐。娟子急忙迎上來:
    “媽!你?是你呀!”
    母親全身象沒有了筋骨,癱瘓地坐在鍋竈臺上,淚水順着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流進嘴裏,一股苦澀鹹味衝進心間。她一切都明白了,把猜疑弄清楚了。噢!女兒一切背人的行動,就是為的這支槍!
    母親隔着渾濁的淚水,朦朧地看着女兒的臉,悲慟着無力地說:
    “孩子,你要做什麽?!你知道你……你爹……”
    “媽,你別太傷心。我記得,全記得!”
    天空更加陰沉。鐵塊般的烏雲,同山尖連在一起,象鐵籠一般把人們囿囚住。一縷縷灰白色的輕霧,緩緩地從茅草屋頂上浮過。一陣陰涼的秋風,把已枯萎的楸樹葉吹下來。殘葉不高興跟着風走。於是,風就旋轉起來,從山上衝進村中,從街上捲到院子裏來。樹葉發出蕭蕭颯颯的響聲,象是在悲哀的哭泣。
    兩年前的事,象涼風一樣,衝進母女倆的心間,隱隱綽綽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
    馮仁善、馮仁義是同胞弟兄兩個,都是氣死牛的好莊稼手,加上屋裏的女人過日子細,一傢人披星戴月,不分白天黑夜的苦幹活,省吃儉用,吞糠咽菜,日子雖苦,可和和氣氣過的倒還安靜。仁義的兒子德強還念着書。幾輩沒個識字的人,弟兄倆下决心供一個學生。仁善的老婆,生下第一個孩子不久就去世了。丟下一個兒子德賢,也是娟子的母親――仁義媳婦照養大的。德賢十八歲聚了親。這媳婦又俊俏又勤快、村裏人沒有不誇奬她的。
    然而這樣的日子,“老天爺”也不讓過下去,大禍畢竟臨頭了。
    四月間,一個晴朗的日子。閨女媳婦們,你伴我,我叫她,成群結隊地奔上山崗,到處尋采各種衹有她們纔知道叫什麽古怪名稱的野菜。她們是多末快樂啊!這是傢裏萬不得已、為了度過青黃不接的春荒,男人們又都在地裏忙,纔叫她們出來采野菜,否則,女人是不能上山的。
    她們每個人都象飛出籠的鳥兒,嘻嘻哈哈地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唱着自己編的山歌兒――
    一呀一更裏來
    月芽剛出山
    姐姐綉房心中打算盤
    想起婆傢好心酸
    姑爺長的不及坑沿
    可恨的媒人把奴騙
    媽媽呀!女兒多可憐
    二呀二更裏來
    …………
    “嫂、嫂嫂!快看呀、這花多鮮哪!”娟子折了一支“山裏紅”,高興地叫着,跑來送給嫂子。
    “嫂嫂,我給你戴上。……不,你一定要戴。……哎喲!
    多好看啊!”
    嫂嫂忸怩着,羞紅了臉,可也不把插在發髻上的兩朵露水盈盈、同她的臉色相媲美的紅花拿掉。閨女媳婦們都聚攏來打趣一陣,然後又分散開,埋頭剜着野菜。
    就在這時,王唯一的兒子王竹,他的遠房侄子王流子,扛着獵槍,領着獅毛大黃狗走來了。
    女人們象見到毒蛇,都遠避着他們。娟子拉着正在低頭拔菜的嫂子,低聲急促地說:
    “嫂,咱們走!”
    王竹他們已趕上來,擋住她們的去路。王竹嘻皮笑臉地說:
    “呀!真不虛傳。耳聞不如目見,這末風流的小媳婦,還戴花呢?不戴也把人迷住了。嘿!德賢這小子真有福氣。哈哈……”說着嚮王流子擠擠他那三角眼。王流子咧着大嘴跟着嘿嘿地笑。
    嫂子是個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怎麽能受得住這種侮辱!
    她又害鱢又氣恨,緊輓着娟子的胳膊,氣急地駡道:
    “不要臉的東西!青天白日瞎了眼。走,妹!”“嘿,好厲害呀!”王竹啐了一口唾沫,嚮王流子一歪頭,接着放下槍,嚮娟子的嫂撲去。
    娟子早氣破肚子了。但她知道王竹是什麽人,本想趕快躲開,不要惹火燒身。現在見他們真來了,就大叫道:
    “你們要幹什麽?壞蛋!”說着嚮王竹撲去;但被王流子擋住了。
    一場激烈的撕鬥展開了。王竹死命抱住德賢媳婦往溝裏拖,媳婦拚命地呼救、掙紮;王流子緊擋住又咬又打又駡象瘋了似的娟子。那衹大黃狗幫助着撕娟子的衣服……
    當聞信後拿着鞭子的仁善趕到時,媳婦的衣服已被撕爛,躺在地上了。王流子眼快,見勢不好,喊了一聲就跑。誰也想不到,這個老實忠厚、走路怕踩死螞蟻、受了一輩子苦的仁善,這時竟變得象衹猛虎一樣,不待王竹明白王流子為什麽叫,那沉重的打牛用的鞭桿,已經一陣打鼓似的落到王竹的頭上、身上……
    人越來越多。王竹象條死狗一樣,搭拉着腦袋,昏倒在地上。
    人們多末開心啊!這畜生得到了應得的懲罰。然而他們馬上覺醒到,這是打的誰啊?是鄉長的兒子呀!人們不約而同地,把驚恐擔心的眼光,集聚在餘憤未消的仁善身上,替他捏着兩把汗。
    這件攪亂人們生活平靜的事,象農人的汗珠流進乾燥的泥土裏漸漸被吸幹消失那樣,擔憂和惶恐慢慢從人們心裏抹去,都以為雨過天晴,各人又忙着自己苦難的營生。
    啊!淳樸忠厚而又遲鈍的人們哪!怎麽能算完呢?
    德賢媳婦回傢就病倒了,身上兩個月的孩子也流産了,整天說鬍話。一傢人都在痛苦中。
    一個漆黑陰沉的夜裏,是娟子又多了個妹妹的第三天夜晚。一陣狂亂的狗吠聲,夾雜着各種劈劈拍拍的怪叫聲,把母親驚醒。接着,她凄厲地驚叫道:
    “他爹,快起來!啊!哥住的西屋起火啦……”
    仁義披上衣服嚮仁善的住屋撲去。“砰!”一槍,使他慌忙趴在地上。
    村裏沸騰了。大人叫喊,孩子哭嚎,聲聲連成一片,震撼了環山。
    人們把火撲滅後,房子已着得差不多了,連房後那棵彎麯的老杏樹靠墻的部分也被燒焦;炭火在黑暗裏閃爍着、象是在控訴害它的兇手。在還有火星的灰燼裏,找出一攤黑糊糊的東西。啊!可憐,老實如綿羊的仁善,衹為他要保衛自己的孩子,被人吊在梁頭上,澆上煤油,燒成灰了。第二天早上,在北山溝裏又找到德賢和他的媳婦,他們滿身被血漿糊住,媳婦已斷了氣;德賢奄奄一息,睜開一隻被血糊住打得青腫的眼睛,用他年青頑強的生命力的最後一瞬,抓着仁義的手,嘶啞地叫道:
    “叔叔!報仇啊……是南頭子害的!報仇啊!叔叔……”
    仁義心如刀鉸,眼瞪的那樣可怕。南頭子,不就是幾乎占去村子的一半,那一片青森森的大瓦房嗎!它象一座山,壓在人們的頭上。仁義抓起那支父親遺留下來的打獵的土槍,裝上火藥就走!
    母親剛生過孩子三天的身子,虛弱得風能吹倒,抱着還沒見世界的嬰兒,急忙上前,撲到他身上,哭着說:
    “不能啊,他爹!看看這群孩子!你是去送死啊!……不行啊!我的天哪!萬萬不行啊!”
    妻子的哀嚎,孩子的哭叫,使剛強的仁義流下了眼淚。他痛苦而又不甘心地說:
    “咱們……就這樣算了不成?!”
    “他大爺和兩個孩子,死的多末慘啊……”母親哭不成聲了。
    在這傢人慘痛悲泣的日子裏,王唯一嗤着被鴉片煙熏黃了的大門牙,躺在炕上,對兒子王竹說:
    “嘿,這小子要拚命造反,留着也是個禍根。哼!就給他個斬草除根,叫他知道知道厲害……”
    正從窗前路過的長工老起,聽到這裏愣住了。他急忙瞅個空子,溜進仁義傢裏。
    ……仁義聽老起一說,氣的內臟都快要崩裂了。他又抓起那支土槍,怒吼道:
    “他媽的!太欺負人啦!活不下去,拚了這條命!”
    母親、老起,費了好大力氣,纔算把他阻攔住。怎麽辦呢?衹有逃走一條路了。這是許多前輩人所走過的路。
    夜晚。
    母親咬着牙掙紮起月子裏虛弱的身子,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把所有的一點積蓄拿出來,給丈夫做盤纏。仁義用呆滯失神的眼光望着她,在他們的身邊圍着最大的孩子娟子纔十六歲,德強十三歲,秀子九歲,德剛四歲,還有出世幾天的嬰兒。就要分別了,一傢人悲泣在一起。
    風,忽忽地颳着,颳的窗紙嗖嗖響。風從門縫裏吹進屋來,豆油燈一忽一閃,它那淡黃微弱的光綫,隱隱現現地照着每個人那蒼白黃瘦的臉面。
    母親極力使自己的眼淚嚮心裏淌,叫孩子們不要哭。仁義抱着德剛,盡量使自己安靜些,對妻子說:
    “不要太傷心啦,身子要緊。我還會回來的……”他的聲音沙啞了,“好好照養孩子,德強不要念書了,幫你幹些活。娟子不要急着嫁人,也好和你下地。啊,天不早啦,我動身吧?”
    母親忍不住一把一把擦去不聽話的眼淚,抽泣着說:
    “你放心去吧。傢裏不用你管,孩子由我拉扯。出門要保重些啊!……不要忘了傢!有機會就捎書信回來……待些年,就、就回來……娟子,德剛!跟爹說說話呀!”
    娟子,這十六歲的山村姑娘,生得粗腿大胳膊的,不是有一根大辮子搭在背後,乍一看起來,就同男孩子一樣。她聽着母親的吩咐,瞪着一雙由於淚水的潮濕更加水靈靈的黑而大的眼睛,撅着豐腴好看的厚嘴唇,緩緩地走嚮父親。
    “爹,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呢?”她緊看着父親。
    仁義凄楚地苦笑一下,用粗糙滿繭的大手,撫摸着女兒的黑亮頭髮,說:
    “住不多久,我就回傢來。好孩子,聽媽媽的話。別使性,幫媽幹活。”
    娟子仰着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父親的臉,象是要把每一個看慣了的記號銘刻在心上,她用力點點頭,嗯了一聲。
    德強坐在炕角落裏。他並沒有哭,衹是那稚氣的臉上,涌現出同他年齡不相稱的、象個經歷極廣的成人那樣的可怕痙攣。母親的吩咐,打斷了他的沉思,他也走到父親身旁……
    突然,街上傳來急狂的狗叫!母親一口氣吹滅燈。仁義推開後窗,跳了出去,大踏步上了後山,黑暗隨即吞沒了他。
    娟子、德強、秀子、德剛,一齊緊緊抱住母親,仿佛誰要把他們的媽媽劫去似的。
    是由於這些悲慘的回憶,還是為丈夫離傢後兩年來的痛苦生活,母女倆都痛哭流涕了。
    啊!這兩年日子可真不是人能想象的啊!母親,她是一傢人唯一的支撐者。大孩子少衣服叫媽媽,小孩子餓了哭媽媽,她是他們的一切。母親沒叫德強停學,她整天懷裏抱着手裏扯着孩子,在山上、地裏爬來滾去。吃的什麽飯,穿的什麽衣,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呀!
    娟子抑製住自己,擦幹眼淚,從母親懷裏接過妹妹來,勸說道:
    “媽,不要哭了,別傷心啦。過去的事,不會再來了!”
    母親漸漸止住哭,把女兒拉到自己身旁,慈愛地撫摸着女兒圓厚健壯的臂膀,用溫柔微弱的目光,端詳着沒離開自己一寸一步長大的女兒。似乎生活的勞碌,使她從沒仔細看過孩子。象娟子離開她長大後又突然回到她眼前那樣,她感到女兒身上的每一特徵都是新奇的,甚至女兒身上那件已褪色補了幾個補綻的藍粗布褂子,也是纔穿到身上,她第一次見到似的。
    娟子十八歲了,長的同母親差不多高。在她那被太陽曬成黑紅色的方圓開朗的臉龐上,總是無變化似的平靜得幾乎沒有表情,但並不是過於幼稚和天真,因為在前額上,有幾道細細的縱橫紋綫,象老是在思索着什麽,顯示出她單純而又有主見,天真而又有成人的某些老練。她平常不愛多說話和嬉鬧,大概就是表明她的這個特點的一個方面吧。
    這姑娘從小就喜歡上山,知道幹活,不讓她去,她就哭,六、七歲時就能趕牲口運莊稼了。正由於勞動,使她發育得強壯有力。如果說前二年她象個男孩子那樣結實,那末現在她和同年歲的小伴子相比,是一點也不亞於的。為她高高豐滿的胸脯和厚實的腳板,母親忍受過許多風言風語的責難。那時代,女人是不許這樣放縱的。七、八歲就要開始裹小腳,當時娶媳婦看新娘子俊不俊,先瞅瞅腳小不小。長大一點,還要帶上令人難以呼吸的奶箍,把胸脯束得平平的。母親以自己的身歷痛苦,又為着勞動,寬宥了不聽約束的女兒。在這些苦難的年月裏,娟子象亂石中的野草,倔強茁壯地成長起來了。
    母親的目光,又落到這支兩年前曾使憤怒的丈夫抓起過、又不得不摔掉、而現在女兒又拿起來的土槍上,不由得渾身顫悸着,恐懼地說:
    “孩子,你怎麽又拿出它來啦?可不能再惹禍啊!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叫媽可怎麽活啊?唉……”她又哭了。
    “媽,媽媽!快別哭了,你聽我說呀!”娟子給母親理頭髮,擦眼淚,“媽,我不象俺爹一個人,拿着雞蛋碰石頭,我們有很多人。媽,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替全家人報仇!”“報仇?!”母親吃驚地擡起頭,顫動着嘴唇,非常驚訝地看着女兒。
    “媽,你知道嗎?”娟子看母親不哭了,有些興奮地繼續說,“我們有了組織,就是窮人集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我們有共産黨――就是些最好的人,來給咱們帶頭,打鬼子,殺王唯一這樣的大壞蛋!媽,我把事都告訴你吧,王唯一的死,就在今夜啦!”
    “啊!真的?!”母親大吃一驚。
    “真的。”娟子平靜地回答,“媽,你不要害怕,咱們一定能打過他們的。媽,咱傢南屋今晚我們要用用,因咱傢靠山,不會被壞人知道。再說,媽,我們都信着你呢,到別傢不放心呀!媽,你能答應我嗎?”
    母親愣怔住了。她來不及領會女兒話裏的全部意思,一陣恐怖嚮她襲來,而為女兒擔心的緊張心情,更有力地攫取了她。她一想起街上那一幕,忙說:
    “娟子,剛纔街上又來了一大車當兵的,朝南頭子去了。
    你們可……”
    “好,媽,我馬上出去看看。”娟子說着把妹妹遞給母親,剛邁出一步,又急忙回頭問:“媽,你讓不讓我領人來南屋呢?”
    “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親急匆匆地應着。孩子消失以後,她又顫慄起來。
    母親的心被復雜的感情交織着,纏繞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樣樣都有。她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更明顯了,象是在咬牙忍痛,又象是在苦楚的微笑。
    娟子一出鬍同,迎面碰上蘭子。蘭子剛要張口,娟子卻先開腔小聲問道:
    “你看到了嗎?”
    “什麽?”蘭子眯縫着眼一怔,一下明白過來:“你怎麽知道的?哦,是大嬸告訴你的吧?她挨了打……”
    “什麽挨打?”娟子吃驚地問。
    “啊,她沒告訴你呀?!就是大車上的二鬼子①,那個麻子班長打她一槍把子……”蘭子把當時情況說了說,拉着娟子悄聲道:
    ①二鬼子――即偽軍。
    “走,告訴老薑去。我數清了,車上四個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槍……”
    大車在一匝高大的圍墻邊緩慢下來。車x81高漢紉簧xF9,加了一鞭,壯騾子躬起脊背,猛力嚮前一衝,大車搖晃着進了圍墻的半圓形的拱門,在挂着“勝水鄉鄉公所”的白板黑字長牌子的大門口停下來。從車上跳下四個偽軍,走進朱漆森嚴的大門裏。
    在深宅子裏的正堂客廳門口,出現了一個人。他那顆肥胖的頭圓圓的,光禿禿的,眉毛幾乎見不到,看上去恰似一個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絲綢夾襖閃着青光,和他臉上的油光相照映。
    偽軍中那個臉上有麻子的快步搶上階臺,恭敬地笑着說:
    “王鄉長,你身體安好!”
    “哈哈,郭班長回來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着黃門牙,說着同郭麻子班長進了屋,喝着茶水談起了事情……
    這勝水鄉鄉長王唯一傢,是幾輩的老財主了。不過從來沒有象王唯一承傢以來這樣興旺過。王唯一還有個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從他們的父輩起就分了傢。據說當年分傢時為爭一塊好山巒曾鬧過糾紛,結果王唯一的父親有官勢,所以王柬芝的父親吃了虧,自此兩傢雖一墻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為此,王柬芝的父親决心要兒子長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書。王柬芝從進中學開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傢業的。所以除了住宅是並排着一傢一個大門外,財産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裏人對這同是財主的弟兄兩個,一嚮有着不同的看法。聽說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學就在煙臺教書,他很少回傢,村裏的一般小孩都不認得他;不過從他幾次回傢的情形看,人們就認為他和王唯一不一樣。王柬芝對人的態度很和藹可親,對受苦人也不歧視,特別是民國二十四年初鼕他回來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傢裏拿出一些陳糧來藉給人們吃。村裏人都說,到底是念過書出過門的人有出息、見識廣呢!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襲了他父親的職,當上鄉長。那些什麽秦司令、丁團長、黃三爺、七二老等地方軍閥,統治着這一帶山區。王唯一就倚仗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勢力,當了土皇帝。平時父子橫行鄉裏,什麽惡事都能幹出來,誰傢的閨女長得俊或娶個有些姿色的媳婦,那就要象防山貓子咬小雞一樣防着他們。王唯一的財産連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據說曾有個討飯的到他傢來,女兒不給,兒子說:“給她點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裏,給咱當糞料。”討飯的是個老太婆,一聽這話氣壞了。她下决心挨着餓耐着屎嚮前走,一定不拉在他們地裏。結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還想往前走,可實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這可不是他們的地了。誰知拉完一打聽,啊,還是他們的地。唉呀呀!老太婆長嘆一聲,逢人就講她經歷的故事:這世道太不公平了,連拉屎也非拉在人傢財主地裏不可。
    王傢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圍有高大的圍墻包着,墻頭上滿布着鐵蒺藜。在大門口的一旁,威嚴地矗立着守門的炮臺。傢裏豢養着幾十個“鄉狗子”①,專門對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拚命的人。
    ①鄉狗子――即偽鄉政府裏的鄉丁。
    這山區就他們傢有大車,為大車的行動方便,鄉長就下令修築一條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變以後,聽說日本人不論窮富,是中國人都殺都搶,王唯一非常害怕。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嗎?後來軍閥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來,要他擴張勢力,組織保安隊。他高興的不得了,比過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說法,日本人倒也很講人情,生來命好該享福,狗到天邊改不了吃屎。
    沒多久,偽縣長被起義軍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嚇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來。但鬼子連大地方都缺兵,哪還顧得到山區來?倒還是秦玉堂派來一隊偽軍,加上保安隊,分散住在周圍幾個村子裏。鄉公所住有一班偽軍和二十幾個保安隊員。保安隊長是他兒子王竹,他侄兒王流子是小隊長。
    可是地面上仍舊很不安穩,共産黨就象數不盡的火星撒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各地都有起義軍,殺了不少偽政權的頭目和漢姦賣國賊。王唯一更加感到這山區不牢靠,自己的勢力單薄,故此前幾天打發郭麻子班長和王竹、王流子幾個人進據點去請求鬼子派兵來……
    “這怎麽行,這怎麽行?”王唯一聽郭麻子說日本人還不過來,心神不定地來回踱着步,搖着肉蛋子腦袋。
    郭麻子倒不怎麽在乎,呷口茶,笑笑,說:
    “嘿嘿,鄉長不必擔憂,丁縣長說啦,住一時期看看這地方實在待不下去,我們就撤進大據點去……”忽然傳來一陣女人的清脆笑聲,象誰扯着他耳朵扭過去的一樣,郭麻子的頭立刻轉嚮後窗,眼睛隨即瞪大起來。他看到了王唯一的女兒玉珍。她正坐在後院的藤椅上曬太陽。
    “哦,丁縣長這末說了?”王唯一停止腳步。
    “是啊,”郭麻子急忙轉回頭,“你傢王竹和流子留在縣城待幾天,就是為你傢安排住處的。”說着,他的眼睛又嚮後窗瞟去,嚮玉珍擠了一下眼。
    王唯一沒去註意郭麻子的臉象,衹顧摸着禿腦門,黃門牙漸漸露出來了。
    隨着夜的降臨,雨也下來了。
    開始是斷續的雨星,漸漸增多轉大,一會就變成傾盆大雨了。天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兩人相對碰着鼻尖也難看清臉面。在這滂沱的雨夜裏,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平常總愛鬧夜的狗子,也被這不斷頭的嘩嘩響着的雨聲,搞得膩煩了,不再註意那能引起它們發狂的動靜。
    已是下半夜了。
    村西北角母親的南屋裏,從外面看來黑糊糊的,實際上是用被子遮住窗戶,擋住了裏面的燈光。這時,裏面走出十多個人。他們走的腳步非常輕,出了鬍同口,就分成三股,消失在雨夜裏。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德鬆的父親,輕輕地開了門,也送走了十幾個人。不多會的工夫,那個威風凜凜的高大圍墻,就處在神不知、鬼不覺的包圍中。人們聽到炮臺上的說話聲了:
    “他媽的x8C攏≌飧xF6x8C盤炱xF8,真窩囊死人。唉,眼皮老打架……”
    “哎,回去睡會吧。隊長沒在,怕什麽?”
    “那郭班長不是回來啦?”
    “管他個球!他自己的丟人事,不知有多少。”
    “好吧,我先回去躺會,再來換你。”
    “去吧。這個x8C盤炱xF8,誰還會出來?不會有事的。”
    接着是下梯子的聲音。
    墻根底下的黑影移動了……
    德鬆靈巧的和貓一樣,踏着高大的七子那寬厚的肩膀,爬上了門樓子。上面有個不大的窄空隙,他用力擠了進去。大黃狗立即撲來。他忙把手裏一塊豬肉往狗嘴裏一堵,狗就銜着肉跑到窩裏去了。德鬆掏出豆油瓶子,用雞尾巴蘸着,往門枕上、門閂上抹了抹,接着,沉重的大門就無聲地打開了。
    一大群人,立即涌了進來。
    薑永泉跟在七子身後,順着梯子嚮炮臺上爬。其餘的人,跟着德鬆嚮裏面衝去。
    炮臺上,那站崗的披着雨衣、挾着槍縮在一起。一聽有聲音,剛轉回頭來,七子已搶到跟前,攔腰將偽軍抱住。敵人正要喊叫,薑永泉一個箭步趕上來,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舉起利刃的菜刀,嚮敵人的喉嚨砍去……
    “不要動!”這是德鬆的宏亮嗓門。
    屋裏漆黑一團,正在睡覺的偽軍和保安隊員們被驚醒,慌作一團。有大膽的想去拿槍,嚮墻上一摸,槍早沒有了。一個個磕頭的磕頭,下跪的下跪,亂的象麻雀窩被戳了一棍。
    薑永泉和七子也趕來了。
    “留下幾個人由德鬆領着看俘虜。”薑永泉把手一揮,“快!
    到上房抓王唯一!”
    王唯一還沒有睡着,抽足大煙,正跟他的兩個小老婆在嬉鬧。一聽到外屋的響動,他知道不妙,抓起手槍想推開後窗逃走,怎奈小老婆扯着不放,說要領着她呀。他扇了剛纔還抱着叫寶貝的小老婆一耳颳子就想走,可已經晚了。人們已包圍住房子,衝到門口。他折回身,掩在門後,嚮外打槍。
    “砰!砰!”七子應聲倒在泥水裏。
    “快趴倒!”薑永泉喊着,自己一個竄跳衝到墻根下。“王唯一!你快出來繳槍!不然抓着你,可不能輕饒!”薑永泉厲聲叫道。
    娟子氣極了!爬起來,抓起手榴彈就嚮裏面扔,但被門擋住了。轟一聲,門被炸開了。
    這時裏面哭爹叫娘,呼天喊地的鬧成一團。大傢正要衝進去,但被薑永泉製住了。他知道王唯一正守在門後,進去是挨死打。
    “姓王的!你聽着:你不想要你一傢人,你就別繳槍,我馬上把炸彈扔進去!薑永泉警告說。
    “摔進去!”
    “炸塌房子!”
    “放火燒呀!”
    ……大傢都跟着喊叫,發出種種威嚇、警告。
    屋裏更亂了。
    “我的天哪!快把槍丟出去。咱有錢給他們呀。天哪!命啊!”這是那個年歲大些的小老婆的哭喊聲。她還以為是“綁票”①的呢。
    ①盜匪將人綁去作押,勒索大筆贖款、叫綁票。
    “爹呀!救救俺們吧。要不,俺就完啦……”這是兒媳婦的哭嚎。
    “快呀!你不?救救我吧!來,把槍丟出去。你不……放手……我咬啦……”最受寵愛的那個小老婆嘶叫着去奪王唯一的槍。
    王唯一的手被小老婆咬得痛不過,把槍扔了出來。
    人們蜂擁而進。……
    當王唯一在抵抗的時候,郭麻子班長正摟着王唯一的女兒睡的美甜,他們被槍聲驚醒了。郭麻子拒絶了玉珍叫帶着她跑和去救她父親的哀求,自己爬後墻逃命了。
    槍聲驚醒了在睡夢中的全村人們,驚動了每個僻靜的角落。山巒被感應,發出旋回的悠久的聲響。
    這一夜裏,同樣的事情,也在周圍其他村莊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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