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知青文革>> 莫應豐 Mo Yingfe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8年元月19日1989年二月17日)
將軍吟
  《將軍吟》作者莫應豐,獲首屆茅盾文學奬。《將軍吟》是一部直面20世紀60年代“文革”災難的長篇小說,它以空軍某兵團司令員彭其受迫害的經歷為主綫,通過3位將軍的命運遭際,歌頌了老一代革命傢在生死考驗下的原則性和鬥爭性。《將軍吟》不僅以詩意化的理想表達了一位正直將軍在特定年代的內心悲憤,而且通過立體化的人物群像塑造,再現了一個時代的精神生活。
第一章琴聲・歌聲
    中國南方有一座新城,已有十多年歷史,卻較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這座不出名的新城就叫南隅市。
    南隅原是一個天然漁港,後來人民解放軍海軍部隊看上了這個地方,决定把它建成巨大的海軍基地。接着,空軍也來了,除了在港灣附近修建了臨海機場以外,還把一個高級指揮機關搬到這裏來。司令部、政治部、工程部、後勤部、大禮堂、運動場、俱樂部、招待所、軍人服務社……空軍的和海軍的灰色平房和樓房,星羅棋布,占據着縱橫數十華裏的若幹處山窪、平地、海岸邊。又根據軍事專傢們的建議,陸續修建了許多民用工廠、街道和居民住宅區,把軍營和民房連成一片。現在的南隅已是一座擁有四十萬人口的美麗的海濱城市了!
    順着最寬大也是最繁華的海城大道,驅車往東到盡頭,拐個急彎跑一段彎彎麯麯的上坡路,有一座厚實的鋼筋水泥大門橫跨在柏油路上。那裏每一分鐘都站着一個或兩個嚴肅的哨兵。這就是空軍新編第四兵團司令部。
    站在大門外,會以為裏面是風景區或療養地,衹見潔淨的柏油路一直伸進幽深的緑林。就在那緑林深處,那幢青灰色的挂滿墨緑色窗簾的四層司令部大樓裏,每日在指揮着上千架殲擊機和轟炸機進行驚天動地的空中訓練。偶爾也有激烈的空戰從旁邊的地下指揮所發出命令,機群在看不見的遠處騰空而起。司令員卻較少在大樓裏辦公,要見他需從後門出去,拐進一條更加幽靜的小路。那裏有一個掩映在緑林底下的小院子,裏面是一座很不醒目的兩層小樓,四面用高高的院墻圍住。整整一個班的警衛戰士住在院門旁邊的平房裏,平房的盡頭便是車庫。
    難道我們誤入了音樂傢的住宅?怎麽從樓上一個敞開着的窗洞裏傳出這麽響亮的歌聲和琴聲?聽歌聲,是屬於那種“戲劇性”的男高音,聲音奔放有力。為他伴奏的琴聲遜色一些,顯然是由一個不大熟練的演奏者即興彈奏的,肢體呆板,和聲有些亂;不過情緒還可以,隨歌聲起伏,抑揚緩急大致相宜。目前整個南隅市到處都是口號聲、吶喊聲、聽不清內容的吵架聲,打開收音機也衹有《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語錄歌和樣板戲,在這裏卻聽到了另外一種歌聲,多麽新鮮又多麽不協調啊!這是一首從未聽到過的新歌,歌詞內容聽不清楚,但旋律本身的感染力和歌手高超的表現力加在一起,足以使人傾倒。你看那站在小院門旁邊的警衛戰士,不是已經聽得發癡了嗎?歌聲終止,萬籟俱寂,在淡緑的燈光照耀下,小院子顯得有些寒冷,好像是無人居住的。
    鋼琴手慢慢擡起那雙穿着精瘦的黑色皮鞋的腳,無聲地鬆開延音踏鍵,手肘撐在琴蓋上,扭過臉來。原來是她!司令員的獨生女兒彭湘湘。就因為迷戀着鋼琴,使她在四年以前就戴上了這副無框白金架眼鏡。那時她很怕照鏡子,覺得像個女博士,與膚色白嫩、表情幼稚的面孔很不相諧。如今她已習慣了,因學歷和年齡都與這眼鏡大致可以相配了。她今年二十二歲,外語學院的畢業生,要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停止了畢業分配,她也許已在外交場合當翻譯了。
    雖然隔着一層玻璃,但她那有點說不清妙處的目光,仍舊不因有阻礙而變得含糊,直射到那位唱歌的青年軍人臉上,凝住五秒鐘不動。青年軍人感到難為情,領先眨了一下眼睛,啓開輪廓鮮明又厚實有力的雙唇,表情豐富地笑笑說:
    “不好吧?”
    “什麽不好?是唱得不好還是寫得不好?”
    “都包括在內。”
    “唱的,不要我說了。”湘湘擡起壓在琴蓋上的左手,用纖長的四指反托着臉頰,輕聲而刻薄地說,“我討厭死了那種輕飄飄的男高音,女裏女氣的,沒有一點男子氣。有的人唱歌聲音還喜歡抖,抖得又快,像羊子叫,聽得叫人擔心死了,深怕他馬上斷氣。聽那樣的人唱歌真是倒黴。男聲就要有個男氣,聲音要有勁,有彈性,噴出去像騎兵一樣奔馳嚮前,壓倒一切,衝垮一切。該強時能強,像一頭威武的雄獅,該弱時能弱,又像一個溫存的……丈夫。強的時候不是咋咋唬唬像草包;弱的時候又不是小裏小氣像做賊的。聲音弱,氣兒足,聲音強,有控製,這樣的唱歌人品行正直,心地光明。這纔是才華,這纔叫男性,這就是美。”青年軍人知道自己顯然是屬於後一型的,對她這一褒一貶所含的言外之意也心領神會,得意地笑笑說:
    “你太偏見了。”
    “是偏見我也要堅持,誰的心正好長在中間?”
    青年笑笑,又問:
    “那麽你看麯子怎麽樣?”
    “麯子……”她想了想說,“倒是挺新鮮的。”
    “詞兒呢?”
    “兒也是你寫的?”
    “唔。”
    彭湘湘重新把歌單看了一遍,略有所思,重重地放下,嘆一聲說:
    “寫得再好又有什麽用?反正是見不得人。”
    “怎麽見不得人?”
    “現在除了語錄歌,還有什麽可以見人的?收起來吧,算了!省得落到別人手裏給你找出什麽毛病來,到時候還得寫檢查交代,查思想,挖根子,沒完沒了。”
    青年軍人略微有些吃驚,凝神把對方看了一眼,鄭重地說:“湘湘,我發現你情緒不大對頭。”
    “什麽不對頭?我每天都是這樣。”彭湘湘滿不在乎地說着,站起來走到窗戶跟前去,皮鞋發出吱吱的響聲。
    “不,”青年軍人更加認真地說,“你不能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文化大革命。當前有些現象看起來確實很左,但要知道,這是因為過去太右了,纔有今天的太左。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對!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在兩個月以前,我也和你一樣,是這麽想,也是這麽說。你忘了?那個時候我哪有時間在這裏和你彈琴唱歌?破‘四舊’,抓黑鬼,戴着紅衛兵袖章衝衝殺殺,忙得很呢!”
    “可現在為什麽變得這樣消沉?”
    “因為發現自己上當了唄!我們成了保皇派唄!發現鬥爭矛頭是要指着我們自己的爸爸媽媽唄!”
    “你不能對文化大革命抱這樣的態度。這可是大事呀!”
    “可我看你呀,對待文化大革命的態度也不見得正確,人傢都到北京串聯去了,你怎麽不去?革命高潮,你躲在我房裏彈琴唱歌,好意思?快去吧!趙大明同志,上北京串聯去!”
    “我可不是逃避鬥爭,”趙大明自信地說,“我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導辦事,凡事問個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到北京去呢?不去就不能聽到毛主席的聲音嗎?大傢都一齊擁到北京去,鐵路負擔得起?我不需要去湊那個熱鬧,給國傢造成睏難。”
    “你的思想比雷鋒還好。”彭湘湘說着,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
    “你今天怎麽老是這樣?”趙大明感到詫異,略微有點生氣,不過很快就煙消雲散了,主動求和地走過去跟湘湘坐在一起,一本正經地說,“盡講些怪話,任性的公主!可你要註意呀,你是首長的女兒……”
    “首長的女兒怎麽樣?”湘湘煩躁地把肩膀一扭,擺過頭來說,“別提了!連首長自己還保不住呢!”
    “司令員?……怎麽回事?”
    “不該你知道的就不要問。”湘湘站起來走開去。
    “不,”趙大明跟上來說,“對我……應該不存在什麽秘密。”
    “你怎麽啦?你是我的什麽人?我幹嗎都得告訴你?”
    趙大明尷尬地笑一笑,不知說什麽好,臉刷地紅了。
    “打聽這,打聽那,像個特務。”湘湘故意嘟囔着,“想探點消息回去告訴你們文工團造反派,好把我爸爸當成反革命揪出來,你們立功?”
    趙大明目瞪口呆。
    “到那時候我就是反革命的女兒,你這個革命左派再也不會站到我的鋼琴跟前來了。”此話雖然不是現實,她卻幾乎是含着眼淚說的。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趙大明發癡地站着,苦苦地猜測。彭湘湘用異樣的眼光望着他,像是要看透他那顆心。漸漸地,那雙躲在鏡片後面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憂鬱的霧。
    “不!”趙大明好像忽然明白過來了,激憤地說道,“你是故意這樣說的,試探我,是嗎?不過湘湘,我跟你接觸,决不是由於你是司令員的女兒。如果你是這樣看我,那我馬上就走,再也不來打擾了”說着,生氣地拿起軍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嚮房門走去。“站住!”湘湘喝令。
    趙大明拉住門扣,回過頭來,委屈地又說:“我願意尊敬首長,但並不想巴結什麽人。”說完扭頭就走。
    彭湘湘急追到門口,拉開一條門縫喊道:“把你的歌單帶走!”
    趙大明回來了,滿臉嚴肅,故意不看湘湘,拿了那張歌單,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可這時湘湘已經把房門堵住了。
    “什麽了不起的!”湘湘嗔怪地說,“還沒有弄清楚就耍脾氣了,哼!”
    “那你就說個清楚嘛!”
    “我能隨便亂說嗎?都是些黨內軍內的大事,誰給我亂說的特權?你還是個軍人呢,這也不懂!”湘湘責備着趙大明,坐回琴凳上,有點後悔不該惹出這些麻煩來,為了使情緒得到緩和,她彈響了鋼琴,悠閑地、漫不經心地,在高音區反復敲着一個簡單的旋律,最後扭頭說,“來,把你那首歌再唱一次。”
    可這時還有什麽情緒唱歌呢,莫名其妙的憂傷籠罩着整個房間。幸而院子外面響起柔和的汽車喇叭聲,把他們的註意力引開了。趙大明走到窗前,探出半邊臉去,嚮門口張望。一部黑得發亮的小轎車在路燈照耀下駛進院門,警衛戰士肅然挺起胸膛,將左腳往右腳一靠,行了個哨兵的軍禮。轎車無聲地停在院裏,車門隨即打開,躬身走出一位穿空軍呢製服的軍人。雖然頭上戴着軍帽,而從鬢角仍可看出,他已經禿頂了,稀疏的花白頭髮己退到耳根後面去。看來他臉色不怎麽好,幸而藉助於衣領上那兩塊鮮紅的領章,將紅光反射到兩頰,使他仍顯得容光煥發。那領章,過去本來不是這個樣子。兩年前,在同樣的位置上,綴着一對藍底、金邊、用金絲綉着兩顆五星的空軍中將的軍銜標記。十年前更要威武得多,有金色穗帶的大蓋帽,金光閃閃的藍底肩章,穿上那樣的將軍服,使人不得不挺起胸膛走路,否則就不像樣子。現在,他雖然不再穿那種將軍服了,而那威嚴、穩重的軍人姿態依然如舊。從他的步伐看不出他已年近六十,甚至比跟在他身後一起上樓的那位瘦高條兒、小腦袋、頂多二十六歲的秘書還要精神得多。
    將軍名叫彭其。秘書姓鄔,單名一個中字。
    司令員和秘書踏着木板樓梯,節奏不變地上到二樓,轉個彎,聽到開門聲,然後是關門聲,再然後就靜下來了。
    “來吧!我們唱我們的。”湘湘為了留住趙大明多呆一會兒,催促他唱歌。
    “別唱了,”趙大明卻說,“司令員回來了,我得走。”
    “幹嗎呀!像老鼠見了貓。”
    “你沒見?他神色很不好。”
    “不要理他,我們把窗戶關上。”她走去望了一眼夜色,輕輕地關好玻璃窗,又將墨緑色平絨窗簾拉攏來。
    鋼琴響了,頭一個和弦就被她彈錯,她懊喪地嘖了一聲說:“哎呀!把我的情緒搞沒了。你別跟我x86xAA嗦,快來唱吧!”趙大明十分勉強地接着前奏唱了一句,唱得很糟糕,湘湘極不滿意,兩手齊下,在鍵盤上捶出一個混雜的刺耳的噪音,同時嚷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等我爸爸死了以後你再來。”
    “你幹嗎這樣?”
    “誰叫我是司令員的女兒呢,倒黴死了,話不能講,歌不能唱,有了鋼琴不能彈。你別呆在這裏,走吧走吧!”說完又捶了下琴鍵,那噪音比剛纔更響。
    走道上響起噔噔噔的腳步聲,趙大明知道大事不妙,忙躲到門邊去。
    很重的敲門聲。
    彭湘湘朝房門瞥了一眼,很不高興。
    又更重地敲了兩下。
    趙大明不得已拉開了門。
    怒氣衝衝的司令員一步跨進門來,指着湘湘的背,十分惱火地說:“我告訴你……”
    “司令員!”趙大明跨出一步,畢恭畢敬地立正站着,膽怯地喊了一聲。
    司令員要說的話被打斷了,暫時強壓住火氣,轉臉說:“你在這裏?”
    “是!”
    “你們文工團上北京串聯的人都回來了嗎?”
    “聽說今天晚上到。”
    “你怎麽沒有去呢?”
    “我有自己的想法。”
    “哦……”司令員很註意趙大明這句話,盯看了他半分鐘,好像要跟他說點什麽,似乎又覺得不恰當,决定還是不說,仍舊去教訓他的女兒:
    “我告訴你,你就是不聽話,要你讀好你的英文,你偏要睏在鋼琴上,鋼琴,鋼琴,有屁用!馬上鎖起來,把鑰匙給我!”
    “不!”湘湘扭動了一下肩磅。
    “不啊,好,你不,你誰的話都不聽,嬌氣,任性,天下第一。哪天我們兩個老傢夥死了,看你怎麽過日子。我告訴你,再聽見你彈,吵得神鬼不安,我給你砸爛。”說完,急轉身噔噔噔地走了。
    趙大明輕輕把門關上,不知所措。
    湘湘執拗地嘟嗓着:“偏要彈!偏要彈!”在琴上連續擂了兩個重疊的七和弦。
    “湘湘!”趙大明走過來說,“別彈了嗎,我看你爸爸心境很不好,別惹他生氣了。”
    “他心境不好怪我?偏要彈!”說着,她以從未有過的快速度,雙手並用,彈着直上直下的C大調音階,急得趙大明在周圍轉來轉去,毫無辦法。
    又敲門了,可這回進來的不是司令員,而是他的秘書,他手上拿着一把釘錘。彭湘湘衹當沒有看見,把音階彈得更快更晌。鄔秘書按住琴鍵說:
    “對不起,湘湘,你爸爸命令我把鋼琴砸爛。”
    “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的問題,司令員的命令,我必須執行,就是錯的,也要先執行了再說,這是老規矩。”
    “鄔秘書,”趙大明走過來說,“司令員到底怎麽啦?好像這無名火有點兒……”
    “怎麽啦?”鄔中把手一攤,“我知道也不能告訴你,首長的事你也不要亂打聽,總有一天會叫你們知道的。”他轉嚮湘湘說,“喂,湘湘,請把手拿開,我要執行命令。”
    “太不近情理了,”趙大明說,“怎麽能真砸呢!”
    “這不能怪我。”鄔秘書毫無表情地說。
    “呆會兒司令員火氣消了,就把這事兒忘啦!”
    “那不行,你不知道他的脾氣。湘湘,請走開吧!我要動手了。”鄔秘書說着,已舉起錘子。
    彭湘湘沉不住氣了,趴在鍵盤上,大聲呼喊:“媽媽!”喊聲剛落,媽媽許淑宜就來了。這是一個非常和善的老太太,但又不僅僅是單純的老太太而已,在她身上有老革命和老共産黨員的氣質。膚色偏白,飽滿而不浮腫,臉部輪廓是湘湘的模子,要知湘湘老了以後是什麽樣子,看看這位許媽媽就行了。她穿着一身比較高級但不是新的黑色毛嗶嘰便裝,幹幹淨淨。乍看外表,她應該是很健康的人,衹有當她走路的時候,才能發現她的腿不大靈便。這是在南泥灣帶來的大骨節病,又加上多年積纍起來的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所以,她五年以前就不得不離職休養。
    趙大明迎上去叫了一聲“許媽媽”,便攙着她走近鋼琴。“怎麽啦?”許媽媽問。
    “爸爸叫鄔秘書把鋼琴砸爛。”
    “你真的就砸?”許淑宜望着鄔中說。
    “我沒有辦法,司令員的命令。”
    “你走吧,把錘子給我。”許媽媽接過錘子。
    “司令員會要問我的。”鄔中不走。
    “走吧,先不去見他,到你自己的辦公室去。”
    鄔中衹得走了。
    “孩子,”許媽媽把湘湘的手臂從鍵盤上拉下來,“不要總是那麽任性,要懂點事了,你爸爸心煩意亂得很,沒見他通晚通晚地躺在藤睡椅上,不說一句話,一個勁兒地抽煙?你也不小了,大學畢業,有些女戰士十八九歲就入黨啦!你還像小孩子一樣。”她忽而轉嚮趙大明,“小趙你入黨了嗎?”
    “我,還沒有。”
    “要靠攏組織,要求進步。”
    “現在搞文化大革命,黨支部都散啦!寫了申請書還沒有地方交哩。”
    “散了一個支部,散不了我們黨。兵團黨委還在嘛!什麽時候也不會散的。咱們自己要心不離黨,參加文化大革命也要拿黨員標準來要求自己。”
    “媽媽你別給他上政治課了!”
    “要上點政治課,我看現在有些人衹知道造反造反,還不知道會造出些什麽來呢。”
    這裏正說着話,樓下傳來清脆的喊聲:
    “湘湘!湘湘!”
    “是小炮來了。”湘湘說了聲,忙去打開窗戶,對下面喊道,“小炮,別叫!快上來!輕點!”
    一個約有十八歲的女孩子輕手輕腳上樓來。她個兒不高,但身材勻稱,留着兩條隨便扭成的短辮子,含着十分甜蜜的微笑,模樣兒是好看的。她那輕手輕腳、鬼鬼祟祟上樓來的樣子,與她的娃娃型臉蛋恰相映襯。
    “怎麽啦?”她鬼鬼祟祟地問。
    “沒什麽。”湘湘接住她,把門關上。
    小炮走近許淑宜,叫了一聲“媽媽”,許媽媽含笑應了她。“她怎麽叫媽媽?”趙大明問彭湘湘。
    湘湘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小炮已嚷起來了:
    “喲!歌唱傢在哩!你問我怎麽叫媽媽是嗎?我自己沒有媽媽了,看到人傢媽媽,饞得慌,叫一聲,答應一聲,心裏舒服一點。很簡單,就是這樣。喂!唱個歌給我們聽。”她砰的一聲掀開了琴蓋。
    “快關上!剛纔還為了這事……”趙大明說着走過去,搶先動手關琴,他擔心這個重手重腳的角色在關琴的時候響聲會更大。
    “到底怎麽回事兒?”小炮驚異地瞪着大眼,望望這個,望望那個。
    “孩子,你彭伯伯怕吵,別鬧了。”許淑宜溫和地解釋。“唉!”小炮掃興地說,“就是你們傢規矩多。我們傢纔好呢!我說了算,我是司令,我爸爸要是不對我的胃口,我就造他的反!”
    “小聲點!”
    “連說話都要小聲點?哎呀!要把人憋死了。”她說話是不需要別人搭腔的,“哦!我知道了!彭伯伯日子不大好過是吧?”
    “你知道啥呀!”湘湘想製止,不讓她往下說。
    “我不知道?”結果適得其反,“你爸爸同我爸爸在我們傢裏談過那件事,我偷聽來的。你爸爸在一次什麽會上反了吳法憲,現在說他是反黨。屁!吳法憲,我見過,胖得像頭豬,反了他有什麽了不起?!告訴你爸爸,別怕!”
    “孩子!”許淑宜沉下臉來,“可不能這樣鬍說。你知道,你是兵團政委的女兒,你亂說話,你爸爸要為你擔責任的。”趙大明吃了一驚,心裏想:“原來還有這樣的事!”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回去告訴你們文工團那些人,來鬥我爸爸吧!”湘湘緊盯住趙大明的眼睛說。
    “小趙,”許淑宜叮囑他,“這事兒不要到外面去講,這是黨內的事。空軍黨委已經開過會了,彭司令員的問題在會上已經搞清楚了,這不是又回來主持工作了?你以後到我們傢來玩,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能講出去。你雖然還沒有入黨,要學會保守黨的機密。”
    “許媽媽您放心,我知道。”趙大明誠懇地表示着。“壞了壞了!就怪我。”小炮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為了填補損失,指着趙大明,咬緊牙說,“歌唱傢,你要是講出去了,我用剪刀剪掉你的舌頭。”
    許淑宜剛要開口再說小炮幾句,卻被小炮搶了先:“媽媽,我知道您要說什麽,今天有了教訓,我以後一定,一定一定!走吧,湘湘,到我們傢去,我有好吃的。”
    “什麽好吃的?”
    “北京蜜餞。”
    “什麽了不起的好吃!我不去。”
    “怎麽,蜜餞不好吃?我最愛吃了。”
    “你愛吃的不見得人傢也愛呀!”趙大明插話說。
    “你算了!我愛吃的都是最高級的,最高級的東西不能一個人貪了,你懂嗎?有福大傢享,不吃也要吃。走走走!”她硬拖着彭湘湘往門外走,又見湘湘老是望着趙大明,她於是明白過來了,便說,“都去,都去,歌唱傢也去,沒問題了吧?”
    走出房門以後,許淑宜叫住湘湘說:“把鋼琴鑰匙給我。”湘湘遲疑了一下,從衣袋裏掏出鑰匙來扔給了媽媽。媽媽又叮囑了一句:“早點回來呀!”
    司令員的女兒和政委的女兒手輓着手,那顯得心事重重的趙大明尷尬地跟在後面,一同通過了崗哨。走出去不遠,迎面碰上了管理處的老處長鬍連生。
    “你爸爸在傢嗎?”
    鬍處長擋在彭湘湘面前。現在明明是鼕天,他卻取下軍帽來x93x81風,頭頂上騰起一股熱氣,太陽穴上面那塊大傷疤比往常更紅,滿瞼皺紋,條條縫裏噙着汗,在路燈底下閃閃發光。湘湘支吾了一陣幹脆說:
    “您最好現在不要去找他。”
    “我呀,什麽時候想找他就什麽時候去,他睡得夢見外婆了,我也要把他擂醒來。我不曉得什麽司令不司令,我跟他在瀏陽打土豪是一個班的,平起平坐,都是一個兵。”
    “您有什麽急事?”
    “娘賣X的!”他顯然是剛從哪裏受了氣來,開口便駡,“宣傳部搞了個預算,嚮我要兩萬塊錢搞什麽紅海洋緑海洋,要買紅油漆到墻上去塗字,碰他娘的鬼!我不肯,他們給我扣帽子。”
    “這事兒您不能反對哩!”湘湘說。
    “我怕它個屁!頂多又給我把處長降到副處長吧!反正我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大官當不了,讓它去!這錢,我不能給,這是人民的血汗。娘賣X的!我們在瀏陽搞共産的時候,用鍋煙子寫標語。”
    “那你就快去吧!”小炮說一聲,拽着湘湘快步走,邊走邊說,“咱們管不了。”
    就在小炮拖着湘湘離開鬍處長的時候,趙大明留在原地沒有跟去,回頭望着那個氣得駡娘的老紅軍,一搖一擺地走遠了。看着他的背影,大明想:他過去可能當過多年的騎兵,走路的姿勢好像剛從馬背上下來一樣。
第二章將軍的女兒
    空軍新編第四兵團政治委員陳鏡泉的傢離司令員的住處,直綫距離衹有三百公尺,但中間隔着一個小山嘴,道路是彎來拐去的,因而要計算路程大概在一華裏以上。這個小院子和院子裏面的小樓,結構同司令員的住房完全一樣,就連警衛班的營房和車庫也是套着同一個模子蓋的。要說有什麽區別的話,衹有院子裏的樹木了,因為自然界的樹木决不會有兩棵長得完全一樣的。
    政委的傢裏沒有歌聲也沒有琴聲,好像是一所被廢棄了的古老寺廟,惟有從好幾個窗口射出柔和的燈光來、纔知道裏面是住着人的。小鐵門已經關了。警衛戰士的明亮的眼睛不知躲在哪個黑處。
    陳小炮領着彭湘湘來到自己的傢,踢開房門說:“坐下,我來煮咖啡。咖啡吃了長精神,要是你每天煮幾回咖啡吃,說不定連眼鏡都會去掉。真難看,像個知識分子,臭!”她一面說話一面毛手毛腳地做事,剛把煤油爐子端出來,已經弄得全身都是煤油氣味了。
    “看你,慢點兒不行?煤油澆到鞋上去了。”湘湘指出。小炮提起腳抖了幾下說:“不要緊,我這是解放鞋,脫下來洗洗就行了。像你,白襪子,黑皮鞋,油光鋥亮,我當了女王也不穿它。我要當了女王,就下個命令,全國的女人都要打赤腳,我自己首先帶頭。那多好!連鞋都不用洗了。”
    “你算了吧!別煮咖啡了,晚上喝了咖啡睡不着覺。”
    “咦呀!那麽嬌氣。你呀,最好是搬來跟我住在一起,不出一個月,保證把你改造得好好兒的。今天你一定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睡不着活該。”
    咖啡在煮着,小炮又忙着去拿吃的。她自己有一個小衣櫃,打開櫃門,裏面現出了壯觀:所有的衣服都是揉成一把亂塞在裏面,上一格的衣服把袖子拖到下一格來,下一格的塑料玩具長頸鹿把脖子伸到上一格去咬衣服,櫃門一關它就壓扁了,櫃門一打開,它把腦袋耷拉下來。除了衣服以外,還有些盒子、罐子、筒子,鐵的、紙的、塑料的,有的倒立着,有的橫躺着,有的埋在衣堆裏,有的已經自動開了蓋,糖果餅幹到處都有。
    “你們傢裏沒有耗子?”湘湘問。
    “沒有,養了一隻很厲害的大黑貓。”
    “要是沒有那衹大黑貓,我真願意變衹耗子同你住到一起來。”
    “你來吧!歡迎!”
    說話間,陳小炮已經把那些筒子、盒子都抱出來了,往床上一扔,有的滾到地下。好在還有個彭湘湘在旁邊,耐心地一個個撿起來。有一個圓盒滾到床底下去了,湘湘撿不到,小炮說了聲:“沒用!”立刻四肢並用,往床底下一鑽,摸到圓盒,在膝蓋上馬馬虎虎蹭了兩下說,“自己動手,我的手髒,你愛吃什麽拿什麽。”
    “你自己也像耗子了。”
    “怎麽呢?”
    “貪嘴,好吃,你還吃不吃飯哪?”
    “這個,你不知道,我有我的想法。”她見彭湘湘不動手,便把那些吃食盒一個個打開,“現在,就是要吃。趁我爸爸還在,有的是錢,他又慷慨得很,隨便我愛吃什麽就吃什麽,我得抓緊時機趕快吃。我總不能老是呆在爸爸身邊哪,他也不能陪着我再活五十年六十年哪,我遲早要離開他的,他遲早會管不了我的,我要靠自己。現在我已經高中畢業,大學不招生,都搞文化革命去了,你成績再好沒有人理你。我怎麽辦呢?呆在傢裏養老?又不像你,你是大學畢業,肚子裏有貨,衹等分配工作了。我呢?誰給我分配工作?就是給我分配,我又做得了什麽?我遲早要離開爸爸的,我要想個辦法自己去學點本事,要做到沒有爸爸也能自己活下去。快了,就快了,我在這個小院裏住不了多久了。要抓緊時機,吃!揀好的吃,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省得將來後悔。還有,你沒見到處寫着打倒走資派的標語?有多少大官兒被拖上鬥爭臺,關進牛棚裏去?你能保險你爸爸永遠不進牛棚?你敢說你的鋼琴絶對不會進寄賣店?別傻了,吃,衹要不鬧肚子就行。”
    小炮衹顧發她的議論,卻沒有註意到湘湘的情緒在急劇變化,一聲深沉的長嘆引起了她的註意。
    “你怎麽啦?”她詫異地問。
    “你講得對呀!”湘湘憂鬱地說。
    “可是,”小炮有點不知所措了,“我……我不該講?”
    “不。”
    “幹脆!”陳小炮扔掉手裏的荔枝罐頭,“說就說個穿。我告訴你呀,你爸爸的事還沒有完呢!我聽江部長跟我爸爸講的。還不知道明兒拿他怎麽整,你可要有點思想準備。哎呀!吃吧!吃吧!別唉聲嘆氣了,嘆氣有啥用!你又不能當保皇派,想保也是保不住的。最好是抓緊時機,吃!來呀!”她兩下就把荔枝罐頭撬開了,拿了一把小刀子遞給湘湘,“用刀子捅,少講些客氣。”湘湘將小刀子伸進罐頭瓶又退了出來,搖了搖頭說:“不想吃。”
    “你這個人這麽難改造!”小炮奪回小刀子,一捅,穿上兩個糖水荔枝,硬塞進湘湘嘴裏去,惹得湘湘苦笑了一下。“你看我,”那殷勤的主人自己也捅了兩個放進嘴裏,一口就吞掉,然後連罐子帶刀子全部交給她的客人,“快接住,咖啡煮好了。”
    她一邊倒咖啡一邊溜了客人一眼,見她又把罐頭瓶放掉了,便說:“別那麽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一樣,沒出息!你以為我們比你們好得了多少?就在你爸爸嚮吳法憲開火的時候,我爸爸也差點打了個電報去支援,稿子都擬好了,電碼都翻成了,報務員就要按鍵鈕的時候,爸爸聽到了消息,林總表態了,說那是罷官奪權的陰謀,我爸爸纔叫不要拍了。這些,上頭全知道。我爸爸比你爸爸好不了多少,說不定先整垮你爸爸,回過頭來再整我爸爸呢!要倒黴,咱們衹是個先後問題。吃!趕快抓緊時機。就是別盡穿那白襪子黑皮鞋,多不自在呀!走個路都要受拘束,弄得不好還要打起泡來。我呀,總有一天會要把解放鞋都扔掉,光着腳,像漁民一樣。”
    主人又吃了一陣,客人仍舊不動手。
    “算了!”陳小炮扔掉小刀子,“不吃荔枝,咱們來吃蜜餞,好的在後頭呢!”
    所有的食物都是亂扔在小櫃裏,惟有那北京蜜錢是壓在枕頭底下的。
    “誰給你帶來的?”湘湘問。
    “江部長,宣傳部的江部長,江醉章。”
    “他那麽關心你呀!怎麽沒見他給我帶點什麽回來?”
    “那誰知道!他願意關心就讓他關心吧!有吃的,我不怕多。”
    “你常到他傢裏去玩兒嗎?”
    “我纔不去,那個人很討厭!戴着個近視眼鏡,進門就笑,不管你喜不喜歡他,他笑得張着個大嘴,門牙又長,牙眼又淺,像條鰐魚。”
    “人傢那樣看得起你,你怎麽會還要臭他呢?”
    “我臭他?我纔沒有臭他哩!他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嘛!”
    “那你就別吃他的東西。”
    “東西是東西,他是他,東西是工人做的,錢是人民給的,又不是他生出錢來,他更不會做什麽吃的。東西從北京到南隅,是火車運來的,跟他有什麽關係!”
    “你可不要對他太不禮貌了,他現在是我們兵團最吃香的人物。他的長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了,廣播裏廣播啦!寫了一篇又一篇,每回都在關鍵時候拿出來,真會選時機。”
    “我知道!就因為他會寫那嗷嗷叫的文章,聽說在中央找到了硬邦邦的靠山呢!你知道那靠山是誰嗎?”
    “聽說……哎呀,你別問了,咱們甭扯那些政治上的大事,連我們的爸爸都扯不清楚,我們別去挨邊。”
    “不扯就不扯,吃蜜餞,快來!自己動手。盒子裏有簽子,幹幹淨淨,揀一根簽吧!哦!忘了,要把哥哥叫來。”
    小炮打開門,跑到隔壁房門口,一陣猛擂,高聲大喊:“哥哥!哥哥!快來!有好吃的,聽見沒有?有好吃的。”接着,房裏悶聲悶氣地問了一聲:“啥好吃的呀?”“不告訴你,你出來吧!我們吃完了你可別怪。”她擂一陣,叫一陣,便跑回自己房裏來。剛剛坐下,又想起什麽,站起來跑去打電話。她跑步的聲音,推門的聲音,幾乎要把房子震垮了。衹聽她對着電話筒大喊:“我不找李副司令,我找他的女兒,李小芽,我要李小芽。”過一陣,大概是李小芽接住電話了,小炮又喊:“小芽,快到我這裏來,有好吃的,湘湘也在這裏,快來呀!……怎麽,你害怕?怕什麽呀!時間還早,不到九點鐘。……不來?不來不行,我派個人來接你,等着!”呱的一聲響,電話筒放下了,又去捶她哥哥的門。
    “他在幹啥呢?把門關得死死的。”彭湘湘說着,也走到她哥哥門口去。
    門終於開了,一個戴紫框眼鏡的高個子青年人露出臉來。看那樣子,好像是剛從床上拖起來的,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
    “小盔你在幹啥呀?”湘湘問着擠進門去。
    “畫畫兒。”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繪畫紙、鉛筆、木炭條、橡皮、油畫筆和顔料之類的東西。日光燈管吊在能碰着眉毛的高度上,靠墻處還有一面大鏡子。跟鏡子一起排隊的,是斷了手臂的石膏人,貝多芬的石膏像,由幾何塊塊組成的臉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腳,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單單衹缺石膏做的頭髮絲兒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經畫滿的繪畫紙,一張張翻來看。“怎麽盡畫些石膏不畫個活人呢?”
    “急什麽呀!先練基本功。”
    “聽說你們美術學院早就不準畫石膏像了。”
    “是的,所以我躲到傢裏來畫。他們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讓他們進來。”
    “你也到外面畫畫房子什麽的嗎?”
    “不去。”
    “成天躲在這小屋裏受得了?”
    “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鉛筆就受不了,別的都受得了。”
    “換換空氣吧!”湘湘走去開窗戶。
    “別開!海風太大。”他搶過去擋住。
    “你知道外面在幹什麽嗎?”
    “幹文化大革命。”
    “怎麽幹法的?”
    “寫標語,寫大字報。你以為我連這也不知道?”
    “寫些什麽?”
    “寫……”他扶一扶眼鏡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別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時興了!”小炮大聲地說,像要把他從夢裏叫醒來。
    “我管他時興不時興,反正不會鬥到我頭上來。”
    “你也該出去走走了。”小炮說,“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到李副司令傢把李小芽接來。”
    “不去。”
    “去不去?”
    搖頭。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隻石膏鼻子拿在手上,舉過頭頂,威脅說:“看我砸爛你的石膏鼻子。”
    “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連連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請你放一下。”
    “快去!”
    “就去,就去。”
    “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門。
    這兄妹倆的名字很有一點來頭。小盔是他爸爸媽媽的頭一個孩子,是在行軍路上生的。夫婦倆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見,沒有結果。過了一年,爸爸想出一個主意來,把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抱進戰利品倉庫去,讓他去摸,摸到什麽就根據什麽取名字。那孩子高興得很,對着武器堆蹣跚過去,還沒有走到就摔倒了,一頭紮進一個鋼盔裏,於是便得了小盔這個美名。後來生了個妹妹,又如法炮製。但時候變了,全國已經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陸軍調到空軍任職,便衹好把她抱到飛機大修棚去。女兒一走進大修栩,就在地下拾起一隻小小的模型飛機。照理她的名字應該叫“小機”了,可是媽媽不同意,因含有“小機會主義”的意思,而且聽起來以為是“小雞”。正在為難時,女兒把小飛機往地下一擲,正好砸在一個空炮筒上,當的一聲響。好!就這樣定下來了。
    小炮離開小盔的房間,在走廊上看到她爸爸低着頭嚮盥洗室走去。
    “爸爸回來?”
    陳政委沒有答應,也不擡頭,衹顧匆匆嚮盥洗室裏走。小炮感到詫異,跟進盥洗室一看,見爸爸臉上塗滿了墨汁,立刻大驚小怪地喊叫起來:“湘湘快來看哪!我爸爸畫花臉了!”彭湘湘剛剛走出去,遇上陳政委的秘書徐凱從樓下急步跑上來。徐秘書叫住陳小炮說:“小炮,快別嘻嘻哈哈了,這不是好笑的事。”
    “怎麽啦?”湘湘驚異地問。
    徐秘書看樣子氣得很厲害,年輕英俊的臉漲紅了,一口一口地出着粗氣,半天沒有答出話來,湘湘把他引進小炮房裏,讓他坐下消消火氣,經一再追問,徐秘書纔把剛纔發生的事講出來。原來是:文工團上北京串聯回來的人,一下火車就直奔政治部,要把前段在文工團當過工作組的人都抓去鬥。陳政委趕去做工作,他們就把他推上了鬥爭臺。開頭是高呼大吼,後來就有人把拳頭伸到鼻子跟前來了。接着是領章被拔掉,帽徽被摘掉,在頭上扣一頂高帽子。這還不過癮,又拿墨汁往臉上塗,把軍衣都染黑了。臨了,還命令他把高帽子戴回傢,以後要隨喊隨到,自己戴着高帽子去。就這樣侮辱他,他還說這是革命行動,大方向是對的。
    “你看氣人不氣人?”徐秘書氣得胸膛一起一伏。
    “x86悖 背灤∨諂xF8得提腳一跺,“我爸爸呀,他活該!”這時,陳政委已經洗完臉,走進辦公室去,把那件染污了的斜紋布軍罩衣挂在墻上。小炮氣鼓鼓地走進辦公室,抓住一把椅子用力一掀,說道:
    “爸爸,你是個糯米團。”
    “輕點!”陳政委轉過身來,關心着那把椅子和樓板。他是一位獨臂將軍,左邊的空衣袖隨着身子擺動而搖晃。那條左臂一部分被日本人的炸彈炸飛了,一部分留在一個簡陋的戰地醫院。給他開刀的是他的妻子,可惜那精通外科的妻子已經成灰了。在他臉上並沒有鬍處長那樣的傷疤,但隱約使人感到,他有一種心上的傷痕從眼睛裏透出影子來。文工團那些人的無理行為,是不會在他心上留下什麽烙印的,因為這算不了什麽。小炮說他是糯米團,其實從外表來看一點也不像,方方正正的臉龐,保留得完完整整的花白短發,身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嗓音沉重,哪一點像糯米團呢?這位曾經扛過空軍中將肩章的老人,也許有過什麽與普通軍人不同的經歷吧?
    “你就那樣老老實實讓他們當猴耍呀了”小炮憤憤不平。
    “我沒有發火,你發什麽火?群衆運動嘛!”政委平靜地說。
    “群衆運動就是這樣搞的?”
    “要正確對待,不能這樣子咋咋唬唬。”
    “好,正確對待。”小炮回頭把徐秘書和彭湘湘拖進辦公室說,“我們也來鬥他一回,給他戴高帽,抹黑臉。讓他正確對待吧!”她已註意到那頂紙糊高帽就放在爸爸的辦公桌上,於是走過去,抓起來就要往政委頭上扣。
    “不像話!”政委慍怒地說了一聲。
    幸好徐秘書把高帽子搶過來了,否則,不知會鬧到什麽地步。
    陳政委見他們在搶高帽,說了一聲:“莫搞破了,省得又出麻煩。”
    “哎呀!”陳小炮越來越氣,“算了算了!他根本不是什麽政委,是個糯米團的團長。別管他!湘湘,我們吃東西去。”說着,把彭湘湘推着走了。回到自己房裏,又自言自語說,“我呀,堅决要離開他,他靠不住,今天戴高帽,明天不知戴啥帽。衹要有機會我就要走,自己靠自己,自己安排一切。”
    “可是你看,”湘湘指着她那敞開着的小櫃說,“連衣服都不會疊整齊些,生活上沒有一點條理,你靠自己能行?你以為獨立生活是很簡單的。”
    “你提得好,很對,我堅决改正。你記住今天的日子,下回你來看吧!如果我沒有改正,我再也不提要離開爸爸了。你看吧!我說到做到。”
    這時,陳小盔已經把李小芽引來,於是,正式擺開了蜜餞大宴。
    “我完成任務了。”小盔讓小芽進門以後,說聲就走了。
    “你不吃?”
    “還有個耳朵沒有畫完呢!”
    畫傢的房門關得緊緊的了。
    李小芽進門,能使所有的人愕然。這麽漂亮的女孩子!燈光驟然昏暗起來,房子裏的一切顯得俗氣不堪了。她還沒有成年,大約是十五歲吧?但身體正在生機勃勃地發育,美麗的青春像剛剛綻開而未曾全放的花朵,色彩和芳香還在神秘莫測之中,卻已經像磁鐵一樣開始吸引着天涯海角的蜂蝶,不知從哪個方向最先飛來。是什麽魔鬼給她揉成這樣恰到好處的體坯子和臉蛋蛋呢?這孩子應該是幸福的,她的前途無疑已現出魅人的光芒了――如果永遠是春和日暖的話。理當如此,但願如此!彭湘湘懷着嫉妒和喜愛的心情,盯着她看了半分鐘,而後突然把她拉到自己懷裏,揉着她的小手說:“小芽,你真像一棵小豆芽。”
    “什麽呀!”陳小炮卻不以為然,“豆芽,還粉條呢!”湘湘不顧小炮的咋唬,纏住李小芽問:
    “你媽媽欺負你嗎?”
    “我不叫她媽媽,我叫姨,她比我自己的媽媽小多了。”
    “她對你好嗎?”
    小芽猶豫半天,點了點頭。
    “你怎麽不笑一笑呢?”
    “沒事兒你叫人傢笑什麽!又不是瘋子。”陳小炮又插話了。這句話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李小芽居然露出笑容來了,把彭湘湘樂得心花怒放。可惜小芽的笑並不長久,像曇花一現,很快地謝去。
    “你長大以後幹什麽?”湘湘又問。
    “不知道。”李小芽天真地擺擺頭。
    “到文工團去跳舞吧!”
    “你別糟蹋人了,”陳小炮大聲說,“那裏都是些壞蛋,別去!”
    “就沒有好人了?”湘湘不滿地說。
    “哦!有有有,還有個趙大明呢!”小炮瞟了她一眼。李小芽在彭湘湘懷裏輕輕動彈了一下,想掙脫她獨自找個地方呆着去,而湘湘把她控製得很緊,使她的企圖失敗了。
    “小芽,”湘湘又問,“你好像不高興?”
    小芽木然。
    “說給姐姐聽。”
    “你老纏着她幹啥呀!箍得那麽緊,當然不高興哪。”陳小炮擺好了筵席,“快來!吃東西吧!都是甜的,心裏一甜就高興了。”
    在陳小炮的過分盛情強迫下,開始吃蜜餞了。她又打開門喊了幾次哥哥,那醉心於畫石膏像的哥哥衹有聲音沒有人影,小炮衹得用簽子杵了兩串各色蜜果送過去。哥哥打開一條門縫,從縫裏伸出頭來,張着大口,把其中一串全部鯨吞了去。對於另一串,他申明:“我的手髒,不能拿。”說完便把房門扣上了。
    宴會在徐徐進行,爸爸來了。
    “叫叫喊喊,什麽好東西啊?”陳鏡泉政委像一位聽任孩兒在懷裏隨意滾打的慈母一樣,說着話慢吞吞地走進來。
    “爸爸你也來吃點吧!給!”小炮伸出一根簽子。
    “是什麽?”爸爸問。
    “北京蜜錢。”
    “江部長給你的嗎?”
    “是的。”
    陳政委搖搖頭說:“不吃。”
    “你嘗嘗吧!好吃哩!”
    政委表情木然,仍是搖頭,沒事人一樣,自己找個地方坐下來,一不抽煙,二不喝茶,三不說話,他在這個場合,顯得完全是一個多餘的人。過了許久,他終於找到話說了:
    “小芽,你爸爸怎麽樣?”
    “我爸爸……”李小芽停止吃東西,好像在努力思考着什麽,有點膽怯地開口說,“我爸爸不知怎麽的,很久沒有出去過,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來,他每天,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夜裏很晚了,我還聽到他在辦公室裏咳嗽。他好像,好像在寫什麽東西,好像總是寫不好。有天,秘書不在,我走進辦公室去,我問爸爸,‘你在寫什麽呀?’爸爸看看我,不講話。我又問,‘你寫不出來嗎?’爸爸嘆了一口氣。我心裏很難過,就說,‘爸爸,我能幫你寫嗎?’爸爸,忽然,一把抱住我,他哭了,沒有哭出聲,眼淚,就這麽流,把我的頭髮都浸濕了。我很害怕,我從來沒有看到爸爸哭過,從來沒有,他是不哭的,怎麽今天要哭呢?我也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哭了。爸爸後來說,‘孩子,你喜歡你姨嗎?’我說,‘我,喜歡。’爸爸又說,‘你要是沒有爸爸了,自己能照顧自己嗎?’我說,‘能。’可是,我不懂,爸爸為什麽要講些這樣的話呢?我又問他,爸爸說,‘孩子,他們說你爸爸是叛徒。’陳伯伯,誰說我爸爸是叛徒呀?”
    陳伯伯聽着聽着垂下了頭,眼睛望着自己兩腳中間的地板,長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不答話,也不望望在座的孩子們,負重千斤似地走出去了。
    湘湘和小炮都不敢再看李小芽那天真純潔的臉,各自望着不同的地方,也許根本就沒有望見什麽。安靜了一段時間,陳小炮首先打破沉默說:
    “我說了吧!什麽樣的爸爸都是靠不住的。小芽的爸爸怎麽樣?兵團副司令,有軍銜的時候是空軍少將,聽說還在延安他就是會開飛機的八路了。誰知道他又在哪裏當了什麽叛徒呢?唉!都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小芽,你搬到我們傢來吧!跟我住到一起,我們自己煮飯吃,自己洗衣服,自己去找個工作,拖板車什麽的,自己養活自己。你跟我一起打赤腳,剪短頭髮,實在沒有事兒給咱們幹了,咱們就跳到漁船上出海打魚去。要是翻了船就找一個島子,搭一個棚子,挖野菜,拾蚶子,騎大海龜,捉螃蟹,有火就吃熟的,沒火就吃生的……”
    “行了!”湘湘打斷她說,“都是些幻想。”
    “幻想?是x86xAA,可能是幻想,別想它了!”她把蜜餞簽子往頭頂上一揮,像扔掉什麽東西一樣,“可是湘湘,你完全沒有想過有那麽一天會要靠自己嗎?你比我大四歲,你是大學畢業生,你還學了英文,連外國人的事你都知道,你告訴我,我這樣想對嗎?”湘湘在沉思。
    “吃!”小炮命令李小芽,“快抓緊時機,現在還有吃的。以後,我隨便有點什麽好吃的東西都會叫你來,要是晚上你害怕,我派我哥哥去接你。你可千萬別像湘湘姐姐說的那樣,像根豆芽,一碾就斷了。要像一蔸野草,知道嗎?踩都踩不死。吃!快吃!揀這個,這是山楂,助消化的。”
    彭湘湘認真地、語氣深沉地提出一個問題說:
    “小炮,你怎麽會這樣來想問題呢?我跟你情況差不多,我可從來沒有想得那樣絶。我好像是這麽想的:我們的父母都是共産黨員,衹要共産黨還在,人傢對這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參加過長徵的老幹部總要稍微尊敬一點吧?總不會太說不過去吧?當然,最近我也在開始擔心了,有時很難過,但我沒有像你那樣,想得那樣絶。你比我小四歲,像你這麽大年紀,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性格,這樣想問題,我還沒見過。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倔強而又快活的陳小炮突然變得十分壓抑,像因為不平而發憤似地訴說道:“我,跟你不同,你有媽媽,我沒有媽媽。如果我媽媽也在的話,可能不會這樣搞得房裏亂糟糟的;可能也有人給我買一臺鋼琴;可能也像你一樣,穿白襪子、黑皮鞋。不會這麽野性,不會這麽可憐。”她眼睛濕潤了,“你的媽媽好,我的媽媽要活着,會更好,更好。你聽說過嗎?我媽媽死去七年多了。一九五九年反右傾的時候,他們說我媽媽反對三面紅旗,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把她關在小屋子裏,她想不通,上吊了。那時我纔十歲,我看見了的,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死了以後那可憐的樣子。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呀!”她好像回到了七年以前正撲在媽媽身上悲哭時一樣,眼淚簌簌涌出。她抖着手解開軍裝式罩衣,從舊棉襖內面的暗兜裏摸出一個精精緻緻的小錢夾子來,嘴裏還在不停地念着,“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
    打開錢夾子,裏面有一層透明膠膜,膠膜底下端端正正地夾着一張彩色照片,一位佩帶着陸軍少校軍銜的不到四十歲的女同志躍然眼前。她儀表端莊,眼睛明亮,並沒有微笑,卻使人不覺得呆板,那抿着的嘴唇好像剛剛親吻過女兒的臉蛋。這確實是一位好媽媽,無疑也是她丈夫的好妻子,幸福的丈夫永遠失去了的好妻子。
    “我媽媽原來是一個陸軍醫院的外科主任。”陳小炮抽泣着說,“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媽媽,她心直,不講假話,不害人,不記仇,不會巴結什麽人。這都是爸爸給我們講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我還算紅五類,要我當紅衛兵頭頭。可是後來,他們知道我媽媽是自殺死的,就駡我媽媽是叛徒,駡我是女叛徒的狗崽子。我不能容許他們侮辱我的媽媽,我跟他們辯論,我媽媽在六二年平反了,她不是叛徒,不是!可是他們偏要欺負我,把我算作花五類,我不幹,我退出紅衛兵。我就是要跟我媽媽劃不清界限。劃不清!劃不清!永遠劃不清!我要跟我的好媽媽在一起。我的媽媽呀!”她猛地將媽媽的照片貼着胸口雙手抱住,抱得緊緊的。
    這個倔強而又快活的女孩子,流出淚來與一般人不同,每一滴都像秤砣,不僅打在她自己心上,也沉重地打在旁人心上。李小芽哭了,彭湘湘哭了,三個將軍的女兒一塊兒傷心地哭了。
    在她們面前擺着不能再甜的蜜餞。煮好了的咖啡早已被人遺忘,冰涼冰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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