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天氣,最是變幻莫測,一晴可以二三十天。當中秋節前後,大太陽熏蒸了一個季節,由兩三場雷雨,變成了連綿的陰雨,一天跟着一天,衹管嚮下沉落。在這種雨絲籠罩的天氣下,有一排茅草屋,背靠着一帶山,半隱沉在煙水霧氣裏。茅草檐下流下來的水,像給這屋子挂上了排珠簾。這屋子雖然是茅草蓋頂,竹片和黃泥夾的墻壁,可是這一帶茅草屋裏的人士,倒不是生下來就住着茅草屋的。他們認為這種叫做“國難房子”的建築,相當符合了時代需要的條件。竹片夾壁上,開着大窗戶,窗外面,一帶四五尺寬的走廊。雖然是陰雨沉沉的,在這走廊上,還可以散步。我們書上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李南泉先生,就在這裏踱着步,緩緩來去。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了件有十年歷史的灰色湖皺舊夾衫,赤着腳,踏上了前面翻掌的青布鞋。兩手背在身後,兩肩扛起,把那個長圓的臉子襯着嚮下沉。他是很有些日子不曾理發,頭上一把嚮後的頭髮,連鬢角上都彎了嚮後。在這鬢角彎麯的頭髮上,很有些白絲。鬍楂子是毛刺刺的,成圈的圍了嘴巴。他在這走廊上,看了廊子外面一道終年幹涸的小溪,這時卻流着一彎清水。把那亂生在幹溪裏的雜草,洗刷得緑油油的。溪那面,也是一排山。樹葉和草,也新加了一道碧緑的油漆。
在這緑色中間,幾條白綫,錯綜着順着山勢下來,那是山上的積雨,流下的小瀑布,瀑布上面,就被雲霧遮掩了,然而還透露着幾叢模糊的樹影。這是對面的山峰,若嚮走廊兩頭看去,遠處的山和近處人傢,全埋藏在雨霧裏。這位李先生,似乎感到了一點畫意,四處打量着。由畫意就想到了那久已淪陷的江南。他又有點詩意了。踱着步子,自吟着李商隱的絶句道:“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有人在走廊北頭窗子裏發言道:“李先生在吟詩?佳興不淺!”李南泉道:“吳先生,來聊聊天罷,真是悶得慌。”吳先生是位老教授,六十歲了。他窮得抽不起紙煙,捧着一支水煙袋走出屋子來。他雖捧了水煙袋,衣服是和這東西不調和的。乃是一套灰布中山服,而且顔色漿洗得慘淡,襟擺飄飄然,並不沾身。他笑道:“真是悶得慌,這雨一下就是十來天。可是下雨也有好處,不用跑警報了。”李南泉笑道:“老兄忙什麽,天一晴,敵機就會來的。”吳先生手捧着水煙袋正待要吸煙,聽了這話,不由得瞎了一聲,因道:“我們這抗戰,哪年才能夠結束呢?東西天天漲價,我們還拿的是那永遠不動的幾個錢薪水。別的罷了,貴了我就不買。可是這米糧漲價,那就不得了,我吳春圃也是個十年寒窗的出身,於今就弄成這樣。”說着,他騰出一隻捧水煙袋的手,將灰布中山服的衣襟,連連牽扯了幾下。李南泉把一隻腳擡了起來,笑道:“你看看,我還沒有穿襪子呢,襪子漲了價不是,幹脆,我就打赤腳。好在是四川打赤腳,乃是最普通的事。”
吳春圃笑道:“許多太太也省了襪子,那可不是入鄉隨俗,是摩登。”李南泉搖搖頭道:“不盡然。我太太在南京的時候,她就反對不穿襪子,理由是日子久了,鞋幫子所套着的腳板,會分出了一道黑白的界綫,那更難看。”李太太正把廚房裏的晚餐做好,端了一碗煮豇豆走過來,她笑道:“你沒事,討論女人的腳。”李南泉道:“無非是由生活問題上說來,這是由嚴肅轉到輕鬆,大概還不至於落到低級。”吳先生鑒於他夫妻兩個近來喜歡擡杠,恐怕因這事又引起了他們的爭論,便從中插上一句話道:“陰天難受。咱們摸四圈吧?”李太太一聽到打牌,就引起了興致。把碗放在窗戶臺上,牽了牽身上穿的藍布大褂,笑道:“吳先生能算一角,我就來。”吳先生默然地先吸了兩袋水煙,然後噴着煙嚮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不反對嗎?”李南泉笑道:“我負了一個反對太太打牌的名聲,其實有下情。一個四個孩子的母親,真夠忙的,我的力量,根本已用不起女傭人,也因為了她身體弱,孩子鬧,不得不忍痛負擔。她一打牌去了,孩子們就鬧得天翻地覆。統共是兩間屋子,我沒法躲開他們。而我靠着混飯吃的臭文章,就不能寫,還有一層……”李太太搖着手道:“別說了,我們不過是因話答話,鬧着好玩,你就提出了許多理由,住在這山旮旯裏,什麽娛樂也沒有,打小牌輸贏也不過是十塊八塊兒的,權當了打擺子。”說着,端起那碗菜,走進屋去。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臉色,有點嚮下沉,還真是生氣,不便再說什麽,含着笑,擡頭看對面山上的雲霧,隔溪有一叢竹子,竹竿被雨水壓着,微彎了腰,雨水一滴滴地嚮下落,他順眼看着有點出神。吳先生又吸了兩袋煙,笑道:“李太太到南方這多年了,還說的一口純粹的北平話。可是和四川人說起話來,又用地道的四川話。這能說各種方言,也是一種天才。你瞧我在外面跑了幾十年,依然是山東土腔。”李南泉分明知道他是搭訕,然而究是朋友一番好意,也就笑道:“能說各種方言,也不見得就是一種技能吧?”吳先生捧着水煙袋來回地在廊上走了幾步,又笑道:“李先生這兩天聽到什麽新聞沒有?”李南泉道:“前兩天到城裏買點東西,接洽點事情,接連遇着兩次警報,根本沒工夫打聽消息。”吳先生道:“報上登着,德蘇的關係,微妙得很,德國會和蘇聯打起來嗎?”李南泉笑道:“我們看報的人,最好新聞登到哪裏,我們談到哪裏。國際問題,衹有各國的首腦人物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事。就是對手方面的態度,他也摸不着。中國那些國際問題專傢,那種佛廟抽簽式的預言,千萬信不得。”吳先生道:“我們自己的事怎樣?敵人每到夏季,一直轟炸到霧季,這件事真有點討厭。”李南泉道:“歐洲有問題,飛機沒我們的份,而且……”說到這裏,李太太由房門口伸出半截身子來,笑道:“你就別‘而且’了。飯都涼了。難得陰天,晚上涼快,也可以早點睡。吃飯吧。”李先生一看太太,臉上並沒有什麽怒容,剛纔的小衝突,算是過去了,便嚮吳先生點個頭道:“回頭我們再聊聊。”說着走進他的傢去。
李先生這屋子,是合署辦公式的。書房,客室,餐廳,帶上避暑山莊的消夏室,全在這間屋子裏。因為他在這屋子裏,還添置了一架四川人叫做“涼板”的,乃是竹片兒編在短木架子上的小榻。靠墻一張白桌子上,點了一盞陶器菜油燈。三根燈草,飄在燈碟子裏,冒出三分長的火焰。照見桌上放着一碗自煮老豇豆,一碗莧菜。另有個小碟子,放着兩大片鹹鴨蛋。李太太已是盛滿了一碗黃色的平價米蒸飯,放到上手桌沿邊,笑道:“吃罷。今天這糙米飯,是經我親自挑剔過稗子的,免得你在菜油燈下慢慢地挑。”李先生還沒有坐過來,下手跪在方凳子上吃飯的小女孩,早已伸出筷子,把那塊鹹鴨蛋,夾着放在她飯碗上。李太太過去,拍着女孩兒的肩膀道:“玲兒,這是你爸爸吃的。”玲兒回轉頭來看媽媽一眼,撇着嘴哇哇地哭了。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讓孩子吃了就是了。也不能讓我和孩子搶東西吃呀!”李太太將手搖着小女兒道:“你這孩子,也是真饞,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李先生坐下來吃飯,見女兒不哭了。兩個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邊扒着筷子,口對着飯碗沿,兩衹眼睛,卻不住嚮妹妹打量。對妹妹那半邊鹹蛋,似乎特別感到興趣。
她左手托着鴨蛋殼,右手作個蘭花式,將兩個指頭鉗着蛋黃蛋白吃。李先生放下筷子,把碟子裏其餘的半個蛋,再撅成兩半,每個孩子,分了半截放在碗頭。李太太道:“他們每個人一個蛋,都吃光了。你也並沒有多得,分給他們幹什麽。這老豇豆老莧菜你全不愛吃,你又何必和孩子們客氣?”李先生剛扶起筷子來,扒了兩口飯,這就放下筷子來,長嘆了一口氣道:“我們能忍心自己吃,讓孩子們瞪眼瞧着嗎?霜筠,你吃了蛋沒有?”他對太太表示親切,特地叫了太太一聲小字。李太太笑道:“哎呀!你就別幹心疼了。每天少發兩次書呆子牢騷,少撅我兩次,比什麽都好。”李南泉笑道:“我們原是愛情伴侶,變成了柴米夫妻,我記得,在十年前吧?我們一路騎驢去逛白雲觀。你披着青呢鬥篷,鬢邊斜插着一支通草紮的海棠花。腳下踏着海絨小蠻靴。恰好,那驢佚給你的那一支鞭子,用彩綫繞着,非常的美麗。我在後面,看到你那鬥篷,披在驢背上,實在是一幅絶好的美女圖。那個時候,我就想着,我實在有福氣,娶得這樣一個入畫的太太。”李太太笑道:“不要說了,孩子們這樣大了,當着他們的面,說這些事情,也怪難為情吧?”李南泉道:“這倒不盡然。你看我們三天一擡杠,給孩子們的印象,也不大好。說些過去的事,也讓他們知道,爹娘在過去原不是一來就板面孔的。”李太太道:“說到這點,我就有些不大理解。從前我年紀輕,又有上人在傢裏作主,我簡直就不理會到你身上什麽事。可是你對我很好。現在呢?我成了你傢一個大腳老媽,什麽事我沒給你做到?你衹瞧瞧你那襪子,每雙都給你補過五六次。你就不對了,總覺得我當傢不如你的意。”
她說這話,將筷子拌着那碗裏的糙米飯,似乎感到不大好咽下去,衹是將筷子拌着,卻沒有嚮口裏扒送。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她笑道:“下午吃了兩個冷燒餅,肚裏還飽着呢。沒關係,這碗飯我總得咽下去。”說着就把旁邊竹幾上一大瓦壺開水,嚮飯碗裏傾倒下去,然後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邊,連水帶飯,一口氣扒着吃下去。李南泉道:“霜筠,你這樣的吃飯,那是不消化的。”說着,他把莧菜碗端起來,也嚮飯碗裏倒着湯。李太太道:“你說我,不也是淘湯吃飯?明天我起個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給你買點肉來吃。”李南泉道:“泥漿路滑,別為了嘴苦了腿。我也不那麽饞。”李太太在門柱釘上扯下一條洗臉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臉盆裏,對孩子們道:“來吧,我給你們洗臉。”玲兒已把那鹹鴨蛋吃了個精光。她把小手托着那塊鴨蛋皮送到嘴邊上,伸長了舌頭,衹管在蛋殼裏舔着。爬下椅子,走到母親面前,她把那鉗着蛋殼的手舉了起來,指着母親道:“媽!明天買肉吃,你不騙我呵!我們有七八天沒有吃肉了。”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莧菜湯的飯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搖搖頭嘆口氣道:“聽了孩子這話,我做爸爸的,真是慚愧死了。”李太太一面和孩子洗臉洗手,一面笑道:“你真叫愛慚愧了。她知道什麽叫七八天?昨天還找出了一大塊臘肉骨頭熬豆腐湯呢。”李南泉笑道:“你看,你現在過日子過得十分媽媽經了。是幾天吃一回肉你都記得。當年我們在北平、上海吃小飯館子,兩個人一點,就是四五樣菜,吃不完一半全剩下了。
李太太道:“怎麽能談從前的事,現在不是抗戰嗎?而且我們吃了這兩三年的苦,也就覺悟到過去的浪費,是一種罪孽。”李南泉站起來,先打了個哈哈,點頭道:“太太,你不許生氣,我得駁你一句。即說到怕浪費,為什麽你還要打牌?難道那不算浪費時間,浪費精力?而且,又浪費金錢。騰出那工夫你在傢裏寫兩張字,就算跟着我畫兩張畫也好。再不然,跟着隔壁柳老先生補習幾句英文,全比打牌強嘛!你不在傢,王嫂把孩子帶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還得自己燒開水;我不鎖門,又不敢離開一步。你既决心做個賢內助,你就不該這樣辦。”李太太道:“一個人,總有個嗜好,沒有嗜好,那是木頭了。不過,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為了打小牌,喪失兩口子的和氣。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說時,他們傢雇的女傭王嫂,正進來收拾飯菜碗,聽了這話,她抿了嘴笑着出去。李南泉笑道:“你瞧見嗎?連王嫂都不大信任這話。”李太太已把一個女孩兩個男孩的手臉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燈加了一根燈草,而且換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兒,放在油碟子裏,算是預備剔燈芯的,然後把這盞陶器油燈,放在臨窗的三屜小桌上,笑嚮李先生道:“你來做你的夜課罷,開水馬上就開,我會給你泡一杯好茶來。”她這麽一交代,就有點沒留神到手上,燈盞略微歪着,流了好些個燈油在手臂上。她趕快在字紙簍裏抓了一把爛紙在手上擦着。不擦罷了,擦過之後,把字紙上的墨,反是塗了滿手臂。
李南泉笑道:“這是何苦,省那點水,反而給你許多麻煩。”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還有點事。今天晚上涼快,你應該解决了吧?”李南泉道:“你說的那個劇本?我有點不願寫了。”李太太還繼續將紙擦着手,不過換了一張幹淨紙。她昂着頭問道:“那為什麽?衹差半幕戲了。假如你交了捲,他們戲劇委員會把本子通過了,就可以付咱們一筆稿費。拿了來買兩鬥米,給你添一件藍布大褂,這不好嗎?我相信他們也不會不通過。意識方面,不用說,你是鼓勵抗戰精神。情節也挺熱鬧的,有戲子,有地下工作人員,有漢姦,有大腹賈。對話方面……”李南泉微微嚮太太鞠了個躬,笑道:“先謝謝你。這完全是你參謀的功勞,純粹的國語,而且是經過濾缸濾過的文藝國語。就憑這一點,比南方劇作傢寫得要好得多,準能通過。”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麽骨頭?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寫完罷。”李南泉道:“我本來要寫完的。這次進城,遇到許先生一談之後,讓我掃興。人傢是小說傢,又是劇作傢,文藝界第一流紅人。可是,他對寫劇本,不感到興趣了。他說,劇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準給稿費。出書,不到上演,不好賣。而且轟炸季節裏,印刷也不行。戲上演了,說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稅,那非要戲掙錢不可。若賠本呢,人傢還怪你劇本寫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戲掙了錢,劇團裏的人,那份藝術傢浪漫脾氣,有錢就花,管你是誰的。去晚了,錢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傢說是沒有結賬。上演一回劇本,能拿到多少錢,那實在是難說。”
李太太道:“真的嗎?”南泉道:“怎麽不真,千真萬確。這還是指在重慶而言。若論大後方其他幾個城市,成都,昆明,貴陽,桂林,劇團上演你的劇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稅,那叫夢話,你寫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寫劇本完全是為人做嫁的事。許先生那分流利的國語,再加上幾分幽默感,不用說他用小說的筆法去佈局,就單憑對話,也會是好戲。然而他沒有在劇本上找到米,找到藍布大褂。”李太太笑道:“這麽一說,你就不該寫劇本了。不過衹差半幕戲,不寫起來,怪可惜了兒的。”她說着,自去料理傢務去了。李先生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轉,有點煙癮上來,便打開三屜桌的中間抽屜。見裏面紙張上面:放了小紙包印着黃色山水圖案畫的紙煙盒。上面有兩個字,黃河。因道:“怎麽着?換了個牌子。這煙簡直沒法兒抽。”那女傭人王嫂正進房來,便道:“朗個的?你不是說神童牌要不得,叫着狗屁牌嗎?太太說,今天買黃河牌。比神童還要相因’些。”李先生搖搖頭道:“這叫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好煙抽不起,抽這煙,抽得口裏臭氣熏天,我下决心戒紙煙了。王嫂有火柴沒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龐臭!你還是在燈上點吧。”李南泉把這盒黃河牌拿在手上躊躇了一會子,終於取了一支來,對着菜油燈頭,把煙吸了。他的手輓在背後,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來回地踱着步。隔了窗戶,見那位吳教授戴上老花眼鏡,正伏在一張白木桌子上,看數學練習本。原來他除在大學當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裏兼了幾點鐘代數幾何。
李先生一想,人傢年紀比我大,還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別偷懶了。於是折轉身來,走回屋子裏去。那盞菜油燈,已添滿了油。看那淡黃的顔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燈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沒有摻假。難得的事,為了這油好,我也得寫幾個字。”於是將一把竹製的太師椅端正了,坐了下來。那一部寫着的劇本,就在桌子頭邊,移了過來,先看看最後寫的兩頁,覺得對話頗是夠勁,便順手打開抽屜,將那盒黃河牌紙煙取出,抽出一支,對着燈火吸着,昂起頭來,望着窗子外面,見對面山溪那叢竹子,為這邊的燈光所映照,一條偉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那正是一竿比較長的竹子,為積雨壓着垂下來了。一陣風過闢闢噗噗,幾十點響聲,雨點落在地上。這很有點詩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筆,文不加點地寫下去。右手拿着筆,左手就把燈盞碟子裏的小竹片兒剔了好幾回燈草。同時,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屜裏去,摸索那紙煙。摸到了煙盒,也就跟着取一隻放在嘴角,再伸到燈火上去點着,一面吸煙,一面寫稿。眼前覺得燈光比較明亮。擡頭看時,也不知道太太是什麽時候走了來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兒輕輕地剔着燈草。笑道:“這好,我寫到什麽時候,你剔燈剔到什麽時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燈下,寫了四五年稿子,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到了看不見的時候,你一定會自來剔燈。”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寫劇本,所以我沒有打攪你,老早給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沒有喝。蚊子不咬你嗎?”這句話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聲,放下了笑,立刻跳了起來,站在椅子外,彎着腰去摸腿。李太太道:“你擡起腿來我看罷。”李先生把右腳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褲腳來看看,見一路紅包由腳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縫裏。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趕快找點老虎油來搽搽。還有那一條腿呢?”李先生放下右腳,又把左腳放在椅子上。照樣查看,照樣的還是由腿背上起包到大腿縫裏。李太太道:“這就去用老虎油來搽。兩條腿全搽上,你也會感到火燒了大腿。”李先生放下腳來,搖搖頭笑道:“這半幕戲我要寫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點血汗供養全家,倒沒有想到先喂了一群蚊子。”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末,就不必再寫了。”李南泉情不自禁的,又把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紙煙,取了一支在手,就着燈火把煙吸了,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着步子來去。李太太笑道:“你說這黃河牌的紙煙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把這盒煙都抽完了,你還說這煙難抽呢。”她說着,手上拿了一件舊的青衣服,和一捲棉綫,坐到旁邊竹椅子上去。李南泉道:“怎麽着,你還要補衣服嗎?蚊子對你會客氣,它不咬你。”李太太道:“把這件衣服補起來,預備跑警報穿,天晴又沒有工夫了。”
李南泉嘆了一口氣,又坐到那張竹椅子上去。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寫?今天也大意了,忘記了買蚊煙。你真要寫的話,我到吳先生傢裏,去給你藉兩條蚊煙來。”李南泉道:“我看吳先生傢也未必有。他在那裏看捲子,時時刻刻拿着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轟趕蚊子。”李太太道:“這是你們先生們算盤打得不對。捨不得錢買蚊煙,蚊子叮了,將來打擺子,那損失就更大了。”李先生翻翻自己寫的劇本,頗感興趣,太太說什麽話,他已沒有聽到,提起筆來,繼續地寫。後來聞到藥味,低頭一看,纔知太太已在桌子角下燃起了一根蚊煙。這更可以沒有顧忌,低了頭寫下去。其間剔了幾回燈草,最後一次,就是剔起來,也衹亮了兩分鐘。擡頭看時,碟子裏面,沒有了油。站起身來,首先發覺全家都靜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細心,事情全已預備好,已把殘破了瓶口的一隻菜油瓶子,放在旁邊竹製的茶几上。他往燈盞裏加了油,瓶子放到原處,手心裏感覺到油膩膩的,正彎着腰到字紙簍裏去要拾起殘破紙來,這就想到太太拿字紙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跡。於是拐到裏面屋裏,找一塊幹淨的手紙緩緩擦着。這時看看太太和三個孩子,全已在床上睡熟。難得一個涼快天,而且不必耽心夜襲,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這屋裏的舊紅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盞菜油燈。豆大的燈光,映照得屋子裏黃黃兒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聽聽屋子外面,一切聲音,全已停止。倒是那檐溜下的雨點,滴滴篤篤,不斷嚮地面落着。聽到床上的鼻息聲,與外面的雨點相應和,這倒很可以添着人的一番愁思。他覺得心裏有一份很大的凄楚滋味,不由得有一聲長嘆,要由口裏噴了出來。可是他想到這一聲長嘆若把太太驚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嘆聲,悄悄兒走到外面屋子來。外面屋子這盞燈,因為加油之後,還沒有剔起燈草,比屋子裏面還要昏黑。四川的蚊煙,是像灌香腸一樣的做法,乃是把薄紙捲作長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類塞了進去,大長條兒地點着。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煙燃着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須把蚊煙的一頭架放煙身的中間,每到燒近煙身的時候,就該將火頭移上前一截。現在沒有移,一個火頭,把蚊煙燒成了三截。三個火頭燒着煙,燒得全屋子裏煙霧繚繞,整個屋子成了煙洞。於是立刻把房門打開,把煙放了出去,將空氣納了進來。那半寸高的燈焰,在煙霧中跳動了幾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失聲笑了起來。外面吳春圃問道:“李先生還沒有睡嗎?”摸黑坐着。李南泉順步走出房門,見屋檐外面已是一天星鬥。
吳先生還是捧了水煙袋,站在走廊上,因問道:“吳兄也沒有睡?”他答道:“看了幾十份捲子,看得頭昏眼花,站在這裏休息休息。”兩人說着話,越發靠近了廊沿的邊端。擡頭看那檐外的天色,已經沒有了一點雲渣,滿天的星鬥,像藍幕上釘遍了銀扣,半鈎新月,正當天中,把雨水洗過了的山𠔌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蟲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着;兩三個螢火蟲,帶着淡緑色的小燈籠,悠然地在屋檐外飛過。吳春圃吸了一口煙,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氣,就是這樣,說好就好,說變就變。明天當然是個大晴天,早點吃飯,預備逃警報。”李南泉道:“這製空權不拿在自己手裏,真是傷腦筋的事。明天有警報,我打算不走,萬一飛機臨頭,我就在屋後面山洞子裏躲一躲了事。”吳春圃道:“當然也不要緊。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傢人倒是全不躲。明天來了警報,我們就在屋角上站着聊聊。”李南泉道:“吳先生明天沒有課嗎?”他道:“暑假中,本來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過我一傢數口,不找補一些外快,怎麽能對付得過去?我們沒有法子節流,再節流衹有勒緊褲帶子不吃飯了,所以我無可奈何,衹有開源。你看我這個開源的法子怎麽樣?”李南泉搖搖頭道:“不妥當。人不是機器,超過了預定的工作,我們這中年人吃不消。”
吳先生一昂頭,笑道:“什麽中年人,我們簡直是晚年人了。”吳太太在屋子裏叫道:“俺說,別拉呱了吧?夜深着呢。李先生寫了一夜的文章,咱別打攪人傢。”這一口道地山東話,把吳先生引着打了一個哈哈。接着道:“俺這口子……”說着,他真的回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會神,也就走進屋子去。在後面屋裏,找到了一盒火柴,將前面油燈點着,也立刻關上了門。他在燈下再坐下來,又把寫的劇本看看,覺着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後一幕,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正覺得有趣。忽聽到對面山溪岸上,有人連連地叫了幾聲李先生。他打開門來,在走廊上站着問道:“是哪一位?”說時,隔了那叢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蕩着兩個燈籠。燈光下有一群男女的影子。有一個女子聲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裏還點着燈呢,故而冒叫一聲。”李南泉笑道:“楊老闆說話都帶着戲詞兒,怎麽這樣夜深,還在我們這山溝裏走?”那楊老闆笑道:“我們在陳先生傢裏打小牌過陰天。”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兒嗎?”她道:“夜深了,不打攪了。明兒見。”說畢,那一群人影擁着燈籠走了。李南泉一回頭,看到走廊上一個火星,正是吳春圃先生捧着水煙袋,燃了紙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過去的是楊豔華,唱得不錯,李先生很賞識她。”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難得聽到好京戲,有這麽一個坤角兒,我就覺得很過癮了。其實白天跑警報,晚上聽戲,也太纍人,我一個星期難得去聽一次。”
吳春圃道:“她也常上你們傢來。”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認識她。要不然我就應當避一避這個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來往有點那個……”說着打了一個哈哈。吳先生笑道:“那一點沒關係。她們唱戲的女孩子,滿不在乎。你避嫌疑,她還會笑你迂腐。你沒有聽到她走路上過,就老遠地叫着你嗎?大有拜幹爹之意。”說着也是哈哈一笑,這笑聲終於把睡覺的李太太驚醒了。她扶着門道:“就是一位仙女這樣叫了你一聲,也不至於高興到睡不着覺吧?看你這樣大說大笑,可把人傢鄰居驚動了。睡吧。”李南泉知道這事對太太是有點那個,因笑道:“是該睡了。大概十二點鐘了。吳先生明天見。”他走回房去,見她披着長衣未扣,便握着她的手道:“你看手冰涼。何必起來,叫我一聲就得了。”李太太對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着又搖了兩搖頭,也就進後面屋子睡覺去了。衹看她後面的剪發,脖子微昂起來,可以想到她不高興。李先生關上房門,把燈端着送到後面屋子來,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氣。”李太太在榻上一個翻身道:“我纔愛生氣呢!”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顧慮。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窮。憑她楊豔華這樣年輕漂亮,而又有相當的地位,她會註意到我這個窮措大?人傢和我客氣,笑嘻嘻地叫着李先生,我總不好意思不睬人傢。再說,她到我們傢來了,你又為什麽殷勤招待呢?”李太太道:“噯,睡罷,誰愛管這些閑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還是不高興,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辯明。屋子旁邊,另外一張小床,是李先生他獨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這小床倒是一張小藤綳子,但其寬不到三尺。床已沒有了架子,衹把兩條凳子支着,床左靠了夾壁,床右就是一張小桌子,桌沿上放着一盞菜油燈。燈下堆疊着幾十本書。李先生在臨睡之前,照例是將枕頭疊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着這豆大的燈光,看他一小時書。今天雖然已是深夜,可是還不想睡,就依然墊高了枕頭躺着,抽出一本書,對着燈看下去。這本書,正是《宋史列傳》,敘着南渡後的一班官吏。這和他心裏的積鬱,有些相互輝映。他看了兩三篇列傳,還覺得餘興未闌,又繼續看下去。夜靜極了,沒有什麽聲音,衹有那茅屋上不盡的雨點,兩三分鐘,嘀答一聲,落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窗戶雖是關閉的,依然有一縷幽靜的風,由縫裏鑽了進來。這風吹到人身上,有些涼浸浸的。人都睡靜了,耗子卻越發放大了膽,三個一行,後面的跟着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斷來往逡巡,去尋找地面上的殘餘食物。另有一個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來。它把鼻子尖上的一叢長須,不住地扇動,前面兩個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亂動。
李南泉和它僅衹相隔一尺遠,放下書一回頭,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涼茶倒翻。耗子大吃一驚,人也大吃一驚,那涼茶由桌子上斜流過來,要侵犯桌沿上這一疊書。他衹得匆忙起來,將書搶着放開。這又把李太太驚醒了。她在枕上問道:“你今晚透着太興奮一點似的吧?還不睡?”李南泉道:“我還興奮呢,我看南宋亡國史,看得感慨萬端。”李太太道:“你常念的那句趙鷗北詩,‘傢無半畝憂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命不凡。”李南泉正拿了一塊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漬。聽了這話,不由得兩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進步了,你會知道趙鷗北這個詩人。好極了!你前途未可限量。”他說着,又在桌上拍了一下。那盞菜油燈的油,本已油幹到底,燈草也無油可吸。他這樣一拍,燈草震得嚮下一滑溜,眼前就漆黑了。李太太在黑暗中問道:“你這可是太興奮了吧?撿着你一句話這麽重說一遍,也沒有什麽稀奇,你就燈都弄熄了。怎麽辦?”李先生在黑暗中站着出了一會神,笑道:“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反正是睡覺了。黑暗就黑暗吧。”這時,火柴盒子搖着響。李太太道:“我是嚮來預備着火柴的,你點上燈罷。這樣,你可以牽着一床薄被蓋上,免得着了涼,陰天,晚上可涼。”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床,笑道:“多謝美意,我已躺下了。外面滿天星鬥,據我的經驗,陰雨之後,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的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鬧警報,今天我們該好好養一養神。”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徐先生來找你。”李先生聽了這話,卻又爬起床,嚮太太摸索着接過火柴,把燈重點起來。李先生這一個動作,是讓他太太驚異的。因道:“你已經睡覺了,我說句徐先生要來,你怎麽又爬起來了?”李南泉道:“你等我辦完一件事,再來告訴你。”說着,就把點着了的這盞燈,送到外面屋子裏去。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着走到前面屋子來。見她丈夫伏在三屜小桌上,文不加點地,在寫一張字條。李太太道:“你這是做什麽?”李先生已把那字條寫起,站起來道:“我討厭那些發國難財的囤積商人。我見了他就要生氣。你說老徐要求找我,我知道他是為什麽事。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張字條在傢裏,拒絶他第二次再來找我。”李太太笑道:“就為了這一點?你真是書呆子,你不見他,明天早上起來寫字條也不遲。於今滿眼都是囤積商人,你看了就生氣,還生不了許多的氣呢。字條給我瞧瞧,你寫了些什麽話?”
李南泉道:“你明天早上看罷,反正我得經你的手交給他,你若認為不大妥當的話,不交出去就是了。這回可真睡了。”李太太看着他,微笑地搖了兩搖頭。李南泉道:“太太,你別搖頭,抗戰四個年頭了,我們在大後方還能夠頂住,就憑我這書呆子一流人物,還能保持着一股天地正氣。”李太太笑道:“這話我倒是承認的。不過你們這天地正氣,千萬可別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她們有一股天地秀氣,會把你們的正氣,衝淡下去。”李南泉笑道:“這位楊豔華小姐,真是多事,走我門口過,就走我門口過罷,為什麽還要叫我一聲。太太,我和你訂個君子協定,從明天起,我决不去看楊豔華我戲。”李太太道:“那末,你是說,從明天起,我不打小牌。”李南泉笑道:“並無此要求。”夫妻兩人談着,又言歸於好了,兩人回到後面屋子裏,各自上各自的床安歇。就在這時,睡在李太太床上的小玲兒,忽然大聲叫起來:“明天早上買肉,不能騙我的呀!”她說完了這句話,就寂然不再說什麽了。李太太道:“你瞧,這孩子睡在夢裏都要吃肉。”李先生聽了孩子這句話,真是萬感在心,抗戰時期的什麽問題,都可聯想到。他沉沉地想,不再說話。遠遠的雞啼,讓他睜開眼來一看,燈光變成了一粒小紅豆,窗子外倒有幾塊白的月光,灑落在屋裏地上。
李先生上半夜的睏擾,是為了劇本上半幕戲;下半夜的睏擾,是為着一個女伶叫了一聲。精神上太勞頓了,需要休息。豬肉已不能再給什麽興奮,就安然地睡去。不知是他什麽時候翻了個身,眼睛閃動一下,見着面前一片通亮。李太太道:“該起來了。九點多鐘了。”他一個翻身坐起來,見太太正把一束野花,插在小桌上那衹陶器瓶子裏,另外還有一個粗紙包,放在桌沿。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可想紙包裏是兩個小燒餅。因道:“你都上街回來了?”李太太道:“我已上街兩次了。起來吧。聽說天一亮,就挂了三角球。我下山到街上的時候,還聽到偵察機的響聲。外面大太陽,恐怕上午就有警報。”李先生見屋後壁窗戶洞開,由窗戶看屋後的山,全是強烈的陽光罩住。便道:“那麽,趕快弄點水洗把臉。先喝茶,享受這兩個燒餅。”李太太笑道:“我還替你做了一件順心的事,下山的時候,遇到了老徐,看那樣子,好像是要嚮咱們傢來。他一問你,我就說你熬了一宿,還沒起床。他站在路上很躊躇的樣子,約了下午再來看你。他到底有什麽要緊的事找你?”李南泉道:“他異想天開。他要到衡陽去做生意,說是路上過關過卡,怕有麻煩。要我找新聞界替他找個名義。就算我肯介紹,哪傢報館,也不會這樣濫送名義吧?”
李太太道:“不要談老徐的事了,三角球放下兩小時了,敵人的偵察機已回到了基地,恐怕敵機要來了。”李南泉笑道:“我說怎麽樣?我是有先見之明,我知道今天一大早,就要來警報的。好在我已把劇本寫完。今天就藉敵機放一天假。”說着,他匆匆地洗臉喝茶。
在每天早上,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竹書架上堆着的兩百本舊書,必須順手抽出一本來看,不問是中文或英文的,總得看上二三十分鐘。他坐在那竹椅子上,正翻開一頁書,卻聽到山溪對過人行路上,有人操着川音道:“挂起,挂起!”鄰居的甄太太,是位五十多歲的人,衹和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傢居。身體弱,傢境又相當清寒,最是怕警報,聽到這挂起兩個字,就戰戰兢兢地由走廊那頭跑過來,操着江蘇音問道:“李先生,阿是挂了紅球?阿是挂了紅球?”李南泉道:“甄太太不要緊,還衹挂了一個球。你慢慢地收拾東西罷。甄太太扶了窗戶擋子,嚮屋裏望着道:“警報越來越早,阿要尷尬?李太太躲不躲?”李太太托了個紙包出來,苦笑着道:“我孩子多,不躲怎麽行呢?”說着,把那紙包放在桌上,紙散開了,裏面是半個燒餅。因道:“你看,這些孩子,真不聽說,一轉眼,把給你留的三個燒餅,吃了兩個半。”小玲兒聽了這話,由外面跑了進來道:“爸爸,我衹吃了一個,我叫哥哥別吃,給爸爸留着,他又分了我半個,你說,是不是豈有此理?”說着,她伸了個小指頭,嚮爸爸連連指點幾下。李先生哈哈大笑。
李太太道:“孩子這樣淘氣,你還笑呢。”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別的,笑她天真。尤其是豈有此理四個字,她四歲多的孩子,引用得這樣恰當,不愧是咱們拿筆桿朋友的女兒。得受點奬勵,還有半個燒餅,還是賞了你。”說着,就把那半個燒餅,賞了小玲兒。就在這時,兩個男孩子,由對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氣跑了下來,跑過溪上的那小橋時,踏得木橋叮叮咚咚作響。大孩子小白兒,一面跑,一面喊着:“媽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們跑進屋來,兀自喘着氣。小的孩子小山兒,看到桌上一大碗茶,兩手端起來就喝。李南泉道:“你這兩個小東西,實在是不成話,一大早就出去玩,不是挂球,大概還不回來。走路沒有看見你們走過,總是跑,由那邊坡上跑下來,一口氣就到,假如讓東西絆了一下,栽下溝去,怕不是重傷?”李太太道:“快放警報了,他還不該跑回來?你女兒做什麽事都是好的,你兒子無論做什麽事都是錯的。”李南泉還想辯論什麽事,早是“嗚嗚嗚”一陣警報的悲呼聲,由空氣裏猛烈地傳了過來。便把墻上一件舊藍布大褂,往身上一披。書架子下,經常預備着一隻旅行袋子,裏面是幾本書,一隻灌好冷開水的玻璃瓶子。這就是逃警報的東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來。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嗎?你一點東西還沒有吃呢。”他道:“解除警報回來再吃罷,反正不餓。”
李太太道:“你暫別忙走,我到山下去買兩個饅頭來帶了去。”李南泉連說着不用,找了頂舊帽子在頭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門,小玲兒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說時,索性兩手抱了爸爸的腿。李先生對於孩子這個新提的要求,忽然有點銳敏的感覺,便道:“好,我們今日都到後面山縫裏去。太太,你看我這個提議如何?”李太太道:“我帶三個孩子,怎麽能跟你跑上四五裏路?這樣大太陽,來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嚮山縫裏跑了。雖然洞子裏人多,反正不會有多大的時候。”李先生沉吟了一會子,因道:“讓我到山上去觀察觀察天勢罷。”說着,就走到屋後小山坡上去。這時,天空是一片蔚藍的大幕,雖是也飄蕩幾片白雲,那白雲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爛的白紗,悠悠地在長空飄蕩。偶然有兩三衹鳥,在頭頂上掠過。大自然,一切平靜,與往常毫無分別。看看這山溝兩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獅子,抖動着全身的長毛。那陽光罩在山上,像有一叢火光嚮上反射。真的,自己隨了山坡的石砌嚮前面走着,那深草裏面,就有一陣陣的熱氣,嚮人衣服下面直鑽上來。他也不去理會,踢着深草的蚱蜢亂飛,徑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裏是可以看到山下這一個鎮市的。
山下市鎮中間,有片川地難得的平坦廣場。在那裏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桿,橫釘了一塊木棍。在稍遠的地方,雖是不能看清楚這根長桿,可是那橫桿上所懸挂的兩個大紅紙球,在猛烈的太陽下,卻異常明顯。山腳下一條人行道,是鎮市上奔往防空洞去的路徑。人是一個跟着一個,牽了一大群,嚮山麓左角、另一個山峰上走去,在鎮市的那頭,另有一條公路,除了擺了一字長蛇陣,沿着對方的山麓走去而外,那卻有一輛輛的卡車,疏散了開去。同時,也有一輛一輛的小座車,載着躲警報的人,由城裏開來。李先生正在出神,李太太在屋角下叫道:“南泉,你還站着盡看些什麽?”他搖着頭走回來道:“今天躲空襲的人似乎比往日還要緊張。”李太太道:“既然比往日還要緊張,你就預備走罷,還猶豫什麽?”李先生道:“我不走了,今天就陪你們躲一天洞子罷,一來,天氣熱,二來,我也和你帶孩子。”說着走回傢來。見小白兒、小山兒各背一個小布包袱在肩上,另外還各拿了一條小竹凳子,小玲兒腋下夾着她布做的小娃娃,手上也提了麥草稈的小手提包。王嫂已把朝外的房門鎖起。墻壁下一路擺了四個大小手提旅行袋。李先生道:“天天躲警報,天天帶上許多東西,多麻煩。”李太太道:“那有什麽法子呢,萬一房子中了個炸彈,連換洗衣服都沒有。
由南京到重慶,這種事就看得多了。你怕什麽麻煩,又不要你拿一項。往常躲警報,你是最舒服,帶着開水,帶着書,到山溝裏竹林子裏去睡覺,我們可真受罪,又是東西,又是孩子。”
李先生道:“躲警報,還有什麽舒服可言嗎?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後面去,你又說難跑路。”李太太沉着臉道:“躲警報的時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講理。”李南泉道:“也許一個炸彈下來,先把我炸死,你要講理,趁早!”那鄰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夾着小包袱正走門前經過,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緊急哉!走罷。”李太太提了兩個小包袱,一聲不響,引了孩子們走。小玲兒走過了山溪,回轉身來,將手連招了幾下道:“爸爸,你馬上就來呵,我給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帶一包鐵蠶豆來,洞子裏坐着怪悶的。鐵蠶豆就是四川人叫的鬍豆,你曉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裏本是藏着一腔無名火。小女兒小手一招,還把蠶豆作了一番解釋,樂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這孩子,什麽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頭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樣東西,喘着氣上山坡,因道:“依傢李先生,真個喜歡格位小姐。小姐講啥個閑話,伊拉總歸是笑個。”李太太道:“那有什麽法子,這孩子給她爸爸帶緣來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別說閑話了,太太,你看路上這麽些個人,回頭洞子裏找不到座位。入洞證帶了沒有?”李太太一扭頭道:“誰和你廢話!”她雖是這樣說了,帶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為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統共是兩個防空洞。其中一個最大的,還是機關私有的,百姓不能進去。這個公用洞子雖小,憑證入洞,常是超出額外。
這時,村子裏面嚮防空洞去躲飛機的人,也是擺出了一條長蛇陣。這山路下的一條人行路徑,也不過是二尺寬。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邊還有小孩子扶着。那搶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側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擠了過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個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歲的小孩子牽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賽過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進防空洞,而又二次回來拿東西的人,讓這娘兒三擋住,衹管是左閃右躲,想找個空當搶過去。還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儘管防空洞有規則,不許帶大件東西進去。然而他一挑東西,就是他全家的資産。他把傢産挑了來,雖然不能進洞,放在洞子附近,將青草遮蓋了,也是物不離人,人不離物。尤其是擺香煙攤子,擺小百貨攤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擔,他必須挑着。於是在許多走不動的人群之外,還是東碰西撞的擔子。李太太帶着三個孩子四個旅行袋,也就不怎麽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動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個小公務員的太太,肩上扛着一隻大布包袱,手裏提着鎖門已壞,繩子捆着的小皮箱。手邊還有兩個孩子,都不滿三尺長。小孩子走不動,她也拿東西不動,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這樣的情形,可難壞膽小的人、性急的人。他們在後邊喊着:“前面的人,快點走罷。若是走不動,就讓一點路,讓別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襲都放了十多分鐘了,馬上就要放緊急。飛機到了頭上,我看你們跑不跑?”也有人嚮前擠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邊。小孩哇的一聲哭了,那孩子母親是能扛着三個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搶什麽?炸彈下來,就會炸死你一個。”立刻,這小小行路上,鬧成了一片。李先生雖是碰了太太一個釘子,可是看到這種情形,卻不能再袖手旁觀,就由傢門口跑上路來,抱着小玲兒隨在太太後面道:“今天怎麽這樣亂?我送你們到洞子裏去罷。”他一來了,李太太的氣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這樣亂呢?一挂了球,你就獨自個遊山玩水去了,這些情形,你哪裏看得見?你還沒有看到洞子裏那種情形呢。坐了一小時,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說了,為什麽你不和我到後面山溝裏去呢。”李太太道:“別擡杠了。你不忙。別人還要搶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說什麽話,抱着孩子在前面走。這村子口上,就是一個下坡的山口,站在這山口上,鎮市廣場裏那旗桿上的紅球,被太陽照着熱烘烘的顔色,極明顯地射入各人的眼簾。不斷有人來到山口上,嚮那紅球看,也就不斷有人在後面問“兩個球嗎?落下去了嗎?”小玲兒抱着李先生的頸脖子道:“爸爸,紅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飛機不來了嗎?”
李南泉笑道:“這回你說得不對。兩個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緊急情報。”小玲兒笑道:“我曉得,緑球挂起來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對的,對的。好一個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爺兒倆,又在這裏說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裏面。快來罷!”說着,她先走。在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懸崖。在青崖上打了兩個進出洞門,難民們陸續嚮洞裏進去。管洞子的兩名防護團丁,站在門口,正嚮進洞子的人,檢驗入洞證。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檢察入洞證,閑雜人等,不得進去的。”那團丁嚮他點了頭道:“今天李先生也來躲洞子?還是洞子好,在山溝裏怕機關槍掃射。你們不用看入洞證了,臉上就是人洞證。”正要說笑,忽然有一個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這洞門口的斜坡,原來還有幾丈見方的一塊坦地。這裏或站或坐,還擁着幾十位沒有入洞的人。在這一聲叫中,大傢就一陣風似的擁到了洞口。兩個團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擋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殺得來了?”李南泉一傢人,原站洞口,被這一擁,早就塞進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陽,由光處嚮這裏面走來,立刻兩眼漆黑,寸步難移,但覺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李先生道:“躲警報,還有什麽舒服可言嗎?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後面去,你又說難跑路。”李太太沉着臉道:“躲警報的時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講理。”李南泉道:“也許一個炸彈下來,先把我炸死,你要講理,趁早!”那鄰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夾着小包袱正走門前經過,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緊急哉!走罷。”李太太提了兩個小包袱,一聲不響,引了孩子們走。小玲兒走過了山溪,回轉身來,將手連招了幾下道:“爸爸,你馬上就來呵,我給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帶一包鐵蠶豆來,洞子裏坐着怪悶的。鐵蠶豆就是四川人叫的鬍豆,你曉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裏本是藏着一腔無名火。小女兒小手一招,還把蠶豆作了一番解釋,樂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這孩子,什麽全知道。”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頭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樣東西,喘着氣上山坡,因道:“依傢李先生,真個喜歡格位小姐。小姐講啥個閑話,伊拉總歸是笑個。”李太太道:“那有什麽法子,這孩子給她爸爸帶緣來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別說閑話了,太太,你看路上這麽些個人,回頭洞子裏找不到座位。入洞證帶了沒有?”李太太一扭頭道:“誰和你廢話!”她雖是這樣說了,帶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為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統共是兩個防空洞。其中一個最大的,還是機關私有的,百姓不能進去。這個公用洞子雖小,憑證入洞,常是超出額外。
這時,村子裏面嚮防空洞去躲飛機的人,也是擺出了一條長蛇陣。這山路下的一條人行路徑,也不過是二尺寬。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邊還有小孩子扶着。那搶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側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擠了過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個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歲的小孩子牽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賽過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進防空洞,而又二次回來拿東西的人,讓這娘兒三擋住,衹管是左閃右躲,想找個空當搶過去。還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儘管防空洞有規則,不許帶大件東西進去。然而他一挑東西,就是他全家的資産。他把傢産挑了來,雖然不能進洞,放在洞子附近,將青草遮蓋了,也是物不離人,人不離物。尤其是擺香煙攤子,擺小百貨攤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全在一擔,他必須挑着。於是在許多走不動的人群之外,還是東碰西撞的擔子。李太太帶着三個孩子四個旅行袋,也就不怎麽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動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個小公務員的太太,肩上扛着一隻大布包袱,手裏提着鎖門已壞,繩子捆着的小皮箱。手邊還有兩個孩子,都不滿三尺長。小孩子走不動,她也拿東西不動,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這樣的情形,可難壞膽小的人、性急的人。他們在後邊喊着:“前面的人,快點走罷。若是走不動,就讓一點路,讓別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襲都放了十多分鐘了,馬上就要放緊急。飛機到了頭上,我看你們跑不跑?”也有人嚮前擠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邊。小孩哇的一聲哭了,那孩子母親是能扛着三個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搶什麽?炸彈下來,就會炸死你一個。”立刻,這小小行路上,鬧成了一片。李先生雖是碰了太太一個釘子,可是看到這種情形,卻不能再袖手旁觀,就由傢門口跑上路來,抱着小玲兒隨在太太後面道:“今天怎麽這樣亂?我送你們到洞子裏去罷。”他一來了,李太太的氣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這樣亂呢?一挂了球,你就獨自個遊山玩水去了,這些情形,你哪裏看得見?你還沒有看到洞子裏那種情形呢。坐了一小時,比……”李南泉道:“那末,我又說了,為什麽你不和我到後面山溝裏去呢。”李太太道:“別擡杠了。你不忙。別人還要搶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說什麽話,抱着孩子在前面走。這村子口上,就是一個下坡的山口,站在這山口上,鎮市廣場裏那旗桿上的紅球,被太陽照着熱烘烘的顔色,極明顯地射入各人的眼簾。不斷有人來到山口上,嚮那紅球看,也就不斷有人在後面問“兩個球嗎?落下去了嗎?”小玲兒抱着李先生的頸脖子道:“爸爸,紅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飛機不來了嗎?”
李南泉笑道:“這回你說得不對。兩個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緊急情報。”小玲兒笑道:“我曉得,緑球挂起來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對的,對的。好一個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爺兒倆,又在這裏說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裏面。快來罷!”說着,她先走。在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懸崖。在青崖上打了兩個進出洞門,難民們陸續嚮洞裏進去。管洞子的兩名防護團丁,站在門口,正嚮進洞子的人,檢驗入洞證。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檢察入洞證,閑雜人等,不得進去的。”那團丁嚮他點了頭道:“今天李先生也來躲洞子?還是洞子好,在山溝裏怕機關槍掃射。你們不用看入洞證了,臉上就是人洞證。”正要說笑,忽然有一個人叫着:“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這洞門口的斜坡,原來還有幾丈見方的一塊坦地。這裏或站或坐,還擁着幾十位沒有入洞的人。在這一聲叫中,大傢就一陣風似的擁到了洞口。兩個團丁四手一伸,把洞口擋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殺得來了?”李南泉一傢人,原站洞口,被這一擁,早就塞進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陽,由光處嚮這裏面走來,立刻兩眼漆黑,寸步難移,但覺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所幸洞的深處,立刻有兩支手電筒放出白光來,照見洞子裏面的人還不十分擁擠,衹是大傢全塞在這進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說兩句話,洞底有人聽出了李太太的聲音,便叫道:“老李,這裏來坐罷。”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隨了這聲音走過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着手扯了她的衣服,讓她在洞壁下的長板凳上坐着。她笑道:“老李,你在傢裏作起賢妻良母來了,兩天沒有見着你。今天解除了警報,我們來八圈,好不好?”李太太還沒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着過來了。他道:“孩子交給你罷,放了緊急我再來。”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這裏。”李太太道:“他在這裏怎麽樣?誰也不能攔着我打小牌。”李南泉分明知道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話,在洞裏,全是村子裏的熟人,這一點面子總是要給她的。這也就沒說什麽,默然地出了洞子。因為那一聲球落下來了,並無下文,而警報器,又沒有作凄慘的緊急呼聲。原來擁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幾叢大芭蕉,又有兩株槐樹。原是給這洞口上,加起一番偽裝。現在散開了滿地的緑陰,倒是太陽下一個很好的歇腳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傢都擁在槐樹和芭蕉陰下。李南泉伸頭一看山腳下的鎮市,那兩個表示空襲的紅球,還挂在天空。這已有了相當的時間,躲警報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願躲警報的人,個個守傢未出。
山下幾條人行路,恰好和剛纔的情形,處在相反的地位。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煙囪裏冒出一縷煙。天上的白雲,大小幾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報聲過後的大地一樣,把動作給呆定了。李先生覺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種大自然的死氣,同時也覺得心中空洞無物。想起昨晚上和吳教授有約,今天來了警報,是預備不躲的,和他在屋檐下聊天。吳先生最愛聊,這倒是消磨警報時間的一種好辦法,於是就轉身嚮傢裏走,剛到路口,就有人老遠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嗎?嚮哪裏去?”回頭看時,在一顆大黃桷樹下,轉出來一位梳兩個辮子的女郎,這就是昨晚過門叫了一聲的楊豔華。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鬧了整宿的傢務。今天她又來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煩。可是看到楊小姐穿了一件黑栲綢長衫,越是顯着皮膚雪白,長頭髮梳兩個小辮,垂在肩上,辮梢上有兩個小紅絲綫結子,頓覺得她身段苗條而嬌小。因笑道:“楊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全是防空顔色,衹是這兩支辮子梢紅紅的,有點欠妥。”她笑道:“敵人的飛機上,帶着顯微鏡嗎?它會看到我這辮子梢?”正說着,有一位白太太含着笑由身邊過去。李先生暗下叫一聲不好。因為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們是很有幫助的。她進洞子去了,告訴太太,說你們李先生在和女戲子說話,那又是給人的一種麻煩了。
他有了這樣一個感覺,不敢耽誤了,和楊豔華點了個頭,徑自走開。一面走着,一面嚮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裏去嗎?請告訴我太太,我回傢了,萬一放了緊急,我來不及跑的話,我就躲在屋後面那小洞子裏,那裏倒也是很安全的。”他說着話,還是加緊了腳步走。走到傢裏,見那吳先生一傢,一位太太,四個孩子,正沿了屋後小山上一條羊腸小徑,嚮山的北端走去。那邊有個天然山洞,叫仙竜洞,是個風景區,裏面可以藏納一千人。他們的學校,在大洞子裏,又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區域。他們原說,今天是不躲警報的,不想還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聲。吳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還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敵機來襲,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經過了萬縣,馬上就要放緊急了。”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現在是一個人,又不帶東西,躲起來,倒沒有什麽睏難。”老遠的,就聽到吳先生長聲唉了一下。原來他抱着一個四歲的男孩,手背上又輓着一個包袱。六十歲的人,走着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當吃力。他太太是雙解放腳。左手牽着一位七歲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們面前還有一位十五歲的小姐,十二歲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雖是走得快,卻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後面的人。太陽是高升起來,火一般地嚮人身上照着,叫人熱汗直流。吳太太一路怨恨着說:“生這麽些個孩子幹什麽?躲起警報來真要命。不躲警報,也吃不起這貴的米。”
吳先生本人,正纍得有點兒上氣接不了下氣,聽到太太這麽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說這話,簡直不講理,俺叫伲今天別跑,伲要跑。”吳太太隨身就坐在石頭上,扭着頭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過這種揪心日子,還有個活頭哇?炸彈炸死了,俺說是幹脆。”李先生已跑過了山溪,走到屋後山上來了,便道:“吳先生,走罷。這大太陽,在這山上曬着,可受不了,你不說是今天有七批敵機嗎?吳太太,你走罷,你孩子多,回頭大批敵機投彈,駭着了孩子。”吳太太聽到這話,就不願和先生鬧彆扭了,扶着竹手杖,又開始爬山。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看到這一群人走去,心裏正在想着,怎麽這麽多年夫妻,全是鬧彆扭的?正在出神,有人遙遠地叫道:“李先生,你沒有走?”看時,是山溪對岸的鄰居石正山教授。他傢的屋子,和這裏斜斜相對,大水的季節,倒是一溪流水兩傢分。他們的草房子,一般有條臨溪的走廊。在無聊的時候,隔着山溪對話,卻也有趣。他的走廊下,山壁縫子裏,生出兩株彎麯的松樹,還有兩叢芭蕉,倒也把這臨溪茅捨,點綴得有些畫意。便道:“你怎麽沒有躲呢?我看到你太太帶孩子都到洞子裏去了。”石正山道:“我剛剛由城裏回來,一身的汗,先擦個澡,喝碗茶,我這溝下有個小洞子,敵機來了,就鑽一鑽罷。”李先生道:“你要開水,我這裏現成。”他還不曾答言,他傢裏出來個女郎,端了一隻茶碗,送將過去。
這個女郎是石先生的丫頭。但既為教授,無蓄婢之理,就認為義女。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叫着爸爸媽媽。她十八歲了,非常的能幹,挑花綉朵以至洗衣做飯,無所不能。而且,由義母親自教導,還很認得幾個字。石先生這個家庭組織,她是個強有力的分子。石太太有這樣一個義女,減輕了不少主婦負擔,傢裏也就不必再用老媽子。因之她對這位義女,是另眼相看,怕的是她有辭職之意。這丫頭對於太太的命令,除了全體駁回,有時還狠狠頂撞幾句,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石先生對此,大不以為然,以為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也不能民主到這種程度。所以他對於這義女,是拿出一種嚴父的身份。當着傢人,很少和義女透出笑容。石先生對太太的命令,無不樂從,也不敢不從。衹有對待丫頭的態度,始終和太太唱着反調。石太太對先生的抗命,嚮來是不容許的,但反對自己寬待丫頭這一點,石太太卻例外地不予計較。今天太太帶孩子躲警報去,留着丫頭在傢裏暫時看門,等候養父回來,同他一路進洞。石先生一回來,在門口先叫了一聲:“太太,快去躲洞子罷。今天情形緊張。”、丫頭迎出來道:“媽媽早走了。”石先生這就笑道:“小青,你膽子大,你就不躲?”
小青道:“我走了,誰給你開門呢?你不洗臉喝茶嗎?”石先生道:“小青,你一天也夠纍的,打洗臉水我自己來;你給我弄一碗茶來喝罷。”石先生進屋去脫衣抹了身上的汗,站在走廊上來納涼,看到李先生,他就先叫了一聲。李南泉對於石教授沒有多大的交情,不過是為了同村子住,見着就點頭而已。這時,他遙遠打着招呼,倒不知道是何用意。站在走廊角上定了一會神,見石先生走進屋子去,不到幾分鐘,卻又走了出來,而且是四處張望一番。李先生覺得他有點不願人傢看他房子似的,這就不再打量了。走上山坡去,對山下廣場看了一會,見那兩個紅球,還是紅鮮鮮地懸在高空。由平常的經驗說空襲警報一刻鐘上下,就應當放緊急警報,今天由空襲,這一段間隔,距離得太遠,倒不明白什麽緣故,他看了一會,自行走回傢來。警報之刺激人,也就是那開始的十來分鐘。到了二十分鐘後,心理上也就慢慢地鬆懈下來。他背了兩手,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聽到隔壁鄰居,還有人說話,就伸頭看了一看。卻見那主婦奚太太拿了一本書,在走廊下說話。她道:“這有什麽不知道的,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就是大英王國,不列顛是打不倒,也不會分裂又聯合各黨的王國,英國現在還有皇帝,所以叫王國。”李南泉一聽,心想這位太太給誰在解譯大英王國?她倒是先看到了,笑道:“李先生沒有去躲警報?”李南泉道:“放了緊急再走罷。”奚太太嚮來膽大。她笑道:“我不怕。一放警報,我的家庭大學就開課,我給孩子補習功課。老實說,中學堂裏,無論哪一門功課,我都可以教得下來。”奚太太說的是普通話,容易懂。但她有強烈的下江音尾,如“怕”讀“薄”之類。
李南泉點着頭笑道:“奚太太多才多藝,沒有問題。不過,你也有一樣小學功課教不了。”奚太太道:“你是說不會教唱歌?我年輕的時候,什麽歌都會唱,現在……”李南泉立刻接着笑道:“現在你還年輕啦。”奚太太聽了這話,兩眉一伸,立刻笑了起來;她是張棗子臉,兩頭尖,牙齒原是亂的,鑲了三粒金托子假牙。眼角嚮下微彎着,帶了好幾條魚尾紋。這一笑之中,實在不能引起對方的多少美感。但她依然笑道:“我倒是不吹牛,於今摩登太太那套本領,全是化妝品的工夫。我有化妝品,我不照樣會摩登起來?”李南泉聽了,哈哈一笑,但立刻覺得不妥,便道:“奚太太,你猜我笑什麽?我笑你這是很大的一個失策,太太不摩登,那是很難於駕馭先生的。”奚太太將肩膀一扛,鼻子一聳,搖着頭道:“我們傢奚敬平,是被我統治慣了的。慢說軌外行動他不敢,就是喝酒吃香煙,沒有我的許可,他也不敢自己作主。你看他由城裏回來,抽過紙煙沒有?”李南泉昂頭想了一想,點頭道:“果然的,我沒有看到奚先生吸過紙煙。奚太太真是傢教嚴明。不愧說是家庭大學。”奚太太道:“你那句話沒有說完。你說我有一樣小學功課教不來,我倒想不出。小學功課,我還有教不來的嗎?”李南泉道:“我想,國語這一課,你該不行吧?”她將右手的書,在左手一拍,操着下江口音道:“那我太行了。我自小就學過註音字母。”
李南泉笑道:“也許你講國語的時候,可以蹩着說出來。可是在平常談話的時候,你的下江口音是很重的。”奚太太聽說急了,搶着道:“這句閑窩(話),我不能承仍(認),我小的十(時)候,在學號(校)裏演過窩結(話劇)。”李南泉笑道:“我的小姐,你看,你這一急,接二連三的下江話,你還演話劇呢!”奚太太也笑了,於是嚮這邊屋角走近了幾步,隔着廊檐外一段屋檐,笑道:“李先生,我喜歡和你談天,你說的話是怪有趣的。天天你都去躲警報,今天情形更緊張,你為什麽反倒不走?”李南泉道:“因為今天緊張,我得陪着太太躲洞子,隨時聽用。”奚太太擡起一隻手來,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情不自禁,打了個呵欠。但她立刻拿起左手的那本書,將嘴掩着。她笑着把眼角的魚尾紋,又條是條地掀起。因道:“李先生,你對太太是忠實的。本來,有這樣年輕漂亮的太太,那還有什麽話說。”李南泉搖搖頭道:“比黃臉婆子略勝一籌罷了。站在奚太太一處,那就差之遠矣。”奚太太高興極了,不覺說了一句川語道:“你客氣啥子,我嚮來不化妝。”李南泉笑道:“你無須化妝呀!”奚太太聽說,眉飛色舞,笑得假牙的金托子全露出來。這時她十一歲大的男孩子,拿了一册英文走過來,伸着書問字。她看也不看,昂着頭道:“那有什麽不知道?
小孩子道:“兩個人怎麽念呢?”奚太太道:“多數加,有什麽不知道,twomans,”說着她頭又是一揚。李南泉聽到奚太太這樣教她孩子的英文,真有點駭然。可是他知道的,她是一位最好高的婦人,决不能當了她孩子的面,真截說她的錯誤,便沉默了一下,沒有作聲。奚太太道:“李先生,你正在想什麽?”他是低了頭望着走廊前那道幹溝的,這就擡起頭來笑道:“我所想的,也正是和管傢太太們一樣的問題。這樣不斷地鬧着警報,市面受影響,東西恐怕要漲價。假如明天不鬧警報的話,我想跑二十裏去趕回場,買兩鬥米回來。”奚太太笑道:“是不是青山場?我們明天一路去,好不好?”李南泉道:“來回是三四十裏路,你走得動嗎?”奚太太道:“我有什麽走不動?石正山的太太,一個禮拜,她要到青山場去三次。這位太太,我是佩服之至,現在菜油賣一百多元了吧?她現在還是吃八元一斤的菜油,人傢是老早預備下了的。”李南泉道:“她傢那個丫頭小青,也很能幹,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奚太太道:“的確是可以羨慕。我這裏有這麽一位小姑娘,那就好了。”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這個買賤價苦力的算盤,那是打不得的。你要當心奚先生年紀還不大。”
奚太太冷笑了一聲,她又不免昂起頭來,因道:“這個我放心,我有這麽一個主張,丈夫討小老婆,太太就討小老公,而且必須是說得到做得到。在這種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脅,他纔不敢為非作歹。”李南泉笑着搖了兩搖頭,沒有敢多說什麽。因見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嚮山口裏面走,便道:“躲警報的人回來了?”那個過路的人笑道:“他們防護團得來的消息,說是敵機由川北直襲成都,看那樣子,也許不會到重慶來。”奚太太笑道:“你看,還是我有把握吧?我並不躲,省得跑這次冤枉路,你還不快去接你太太回來?”李南泉正躊躇着,卻見楊豔華又同着兩個女戲子,在對面山路上經過。他就故意掉過臉來和奚太太說話,衹當沒有看到。一會兒工夫,聽到後面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三個人全來了。衹得迎上前笑道:“歡迎歡迎。可是門倒鎖着,鑰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請三位到裏面去坐,抱歉之至。”那另兩位戲子,一個是唱小生的,一個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說是老江湖。那個唱花旦的,有時還反串小醜。她倒是毫不在乎,頭上卻也梳了兩個小辮,穿件舊黑綢長衫,衣襟上統共衹扣了兩個紐袢。光着腿赤着腳,穿着麥草編的涼鞋,手裏拿着芭蕉扇,兩衹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她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李先生,我嚮你們藉東西來了。”楊豔華笑道:“你也慢點開口吧!人傢認識你嗎?”她笑道:“唱戲的人天天在臺上鬼混,幾百衹,幾千衹眼睛全望着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鬍玉花吧?這個唱小生的小胖子王月亭,你一定也認得。”說時,她將手上的芭蕉扇倒拿着,把扇子對着王月亭點了幾點。那姓王的倒是有點難為情,把一條手帕放在嘴裏,將牙齒咬着,兩衹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着。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認得。要藉什麽東西呢?挑我有的罷。”她笑道:“躲起警報來,真是悶得慌,我們想和你藉兩本小說看看。”李南泉笑道:“有的,不過門鎖了,我沒法子拿。我太太回來了,讓她送到你們傢去。”楊豔華道:“那可不敢當,還是我們自己來罷。”李先生正想表示着拒絶,可是一回頭,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樣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歡看小說,書都堆在書架子上,你們自己來挑罷。”楊豔華笑道:“解除了警報,我們照樣要唱戲的……”她還沒有把話說完,卻有一種很粗暴的聲音,叫道:“楊豔華,你好安逸,在這裏躲警報呢。”她“喲”了一聲,笑道:“劉副官,也走到這兒來了?”說着話,她就帶着兩個女伶,走上溪對岸山路上去了。
那個劉副官就站在路頭上等她。他穿了件藍綢短袖襯衫,腰上的皮帶,束着一條黃色卡嘰褲衩,下面光着半截腿子,踏了雙紫色皮鞋。頭上蓋着巴鬥式的遮陽帽,手裏拿了根烏漆刻字手杖。這是在重慶度夏最摩登的男裝,手中不方便的人是辦不到的。李南泉老遠地看了這傢夥一眼,覺得他派頭十足,就打算踅過屋角去,避開了他。卻聽到他大聲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請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賠我酒席錢。”楊豔華站在他身邊,像是做哀告的樣子。還聽到她用很柔和的聲音道:“劉副官,你得原諒我。我决不能平白無事的不唱戲。我若是唱完了戲再到公館裏去,那又太晚了。”劉副官道:“不唱戲要什麽緊!那一晚上的戲份,算我包了就完了。”李南泉聽了這話音,分明是楊豔華在受着壓迫。雖是沒有力量給她解圍,說也奇怪,立刻一陣無名火起,兩衹腳再也走不開去,就睜着眼嚮對面山麓人行路上望着。見那劉副官拿起粗手杖,像發了瘋似的,亂刷着山上的長草,抽得長草呼呼作響。他道:“沒有錯,你來就是。一場牌,那不就給你贏個萬兒八千的,你還怕不夠你的戲份?你們唱一晚戲,能賣多少張票?”楊豔華道:“倒不完全是戲票問題。”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就小了。李南泉在這遙遠的地方,就聽不清楚。不過看她站在那裏的姿勢,仿佛是嚮劉副官鞠着躬。那劉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嚮山草上掃蕩,那氣焰是非常囂張的。
這就聽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豔華,就是那麽說罷。我們明天一路到劉公館去就是了。劉副官的面子,那有什麽話說。”那劉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鈎子,將手杖在空中舞着個圈圈,又順手掀了那帽子,嚮後腦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這樣預備下了,就看你楊老闆賞臉不賞罷。”說着,他大開着腳步,嚮山口上走了去。這三個女戲子,站在路頭上,對了劉副官的後影,有點出神。隨後她們集合在一處,嘰嘰咕咕地說着。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遙遙地對她們望着。楊豔華正回過頭來嚮這裏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點了兩下頭,李南泉擡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兩個同伴,都點了幾點頭,那意思是叫他過去。女人的招呼,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她三人這樣的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鬍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這事是不是豈有此理?那老劉硬叫我們放了戲不唱,讓我去陪他們打牌。這簡直是叫條子的玩意……”楊豔華瞪了她一眼,攔着她道:“你還怕人傢不知道,站在路上就這樣大聲疾呼,什麽話你都說得出來。”鬍玉花道:“本來是嘛!你以為人傢把我抓了去了,還把我們當上賓嗎?”李南泉還不曾答言,卻有人插言道:“誰請鬍老闆去當上賓?我們請過兩三次,都請不到。”回頭看時,正是今天早上要躲開的那個遊擊商人老徐。
雖然這個時候,在重慶穿西裝,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這位徐老闆,倒是穿着一套挺括的拍力司米色衣服。胸前飄着白底紅花的漂亮領帶。衹是他瘦得像衹猴子似的,滿臉的煙容,兩衹眼睛落下兩個大框子,鼻子高聳起來,上下嘴唇都各自縮着,露出裏面兩排馬牙齒。這一看之下,心裏就發生了一種厭惡,便嚮他點了兩點頭。老徐倒是表示更為親熱,老早地伸出手來為禮。李南泉衹好和他握了一握,說了聲“好久不見”。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兩回了,不是來追劉副官,今天又碰不着。李南泉不願他把所要說的話說下去,因道:“你要找劉副官,你就趕快追上去吧。他也是剛剛走的。”老徐笑道:“我們剛纔在一處的,我曉得。我們現時正做一樁買賣。不是警報我們就進城了。不久,我要到衡陽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話,我還走遠一點。老兄要什麽東西,我可以給你帶一點回來。”李南泉笑道:“我什麽也不要。我倒有些東西要你帶出去。”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嗎?還是關金?這些東西,帶起來都很便利。”李南泉將手拍了身穿的一件舊藍布大褂道:“你看我這麽一副窮相,會有金子關金嗎?我要你帶去的,是幾句閑話。你可以告訴前方人士,大後方雖然讓敵機炸得很兇,雖然有人發國難財,可是大多數的國民,他們還是堅持着抗戰到底。”
老徐聽他說的是這種話,既覺得迂腐,又覺得扯淡,便微笑道:“我們做商人的,哪裏管這些國傢大事,你還是和我談談生意經罷!”李南泉說了句“隔行”,轉身就要走開。那老徐比他更快,一把將他衣袖扯住,笑道:“你別忙,我要和你說的話,還沒有說呢。我前次托你的一件事,怎麽樣?這在你是不費什麽力的。”李南泉沉着臉子道:“老闆,你不是自己說了嗎?你是商人,你不管國傢大事。當新聞記者的人,正和你相反,國傢大事要管,國傢小事也要管。你要一個新聞記者的名義,人傢憑什麽給你這個國傢大小事全不管的人?”老徐笑道:“我上了當。原來你先繞一個彎子說話,把我的嘴堵上。可是你要曉得,我要一個新聞記者名義,我並沒有要報館裏給我薪水,它無非是一張秀才人情。我若有工夫,也可以把前方的新聞寄了來的。”南泉搖着頭淡笑道:“這些話都不必去提它。記者這名義不值錢,你何必去要,值錢,人傢又豈能白給?”那老徐被他的話問窘了,正不好再說什麽,卻聽到半空“嗚呼呼”又是一陣警報器發聲。楊豔華一手拉了鬍玉花,一手拉了王少亭,也是轉身就走,口裏還道:“緊急警報來了,走吧!”老徐放開了李南泉,伸長了兩手,在路上一攔,笑道:“不要害怕,這是解除警報。”聽了這話,大傢都靜靜地偏了頭嚮半空裏聽了去。那警報聲,果然嗚嗚地拖着長響,並沒有吱呀吱呀地轉彎。楊豔華更是內行,在警報器一響的時候,她就擡起手錶來看了一看。看到長針走了兩分半鐘,而警報器聲還在長空嗚嗚地響着,便踢着足笑道:“好了好了,解除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