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纪实报告>> 馮驥纔 Feng Jicai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42年二月9日)
一百個人的十年
  二十世紀歷史將以最沉重的筆墨,記載人類的兩大悲劇:法西斯暴行和文革浩劫。著名作傢馮驥纔以100個普通中國人在文革中心靈歷程的真實記錄,顯現那場曠古未聞的劫難真相。
  閱讀這部書是需要充滿正義和良知的立場。馮驥纔有意創造這種閱讀角度,在篇目安排上,把幾篇富於衝擊力的放在前邊,以使全書具有震撼力。有意將不同文本基調和不同的敘述節奏,相互穿插開來,間隔開來,保持亢奮,不感到沉悶,使得閱讀空間更加廣阔。
前記
    二十世紀歷史將以最沉重的筆墨,記載這人類的兩大悲劇:法西斯暴行和“文革”浩劫。凡是這兩大劫難的親身經歷者,都在努力忘卻它,又無法忘卻它。文學家與史學家有各自不同的記載方式:史學家偏重於災難的史實;文學家偏重於受難者的心靈。本書作者試圖以一百個普通中國人在“文革”中心靈歷程的真實記錄,顯現那場曠古未聞的劫難的真相。
    在延綿不絶的歷史時間裏,十年不過是眨眼的一瞬。但對於一代中國人有如熬度整整一個世紀。如今三十歲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人的命運不受其惡性的支配。在這十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跡般地消失,人間演出原始蒙昧時代的互相殘殺;善與美轉入地下,醜與惡肆意宣泄;千千萬萬家庭被轟毀,千千萬萬生命被吞噬。無論壓在這狂浪下邊的還是掀動這狂浪的,都是它的犧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強製性的重新塑造。堅強的化為怯弱,誠實的化為詭詐,恬靜的化為瘋狂,豁朗的化為陰沉。人性、人道、人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貴的成分,都是它公開踐踏的內容。雖然這不是大動幹戈的戰爭,再慘烈的戰爭也難以達到如此殘醋――靈魂的虐殺。如果說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難以數計的血淋淋的屍體,“文革”浩劫留下的是難以數計的看不見的創傷纍纍的靈魂。
    儘管災難已經過去,誰對這些無辜的受難者負責?無論活人還是死者,對他們最好的償還方式,莫過於深究這場災難的根由,鏟除培植災難的土壤。一代人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理應換取不再重蹈復轍的真正保證。這保證首先來自透徹的認識。不管財代曾經陷入怎樣地荒唐狂亂,一旦清醒就是嚮前跨了一大步。每一代人都為下一代活着,也為下一代死。如果後世之人因此警醒,永遠再不重複我們這一代人的苦難,我們雖然大不幸也是活得最有價值的一代。
    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們的民族過於健忘。“文革”不過十年,已經很少再見提及。那些曾經籠罩人人臉上的陰影如今在哪裏?也許由於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壓,小百姓習慣用抹掉記憶的方式對付苦難。但是,如此樂觀未必是一個民族的優長,或許是種可愛的愚昧。歷史的過錯原本是一宗難得的財富,丟掉這財富便會陷入新的盲目。
    在本書寫作中,我卻獲得新的發現。
    這些嚮我訴說“文革”經歷者,都與我素不相識。他們聽决我要為他們記載“文革”經歷,急渴渴設法找到我。這急迫感不斷給我以猛烈的撞擊。我記載的要求衹有一條,是肯於嚮我襢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實現這想法並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經驗,每人心中都有一塊天地絶對屬於他自己的,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衹能埋藏得更深。可是當這些人倘着淚水嚮我吐露壓在心底的隱私時,我纔知道,世上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心。但他們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圍欄,他們無法永遠沉默,也不會永遠沉默。這是為了尋求一種擺脫,一種慰藉,一種發泄,一種報復,更是尋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場人間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後,我為得到這樣無戒備無保留的信賴而深感欣慰。
    為了保護這些人的隱私,也為了使他們不再受到可能的麻煩所糾纏,本書不得不隱去一切有關的地名和人名。但對他們的口述照實記錄,不做任何演染和虛構。我衹想使讀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經這樣或那樣度過“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後人知道,地球上曾經有一些人這樣難以置信地活過。他們不是小說傢創造的人物,而是“文革”生活創造的一個個活生生真實的人。
    我時時想過,那場災難過後,曾經作惡的人躲到哪裏去了?在法西斯禍亂中的不少作惡者,德國人或日本人,事過之後,由於抵抗不住發自心底的內疚去尋短見。難道“文革”中的作惡者卻能活得若無其事,沒有復蘇的良知折磨他們?我們民族的神經竟然這樣強硬,以致使我感到陳陣冰冷。但這一次,我有幸聽到一些良心的不安,聽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的仟悔。這是惡的堅冰化為善的春水流露的清音。我從中獲知,推動“文革”悲劇的,不僅是遙遠的歷史文化和直接的社會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點,妒嫉、怯弱、自我、虛榮,乃至人性的優點,勇敢、忠實、虞誠,全部被調動出來,成為可怕的動力。它使我更加確認,政治一旦離開人道精神,社會悲劇的重演則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們政治、文化、民族瘋疾的總爆發,要理清它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時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結束而割斷,昨天與今天是非利害的經緯橫竪糾纏,究明這一切依然需要勇氣,更需要時間,也許衹有後人才能完成。因此本書不奢望繪讀者任何聰明的結論,衹想讓這些實實在在的事實說話,在重新回顧“文革”經歷者心靈的畫面時,引起更深的思索。沒有一層深於一層的不淺嘗輒止的思索,就無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沒有答案的歷史是永無平靜的。
    儘管我力圖以一百個人各不相同的經歷,盡可能反映這一歷經十年、全社會大劫難異常復雜的全貌,實際上難以如願;若要對這數億人經驗過的生活做出宏觀的概括,任何個人都方不能及。我努力做的,衹能在我所能接觸到的人中間,進行心靈體驗上所具獨特性的選擇。至於經歷本身的獨特,無需我去尋找。在無比強大的社會破壞力面前,各種命運的奇跡都會呈現,再大膽的想象也會相形見細。但我不想收集各種苦難的奇觀,衹想尋求受難者心靈的真實。我有意記錄普通人的經歷,因為衹有底層小百姓的真實纔是生活本質的真實。衹有愛惜每一根無名小草,每一顆碧緑的生命,才能緊緊擁抱住整個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氣質,它驚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對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憂慮,以及它對大地永無猜疑、近似於愚者的赤誠。
    我相信“文革”的受難者們都能從本書感受到這種東西以使內心獲得寧靜;那些“文革”的製造者們將從中受到人類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終生的不安。我永遠感謝為這本書,嚮我傾訴衷腸而再一次感受心靈苦痛的陌生朋友們。是他們和我一同完成這項神聖的工作:紀念過去和啓示未來。
    寫於1986年
第01章拾紙救夫
    1978年 35歲 男 S省E市駐軍支左人員
    1978年 31歲 男 S省Y縣某公社小學語文教師
    一百零八將回梁山來了--為了一個沒有出處的革命故事坐了八年牢--拾遍天下紙也要救出丈夫--大火燒死這女人和孩子--從梁上掉下來奇跡纔出現--謝覺哉寫的《瀏陽遇險》--有板有眼地給我叩一個頭
    那時,我是駐紮×省×部隊坦剋師二團的一個搞宣傳的幹部。一九七三年接到上級命令去到魯西南地區一個縣"支左"。這期間社會上的"文革"已經相對平穩,呼殺喊打聲稀稀落落,清隊的狂潮也過去了。我們的任務大多是解决前五年動亂時期遺留的各種問題。
    這個縣地處當年水泊梁山的舊址,縣招待所傳說是宋江的烏竜院,還有一個殘破的塔,也是那時遺物。我們"支左"人員總共一百零八員,和梁山好漢一百零八將正好巧合。我們笑了,說一百零八將回梁山來了。誰不想看看《水滸傳》裏的水泊梁山?出發時的心情相當愉快。
    可沒想到,這八百年前草莽英豪奔突出沒之地,至今依然十分荒僻。地處黃河邊,一片????鹼地。頭年大水泛濫留下的淤泥,春天又旱得滿地大碎泥片子,柳樹芽子沒躥出葉兒就幹死在枝上了。真荒涼呀!地貌也不對,完全不是《水滸傳》裏所描寫的崇山峻嶺,不過一個個小山包兒。可這裏的人還是那股子勁兒,大襟在前頭一輓,腰帶一紮,懷裏揣着狗肉和酒,隨便坐在哪兒就吃狗肉,豪飲,性子也很極蠻。有一傢子打架,兒子拿銑一下削掉他老爹半個腦袋--我就處理過這事。"文革"初期兩派武鬥便往死處幹了。我們住在縣城裏,為了工作便利,我作為軍代表進了縣革委領導班子,臨時當一名常委。沒過幾天,大批含冤告狀的就找上門來。有的冤案叫你想都想不出來,過去不是有本《今古奇觀》嗎?我看有的事完全可以續進去。
    一天,我在宿舍裏,一個挺瘦的人,戴一副圓眼鏡,進門趴在地上就繪我即頭。我問他幹什麽?他說:"你要想給俺解决問題,俺就說;你要也想應付俺,就明說在先,俺扭頭就走,這個頭就算白給你叩了。"
    好一個有性格的人!我說:"每一件事我都會認真對待,怎麽能應付你。"
    他說:"我這事難辦。"
    我說:"我不怕難辦,衹要你說真話。"
    他拿一雙灰眼珠緊盯着瞅了瞅我,坐在凳上給我講了一樁曠古罕聞的奇冤。我聽罷就知真冤。我必須先講過這件事才能說為什麽真冤--
    這人姓李,在離縣城三四十裏路、緊挨着潘金蓮老傢的一個公社小學,當語文教師。此人善講故事;無論聽來的還是從書上看來的故事,全能記住,裝滿一肚子。張口就來,很少重樣兒。他屬於那種在課堂上隨意發揮的老師,課講得活,趣味橫生,學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聽他講課時生怕聽到下課鈴。你知道,小孩子們上學都是最愛聽到下課鈴的。你想想這人的故事多有魅力!
    六五年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也是"文革"的前身了,人們爭着要表達對毛主席的忠誠,便回過頭來,翻箱倒櫃,查找有哪些對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時各單位抓右派,都是從上邊下比例數的,按人員比例定右派。從那以後,一搞運動,不揪出人算沒成績,慚漸發展得揪出的人愈多成績愈大,於是學校裏就一轟而起找起來,上上下下一同回憶。這位李老師性情急躁,得罪過一些同事。有位教師提出,一次他聽李老師講過,毛主席當年在瀏陽被白軍追得趴在水溝裏藏身,這是赤裸裸誣衊毛主席。偉大領袖怎麽會被敵人追得趴在田間水溝裏藏身,故意歪麯毛主席的偉大形象!馬上翻遍學生們的書本,查看聽課記錄,終於在一個學生的語文課本裏找到當時聽這故事時記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溝,擺脫敵人尾追的機警故事"。證據確鑿,這就以"特大現行反革命案"上報縣委。馬上縣公安局來人把他捕走。他不服呀!他說:"我講這個故事是為了說明毛主席膽略過人,機警智謀,我是真心歌頌毛主席呀!再說這故事又不是我瞎編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公安局叫他說出是哪本書,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沒有根據,就是他編的,這是抵賴和頑抗!很快,很簡單,判他八年刑,打入監獄。
    他老婆是個鄉下女人,跟他結婚一年多,有六個月的身孕,帶着大肚子探監時,他跟這鄉下女人說:"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了,你要受不住,跟俺離了,俺也决不怨你。可是得實話對你說,俺决沒坑害你,那故事確確實實是俺從書本上看來的呀……"這女人轉身就跑到縣裏喊冤叫屈。縣領導說:"你去找,衹要你找到這根據,我們就放人!"
    鄉下女人心實,把這話揣在肚子裏,就四處找開了。這時,"文革"已經開始了,縣城的小書店裏除去毛主席著作,別的書全沒有;圖書館也封閉了。她找到圖書館員,求他。圖書館員哪有膽量去揭封條,散布封資修呀。他是縣城看書最多的人,可他也沒讀過這麽一個故事。這女人就到處去找書,找不到書就拾印字的紙,從紙上找。她不識字,拾到紙便請親友或小學生繪她念,聽聽有沒有那故事。有時拾一塊當時印的"文革"小報,也拿去請人看。她一個生活在窮鄉僻壤的婦女,沒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書,文字裏究竟都是些什麽。當人念到什麽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難懂的話,她一動不動站在一邊傻聽,傻等,等那故事的出現。有人看煩了,草草掃一眼,就說:"沒有了。"她也信,再去找。有人勸她:"你靠揀紙,哪能揀到那故事,你又不認字,天底下那麽多帶字的紙,你哪能都拾來?"可誰也說不動這女人,她依然天天提個破籃子在街上拾。衹要發現一塊帶宇的紙,就如獲至寶。別人手裏有張帶字的紙,求不到手,也要請人念給她紙上寫着的是什麽,人傢要是不肯,她就跪下來求人念給她。甚至連在茅房發現一張有字的紙也揀出來,涮幹淨叫人看。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着。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間破滅,但她從不灰心。她堅信那故事不是她爺們兒編的,堅信早晚一天能找到這個故事。這麽久了,自然有點瘋瘋癲癲。
    孩子小時,她背着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領着孩子拾。拾到的紙,不是,就賣掉糊口。那時,水泊梁山方圓百裏的人都見過這麽一個帶着孩子拾廢紙的半瘋的女人,都見過她那雙總是東張西望卻空茫茫的眼睛,都見過她始終提着的那裝滿爛紙的破草籃,但未必都知道她决非拾紙度日,而是為了一個輝煌的願望--救夫。
    一年到頭,春夏秋鼕,雨雪風寒,從沒有停過一天。心誠未必能感動蒼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紙,可是在她爺們兒刑滿前半年的一天夜裏,竈膛裏的火,引着了她堆滿屋角的廢紙,着了大火。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燒死了。
    李老師在獄裏聽到消息,自己也不想活了,幾次自殺都沒成。那種縣城的監獄一無所有,一是因為窮,二是怕犯人拿什麽東西自殺。連吃飯用的碗,使完跟着就要走,怕犯人摔碎後使碗片割脖子。有一次,他去上厠所,看見茅房地上有根麻繩,就拴在房梁上,再兩手抓住房梁把身體拉上去,套住脖子,一鬆手想吊死。可是麻繩糟了,"啪"地斷了,一個馬趴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但當他定住神再瞧,出現了奇跡,有張油印的紙片就在眼前地上,上邊正印着要他命的那個故事,簡直不可思議!真比小說編的還巧,還絶,這纔叫"天無絶人之路"呢。你不信嗎?這是真事呀!這紙片破爛不堪,故事斷斷續續,是:"……追他的人大喊起來:‘跑了,跑了!’……毛澤東同志急忙走下嶺,躺在一個水溝裏……。"雖然不全,但是可以拿它證明那故事並非是他編造的了。他拿着這紙片衝出茅房,又喊又叫:"找着文了!我的冤平了!"興奮地一蹦一蹦,躥得老高。看守以為他瘋了,把他鎖進牢房,他捧着那紙片大笑,然後又大哭,肯定想起他白白拾了七八年紙卻沒等到這一天的那個可憐的鄉下女人,還有那糊裏糊塗被燒死的兒子。
    他寫了一份申訴,連同這紙片遞上去,心想就等着平反雪冤,出獄了。可沒過幾夫,縣裏說這紙片是油印品,仍然沒來源和出處,不能作為依據,把他的申訴駁回了。但這次他非但沒絶望,反而更有信心。有這紙片,遲早會找到這故事。有一陣子,他在監獄裏忽然害怕是自己真的記錯了,怕這故事並不是看來的,而是誰瞎謅講繪他的,那就永遠無招無對。現在這個可怕的疑心病不再折磨他了。心裏有了光。
    他來找我這天,是他刑滿八年剛被放出來不久,案並沒翻。小學校因為他是服過刑的反革命,拒絶他回校工作,沒有工資,自然也沒有路費去大地方找那本書,那故事。他無傢無業,子然一身。窮得穿一件單褂,經不住春寒,直打哆嗦。
    聽完他的經歷,我說:"你回去吧,這事我可以給你解决。"
    他見我這樣幹脆的回答,不信。仿佛有打發他之嫌,可是他萬萬沒料到,他碰巧了--這故事我讀過,我知道在哪本書上。我熱乎乎覺得自己完全有力量,把壓在他背上八年而至今猶在的巨石推掉。
    第二天,我到縣革委調他的案捲看了。他所說的完全真實,使在縣革委會上把事情擺出來。有人說:"這人就是怎麽治也治不服他。"
    我說:"法律不治人的性格。這故事絶對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我是軍代表,有權威性,他們不好反駁我,可他們默不作聲,不表態。我挺有氣,當即要一輛車回部隊,把這本書拿來,放在縣革委會桌上繪他們看--
    一本紫紅色封皮的革命回憶錄,文革前解放軍文藝社出版,書名叫作《秋收起義和我軍初創時期》。打開書,其中一篇就是這故事《瀏陽遇險》,作者是謝覺哉。寫的是毛主席在一次赴江西根據地途中,路經瀏陽,為了擺脫白軍追趕,機警地藏身水溝而安然脫險的一段往事。
    當時縣革委的頭頭們看着這書都徵住,沒話。衹有一個自言自語說:"怎麽謝老會寫這篇東西?"
    一個山村教師,就因為講了這篇歌頤毛主席的故事,被當作反對毛主席而坐牢八年,傢破人亡,這難道不是一樁千古罕聞的奇冤?我緊盯住這案子不放鬆,很快給他平反了結。那天,李老師跑到我傢來,趴在地上,又繪我叩個頭,這個頭叩得卻是有板有眼呵,如謝救命思人。我當時倍感惶惑,我不過正巧也看過這故事罷了,我又何德何能接受這個大不幸者叩的這個頭呢?我沉默良久,不知講什麽,衹說:"是呵,是呵……。"
    隨後,他請求我把這本致使他妻死子喪、坐牢八年的書送繪他。我知道這本書在他生命中的重量,沉甸甸放在他一雙顫抖的手中。事後我聽說,他把這本書燒了,將紙灰灑在妻子的墳上。大概企望他那苦命的鄉下女人的亡魂從此獲得安寧吧!
    李老師的冤案一翻,找我告狀,求我平反的人,天天堵滿我的門口。後來我復員回到老傢安徽,省委調我到嶽西地區去搞落實政策,真沒想到那個小小縣城裏,冤案也是堆積如山。含冤抱屈的人都是連夜排隊找我,從我來到我走,也沒間斷。而且再沒一個和李老師那案子一樣容易辦。各種稀奇古怪的冤案很難插進手,插進去就把你的手纏住。我纔知道,憑我個人力量,無力解决這時代創造的無比巨大的悲劇。我每天衹睡幾小時的覺,凡可能解决的就决不放過;難以解决的,我回去時一一嚮省委組織部門作了匯報。
    以我的感受,大人物的經歷不管多悲慘,也不能和小百姓們相比。大人物的冤枉總容易解决,小百姓們如果沒碰對了人,碰巧了機會,也許很難得到命運的晴天,就像梁山的李老師正好碰上我讀過使他冤屈的故事那樣。我想,至今天下還有多少人含冤未平,無論是活着還是已經死去的?
    ***人民的經歷,纔是時代的經歷。***
    (附件l)《瀏陽遇險》
    謝覺哉
    一九二七年準備秋收起義的時候,毛澤東同志以中央特派員資格並受湖南省委的委托,到銅鼓去領導駐軍起義。一塊去的共有三個人,走到瀏陽時,被團防軍逮捕了。
    團防軍押着他們走,毛澤東同志在路上故意裝作腿痛,一步一步地拐,落在後面。他掏出一把錢來,對團防軍說:"朋友,拿去喝茶吧!"那些人接了錢,他就定。沒有走出幾丈遠,那些人喊起來,其中有一個人追到了他跟前,他衹得站住,又給守追的人一點錢,並且說:"沒有了,朋友,再見吧!"等他定上前面的嶺上的時候,追他的那個人才大喊起來:"跑了,跑了!"跟着大隊就從他後面追來;毛澤東同志急忙走下嶺,躺在一個水溝裏。他聽見追的人在喊:"明明看見他嚮這裏跑,怎麽不見了?"到處搜尋,衹是沒有找到他躺的那個地方。
    人聲聽不見了,他爬起來,徐了些泥在腿上,裝作農民的樣子,走上一個高嶺,這已經是江西地界了。看見有個打柴的,他對打柴的喊:"喂,下面打仗!""什麽事打仗呀?"兩個人於是走到一起,交談起來。談到農民協會,打柴的說:"農民協會好,衹是不該打菩薩!"他回答說:"不錯,我就是農民協會的委員長,我在農民協會是反對打菩薩的。今天下面喊捉人,就是捉我,朋友,請救我一救吧!"打柴的很驚訝:"怎麽救法?"他說:"這是兩塊錢,一塊請你買一雙草鞋,一塊請你買一點飯,並且請你帶路,把我送到江西地界,"打柴的說:"可以,你就在這裏等着!"
    天快黑時,打柴的來了,拿來了草鞋和飯。並且從偏僻的小路上把毛澤東同志送到江西地界。毛澤東同志問他姓名,打柴的始終不肯說出;他哪裏夢想到他所救的是一位偉大的人民領袖呢!
    麻煩還並沒有完。走了一天,到了一個市鎮,那地方情況也有些緊張了。毛澤東同志沒有行李,身上穿一件短褂,一個汗衫,他便把短褂脫下來紮成包袱模樣,橫背在肩上。每走到一傢店門口時,就問:"老闆,歇得客嗎?"老闆眼睛一睜:"歇不得!"連碰了幾個釘子。定到街尾最後一傢店時,他索性不問了,定進去坐下,大聲喊:"老闆!打水來洗腳!"老闆無可親何,衹得由他住下。第二天,到了準備起義的駐軍裏,於是轟動世界的湘、贛、閩、粵的工農革命運動,就從此開始了。
    (原載《秋收起義和我軍初創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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