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ài lún · Edgar Alan Poe   měi guó United States   měi guó xiàng kuò zhǎn   (1809niányuányuè19rì1849niánshíyuè7rì)
厄榭府的崩塌
  他的心兒是把懸挂的琴;輕輕一撥就錚錚有聲。
  
   ——貝朗瑞
  
   那年秋天,一個陰沉、昏暗、岑寂的日子,烏雲低垂,厚重地籠罩着大地。整整一天,我孤零零地騎着馬,馳過鄉間一片無比蕭索的曠野。暮色四合之際,令人憂傷的厄榭府終於遙遙在望。我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一瞥見那座建築,心靈就充滿難以忍受的憂傷。說難以忍受,是因為往常即便到了荒蠻之所或可怕的慘境,遇到那種無比嚴苛的自然景象,也難免有幾分詩意,甚而生出幾分喜悅;如今,這股憂傷的感覺卻總是揮之不去。我愁腸百結地望着眼前的景物。我望着孤單的府邸和莊園裏單一的山水風貌,望着荒涼的垣墻、空洞的眼睛一樣的窗子、三五枝氣味難聞的蘆葦、幾株枯木白花花的樹幹——心裏真是愁苦至極,愁苦得俗世的情感已無法比擬,衹有與染阿芙蓉癖者夢回以後的感覺作比,纔足夠貼切——苦痛流為日常,醜惡的面紗也摘除而去。我的心直翻騰,還冷冰冰地往下沉,凄涼得無可救贖,任是再有刺激人的想像力,也難說這是心靈的升華。究竟的怎麽了?我思忖起來。到底是什麽原因,使得我在註目厄謝府時如此不能自控?這是個破解不了的謎。沉思間,模糊的幻想涌滿心頭,卻又無從捉摸。我衹得退而求其次,自圓其說罷了——簡單的自然景物湊在一起,確實有左右人情緒的力量,但要剖析這種感染力,即便費盡心機,也是無跡可尋。我思量道,這片景物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衹消在細微處佈置得稍有不同,帶給人的那種悲傷的感覺,可能就會減輕,或許會歸於消泯。這種念頭一起,我策馬奔至山中小湖的險岸邊。小湖就傍着宅第,湖面泛着光澤,卻一絲漣漪都沒有,黑黢黢,陰森森,倒映出變形的灰色蘆葦、慘白樹幹、空洞眼睛一樣的窗子。我俯視着湖面,渾身顫抖,比剛纔的感覺還要奇怪。
  
   然而,目前我還是打算在這陰沉的府邸作幾個星期的逗留。這座府邸的主人羅德裏剋。厄謝是我兒時的好朋友。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過面了。可最近,我收到了一封從本國一個遙遠的地方發來的信——是他寫來的,信寫得很急切,還非要我親自去一趟。在他的親筆信裏,顯然透着股的神經不安的味道。他提到自己患有嚴重的疾病——是讓他備受折磨的精神錯亂,還說,真的很想見到我這個最好的朋友、惟一的知己,能跟我快活地呆上一陣子,病情便會減輕雲雲。全信如此這般說了很多。他的請求顯然出於一片真心,讓人片刻都不能猶豫。於是,我馬上就應邀動身了。來是來了,我卻依然認為,他的召喚真是蹊蹺得緊。
  
   我們雖然是童年時代的密友,可我對這位朋友確實知之甚少。他總是有所保留,這都成了他的習慣。不過我很清楚的是,很久以前,他的先祖就以多愁善感聞名。多少年來,這一特點總是經由高貴的藝術品體現出來;最近,則表現為舉辦一次又一次慷慨卻不張揚的慈善活動,迷戀上音樂的復雜性,而不是熱愛其一致公認、一聽即懂的美。我也知道一個異乎尋常的事實,厄謝傢族雖歷來受人尊敬,但卻從未有過不衰的旁係子孫,換句話說就是,這個傢族屬於一代單傳,除了微乎其微、偶爾出現的例外,永遠都是這樣。想着這座房屋的特色跟人們普遍認定的厄謝傢族的性格極其吻合,想着好幾百年來,房屋的特色有可能影響到厄謝傢族的性格,我不由認為,或許正是因為缺乏旁係支親,纔致使財産和姓氏總是祖孫相傳,世代相襲,最後財産和姓氏終於混而為一,莊園的名稱漸漸消失,一個離奇而模棱兩可的名稱——“厄謝府”,浮出了地表。莊稼人都用這個名稱,在他們心裏,這個名稱似乎既包含了這個傢族,又包含了這座府邸。
  
   我上面說過了,俯視湖水這一略帶幼稚的舉止,衹是加劇了早先那種奇怪的憂傷。無疑,這迅速彌漫的迷信感——何不就稱之為迷信呢?——衹會益發濃重。我早就曉得,惟有心裏鬍思亂想,纔會覺得恐怖。這是個荒謬的定律。或許正是這個緣故,當我不再看那些水中倒影,再度舉目望着府邸時,我的心裏就生出了奇怪的幻象。那幻象是那麽荒謬,真的,我提到它是想說明折磨人的種種思緒有着何其強大的威力。我這麽鬍思亂想着,竟然當真相信整座府邸和整片莊園都彌散着一種氣息,連同附近一帶都沾染了這種氣息。這氣息與天空中的大氣迥然不同,而是從枯木、灰墻、死水中飄散而出,陰沉、遲滯、灰撲撲的模糊難辨,像瘟疫一樣不可思議。
  
   我抖落掉心中那些衹能說是夢幻的念頭,更仔細地端詳這座府邸的真正面貌。看來它的主要特徵,在於年代極為古遠,時光的痕跡使它褪盡了鮮亮的顔色。墻上布滿微小的真菌,亂糟糟地挂在屋檐下,酷似蜘蛛網。不過倒也找不出破損得特別厲害的地方。沒有一堵墻是倒塌的。各部分配合完好,整齊劃一,個別石頭卻碎裂了,看上去非常不協調。這使我不由想起無人問津的地窖裏那舊的木製品,多年來它們吹不到外面的一縷風,看似完整,實則早已腐爛多年。不過厄謝府除了表面上的衰頽,整幢建築看上去絲毫沒有搖搖欲墜的跡象。如果仔細觀察,興許能發現一條細微的裂縫,它就從正面屋頂上開始,麯麯彎彎順墻而下,直至消失在陰沉沉的湖水中。
  
   我留意着這一切,沿着一條短短的堤道,騎馬來到府邸門口。一個侍從接過馬繮繩。我跨進了哥特式的大廳拱門。一個躡手躡腳的男僕,無聲地帶我穿過一道道昏暗而麯折的回廊,到主人的工作室去。不知為什麽,一路上看到的景物,竟使我上面提及的那種含含糊糊的愁緒,變本加厲了。周遭的一切——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黑色的帷幔、烏黑的地板、幻影似的亦步亦趨發出“咔嗒咔嗒”聲的紋章甲胄——我幼時就看慣了。我毫不猶疑地承認,一切都很熟悉,可我還是很驚訝,這些普通的物件,怎麽就激起了那麽陌生的幻想!在一座樓梯上,我遇見了他傢的醫生。他面露刁姦與睏惑之色,他抖索着跟我搭了句話,便溜走了。這時男僕突然打開門,引我到他主人面前。
  
   我發現,房間極高,也很寬大,窗子狹長,尖尖地聳着,離漆黑的橡木地板老高,伸手根本觸不到。幾縷微弱的紅光,透過格子玻璃射進來,把四下裏比較顯眼的物件照得清清楚楚。然而,房間遠處的角落、雕花拱頂的凹陷處,卻無論怎樣都照射不到。墻壁上挂着深色的帷幔。傢具特別多,但幾乎都不舒服,又過時破舊。四處散布着書籍和樂器,卻並沒有給房間增添一分生機。我嗅到的衹是悲傷的氣息。周遭的一切都籠罩着陰沉、幽深、無可救贖的憂鬱之氣。
  
   厄謝正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見我進去,馬上爬了起來,熱情歡快地迎接我。我起初以為這份熱誠過了火,不過是這厭世者的做作之舉,可瞥了一眼他的面容,確信是出於一片真誠。我們坐了下來,有一陣子,他一語不發。我望着他,心裏半是同情,半是敬畏。相信沒有一個人像羅德裏剋。厄謝那樣,在那麽短的時間裏,變得那麽厲害。我費了好大勁纔認定眼前這個人就是我幼年時代的夥伴。不過他的面部特徵一直不同尋常。他面如死灰;眼睛大而清澈,明亮得無與倫比;嘴唇有點薄,顔色暗淡,但輪廓絶頂漂亮;鼻子是精緻的希伯萊式樣,鼻孔卻大得離譜;下巴造型很好,但鮮有活力,並不引人註目;頭髮又軟又薄,蛛網一樣稀稀拉拉;這樣的五官,再配上太陽穴上面異常寬闊的天庭,那容貌真是令人過目不忘。容顔上的顯著特徵,臉上一貫流露的神情,衹消有一點誇張的地方,都會顯得變化很大,如今與厄謝同處一室,我卻生出了對面不相識的感覺。眼前這蒼白得可怕的膚色,明亮得出奇的眼睛,尤其讓我驚愕,它們甚至嚇倒了我。那絲綢般柔滑的頭髮,也在不知不覺中,變長了,蛛絲一樣紛亂,與其說是披拂在臉上,倒不如說飄飄揚揚來得貼切。任我怎麽努力,也無法從這副怪異神情裏,找出正常人的影子了。
  
   我一開始就覺出了朋友的一舉一動既不連貫,也不協調。很快我就發現,原來他的神經極度緊張——他有着習慣性痙攣,他總想竭力剋服這一點,卻終是虛弱不堪,白費力氣。其實,對他這一特質我早就有思想準備:一是因為我看了他的信;二呢,我還記得他少年時代的某些脾性;其次,從他獨特的身體狀況和精神氣質上,也可以做出推斷。他忽而精神高昂,忽而落落寡歡;他的聲音上一刻還優柔寡斷,抖抖顫顫(此時聽來全無生氣),下一刻馬上就變得幹脆有力。那生硬、滯重、空洞、不疾不徐的吐字,沉悶、鎮定、運用自如的發音,衹能在沉湎酒香的醉漢或不可救藥的煙鬼口中聽到。他們受了煙酒的劇烈刺激後,就是這麽說話的。
  
   他就那樣談着請我來的目的,說他如何誠心誠意地盼着我,希望我給他以慰藉。他還相當詳盡地談到自以為得了什麽病。他說,這是種先天性的疾病,是傢族遺傳,他已經絶望了,不想再治療了。他馬上又補充一句,這衹是神經上的毛病,一準不久就過去了。這種病的癥狀,從他諸多反常的情緒中可以看得出。他一五一十全地告訴我了。儘管他的措辭和敘述方式或許很有分量,但有些話我聽了後,還是既感興趣,又覺迷惑。神經過敏把他折磨得不輕。衹吃得下寡淡無味的飯菜;衹能穿某種質地的料子做的衣服;所有鮮花的香味都難以忍受;即便是微弱的光綫,也會刺痛眼睛;惟有特殊的聲音——弦樂,纔不至於使他驚駭。
  
   看得出,反常的恐懼已把他牢牢攫住。“我要死了,”他說,“我肯定是死在這可悲的蠢病上。是的,就是這樣死去,沒有別的選擇。我害怕將要發生的一切,怕是不是事情本身,而是結果。一想到要出什麽事兒,哪怕這事兒再微乎其微,也會使我精神不安,難以承受,免不了就會瑟瑟發抖。說真的,我對危險並不憎恨,除了置身於它的絶對影響——恐怖之中。在這精神不安的情況下——在這可憐的境地中,我覺得那樣的時刻早晚都會到來,到時候,我定會在與恐懼的卡怕幻覺中,喪失生命和理智。”
  
   此外,我還不時從他斷斷續續、意義含混的暗示中,得知了他精神上的另一個怪狀。他擺脫不了對多年未敢擅離的住宅的迷信看法。他說,由於長期忍受,他傢府邸的外表及實質上的特點,給他的心靈造成了影響。他擺脫不了這種影響。灰墻和塔樓的樣子,映出灰墻和塔樓的暗沉沉的湖水,無不使影響到他的精神狀態。在想像這一影響的感染力時,他用詞太模糊,我實在難以復述。
  
   儘管一再躊躇,但他到底承認,追溯起來,如此折磨他的奇特的憂鬱,多半來自一個更自然也更明顯的原因,那就是,他心愛的妹妹一直重病纏身——其實眼下她就要死了。多年來,妹妹就是他惟一的伴兒,是他在這世上的僅有的最後一個親人。“她一死,”他說,聲音痛楚得讓我永遠都忘不掉,“厄榭傢族就衹剩一個了無希望的脆弱的人了。”在他說話的當口,瑪德琳小姐(別人就這麽叫她的)遠遠地從房間走過,步子慢悠悠的,她根本沒註意我,轉眼間,已款款消失。看見她,我心裏吃驚得緊,還混雜着恐懼的感覺。我發現,要想說得清個中原因,是不可能的。我的目光追隨着她遠去的腳步,心頭一時恍惚得很厲害。當門最終在她身後關上時,出於本能,我急切地轉眼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用雙手捂住了臉,衹能看見那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還要蒼白,指縫間,熱淚滾滾而下。
  
   瑪德琳小姐的病,早令她的那些醫生黔驢技窮了。她有種種異常的徵候:根深蒂固的冷漠,身子一日日瘦損,短暫但頻繁發作的類癇癥那樣的身體局部僵硬。但她一直與疾病頑抗,並沒有倒臥病榻。可就在我到他們傢的那個傍晚,她卻嚮死神那摧枯拉朽的威力俯下了頭顱。噩耗是她哥哥於夜間告訴我的,他的凄惶無法形容。我這纔知道,那恍惚間的驚鴻一瞥,竟成永訣。我再看不到活着的瑪德琳小姐了。
  
   接下來的幾日裏,我和厄榭都絶口不提她的名字。那段時間,我滿懷熱誠,想方設法減輕朋友的哀愁。我們一起畫畫,一起看書,或者我聽他如泣如訴地即興彈奏六弦琴,恍若身在夢中。於是,我們愈來愈親密了。越是親密,我對他的內心世界瞭解得越發深刻,也就越發痛苦地察覺到,所有想博取他高興的努力,都是枉費心機。他心底的哀愁仿佛與生俱來,它永不停歇地發散出來,籠罩着大宇,整個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於是一片灰暗。
  
   我和厄榭府的主人度過了不少單獨相處的莊嚴時刻。這將成為我一生的記憶。但要讓我說他讓我沉陷其中、或者說他引領我研讀的究竟是什麽,我還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活躍而極端紊亂的心緒,使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硫磺樣的淡淡光澤。他大段大段即興演奏的輓歌,終將長在耳畔。在別的麯調之外,我痛苦地記得,他對那首激越的《馮。韋伯最後的華爾茲》進行的奇異變奏與誇張。他憑藉着精巧的幻想,構思出一幅幅畫面,他一下一下地刷,畫面漸至模糊,令我一看就周身戰慄,還因為不明白為何戰慄而愈加驚悚。這些畫至今仍活靈活現、歷歷在目,可我卻無法用文字形象地描摹出來。他的畫構圖極為樸素,裸着容顔,真正是天然去雕飾,既吸引人,又令人感到震懾。如果世間有誰的畫自有真意,那人衹能是羅德裏剋。厄榭。至少對我來說——處在當時環境中——看到這憂鬱癥患者設法在畫布上潑灑的純然抽象的概念,心裏就會生出濃重的畏懼,讓人受不了。凝視福塞利那色彩強烈但幻象具體的畫時,我則從不曾有過絲毫畏懼。
  
   在我的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構思中,有一個倒不那麽抽象,或許可以訴諸文字,儘管可能詮釋不到位。這畫尺寸不大,畫的是內景,要麽是地窖,要麽是隧道,呈矩形無限延伸。雪白的墻壁低矮,光滑,沒有花紋,也沒有剝落的痕跡。畫面上的某些陪襯表明,這洞穴深深潛在地下,雖無比寬廣,卻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把或別的人工光源,可強烈的光綫卻浪浪淘淘、四下翻滾,使整個畫面沐浴在一片不和時宜的可怖光輝裏。
  
   我上文已提及他聽覺神經有病態,除了某些弦樂聲,聽到別的一切樂麯都受不了。或許正因為他衹彈奏六弦琴,所以纔會彈得那麽空幻怪誕。但他那些激昂流暢的即興麯卻不能歸結於此。我先前已委婉指出,衹有在充滿做作的極端興奮時刻,他的精神纔會極其鎮定,高度集中。那些狂想麯的調子和歌詞(他時時一邊彈奏,一邊壓韻地即興演唱)必定是,也的確是他精神極其鎮定、高度集中的結晶。我毫不費力就記住了其中一首狂想麯的歌詞。也許因為他一唱,就撥動了我的心弦,所以深深銘記住了。從它隱秘意藴中,我想我第一次體知了厄榭的心路——他完全明白,他那高高在上的理性,已經搖搖欲墜,朝不保夕。那首狂想麯名為《鬧鬼的宮殿》,全詩大致如下:
  
   Ⅰ
  
   緑意濃濃的山𠔌,
  
   點綴着可愛仙女的房屋,
  
   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熠熠生輝,昂首蒼穹。
  
   在思想主宰一切的王國,
  
   宮殿巍峨聳立。
  
   六翼天使的翅羽,
  
   從未掠過如此美麗的建築。
  
   Ⅱ
  
   金黃的旗幟燦爛奪目,
  
   在宮殿之巔漫捲飛舞;
  
   (一切都成過往煙塵,
  
   隨時光逃遁)
  
   那時歲月靜好,
  
   清風翻飛。
  
   紅墻緑瓦容顔已褪,
  
   幽幽芳香飄然遠去。
  
   Ⅲ
  
   漫遊在歡樂之𠔌
  
   探看兩扇明亮的窗戶,
  
   仙女清歌曼舞,
  
   琴瑟悠悠。
  
   她們繞着王位旋轉,
  
   思想之君榮光萬丈,
  
   如坐雲端,
  
   威儀而有帝王風範。
  
   Ⅳ
  
   星羅棋布的珍珠和紅寶石,
  
   映得美麗的宮殿大門亮閃閃。
  
   成群結隊的回音女神,
  
   豔光四射,
  
   川流不息飛過大門。
  
   她們惟一的使命,
  
   便是縱情歌唱。
  
   千嬌百媚的聲音,
  
   盛贊着國王的智慧。
  
   Ⅴ
  
   邪惡披一襲長袍
  
   裹挾着悲傷,
  
   侵入國王的至尊之地;
  
   (嗚呼!嘆君王凄凄赴黃泉)
  
   昔日王傢繁華落盡,
  
   漸漸成為模糊的傳說,
  
   隨風而逝。
  
   Ⅵ
  
   而今旅人踏進山𠔌,
  
   隔着血紅的窗戶,
  
   望見森森鬼影
  
   伴着刺耳的旋律夢幻般舞動。
  
   可怕的群魔
  
   迅速穿過慘白的宮殿大門,
  
   勢如駭人的滔滔冥河,
  
   腳步匆匆,無休無止,
  
   面容木然,狂笑聲聲。
  
   我清楚地記得,這首麯子暗含的意味,引得我們想了很多很多。想來想去,厄榭的觀念也就顯山露水了。我提到他的觀念,主要不是因為它新穎——因為別人也有這樣的觀念,而是因為厄榭對它的堅執。這種觀念一般來說是認為草木都有靈性。可是,在厄榭騷亂的奇思怪想中,這觀念就顯得尤為大膽了,在某種情況下,他竟認為連無機世界的物,也有靈性。他對此深信不移、一派赤誠,要描述出他的這種信念,我的筆墨實在有限。不過,如我前沒暗示的,他的這一信念跟他祖傳的那幢灰石頭房子不無幹係。在他的想像中,那些石頭的排列組合、遍布在石頭上的真菌、伫立在四周的枯樹——尤其是那雖年久月深但毫無變動的佈局、那死寂湖水中的倒影,無不透着股靈性。他說,湖水和石墻散發的氣息在四下裏逐漸凝聚,從中可看出靈性的痕跡。聽他這麽說,我嚇了一跳。他又接着說道,這無處不在的靈性造成的結果有目共睹,它就潛伏在那寂然無聲卻又糾纏不休的可怕影響力中,幾百年來,都一直主宰着他傢族的命運,也把他害成了眼下這副模樣。對這樣的看法無須發表任何評論,我也不會妄加評論。
  
   不難想像,我們看的書也跟這種幻象不謀而合,多年來,這樣的書籍對病人的精神狀態起到了不小的影響。我倆一起仔細研讀的書為:格裏塞的《緑鳥與修道院》,馬基雅維利的《魔王》,斯威登堡的《天堂與地獄》,霍爾堡的《尼古拉。剋裏姆的地下之行》,羅伯特。弗拉德、讓。丹達涅和德。拉。尚布爾合著的《手相術》,蒂剋的《憂鬱的旅程》,康帕內拉的《太陽城》,等等。我們喜愛的一本書是《宗教法庭手册》,八開小本,多明我會的教士艾梅裏剋。德。蓋朗尼所著。《龐波尼斯。梅拉》中提到的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神的一些章節,常常使厄榭如夢似幻地癡坐上幾個小時。但他最愛讀的,是一本極其珍稀的黑體、四開本奇書——一座被人遺忘的教堂的手册——《美因茨教會合唱經本中追思已亡占禮前夕經》.那個晚上,厄榭冷不丁地告訴我瑪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說打算在下葬前,把妹妹的屍體在府邸主樓的一間地窖裏存放十四天。聽他一講,我不禁想起那本奇書裏的瘋狂儀式,及其對這位憂鬱癥患者可能産生的影響。然而,他選了這麽奇特的做法,自有其世俗的理由,對此我不便隨意質疑。他告訴我,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那非同尋常的病,想到醫生冒失而殷切的探問,再想想祖墳偏遠,周遭都是凄風苦雨,他就拿定了主意這麽辦。我不會否認,想起到厄榭傢那天,在樓梯遭逢的那人的陰險臉色,我就不願反對他這麽做了,依我看,這麽做怎麽說也傷害不到誰,而且,無論如何都不算是有悖常理。
  
   應厄榭之請,我親自幫他料理臨時的殯殮事務。屍體已入棺,我們兩個擡着送往安放它的地窖。地窖已多年不曾打開過,空氣令人窒息,差點兒把火把撲滅。我們沒能仔細看上一看。衹覺它又狹小又潮濕,透不進一絲微光。它在很深的地下,上面恰好就是我的臥室所在地。顯而易見,在遙遠的封建時代,地窖派的是最壞的用場——它是作為死牢存在的;近年來,則當庫房使了,存放火藥或其他極為易燃的物品,因為一部分地板和通嚮外面的那條長長拱廊的四壁,都仔仔細細包着黃銅。那扇厚重的鐵門,也一樣包着黃銅。在開合之際,沉重鐵門上的鉸鏈發出分外尖銳的嘎吱嘎吱聲。
  
   我們把令人悲慟的靈柩架在了可怕的地窖裏,再將尚未釘上的棺蓋挪開了些,然後,瞻仰遺容。我第一次註意到,他們兄妹二人的容貌驚人的相似。厄榭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低地吐出幾句話,我這纔瞭解,原來他和死者是孿生兄妹,兩個人的天性裏有着不可思議的共通之處,是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那種息息相通。因為心底畏懼,我們的目光沒敢在死者身上停留太久。正當她青春的好時光,疾病卻奪去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有嚴重硬化癥的人一樣,胸口和臉上還似是而非地泛着薄薄一層紅暈,唇上停泊着一抹可疑的微笑,那笑容逗留在死者的臉上,格外怕人。我們重新蓋好棺蓋,釘牢釘子,關緊鐵門,拖着沉重的心,回到上面那比地窖好不到哪裏的房間。
  
   哀傷欲絶地過了幾天,朋友神經紊亂的特徵發生了顯著變化。平日的舉止蹤影全無。平日要做的事忘得幹幹淨淨。他漫無目的地從一間屋子逛蕩到另一間屋子,腳步匆促而凌亂。本就蒼白的臉色如果說還能再蒼白,那他就可以說是面無人色。那眼睛裏的光亮,卻當真是徹底黯淡了。再聽不到他那偶爾沙啞的嗓音了。他變得聲音顫抖,好似極端驚懼。這都成了他說話的一貫特點。有時我真覺得,他的心之所以永無寧日,是因為其中掩藏着令人壓抑的秘密,而他還必須攢足力氣,以便有勇氣傾吐出來;有時候,我又不得不把一切看作是匪夷所思的狂想,因為我親眼目睹了他長時間對着虛空苦苦凝視,仿佛在聆聽某種虛幻的聲音。他的狀況嚇住了我,也感染了我。這不足為奇。我覺得,他身上那荒誕而感人的迷信氣息,有着強烈的感染力,這種力量正一寸一寸地潛入我的心底。
  
   瑪德琳小姐的遺體停放在主樓地窖中的第七或第八天的深夜,這樣的感覺尤其深刻。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流逝,我依舊輾轉難眠。我緊張得不能自拔,衹好拼命排解。我極力使自己相信,這如果不全是因為房間裏那蠱惑人心的陰鬱傢具、破爛黑幔,那多半也是源於此。當時,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撩得黑幔不時在墻壁上瑟瑟飄擺,窸窸窣窣拍打着床上的裝飾物。怎麽排解都無濟於事。抑製不住的顫抖漸漸傳遍周身,最終,一個莫名恐怖的夢靨壓上了心頭。我喘息着,掙紮着,纔算甩掉它。起身靠在枕上,仔細凝視着黑洞洞的房間,我側耳傾聽起來。我不知為何要去傾聽,除非是本能使然。我傾聽着某個低沉而模糊的聲音,每隔很長時間,當暴風雨暫時停歇,便隨之而起。我不知道它來自何方。強烈的恐懼感鋪天蓋地壓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惹人難受。因為覺得當晚再不能睡下去了,我匆忙穿上衣服,在房間裏急促地走來走去,想把自己從所陷入的可憐境地中解脫出來。
  
   我剛來回轉上幾圈,就聽得附近樓梯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的耳朵竪起來了。不久聽出了是厄榭的腳步。轉瞬間,他輕輕叩了叩房門,走了進來。手裏,掌着一盞燈。他的面色照常是死屍般蒼白,不過眼睛裏卻流溢出狂喜。他的舉止中,顯然帶有壓抑着的歇斯底裏。他的模樣讓我驚駭。我一切都能忍受,因為長夜的孤獨,是那麽不堪。我甚至是歡迎他來這裏。我把他的到來當成了一種安慰。
  
   “你沒看到麽?”他無言地朝四周盯視片刻,突然說,“難道你那會子沒看見?且慢!你會看到的。”這麽說着,他謹慎地把燈遮好,快速走到一扇窗子前,猛地打開了它。窗外,雨狂風急。
  
   一股狂風猛烈襲來,幾乎把我們掀翻。雖說有暴風雨,但那個夜晚絶對美麗,是個恐怖和美麗糾結的奇特夜晚。旋風顯然就在附近大施淫威,因為風嚮時時劇烈變動。烏雲密佈,且越積越厚,低垂着,仿佛要壓嚮府邸的塔樓。烏雲雖濃密,但還看得出雲層活靈活現地飛速奔突,從四面八方馳來,彼此衝撞,卻沒有飄嚮遠方。我是說,濃密的烏雲沒有遮蔽住我們的眼鏡。不過我們沒看到月亮和星星,也沒看見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可厄榭府邸卻霧氣繚繞,被遮蔽了面目。那霧氣亮光微弱,卻又清晰可見。那奇異的霧光閃閃爍爍,使得大團大團翻騰着的烏雲下面,還有周遭地面上的一切,都閃爍着這種光亮了。
  
   “你不要看——你不該看這個!”我戰抖着對厄榭說,一邊微微使了勁,把他從窗口拉到座位上。“這些蠱惑人的景象,不過是尋常的電光現象罷了——或者,衹是山湖中瘴氣彌漫的緣故。關上窗子吧,空氣寒涼,對你的身體可不好。這裏有一部你喜愛的傳奇,我念,你聽,就這樣一起度過這可怕的夜晚吧。”
  
   我拿起的這部古書,是蘭斯勞特。坎寧爵士的《瘋狂盛典》,但我把它說成是厄榭愛讀的一部書,可不是真心話,而是苦中作樂的說辭,因為說真的,我這朋友心高氣傲、思想空靈,而這部書語言粗俗、故事冗長、想像力貧弱,很難提起他的興趣。不過,這是手頭僅有的一本,而且,我還心懷一絲僥幸,希望眼下正興奮難安的憂鬱癥患者,聽我念一念那荒唐透頂的情節,能從中得到些許解脫,因為神經紊亂的病史中,多有類似的情況。如果憑着他聽故事時那副過度緊張、快活得發狂的樣子,能判斷出他是真的在聽還是表面上在聽,那我就可以恭祝自己妙計成功了。
  
   我已念到很有名的那段了,故事的主人公埃塞爾雷德殫精竭慮想和平進入隱士的居所,卻終是徒然,於是他付諸武力,強行闖了進去。記得這段情節是這麽寫的:
  
   埃塞爾雷德生性勇猛剛強,加之剛灌過幾杯,趁着酒力,就不再與隱士多費唇舌。那隱士也天性固執,心狠手辣。埃塞爾雷德感覺肩膀上落了雨點,惟恐暴風雨來臨,立刻掄起釘錘,照着大門砸了幾下,厚厚的門板很快就被砸出一個窟窿。他把套着臂鎧的手伸進去,使勁一拉,“噼啪”一聲,門被撕裂,接着扯得粉碎。乾燥空洞的木板碎裂聲,在整個森林裏回蕩着,令人心慌。
  
   念完這話,我吃了一驚。有一會子,我沒再念下去。因為我仿佛聽到——雖然立刻就斷定是由於激動,生了幻想,屬一時錯覺——我仿佛聽到從府邸的一角遠遠傳來模糊的回聲,與蘭斯勞特爵士特別描述的劈啪的破裂聲幾乎一模一樣,當然較之沉悶壓抑了些。毋庸置疑,正是這種巧合,吸引了我的註意力。但有了窗子的“啪嗒啪嗒”聲,以及照舊混合着嘈雜之音的仍在加劇的風暴聲,這個聲音確實不算什麽,它既不能勾起我的興趣,也不會攪擾得我心慌意亂。我接着念道:
  
   好鬥的埃塞爾雷德進得門來,卻不見那隱士的蹤影,不由怒火中燒,暗自心驚。不過,他卻看見了一條巨竜,通體鱗甲,口吐火舌,守在一座黃金建造的宮殿前。宮殿地面由白銀鋪就,墻上,挂着一個亮閃閃的黃銅盾牌,上面鎸刻着——
  
   徵服者得進此門
  
   屠竜者得贏此盾
  
   埃塞爾雷德揮動釘錘,一錘擊中竜頭,竜頭應聲落地,正滾到他的面前,尖叫着噴出一股毒氣。叫聲凄厲刺耳,撕心裂肺,埃塞爾雷德不得不用雙手掩住耳朵,以抵禦那前所未聞的可怕聲音。
  
   念到這裏,我又突然頓住,心中實在大為驚詫——因為就在這一刻,毫無疑問,我確實聽到了一個聲音,微弱,刺耳,拖得很長,分明從老遠傳來,又聽得出是極不尋常的尖叫或摩擦聲——讀了那傳奇作傢的描寫,腦中已幻想出了巨竜的尖叫。現在,耳邊的聲音居然與它一絲不差。
  
   的確,第二次出現了如此巧合的事,各種心情翻江倒海般相互衝撞,最強烈的當數驚訝和恐懼了。可我還是保持着足夠的鎮靜,以免我那神經敏感的夥伴看出異樣而受刺激。儘管在過去的幾分鐘內,他的舉止確實有了奇怪的變化,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已註意到這些聲音。他本來是面對我坐的,但他把椅子慢慢轉開了,現在是正對着房門。因此,我衹能看到他的側面了。他嘴唇簌簌發抖,好似在無聲地念叨着什麽。他的頭垂到了胸口。可我知道,他沒有睡着,因為掃視一下他的側面,衹見他眼睛的怔怔的,睜得很大。他的身體一直輕微地左右搖擺,始終如一,這也證明他沒有睡着。我迅速把一切收入眼底,重新開始讀蘭斯勞特爵士的那篇文章,故事進展如下:
  
   鬥士避開巨竜的狂怒之後,想起了黃銅盾牌,想到要破除盾牌上所附的魔法。他把橫在面前的竜屍搬開,無畏地跨過城堡的白銀地面,走嚮挂着盾牌的墻壁。還沒等他走到跟前,盾牌就掉在了他的腳邊,砸得白銀地板發出震天的可怕脆響。
  
   我的嘴巴一吐出這些音節,剎那間,好似真有黃銅盾牌重重落在白銀地板上,清晰、空洞、明顯沉悶的金屬哐啷聲,頓時便回響在耳際。我驚得魂飛魄散,一躍而起,可厄榭依舊一下一下地搖來晃去。我衝到他的椅子前。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塊地方,整張臉僵冷無匹。當我把手搭到他肩上時,他渾身上下猛地戰慄起來,嘴唇上顫動着一絲慘淡的微笑。衹見他結結巴巴地咕噥着,聲音急促而低沉,似乎沒有意識到我就站在面前。我俯下身子,湊近一聽,終於明白了他話裏的可怕含義。
  
   “沒聽到?我可聽到了,早聽到了。好久——好久——好久——幾分鐘前,幾小時前,幾天前我就聽到了。可我不敢——哦,可憐可憐我吧,我真是個可憐的人——我不敢說。我們把她活埋啦!我不是說過我感覺敏銳麽?現在我來告訴你,她最早在空蕩的棺材裏弄出的動靜,我就聽到了。我好幾天前就聽到了——可我不敢——我不敢說。可現在——今晚——埃塞爾雷德——哈!哈!——隱士的門破裂了,巨竜臨死前凄厲地叫着,盾牌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倒不如說,是棺材的碎裂聲,是地牢鐵門鉸鏈的摩擦聲,是她在黃銅廊道中的掙紮聲!哦,該往哪裏逃呢?難道她不會馬上趕來?老天,難道她不正匆匆趕來麽?來責問我草率?我不是已經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了麽?我不是已聽清她沉重而可怕的心跳了?瘋子!”說着,他猛地跳起來,失魂落魄地厲聲喊道:“瘋子!告訴你,她現在就站的門外!”
  
   他這聲非人的銳叫似乎有種符咒的魔力,一瞬間,他指着的那扇古舊笨重的黑檀木門,竟緩緩地張開了口子。這是一陣疾風的颳開的——殊不知,門外當真站着厄榭府高個子的瑪德琳小姐。她的身上裹着壽衣,那白色的袍子上,濺滿血跡;瘦弱不堪的身體上到處是苦苦掙紮的痕跡。她在門檻那裏顫抖了一陣,前後搖晃了一陣,然後,低低地呻吟着,重重地朝屋內的哥哥身上倒去。這死前猛烈而痛苦的一擊,把她哥哥撲倒在地,成為一具死屍。他被嚇死了。這倒在他的預料之中。
  
   我心驚膽寒,逃出了那個房間,逃出了厄榭府,不覺間已踏上那條古舊的堤道。風雨依然肆虐。突然,路上射來一道奇異的光綫,我回轉頭,想看看這道奇光究竟來自何方,因為身後除了那座府邸和它的影子,別無他物。原來是一輪血紅的滿月,它沉沉地懸挂西天,照得那條幾乎看不見的裂縫很是惹眼。我上文中提過那條裂縫,就是那條從正面屋頂上開始、麯麯彎彎延伸到墻根的裂縫。在我舉目凝望之際,裂縫迅速變寬,耳畔,旋風在怒吼着,而那血紅的滿月,驟然逼至眼前。在眩暈中,我看到堅固的高墻崩裂為碎片,我聽到驚天動地的巨響經久不息,猶如萬丈狂濤喧騰咆哮。腳下,那幽深陰冷的山湖,寂寂地淹沒了磚殘瓦碎的“厄榭府”。
  
   (183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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