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杀死你
夕阳照射的巴士站牌只有理沙和实仓两人。理沙害怕巴士的到来!
巴士一直没来。空气很冷,理沙瞥了实仓一眼。实仓脸望向斜上方,抽着烟,像平常一样。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这点,却与平常不同。
巴士来的时候会很可怕,如果不来就好了,但,这种事不可能……与其那样,不如立刻就来,毕竟像这种状态过于残酷,仿佛遭受什么惩罚一般。
胸口涌上热流,是剧烈上涌,但,没有流泪。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见到姗姗而来的巴士。实仓把烟屁股在吊于站牌的空罐捺熄——这也和平常一样。
巴士停了。一对母子跑过来,实仓让他们先上车,然后连踏上踏板,边回头望着理沙说:“我很快乐!”
理沙也回答:“下次也会等你。”
但,车门关了,不知道实仓是否听见。
巴士缓缓开始前进。实仓走至车厢后端,面向留在站牌的理沙,如平常一样笑着挥手,嘴形像在说“再见”。
理沙也无声地说”下次也会等你”。看样子,勉强挤出的笑容并未崩溃。
还看得见巴土,但,理沙转身离去。
理沙回到自己在公寓四楼的房间。
鱼缸里的金鱼在昏暗中悠游。室内有一股寒意。
连大衣也未脱,理沙躺到双人床上。她用手指抚摸手镜——那是因为实仓要来,今天早上仔细梳头时所用的镜子。
拿在手上,镜内映出自己病患般的脸庞。才二十七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岁出头般苍老。
镜子掉落地板上。
她嚅动嘴唇,试着说:下次也会等你。
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每次和实仓见面后,总会送至巴士站牌。实仓上巴士时一定会说“我很快乐”,然后又说“再见”,相对的,理沙会回答“下次也会等你”,就这样,已经持续了四年。
但是,已经没有下次了。
实仓说:我们分手吧!
明明都订过婚了——他述说各种只能彼此分手的理由,但理沙并未听,反正,一切都完了,她已被抛弃。
正因为领悟及此,在他面前并没有哭天抢地,毕竟又哭又闹也换不回感情!
理沙面带笑容,说:“对你而言,若彼此分手较好,那就分手吧!对你好或许对我也好吧,因为经常都是这样。”
至少,这是最后一点尊严!
已经不能见面,没有下次了。实仓的存在是理沙的一切,这点,她如今才深刻体会到。
没有下次,没有未来,希望消失了。
从茶几抽屉拿出一包新的“希望”,拆封,叼了一支在嘴上——这是实仓喜欢抽的牌子,为了不让他因没香烟而感到困扰,特地买来的,还有八包。
点着火……由于久未抽烟,马上呛到,好难受。
突然,她想:真想死!理沙站起身,探头进入壁橱。她想找寻之物收藏于最里面的小盒内,要取出相当费工夫。
是红色小玻璃瓶。扭开瓶盖,里面有白色粉末。她捏出一点点,洒在金鱼悠游的鱼缸内。六尾小金鱼激烈地呈8字型游动,却很快白腹朝上,死了。
不到几秒钟,已经全都死亡。
理沙心想:我也要如金鱼般死亡。
她缓步走向厨房,扭开水龙头,茫茫然凝视哗啦流出的水,不久,接了一杯水,舀了约半茶匙白色粉末掺入。她知道这是已足够之量。
是静香告诉她的!这些药本是静香之物,她硬抢夺过来。实在太讽刺了。
理沙端着杯子回到床畔,想起当时的事。
那是距今四个月前一个下着细雨的炽热午后,时序六月。
理沙前往静香居住的公寓。并非有什么目的,只因为是星期天,她又正好手边有美味的鸡蛋牛奶布叮门末上锁,理沙连对讲机也未按便直接上楼,她是想出其不意地出现,让静香吓一跳。她知道静香在家,因为玄关门外有静香的鞋子,屋内又传出播放唱片或什么的音乐声。
不声不响地推开门,一看,静香正面朝书桌,不知在写些什么,连理沙悄悄来到她背后也未发觉。
静香一面写一面哭泣,呼吸之间,纤柔的肩膀颤动不停。桌边有个红色玻璃瓶!
“静香。”理沙拍她背部。
瞬间,静香吓得跳起老高!
她慌忙先收起瓶子,压住正在写的便笺,不让理沙见到泪痕。
“你在写什么?”理沙问。
静香默默将双肘撑在桌上,双手掩面,指问漏出啜泣的呜咽声。
理沙见到静香把没写完的便笺搓成团,丢进纸屑篓内,她拾起,摊开。
静香不置一词。
静香写的是遗书——写给住在函馆的家人之遗书。
“你打算寻死?”理沙问。
“如果只有……”
“为什么?告诉我吧!我们是好朋友呀!”理沙说。
两人是在某次聚会认识的,理沙比静香年长三岁。
静香说了。
她有恋人,是比她小一岁、名叫羽生的男人。前年夏天,羽生仍读大学时至函馆避暑时偶然认识,感情急速亲密,在不停利用飞机往返约会之后,静香相信对方所说毕业后就结婚之语,当年秋天就来到东京了。
由于双亲强烈反对,她等于离家出走!
但,去年春天,对方大学毕业后,常以某些藉口拖延结婚。不过,静香仍旧相信对方的话,甚至因为对方表示想在湘南海岸拥有以冲浪族为物件之店面,她还拿钱出来。
高校毕业后就上班的静香,有约莫三百万圆的积蓄,但因对方说不够,又向公司及高利贷业者借了约莫一百万圆。
这笔钱完全花光了。羽生表示想增资,开始着手有如诈欺行为的可疑证券交易,并且对静香说没自信两人共同生活,要求彼此分手,至于他自己,则打算找人帮忙偷渡至巴西。
“太过分了。”静香啜泣。
“你打算怎么死?”
“服药……只有一点点痛苦……就算死了,身体仍维持干净。”静香说着,寂寞一笑。
“你刚刚藏起来的是毒药吧?”
理沙迳自打开藏药的抽屉。静香惊讶地想夺回,但,结果仍是理沙赢了。和理沙相比,静香个子较娇小,力气也较弱。
药瓶在理沙手中。静香颓然蹲在地板上。
理沙温柔地说:“你再重新考虑一星期吧!你还年轻,任何事都可以从头开始。”
理沙并说,如果一星期后她的心意仍末改变,就把毒药还她。同时……“就算要用毒药,也不必你自己吃吧!该吃的是那个叫羽生的男人。”
这时,静香的脖子一动,但似仍无法理解理沙之言,沉默不语。
窗外有雨声。
结果,静香没有死。一星期过后,她也未来拿回毒药,不久就回函馆去了。
静香如何拿到毒药,理沙并末直接问,不过大致能猜出。静香是一家小型医院的职员!
白色粉末已在杯中完全溶化了。
理沙双脚自床上垂下,嘴唇贴近杯缘。低垂的视线见到方才掉落地板的手镜。忽然,她想到静香所说的“想干净死去”之语。
她把杯子放置桌上,拾起镜子,心想:我也必须干干净净死亡才行。
扭亮床头灯。映在镜中的脸庞仍如病患般苍白,但,那也是没办法之事吧?一旦死了,将会更形惨白。那么,至少也该把唇膏涂浓些。没必要换衣服,和实仓见面时,已经极力打扮得很深亮了。
走向梳粧台,选择深色唇膏,咧开嘴唇准备开始擦。不知觉间,嘴唇自然嚅动……
——下次也会等你。
理沙笑了:没想到已变成习惯性。
她大声笑了,但泪水马上夺眶而出,笑声转为啜泣——变成习惯性让她更觉悲哀!下次会也等你。
她试着再说一遍。不,边啜泣边无数次说着。
分手之际,实仓从逐渐远去的巴士车窗见到自己嘴唇的动作,会有何种想法?都已经没有下次了,都讲好不再见面了……实仓一定会嘲讽她吧!
一想及此,理沙胸中涌升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那是类似屈辱的感情。
面向镜子,理沙再次试着嚅动嘴唇。
——下次也会等你……
不,面对巴士,我并非想说这句话,否则,岂非被认为太不死心了吗?
那,是说什么呢?理沙无数次嚅动嘴唇,沉吟着。不久,她想到了……
——我要杀死你!
没错,自己是对实仓这样说的:我要杀死你!
理沙泪痕未干的脸上浮现笑容,昏暗的镜中,有一张鲜红嘴唇的女人扭曲的脸庞。
在她脑海中,曾对静香讲过的那句话复苏了:毒药不该你自己吃,应该吃的是背叛你的男人。
距公寓步行不到十分钟路程,有个颇广阔的公园。园内有绿阴蔽天的山毛样、树、械树等,但,每一棵树的叶子都已转黄了。
理沙在满地黄叶的银杏树根部拂开落叶,用小圆锹挖洞,然后埋入金色尸体——有六具!
夕阳已经西沉,但,距真正入夜还有一段时间。在夕蔼般朦胧的空气中,失去生命的六尾金鱼如巨大的红宝石般光辉灿烂。
理沙轻轻覆上泥土,喃喃自语:对不起!
她想对被自己夺走性命的金鱼祈祷,但,她并不信奉任何宗教,只好蹲着,双手在额前合十。
理沙又在稍远处挖掘洞穴,尽可能挖深,她希望把实仓埋葬于此。但,当然明知现在不可能,所以只是埋葬了埋沙的“心情”。
之后,心里多少舒畅了些。
强风吹来,落叶如龙卷风般盘旋飞舞,理沙的头发一瞬如旺盛燃烧的火焰般淩乱。
不知是什么鸟在哀啼!
色泽加深的天空浮现一弯银月。
再过去不远有一家咖啡店,砖墙全被尚未枯尽的蔓藤遮蔽了。座位还有空席,但,理沙却在柜台前坐下。
“欢迎光临。要喝什么?”鼻下蓄着胡须、熟识的老板走过来,问。
“只要是热咖啡,什么都行。”
“本店的招牌咖啡好吗?”
“嗯。”
“你脸上还有泪痕,是哭了?”
“感冒了。我刚刚没告诉你?”理沙慌忙用手帕拭脸。
“热咖啡!”老板端出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我还是替你冲泡哥伦比亚咖啡,今天你必须喝这个……就别掺任何东西吧!黑咖啡对你有帮助……我请客,不好喝也只好请你忍耐了。”
理沙已经打消自殺的念头了,她想活下去。只是,要继续活下去,必须是在他不存在的世界!仍旧陷在追忆他的牢笼里,毫无意义。
理沙决心杀掉实仓,让他吃下毒药!
她自己也觉得是可怕的女人,但,这样想时,不知何故,一股笑意涌上来——一定要让实仓知道自己确实是可怕的女人!
——我要杀死你!
但,如何让实仓吃下毒药呢?既然已经分手,要接近对方就很难了。
她想到趁实仓不在家时偷偷潜人,在冰箱里的什么东西内掺毒,却立刻因不可能而放弃此种念头。
实仓目前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理沙曾去过一次,有一对老夫妻负责管理宿舍,进入玄关之人必受到查问身份。何况,实仓的房间一定锁上,理沙并无钥匙。
那么,他位于品川的公司呢?理沙知道实仓的抽屉内放着营养剂,他经常会服用,如果在营养剂内……这更是不可能了。在实仓上班前伪装成打扫的女工是可以做到,不过,要付诸实行却很难!自己也曾在那家公司上班,公司里的人都认得她……再说,实仓平常服用的营养剂是糖衣胶囊,根本无法掺毒!
在昏暗的房间内一边反复听着比华迪的唱片,理沙一边寻思让实仓服毒的方法至深夜,终于,她想到一个可行办法!虽然可靠性尚有疑问,至少该试一试,如果失败,再想别的方法就行。
次日,理沙迅速付诸实行。虽是星期一,但为了实行计画,她只好请假。
她首先至糕饼店买了六个奶油泡芜。回家后,用针小心翼翼拆开包装,把一个奶油泡芜放在碟子上,轻轻用刺刀刃剖开,见到里面的奶油后,用耳扒子舀了三匙白色粉末掺入,再用办公专用浆糊涂补泡芜表面的切口,等干燥后,已看不出痕迹。
她前往都中心的邮局,以包裹寄出。收件人当然是单身宿舍的实仓。寄件人则使用他常去的小料理店之名。因为她想起了实仓曾经说过,那家店常会在出乎意料之外的时候寄蛋糕给他。
——不错,对于实仓之事,她无所不知!
实仓也喜欢喝酒,但是对甜点却更情有独钟,如果顺利……
——我要杀死你!
走出邮局,理沙喃喃自语着。
街上,秋日暖和的阳光照射着。
约莫三天后的早上,理沙一早出门,前往实仓所住的宿舍。
她知道实仓上班的时间,在电线杆后等着。在他出来之前,并未等待多久。
实仓和两位住宿舍的同事一起快步走向车站。
理沙眼踪在后。由于往同一方向的上班族很多,不怕会引起注意。
在同一月台等电车进站,搭上同一车厢。即使这样,实仓仍末发现理沙。电车里很拥挤,理沙站在距实仓很近的位置。
在挤得几乎无法动弹的车厢内,没有人会关心周围的人。实仓显得神采飞扬,不停和同事谈论有关高尔夫球的话题,也开朗大笑。
理沙送他的礼物丝毫不见效果,难道因为怀疑而没有吃吗?
理沙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
——实仓,你很久未去墨田那家小酒馆了吧?就是那位奇怪老太婆经营的店面。
——是“兰”吗?呢,有一段时间没去了。
——老太婆很想念你呢!快去吧!你不是还有酒寄存在那里吗?
——大概是要叫我付清帐单吧!去看看也好。那里星期六也有营业,我只有星期六有空。要一起去吗?
——这可真难得!
——什么难得?
——实仓星期六晚上会邀我们。周末你不是都和女朋友在一起吗?即使我们邀请你,你也拒绝。
车厢内的噪音使理沙听不清楚实仓的回答,但,三人之间却起了一阵哄笑。
这天晚上,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是静香!
静香自从回函馆后就断绝音讯。理沙有时也会想打电话给她,可是想到她内心的创伤也许未愈,那么就不该再影响其心情,也就作罢。
很意外的,静香已恢复开朗了。
“函馆已经下雪了哩!好冷。”她边微笑说着,边将带来的奶油、葡萄酒等摆在桌上。
“这次来有什么事?”
但,静香只回答说想住个两、三天,并未说出目的。
理沙开始焦急了,追问。
这时,静香有如挨罚的孩子般耸耸肩,吃吃低笑,最后才伸伸舌头,说:“见他呀!”
“见他?是谁?难道……”
“没错,是来和羽生见面。”
理沙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羽生写信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再见他一面。他说已放弃前往巴西,目前在广告公司任职。”
“见了面又如何?”
“不知道。怎么办呢……不过,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所以若见面后能证实……”
“证实又如何?认真又如何?”
“和他结婚也没关系。他在信上是说希望我能和他结婚。”
“静香,你原谅他了?”
“嗯。”
“你甘心吗?他是曾经背叛你的男人吧?是玩弄女人心于掌中的男人吧?为此,你曾经打算要自殺,不是吗?你不觉得这种男人太可恶?”
“我也这样觉得。”静香说。“虽然觉得他是可恶的男人,可是……我想他,希望见他……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理沙,你一定无法了解这种心情吧?”
理沙轻笑,一只手肘撑在桌上,用汤匙无意义地搅拌已冰凉的红茶,低声说:“你的心情我了解。”
“真的吗?”
“我非常了解……我,被甩了。”
“……”静香双眼圆睁。
理沙又轻笑出声。“知道是很可恶的男人,却又很怀念……这种心情不行也不可以!
只是令自己更悲惨……”
“所以也无可奈何吧?只好等时间来替我们想办法了。”
“不能等!”理沙说。“我无法等时间来替我们想办法,我做不到。说不定到时候都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那么,有其他方法吗?”
“有。”
“什么样的方法?”静香问。
理沙缓缓转过脸来,正面凝视静香,然后,嚅动嘴唇,不出声地说:我要杀死他!
“你说什么?”静香蹙眉。
理沙重复一次、两次。或许第二次有发出声音也未可知,也或许静香自行从嘴形了解了,她很害怕似地嘴巴张开,不停眨眼。
“静香,我们去喝两杯吧!”理沙忽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同时,她站起身。“你会陪我吧!我知道有一家颇奇怪的小酒馆。”
“走!我也想喝点酒。”静香同意。
“你等一下,看看电视也好,我收拾一下东西。”
理沙走向房间角落的壁橱,打开橱门,从小盒子内拿出红色小玻璃瓶。
她瞥了静香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静香慌忙转脸望向电视银幕。电视上正播出热闹的歌谣节目。
理沙把红色玻璃瓶放进背袋内,说:“走吧!”
“嗯——”
那是一家小小的酒馆,只有L字型的柜台,看样子只要有十五位客人大概就告客满了。”
店内一片红色。地板、墙壁、天花板皆是统一的红色调,有鲜红、也有暗红。
理沙和静香进入时,有六、七位客人。由于灯光也是红色,客人的身影看起来如影子般朦胧。
柜台内侧有个女人,应该已超过六十岁了吧!非常非常胖。
“欢迎光临。要喝什么?”女人站在理沙她们前面,很不耐烦似地问。
眯着细眼乍看似未睁开。
“掺水威士卡。”理沙回答。
“整瓶吗?”
“嗯,也好。”
店里只有一种威士卡。女人拿出一瓶未开封的,说:“请在这上面写姓名。”
女人将酒瓶瓶颈吊着的商标牌子置于理沙面前。
理沙沉吟片刻,以圆珠笔写上RIKA——这是理沙和静香两个姓名合成的缩写字母。
“好名字呢!”女人无趣似地说着,把牌子吊回瓶颈上。
理沙已是第二次来这家店,前次是很久之前实仓带她来的。理沙心想:当时应该也是坐在这里,实仓就坐在静香所坐的座位之左边。谈些什么话,都已经忘记,也不希望再去回想。
感觉上,似乎已是非常遥远的事!
虽然有客人,却很静。这家店没有卡拉OK,里面的女人也老是臭着一张脸,客人们不是彼此聊天,就是耽溺于沉思。
答录机播的是古典民谣歌曲。上次和实仓来时,也是这首曲子。
除了这首曲子,理沙毫无其他记忆。但,理沙也不知道曲名。
静香调了两杯掺水威士卡,很浓。静香颇善饮。
还请了女侍应生一杯。
“抽烟?”静香问。
“你会抽?”
“只是喝酒时抽几根,买一包可维持大半个月。”静香从手提包内拿出“肯特”牌,递给理沙。
两人手肘拄在柜台上,同样姿势地抽烟。
“理沙……”
“哦,什么事?”
“不——”
“真讨厌!欲言又止的。”
“那,我就说了。”静香喝了一口威士卡,低声问:“我的药……你还保存着?”
“……”理沙没回答。
“如果我要讨回,你会还我吗?”
“为什么?你已不需要了吧!”
“你也没必要的……”
理沙又不回答,叹息着吐出一口烟雾。白烟在沉淀的空气中攀升。
理沙的视线追寻着烟雾的行踪。墙壁上挂着夏卡尔的水彩画或仿作。隔着柜台,正面有个三层壁橱,摆放客人寄存的酒。为了客人来时易于搜寻,写有姓名的牌子都朝向这边。
理沙想找的酒瓶找到了。牌子上用粗签字笔写着”实仓”两字,约还有一半容量。
“那个药不能还你。”理沙说。
“为什么?”
“丢了,埋在土里。”将杯缘紧贴嘴唇,理沙说。
静香的眼神似见到可怕之物,但,未深入追究,只是默默将酒杯端至嘴边。
理沙盯视壁橱实仓寄存之酒瓶。
实仓星期六会来这里。在电车上,他对同事这么说。只要来了,一定会喝酒瓶里的威士忌。
如果在酒瓶里动手脚……
幸好,店里的女人似已忘了理沙曾和实仓来过。
问题上,如何在那个酒瓶内掺毒?壁橱上的酒瓶排成两列,实仓的是在前面一列。
但是,中间隔着柜台,即使伸手也摸不到,总不可能进入柜台内……“理沙,我曾作过一场梦呢!就是接获羽生写着要我跟他再见一面的那封信时。”静香开口。
或许有些酒意吧!声音带着慵懒。
“什么样的梦?”理沙反问。
当然,她对此话题并无兴趣。
“很奇怪的梦!有个黑暗的沼泽或什么,不停地冒着沸腾似的泡泡,其中,有一只奇妙的鸟飞出,细长的黑色身体,好像蛇长了翅膀般……你觉得是好梦吗?”
“不知道。”
“别这样没意思嘛!”
“我不知道啊!我一向不相信什么梦的解析。”理沙说着,又调制了一杯酒。
两人随心所欲地谈着。当然,大部分是静香先开口——她一向在喝酒时喜欢讲话。
不久,静香上洗手间。
理沙从背袋里拿出红色玻璃瓶。环视四周,客人和女人都未注意她。但,理沙仍很小心的在膝上放着一张小纸,轻甩瓶子,倒出适当分量的粉末。
然后,她拿过自己酒瓶,仔细把粉末倒入瓶内。她不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但是仍有些粉末掉在瓶颈和柜台上。她慌忙用面纸拭净。
“理沙!”
听到静香尖锐的声音。
由于静香回来得出乎意料的快,理沙内心一惊。
“怎么了?”理沙反问。
“不,没什么……你裙上沾有白色粉末,是什么粉末?”
静香将脸靠近。就在这瞬间,她的酒杯倒了。没破,但,杯里的水溅出。
“糟糕!看来我醉了。”静香笑了笑,想重新调掺水威士卡,伸手向酒瓶。
“不行,这瓶酒不能喝!”理沙边叫边按住酒瓶。
“为什么?”静香讶异得眉头一蹙。
“有奇怪的虫飞进去了。”理沙微笑,转脸对正在擦拭被溅湿的柜台之女人,说:“老板娘,井原先生寄存的酒瓶里还有酒吧?”
“啊,在那边。”
牌子上写着”井原”的酒瓶正好在实仓的酒瓶后面。
“你和井原先生来过吧?我记得。井原先生怎么回事?最近已很久没来,我好担心呢!他是个不幸之人……”
“是的,他是位不幸的人。”理沙颌首。
当然,她不认识什么姓井原的人。
“你可以喝他寄存的酒,反正他很久没来了。”女人想拿出井原的酒瓶。
但,前面是实仓的酒瓶,只好先将它放在柜台上。
一瞬,理沙的手指动了,拿下实仓酒瓶的牌子,将写着RI—KA的自己的牌子也拿下,挂在实仓酒瓶的瓶颈上,而把实仓的牌子挂在自己的酒瓶上。
实仓和RIKA的两瓶酒被调换了。
掺有白色粉末的酒瓶挂着实仓的牌子。而,实仓不可能会发现吧!
“没关系的,老板娘。我们还是喝自己的酒,否则对井原先生很不好意思。一只虫不算什么,只是只小虫。”理沙笑着说。
“是吗?其实你们不必客气的。”说着,女人把两瓶酒放回壁橱上——井原的和实仓的酒瓶。
理沙替自己、静香,以及老板娘又调制掺水威士卡。
静香一句话也没说。相对的,理沙的话却多了,开朗地闲话家常。
理沙不停在想,自己真是个可怕的女人。至少,非得这样实行,否则无法和他彻底断绝关系。
到了星期六晚上,夜深了。电话铃声响起。
理沙马上来到电话机前,但,等铃声响了五下,她才拿起话筒。
“理沙。”
“啊,原来是你,静香。”
“我目前人在那家酒馆。我以为会发生某种恐怖之事……上次你做了可伯的事,我见到了……实仓来啦,而老板娘也拿出酒,当时是挂着他名字的那瓶……”
“然后呢?”
“实仓调制了掺水威士卡,打算喝下。我好怕……”
“怕?为什么?”
“怕背叛了和你的友情……但,更怕眼前可能发生之事“你叫他别喝?”
“是的。对不起!我看到你把两瓶酒调包,才不得已这样做。”
“实仓怎么说?”
“他好像沉吟了一会儿,但,却说没关系地喝了。”
“喝了?”
“是的,确实喝了,而且喝了两、三杯。”
“结果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告诉我,理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杀死实仓了。”理沙笑了。“他已经死啦!”
“可是,他没死,还在喝酒呢!”
“不,他死了,我心里的实仓已经死了,是我杀死他的。掺入酒瓶内的只是平常的胃药,顶多会出浔麻疹而已……至于红色玻璃瓶内原先的粉末,已和金鱼尸体一并埋在公园里了。”理沙微笑,说。“我的完全犯罪并未成功,毕竟,你已向实仓忠告过,他仍喝了。”
“理沙,我还是要和羽生结婚……”
“是吗?那么,祝你幸福。”
“我也祝你幸福。”
“我会的。”说完,理沙搁回话筒。
同时,她怔了怔!因为她忽然发现,幸福两字的发音之嘴唇形状和“我要杀死你”非常相似!
下雨了。
接开窗帘,黑暗的玻璃窗上有无数水滴滑落。
理沙的脸庞映在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