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日下圭介 Kusakabe Keisuke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40年元月21日2006年二月12日)
我要殺死你
  夕陽照射的巴士站牌衹有理沙和實倉兩人。理沙害怕巴士的到來!
   巴士一直沒來。空氣很冷,理沙瞥了實倉一眼。實倉臉望嚮斜上方,抽着煙,像平常一樣。
   兩人一直保持沉默,這點,卻與平常不同。
   巴士來的時候會很可怕,如果不來就好了,但,這種事不可能……與其那樣,不如立刻就來,畢竟像這種狀態過於殘酷,仿佛遭受什麽懲罰一般。
   胸口涌上熱流,是劇烈上涌,但,沒有流淚。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好不容易,見到姍姍而來的巴士。實倉把煙屁股在吊於站牌的空罐捺熄——這也和平常一樣。
   巴士停了。一對母子跑過來,實倉讓他們先上車,然後連踏上踏板,邊回頭望着理沙說:“我很快樂!”
   理沙也回答:“下次也會等你。”
   但,車門關了,不知道實倉是否聽見。
   巴士緩緩開始前進。實倉走至車廂後端,面嚮留在站牌的理沙,如平常一樣笑着揮手,嘴形像在說“再見”。
   理沙也無聲地說”下次也會等你”。看樣子,勉強擠出的笑容並未崩潰。
   還看得見巴土,但,理沙轉身離去。
   理沙回到自己在公寓四樓的房間。
   魚缸裏的金魚在昏暗中悠遊。室內有一股寒意。
   連大衣也未脫,理沙躺到雙人床上。她用手指撫摸手鏡——那是因為實倉要來,今天早上仔細梳頭時所用的鏡子。
   拿在手上,鏡內映出自己病患般的臉龐。纔二十七歲,看起來卻像四十歲出頭般蒼老。
   鏡子掉落地板上。
   她嚅動嘴唇,試着說:下次也會等你。
   淚水忽然奪眶而出。
   每次和實倉見面後,總會送至巴士站牌。實倉上巴士時一定會說“我很快樂”,然後又說“再見”,相對的,理沙會回答“下次也會等你”,就這樣,已經持續了四年。
   但是,已經沒有下次了。
   實倉說:我們分手吧!
   明明都訂過婚了——他述說各種衹能彼此分手的理由,但理沙並未聽,反正,一切都完了,她已被拋棄。
   正因為領悟及此,在他面前並沒有哭天搶地,畢竟又哭又鬧也換不回感情!
   理沙面帶笑容,說:“對你而言,若彼此分手較好,那就分手吧!對你好或許對我也好吧,因為經常都是這樣。”
   至少,這是最後一點尊嚴!
   已經不能見面,沒有下次了。實倉的存在是理沙的一切,這點,她如今纔深刻體會到。
   沒有下次,沒有未來,希望消失了。
   從茶几抽屜拿出一包新的“希望”,拆封,叼了一支在嘴上——這是實倉喜歡抽的牌子,為了不讓他因沒香煙而感到睏擾,特地買來的,還有八包。
   點着火……由於久未抽煙,馬上嗆到,好難受。
   突然,她想:真想死!理沙站起身,探頭進入壁櫥。她想找尋之物收藏於最裏面的小盒內,要取出相當費工夫。
   是紅色小玻璃瓶。扭開瓶蓋,裏面有白色粉末。她捏出一點點,灑在金魚悠遊的魚缸內。六尾小金魚激烈地呈8字型遊動,卻很快白腹朝上,死了。
   不到幾秒鐘,已經全都死亡。
   理沙心想:我也要如金魚般死亡。
   她緩步走嚮廚房,扭開水竜頭,茫茫然凝視嘩啦流出的水,不久,接了一杯水,舀了約半茶匙白色粉末摻入。她知道這是已足夠之量。
   是靜香告訴她的!這些藥本是靜香之物,她硬搶奪過來。實在太諷刺了。
   理沙端着杯子回到床畔,想起當時的事。
   那是距今四個月前一個下着細雨的熾熱午後,時序六月。
   理沙前往靜香居住的公寓。並非有什麽目的,衹因為是星期天,她又正好手邊有美味的雞蛋牛奶布叮門末上鎖,理沙連對講機也未按便直接上樓,她是想出其不意地出現,讓靜香嚇一跳。她知道靜香在傢,因為玄關門外有靜香的鞋子,屋內又傳出播放唱片或什麽的音樂聲。
   不聲不響地推開門,一看,靜香正面朝書桌,不知在寫些什麽,連理沙悄悄來到她背後也未發覺。
   靜香一面寫一面哭泣,呼吸之間,纖柔的肩膀顫動不停。桌邊有個紅色玻璃瓶!
   “靜香。”理沙拍她背部。
   瞬間,靜香嚇得跳起老高!
   她慌忙先收起瓶子,壓住正在寫的便箋,不讓理沙見到淚痕。
   “你在寫什麽?”理沙問。
   靜香默默將雙肘撐在桌上,雙手掩面,指問漏出啜泣的嗚咽聲。
   理沙見到靜香把沒寫完的便箋搓成團,丟進紙屑簍內,她拾起,攤開。
   靜香不置一詞。
   靜香寫的是遺書——寫給住在函館的傢人之遺書。
   “你打算尋死?”理沙問。
   “如果衹有……”
   “為什麽?告訴我吧!我們是好朋友呀!”理沙說。
   兩人是在某次聚會認識的,理沙比靜香年長三歲。
   靜香說了。
   她有戀人,是比她小一歲、名叫羽生的男人。前年夏天,羽生仍讀大學時至函館避暑時偶然認識,感情急速親密,在不停利用飛機往返約會之後,靜香相信對方所說畢業後就結婚之語,當年秋天就來到東京了。
   由於雙親強烈反對,她等於離傢出走!
   但,去年春天,對方大學畢業後,常以某些藉口拖延結婚。不過,靜香仍舊相信對方的話,甚至因為對方表示想在湘南海岸擁有以衝浪族為物件之店面,她還拿錢出來。
   高校畢業後就上班的靜香,有約莫三百萬圓的積蓄,但因對方說不夠,又嚮公司及高利貸業者藉了約莫一百萬圓。
   這筆錢完全花光了。羽生表示想增資,開始着手有如詐欺行為的可疑證券交易,並且對靜香說沒自信兩人共同生活,要求彼此分手,至於他自己,則打算找人幫忙偷渡至巴西。
   “太過分了。”靜香啜泣。
   “你打算怎麽死?”
   “服藥……衹有一點點痛苦……就算死了,身體仍維持幹淨。”靜香說着,寂寞一笑。
   “你剛剛藏起來的是毒藥吧?”
   理沙逕自打開藏藥的抽屜。靜香驚訝地想奪回,但,結果仍是理沙贏了。和理沙相比,靜香個子較嬌小,力氣也較弱。
   藥瓶在理沙手中。靜香頽然蹲在地板上。
   理沙溫柔地說:“你再重新考慮一星期吧!你還年輕,任何事都可以從頭開始。”
   理沙並說,如果一星期後她的心意仍末改變,就把毒藥還她。同時……“就算要用毒藥,也不必你自己吃吧!該吃的是那個叫羽生的男人。”
   這時,靜香的脖子一動,但似仍無法理解理沙之言,沉默不語。
   窗外有雨聲。
   結果,靜香沒有死。一星期過後,她也未來拿回毒藥,不久就回函館去了。
   靜香如何拿到毒藥,理沙並末直接問,不過大致能猜出。靜香是一傢小型醫院的職員!
   白色粉末已在杯中完全溶化了。
   理沙雙腳自床上垂下,嘴唇貼近杯緣。低垂的視綫見到方纔掉落地板的手鏡。忽然,她想到靜香所說的“想幹淨死去”之語。
   她把杯子放置桌上,拾起鏡子,心想:我也必須幹幹淨淨死亡纔行。
   扭亮床頭燈。映在鏡中的臉龐仍如病患般蒼白,但,那也是沒辦法之事吧?一旦死了,將會更形慘白。那麽,至少也該把唇膏塗濃些。沒必要換衣服,和實倉見面時,已經極力打扮得很深亮了。
   走嚮梳粧臺,選擇深色唇膏,咧開嘴唇準備開始擦。不知覺間,嘴唇自然嚅動……
   ——下次也會等你。
   理沙笑了:沒想到已變成習慣性。
   她大聲笑了,但淚水馬上奪眶而出,笑聲轉為啜泣——變成習慣性讓她更覺悲哀!下次會也等你。
   她試着再說一遍。不,邊啜泣邊無數次說着。
   分手之際,實倉從逐漸遠去的巴士車窗見到自己嘴唇的動作,會有何種想法?都已經沒有下次了,都講好不再見面了……實倉一定會嘲諷她吧!
   一想及此,理沙胸中涌升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那是類似屈辱的感情。
   面嚮鏡子,理沙再次試着嚅動嘴唇。
   ——下次也會等你……
   不,面對巴士,我並非想說這句話,否則,豈非被認為太不死心了嗎?
   那,是說什麽呢?理沙無數次嚅動嘴唇,沉吟着。不久,她想到了……
   ——我要殺死你!
   沒錯,自己是對實倉這樣說的:我要殺死你!
   理沙淚痕未幹的臉上浮現笑容,昏暗的鏡中,有一張鮮紅嘴唇的女人扭麯的臉龐。
   在她腦海中,曾對靜香講過的那句話復蘇了:毒藥不該你自己吃,應該吃的是背叛你的男人。
   距公寓步行不到十分鐘路程,有個頗廣阔的公園。園內有緑陰蔽天的山毛樣、樹、械樹等,但,每一棵樹的葉子都已轉黃了。
   理沙在滿地黃葉的銀杏樹根部拂開落葉,用小圓鍬挖洞,然後埋入金色屍體——有六具!
   夕陽已經西沉,但,距真正入夜還有一段時間。在夕藹般朦朧的空氣中,失去生命的六尾金魚如巨大的紅寶石般光輝燦爛。
   理沙輕輕覆上泥土,喃喃自語:對不起!
   她想對被自己奪走性命的金魚祈禱,但,她並不信奉任何宗教,衹好蹲着,雙手在額前合十。
   理沙又在稍遠處挖掘洞穴,盡可能挖深,她希望把實倉埋葬於此。但,當然明知現在不可能,所以衹是埋葬了埋沙的“心情”。
   之後,心裏多少舒暢了些。
   強風吹來,落葉如竜捲風般盤旋飛舞,理沙的頭髮一瞬如旺盛燃燒的火焰般淩亂。
   不知是什麽鳥在哀啼!
   色澤加深的天空浮現一彎銀月。
   再過去不遠有一傢咖啡店,磚墻全被尚未枯盡的蔓藤遮蔽了。座位還有空席,但,理沙卻在櫃臺前坐下。
   “歡迎光臨。要喝什麽?”鼻下蓄着鬍須、熟識的老闆走過來,問。
   “衹要是熱咖啡,什麽都行。”
   “本店的招牌咖啡好嗎?”
   “嗯。”
   “你臉上還有淚痕,是哭了?”
   “感冒了。我剛剛沒告訴你?”理沙慌忙用手帕拭臉。
   “熱咖啡!”老闆端出冒着熱氣的咖啡杯。“我還是替你衝泡哥倫比亞咖啡,今天你必須喝這個……就別摻任何東西吧!黑咖啡對你有幫助……我請客,不好喝也衹好請你忍耐了。”
   理沙已經打消自殺的念頭了,她想活下去。衹是,要繼續活下去,必須是在他不存在的世界!仍舊陷在追憶他的牢籠裏,毫無意義。
   理沙决心殺掉實倉,讓他吃下毒藥!
   她自己也覺得是可怕的女人,但,這樣想時,不知何故,一股笑意涌上來——一定要讓實倉知道自己確實是可怕的女人!
   ——我要殺死你!
   但,如何讓實倉吃下毒藥呢?既然已經分手,要接近對方就很難了。
   她想到趁實倉不在傢時偷偷潛人,在冰箱裏的什麽東西內摻毒,卻立刻因不可能而放棄此種念頭。
   實倉目前住在公司的單身宿舍。理沙曾去過一次,有一對老夫妻負責管理宿舍,進入玄關之人必受到查問身份。何況,實倉的房間一定鎖上,理沙並無鑰匙。
   那麽,他位於品川的公司呢?理沙知道實倉的抽屜內放着營養劑,他經常會服用,如果在營養劑內……這更是不可能了。在實倉上班前偽裝成打掃的女工是可以做到,不過,要付諸實行卻很難!自己也曾在那傢公司上班,公司裏的人都認得她……再說,實倉平常服用的營養劑是糖衣膠囊,根本無法摻毒!
   在昏暗的房間內一邊反復聽着比華迪的唱片,理沙一邊尋思讓實倉服毒的方法至深夜,終於,她想到一個可行辦法!雖然可靠性尚有疑問,至少該試一試,如果失敗,再想別的方法就行。
   次日,理沙迅速付諸實行。雖是星期一,但為了實行計畫,她衹好請假。
   她首先至糕餅店買了六個奶油泡蕪。回傢後,用針小心翼翼拆開包裝,把一個奶油泡蕪放在碟子上,輕輕用刺刀刃剖開,見到裏面的奶油後,用耳扒子舀了三匙白色粉末摻入,再用辦公專用漿糊塗補泡蕪表面的切口,等乾燥後,已看不出痕跡。
   她前往都中心的郵局,以包裹寄出。收件人當然是單身宿舍的實倉。寄件人則使用他常去的小料理店之名。因為她想起了實倉曾經說過,那傢店常會在出乎意料之外的時候寄蛋糕給他。
   ——不錯,對於實倉之事,她無所不知!
   實倉也喜歡喝酒,但是對甜點卻更情有獨鐘,如果順利……
   ——我要殺死你!
   走出郵局,理沙喃喃自語着。
   街上,秋日暖和的陽光照射着。
   約莫三天後的早上,理沙一早出門,前往實倉所住的宿舍。
   她知道實倉上班的時間,在電綫桿後等着。在他出來之前,並未等待多久。
   實倉和兩位住宿舍的同事一起快步走嚮車站。
   理沙眼蹤在後。由於往同一方向的上班族很多,不怕會引起註意。
   在同一月臺等電車進站,搭上同一車廂。即使這樣,實倉仍末發現理沙。電車裏很擁擠,理沙站在距實倉很近的位置。
   在擠得幾乎無法動彈的車廂內,沒有人會關心周圍的人。實倉顯得神采飛揚,不停和同事談論有關高爾夫球的話題,也開朗大笑。
   理沙送他的禮物絲毫不見效果,難道因為懷疑而沒有吃嗎?
   理沙能聽見他們的交談聲。
   ——實倉,你很久未去墨田那傢小酒館了吧?就是那位奇怪老太婆經營的店面。
   ——是“蘭”嗎?呢,有一段時間沒去了。
   ——老太婆很想念你呢!快去吧!你不是還有酒寄存在那裏嗎?
   ——大概是要叫我付清帳單吧!去看看也好。那裏星期六也有營業,我衹有星期六有空。要一起去嗎?
   ——這可真難得!
   ——什麽難得?
   ——實倉星期六晚上會邀我們。周末你不是都和女朋友在一起嗎?即使我們邀請你,你也拒絶。
   車廂內的噪音使理沙聽不清楚實倉的回答,但,三人之間卻起了一陣哄笑。
   這天晚上,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是靜香!
   靜香自從回函館後就斷絶音訊。理沙有時也會想打電話給她,可是想到她內心的創傷也許未愈,那麽就不該再影響其心情,也就作罷。
   很意外的,靜香已恢復開朗了。
   “函館已經下雪了哩!好冷。”她邊微笑說着,邊將帶來的奶油、葡萄酒等擺在桌上。
   “這次來有什麽事?”
   但,靜香衹回答說想住個兩、三天,並未說出目的。
   理沙開始焦急了,追問。
   這時,靜香有如挨罰的孩子般聳聳肩,吃吃低笑,最後纔伸伸舌頭,說:“見他呀!”
   “見他?是誰?難道……”
   “沒錯,是來和羽生見面。”
   理沙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羽生寫信給我,問我願不願意再見他一面。他說已放棄前往巴西,目前在廣告公司任職。”
   “見了面又如何?”
   “不知道。怎麽辦呢……不過,他好像很認真的樣子,所以若見面後能證實……”
  “證實又如何?認真又如何?”
   “和他結婚也沒關係。他在信上是說希望我能和他結婚。”
   “靜香,你原諒他了?”
   “嗯。”
   “你甘心嗎?他是曾經背叛你的男人吧?是玩弄女人心於掌中的男人吧?為此,你曾經打算要自殺,不是嗎?你不覺得這種男人太可惡?”
   “我也這樣覺得。”靜香說。“雖然覺得他是可惡的男人,可是……我想他,希望見他……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理沙,你一定無法瞭解這種心情吧?”
   理沙輕笑,一隻手肘撐在桌上,用湯匙無意義地攪拌已冰涼的紅茶,低聲說:“你的心情我瞭解。”
   “真的嗎?”
   “我非常瞭解……我,被甩了。”
   “……”靜香雙眼圓睜。
   理沙又輕笑出聲。“知道是很可惡的男人,卻又很懷念……這種心情不行也不可以!
  衹是令自己更悲慘……”
   “所以也無可奈何吧?衹好等時間來替我們想辦法了。”
   “不能等!”理沙說。“我無法等時間來替我們想辦法,我做不到。說不定到時候都已經變成老太婆了。”
   “那麽,有其他方法嗎?”
   “有。”
   “什麽樣的方法?”靜香問。
   理沙緩緩轉過臉來,正面凝視靜香,然後,嚅動嘴唇,不出聲地說:我要殺死他!
   “你說什麽?”靜香蹙眉。
   理沙重複一次、兩次。或許第二次有發出聲音也未可知,也或許靜香自行從嘴形瞭解了,她很害怕似地嘴巴張開,不停眨眼。
   “靜香,我們去喝兩杯吧!”理沙忽然以開朗的聲音說,同時,她站起身。“你會陪我吧!我知道有一傢頗奇怪的小酒館。”
   “走!我也想喝點酒。”靜香同意。
   “你等一下,看看電視也好,我收拾一下東西。”
   理沙走嚮房間角落的壁櫥,打開櫥門,從小盒子內拿出紅色小玻璃瓶。
   她瞥了靜香一眼。坐在沙發上的靜香慌忙轉臉望嚮電視銀幕。電視上正播出熱鬧的歌謠節目。
   理沙把紅色玻璃瓶放進背袋內,說:“走吧!”
   “嗯——”
   那是一傢小小的酒館,衹有L字型的櫃臺,看樣子衹要有十五位客人大概就告客滿了。”
   店內一片紅色。地板、墻壁、天花板皆是統一的紅色調,有鮮紅、也有暗紅。
   理沙和靜香進入時,有六、七位客人。由於燈光也是紅色,客人的身影看起來如影子般朦朧。
   櫃臺內側有個女人,應該已超過六十歲了吧!非常非常胖。
   “歡迎光臨。要喝什麽?”女人站在理沙她們前面,很不耐煩似地問。
   眯着細眼乍看似未睜開。
   “摻水威士卡。”理沙回答。
   “整瓶嗎?”
   “嗯,也好。”
   店裏衹有一種威士卡。女人拿出一瓶未開封的,說:“請在這上面寫姓名。”
   女人將酒瓶瓶頸吊着的商標牌子置於理沙面前。
   理沙沉吟片刻,以圓珠筆寫上RIKA——這是理沙和靜香兩個姓名合成的縮寫字母。
   “好名字呢!”女人無趣似地說着,把牌子吊回瓶頸上。
   理沙已是第二次來這傢店,前次是很久之前實倉帶她來的。理沙心想:當時應該也是坐在這裏,實倉就坐在靜香所坐的座位之左邊。談些什麽話,都已經忘記,也不希望再去回想。
   感覺上,似乎已是非常遙遠的事!
   雖然有客人,卻很靜。這傢店沒有卡拉OK,裏面的女人也老是臭着一張臉,客人們不是彼此聊天,就是耽溺於沉思。
   答錄機播的是古典民謠歌麯。上次和實倉來時,也是這首麯子。
   除了這首麯子,理沙毫無其他記憶。但,理沙也不知道麯名。
   靜香調了兩杯摻水威士卡,很濃。靜香頗善飲。
   還請了女侍應生一杯。
   “抽煙?”靜香問。
   “你會抽?”
   “衹是喝酒時抽幾根,買一包可維持大半個月。”靜香從手提包內拿出“肯特”牌,遞給理沙。
   兩人手肘拄在櫃臺上,同樣姿勢地抽煙。
   “理沙……”
   “哦,什麽事?”
   “不——”
   “真討厭!欲言又止的。”
   “那,我就說了。”靜香喝了一口威士卡,低聲問:“我的藥……你還保存着?”
   “……”理沙沒回答。
   “如果我要討回,你會還我嗎?”
   “為什麽?你已不需要了吧!”
   “你也沒必要的……”
   理沙又不回答,嘆息着吐出一口煙霧。白煙在沉澱的空氣中攀升。
   理沙的視綫追尋着煙霧的行蹤。墻壁上挂着夏卡爾的水彩畫或仿作。隔着櫃臺,正面有個三層壁櫥,擺放客人寄存的酒。為了客人來時易於搜尋,寫有姓名的牌子都朝嚮這邊。
   理沙想找的酒瓶找到了。牌子上用粗簽字筆寫着”實倉”兩字,約還有一半容量。
   “那個藥不能還你。”理沙說。
   “為什麽?”
   “丟了,埋在土裏。”將杯緣緊貼嘴唇,理沙說。
   靜香的眼神似見到可怕之物,但,未深入追究,衹是默默將酒杯端至嘴邊。
   理沙盯視壁櫥實倉寄存之酒瓶。
   實倉星期六會來這裏。在電車上,他對同事這麽說。衹要來了,一定會喝酒瓶裏的威士忌。
   如果在酒瓶裏動手腳……
   幸好,店裏的女人似已忘了理沙曾和實倉來過。
   問題上,如何在那個酒瓶內摻毒?壁櫥上的酒瓶排成兩列,實倉的是在前面一列。
   但是,中間隔着櫃臺,即使伸手也摸不到,總不可能進入櫃臺內……“理沙,我曾作過一場夢呢!就是接獲羽生寫着要我跟他再見一面的那封信時。”靜香開口。
   或許有些酒意吧!聲音帶着慵懶。
   “什麽樣的夢?”理沙反問。
   當然,她對此話題並無興趣。
   “很奇怪的夢!有個黑暗的沼澤或什麽,不停地冒着沸騰似的泡泡,其中,有一隻奇妙的鳥飛出,細長的黑色身體,好像蛇長了翅膀般……你覺得是好夢嗎?”
   “不知道。”
   “別這樣沒意思嘛!”
   “我不知道啊!我一嚮不相信什麽夢的解析。”理沙說着,又調製了一杯酒。
   兩人隨心所欲地談着。當然,大部分是靜香先開口——她一嚮在喝酒時喜歡講話。
   不久,靜香上洗手間。
   理沙從背袋裏拿出紅色玻璃瓶。環視四周,客人和女人都未註意她。但,理沙仍很小心的在膝上放着一張小紙,輕甩瓶子,倒出適當分量的粉末。
   然後,她拿過自己酒瓶,仔細把粉末倒入瓶內。她不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但是仍有些粉末掉在瓶頸和櫃臺上。她慌忙用面紙拭淨。
   “理沙!”
   聽到靜香尖銳的聲音。
   由於靜香回來得出乎意料的快,理沙內心一驚。
   “怎麽了?”理沙反問。
   “不,沒什麽……你裙上沾有白色粉末,是什麽粉末?”
   靜香將臉靠近。就在這瞬間,她的酒杯倒了。沒破,但,杯裏的水濺出。
   “糟糕!看來我醉了。”靜香笑了笑,想重新調摻水威士卡,伸手嚮酒瓶。
   “不行,這瓶酒不能喝!”理沙邊叫邊按住酒瓶。
   “為什麽?”靜香訝異得眉頭一蹙。
   “有奇怪的蟲飛進去了。”理沙微笑,轉臉對正在擦拭被濺濕的櫃臺之女人,說:“老闆娘,井原先生寄存的酒瓶裏還有酒吧?”
   “啊,在那邊。”
   牌子上寫着”井原”的酒瓶正好在實倉的酒瓶後面。
   “你和井原先生來過吧?我記得。井原先生怎麽回事?最近已很久沒來,我好擔心呢!他是個不幸之人……”
   “是的,他是位不幸的人。”理沙頜首。
   當然,她不認識什麽姓井原的人。
   “你可以喝他寄存的酒,反正他很久沒來了。”女人想拿出井原的酒瓶。
   但,前面是實倉的酒瓶,衹好先將它放在櫃臺上。
   一瞬,理沙的手指動了,拿下實倉酒瓶的牌子,將寫着RI—KA的自己的牌子也拿下,挂在實倉酒瓶的瓶頸上,而把實倉的牌子挂在自己的酒瓶上。
   實倉和RIKA的兩瓶酒被調換了。
   摻有白色粉末的酒瓶挂着實倉的牌子。而,實倉不可能會發現吧!
   “沒關係的,老闆娘。我們還是喝自己的酒,否則對井原先生很不好意思。一隻蟲不算什麽,衹是衹小蟲。”理沙笑着說。
   “是嗎?其實你們不必客氣的。”說着,女人把兩瓶酒放回壁櫥上——井原的和實倉的酒瓶。
   理沙替自己、靜香,以及老闆娘又調製摻水威士卡。
   靜香一句話也沒說。相對的,理沙的話卻多了,開朗地閑話傢常。
   理沙不停在想,自己真是個可怕的女人。至少,非得這樣實行,否則無法和他徹底斷絶關係。
   到了星期六晚上,夜深了。電話鈴聲響起。
   理沙馬上來到電話機前,但,等鈴聲響了五下,她纔拿起話筒。
   “理沙。”
   “啊,原來是你,靜香。”
   “我目前人在那傢酒館。我以為會發生某種恐怖之事……上次你做了可伯的事,我見到了……實倉來啦,而老闆娘也拿出酒,當時是挂着他名字的那瓶……”
   “然後呢?”
   “實倉調製了摻水威士卡,打算喝下。我好怕……”
   “怕?為什麽?”
   “怕背叛了和你的友情……但,更怕眼前可能發生之事“你叫他別喝?”
   “是的。對不起!我看到你把兩瓶酒調包,纔不得已這樣做。”
   “實倉怎麽說?”
   “他好像沉吟了一會兒,但,卻說沒關係地喝了。”
   “喝了?”
   “是的,確實喝了,而且喝了兩、三杯。”
   “結果發生什麽事嗎?”
   “沒有,完全沒有。告訴我,理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已殺死實倉了。”理沙笑了。“他已經死啦!”
   “可是,他沒死,還在喝酒呢!”
   “不,他死了,我心裏的實倉已經死了,是我殺死他的。摻入酒瓶內的衹是平常的胃藥,頂多會出潯麻疹而已……至於紅色玻璃瓶內原先的粉末,已和金魚屍體一並埋在公園裏了。”理沙微笑,說。“我的完全犯罪並未成功,畢竟,你已嚮實倉忠告過,他仍喝了。”
   “理沙,我還是要和羽生結婚……”
   “是嗎?那麽,祝你幸福。”
   “我也祝你幸福。”
   “我會的。”說完,理沙擱回話筒。
   同時,她怔了怔!因為她忽然發現,幸福兩字的發音之嘴唇形狀和“我要殺死你”非常相似!
   下雨了。
   接開窗簾,黑暗的玻璃窗上有無數水滴滑落。
   理沙的臉龐映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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