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小林久三 Kobayashi three years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5年十一月15日2006年九月1日)
一張無頭的照片
  一
  深夜時,獨自在客廳內整理母親遺物的秋村弓子,意外地發現了一張很奇特的照片。
  那是她初次去神禮參拜時所拍的。
  照片以神社為背景,主體是兩女一男照片左邊站着的是正面對着鏡頭微笑的母親文乃。站在中間的則是少女時代的弓子本人,穿着打扮得很是整齊漂亮,從當時的身高來判斷,大約是四歲左右的事。手上拿着一條柳枝,上面則吊着一塊彩色的黏糕。
  讓弓子猜不透的是站在母親身旁的男士到底是誰?照片上他的臉的部分已經被人用針細細密密地刺過了。照片上無數的針孔不僅令人無法認出他的真面目。同時,也給人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
  會在照片上穿上這麽多針孔的人,除了母親文乃外,是不會有別人的了。而這種行為從任何角度來看,除了精神異常外,也別無解釋。究其原因,該是在某種憤怒和憎惡的驅使下,纔會做出這麽令人駭異的舉動來。
  弓子將照片放在手上,直覺胸口鬱悶不堪。照片看來已有二十年之久的歷史了。而母親究竟為了什麽原因,竟會將這樣的一張照片寶貝似的放在衣櫥的最深處?
  照片是用層層的信紙包起來,放在母親專用的桐木製衣櫥內的衣服裏。而這些衣服都是母親最鐘愛的結城繭綢所做的。照片就放在摺叠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右袖子裏。
  “母親生前從來就沒提到過有這麽一張照片存在着。”弓子不禁停止整理開始沉思起來。在母女倆相依為命的二十多個年頭裏,弓子和生性淡泊、爽快的母親是無話不談的。但是對於這張照片,母親是壓根兒一個字也沒提起過。
  (二十年前——)
  弓子開始試着回想往事。那時母親早已和父親孝一郎離婚,回到故鄉茨城的一個小鎮擔任高中的國文老師,獨力撫養弓子。這也就是說,照片上這位無頭的男士不可能是父親孝一郎。
  (那,會不會是母親的情人?)
  弓子將照片略微拿遠些仔細地端詳着。照片上的男士一手放在弓子身後輕攬着她。穿着黑色的夾剋,瘦削的身材,留着一頭:艾藝青年似的長發,由體態看來仍十分年輕,約莫二十上下。
  那時的母親也有二十八歲了,男的看來該不至於和母親有什麽血緣關係。也不像是母親的情人;但是雙方走得相當近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和父親離異已三四年將邁入三十大關的母親,此時考慮和別的男性建立婚姻關係也不是件什麽大不了的事。
  如果略過照片上男士的臉被用針糟蹋過不談,整張照片給人的感覺,還真像是一對年輕夫妻帶着女兒來神社參拜時所留下的紀念。事實上,照片上的母親氣色很好,臉上煥發着新婦纔有的滿足閑適的光輝,絲毫看不出離婚的創傷所留下的痕跡。
  (但是一一)
  但是,後來究竟又為了什麽母親竟會如此對待這照片上男士的臉孔部分?
  許是這位男士深深地傷害了母親吧?也因此,使母親陷於絶望的深淵久久不能回覆吧?弓子慢慢地在心裏描繪出這位男士的輪廓,而母親四十八載的歲月正可證明這位男士的存在。
  母親文乃於去年歲末去世,死於胃癌。從開始感覺胃不舒服,入院療養總共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撒手人寰了。這段時間是如此的短,以至於弓子到如今仍未深切地感覺到母親已真的離她而去了。
  不知為何,此時的弓子卻突然強烈地感覺到,母親確實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母親或許也想留點什麽給她。但,事實上,母親始終以為她衹是得了胃潰瘍罷了,年底就可出院回傢安心休養過新年了。如果說。母親能夠早些知道實情,那或許她就不會將照片的秘密帶入墳墓而不跟弓子提起。
  葬禮於二月三十日舉行,由於母親曾當過老師,因此當天來了很多當年的同事以及曾受教於母親的學生。而耐人尋味的是,反而親戚們來的不多。衹有母親的堂表兄弟們趕到,身為喪主的弓子對於娘傢傢族的人單勢薄有着切膚般的感受。母親自從二十四歲離婚後,就一直過着單身的生活,也不常與親戚們來往,自然而然關係也就愈來愈疏遠了。
  喪母之後的弓子獨自一人住在中野的高級公寓裏,着實失魂落魄了一陣子。弓子自去年春從大學畢業後就到赤坂的鋼鐵公司會計部門工作。母親去世時剛好遇到公司年末的結算期,弓子忘我工作着,不知不覺很快就過了三個月。
  三月時公司的工作已告一段落,弓子開始着手整理母親的遺物,也因此發現了這麽一張奇特的照片。
  “這位男士,到底是誰呢?”
  弓子握着照片喃喃自語着。離婚後,看來和男士們再也無緣的母親,其實和某位男士仍有着聯繫。也就是照片上那位無頭的男士。在弓子腦海裏閃現的是他瘦削微駝的身影,而他急促的腳步也正帶着他離母親遠去。
  “何不追根究底一番呢?”
  弓子感覺心跳加快了。
  此時隔壁的房間響起電話鈴聲。
  鬱悶的鈴聲響個不停,弓子擡起一張渴睡的臉望着墻上的時鐘。將近午夜零時了。
  會在這時候撥電話過來的,除了同屬會計部門的芳賀英夫外不會有別人。母親去世後,芳賀儼然以半子的身份幫她處理包括葬禮等等的瑣碎事務。芳賀因為和弓子的母親同鄉這層關係,兩人要好得很快。
  不知從何時開始,弓子已經養成天天等待芳賀來電話的習慣了。而今晚電話鈴聲一響起,弓子馬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去接。此時的東京竟然下起三月裏罕見的雪來了。
  二
  弓子在芳賀英夫的協助下,開始調查那位男士的來歷。
  將二十年前出現在母親身邊的男士的底細給搞清楚。其實並不是真的很有必要。但對弓子來說。卻鬼迷心竅似的非把他給調查清楚不可。
  弓子說做就做。將母親文乃遺留下來的相簿一本一本地擺開,開始尋找是否有和無頭男士體型相似的男性。等到將這些年來的照片過濾之後。弓子纔猛然發覺,原來母親是鮮少和男士們往來的。
  雖然並不是沒有和男士合拍的照片,但那些照片上的男士清一色是學校的同事。某位男士的單獨照或是和某位男士肩並肩親熱些的照片都付之闕如。
  唯一例外的是結婚紀念照。這樣的照片為數也不多,衹有幾張。父親的體格魁梧、骨架寬大。和無頭男士的纖細體型比較起來完全是不同的類型。而且父親的每張照片均保存得很好,絲毫沒有被糟蹋過的痕跡。
  在整理照片時,弓子發現了一樁有趣的巧合。就在拍攝那張照片後的第二年,母親離開了茨城的城下町,轉任東京中野弘立高等學校的教師。令弓子不解的是,為何母親要辭去公立學校的教職,而調職到工作條件較差的東京私立學校去。
  茨城的城下町是個小地方,母親離婚之後便擔任教職,以一弱女子獨力撫養一個小女孩難免引人註目,母親或許因此而决定換個環境也說不定。又或許是母親和那位男士之間有了裂痕’因而决定離開茨城這傷心地也未可知。
  後者的可能性似乎大些,但在目前,一切都衹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推測罷了。
  為了求證,弓子寫了封長信給父親孝一郎。父親的回信卻說得很籠統;衹慨略地提到當初兩人之所以離婚,衹不過是因為彼此都太年輕了。弓子曾聽到母親提過。當初兩人結合時,一起從東京的某教育研究所畢業,雙雙回到故鄉的高等學校任職,而父親也在同校的社會科擔
  任老師。這麽說來,父母親該是自由戀愛而結婚的。
  離婚後,父親就回熊本的玉名市去了。由於父親是玉名市一傢老鹹菜鋪的長子,照道理本來是該繼承那鋪子的。但是卻一直到離了婚之後,纔回玉名市接管自傢的鹹菜鋪,之後又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
  父親是個凡事不苟的人,逢年過節總會捎來一封問候平安與否的信。在末尾總也不會忘了問候一下弓子。逢到父親有機會上東京的時候。也會一再來信致意,希望能來探望一下她們母女倆,但是母親卻一再非常頑固地給予拒絶。也因此弓子始終就再也沒見過父親。
  母親去世之事,弓子理所當然地也通知了父親。可是很不湊巧,父親那時因為出車禍受了重傷,正在醫院裏治療調養,衹好托人帶來了三十萬元的奠儀和花圈。另外還寫了封長信給弓子,要弓子節哀順變,等他身子好了再到東京探望她,順便到她母親的墳上上香。
  由母親生前的言談以及父親來信的內容判斷,弓子愈發地相信,他們倆絶不是因為彼此憎恨而分離的。弓子甚至可以感覺到,父親一直到如今還是對母親有種戀戀不捨的感情。
  弓子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第三者的介入,纔導致父母的離異。記憶中,母親很少有起伏劇烈的心情,是屬於平穩性格的那種人。但也不能就此排除母親有時也會有出人意料,做出異常舉動的可能性。
  弓子的腦海裏開始浮現出一幕景象。
  在未搬來此地之前,母女倆是住在和泉多摩川的國宅。那是夏末之時,庭院角落的杜鵑花叢裏不知怎麽搞的,闖入了一條小蛇。母女倆那時正在修剪花枝不小心驚動了那條蛇,弓子年紀小,被它那昂首吐信的怪模樣給嚇呆了,母親卻不慌不忙地用長剪刀把蛇剪成兩截,之後還意猶未盡似的將小蛇剪成細細的好幾段。
  “住手……媽。”
  驚慌失措的弓子雖想製止母親,但被母親大異平常的眼神一掃,趕忙把話都吞進肚去了。母親那一閃即逝的異樣眼神。直像是靜夜的冷笑般令人毛骨悚然。
  “不這麽做是殺不死它的喲!”
  母親語氣相當的冷靜。死蛇屍體的凄豔感,以及長剪刀上死蛇體液的殷紅,一直都非常鮮明地刻在弓子的心板上。
  由於那時的不愉快記憶,直到如今弓子仍會從夢到五顔六色的彩帶的惡夢中驚醒過來。父母親之間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因為那位無頭的男士的介入而有了裂痕?而那位男士如今又如何了?
  為了及早知道父母親的離婚原因,弓子寫信給父親孝一郎。回信來得很快。
  “……這件事挺令人難以啓齒的,事實上你母親文乃,她愛上了在區公所做事的一位名叫山荷滿男的雜志社同事。我想,這是導致我們離婚的最大原因。
  如你所知,你母親從小就醉心於文學,立志要成為作傢,所以等她回到了故鄉城下町的時候,她馬上就成為‘渡良瀨’這本雜志的一份子。你母親對文學異常的狂熱,及對小說創造的熱情甚至超越了對家庭的關心,也忽略了對你的照顧。
  山荷滿男是當時城下町文藝圈裏最受矚目、最有創作前途的一位青年。他當時尚未結婚,比我小三歲,也比你母親小兩歲。而你母親似乎是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弓子被信上所寫關於母親的種種事實給打垮了。她甚至不知道母親曾經為了想成為一個作傢而加入“渡良瀨”雜志。更不用說母親在生下她之後還會去愛上一個比她小兩歲的男人。
  信上還寫道,某夜,母親握着父親的雙手請求他跟她離婚。父親在懊惱傷心之餘决意離婚。由於父親不曾見過山荷滿男本人,衹曾在“渡良瀨”上看過他寫的一篇小說外,僅知道他在區公所工作,除此,山荷滿男的長相以及他的經歷都不清楚。
  讀完了父親的回信,有一個疑問在弓子心中形成,為什麽母親的遺物中連一本“渡良瀨”也找不到。記憶中也搜尋不到母親伏案寫作的印象。難道母親在離開故鄉移居東京之後,就完全對寫小說死心了嗎?
  或許說不定是因為對母親期望頗高的山荷滿男遭遇了不幸的緣故。他和母親志趣相投,也喜歡讀小說,又是同鄉,換成我的話也會對他另眼相看的。
  (莫非是,山荷滿男已死了?)
  弓子被自己的大膽假設給嚇了一跳。母親甚至對身為親生女兒的自己也絶口不提她的過去。熱愛故鄉的母親移居東京後,就好像雁行折翼般,一面擔任教職一面獨立撫養女兒,在偌大東京的一個小角落裏平平凡凡地終其一生。
  照片上的那位男士該是山荷滿男沒錯吧?自那次三人一起去參拜神社之後,母親和山荷滿男之間一定起了某些爭執,之後母親到了東京,卻仍然在衣櫥的最深處藏了那張照片。在追求謎底的過程中,弓子感覺到離母親的這項重大秘密愈近,不祥的陰影就愈濃。
  雖然如此,弓子還是被一探母親秘密的衝動給驅使着往前走。
  陷於一團迷霧中的弓子决定和芳賀英夫商量。下班之後,兩人一起到新宿的咖啡廳坐坐,弓子將那張怪異的照片拿給芳賀看,並且將此事的來竜去脈巨細靡遺、毫不隱瞞地告訴了芳賀。
  “真有意思啊!也真夠神秘的了!”
  看過照片,芳賀面露微笑地,啜飲一口咖啡如是說道。“為何不查一下這位山荷滿男二十年來的情況究竟如何?”
  “衹知道一些些。”
  “再多調查一下嘛!”芳賀成竹在胸地答道。
  “但是……”
  弓子有些不安。畢竟這是母親最深處的秘密,事到如今弓子反而怕去揭開這秘密了。
  “沒關係啦!”始終微笑着的芳賀答道,“不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感到驚訝的。”
  由這句話弓子直覺芳賀似乎是保留了什麽秘密沒對她說。
  兩個人最後决定共同來揭開這謎底。芳賀不愧是個男人,兩天後就獲得了重大情報。
  三
  “山荷滿男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中午的休息時間。芳賀在離公司不遠的餐館裏調查所得。
  “去世了?!”
  駭異過度的弓子幾乎昏厥過去。
  “聽說是從懸崖上掉落致死的。”
  “意外而死的嗎?’‘
  “警察是這麽說。”
  “真的?”
  弓子凝目註視着芳賀的臉龐。她註意到芳賀幹淨細緻的臉上,某些臉部的肌肉正微微抽動着,眼瞳裏閃爍着復雜的神色。
  “警察確實是將這件事當做意外事件來處理。”
  “從哪兒打聽到的?”
  “是用電話嚮區公所問的。山荷似乎是筆名,區公所並沒有這個人,另外還介紹了一位以前也是在‘渡良瀨’雜志工作的人給我,名叫末村富二,現在經營一傢照相館。我正要問關於山荷的事時,他卻一聽到你母親的名字就……”
  “怎麽了?”
  弓子莫名地悸動起來。正如她所預料的。山荷滿男的死和她母親文乃有相當密切的關係。芳賀大概也這麽認為吧!
  兩個人突然都緘默不語。
  “快吃呀!時間快到了!”
  芳賀試圖打破這個僵局。
  “好吧!”
  弓子頷首答應,咖啡連一半也沒喝完,至於三明治則像是橡皮糖一樣梗在喉嚨裏難以下咽。
  兩人走出餐館一起回公司的途中,弓子下定了决心,想嚮芳賀問個清楚。
  “那位末村先生對關於山荷的死到底說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說。”
  “從實招來!”
  “‘渡良瀨’這本雜志在山荷滿男死後馬上就停刊了。”
  “就這些?”
  “山荷是個放蕩的無賴漢,雖然有些才能,但以他的性格來看是成不了什麽大事的。”
  “真的是意外致死的嗎?”
  “警察是這麽說的,錯不了的!”
  芳賀以罕有的強烈口氣答道。
  “不要再鬍思亂想了!正月裏酒喝多了,初次去參拜神社。一不小心失足滑落懸崖。這就是意外致死的真相,就這麽簡單!”
  “初次參拜神社?”
  錯愕萬分的弓子停下腳步望着芳賀。由於逆光的關係,芳賀看起來像是一團黑色的影子。
  (拍完那張照片後山荷滿男就死了?)
  弓子的胸口仿佛有重物壓擠着般。
  山荷的死,絶不會是單純的意外事故。警察雖然將這件事當做意外事故處理,但是雜志社的朋友决不會這麽認為吧!山荷之死一定和母親有相當程度的關聯,要不然末村富二這位當時雜志社的同事,决不會聽到母親的名字就把電話挂斷,這就證明了弓子的推測不是沒有可能的。
  回到會計部門時,芳賀低聲說道:
  “從前的照片都已燒毀了。關於你母親的過去就調查到此為止吧!不要再追根究底了!”
  邊說邊輕拍着弓子的肩。
  “知道了。”
  弓子點頭答應了。正如芳賀所說的,揭穿亡母的秘密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是親生女兒,也不該將母親過去的醜事給抖出來。
  那天夜裏,弓子本來想將那張照片給處理掉,卻不知怎麽搞的眼睛盯着那張照片再也移不開。神社位於一片雜樹林裏。神社之前起了一盆篝火,但樹林裏仍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枝頭上白雪皚皚,四周瑞雪紛飛,正是除夕將盡黎明將至的前一刻。拿着驅妖箭的遊客們因為寒冷。看來都有點縮頭縮腦的。
  凝視着照片上母親背後的前殿,弓子腦海裏如電光火石般閃現出一幕記憶中的景象。那天去參拜的神社是母親故鄉的八幡神社,位於城下町西邊的一個小丘陵上。由步道往上走,正面是坡度甚陡的石臺階,走完石臺階迎面是紅色的牌坊。位於樹叢裏的前殿後方,則是壁丘千仞的懸崖。在大白天時可以看到懸崖之下宛如黑竜潛行般的渡良瀨。
  移居東京之後,母親就再也沒有回故鄉過。小學時的弓子。每逢暑假就很羨慕同班同學都能跟着父母親回鄉省親。弓子也曾死纏着母親要求回故鄉看望祖父。但每當此時,母親必然是一臉的驚愕,接着就是魂不守捨地答非所問。母女倆也曾一起出遊過,但所到之地不外是伊豆、長野等地,而所去的方向也都和往故鄉去的方向背道而馳。
  由於母親絶對不肯踏上故鄉的土地,因此每年,祖父祖母總會來趟東京看望她們母女倆,同時也會帶來故鄉的名産,如幹魚以及號稱五傢寶的點心等等。臨到要走時,也總會輕撫着弓子的小腦袋瓜兒說道:“好苦命的孩子,真是可憐,有這樣的母親!”
  那副心疼憐愛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祖父母在十四五年前相繼病死了。弓子也記不清楚究竟有沒有回去參加祖父母的葬禮,即使有回去,大概當天也就趕回東京了吧!說得明確些,母親是一個人回去的,並沒帶弓子同行。由於沒有兄弟姊妹,母親又整日在外工作,弓子也漸漸習慣鑰匙兒的生活。
  祖父母死後,故鄉的房子就空着沒人照顧了。弓子的母親將房子委托別人看管,卻將歷代祖先的墓都遷來東京。自此完全和故鄉脫離關係。
  (是不是因為母親害怕她的罪行被發覺了?)
  母親頑固地拒絶回故鄉的舉動激起了弓子作如是的想法。山荷滿男是個頗富才氣卻不為一般人所看得起的青年。或許山荷除了母親之外,另外還有別的女人:而母親卻是不計世人毀譽、拋棄丈夫來跟着他的。也許就是因為山荷不領情仍跟其他女子來往而引起了母親的不滿。
  母親曾嘗試獨占山荷的愛卻失敗了因而萌生殺意,弓子如是想像着。參拜神社的歸途中,將山荷引誘到前殿來,然後將他推落懸崖。
  酒醉的山荷一定不會想到母親會如此狠心,因此絲毫沒有提防之心,而終於命喪崖底。
  那應該是臨時起意的偶發事件吧?並不像是有計劃的蓄意謀殺。自那件事之後,母親就將自我塵封人黑暗的地窖。從此不再接近男性也不再動筆寫作。換句話說,終其一生,過着像無刑期囚犯般的禁欲生活。而母親之所以如此折磨自己,或許是出自贖罪的心理吧?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母親在用針糟蹋照片之前,內心該是千愁萬緒充滿了愛憎、悔恨、惜別、絶望、悲哀諸般感受的吧!
  (母親之所以這麽做或許是怕觸景傷情吧?)
  弓子對着照片如此喃喃自語着。
  依傍在山荷身邊的母親,衹是一言不發淺淺地笑着。
  (為何要殺死山荷?)
  沉默。
  (是因為太深愛着山荷吧!)
  弓子癡癡地對着照片低語。照片上母親的臉龐煥發着正處於極大幸福中的人才有的光輝。這張照片該是請別的遊客代為拍攝的吧!而之後,母親殺意陡起,山荷於是遭遇不幸。為什麽母親能將心中的殺機隱藏得那麽好,在拍照時絲毫不露痕跡?
  (山荷是不是自己失足跌落懸崖的?……回答我啊母親!)
  沉默。
  弓子無意識地把玩照片,不由得心中疑念陡生,山荷滿男之死决不會衹是單純的意外事件。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這件事她再也不願深究了,將照片依原狀包好放回原處。弓子怎麽樣也捨不得將它燒掉的,畢竟在母親所有的照片當中,這張照片最能表現出母親當時的風采。
  四
  就在此時,又橫生枝節。尚在住院的父親寄來了第二封信,大概是出於對已是孑然一身的親生女兒的關心吧。這封信比前一封厚得多。對於夫妻之間的關係作了更多的敘述。
  由字裏行間弓子可以體會到父親的舐犢情深,弓子捧着信念着,不禁眼眶微濕、鼻為之酸。
  “……有些事是上封信上沒跟你提起過的,你母親曾認真考慮過和山荷滿男結婚。就在離婚兩年後的年底,你母親曾寫了封信給我,希望我能代為撫養你。因為山荷另外和別的女子生了一個男孩。
  當時你衹有四歲吧!我那時被你母親的自私任性給惹火了,於是回了一封信。告訴她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但是正月過後不久,你母親又來了封信,說她已經决定自己撫養你無需我代勞了。”
  弓子繼續念下去。
  “你母親的第二封信上有一段奇怪的附筆。原意如下:如果萬一有警察來嚮你詢問有關你我兩人以及山荷滿男的關係時。請你務必告以不知情,因為事關我和弓子的將來,請你多多擔待。同時,當你讀完信後,請將此信迅速燒毀。
  我非常擔心你母親由於和山荷滿男的關係而捲入某些是非之中,於是馬上提筆寫了封信去詢問,但是卻一直到三個月之後纔收到你母親的回信,信上寫說你們業已移居東京,母女倆俱都平安無事。要我不用挂念。幸運的是,始終都沒有警察來問起那些事……”
  看完了父親的來信,弓子不禁一聲長嘆。調查母親是是非非的過去。不管怎麽說,總是覺得有些不安。
  將近三十歲時的母親顯然不是個好母親。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山荷滿男,竟然可以忍心拋下她的獨生女兒不顧,而衹為了嚮一個專愛拈花惹草的男人示愛。阻撓越多,犧牲越大,對母親來說就越足以顯示她對山荷滿男的摯愛不渝。但這份愛,卻因山荷滿男意外的死亡而夭折了。
  由那張照片卻牽扯出這麽多往事來,這是弓子始料未及的。雖然答應芳賀不再深究母親的過去,不再調查那照片的來竜去脈,但對於二十年前去參拜神社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弓子卻始終無法釋懷。
  有這麽一天,芳賀嚮弓子求婚了。
  下班後,兩人一起去吃晚飯,就在用餐之際,芳賀突然說道:“令堂過世尚未半年,要提這件事實在有些令人難以啓齒,但……”
  接着就開門見山地要弓子好好考慮結婚的問題。
  這些話在弓子聽來,有如悅耳綸音。而從芳賀的表現及態度看來,他確是很認真很誠心的。
  弓子默然無語,雙頰火紅,胸口更有如小鹿亂撞般。自從母親去世後,弓子就越發覺得她是需要芳賀陪在她身邊的。
  “沒有理由這麽急啊!好歹,總得等到母親周年忌過後纔……”
  弓子羞答答、聲若細蚊般地答道。芳賀以餐巾輕輕地揩拭嘴角。
  弓子無言地凝視着芳賀,嘴角滿是笑意。她原本就是要嫁給他的。如果真要挑剔的話,那大概就是年齡問題了,他們倆是同年生的。不過話說回來,芳賀本人個子高大相貌堂堂實在是無可挑剔。而他早年喪父由母親一手拉拔大的情形也和弓子類似。性格方面,由於芳賀早歲困苦。在思考和為人處世方面都有超乎同儕的表現。除此之外,芳賀和母親還是同鄉,這莫非是緣?
  “什麽時候,一起回趟故鄉看看?”芳賀用堅定的眼神瞧着弓子,“你不也是在那兒到四歲大纔離開的嗎?”
  “是很想回去看看,但是……”
  “是不是為了你母親的事?”
  “另外的事。”
  不習慣口是心非的弓子不禁有些罪惡感。芳賀是不是因為知悉二十年前母親的罪行而嚮我求婚的?
  “忘了它吧!上一代的事和我們這一代毫不相幹。”
  “什麽上一代的事?”弓子馬上反問道。上一代究竟是什麽意思?芳賀突出此言到底是想指出什麽事實來?
  “沒說什麽啊!”
  芳賀的神色有些窘迫。
  “上一代?……究竟何所指?”
  弓子逼他回答。不小心說溜了嘴的芳賀此時緊抿雙唇硬是不吭聲。眼裏充滿激動的神色,似乎內心正在激烈地掙紮着。掙紮着究竟是要守口如瓶。還是和盤托出?內心交戰的結果芳賀决定豁出去將秘密給抖開來。
  “所謂的上一代……就是說令堂與你的……”
  聽到這裏,弓子差一點兒就大叫出來。山荷滿男說不定就是芳賀的父親。山荷滿男既是個筆名,那麽弓子的推想也不是全無道理。
  這麽說來,芳賀在嚮故鄉的區公所詢問之時,就已獲悉山荷滿男就是他父親也說不定。而同時他也察覺到他父親之死和弓子的母親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因此推三阻四地不讓弓子再深究下去也未可知?
  “這麽說來……”
  弓子胸口急劇地起伏着,她擡起頭來凝視着芳賀。用哽咽的聲調說道:
  “你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不管是什麽事實我都不會吃驚的!”
  芳賀保持着沉默。這麽長時間的沉默使弓子益發不安。在弓子內心深處卻早已在暗自飲泣。過了許久,芳賀開口了。
  “先父是死於意外事件的,我查得一清二楚絶對錯不了。”
  五
  這是個禮拜天。
  弓子下了狠心决意親自回故鄉一趟。搭東北綫的火車從上野出發,衹要一個小時就可到達故鄉——茨城縣古河市。根據市區觀光手册的介紹,這個城市在江戶時代是以土井藩的外城為基礎而繁榮起來的。
  在車站前坐上計程車。
  弓子嚮約莫四十上下的司機說道:
  “到末村先生的照相館那兒。”
  “啊!中央區的末村照相館吧。”
  司機先生馬上將車子發動。
  弓子望着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街道,不自禁地産生了似曾到此一遊的錯覺。整座城市呈現褐色的色調,給人一種暮氣沉沉的印象。
  末村照相館就在德星寺的隔壁。是幢古老的西式二層樓建築。
  就在照相館內的一角,弓子見到了末村富二。末村的個子瘦小,戴着褪色的法式無邊呢帽,眼光如鼠,並不是那種初次見面就能討人喜歡的人。風度倒是不錯,衹不過一談起話來。所剩不多的牙齒間不時的口沫四濺形成一幅有趣的畫面。
  “原來你就是文乃小姐的千金啊!話說回來,眉毛長得還真像你的母親。”
  吃驚的末村一邊不住地猛點頭,一邊對弓子道出二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原來“渡良瀨”是屬於季刊的形式,發行了十年左右就壽終正寢了。在文乃和山荷滿男加入的那段時期是“渡良瀨”表現得最有生氣、最有活力的時候。由於文乃的出現,藉着小說的力量一掃城市的暮氣,也因此吸引了末村的加人。
  “那麽,山荷滿男的本名是……”
  “芳賀滿男。”
  “芳賀!”
  弓子臉龐的肌肉不住地抽動着。果然不出所料,芳賀英夫正是山荷滿男的兒子。
  “前些陣子,在東京的山荷先生的兒子打電話來詢問時,真把我給嚇了一跳。那位兒子是山荷先生二十三四歲時和區公所的女同事有染所生下來的。當時,全市為之嘩然。最後,山荷先生終究還是認了賬,那位女同事的一生纔算是有了倚靠。山荷這人是挺有才氣的,就是太任性妄為了些。以他的天賦,總有一天可以躋身一流作傢之列。卻不幸如此早逝,實在是令人痛惜!。“
  “山荷先生確實是因意外事故致死的嗎?”
  弓子目不轉睛地註視着末村的表情。末村的回答將影響到她的一生。也是為了這句話,才幹巴巴地打那麽老遠的地方趕來此地。
  “意外致死……沒錯啊!”
  末村咳了一聲似帶有濃痰的喉音回答。
  “那麽,這張照片是在意外發生之前所拍的了?”
  弓子取出照片交給末村。
  “啊!竟然還有這麽一張照片留着!”
  末村拿出老花眼鏡仔細端詳着。
  “這張照片,錯不了的,兢在事故發生之前所拍的。那一年……天降大雪,從除夕直下到半夜。我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先母那時……”
  弓子怯生生地問着。
  “令堂……有什麽事嗎?”
  末村訝異地反問弓子。
  “山荷先生的死,是否和先母有關聯?”
  “令堂當時確實是和山荷先生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說是親如夫妻不為過。”
  “但是……關於山荷先生之死
  ,警察懷疑先母……”
  “警察懷疑……有這回事?”
  末村以錯愕的語氣反問道。
  “那件意外不是勞動到警察嗎?”
  “啊!你是指這回事啊!”
  末村表示理會般地微微頷首後,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回過頭來目光深沉地望着弓子。
  “可疑的並不是令堂啊!這件事我也曾告訴過芳賀英夫先生……倒是那位田上一枝,就是替山荷滿男先生生下一子的那位女性嫌疑較大。那位女士非常地嫉妒山荷先生和令堂的親密關係。也因此,在意外發生後,她還四處散播無聊的謠言。老實講,雜志社的同仁們較為同情田上一枝。如今看來。她當時確是情不自禁而出此無聊舉動的。不管怎麽說,令堂和山荷先生在同仁間的地位,就如同女王與王子般呢。”
  “僅僅如此嗎?”
  弓子總算鬆了一口氣,僵硬的臉部表情也柔和了許多。末村繼續說道:
  “至於說勞動警察,那是指調查田上一枝當時在不在現場這樁事而言。當時田上一枝一直都待在結城市的娘傢。所以說,山荷君確實是因為大雪路滑失足跌落懸崖而死的。”
  弓子以充滿感激之意的眼光望着末村。她像是基督教徒視聖經為真理般地相信他所說的話了。母親曾橫刀奪愛將山荷滿男從芳賀英夫的母親手中奪取過來。而芳賀因為知悉上一代曾有這麽不愉快的糾纏瓜葛,所以始終不願讓弓子知道真相。
  步出末村照相館後。弓子就在市區內無意識地走着。
  下意識地,朝八幡神社的方向走去。為了爭奪一個男人,兩位女性之間曾有過一番交戰。而那兩位女性所留下來的一子一女,卻因緣湊巧地互相愛上了對方。
  對母親的疑雲風吹四散後,弓子的胸中反而升起一股淡淡的無名哀愁。這股哀愁將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吧!想來也不致構成與芳賀的婚事的障礙。
  八幡神社到了。
  弓子以輕快的腳步走過長長的石階梯來到了前殿。山風刺骨,四處不見遊客蹤跡。這光景就如同二十年前的記憶一般無異。
  弓子走到前殿的後側。
  懸崖邊仿佛有人在晃動着。仔細再瞧,原來是位老婆婆帶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在那兒玩耍。
  穿着白色毛衣的小女孩一手握着老婆婆的手、一手指着懸崖底興奮地對着老婆婆說話。
  “在做什麽呢?很危險的呀!”
  弓子嚮兩人走近出聲警告。
  “求求你,幫我拿回那個氣球好嗎?”
  老婆婆一臉為難的神色望着弓子。
  弓子俯視崖底。紅色的氣球正搖搖晃晃地沿着崖壁往上飄。由崖底吹上來的風正帶着氣球一直往上飄,在半路上氣球下端的細繩勾到了崖壁的樹枝,氣球也就這麽上不上下不下地左右晃動着。
  就在這時弓子臉部表情像石像般地僵住了。腦海中浮現出彩色黏糕往崖底掉落的景象,完全是無聲的記憶,卻和眼前的紅色氣球的景象密切地結合起來。
  二十年前初次參拜神社的記憶霎時又都鮮明活絡了起來。那時,她和母親文乃及山荷滿男三人就在前殿的正面拍照,之後,母親跑去神社辦事處那兒買護身符。四歲的她纏着山荷滿男要他帶她去前殿的後側。前殿後側鮮少有人來,頑皮的弓子突然將彩色黏糕往崖底丟下去,由於年紀小力氣不夠也沒準頭,黏糕衹掉落在腳下方的樹上,那時的弓子硬是死皮賴臉地哭着要山荷滿男為她撿回那塊黏糕。
  山荷被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模樣搞得心慌意亂,帶着認輸的表情走到崖邊。佝僂着身子伸長了手去取那塊黏糕,此時的我卻出其不意地在他背後大叫一聲。大吃一驚的山荷。手一鬆就迅速地從我的視界消失了……
  弓子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直往下沉,沉、沉……記憶中的山荷輪廓已有些模糊了,衹記得他身材異常高大。在小孩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奪去母親的大壞蛋。也是他,使自己有不再被母親重視的恐懼感。
  將山荷引誘到出事現場,接着將黏糕丟至崖底的弓子顯然早已萌有殺機。如果這個大人不再存在的話。那我就可以和母親繼續平平靜靜地生活在一起了。這難道不是一種自衛的本能嗎?
  母親在得知山荷的死因時,大概也隱約猜到是怎麽回事了。也因此,纔會寫信給早已分手的父親,帶着我告別故鄉的一切移居東京。而之所以决不帶我回故鄉,也是怕我見到故鄉的景物而勾起那一幕凄慘的回憶吧!至於用針糟蹋那張相片看來也是出於同樣的愛護心理了。
  弓子目眥欲裂地望着崖底。紅色的氣球依然在飄蕩着。凝望着氣球飄去的遠方。弓子慢慢地感覺到芳賀英夫的身影也正漸漸地離她遠去。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小林久三 Kobayashi three years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5年十一月15日2006年九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