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江戶川亂步 Edogawa Ranpo   日本 Japan   昭和時代   (1894年十月21日1965年七月28日)
十字路
序幕
  雖說是走過多次的熟路,但畢竟不同於都市裏的寬敞大道,伊勢省吾不得不集中精力去駕駛汽車。坐在身旁的晴美隨車晃動着的溫暖身軀、情人間無拘無束的親密碰觸以及她身上散發出的特有的體香,與悄悄潛入車內的山野的氣息完美地調和在一起,令他有一種說不出的依戀。可此刻他衹敢分出一半的註意力去體味這一切。
  “你來過很多次了吧。在山裏兜風,我可是頭一回!真怪嚇人的喲!這邊就是峽𠔌啦!總覺得汽車就像要衝出山道一樣,嚇得我心一個勁兒地亂跳。沒問題吧,要出事兒就完了。還沒到麽?”
  今天,晴美的身上可看不出半點兒社長秘書的樣子。因為沒有外人,所以說起話來很隨便,一點也不客氣。伊勢饒有興趣地感受着她的這種變化。
  “嗯,還沒有。就算我們一塊兒死了也值得吧。在這樣的美景中。瞧,你快瞧,那水多美!還有那塊岩石的樣子。
  那肯定就是人們說的‘禮帽岩’。不過,可惜的是,現在聽不到,告訴你,春夏兩季的鳥鳴聲真是棒極啦!”
  “哎呀,危險!你還是小心點吧。這裏可盡是彎道哦!”
  與晴美肌膚相親已快有一年的時間了,可奇怪的是,他對她竟然一點膩煩的感覺也沒有。比起傢裏徒有夫妻名分的妻子那個狂熱的信教徒,他倒覺得晴美更像是自己的另一半。晴美確實讓人有這種感覺。她並不像一般的秘書小姐,衹是個做擺設用的漂亮花瓶,而是個能對他體貼入微的好女人。
  雖然,時下已進入了十二月,但天空依舊很晴朗。就在這樣一個溫暖的星期天,伊勢如約帶着晴美來藤瀨看采石場的舊址。晴美就像一個要去郊遊的女學生一樣樂得又蹦又跳,滿心歡喜地期待着。
  汽車在青梅公路上,沿着多摩川駛出了𠔌澤鎮,隨即攀上了彎彎麯麯的山道。他們將途經藤瀨水庫工地,到達目的地——藤瀨部落。
  不久,汽車離開了峽𠔌,駛上了通往山頂的坡道。頓時,視野也隨之開闊起來。他們透過高大的杉樹林葉間的縫隙嚮下眺望開去。
  “瞧,那裏就是水庫。大得驚人吧。它有八十米高,雖然衹能算是個中型水庫,但也相當於兩座半樓房那麽高。這得用多少混凝土呀。現在它基本上已建成了。不過離蓄水還有一段時間。要是蓄滿水的話,站在這裏望下去,湖光粼粼,肯定非常壯觀。”
  “啊,這工程太偉大了!這和我去看大佛時的感覺一模一樣。今天來這兒真是來對啦!山裏太好了!我要把東京的一切都拋到腦後去。”
  “嗯,忘了的好。今天就讓我們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
  不久,汽車偏離了大道,駛入了下山的坡路,直奔目的地——即將沉入人工湖底的藤瀨部落。他們腳下的車道就是用伊勢曾經經營過的采石場開採出的藤瀨石鋪成的。
  “這裏真的將變成一個大水庫嗎?啊,那裏還有房子呢!那也會遷走嗎?”
  “嗯,是的。他們想盡量推遲搬遷的日子吧。這個部落總共衹有五十幾戶人傢,大部分都搬了,有的連房子都拆走啦。但好像還有四五處房子沒動。不過,搬遷已成定局了。
  這是他們祖祖輩輩居住過的土地呀!而且祖墳是遷不走的,當然捨不得啦!唉,沒辦法呀!……來,咱們就在這兒下車走一走吧。”
  “帶上便當吧。”
  “好,你拿上那盒三明治就行了,我口袋裏有威士忌。
  咱們找個地方野餐。”
  伊勢雖然剛過四十,但看起來比實際顯老。雖說這樣反倒與他伊勢商事社長的身份很相稱,但是與很顯年輕的二十五歲的晴美在一起時,常常會被人誤認為是兩父女,這使他多少感到有一些自卑。因此,當晴美不顧年齡差距,瘋狂地愛上他時,他不禁感到由衷的喜悅和快慰。
  沿着坑窪不平的山道步行兩百米左右,就能看到大面積襢露的大山的地表。這是座美麗的銅緑色的石山。
  “那就是我以前的采石場。那種緑色的岩石是蛇紋岩的一種,叫做藤瀨石。采石場的建築都被拆走了,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要知道,這曾經是我的副業,生意興旺得很呢!你瞧,采下來的緑色石料還堆在那邊呢。它們可是建築用的好材料呀。”
  “你也是這水庫的受害者呢。”
  “嗯,是受了不少損失。雖然與東京都談判之後,得到了一筆很可觀的收購費,但與繼續這份事業相比,實在是相差得太遠啦。”
  路右邊是一大片碎石灘,一條寬闊的河流從眼前奔流而過。藤瀨部落就位於峽𠔌最深處的山𠔌中。眼前的河流並不像一般的山間小溪,它與平原上的河流別無二緻。河灘上的碎石大部分都帶着這裏特有的、美麗的銅緑色。
  “怎麽樣?就在這河邊用餐吧。”
  “行,不錯。那塊大石頭挺好,就在那上面休息一下吧。”
  晴空萬裏,空氣清新。雖然山裏的冷空氣使人感到涼颼颼的,但在陽光的照耀下還是很溫暖。兩人坐着的銅緑色的大石頭已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了。
  他們從飯盒中取出三明治,分而食之,其樂融融。伊勢從口袋裏掏出銀質的威士忌酒瓶,一點點的喝了起來。
  “你不來點兒嗎?”
  晴美並不擅長喝酒,但她說過喜歡威士忌滑過嗓尖兒時那種辣辣的感覺。
  河水清澈透明,從小碎石上流過時發出“嘩啦”、“嘩啦”清脆的響聲。偶爾,還能看見一條條小魚在水中敏捷地嬉戲。
  鷹巢山聳立在正前方,平緩的山體在陽光的籠罩下顯得有些朦朧,使得原本碧緑色的山體呈現出濃重的墨緑色。山麓在從河灘上升起的陽光中輕輕舞動。
  “您太太幾時回來?”
  晴美呆呆地盯着對面的山巒,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別談這些,好嗎?”
  伊勢很不願意回到現實中。一時之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明媚的陽光似乎也隨之猛地黯淡了下來。
  “可我是壞女人嗎?您太太給我寄來那樣的一封信。可悲的是,她這麽做竟然是理所應當的。”
  “好了,你什麽都別去想了。讓我一個人考慮就行了。
  一切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伊勢的妻子友子也不是個壞女人,但是卻是個讓人愛不起來的女人。她比伊勢小五歲,今年三十六歲,終日少言寡語,性格像個男人,所以看上去很顯老相。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比丈夫伊勢更有錢。伊勢商事的資金始終在很緊張的周轉中,急需用的、稍微可觀一點的高額現金都須嚮銀行藉貸。然而友子卻擁有父母遺留下來的大筆的存款、股票和土地。至今為止,她一直緊攥着隨時可以兌換成大筆現金的寶貝,拒絶為伊勢的事業提供任何幫助,註入半點資金。
  “那個女人認為太陽教的太陽神比我更重要,她把一切都獻給了她的太陽神,獨獨把我丟在一邊。她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四處奔走,為太陽神傳道布教,現在人正在靜岡呢。
  說是要在靜岡設個分部,忙得熱火朝天的,誰知道她什麽時候回來!”
  他雖然說了別談這些,卻忍不住將心中的激憤一古腦地宣泄了出來,仿佛不吐不快似的。
  “可是,這也許是你不愛她造成的吧。您太太迷上太陽教也許是因為想彌補心中的失落。可是,如今看來,她的怨恨終究難平,所以纔會給你和我寄來那樣的信。您太太一定很恨我,她也一定恨着把愛給了我的你。我想她就要來報復了。”
  晴美說得一點兒都不假。友子在旅途中寄來的信中通篇都是狂熱的信教徒的詛咒,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的將來,你們就會受到偉大的太陽神的懲罰。神的旨諭在我心中。你們一定會自食惡果!罪人們,萬劫不復的罪人……”
  伊勢也曾嚮妻子提出過一兩次離婚的要求,但都遭到了友子的斷然拒絶。她甚至瘋了似的叫喊道:“你若敢跟我分手,我就讓你有好瞧的!”自此,特別愛面子的伊勢再難開口說出想要離婚的話了。
  “你們大概都以為我是養子,其實我不是。怎麽說好呢?我還未成年時,在親戚們喋喋不休的勸說下,聯繫了一戶願意資助我的人傢。那就是友子的父親,他為我提供了所有的學費。他想收我為養子,我死活不同意。後來,他又提出對等聯姻的條件,我不得不勉強答應了下來。現在想來,那正是我一生當中最失敗的决定。”
  “因此,社長。啊,對不起。因此,你纔和我約定,我倆單獨在一起時,不要稱呼你為‘社長’,對吧?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正是你不幸的標志。我終於明白啦。”
  “謝謝,謝謝你如此瞭解我。”
  “哦,親愛的,可我真的是愛你愛得要命啊!”
  晴美說着將身子倚了過來,伊勢趕忙伸手攬住了她的後腰,緊緊地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嘴唇。晴美光潔細膩的面頰在酒精的作用下,透出微微的紅暈,陣陣清幽的體香嚮伊勢襲來。晴空、高山、流水……美妙的大自然仿佛化成了一間偌大的閨房,房內衹留下了他們兩個人……這一切對於城市人伊勢來說是那麽的彌足珍貴。在這一瞬間,他拋開了所有俗世的羈絆,滿心歡喜地投入到大自然那充滿神奇魅力的懷抱中。
  不久,他們兩人並肩嚮采石場走去。
  “雖說並不是什麽景色優美的地方,但是很讓我留戀。
  因此總想帶你來看看。畢竟我的工廠在這裏存在了六七年哪。”
  “我也好想看一看你經營的工廠的遺址。”
  小碎石道旁,有一叢小樹林。樹林後面似乎有物體在移動。正當他們疑惑的時候,樹林後面竄出一隻髒兮兮的白毛狗,緊接着又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一直以為四周無人的兩個人一下子呆住了。
  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年紀在三十四五歲左右,上着一件褐色的夾剋,下穿一條土黃色的長褲,頂着一頭雜亂無章的頭髮,整個人顯得髒兮兮的。這副模樣若是在城裏,肯定會被人當作是流浪漢,但在偏僻的山野這或許是最普通不過的樣子。這是個皮膚曬得黝黑的莊稼漢。
  高個子男人笑嘻嘻地嚮這邊走來,還突然點了一下頭,行了個禮。
  “天氣真不錯啊……”
  雖是個莊稼漢,卻出奇地能說會道,表情也很輕鬆自然,但總給人一種與衆不同的感覺。
  “你是這個部落的人麽?”
  “是啊,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兒。因此,這裏將被水庫淹沒使我很難過。”
  他收住了笑容,臉上現出了痛苦的神情。
  “可不,真太可惜了。不過,覺得可惜的不光是你一個人。這個采石場就是我的,我不也把它拆掉了嘛。這個部落的人都覺得捨不得,但是他們也都認命了,已經搬到別處安傢落戶去了。”
  “但是,我沒法認命呀。我要一直呆在這兒,直到這裏被淹沒的那一天。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除了這些祖先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我要守着祖墳,呆在這兒陪着他們,直到大水淹沒。”
  大個子男人蹲在地上,撫摸着白毛狗,低着頭憂鬱地說道。
  “是嗎?你那樣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你真的沒有父母,沒有妻子嗎?當真是孤單單一個人嗎?那真的很難離開這些祖輩身邊呢。但是,沒有辦法呀。大傢都已放棄了呀!你除了認命以外也沒別的辦法了。還是帶上祖宗的靈位搬到別處去吧。你大概也領到拆遷費了吧?”
  “這是用錢就能換走的嗎?我求過他們幾百遍了,我說我一分錢也不要,衹求讓我留在這裏。可是他們卻不答應。”
  “不答應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很遺憾,你還是放棄吧。換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人生吧。請多保重。”
  伊勢截住了話頭,走開了。晴美眼眶都濕了。
  “那個人好可憐啊。”
  “人挺遲鈍。所以纔會認死理啊。這大概也是建水庫引發的悲劇之一吧。”
  大個子男人見他們兩人嚮前走去,又衝着他們的背影行了個禮,領着他那條白毛狗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雖然决定了一個人孤零零地奮戰到底,但還是想要有人作伴吧。
  一走進采石場的舊址,晴美便發現那裏的風景真的很壯觀。高聳的峻山像被用神斧劈鑿過一般,露出銅緑色的岩體。開鑿過的痕跡很有層次感。前方有個水池般大小的圓形深坑,被人為地打開了幾處缺口。那裏也有一層層被開鑿過的痕跡。
  “啊,太美啦!多像古羅馬的廢墟呀。那一層層的岩石多像野外劇場的觀衆席呀。”
  “你是說橢圓形競技場?確實,聽你這麽一說還真挺像。
  說起這藤瀨石可真是關東一寶啊。讓它們沉睡湖底真是太可惜了……啊,危險。這裏有口廢井!”
  “什麽?這地方有井……是工地上用的嗎?”
  晴美望着那口老井。井口周圍什麽也沒有。衹是用藤瀨石簡單地圍了一圈。井深三米左右,井底堆滿了小碎石塊,一點兒水都沒有。
  “是建工地時挖的。但是水老早就幹了,沒派上什麽用場。”
  “啊,好多石頭呀。這些都是從那邊山上采下來的吧。
  扔在這裏好像太可惜吧。”面前堆了一堆藤瀨石。
  “這衹是些碎石料。質地好的都已運走了,就剩下這些碎料了。讓它們和采石場建築的基石一起留在這兒吧。”
  就這麽幹站在那裏也沒意思,於是兩個人决定回到汽車上去。小碎石道比較難走,所以伊勢想起該牽着晴美的手,但為時已晚。晴美已“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摔倒在地上。
  他慌忙上前扶她起來,所幸的是晴美並未受傷。
  “鞋跟斷了。”
  晴美皺着眉頭,懊惱地站了起來。左邊高跟鞋的鞋跟已經扭斷了。在這種碎石道上穿高跟鞋走路確實有些勉為其難。
  “你要是穿雙低跟的就好了。”
  “是呀,我忘記了。”
  一直不遠不近跟在他們後面的大個子笑嘻嘻地靠了上來。那衹白毛狗一直跟在他身旁。“夫人,沒受傷吧。哎呀,鞋子壞啦!那可不好走喲。要不要我來背您?”
  晴美有點害怕,趕忙謝絶道:
  “不,不用了。謝謝你。”
  她捉住伊勢的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起來。雖然離汽車衹有兩百米遠,但他們卻花了很長時間。
  從東京出發時還亮錚錚的車身早已蒙上了一層灰塵。晴美依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汽車在坑窪不平的山道上顛簸着駛嚮前去。
  “還不到兩點呢。在天黑前肯定能趕回東京了。”
  “這麽早呀,真捨不得走。你明天又要變回社長了。”
  “我還帶你出來兜風吧。如果你願意,我每個星期天都可以帶你出來兜風。”
  晴美知道社長太太在傢的話,是不可能遠遊的,所以並沒有搭話。她戀戀不捨似的回頭張望着。
  “喂,那個人還站在那兒呢。笑嘻嘻的。不過那笑容好凄涼喲。”
  伊勢也回頭去看。果然,大個子就像個木樁子似的站在他們身後三十多米遠的地方,目送着他們離去。那條白毛狗老老實實地坐在主人身旁看着他們。正如晴美說的,大個子呆板木訥的臉上現出的笑容讓人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哀愁。
  (我還會再見到這個人。一定會再見到他。)
  伊勢忽然有種預感。一種幽暗、寂寞的預感,使他不由得聯想到寒冷的秋風。
  同一天傍晚,商業美術傢真下幸彥在銀座一傢名叫“藍色”的咖啡館裏挑了個臨窗的位子坐着等人。夕陽西下的餘輝照在大街上,使街景變得朦朧而不真實。
  馬路對面有一傢很有名的鞋店。緊挨着的是一傢專賣高檔貨的禮品店。再過來則是一傢有名的西餅店。西餅店旁邊的小鬍同開了個小門。西餅店樓上的水泥墻上挂着一張小小的“南偵探事務所”的招牌。
  (偵探事務所怎麽會在這種地方。還弄了這麽個又髒又難看的破招牌。這偵探所到底租的是西餅店的二樓還是三樓呢?難不成就在那個小鬍同裏嗎?)
  幸彥對銀座一帶可謂是了如指掌,竟也有看漏的地方。
  於是,他又盯着這塊招牌研究了一會兒。
  一輛豪華的大型轎車駛入了他的視綫,停在了街對面。
  (這車真棒。是卡迪拉剋呢!不過,怎麽灰撲撲的?這麽好的車不會瞎糟蹋吧。莫非是剛去遠處兜風回來?)
  衹見一個穿着銀灰色大衣的、老闆模樣的男人和一個穿着緑色寬擺大衣的年輕女子從車裏鑽了出來,走進了鞋店。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而女人則完全倚在男人的身上。看那女人的樣子倒並不像是在撒嬌,而像是腿腳受了傷,離開男人的攙扶就走不了路的樣子。
  兩人下車後,駕駛座上是空的。
  (是自己開的車,應該是一傢人去兜風了。嘿嘿,那女人長得好漂亮,那男人真夠有福氣的。)
  商業美術傢幸彥雖然過得挺富裕,但離擁有卡迪拉剋的生活還有相當的距離。他下意識地嘆息着自己不能給戀人芳江帶來和這個女人享受到的、同等的幸福。
  (怎麽搞的?這麽慢!她在忙什麽呢?)
  幸彥正想着的時候,就看到了芳江走在街對面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多褶的大衣,也是寬擺的。因為走路趕得急,所以臉看上去有些微微發紅。她走路的姿勢有種特有的躍動感,帶動着大衣也隨着她左右搖擺着。
  (比起剛纔的女人,還是芳江更有活力呀!多可愛啊!不過,不能給她好臉色看,害得我等了這麽半天。我要裝出生氣的樣子。)
  他一口氣喝幹了已經涼掉的咖啡,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嘴裏叼着一根煙。
  “讓你久等了。”
  可愛的朝天鼻,雙唇微啓,露出一排貝殼般的皓齒。
  “等了三十分鐘啦!我生氣了,以後再也不約你出來了!”
  “哎呀,真對不起。我是給哥哥挑生日禮物去了。你看這個怎麽樣?”
  芳江和幸彥並肩坐下,拿出一個包裝好的四方盒,遞給他看。
  “你哥哥很重要喲!”
  “嗯,當然。”
  “所以,讓我等半天也沒關係?”
  “哎呀,你這是什麽意思呀!是我不好。不過我已經說對不起了。都是‘大賞堂’給耽擱了。明明說好了的,卻忘了幫我刻字。他們說一會兒就能弄好,所以我就等了會兒啦……好啦,消消氣啦!”
  說着,芳江頑皮地看着幸彥,用肩膀輕輕地蹭着他。
  “好啦,好啦,我怎麽會和你生氣呢?剛纔那都是虛張聲勢。我覺得不該總給你笑臉看,所以纔……哈哈哈……”
  他也用肩膀親密地回應了她一下。
  “我就知道是這麽回事兒。不過,還是嚇了一跳。”
  芳江猛得鬆了口氣,撒着嬌說道:“你真好!”便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幸彥打開包裝紙,取出裏面的東西。
  “是個香煙盒?”
  “嗯,我下狠心買了個銀製的。”
  香煙盒閃閃發光,像面鏡子一樣,能照出人影來。幸彥拿在手上,“啪”的一聲把它打開,看刻在裏面的字。
  “‘送給親愛的哥哥。Y。’芳江的開頭字母是Y,幸彥也是哦!”
  “哎呀,真的呢。那就當作我們兩人合贈的吧。”
  “我也叫他哥哥?”
  “嗯,當然,就這麽着。”
  兩人四目相視,笑了起來。
  多麽燦爛的兩張笑臉啊!
  芳江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一邊喝着咖啡,一邊陷入了沉思。終於她又說起了老話題。
  “你什麽時候跟我哥哥說?”
  “再過些時候。現在你哥哥心情不好,對吧。我想等到你哥哥在報上受到好評,或者賣出畫作之後……”
  “可是,我們不是打算來年春天就結婚,租個公寓,搬出去住麽?再磨磨蹭蹭的就來不及了。哥哥可不是那麽容易說話的,他很不好對付,你也是知道的呀!”
  幸彥被說中要害,悶悶不樂。
  “確實是啊。良介君是個真正的畫傢。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個天才。雖然我也是個畫傢,但是是在靠商業美術掙錢的人。我是不能和他相提並論的。所以我對他一直心懷尊敬。可是,你哥哥卻看不起我。就算是天才,光畫些抽象派的畫也沒人肯買呀。他心裏嫉妒我能賺到錢,所以就越發做出一副蔑視我的樣子。說真的,我很怕開口和你哥哥說。因為一旦他說出‘不行’,我就沒轍了。而且我還擔心會和你哥哥吵起來。”
  “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也不能就這麽等下去呀。你還是趕緊跟他說說吧。”
  幸彥抱頭陷入了沉思。不一會兒,他的語氣變得開朗起來。“你什麽也沒提過吧。你哥哥或許早察覺到了吧。”
  “唉,也許吧。不過,我哥哥就像個小孩子,除了畫畫和喝酒,其它的事一點兒都不關心。他也許根本就覺察不到。我當上了服裝設計師,掙錢攢嫁妝,二十五歲該結婚了,等等,這些事他都一點也不過問。他自己的單身生活過得優哉悠哉的,似乎就認為妹妹也不需要嫁人。真是個不懂道理的哥哥呀。而且,他還愛酗酒,喝了酒就和街上的痞子、流氓打架……有時候,我真恨我這個唯一的哥哥。我常常覺得對不起你,幸彥。”
  “可是,你們兄妹的感情那麽好,真讓人羨慕呀!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你哥哥了。所以,我認為,為了可愛的妹妹的幸福,做哥哥的一定會讓步的。不過,話真不好說呀。正如你說的,他確實挺難纏的。”
  “所以,必須拿出勇氣來呀。我先去跟哥哥吹吹風,但你自己也一定要在一周之內親自找他談談。咱們就這麽定了。再這樣磨磨蹭蹭的拖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呀!”
  “行,就這麽說定了。確實,再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就這麽定了。下周之內我一定和他說。……不過,若我說了之後,你哥哥他不同意怎麽辦?”
  “我會求他的。如果那樣也不行,我就衹有下定决心,離開他了。雖然他會很可憐,但顧不了那麽多了。因為我愛你,我一定要嫁給幸彥,做幸彥你的新娘。”
  幸彥深深地低下頭,因為他的眼中早已蓄滿了淚水。芳江也是眼含熱淚。
  不一會兒,幸彥猛地擡起頭,用開朗的聲音說道:
  “好了,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今天別再提它了。我們去吃飯吧。去吃蘭蘭亭的鐵扒牛肉,怎麽樣?我記得你說過很愛吃的。然後,我們去看這個。”
  幸彥從口袋中掏出錢包,取出兩張票,擺到了芳江的面前。
  “啊,帝國劇院的立體聲電影!嘉賓席!哇!太棒啦!”
  芳江又露出了常有的可愛的笑容,一個勁兒地拍着手,高興得直蹦。不久,兩個人離開了咖啡店,肩並肩地走在銀座的大街上。
  前面的街角,新近開了一傢銀座畫廊。畫廊臨街的一面是玻璃櫥窗,所以看得到室內的情景。畫廊的墻上挂滿了大大小小裝飾精美的油畫。由於已近黃昏,店內幾乎沒有什麽客人,衹有兩三個美術傢打扮的人。
  幸彥和芳江並沒有留意這間畫廊。但巧的是,芳江的哥哥正好就是畫廊裏兩三個人當中的一個。他發現了從玻璃櫥窗前經過的妹妹芳江和幸彥的身影。
  良介留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前面的長發遮蓋住了前額、眉心,臉龐蒼白而清瘦。上身穿着一件走了形的黑燈芯絨上衣,下身穿着一條相同質地的肥大長褲,已洗得有些發白了。一雙眼睛銳利而有神。
  良介發現他們的身影後,吃了一驚。趕緊走到窗前,貼着玻璃窗,註視着他們的背影。他的眼中燃燒着熊熊的妒火,整個人一動也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化石。
第1章 若葉莊
  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時間已是第二年二月的下旬。
  
  一個天陰欲雪的寒夜,青山高樹街若葉莊公寓三樓三十六號的衝晴美的傢中,伊勢和晴美兩人正在看一封信。
  
  伊勢的太太友子,兩天前,到靜岡市的太陽教分部旅行去了。這個分部是於去年年底,在友子的積極奔走、大力推動之下纔設立的。因此,她被推薦為分部的最高顧問,時不時要上那裏去走一走。但是,她這次旅行卻並不是為了分部的事情,而是因為和伊勢發生了激烈爭吵,一氣之下纔離傢出走的。
  
  伊勢原本是一個性子很烈的人,他在事業上也總有一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衝勁兒。他堅决果斷的辦事作風令普通的商業對手望塵莫及。他之所以在個人的家庭問題上優柔寡斷、猶豫不决,衹不過是虛榮心在作祟。他不願意傢醜外揚,故而一味地隱忍着,逃避着。最近,他們之間的火山終於又重新爆發了。
  
  那天夜裏,伊勢夫婦又開始了口角,原因當然是為了晴美。兩人在老生常談的問題上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爭論不休。吵到最後,伊勢真的火了,他再也顧不上什麽面子,痛下决心地說道:
  
  “不管你再說什麽,我都要離婚。我已經鐵了心了,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打官司也好,幹什麽也好,我隨時奉陪,堅持到底,决不讓步。”
  
  這是他那天晚上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之後,無論友子怎樣吵鬧,他都不理不睬,始終沒再開口說話。
  
  最後,友子搬出狂熱的信教徒通常使用的套路,跪坐在太陽神的神像前,嘴裏念念有詞地詛咒起來。她的身子有節奏地、怪異地晃動着,雙手合十,上下揮舞着。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好行李,一聲招呼也沒打就離傢出走了。
  
  伊勢他們接到信之後纔知道,她是去了靜岡市太陽教的分部。友子寄給晴美的信中,寫滿了惡毒的詛咒。
  
  “你犯下了人神共棄的罪惡,世所難容。很快你就會體驗到太陽神的懲罰。哦!那是多麽的恐怖!你會被大卸八塊兒,在地獄的烈火中慢慢地焚燒……我看得見,也聽得到。
  
  你正在凄慘地哀號、呼救,你的臉因為劇烈的痛苦而扭麯變形……”
  
  信中充滿了狂熱的信教徒的執拗與恐怖。
  
  “這封信和以往的不同噢!我好擔心呀!我真的好害怕!”
  
  晴美邊說邊偎近了伊勢的身邊,仿佛身後有可怕的怪物一般。
  
  伊勢讀這封信時也感到了一種異樣的不安。友子的不辭而別,單單把恐嚇信寄給晴美一個人,等等,這些做法都不同於往常。信的字裏行間隱隱地透出一種徵兆,一股殺氣。
  
  但他沒有說出來,害怕嚇倒晴美。
  
  “她是氣瘋了,盡說些瘋話。說的是怪嚇人的,但她是不會幹的。這不,你不是好好地待在我身邊嗎?好啦,別管它了。今晚咱們就喝點熱乎的東西,放鬆一下吧。來個素燒怎麽樣?”
  
  外面下起了雨。
  
  他們在屋內點起了取暖用的煤氣爐。晴美打電話叫牛肉素燒店的夥計送來了牛肉和蔥等材料,在榻榻米房間的正中央放上了一張炕桌,把鍋坐在了煤氣爐上。
  
  牛肉就着日本酒真是美不可言,兩人圍着炕桌熱乎乎地吃起來。雖然他們的心中都在想着友子的詛咒,但是誰也沒說出來。酒過三巡之後,伊勢有了些酒意,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快活勁兒。晴美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吃完了晚飯。伊勢走到窗邊推開了拉窗,透過外面的玻璃門窗眺望屋外的夜景。藉助屋內透射出的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絲絲的雨幕。
  
  “外面冷得都要結冰啦!這樣的寒夜,蜷縮在溫暖的小屋中,安安靜靜地聊天,實在是再愜意不過的事。”
  
  伊勢由衷地說道。
  
  “是呀!我記得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一個夜晚……真叫人懷念呀!”
  
  兩個人就那麽坐着,陷入了沉默。
  
  “已經八點多了。”
  
  伊勢擡起手腕看了看表,冒出了一句話。
  
  晴美沒有答話,衝伊勢莞爾一笑,站了起來。她把炕桌上的東西收拾到了廚房,隨後,又到隔壁的房間去取被子。
  
  她住的這套公寓有兩個房間,外加廚房、浴室和衛生間。
  
  “我想上床之前把身子弄暖和點兒,所以提前把熱水器打開了,現在水已經燒熱了,你不去泡個澡嗎?”
  
  “我還有點兒暈乎乎的,想待會兒洗。你先去洗吧。”
  
  “那好吧。”
  
  晴美溫柔地一笑,走進了浴室。
  
  伊勢爬到煤氣爐跟前,將剩下的酒拿在手裏,自斟自飲起來。“這裏纔是真正的傢呀!”他的心中充滿了歸傢後的輕鬆和溫馨。
  
  忽然,門口傳來“梆、梆、梆”的敲門聲。
  
  “誰呀?”
  
  他大聲問道。
  
  “我是住在您對面的島村,麻煩您開個門。”
  
  是個女人的聲音。大概是住在對面三十五號的島村夫人,伊勢見過她。於是,他站起來走過去,打開鎖,正準備伸手去擰開門把手。
  
  然而,對方在門外已經性急地轉開了把手,猛地推門而入,衹見一團褐色的身影旋風一般衝了進來。
  
  想象不到的事發生了。伊勢沒想到會遭受到如此突然的襲擊,一時間,衹覺得血往上涌,腦袋嗡嗡作響。
  
  身穿褐色大衣的女人隨手關起門,上了鎖。她臉色蒼白,一雙狐狸似的吊梢眼布滿了血絲,失血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來人正是友子。
  
  友子把拿在手上的黑皮包往椅子上一扔,用嘶啞的聲音叫喊道:
  
  “我每次外出,你就會跑到這邊來。我早就知道了。今天,我索性豁出去了。我要執行太陽神的旨意。我下了車就直奔這裏,倘若今晚你不在,我或許還會心軟,放過你們。
  
  沒想到你當真在這兒,那就別怪我心狠啦!我要高舉太陽神的寶劍,手刃那個淫婦。”
  
  友子說完,三下五除二脫去了大衣。她裏面穿着一套緑色的西服套裝,手上握着一把不知從哪兒掏出來的、樣式怪異的短刀。刀已出了鞘,冰冷的刀刃在燈光下發出刺眼的寒光。
  
  “危險!別做傻事!要不然,你自己也完了!冷靜點兒,有話好好說。”伊勢大聲喊道。
  
  但是,友子就像一個夢遊者似的,什麽也聽不進去。她怒目圓睜,環視了一遍屋內,找尋目標。
  
  這時,從浴室傳來水聲,晴美似乎還未覺察到外面出了事。
  
  “那個賤人在洗澡嗎?真是太好啦!”
  
  伊勢衝上前去,想要阻止她。但是,處在狂亂狀態下的友子變得力大無窮,連伊勢也不是對手。
  
  友子是穿着鞋進屋的,此時,她用腳踹開了浴室的門,衝了進去。浴室裏隨即傳出扭打的聲音。
  
  伊勢緊隨其後衝了進去。衹見浴室正當中,渾身赤L的晴美和穿着緑色套裝的友子正一動不動地對峙着。晴美似乎虛脫了一般,空洞的眼神直直地呆望着前方,鮮血從她的左肩洶涌而出,順着胳膊一直流到手腕,嘀嘀嗒嗒地跌落到了地上。而友子則高舉着閃着寒光的短刀,正欲擊出第二下。
  
  伊勢慌忙四下尋找武器,隨手抽出一條晾在毛巾架上的幹毛巾。他把毛巾擰成長形的一股繩,猛地從後面套住了友子的脖子,下死勁兒地狠命勒住。他的理智早已經跑得無影無蹤,衹剩下動物的防禦本能了。
  
  友子拼命地掙紮着、反抗着,短刀在伊勢的面前來回比劃着,但怎麽也傷不着身後的伊勢。不一會兒,友子的臉就被勒得紅腫發紫,瞪得溜圓的吊梢眼也已經翻成了白眼珠,頭部像上了發條的偶人一樣,猛地扭嚮了伊勢。
  
  (現在鬆手的話,說不準會自找麻煩,必須再多勒會兒。)
  
  伊勢的雙手早已失去了知覺,但是一會兒之後,他還是感覺到雙手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很大的力量拉着他往下墜。
  
  友子的身體徹底地不動了,全身的分量都壓在了伊勢的手上。伊勢和友子的屍體一起倒在了地上。他費了半天的勁兒纔伸展開緊握毛巾的雙手,推開友子的屍體,將其攔腰放在浴缸邊上。
  
  赤LL的晴美依舊保持着剛纔的那副姿勢呆立着。鮮血從肩頭的傷口越涌越多,順着食指、中指、無名指,一路暢通無阻地流下來,流滿了一地。伊勢天真地看着這一幕,覺得就像彩色電影一樣,絢麗、燦爛,懾人心魄。
  
  忽然,晴美發出了一聲尖叫。伊勢吃了一驚,擡頭看着她的臉。原來,晴美剛剛發現自己胳膊上的鮮血。由於驚嚇過度,她的渾身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變得像紙一樣的蒼白,頽然地坐在了地上。
  
  看到這情況,伊勢纔回過神來。他想到外面的玻璃櫥櫃裏面有急救藥箱,便急忙跑出去拿了來。晴美的傷口有五釐米之長,但好在並不很深。伊勢幫她擦去血跡,細心地塗上紅藥水,敷上紗布之後,從胸口到肩膀很誇張地纏上了綳帶。
  
  “疼嗎?”
  
  “不,沒有想象中那麽疼。綳帶這麽綁是沒用的,還是用膠布好。把膠布剪長點兒,在紗布上交叉貼個十字就行了。”
  
  知道自己衹是受了點輕傷之後,晴美恢復了元氣。伊勢照她說的重新來了一遍。雖然傷口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血,但衹是傷在一條小靜脈上,所以並無大礙。
  
  “你趕緊出去穿衣服吧。”
  
  等晴美出去後,伊勢把浴室的磨砂玻璃門關上了。他獨自盯着友子的屍體。他心中並不後悔,衹是擔心她還會活過來。他認為,如是友子就這麽死掉該多幸福呀。於是,他又攥緊了勒在友子脖子上的毛巾,用盡全力係了個結實。
  
  伊勢回到房間,看見已經穿好衣服的晴美呆呆地倚靠在墻上,他無聲地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盤腿坐了下來。他仿佛是有意躲得遠遠的,連眼神都不敢與她相接。
  
  突然,他變得焦躁不安。
  
  (我殺了人啦!不行,我必須想想辦法。必須做好善後工作。)
  
  伊勢根本沒有自首的念頭。他滿腦子衹想着如何把屍體藏起來,永遠不讓別人發現。他的頭腦飛速運轉起來。就像平時在生意場上遇到了勁敵,非要一决高下不可。
  
  (公寓裏的人有沒有發現?)
  
  這是第一個要搞清楚的問題。
  
  (應該沒問題,不可能被發現的。)
  
  這座四層的公寓是最新式的鋼筋水泥結構,共有三個樓梯口,劃分成三個單元,每個單元每層衹有門對門的兩戶人傢,整棟樓房共有二十四個住戶。因此,晴美真正的鄰居衹有對面的一傢。兩傢之間還有樓梯和休息平臺隔着,再加上現在正是鼕天,傢傢戶戶門窗都關得很嚴實,有什麽動靜根本傳不出去,也聽不見。上下左右都是鋼筋水泥,隔音效果是絶對不成問題的。
  
  (那麽,公寓的大門那兒會不會有人看見呢?)
  
  雖說公寓有個大門,但既沒看門人,也沒傳達室,任何人都可以隨意進出。防盜措施衹是在各傢各戶的耶魯鎖上。
  
  這裏的每一戶人傢都配有一款造型獨特、精巧的門鎖,以防意外。
  
  (真的是人不知鬼不覺呢。這麽說移屍別處也很輕鬆。
  
  門外就停着我自己開來的汽車。嘿嘿,看來一切都挺順利,真是天助我也。)
  
  (但是,等等!友子她是坐什麽來的呢?她那個人是决不肯坐公共電車的。更何況這種雨夜。一定是坐出租車來的。那麽,出租車司機見過友子!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但是,仔細想一想,也不必為此擔心。通常,出租車是不會開進大門裏來的。因為從大門到公寓的任何一個樓梯口都很近,而且,院子裏面也沒有倒車的空地。按常理來說,出租車是會停在大門口外面的。因此,司機肯定弄不清友子的目的地是這二十四戶中的哪一傢。再說啦,這幢公寓裏的人乘出租車的有的是,坐出租車來這兒竄門兒的人也不少,一個晚上總有一二十輛車在門前停停走走的,誰又會在意到一個三十五六歲、身穿褐色大衣的女人呢?應該不會有人知道伊勢友子來過這兒。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可是,她的行李寄放在哪兒了呢?她剛纔說過沒回傢,直接從車站到這兒來的。那麽,到底是那個車站呢?是東京站?還是新橋站?真頭疼呀!)
  
  苦思冥想之中,他看到了丟在一旁的友子的黑皮包。他突然來了靈感,伸手拽過皮包,三下五除二打開了拉鏈,在放貴重物品的隔層裏仔細翻找。果然不出所料,他當真在一堆鈔票後面找到了一張小件物品的寄存單。是新橋站。
  
  (嘿嘿,越來越有意思了。誰也不知道友子回東京來了。
  
  當然,靜岡太陽教分部裏的人知道她回京了。但是,誰敢肯定她沒有臨時變卦,中途下車的可能性呀?新橋站的站務員不一定能記得友子,寄存處的人大概也不會記得。總之,衹要我一口咬定友子沒有回來過,或者說回來過,但不知什麽原因連傢也沒回就又上別處去了,誰也不會懷疑的。)
  
  有趣的是,在這種時候,伊勢還能如此思路清晰地考慮問題,就好像一個瀕臨破産的商人正在頑強地背水一戰。不過,在他看來,思考這種事,就像去研究殘棋譜一樣,充滿了無窮的樂趣,確實不失為一件快事。
  
  “啊!對了!”
  
  伊勢激動地叫了起來。
  
  晴美吃了一驚,轉過頭來看着他。
  
  “喂,晴美,你趕緊化裝成友子的模樣,出去旅行一趟。
  
  這樣一來,友子就不是死在這兒的了。你今晚立刻動身……對,就上熱海去。偽裝成友子從靜岡回來的途中在熱海過了一晚的假象。然後,你再變回自己,溜回東京來。明白了嗎?我們要讓人傢以為友子是在熱海死的。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啦!”
  
  晴美花了半天的時間去理解伊勢所說的話,終於明白了一個大概。
  
  “可是,你為什麽非要讓她死在熱海,就當她失蹤了多好。”
  
  “光失蹤不夠保險,要讓她徹底死掉纔安全。我有個好辦法。你穿上友子的衣服和大衣,不不,不,不,衹要穿上大衣就行了。你自己不是有一套差不多顔色的衣服嗎?穿上你自己的就行了。然後擦去口紅,換個發型,把自己打扮成友子的模樣,當然還要戴上友子的眼鏡,拿上她的皮包。另外,你把自己的大衣和皮包也包上帶着。啊,還有一件事。
  
  這是友子在新橋站行李寄存處的憑據。你冒充友子把它取出來,然後動身去熱海。現在出發的話,十二點鐘前後一定能到達目的地。
  
  “你到熱海後,隨便找個旅館住下來,住宿登記本上就填伊勢友子的名字,地址寫我傢的。第二天一大早,你就離開旅館,轉悠到鏡浦一帶,找個沒人的小樹林,換下大衣,除去眼鏡,塗上口紅,扮回自己,再把友子的大衣、皮包和行李丟在懸崖邊上,偽裝成她從那裏跳海自殺的假象。這些絶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所以你必須一大早行動。而且在行動時,你要留心四周,在確認後面的路上、前面的海上沒有過路的行人或漁船後才能動手。我想,鼕天的早晨應該問題不大。你明白了吧。嗯……這樣一來你得嚮公司請一天假呢。你就說請假去湘南地區的朋友傢了。”
  
  晴美欽佩地看着伊勢,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思路依舊如此清晰、敏捷,真令人吃驚。到底是男人。真不愧是社長。
  
  不過,她總覺得還有些不妥的地方,開口說道:
  
  “可是,她的屍體怎麽處理,不能就這麽放着吧?”
  
  晴美點出了問題的關鍵。
  
  被她這麽一問,伊勢也開始面露難色了。
  
  “當然,這纔是最大的難題。我們把它搬到我的汽車上,放進行李箱裏,運到一個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去。但是,什麽地方好呢?剛纔我一直在思考,可就是想不出好主意來。”
  
  挖坑埋、沉水底,都不行。使用這些招數導致失敗的例子太多了。最終總會被人發現的。用煉鋼爐、硫酸水毀屍滅跡的例子在犯罪史上也並不鮮見,但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伊勢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個藏屍毀跡的辦法,但又都被他自己否定了。
  
  (還有井底藏屍法。我好像在誰的小說中讀到過。但是,去哪兒找這麽個合適的廢井呢?好像有一個現成的。那好,就用這一招。但是,它在哪兒呢?啊,我怎麽想不起來了?記得很清楚的,很熟悉的呀。……我記得那地方還曾經被用很大的鉛字印出來過的。是報紙!就是兩三天前的報紙!……可惡,我怎麽就是想不起來呢?……啊,想起來啦!水庫!藤瀨水庫!采石場的廢井!報上登了,三月一號水庫就要正式蓄水了。今天是二月二十五號,也就是還有四天。)
  
  伊勢想出這麽個好辦法,不禁興奮地看着晴美,對她說道:
  
  “你還記得藤瀨水庫采石場的廢井嗎?”
  
  “那個用緑色的藤瀨石圍起來的老井嗎?”
  
  “對,就是弄斷你高跟鞋的地方。我用車把屍體運到那兒去。”伊勢擡起手腕兒看了看表,繼續說着,“啊,已經九點了。開車到那兒要花兩個小時,加上辦其他事,一共需要兩個半小時,來回就是五六個小時時間。天亮之前絶對可以趕回東京的。但任務很艱巨呀!路上也許會被人看見,但暫時管不了那麽多了。又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就讓她葬身於湖底吧。我把屍體丟進那口廢井,再在上面投些大石頭、小石塊,把它完完全全地蓋住,嚴嚴實實地埋起來。這麽做屍體就不會浮上來了。
  
  “把屍體藏在即將蓄水的水庫底下,是多麽精妙絶倫的主意啊!永遠都不用擔心會被人發現。新水庫蓄水可是千載難逢的一件事兒。我竟然有這等幸運!”
  
  晴美呆呆地看着伊勢興奮的臉,心想,男人是多麽了不起的動物呀。絲毫沒有罪惡感,可以如此冷靜。
  
  (但是,會不會有疏漏的地方呢?因為稍有不慎就會有滅頂之災呀!絶對有必要再細細推量一番。)
  
  伊勢仰頭看着天花板,心裏默算着什麽,足足沉默了十五六分鐘。
  
  “好啦,應該沒問題的。一定可以成功。晴美,你也必須小心謹慎。這可到了咱倆的生死關頭了。你一定要冷靜、細心、大膽。你肯定能做到的。要有自信。好啦,你都明白了吧。”
  
  “是的,我想我沒問題。我一定會做好的。但是,比起我自己,我更擔心你呀。去水庫的路不好走,很容易發生意外的。”
  
  “我不怕。我要嚮命運發起挑戰,我的一生不是都在和命運抗爭着嗎?而且,我一嚮都是勝利者。這次,我也要拚拼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試試再說。沒有這點兒鬥志和闖勁兒怎能過五關斬六將呢?……好了,咱們別忘了把你要用的東西留下來。大衣、手提包、眼鏡,還有這張行李寄存單。另外,再把你自己的大衣、手提包用包袱布包起來。用純一色的包袱布,千萬別用有標記的。”
  
  伊勢說着走進了浴室。他還沒有完全清醒,所以在他眼中,友子的屍體衹是一件物品。他把友子的頭扳了過來,取下眼鏡,伸手遞給隨後跟進來的晴美。
  
  “你記清楚她是這種發型。也許沒有辦法弄得一模一樣,但衹要看上去差不多就行了。這套衣服就甭脫了,不過要把名字弄掉。你去拿把剪刀來。”
  
  他們把友子上衣和下裝的名字都剪了去。又翻找了一遍所有的口袋,確信沒有留下任何可辨別死者身份的綫索。
  
  “她是穿着鞋進來的,這鞋就算了,甭脫了。鞋子上不會有名字。你自己也有一雙類似的黑皮鞋,你就穿自己的出門。……嗯……好像還有點兒什麽。啊,對了。短刀。”
  
  他從屍體下面找出短刀。雖然,刀刃上並沒有留下血跡,但他還是打上肥皂,用熱水仔細地清洗了一遍。刀鞘在房間的地板上找到了。於是,他把刀插回刀鞘,用友子口袋裏的手帕包裹好,別在了友子的褲腰帶上。他是擔心分開放的話,一不小心就會遺忘的。讓短刀和屍首一起永遠地埋滿葬在井底吧。當然,扔到井底之前,他會解開手帕,一點兒痕跡也不讓它留下。
  
  “接下來,咱們要把房間裏的血跡和指紋都抹去。任何細節都不能疏漏。”
  
  浴室裏雖然有不少血跡,但並沒有弄到友子的身上。兩人合力將屍體擡了出去,然後用水徹底地清洗了浴室。
  
  “你看你的衣服,血都滲出來了。等會兒出發前,換好衣服後,用剪刀把NY、外套上有血跡的地方全鉸下來,連同剛纔的紗布、藥棉一起燒掉。千萬別忘了,還有有名字的地方也要剪掉。剩下的破爛就用舊報紙,不,不能用印了字的東西,就用新的包裝紙袋吧。傢裏還有吧。用它包起來,等一會兒在路上隨便丟到河裏或其他什麽地方。
  
  “大門和浴室的門把手上或許留下了友子的指紋,我現在就去擦幹淨。”
  
  他從挂在房間裏的大衣口袋中取出皮手套,套在手上,拿着手帕把兩處門上的裏外把手都認真地擦了一遍。為慎重起見,他連房間拉門、隔扇、浴室的玻璃門等伸手能夠着的地方也擦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必須趕緊把屍體運到停在大門外的汽車上。這纔是第一道真正的難關。若是在這個環節上出了問題,一切就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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