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江户川乱步 Edogawa Ranpo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4年10月21日1965年7月28日)
十字路
序幕
  虽说是走过多次的熟路,但毕竟不同于都市里的宽敞大道,伊势省吾不得不集中精力去驾驶汽车。坐在身旁的晴美随车晃动着的温暖身躯、情人间无拘无束的亲密碰触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体香,与悄悄潜入车内的山野的气息完美地调和在一起,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可此刻他只敢分出一半的注意力去体味这一切。
  “你来过很多次了吧。在山里兜风,我可是头一回!真怪吓人的哟!这边就是峡谷啦!总觉得汽车就像要冲出山道一样,吓得我心一个劲儿地乱跳。没问题吧,要出事儿就完了。还没到么?”
  今天,晴美的身上可看不出半点儿社长秘书的样子。因为没有外人,所以说起话来很随便,一点也不客气。伊势饶有兴趣地感受着她的这种变化。
  “嗯,还没有。就算我们一块儿死了也值得吧。在这样的美景中。瞧,你快瞧,那水多美!还有那块岩石的样子。
  那肯定就是人们说的‘礼帽岩’。不过,可惜的是,现在听不到,告诉你,春夏两季的鸟鸣声真是棒极啦!”
  “哎呀,危险!你还是小心点吧。这里可尽是弯道哦!”
  与晴美肌肤相亲已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可奇怪的是,他对她竟然一点腻烦的感觉也没有。比起家里徒有夫妻名分的妻子那个狂热的信教徒,他倒觉得晴美更像是自己的另一半。晴美确实让人有这种感觉。她并不像一般的秘书小姐,只是个做摆设用的漂亮花瓶,而是个能对他体贴入微的好女人。
  虽然,时下已进入了十二月,但天空依旧很晴朗。就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星期天,伊势如约带着晴美来藤濑看采石场的旧址。晴美就像一个要去郊游的女学生一样乐得又蹦又跳,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汽车在青梅公路上,沿着多摩川驶出了谷泽镇,随即攀上了弯弯曲曲的山道。他们将途经藤濑水库工地,到达目的地——藤濑部落。
  不久,汽车离开了峡谷,驶上了通往山顶的坡道。顿时,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他们透过高大的杉树林叶间的缝隙向下眺望开去。
  “瞧,那里就是水库。大得惊人吧。它有八十米高,虽然只能算是个中型水库,但也相当于两座半楼房那么高。这得用多少混凝土呀。现在它基本上已建成了。不过离蓄水还有一段时间。要是蓄满水的话,站在这里望下去,湖光粼粼,肯定非常壮观。”
  “啊,这工程太伟大了!这和我去看大佛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今天来这儿真是来对啦!山里太好了!我要把东京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
  “嗯,忘了的好。今天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
  不久,汽车偏离了大道,驶入了下山的坡路,直奔目的地——即将沉入人工湖底的藤濑部落。他们脚下的车道就是用伊势曾经经营过的采石场开采出的藤濑石铺成的。
  “这里真的将变成一个大水库吗?啊,那里还有房子呢!那也会迁走吗?”
  “嗯,是的。他们想尽量推迟搬迁的日子吧。这个部落总共只有五十几户人家,大部分都搬了,有的连房子都拆走啦。但好像还有四五处房子没动。不过,搬迁已成定局了。
  这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土地呀!而且祖坟是迁不走的,当然舍不得啦!唉,没办法呀!……来,咱们就在这儿下车走一走吧。”
  “带上便当吧。”
  “好,你拿上那盒三明治就行了,我口袋里有威士忌。
  咱们找个地方野餐。”
  伊势虽然刚过四十,但看起来比实际显老。虽说这样反倒与他伊势商事社长的身份很相称,但是与很显年轻的二十五岁的晴美在一起时,常常会被人误认为是两父女,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一些自卑。因此,当晴美不顾年龄差距,疯狂地爱上他时,他不禁感到由衷的喜悦和快慰。
  沿着坑洼不平的山道步行两百米左右,就能看到大面积袒露的大山的地表。这是座美丽的铜绿色的石山。
  “那就是我以前的采石场。那种绿色的岩石是蛇纹岩的一种,叫做藤濑石。采石场的建筑都被拆走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要知道,这曾经是我的副业,生意兴旺得很呢!你瞧,采下来的绿色石料还堆在那边呢。它们可是建筑用的好材料呀。”
  “你也是这水库的受害者呢。”
  “嗯,是受了不少损失。虽然与东京都谈判之后,得到了一笔很可观的收购费,但与继续这份事业相比,实在是相差得太远啦。”
  路右边是一大片碎石滩,一条宽阔的河流从眼前奔流而过。藤濑部落就位于峡谷最深处的山谷中。眼前的河流并不像一般的山间小溪,它与平原上的河流别无二致。河滩上的碎石大部分都带着这里特有的、美丽的铜绿色。
  “怎么样?就在这河边用餐吧。”
  “行,不错。那块大石头挺好,就在那上面休息一下吧。”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虽然山里的冷空气使人感到凉飕飕的,但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是很温暖。两人坐着的铜绿色的大石头已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了。
  他们从饭盒中取出三明治,分而食之,其乐融融。伊势从口袋里掏出银质的威士忌酒瓶,一点点的喝了起来。
  “你不来点儿吗?”
  晴美并不擅长喝酒,但她说过喜欢威士忌滑过嗓尖儿时那种辣辣的感觉。
  河水清澈透明,从小碎石上流过时发出“哗啦”、“哗啦”清脆的响声。偶尔,还能看见一条条小鱼在水中敏捷地嬉戏。
  鹰巢山耸立在正前方,平缓的山体在阳光的笼罩下显得有些朦胧,使得原本碧绿色的山体呈现出浓重的墨绿色。山麓在从河滩上升起的阳光中轻轻舞动。
  “您太太几时回来?”
  晴美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山峦,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别谈这些,好吗?”
  伊势很不愿意回到现实中。一时之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明媚的阳光似乎也随之猛地黯淡了下来。
  “可我是坏女人吗?您太太给我寄来那样的一封信。可悲的是,她这么做竟然是理所应当的。”
  “好了,你什么都别去想了。让我一个人考虑就行了。
  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吧。”
  伊势的妻子友子也不是个坏女人,但是却是个让人爱不起来的女人。她比伊势小五岁,今年三十六岁,终日少言寡语,性格像个男人,所以看上去很显老相。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比丈夫伊势更有钱。伊势商事的资金始终在很紧张的周转中,急需用的、稍微可观一点的高额现金都须向银行借贷。然而友子却拥有父母遗留下来的大笔的存款、股票和土地。至今为止,她一直紧攥着随时可以兑换成大笔现金的宝贝,拒绝为伊势的事业提供任何帮助,注入半点资金。
  “那个女人认为太阳教的太阳神比我更重要,她把一切都献给了她的太阳神,独独把我丢在一边。她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四处奔走,为太阳神传道布教,现在人正在静冈呢。
  说是要在静冈设个分部,忙得热火朝天的,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他虽然说了别谈这些,却忍不住将心中的激愤一古脑地宣泄了出来,仿佛不吐不快似的。
  “可是,这也许是你不爱她造成的吧。您太太迷上太阳教也许是因为想弥补心中的失落。可是,如今看来,她的怨恨终究难平,所以才会给你和我寄来那样的信。您太太一定很恨我,她也一定恨着把爱给了我的你。我想她就要来报复了。”
  晴美说得一点儿都不假。友子在旅途中寄来的信中通篇都是狂热的信教徒的诅咒,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的将来,你们就会受到伟大的太阳神的惩罚。神的旨谕在我心中。你们一定会自食恶果!罪人们,万劫不复的罪人……”
  伊势也曾向妻子提出过一两次离婚的要求,但都遭到了友子的断然拒绝。她甚至疯了似的叫喊道:“你若敢跟我分手,我就让你有好瞧的!”自此,特别爱面子的伊势再难开口说出想要离婚的话了。
  “你们大概都以为我是养子,其实我不是。怎么说好呢?我还未成年时,在亲戚们喋喋不休的劝说下,联系了一户愿意资助我的人家。那就是友子的父亲,他为我提供了所有的学费。他想收我为养子,我死活不同意。后来,他又提出对等联姻的条件,我不得不勉强答应了下来。现在想来,那正是我一生当中最失败的决定。”
  “因此,社长。啊,对不起。因此,你才和我约定,我俩单独在一起时,不要称呼你为‘社长’,对吧?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正是你不幸的标志。我终于明白啦。”
  “谢谢,谢谢你如此了解我。”
  “哦,亲爱的,可我真的是爱你爱得要命啊!”
  晴美说着将身子倚了过来,伊势赶忙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腰,紧紧地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嘴唇。晴美光洁细腻的面颊在酒精的作用下,透出微微的红晕,阵阵清幽的体香向伊势袭来。晴空、高山、流水……美妙的大自然仿佛化成了一间偌大的闺房,房内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这一切对于城市人伊势来说是那么的弥足珍贵。在这一瞬间,他抛开了所有俗世的羁绊,满心欢喜地投入到大自然那充满神奇魅力的怀抱中。
  不久,他们两人并肩向采石场走去。
  “虽说并不是什么景色优美的地方,但是很让我留恋。
  因此总想带你来看看。毕竟我的工厂在这里存在了六七年哪。”
  “我也好想看一看你经营的工厂的遗址。”
  小碎石道旁,有一丛小树林。树林后面似乎有物体在移动。正当他们疑惑的时候,树林后面窜出一只脏兮兮的白毛狗,紧接着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直以为四周无人的两个人一下子呆住了。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纪在三十四五岁左右,上着一件褐色的夹克,下穿一条土黄色的长裤,顶着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这副模样若是在城里,肯定会被人当作是流浪汉,但在偏僻的山野这或许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子。这是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庄稼汉。
  高个子男人笑嘻嘻地向这边走来,还突然点了一下头,行了个礼。
  “天气真不错啊……”
  虽是个庄稼汉,却出奇地能说会道,表情也很轻松自然,但总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你是这个部落的人么?”
  “是啊,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因此,这里将被水库淹没使我很难过。”
  他收住了笑容,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
  “可不,真太可惜了。不过,觉得可惜的不光是你一个人。这个采石场就是我的,我不也把它拆掉了嘛。这个部落的人都觉得舍不得,但是他们也都认命了,已经搬到别处安家落户去了。”
  “但是,我没法认命呀。我要一直呆在这儿,直到这里被淹没的那一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这些祖先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我要守着祖坟,呆在这儿陪着他们,直到大水淹没。”
  大个子男人蹲在地上,抚摸着白毛狗,低着头忧郁地说道。
  “是吗?你那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真的没有父母,没有妻子吗?当真是孤单单一个人吗?那真的很难离开这些祖辈身边呢。但是,没有办法呀。大家都已放弃了呀!你除了认命以外也没别的办法了。还是带上祖宗的灵位搬到别处去吧。你大概也领到拆迁费了吧?”
  “这是用钱就能换走的吗?我求过他们几百遍了,我说我一分钱也不要,只求让我留在这里。可是他们却不答应。”
  “不答应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很遗憾,你还是放弃吧。换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吧。请多保重。”
  伊势截住了话头,走开了。晴美眼眶都湿了。
  “那个人好可怜啊。”
  “人挺迟钝。所以才会认死理啊。这大概也是建水库引发的悲剧之一吧。”
  大个子男人见他们两人向前走去,又冲着他们的背影行了个礼,领着他那条白毛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虽然决定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奋战到底,但还是想要有人作伴吧。
  一走进采石场的旧址,晴美便发现那里的风景真的很壮观。高耸的峻山像被用神斧劈凿过一般,露出铜绿色的岩体。开凿过的痕迹很有层次感。前方有个水池般大小的圆形深坑,被人为地打开了几处缺口。那里也有一层层被开凿过的痕迹。
  “啊,太美啦!多像古罗马的废墟呀。那一层层的岩石多像野外剧场的观众席呀。”
  “你是说椭圆形竞技场?确实,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说起这藤濑石可真是关东一宝啊。让它们沉睡湖底真是太可惜了……啊,危险。这里有口废井!”
  “什么?这地方有井……是工地上用的吗?”
  晴美望着那口老井。井口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用藤濑石简单地围了一圈。井深三米左右,井底堆满了小碎石块,一点儿水都没有。
  “是建工地时挖的。但是水老早就干了,没派上什么用场。”
  “啊,好多石头呀。这些都是从那边山上采下来的吧。
  扔在这里好像太可惜吧。”面前堆了一堆藤濑石。
  “这只是些碎石料。质地好的都已运走了,就剩下这些碎料了。让它们和采石场建筑的基石一起留在这儿吧。”
  就这么干站在那里也没意思,于是两个人决定回到汽车上去。小碎石道比较难走,所以伊势想起该牵着晴美的手,但为时已晚。晴美已“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摔倒在地上。
  他慌忙上前扶她起来,所幸的是晴美并未受伤。
  “鞋跟断了。”
  晴美皱着眉头,懊恼地站了起来。左边高跟鞋的鞋跟已经扭断了。在这种碎石道上穿高跟鞋走路确实有些勉为其难。
  “你要是穿双低跟的就好了。”
  “是呀,我忘记了。”
  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个子笑嘻嘻地靠了上来。那只白毛狗一直跟在他身旁。“夫人,没受伤吧。哎呀,鞋子坏啦!那可不好走哟。要不要我来背您?”
  晴美有点害怕,赶忙谢绝道:
  “不,不用了。谢谢你。”
  她捉住伊势的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起来。虽然离汽车只有两百米远,但他们却花了很长时间。
  从东京出发时还亮铮铮的车身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尘。晴美依旧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山道上颠簸着驶向前去。
  “还不到两点呢。在天黑前肯定能赶回东京了。”
  “这么早呀,真舍不得走。你明天又要变回社长了。”
  “我还带你出来兜风吧。如果你愿意,我每个星期天都可以带你出来兜风。”
  晴美知道社长太太在家的话,是不可能远游的,所以并没有搭话。她恋恋不舍似的回头张望着。
  “喂,那个人还站在那儿呢。笑嘻嘻的。不过那笑容好凄凉哟。”
  伊势也回头去看。果然,大个子就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他们身后三十多米远的地方,目送着他们离去。那条白毛狗老老实实地坐在主人身旁看着他们。正如晴美说的,大个子呆板木讷的脸上现出的笑容让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
  (我还会再见到这个人。一定会再见到他。)
  伊势忽然有种预感。一种幽暗、寂寞的预感,使他不由得联想到寒冷的秋风。
  同一天傍晚,商业美术家真下幸彦在银座一家名叫“蓝色”的咖啡馆里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着等人。夕阳西下的余辉照在大街上,使街景变得朦胧而不真实。
  马路对面有一家很有名的鞋店。紧挨着的是一家专卖高档货的礼品店。再过来则是一家有名的西饼店。西饼店旁边的小胡同开了个小门。西饼店楼上的水泥墙上挂着一张小小的“南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侦探事务所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还弄了这么个又脏又难看的破招牌。这侦探所到底租的是西饼店的二楼还是三楼呢?难不成就在那个小胡同里吗?)
  幸彦对银座一带可谓是了如指掌,竟也有看漏的地方。
  于是,他又盯着这块招牌研究了一会儿。
  一辆豪华的大型轿车驶入了他的视线,停在了街对面。
  (这车真棒。是卡迪拉克呢!不过,怎么灰扑扑的?这么好的车不会瞎糟蹋吧。莫非是刚去远处兜风回来?)
  只见一个穿着银灰色大衣的、老板模样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绿色宽摆大衣的年轻女子从车里钻了出来,走进了鞋店。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而女人则完全倚在男人的身上。看那女人的样子倒并不像是在撒娇,而像是腿脚受了伤,离开男人的搀扶就走不了路的样子。
  两人下车后,驾驶座上是空的。
  (是自己开的车,应该是一家人去兜风了。嘿嘿,那女人长得好漂亮,那男人真够有福气的。)
  商业美术家幸彦虽然过得挺富裕,但离拥有卡迪拉克的生活还有相当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叹息着自己不能给恋人芳江带来和这个女人享受到的、同等的幸福。
  (怎么搞的?这么慢!她在忙什么呢?)
  幸彦正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了芳江走在街对面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多褶的大衣,也是宽摆的。因为走路赶得急,所以脸看上去有些微微发红。她走路的姿势有种特有的跃动感,带动着大衣也随着她左右摇摆着。
  (比起刚才的女人,还是芳江更有活力呀!多可爱啊!不过,不能给她好脸色看,害得我等了这么半天。我要装出生气的样子。)
  他一口气喝干了已经凉掉的咖啡,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烟。
  “让你久等了。”
  可爱的朝天鼻,双唇微启,露出一排贝壳般的皓齿。
  “等了三十分钟啦!我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约你出来了!”
  “哎呀,真对不起。我是给哥哥挑生日礼物去了。你看这个怎么样?”
  芳江和幸彦并肩坐下,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四方盒,递给他看。
  “你哥哥很重要哟!”
  “嗯,当然。”
  “所以,让我等半天也没关系?”
  “哎呀,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是我不好。不过我已经说对不起了。都是‘大赏堂’给耽搁了。明明说好了的,却忘了帮我刻字。他们说一会儿就能弄好,所以我就等了会儿啦……好啦,消消气啦!”
  说着,芳江顽皮地看着幸彦,用肩膀轻轻地蹭着他。
  “好啦,好啦,我怎么会和你生气呢?刚才那都是虚张声势。我觉得不该总给你笑脸看,所以才……哈哈哈……”
  他也用肩膀亲密地回应了她一下。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还是吓了一跳。”
  芳江猛得松了口气,撒着娇说道:“你真好!”便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幸彦打开包装纸,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个香烟盒?”
  “嗯,我下狠心买了个银制的。”
  香烟盒闪闪发光,像面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幸彦拿在手上,“啪”的一声把它打开,看刻在里面的字。
  “‘送给亲爱的哥哥。Y。’芳江的开头字母是Y,幸彦也是哦!”
  “哎呀,真的呢。那就当作我们两人合赠的吧。”
  “我也叫他哥哥?”
  “嗯,当然,就这么着。”
  两人四目相视,笑了起来。
  多么灿烂的两张笑脸啊!
  芳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陷入了沉思。终于她又说起了老话题。
  “你什么时候跟我哥哥说?”
  “再过些时候。现在你哥哥心情不好,对吧。我想等到你哥哥在报上受到好评,或者卖出画作之后……”
  “可是,我们不是打算来年春天就结婚,租个公寓,搬出去住么?再磨磨蹭蹭的就来不及了。哥哥可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他很不好对付,你也是知道的呀!”
  幸彦被说中要害,闷闷不乐。
  “确实是啊。良介君是个真正的画家。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个天才。虽然我也是个画家,但是是在靠商业美术挣钱的人。我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所以我对他一直心怀尊敬。可是,你哥哥却看不起我。就算是天才,光画些抽象派的画也没人肯买呀。他心里嫉妒我能赚到钱,所以就越发做出一副蔑视我的样子。说真的,我很怕开口和你哥哥说。因为一旦他说出‘不行’,我就没辙了。而且我还担心会和你哥哥吵起来。”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也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呀。你还是赶紧跟他说说吧。”
  幸彦抱头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他的语气变得开朗起来。“你什么也没提过吧。你哥哥或许早察觉到了吧。”
  “唉,也许吧。不过,我哥哥就像个小孩子,除了画画和喝酒,其它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也许根本就觉察不到。我当上了服装设计师,挣钱攒嫁妆,二十五岁该结婚了,等等,这些事他都一点也不过问。他自己的单身生活过得优哉悠哉的,似乎就认为妹妹也不需要嫁人。真是个不懂道理的哥哥呀。而且,他还爱酗酒,喝了酒就和街上的痞子、流氓打架……有时候,我真恨我这个唯一的哥哥。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幸彦。”
  “可是,你们兄妹的感情那么好,真让人羡慕呀!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你哥哥了。所以,我认为,为了可爱的妹妹的幸福,做哥哥的一定会让步的。不过,话真不好说呀。正如你说的,他确实挺难缠的。”
  “所以,必须拿出勇气来呀。我先去跟哥哥吹吹风,但你自己也一定要在一周之内亲自找他谈谈。咱们就这么定了。再这样磨磨蹭蹭的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行,就这么说定了。确实,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就这么定了。下周之内我一定和他说。……不过,若我说了之后,你哥哥他不同意怎么办?”
  “我会求他的。如果那样也不行,我就只有下定决心,离开他了。虽然他会很可怜,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爱你,我一定要嫁给幸彦,做幸彦你的新娘。”
  幸彦深深地低下头,因为他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芳江也是眼含热泪。
  不一会儿,幸彦猛地抬起头,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今天别再提它了。我们去吃饭吧。去吃兰兰亭的铁扒牛肉,怎么样?我记得你说过很爱吃的。然后,我们去看这个。”
  幸彦从口袋中掏出钱包,取出两张票,摆到了芳江的面前。
  “啊,帝国剧院的立体声电影!嘉宾席!哇!太棒啦!”
  芳江又露出了常有的可爱的笑容,一个劲儿地拍着手,高兴得直蹦。不久,两个人离开了咖啡店,肩并肩地走在银座的大街上。
  前面的街角,新近开了一家银座画廊。画廊临街的一面是玻璃橱窗,所以看得到室内的情景。画廊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装饰精美的油画。由于已近黄昏,店内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两三个美术家打扮的人。
  幸彦和芳江并没有留意这间画廊。但巧的是,芳江的哥哥正好就是画廊里两三个人当中的一个。他发现了从玻璃橱窗前经过的妹妹芳江和幸彦的身影。
  良介留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前面的长发遮盖住了前额、眉心,脸庞苍白而清瘦。上身穿着一件走了形的黑灯芯绒上衣,下身穿着一条相同质地的肥大长裤,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一双眼睛锐利而有神。
  良介发现他们的身影后,吃了一惊。赶紧走到窗前,贴着玻璃窗,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妒火,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化石。
第1章 若叶庄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时间已是第二年二月的下旬。
  
  一个天阴欲雪的寒夜,青山高树街若叶庄公寓三楼三十六号的冲晴美的家中,伊势和晴美两人正在看一封信。
  
  伊势的太太友子,两天前,到静冈市的太阳教分部旅行去了。这个分部是于去年年底,在友子的积极奔走、大力推动之下才设立的。因此,她被推荐为分部的最高顾问,时不时要上那里去走一走。但是,她这次旅行却并不是为了分部的事情,而是因为和伊势发生了激烈争吵,一气之下才离家出走的。
  
  伊势原本是一个性子很烈的人,他在事业上也总有一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冲劲儿。他坚决果断的办事作风令普通的商业对手望尘莫及。他之所以在个人的家庭问题上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只不过是虚荣心在作祟。他不愿意家丑外扬,故而一味地隐忍着,逃避着。最近,他们之间的火山终于又重新爆发了。
  
  那天夜里,伊势夫妇又开始了口角,原因当然是为了晴美。两人在老生常谈的问题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吵到最后,伊势真的火了,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痛下决心地说道:
  
  “不管你再说什么,我都要离婚。我已经铁了心了,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打官司也好,干什么也好,我随时奉陪,坚持到底,决不让步。”
  
  这是他那天晚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之后,无论友子怎样吵闹,他都不理不睬,始终没再开口说话。
  
  最后,友子搬出狂热的信教徒通常使用的套路,跪坐在太阳神的神像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诅咒起来。她的身子有节奏地、怪异地晃动着,双手合十,上下挥舞着。第二天一早,她收拾好行李,一声招呼也没打就离家出走了。
  
  伊势他们接到信之后才知道,她是去了静冈市太阳教的分部。友子寄给晴美的信中,写满了恶毒的诅咒。
  
  “你犯下了人神共弃的罪恶,世所难容。很快你就会体验到太阳神的惩罚。哦!那是多么的恐怖!你会被大卸八块儿,在地狱的烈火中慢慢地焚烧……我看得见,也听得到。
  
  你正在凄惨地哀号、呼救,你的脸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信中充满了狂热的信教徒的执拗与恐怖。
  
  “这封信和以往的不同噢!我好担心呀!我真的好害怕!”
  
  晴美边说边偎近了伊势的身边,仿佛身后有可怕的怪物一般。
  
  伊势读这封信时也感到了一种异样的不安。友子的不辞而别,单单把恐吓信寄给晴美一个人,等等,这些做法都不同于往常。信的字里行间隐隐地透出一种征兆,一股杀气。
  
  但他没有说出来,害怕吓倒晴美。
  
  “她是气疯了,尽说些疯话。说的是怪吓人的,但她是不会干的。这不,你不是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吗?好啦,别管它了。今晚咱们就喝点热乎的东西,放松一下吧。来个素烧怎么样?”
  
  外面下起了雨。
  
  他们在屋内点起了取暖用的煤气炉。晴美打电话叫牛肉素烧店的伙计送来了牛肉和葱等材料,在榻榻米房间的正中央放上了一张炕桌,把锅坐在了煤气炉上。
  
  牛肉就着日本酒真是美不可言,两人围着炕桌热乎乎地吃起来。虽然他们的心中都在想着友子的诅咒,但是谁也没说出来。酒过三巡之后,伊势有了些酒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快活劲儿。晴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吃完了晚饭。伊势走到窗边推开了拉窗,透过外面的玻璃门窗眺望屋外的夜景。借助屋内透射出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丝丝的雨幕。
  
  “外面冷得都要结冰啦!这样的寒夜,蜷缩在温暖的小屋中,安安静静地聊天,实在是再惬意不过的事。”
  
  伊势由衷地说道。
  
  “是呀!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夜晚……真叫人怀念呀!”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陷入了沉默。
  
  “已经八点多了。”
  
  伊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冒出了一句话。
  
  晴美没有答话,冲伊势莞尔一笑,站了起来。她把炕桌上的东西收拾到了厨房,随后,又到隔壁的房间去取被子。
  
  她住的这套公寓有两个房间,外加厨房、浴室和卫生间。
  
  “我想上床之前把身子弄暖和点儿,所以提前把热水器打开了,现在水已经烧热了,你不去泡个澡吗?”
  
  “我还有点儿晕乎乎的,想待会儿洗。你先去洗吧。”
  
  “那好吧。”
  
  晴美温柔地一笑,走进了浴室。
  
  伊势爬到煤气炉跟前,将剩下的酒拿在手里,自斟自饮起来。“这里才是真正的家呀!”他的心中充满了归家后的轻松和温馨。
  
  忽然,门口传来“梆、梆、梆”的敲门声。
  
  “谁呀?”
  
  他大声问道。
  
  “我是住在您对面的岛村,麻烦您开个门。”
  
  是个女人的声音。大概是住在对面三十五号的岛村夫人,伊势见过她。于是,他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锁,正准备伸手去拧开门把手。
  
  然而,对方在门外已经性急地转开了把手,猛地推门而入,只见一团褐色的身影旋风一般冲了进来。
  
  想象不到的事发生了。伊势没想到会遭受到如此突然的袭击,一时间,只觉得血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
  
  身穿褐色大衣的女人随手关起门,上了锁。她脸色苍白,一双狐狸似的吊梢眼布满了血丝,失血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来人正是友子。
  
  友子把拿在手上的黑皮包往椅子上一扔,用嘶哑的声音叫喊道:
  
  “我每次外出,你就会跑到这边来。我早就知道了。今天,我索性豁出去了。我要执行太阳神的旨意。我下了车就直奔这里,倘若今晚你不在,我或许还会心软,放过你们。
  
  没想到你当真在这儿,那就别怪我心狠啦!我要高举太阳神的宝剑,手刃那个淫妇。”
  
  友子说完,三下五除二脱去了大衣。她里面穿着一套绿色的西服套装,手上握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样式怪异的短刀。刀已出了鞘,冰冷的刀刃在灯光下发出刺眼的寒光。
  
  “危险!别做傻事!要不然,你自己也完了!冷静点儿,有话好好说。”伊势大声喊道。
  
  但是,友子就像一个梦游者似的,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怒目圆睁,环视了一遍屋内,找寻目标。
  
  这时,从浴室传来水声,晴美似乎还未觉察到外面出了事。
  
  “那个賤人在洗澡吗?真是太好啦!”
  
  伊势冲上前去,想要阻止她。但是,处在狂乱状态下的友子变得力大无穷,连伊势也不是对手。
  
  友子是穿着鞋进屋的,此时,她用脚踹开了浴室的门,冲了进去。浴室里随即传出扭打的声音。
  
  伊势紧随其后冲了进去。只见浴室正当中,浑身赤L的晴美和穿着绿色套装的友子正一动不动地对峙着。晴美似乎虚脱了一般,空洞的眼神直直地呆望着前方,鲜血从她的左肩汹涌而出,顺着胳膊一直流到手腕,嘀嘀嗒嗒地跌落到了地上。而友子则高举着闪着寒光的短刀,正欲击出第二下。
  
  伊势慌忙四下寻找武器,随手抽出一条晾在毛巾架上的干毛巾。他把毛巾拧成长形的一股绳,猛地从后面套住了友子的脖子,下死劲儿地狠命勒住。他的理智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动物的防御本能了。
  
  友子拼命地挣扎着、反抗着,短刀在伊势的面前来回比划着,但怎么也伤不着身后的伊势。不一会儿,友子的脸就被勒得红肿发紫,瞪得溜圆的吊梢眼也已经翻成了白眼珠,头部像上了发条的偶人一样,猛地扭向了伊势。
  
  (现在松手的话,说不准会自找麻烦,必须再多勒会儿。)
  
  伊势的双手早已失去了知觉,但是一会儿之后,他还是感觉到双手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很大的力量拉着他往下坠。
  
  友子的身体彻底地不动了,全身的分量都压在了伊势的手上。伊势和友子的尸体一起倒在了地上。他费了半天的劲儿才伸展开紧握毛巾的双手,推开友子的尸体,将其拦腰放在浴缸边上。
  
  赤LL的晴美依旧保持着刚才的那副姿势呆立着。鲜血从肩头的伤口越涌越多,顺着食指、中指、无名指,一路畅通无阻地流下来,流满了一地。伊势天真地看着这一幕,觉得就像彩色电影一样,绚丽、灿烂,慑人心魄。
  
  忽然,晴美发出了一声尖叫。伊势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的脸。原来,晴美刚刚发现自己胳膊上的鲜血。由于惊吓过度,她的浑身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变得像纸一样的苍白,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看到这情况,伊势才回过神来。他想到外面的玻璃橱柜里面有急救药箱,便急忙跑出去拿了来。晴美的伤口有五厘米之长,但好在并不很深。伊势帮她擦去血迹,细心地涂上红药水,敷上纱布之后,从胸口到肩膀很夸张地缠上了绷带。
  
  “疼吗?”
  
  “不,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绷带这么绑是没用的,还是用胶布好。把胶布剪长点儿,在纱布上交叉贴个十字就行了。”
  
  知道自己只是受了点轻伤之后,晴美恢复了元气。伊势照她说的重新来了一遍。虽然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但只是伤在一条小静脉上,所以并无大碍。
  
  “你赶紧出去穿衣服吧。”
  
  等晴美出去后,伊势把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关上了。他独自盯着友子的尸体。他心中并不后悔,只是担心她还会活过来。他认为,如是友子就这么死掉该多幸福呀。于是,他又攥紧了勒在友子脖子上的毛巾,用尽全力系了个结实。
  
  伊势回到房间,看见已经穿好衣服的晴美呆呆地倚靠在墙上,他无声地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盘腿坐了下来。他仿佛是有意躲得远远的,连眼神都不敢与她相接。
  
  突然,他变得焦躁不安。
  
  (我杀了人啦!不行,我必须想想办法。必须做好善后工作。)
  
  伊势根本没有自首的念头。他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把尸体藏起来,永远不让别人发现。他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就像平时在生意场上遇到了劲敌,非要一决高下不可。
  
  (公寓里的人有没有发现?)
  
  这是第一个要搞清楚的问题。
  
  (应该没问题,不可能被发现的。)
  
  这座四层的公寓是最新式的钢筋水泥结构,共有三个楼梯口,划分成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每层只有门对门的两户人家,整栋楼房共有二十四个住户。因此,晴美真正的邻居只有对面的一家。两家之间还有楼梯和休息平台隔着,再加上现在正是冬天,家家户户门窗都关得很严实,有什么动静根本传不出去,也听不见。上下左右都是钢筋水泥,隔音效果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那么,公寓的大门那儿会不会有人看见呢?)
  
  虽说公寓有个大门,但既没看门人,也没传达室,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防盗措施只是在各家各户的耶鲁锁上。
  
  这里的每一户人家都配有一款造型独特、精巧的门锁,以防意外。
  
  (真的是人不知鬼不觉呢。这么说移尸别处也很轻松。
  
  门外就停着我自己开来的汽车。嘿嘿,看来一切都挺顺利,真是天助我也。)
  
  (但是,等等!友子她是坐什么来的呢?她那个人是决不肯坐公共电车的。更何况这种雨夜。一定是坐出租车来的。那么,出租车司机见过友子!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但是,仔细想一想,也不必为此担心。通常,出租车是不会开进大门里来的。因为从大门到公寓的任何一个楼梯口都很近,而且,院子里面也没有倒车的空地。按常理来说,出租车是会停在大门口外面的。因此,司机肯定弄不清友子的目的地是这二十四户中的哪一家。再说啦,这幢公寓里的人乘出租车的有的是,坐出租车来这儿窜门儿的人也不少,一个晚上总有一二十辆车在门前停停走走的,谁又会在意到一个三十五六岁、身穿褐色大衣的女人呢?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伊势友子来过这儿。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可是,她的行李寄放在哪儿了呢?她刚才说过没回家,直接从车站到这儿来的。那么,到底是那个车站呢?是东京站?还是新桥站?真头疼呀!)
  
  苦思冥想之中,他看到了丢在一旁的友子的黑皮包。他突然来了灵感,伸手拽过皮包,三下五除二打开了拉链,在放贵重物品的隔层里仔细翻找。果然不出所料,他当真在一堆钞票后面找到了一张小件物品的寄存单。是新桥站。
  
  (嘿嘿,越来越有意思了。谁也不知道友子回东京来了。
  
  当然,静冈太阳教分部里的人知道她回京了。但是,谁敢肯定她没有临时变卦,中途下车的可能性呀?新桥站的站务员不一定能记得友子,寄存处的人大概也不会记得。总之,只要我一口咬定友子没有回来过,或者说回来过,但不知什么原因连家也没回就又上别处去了,谁也不会怀疑的。)
  
  有趣的是,在这种时候,伊势还能如此思路清晰地考虑问题,就好像一个濒临破产的商人正在顽强地背水一战。不过,在他看来,思考这种事,就像去研究残棋谱一样,充满了无穷的乐趣,确实不失为一件快事。
  
  “啊!对了!”
  
  伊势激动地叫了起来。
  
  晴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着他。
  
  “喂,晴美,你赶紧化装成友子的模样,出去旅行一趟。
  
  这样一来,友子就不是死在这儿的了。你今晚立刻动身……对,就上热海去。伪装成友子从静冈回来的途中在热海过了一晚的假象。然后,你再变回自己,溜回东京来。明白了吗?我们要让人家以为友子是在热海死的。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啦!”
  
  晴美花了半天的时间去理解伊势所说的话,终于明白了一个大概。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让她死在热海,就当她失踪了多好。”
  
  “光失踪不够保险,要让她彻底死掉才安全。我有个好办法。你穿上友子的衣服和大衣,不不,不,不,只要穿上大衣就行了。你自己不是有一套差不多颜色的衣服吗?穿上你自己的就行了。然后擦去口红,换个发型,把自己打扮成友子的模样,当然还要戴上友子的眼镜,拿上她的皮包。另外,你把自己的大衣和皮包也包上带着。啊,还有一件事。
  
  这是友子在新桥站行李寄存处的凭据。你冒充友子把它取出来,然后动身去热海。现在出发的话,十二点钟前后一定能到达目的地。
  
  “你到热海后,随便找个旅馆住下来,住宿登记本上就填伊势友子的名字,地址写我家的。第二天一大早,你就离开旅馆,转悠到镜浦一带,找个没人的小树林,换下大衣,除去眼镜,涂上口红,扮回自己,再把友子的大衣、皮包和行李丢在悬崖边上,伪装成她从那里跳海自殺的假象。这些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所以你必须一大早行动。而且在行动时,你要留心四周,在确认后面的路上、前面的海上没有过路的行人或渔船后才能动手。我想,冬天的早晨应该问题不大。你明白了吧。嗯……这样一来你得向公司请一天假呢。你就说请假去湘南地区的朋友家了。”
  
  晴美钦佩地看着伊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思路依旧如此清晰、敏捷,真令人吃惊。到底是男人。真不愧是社长。
  
  不过,她总觉得还有些不妥的地方,开口说道:
  
  “可是,她的尸体怎么处理,不能就这么放着吧?”
  
  晴美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被她这么一问,伊势也开始面露难色了。
  
  “当然,这才是最大的难题。我们把它搬到我的汽车上,放进行李箱里,运到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去。但是,什么地方好呢?刚才我一直在思考,可就是想不出好主意来。”
  
  挖坑埋、沉水底,都不行。使用这些招数导致失败的例子太多了。最终总会被人发现的。用炼钢炉、硫酸水毁尸灭迹的例子在犯罪史上也并不鲜见,但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伊势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藏尸毁迹的办法,但又都被他自己否定了。
  
  (还有井底藏尸法。我好像在谁的小说中读到过。但是,去哪儿找这么个合适的废井呢?好像有一个现成的。那好,就用这一招。但是,它在哪儿呢?啊,我怎么想不起来了?记得很清楚的,很熟悉的呀。……我记得那地方还曾经被用很大的铅字印出来过的。是报纸!就是两三天前的报纸!……可恶,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啊,想起来啦!水库!藤濑水库!采石场的废井!报上登了,三月一号水库就要正式蓄水了。今天是二月二十五号,也就是还有四天。)
  
  伊势想出这么个好办法,不禁兴奋地看着晴美,对她说道:
  
  “你还记得藤濑水库采石场的废井吗?”
  
  “那个用绿色的藤濑石围起来的老井吗?”
  
  “对,就是弄断你高跟鞋的地方。我用车把尸体运到那儿去。”伊势抬起手腕儿看了看表,继续说着,“啊,已经九点了。开车到那儿要花两个小时,加上办其他事,一共需要两个半小时,来回就是五六个小时时间。天亮之前绝对可以赶回东京的。但任务很艰巨呀!路上也许会被人看见,但暂时管不了那么多了。又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就让她葬身于湖底吧。我把尸体丢进那口废井,再在上面投些大石头、小石块,把它完完全全地盖住,严严实实地埋起来。这么做尸体就不会浮上来了。
  
  “把尸体藏在即将蓄水的水库底下,是多么精妙绝伦的主意啊!永远都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新水库蓄水可是千载难逢的一件事儿。我竟然有这等幸运!”
  
  晴美呆呆地看着伊势兴奋的脸,心想,男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动物呀。丝毫没有罪恶感,可以如此冷静。
  
  (但是,会不会有疏漏的地方呢?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有灭顶之灾呀!绝对有必要再细细推量一番。)
  
  伊势仰头看着天花板,心里默算着什么,足足沉默了十五六分钟。
  
  “好啦,应该没问题的。一定可以成功。晴美,你也必须小心谨慎。这可到了咱俩的生死关头了。你一定要冷静、细心、大胆。你肯定能做到的。要有自信。好啦,你都明白了吧。”
  
  “是的,我想我没问题。我一定会做好的。但是,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你呀。去水库的路不好走,很容易发生意外的。”
  
  “我不怕。我要向命运发起挑战,我的一生不是都在和命运抗争着吗?而且,我一向都是胜利者。这次,我也要拚拼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试试再说。没有这点儿斗志和闯劲儿怎能过五关斩六将呢?……好了,咱们别忘了把你要用的东西留下来。大衣、手提包、眼镜,还有这张行李寄存单。另外,再把你自己的大衣、手提包用包袱布包起来。用纯一色的包袱布,千万别用有标记的。”
  
  伊势说着走进了浴室。他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在他眼中,友子的尸体只是一件物品。他把友子的头扳了过来,取下眼镜,伸手递给随后跟进来的晴美。
  
  “你记清楚她是这种发型。也许没有办法弄得一模一样,但只要看上去差不多就行了。这套衣服就甭脱了,不过要把名字弄掉。你去拿把剪刀来。”
  
  他们把友子上衣和下装的名字都剪了去。又翻找了一遍所有的口袋,确信没有留下任何可辨别死者身份的线索。
  
  “她是穿着鞋进来的,这鞋就算了,甭脱了。鞋子上不会有名字。你自己也有一双类似的黑皮鞋,你就穿自己的出门。……嗯……好像还有点儿什么。啊,对了。短刀。”
  
  他从尸体下面找出短刀。虽然,刀刃上并没有留下血迹,但他还是打上肥皂,用热水仔细地清洗了一遍。刀鞘在房间的地板上找到了。于是,他把刀插回刀鞘,用友子口袋里的手帕包裹好,别在了友子的裤腰带上。他是担心分开放的话,一不小心就会遗忘的。让短刀和尸首一起永远地埋满葬在井底吧。当然,扔到井底之前,他会解开手帕,一点儿痕迹也不让它留下。
  
  “接下来,咱们要把房间里的血迹和指纹都抹去。任何细节都不能疏漏。”
  
  浴室里虽然有不少血迹,但并没有弄到友子的身上。两人合力将尸体抬了出去,然后用水彻底地清洗了浴室。
  
  “你看你的衣服,血都渗出来了。等会儿出发前,换好衣服后,用剪刀把NY、外套上有血迹的地方全铰下来,连同刚才的纱布、药棉一起烧掉。千万别忘了,还有有名字的地方也要剪掉。剩下的破烂就用旧报纸,不,不能用印了字的东西,就用新的包装纸袋吧。家里还有吧。用它包起来,等一会儿在路上随便丢到河里或其他什么地方。
  
  “大门和浴室的门把手上或许留下了友子的指纹,我现在就去擦干净。”
  
  他从挂在房间里的大衣口袋中取出皮手套,套在手上,拿着手帕把两处门上的里外把手都认真地擦了一遍。为慎重起见,他连房间拉门、隔扇、浴室的玻璃门等伸手能够着的地方也擦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必须赶紧把尸体运到停在大门外的汽车上。这才是第一道真正的难关。若是在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一切就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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