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江户川乱步 Edogawa Ranpo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4年10月21日1965年7月28日)
骗子手和空气男
  江户川乱步(1894-1965)本名平井太郎。日本著名小说家,被誉为“侦探推理小说之父”,是日本推理“本格派”的创始人。
  真正让乱步声名大噪的不是初期的短篇小说,而是后来的通俗长篇推理小说。
  
  骗子手和空气男(1959年11月)
第1章 骗子手和空气男
  这个故事同时间和场所的关系不大。可以写成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事情,或者换成其它的时代,根本不会影响到故事本身的叙述。假如登场人物不是日本人的话,读者在理解上可能会有些困难,所以我设定登场人物是日本人。当然,也可以构思成外国人。也就是说像英语中“onceuponatime”(很久以前)
  等的叙述方式。那么,首先让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我”自我介绍一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我有一个绰号,被人称作“空气男”。所谓“空气男”,可能让人联想到透明人什么的,但实际的意思是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凡人。更确切地讲是一个比普通人更没用的男人。
  从青年时代起我就是个好健忘的家伙。对于人类来说,适当的忘却是必要的,而我健忘的却是这个必要的十倍左右。比如说,昨天聊天的内容,到了今天就忘得干干净净。
  对于朋友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不可靠的事情了。有一次,一个朋友说我像是空气一样没有依靠的男人,于是那以后我就有了“空气男”的绰号。
  相对而言我比较能记住抽象的东西,至于具体数字或者固有名词什么的肯定会忘掉。另外,我对于时间概念也很模糊,无法回忆比如昨天几点钟做了什么事情等等。
  事物在我的记忆里并不能像照过的相片那样留下清晰的印象,不过其中的一些奇怪且抽象的东西却能以含糊不清的形式留在脑海中。我自己也认为“空气男”这个绰号还是相当合适的。
  我很快就能忘记喜悦、悲伤和憎恨等情感方面的东西。
  为此,别人有时骂我是忘恩之徒,但也有人夸我想得开。
  因此,我是一个执著心很淡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面,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神经质的地方。
  记忆力对于写作来说是最重要的。我因为缺乏这点,所以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可能会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
  但是,我并非凭记忆而是靠空想编造出具体的事实。我比较擅长使前后符合。我喜欢摆弄几何学理论,对此多少有些自信。且让我试一试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说不定会取得意外的成功呐。
  我就是这样一个比普通人更没用的男人,因此对世上的普通事物不感兴趣。我的注意力常常被风云突变的东西和异常的事物吸引。但仅仅这么说并不充分。对于实际发生的事件、报纸或者秘密通信报道的事件,不管它们如何的异常,我也不感兴趣。我对于实际发生的杀人案件毫无兴趣,但是对于杀人小说,并且越是虚构的,就越感兴趣。因为我喜欢虚构、而非真实的东西。
  我是在1959年写这个故事的。书中的事件却是很早以前发生的。故事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中期开始,当时我30岁左右。
  那时,我单身住在东京的公寓里面,尚未结婚,亲人也就母亲一个人。她住在乡下,并且小有积蓄,过着无忧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什么工作也不干,靠着从母亲那里要来的零花钱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
  当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有时也拜托前辈帮帮忙,在公司里找一份差事,不过没有一次能坚持到半年。我之所以对新闻报道和图片不感兴趣,是因为我根本不关心尘世的变迁。
  靠着母亲的汇款,我随意地辞掉工作。那么,我不工作又做些什么呢?几乎什么事也不做。躺在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廉价公寓里,一边读着无聊的讲谈书,一边往烟灰缸里堆积烟头。
  所谓的“讲谈书”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即便有,好像也被更改为“读物”一类的东西,变得毫无趣味。以前的讲谈书可是完全根据有名的说书人讲的内容抄下来的,其中的妙趣非言语所能表达。我当时是从租书店老板那里搜寻这种书来读的。
  我最喜欢侦探小说和怪奇小说。那个时代虽然没有《早川推理小说》等便利性的读物,但是西洋和日本国内均有各种类似的书籍,于是我从租书店借来如饥似渴地阅读。
  当然,我也不是总呆在公寓里。我对体育不感兴趣,有时去看电影,或者到曲艺场溜达。偶尔也光顾妓院满足一下生理上的需要。我也不讨厌喝酒,只不过不怎么能喝。
  有一次,我遇上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我的生活也因此完全发生改变。
  那时候,家乡的母亲寄来的生活费较多,手头比较宽裕,所以闲着没事到东京站去逛。
  除了电影和曲艺,我还喜欢火车站。我觉得对于观察众生百态来说火车站是最合适的场所。其中,上野火车站又是最好的。我在车站内来回走动,或者长时间地坐在三等候车室内的椅子上。
  但是那一次,我不知怎么没有去上野站,而是去了东京站。一会儿坐在候车室里,一会儿在乘车口宽广的月台上溜达,观察人群,不知不觉自己也想搭一趟火车。
  于是,我走到一、二等票的售票处立刻买了一张二等票。前面已经说过,我的手头比较宽裕。不过这趟车不是特快,而是普通列车。
  不用说,我没有穿旅行用的服装。碎白道花纹的普通和服外面套了一件同样质地的短外褂。那时候,街上仍有一半左右的人穿和服。
  因为是每站都停的列车,所以连二等车厢也不怎么挤,到处都有空位。
  我的座位靠窗,周围都有人:对面两个,我这边也有两个。我身边是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正对面悠然坐着的是一位皮肤白皙、长脸的绅士,浓密的头发梳分得甚是漂亮,鼻子下留着小胡子,下巴上也有一小撮胡须。此人着装朴素,黑领带、黑西服、黑袜、黑皮鞋,但是很有些装腔作势的样子。年龄看上去比我年长五六岁。他旁边的一名公司干部职员模样、身着洋装、年龄在50岁左右的男子正在浏览报纸。
  我在横滨站早早地买了车站盒饭和茶水。我非常喜欢吃这种车站盒饭。硬米饭菜肴、炒鸡蛋、鱼糕、牛肉、藕、腌萝卜等对普通人来说难吃的车站盒饭却是我的至爱。我有个习惯,上了火车后,即便不到吃饭时间,也要买好几次车站盒饭。甚至可以是说为了吃车站盒饭才乘火车的。并且限于那种盒装便当,而不是大碗鳝鱼饭、加级鱼饭、洋便当什么的。
  话说回来,我慢腾腾地吃完刚才买的便当,一一拣起残留在盒底的米粒送入口中后,找了张包装纸包好空盒子顺手扔到座位底下。然后抬起头环视车厢内的其他人。发现邻座的妇女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面前一身黑色服装的绅士的膝盖处。绅士的膝盖上该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那个绅士正低头看摊在膝盖上的一本书,但是书页上没有一个字。打开的书页两边完全是空白的。我终于明白邻座的妇女为何以那种异样的眼光注视他了。我的眼睛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妇女察觉出我也注意到这个奇怪的现象,于是看了看我。两个人的眼睛互相对视。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是很奇怪吧。”但是,出于礼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笑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或许自己的眼睛看错的缘故。
  说不定这本书是用淡白色墨水印刷的,再不然就是用非常小的字体印刷的?我瞟了几眼,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不过是空白的纸张。
  一身黑衣服的绅士聚精会神地看那本空白书。他一边翻书页,一边独自发笑,上面似乎写着很有趣的故事。翻过来的第二页依然没有字,完全是张白纸。
  那个时候,黑衣绅士的身旁年龄在50岁左右、一副公司干部职员模样的男子把一直看着的报纸塞到座位后面,点起了一根烟。他好像注意到我和妇人的视线,于是朝黑衣绅士的膝盖看,也是一脸吃惊的样子。然后他频频转头,注视黑衣绅士的侧脸,想要说些什么。这个干部模样的职员似乎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重新扭正身体,捧起搁在旁边座位上的一本周刊杂志继续读起来。
  过了一会儿,黑衣绅士改变读书的姿势,一只手把书举到齐眼高的位置。从我这边可以看到蓝黑色的书皮背。上面用金色字体印有“德·肯西杀人艺术论”的字样。这是那个抽鴉片的文学家所写的《杀人艺术论》,很有名。我记得以前谷崎润一郎曾在杂志上连载过该书的日文译本,但我不知道是否编辑成书。现在我眼前的那本书的背面并没有译者的名字。大概不是谷崎的译本,而是其他人最近出版的吧。不过,不管怎么说,由于我是空气男,不敢擅自结论。这本《杀人艺术论》说不定是世人皆知的译本。
  尽管如此,这本书的书页上为什么是空白的呢?这个男子为什么看起来还很高兴地在埋头阅读呢?
  我忽然想到,这或许是一本新发明的书,也许乍一看是空白的,但如果戴上某种有色眼镜就可以看到书上的字了。
  但是,这个绅士并没有戴眼镜。我感觉他好像戴了夹鼻眼镜,可是仔细观察,发现他确实没戴。
第2章 金色罐子
  绅士依旧在埋头读书。有时候他翻纸张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像电影里特意放大纸张发出的声音一样。我站起来,假装取行李架上的私人物品,偷偷朝他的那本书上看,那页纸还是空白的,没有一个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的话,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平时在白天的时候,即使不睡觉,有时也会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这也是“空气男”的一个特性。并且这种情况最容易在乘坐交通工具时发生。
  
  记不清什么时候,有一次我乘坐从上野车站开往仙台方向的火车,当时我正在看书,偶然抬眼看到一个脱俗美女已经坐在我的面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这是个异常美丽的女子。我看了她一眼,身体就感到被电了一般。她的脸好像被聚光灯照射,从周围许多人的脸中凸显出来。
  
  我装作没有看她的样子,长时间地偷偷欣赏。然后又把目光扫回到杂志上。过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美女已经连人影都不见了。我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猜想她或许是上厕所,抱着一线希望等了一站地,结果我面前的座位依然是空的。
  
  我想她可能换座位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站起来找。我所在的车厢当然不用说了,前后两节车厢里也没有了。所以只能认为刚才的女子是我在做白日梦。
  
  我一边联想,一边观察眼前的绅士,然后又注意到奇怪的东西。最初瞥眼的时候,感觉这个绅士好像戴着眼镜。但是仔细一看并没有。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有一根像是夹鼻眼镜上的黑色细绳的东西从绅士的耳朵垂到脸颊上的缘故。我刚才的注意力完全被空白书吸引,不知不觉忘了仔细观察这个东西。现在认真一看,真是一根不可思议的黑绳。
  
  那是一根光滑的黑色绸布绳子,一端做成圆环状挂在耳朵上,垂下来的另一端含在口中。我想起来了,他好像一直叼着,没有松口过。绳头上好像附着什么,他不停地吮吸那个东西。不,又好像不是这样。我感到反而是绳头紧紧地系在口中的某个地方。
  
  这根神秘的绳子和空白书同样是不可思议的。他究竟出于何种原因用黑绳连接耳朵和嘴巴呢?
  
  过了好长时间。我邻座的妇女和斜对面干部职员模样的男子在国府津下了车,他们的座位后来一直空着。
  
  只剩下我和黑衣绅士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绅士依然叼着黑丝绳的一端,不过已经不看书了。我刚才看见他合上书,顺手塞进身旁的包里。
  
  过了一会儿,绅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袋,里面装了十多个小金桔,他挑了一个,轻轻送入口中,连皮一块儿咀嚼。即使在吃东西的时候,他也没有让黑丝绳从口中松开。
  
  我好奇地心里直发痒。前面说过,我虽然是“空气男”,但是好奇心却比常人强一倍。
  
  现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对坐着,机会不错,我决心和他说说话。
  
  “很冒昧地打搅您一下……”
  
  我唐突地说道。绅士静静地看着我的脸,保持沉默,像是在等我说后面的话。他下巴上的胡须很漂亮,更让人感到是一个穿戴漂亮的中年人。
  
  “您为什么一直叼着那个黑丝绳。从您上车的时刻起就没有松口过。为什么连吃饭的时候也那样呢?我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向您问了很奇怪的问题,还请您原谅我的失礼。”
  
  绅士稍微环视了四周,然后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回答。
  
  “啊,是这件事情啊。您怀疑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也没有什么的啦,只是在做实验。”
  
  他笑嘻嘻地这么说着。那是一种歌德所著的《浮士德》中魔鬼般异样的笑容。
  
  “您所说的实验是什么呢?”
  
  “实际上我是在顺信堂大学工作的医生。我和那里的六位同事正从事柑橘类水果影响胃液作用的实验。其他六个人分别用其它水果,我担当的是金桔方面的实验。所以,我这周除了金桔不吃其它东西。
  
  “这个黑绳呢,它一直通到我的胃里。绳头处扎有一个极小的金色罐子。每隔四个小时,我要取出那个罐子,把积累的胃液倒进这个瓶中。”
  
  绅士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平底茶色药瓶,可以看见里面储存了起泡沫的液体,约有瓶子容积的三分之一左右。绅士一边把它塞回内侧的口袋,一边说:“我要把这个带到大学的化学实验室进行研究,并做相应的记录……”
  
  听到这番不可思议的解释,我吃惊地张大嘴,顿时感到那个可爱的金色罐子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
  
  我沉默了片刻,在内心体味那种魅力。不久,我决定再确认一个疑问。
  
  “您能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吗?”
  
  “是什么?”
  
  下巴留胡须的医学工作者笑呵呵地回答。
  
  “您刚才看的是德·肯西的《杀人艺术论》吧。我以前也读过那本书,但我不知道已经出版成书。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
  
  “可以,请看。”
  
  医学工作者说着从身旁的书包里取出那本书,递到我的手上。
  
  我啪啦啪啦地查看书页,但令我吃惊的是,每页纸上都印有8号印刷字体,内容也确实是《杀人艺术论》。我看了看尾页,是当年出版的新书,不过译者和出版社均是我未曾听说过的。反正不是谷崎的译本。
  
  “非常感谢。这是本很有趣的书。好像是论述杀人礼貌方面的内容。奥皮姆·伊塔的书怎么样?我想您这种职业的人也应该对它感兴趣。”
  
  “是的,我爱读。两者都喜欢。您也对这类读物感兴趣吗?”
  
  “非常喜欢。其它的比如小偷出身的名侦探维多克的自传,还有更具学究气的罗伯特·巴顿的《忧郁解剖学》等等……啊,提起巴顿,他写的《千一夜》后面的附录论文也很有意思。”
  
  “噢、噢,您喜欢那样的东西啊。”
  
  医学工作者笑逐颜开,“噢,噢”地像外国人吐字发音,仿佛在说“正合我意”。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奇怪。我刚才看您读这本书的时候,发现每页纸都是空白的,好像什么字都没有……”
  
  “啊,是那样的吗?这么说可是很奇怪的。您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疾病,还是请眼科医生诊治一下为好。”
  
  听到这,我想起以往半睡半醒的白日梦,觉得有点害怕。于是向他解释自己曾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并且列举了很多实例,然后问他:“这种情况属于眼科疾病吗?”医学工作者皱着眉头回答:“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不太清楚,或许是神经方面的毛病吧。不管怎么说,最好请眼科医生检查检查。”
  
  说话之间,火车到达了沼津站。医学工作者赶紧收拾《杀人艺术论》,把外套夹在腋下,匆匆忙忙地站起身。
  
  “我必须在这里下车。那么,告辞了。”
  
  他扔下这句话,就往车厢门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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