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的威脅者
1
我因為不記得這個男人的臉孔,我猜他一定是初次上門的客人。
他是一個五十出頭的樣子,他的肝髒似乎不大好,因為他的面上呈現奇怪而蒼黑的臉色。他雖然不是一個能給人好印象的男人,但是,這裏是做生意的地點,所以,老闆衹有笑容滿面地說:“請進來。”
這個男人飄飄然地看了晉吉的面孔以後,就默默地走到鏡子前面坐下來。一會兒,他好像想睡覺的樣子,所以,他就輕輕地打了一個小哈欠。因為來到理發店的客人,也常常想趁機睡個覺,也許這位客人就是這一類型的了。
因為他的頭髮混雜白色的東西,所以十分堅硬。晉吉一面用水弄濕,一面摸他的頭髮說:“要分開嗎?”
這個男客人依然閉着眼睛,衹低聲說:“哦 ”,而後輕輕地點頭。他的眼睛又閉起來。一嚮喜好追蹤查詢的晉吉,他想這個男人必是生活緊張……。
(這位客人到底做什麽生意呢?)
晉吉一面拿着剪刀動起手來,一面不斷地偷偷看着鏡中那位客人的臉形。因為晉吉一嚮喜歡猜測客人的身份,而且也常常被猜中的,可是,對於眼前這位客人,他就很難下判斷了。
現在纔下午二點鐘,如果是普通的公司職員,可能正忙着工作呢。
他如果是一個店鋪的老闆,那他也應該要振作一些,何況這附近的商店老闆,自己幾乎都熟極了。
晉吉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於是,晉吉一面動剪刀理發,一面嚮他問道:“整天這麽熱,真是令人討厭。”
“是呀。”男客人依然閉着眼睛。
“我好像不曾看見過你,你是住在這兒附近嗎?”
“哦。”
客人衹哦了一聲,看起來他也不是在無可奈何之下回話的樣子,他也許懶得說話,纔會表現沉默的姿態。
“抱歉得很,請問客人幹哪一行的? ”
“你是問我做什麽生意嗎?”
“是的,”
“你看我像做什麽事的呢?”
“我剛纔推測了老半天,但總是想不出來,你的生意一定不錯吧?”
“你認為如何?”
“你做娛樂界的生意?”
“不是,以後你會知道的,因為以後我會常常來的。”
“那就謝謝你了。”晉吉嚮他點頭道謝。
洗完頭髮以後,就開始颳鬍子。當晉吉用蒸過的毛巾給他擦臉,而後抹上肥皂時,這位客人仍然閉着眼睛問道:“這個店鋪衹有你一個人幹的?”
晉吉聽他這樣說來,好像他也滿喜歡聊天的人。
“這是我跟內人經營的,她今天帶孩子到親戚傢裏去了。”
“你們夫婦兩個人幹的?”
“是的,我們衹有兩個人做。”
晉吉聳着肩膀笑一笑,而後把剃刀拿在另一隻手上。
晉吉用指尖輕輕地摸着臉上的皮膚,真是沒有彈力的皮膚,硬滑得很,這是很不容易剃的。
“眉毛下也要剃嗎?”
“是。”客人點頭之後,忽然睜開眼睛看晉吉。
“你名字不是叫野村晉吉嗎?”
“是呀——”
晉吉露出吃驚的面孔問道:“你在那兒看過呢?”
“不是的,我從以前開始就知道你的事情了。”
“哦,你知道我的事情?”
“我知道得很詳細。”
“是嗎?真奇怪。”
“例如你在三個月前,駕駛過一輛車撞到一位幼稚園的小女孩。”
“——”
手上握着剃刀的晉吉,忽然發呆起來。而且,一股血液頓時衝上臉來。
眼前這位男人的臉也好像忽然間有了異樣的感覺。
“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
這位客人好像很快樂地慢慢說出來:“ 你在車禍之後,想必讀過報紙,而且也知道這位小女孩死了?”
“——”
“因為沒有目睹者,所以使得警察找不到犯人,事實上倒有一個目睹者存在,那就是我了。怎麽啦?你的臉色蒼白?”
“——”
“今後我也不去報告警察啦,你安心吧,你還是快些把我的臉颳一下,先擦些肥皂再說。”
“對不起……”
晉吉一時不知道要怎麽樣回答纔好呢?他手上的剃刀一直靠近客人的臉,指尖有些顫動起來,客人忽然笑起來。
“喂,你可別用剃刀砍我的臉呀。 ”
“——”
晉吉好不容易吞下口液,然後纔把剃刀碰及客人的臉頰附近,硬僵僵的皮膚一直使晉吉産生某種感受。
客人很輕鬆似地又把眼睛閉起來。
“你那一輛車子好像賣掉了?”
“是的。”
“這樣做纔比較安全。 ”
“客人。”晉吉停下手來,並用很認真的眼神註視着眼前這位客人厚重的臉。
“到底你有什麽目的?”
“你猜吧?”
“你來敲詐我嗎?”
“你可別說這樣煩人的話啦,我到這兒來就會有很好的心情睡覺,我睡覺以後,你要小心跟我理呀。”
客人衹說到這兒,就默不作聲起來。
晉吉一面磨着剃刀,一面看着鏡子裏面的自己,果然自己的臉色很蒼白。
(鎮靜下來吧!)晉吉一直在心裏自言自語。
這位客人會去報警嗎?如果他想要去報警的話,也不會拖到三個月不去報的,看起來他的話倒也可以相信的。
那麽,這個客人的目的一定在敲竹杠了。
晉吉的腦海裏立刻浮起自己儲蓄簿上的數字。他記得是二十六萬元的數目,因為自己現在嚮人租店,他總想有一天要把這傢店買起來。因此,晉吉纔拼命儲蓄,如果用這筆款衹可以堵住眼前這位客人的嘴巴,或者使他完全忘記的話,晉吉倒也敢花這筆錢,因為錢還可以儲存。
(不過——)
晉吉回憶自己好像在什麽時候看過一部犯罪的電影。電影內容說,嚮一個犯人敲過一次竹杠成功以後。食髓知味,他就一連好幾次都來敲竹杠,眼前這個人誓必采取同樣的方式。那麽,自己如此輕易送錢給他豈非傻到極點?
好不容易,晉吉纔替他把臉部理完,而後幫他整理一下領子。
“你的技術可真不錯。”
客人很滿足似地看看鏡子裏面的自己,而後用手摸着頭,睡過一覺醒來之後,他竟然精神飽滿起來。
“你在這行幹了很久吧?”
“我幹了十年。”
“那我纔放心啦,否則心一動搖,剃刀豈不是把臉都颳破了嗎?”
客人一面吃吃地笑,一面對着亞吉說話。晉吉一直默不作聲。當這個客人剛纔忽然提起車禍的事情時,晉吉手上的剃刀幾乎要嚮這個客人用力一按。
“真是好技術。”
客人反反復說這句話,他從椅子上跳下來,而後很滿足地望着鏡子裏面自己。
“我以後還會常常來啦。”
“以後?”
“像你這樣好技藝的理發師,我總想要多認識。 ”
客人以輕鬆的姿勢,用指尖輕輕地拍着自己的肩膀上說:“多少錢呀?”
“四百塊錢。”
客人從內衣的袋子裏掏出一張紙,接着就順手寫上四百元正,遞給晉吉說:“這是收據呀。”
客人又不斷看着鏡子打量自己,然後又接着說道:“因為以後還要常常使用,所以,我就幹脆把它印刷好了。”
果然如他所說的情形。上面衹有金額欄空白下來,其他都早已印好了:“野村理發店收”,及:“五十嵐好三郎”二行字。
這位客人的名字好像就是五十嵐好三郎的了。不過,除了對方的姓名以外,晉吉一看見印好的野村理發店這幾個字時,他就頭大起來。
從這種印刷行為看來,晉吉很能體會這位客人的堅决意志,晉吉知道他今後一定會常來敲竹杠的。雖然,此次僅在空白欄上填着四百元正,下次一定會填得更多。那麽,再下次恐怕更驚人了——。
2
晉吉在夢中呻吟着,一會兒就睜開眼睛來。自從那位客人上門以後,雖然衹有經過五天,不過,一睡覺時,晉吉一定會做相同的噩夢。那就是看見一切財物都被他奪去,一傢三人在路上沿門行乞的噩夢。
當他一醒起來,竟發現自己滿頭大汗,看着壁上的時鐘,也快接近十二點了。
到了夜晚,自己想東想西睡不着,好不容易纔睡一會兒,次日當然也起得很遲。
晉吉用冷水慢慢地擦擦臉,而後穿上白色工作服。
當他一走出店時,自己的妻子——文子正為附近的孩子理發。她很擔心地對晉吉說:“你不要太勉強吧。 ”
“勉強?我不是生病呀。”
“不過,這個時候那會睡得滿頭大汗的呢? ”
“你丈夫生病嗎?”
帶着孩子來理發的母親,斜斜地看着晉吉的臉,晉吉很勉強地笑着說:“我衹是流些鼻涕而已。”
正在這個時候,那個客人又忽然溜了進來。
“請進吧。”
文子滿臉笑容地說,但是,晉吉卻露出死板的臉孔,客人坐在空位置上,晉吉也無可奈何地以僵硬的表情走嚮前來,並極其不耐煩地說道:
“你還不大舒服嗎? ”
客人依然如上次一樣閉起眼睛,慢慢地說:“我今天想要你跟我颳颳臉而已,雖然我自己也曾經颳過,但總不如你的技術高明,你可以幫我颳嗎?我特地上門來的呀。 ”
“非常歡迎你的光臨。”
完全不知底細的妻子——文子竟也笑嘻嘻地說。
這個客人睜開眼睛,看看文子說:“這一位是老闆娘嗎?”
“是的。”
晉吉好不容易地發出一聲,而後將椅子拉下來,男客人又同樣很輕鬆地閉起眼睛。
“真漂亮的太太,而且又很勤勉。”
“討厭,我怎會稱得上漂亮? ”
文子故作發嗔狀,難道這個男人也打算動妻子的歪念頭嗎?
“夫妻一起工作,一定可以儲錢哩。”客人說。晉吉很敏感地明白這個客人的言外之意,所以,晉吉的臉立刻很難看,如果說夫婦一起工作可以儲錢的話,那他一定會來敲竹杠了。
文子聽了對方的話語,依然不知底細,所以,她笑着回答:“其實也很難儲得起來。”
晉吉很註意他跟妻子的談話,晉吉把蒸過的毛巾蓋在客人的臉上,衹要晉吉用力封住客人的鼻孔和嘴巴,客人必然會一命嗚呼。在這頃刻之間,他雖然也在腦海裏這樣想過,但是,晉吉仍然慢吞吞地把毛巾拿起來,而後毫無表情地擦着他的臉。
他擦完臉後,這個客人跟前次一樣很滿足似地照一照鏡子,接着又掏出那張紙來。
“颳鬍子多少錢?”
“二百元。”
“這倒是很公道的價錢。”
客人將那張紙遞給晉吉說,接着將筆收起來。晉吉一看見那張紙,不禁臉色大變。
因為上面竟寫着:五千二百元整。
“那麽,我在附近的冰果店等你啦。”
客人在晉吉耳邊小聲地說着,然後又以得意的表情看着鏡子,而後就走出去了。
“混蛋。” 晉吉忍不住怒吼起來。替孩子理完頭髮以後的文子,吃驚地望着丈夫說:“怎麽啦?”
“沒有什麽。”
晉吉慌張地搖搖頭。關於車禍的事情,他也不曾跟文子提過。同時,幼稚園那個小女孩死去的事,他也不曾對自己的妻子說過,因為文子也有一個女兒正在念幼稚園。
“我要出去一下。”
“幼稚園常常一點鐘放學,現在纔十二點多。”
“我知道!”
晉吉苦笑之後,就嚮文子說:“我出去一下。”
晉吉穿着拖鞋,走到附近的“紫苑”這傢冰果店去。
果然那個客人就在店裏的最裏面一張桌子邊坐着。他嚮晉吉招手,等晉吉坐下後,他就說道:“這間店的情調不錯,以後就在此做聯絡處好了。”
“什麽聯絡處?”
“在你太太面前會令你難堪。所以,我衹寫上收據,不知你帶來了嗎?”
“我帶來了。”
晉吉從內衣袋子裏掏出一張五千元的鈔票,丟到客人的面前。
這個客人很得意地笑着,然後就將錢放在自己的口袋裏去。
“合計五千元是嚮你藉用的,請你記賬。”
“不必要你還了。”
“是嗎?真是好好先生。”
“你可知道這五千元對我們夫婦來說是一筆大數目,我們常常一天忙到晚也收不到五千元。”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客人冷冷地說:“你想憑這點錢要我保守車禍的秘密,恐怕太少吧。”
“那次車禍是對方忽然跑出來,我的剎車失靈,所以一時閃避不及,這可以說是不可抗力的情形。”
“警察相信你的話嗎?”
“你是目睹者,你不是很清楚嗎?”
“怎麽樣?如果我嚮警察說你的車子超速,不註意駕駛,這樣一來,你看怎麽樣?”
“畜生。 ”
晉吉忍不住用拳頭把桌子一拍。但是,那個客人仍然喜笑如故。看起來,他的笑容表示不管你怎麽憤怒,也會對他無可奈何的意思。
“那麽,對不起了,我先走。”
對方拿着賬單站起身來。
“這裏的冰果費由我自己付,承蒙你幫忙,也麻煩你寫過收據。”
3
這樣經過了五天,晉吉又看見那個蒼黑臉孔的客人。他說要颳臉颳鬍子,文子倒很單純地以為這是一個好客人。
此次,這個客人所寫好的金額是一萬二百元整。照這樣看來,他下次也許會加倍要求至兩萬元。接着又會增加到四萬元,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一定馬上會破産,這豈非成為噩夢的事實,一傢三口要淪為馬路上的乞丐嗎?
“我看非想辦法不行……”
晉吉左思右想着,但又不能到警察局去告說五十嵐好三郎這個傢夥在敲詐我。如果這樣做,那個客人必會證明三個月前的車禍,乃係自己駕車超速所使然。
這樣就會使自己坐牢,倘若自己一個人被抓去坐牢倒無所謂,但妻兒該怎麽辦呢?
晉吉再三思考之後,終於想出一個對抗方法了。
這個客人利用三個月前的車禍藉口,而常常來敲自己竹杠,如果他用這種方法的話,那麽自己也可以抓住他的弱點來對抗他了。
如果要敲人竹杠,則必須要有前科,那就是他背後有不可告人之事,衹要抓住他這一點就行了。
晉吉在星期一的休假日,特地到神田拜訪刊出廣告那一傢私人偵探社。
雖然報上刊登 “大東京偵探社” 的招牌。其實,當他走進去一看,它衹是在二層樓上的小公司。當晉吉走在樓梯上的時候,看見髒亂的玻璃窗上寫着大東京偵探社的金字體。其實,這些金字也幾乎剝落殆盡了。
房間裏衹有一個年約三十二、三歲的身材矮小的男子。他說:“其他職員都出去調查了。”事實上,誰也不知道是否真正如此。
晉吉暗忖這樣大名鼎鼎的偵探社,應該沒有問題纔對。於是,他就對這位偵探說:“我想請你們幫忙我調查一個男人……”
對方就把桌子上的筆記打開來說:
“你想要調查身份嗎?”
“反正我要你們調查關於這個男人的大小細事就對啦。”
“他叫做什麽名字?”
“五十嵐好三郎。”
“好像藝能界裏的人一樣,住址呢?”
“不知道。”
“不知道住址,就需要費些手腳了。”
“即使不知道他的住址,但他卻常常到某個地方來呀,那麽,你們衹要背後跟蹤就行了。”
於是,晉吉就拜托偵探社說,衹要五十嵐一到店裏來,他會打電話要偵探社派人到“紫苑”的冰果店裏埋伏等候。
“你說大小事情都要調查,具體點說,到底要調查到什麽程度呢?例如也要調查有沒有前科嗎?”
偵探問晉吉。晉吉一聽到前科這句話,臉上馬上恢復平靜的表情說道:
“反正有關這個男人的事情,我通通都要知道。”
隔了一天,五十嵐好三郎又愉快地到店子來。
“我又要來麻煩了。”
五十嵐一面摸撫着顎下,一面慢吞吞地坐在空椅子上說。他今天從西裝袋裏掏出一條紅手帕擦汗,晉吉一面壓抑着自己的憤怒,一面將蒸過的毛巾放在對方的臉上,接着他趁機去撥電話了。果然,他聽見昨天那位偵探的聲音了。晉吉衹簡短地說聲:“拜托”後,就把電話挂斷了。
晉吉走回來拿下來蒸氣的毛巾時,五十嵐忽然睜開眼睛說道:“一面替客人摸着臉,一面打電話,真忙碌呀。”
他既非用譏諷,亦非用玩笑的口氣說話。
“拜托一語,真是很有意義的電話呀。”
“嚮人借錢纔要說拜托!你不是要嚮我拿錢嗎?”
“你真是老手。”
“你說什麽話?”
“你要我同情也沒有用,我纔嚮你藉了一萬五千八百元。你們一傢三個人工作,至少也儲存有二、三十萬元。所以,你說嚮朋友借錢明明是在撒謊。”
“……”
晉吉沒有回答,他開始磨剃刀了,雖然他故意帶些威脅的意思,休休地把剃刀磨出聲音來。可是,五十嵐依然很輕鬆地閉起眼睛來。
固然對方看穿自己不是打電話給朋友,這表示他很有眼力。
不過,他總不會想到自己係打電話給私立偵探社,衹要自己能抓住對方的弱點。那麽,自己一定要不吭聲地幹他一場,讓他乖乖地送還一萬五千八百元。
“今天你太太怎麽樣了?”
五十嵐依然閉起眼睛問,晉吉握着剃刀走近來說:“她在裏面吃飯,我們輪流去吃飯。”
“這是一起工作的好處。”
“你要敲詐的對象衹是我一個人,倘若你也把我妻子和女兒列入敲詐對象的話,我要殺死你這個傢夥。”
晉吉把剃刀在客人面前閃一閃。五十嵐張開眼睛瞧了一下晉吉的臉和刀子。
“我可沒有敲詐你呀,我衹有嚮你借錢,我也把收據交給你呀。”
“你根本不打算還我。”
晉吉好像吐口水似地回答他。但是,五十嵐早就把眼睛閉了起來。
“快些幫我颳鬍子呀!”
當他洗完臉之後,五十嵐理所當然似地在收據上寫完二萬二百元交給晉吉。
“你先到那傢冰果店等我。 ”
晉吉歪着頭說話,他故意耽擱了一會兒,就走到“紫苑”去,果然那位偵探早已坐在一張桌子邊,打開報紙在看了。
晉吉從他前面經過,而走到五十嵐那邊去。他仍然站着把二張一萬元的鈔票投給五十嵐。
“你趕快拿錢滾開,看到你的臉,我就心裏嘔吐。”
“希望你不要這樣討厭我,我以後還要跟你做長久的朋友哩。”
五十嵐噗吃一笑之後,就站起來走出去。那位身材矮小的偵探也接受晉吉的眼睛暗示而跟着五十嵐後面走去。
4
偵探社的報告遲遲沒有收到,到了第三天才好不容易有了聯絡的電話說要在“紫苑”見面。
“關於五十嵐好三郎的事,在我們可能調查的範圍裏,全都調查過了。 ”
偵探以十分自信的語氣說話,並把報告書放在晉吉面前,晉吉雖然接到這本報告書,不過,他卻嚮偵探說道:“你用口頭報告比較好,五十嵐這個人到底是誰呀?”
“年齡五十三歲,電影演員,不,他以前做過電影演員的。”
“他是演員? ”
“他也在電視上出現過好幾次。不過,不管他在電影或電視上,反正他都演些小角色,因為他人緣不好,似乎多幹些敲竹杠之類的事。”
“敲竹杠?……”
在電影及電視節目上扮演的戲劇,居然在實地上表演起來,他不斷照着鏡子,很仔細地觀察自己的姿勢,這豈非演員的習慣?
“他的演技不能在電影或電視上表演,現在似乎一無去處的樣子。 ”
“那麽,他的經濟會睏難嗎?”
“他不但沒有收入,而且也是一無所長的人。”
“家庭呢?”
“傢裏有一個太太,以及剛進大學的兒子。”
“既然全無收入,那怎能讓孩子去念大學呢?”
“他的太太似乎做些零星工作。總之,傢裏相當貧苦。”
對於晉吉而言,這真是一個壞消息,他既然沒有收入,還得讓兒子去讀大學,那一定需要許多錢。這樣一來,晉吉拼命賺來的錢也必定會被敲得精光,也許一輩子也得受他的禍害。
“那麽,他的前科呢?”
雖然這一點是晉吉的最大盼望,然而偵探幹脆嚮他說:“他沒有前科。我曾經問過好幾位以前跟五十嵐好三郎一起工作過的人,固然這個人專演壞蛋。可是,他倒不失為一個好人,他們異口同聲說他不曾有過壞行為。”
既然如此,當他身無分文的時候,還不是照樣變成壞人了?
不論怎樣,對於晉吉來說,對方無疑是一隻狼豹,衹會吸人血的狼,倘若沒有前科,那就無法抓到把柄了。”
“即使沒有前科,他的風聲如何?有沒有不好的傳聞呢?”
“全然沒聽說過,他喜歡電影,但沒有才能是他的致命傷。
這恐怕是大傢對他的惟一評語了。啊!還有一項……”
“還有什麽?”
“今晚有一部午夜場的電影裏,可以出現五十嵐好三郎的名字,即‘惡棍集團 ’,這是十五年前的電影了。”
偵探的報告到此為止了,但卻要付出一萬元的調查費。
稍為瞭解對方也許是一點收穫。但是,如何防止被敲竹杠方面,晉吉卻一無所得,如果他再來要錢的話,那衹有默默地交給他了。
這一天晚上,晉吉一個人走去看那一部深夜的影片。
這果然是一部舊片子,晉吉一直等到快近尾聲纔目睹五十嵐好三郎的名字。雖然偵探早已有言在先,但一看到他的名字時,晉吉仍然觸目心驚。
果然一切如偵探所說的情形,他誠然是很差勁的演員。不過,他敲詐晉吉的方法倒不會笨拙,在演戲方面,五十嵐好三郎是第三流人物,但在敲人竹杠方面卻係名列前茅。
這樣又過了五天。
五十嵐今天恐怕又要來了,那時,他也許會要求四萬元的數目。
晉吉早就摸透了對方的心理,所以就走出店外,吃過了中飯,一直到黃昏還沒有看到五十嵐的影子,夜晚八時關店也不見五十嵐那張蒼黑而討厭的面孔。
晉吉這樣纔鬆了一口氣,他一面喝茶,一面打開晚報來看。
啊!晉吉吃了一驚,因為在社會新聞版裏居然看見五十嵐好三郎的照片。同時,旁邊還寫些字體:“為了救助幼童,有一老人負傷。”根據內容上記載說:“五十嵐好三郎為了要幫助闖到馬路上來的幼童,結果被對面急衝過來的車子撞傷了腳。幼童雖然被救出來,但這一張照片卻顯露五十嵐的腳受傷,而仍然微笑摸着幼童的頭。
“我拼命跑出來,幸好把孩子救了。其實,這是誰都做得到的。”這是五十嵐的談話。
晉吉實在料想不到報載的五十嵐,竟是敲自己竹杠的人。
到底詳情如何呢?因為晉吉沒有親眼看見,所以不大瞭解,但是,他居然敢闖到車子的面前,至少會有被輾死的危險,他為了要拯救無知的幼童,竟敢冒着死亡的危險,這種人跟安然敲詐晉吉的那個人到底有什麽關連呢?
然而,從照片上看來,這位勇敢救人的老頭卻是敲自己竹杠那個人,而不是同姓同名人。那麽,從這件事情來看,五十嵐當時正好是要到這裏來的中途。為了要來敲人竹杠,結果在半路上捨命去救人,他真是神經有毛病。對於五十嵐這個男人,晉吉實在愈來愈不明白了,但在不明白之中,他總想找出一綫生機。
(這個男人也許忽然心血來潮,而立志嚮善,所以纔去拯救那個幼童,這樣看來,他也許會不再敲人竹杠了 )。
但是,次日下午,晉吉的想法衹是一個美夢罷了。
因為五十嵐這個傢夥,依然帶着漆黑的面孔出現在理發店裏。
5
“你一定希望我前天車禍死去多麽好呀。”
五十嵐依然一面擺出一副可惡的面孔,一面小聲說些諷刺的話。
“可惜,我還是這樣生氣蓬勃。”
“那麽,你要什麽時候纔不纏我呢?”
“大概過完這一輩子吧。”
“一輩子?”
晉吉不禁大聲叫起來,但又趕快閉着嘴巴。
正在旁邊跟一位年輕男客人理發的文子,吃驚似地回過頭來看。
“沒什麽事。”
晉吉對文子說。五十嵐卻照樣閉着眼睛在吃吃地發笑,晉吉恨不得把他的臉痛打一頓。
剃完鬍子,洗完了臉以後,五十嵐又從內衣口袋裏拿出收據來,果然他已寫好四萬二百元整,接着他就遞給晉吉。
“四萬元?”雖然晉吉早就推測對方會開價倍數,但是,晉吉一看這個數字仍是勃然變色。
“你想我在這兒會放有這麽多錢嗎?”
雖然文子開始註意他,但是,晉吉壓低了聲音說話,同時斜眼瞪着五十嵐,五十嵐以惺鬆的眼看了手錶。
“現在纔兩點鐘呀。”
“那麽要怎麽樣?”
“三點鐘以前,銀行還有錢領。”五十嵐忽又噗吃一笑:“好吧,我還是在冰果店等你。”
他說完後就走出理發店了。晉吉與其說怒氣填胸,還不如說感到絶望起來。敲竹杠果然是食髓知味,繼續不斷。同時,被敲去的金額愈來愈多,很顯然地,下次一定要求八萬元了,因為人類的欲望是無限的。
晉吉瞞着文子,偷偷地將儲蓄領出來,而後把四萬元交給五十嵐,晉吉對於這件事已經忍無可忍了。儘管如此,但是也不能去報警,在這種情況下,晉吉衹能采取一個手段,那就是在五十嵐未到之前逃之夭夭。
這一晚,晉吉不說理由就對文子表示要搬傢。文子以吃驚的面孔問說:
“為什麽?好不容易招來些客人。”
“反正我討厭這裏,我忍無可忍了。”
“要買房子的事怎麽樣呢?幼稚園也得去一趟呀。”
“如果你不搬,我就一個人現在離開好了。 ”
晉吉怒叫起來,文子也臉色蒼白地說:“要搬傢也可以,不過,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要問我什麽事?”
“此次的事跟那位五十多歲常來的客人有什麽關係沒有?”
“沒有關係。”
晉吉板起臉孔,以不屑的語氣說話。當然,文子也就不再問下去。
次日,一傢三口果然搬到東京的郊外去。他們所以不曾離開東京,主要係因為晉吉與文子都生長在東京,所以沒有故鄉可以回去。
此外,晉吉又一無所長,他除了把理發店的招牌挂起來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方法了。
二十六萬元的儲蓄被五十嵐拿去不老少,剩下的也幾乎都用做此次的搬傢費。今後必須得慢慢儲存纔行。
(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纔擁有自己的房子和店呢?)
總之,一切罪過都是五十嵐這個傢夥引出來的。當他一想到這裏的時候,他猛然發覺門口有客人進來,晉吉習慣地叫一聲:“請進來。” 而且滿臉堆笑起來,不料,當他仔細一看時,晉吉的笑容立刻冰冷了起來。
原來,這位客人又是五十嵐好三郎。
“害我找得好苦呀。”
五十嵐一面在狹窄的店裏東張西望,一面又不斷在挖苦似地說話。
晉吉衹有默默地瞪着五十嵐,他在憤怒之餘,嘴唇都激動得發抖。不過,五十嵐完全不理會晉吉的心情,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悠閑地說:“跟平時一樣給我剃剃鬍子吧,我還是把那收據帶來的。”
“……”
“快呀,怎不動手呢?”
五十嵐的話使晉吉反射似地將椅子放下,而後走到蒸毛巾的地方。他以難堪的表情把毛巾拿下來,他好像機械人似地將五十嵐的椅子拉倒,跟着就把熱毛巾蓋在五十嵐的漆黑的臉上。
晉吉拿開毛巾的時候,五十嵐張開惺忪的眼,一面看着晉吉,一面笑着說:“好難看的臉色。”
一會兒,他又挖苦晉吉說:“如果生病的話,不早醫治就糟糕了,因為你是我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你給我閉上嘴巴。”晉吉好像哭泣的聲音吼叫起來,他手上雖然拿着剃刀,但手指在顫抖着。
“恐怕你不曾這樣發過脾氣吧。”五十嵐很快樂似地說:“不能高興些嗎?以後還要一直跟你打交道哩。”
“你給我閉嘴。”晉吉沉着臉反復地說。
“為什麽心情這麽壞呢? ”
“拜托你不要再說了。”
“你笑一笑不行嗎?對待客人要心情好一些,這不是做生意的要領嗎?”
五十嵐繼續噗吃笑個不停,而晉吉的臉色卻愈來愈難堪了,腋下也汗流不停。
“我叫你閉嘴,你不明白嗎?”
“你不能輕鬆點幫我剃鬍子嗎?我很註意你呀。”
“給我閉嘴。”
“好可怕的臉孔,啊:對了,今天是你殺死那個小女孩子的日子,所以心情纔會這麽不好,我沒有說錯吧?老兄?”
“……”
突然,晉吉的耳朵聽不到五十嵐的聲音了,不止是五十嵐的聲音而已,甚至連周圍的所有聲音都聽不見了。
在晉吉的眼下衹朦朧地看見五十嵐的嘴巴一直在動着,漆黑的皮膚也在顫動,看起來正如醜惡的軟體動物一樣,真是醜惡可憎的生物。
晉吉錯亂的腦海裏,聯想到兒童時代手上摸過的腐爛的臭蟲,眼前這個人正是那條臭蟲,一旦腐爛就會流出青汁的臭蟲。
醜惡的臭蟲已經腐爛不堪,也被刀子切成碎塊了。
漆黑的臭蟲正在晉吉眼底下嘮叨不絶,晉吉一氣之下,就把手上的剃刀用力切下去。
(啊:把臭蟲殺死了,刀子果然將蒼白的肚皮切開了)
忽然聽見“啊 ”地一聲慘叫,晉吉眼前一片紅色。
晉吉的兒童世界忽然消失,而很清醒地回到現實世界裏來了。晉吉手上的剃刀把五十嵐的青白色喉頭切得很深。鮮紅的血液立刻噴涌而出。
晉吉一時不知所措,於是他大聲叫起來:“快來幫忙呀。”
在這種情況之下,鮮血依然流個不停,五十嵐臉如土色,衹聽見他呻吟似地發出聲音道:
“就……說……是……我……自己……震動……的……關係……。”
但是,語句聽不清楚了,這是五十嵐最後的遺言。
晉吉不懂他話中的意思,這種情形正如他不明白幹敲竹杠這種人,怎會捨命去救小孩子的狀況相同。
鮮血繼續流個不停,五十嵐好三郎死了。
6
晉吉首先因為殺人嫌疑而被逮捕了。不過,嫌疑內容是因為業務過失,纔使人致命。因為警察發現不出他殺人的動機。當警察趕到現場之前,晉吉早就將收據燒掉,不論從那一點看來,警察也衹能看出他是理發店主,與普通客人之間的關係而已。
“當我的刀子稍為切到他的喉頭時,客人的身體忽然動蕩起來。”晉吉說。
但是,晉吉內心也想起五十嵐的最後遺言:“就說是我自己震動的關係。”這的確是那個男人的話,為什麽這個幹敲竹杠的男人會說出這種優雅的話呢?
最後的判决是:晉吉坐牢一年,褫奪公權三年,晉吉自己反而覺得被判得太輕了。
當然,晉吉衹好把店關起來,即使允許他營業的話,倘若看見鮮血流出來的地面,自己也恐怕把握不住手上的剃刀了。
“我們回到下町去,幹些勞力的工作吧。”
晉吉對文子這樣說道,文子也樂得回到下町去。
正當他們準備第二次搬傢的時候,有一位中年婦人來訪,她雖然是一個陌生的女客,但當她遞出名片:“五十嵐清子”的字樣時,晉吉突然變了臉色。
“我們到外面談談好嗎?”
於是,晉吉邀她到外面來,因為他怕文子聽見談話的內容。
晉吉蒼白的臉,一直註視這位穿和服的女客。
“你是來調查丈夫被殺的情形?”
“不是。”五十嵐清子慢吞吞地搖搖頭。
“那麽,你有什麽事找我?”
“因為當我整理丈夫身邊的東西時,忽然發現有一封遺書上面寫着你的地址和姓名。所以,我特地把它送給你的。”
“這是給我的信? ”
“是的。 ”
五十嵐將一疊很厚重的信封交給晉吉,而後悄然離開。的確,這封信上寫着:“野村晉吉先生收啓”,晉吉當場打開來看。
因為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你殺死,所以,我把遺書寫好保存起來。
我是很差勁的演員,我衹能勉強演些小醜,或是無關緊要的角色。我所以這樣寫出來,乃係由於電影與電視方面都不需要我了,我真是一個可憐蟲。
我今年五十三歲,除了演戲之外,一無所長,一旦演戲這條路走不通時,我不知如何纔好。
當然,我如果是一個光棍的話。那麽,自殺就可以一了百了。可惜,我傢裏尚有一個妻子,和剛進入大學的兒子,我想即使要死的話,也得給他們母子留存些錢。
幸好,我參加五百萬元的生命保險。有了五百萬元,妻兒的生活就可以無憂的了。問題是:自殺就領不到生命保險費。可惜,我如今除了肝髒有些小毛病外,身體非常健康。如果要等待自然死亡或病死的話。那麽,一傢三人就會餓死了。在這種情況之下,衹剩下一條因故死亡的路,那衹有被人殺死纔行。
正在這個時候,我親眼看見你的車禍事件。當我知道如何記住你的車號,以及你是一個理發店老闆時,我就打算要利用你了。也許當我拼命敲你竹杠的時候,你就可能把我殺死。
但是,從我産生動機到實行之間,也費時三個多月了。那是因為你不知不覺註意到自己被人利用的關係。我想你是輾死人逃走的壞蛋,故加以利用亦沒有關係,另一個理由是我對自己的演技沒有自信。因為我長得一副難看的相貌,雖然在電影與電視上總是扮演壞蛋的角色,但由於演技不好,衹有逗人發笑而已。即使我嚮你敲竹杠,恐怕也會使你偷笑。當我一想到此,心裏也氣妥下來。不過,我卻很認真地研究敲竹杠的技術了。於是,我果然在你面前表演起來,結果你不但沒有笑我,反而臉色大變。
我仔細一想,真是奇怪得很,我演了將近三十年戲,幾乎沒有一次的演技令自己滿意,反之,不演戲之後的演技竟然如此成功。不過,當我發現你不是壞蛋,而衹是一個凡人,甚至是一個好人的時候,我就有些痛苦起來。我為了要拯救那個小孩,而奮不顧身跑到車子面前也是基於以上的緣故。因此,我與其說要去拯救小孩,還不如說是自己想找死。如果那樣死法,至少保險公司不以為我是自殺的,可是,幸運得很,其實是倒黴極了,因為我居然死不了。
這樣一來,我衹有想從你身上下手了。我嚮你敲竹杠,每次要求加倍的金錢。我認為這樣做會使你加倍憎恨我。
不久之後,我想你會殺死我的,當你手上的剃刀用力往下一按時,我就能夠死得很滿足。
另外,五百萬元的保險理賠費也可以留給多年來為我辛勞的妻兒,所以,我也感到滿足。最後,我居然還有如此動人的演技,亦使我獲得相當的滿足感。
請你原諒我。此外,我把以前嚮你敲竹杠來的錢放在信封裏,敬祈查收。
現款七萬六千二百元整(內含理發費一千二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