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道洛西·賽耶斯 Dorothy L. Sayers   英國 United Kingdom   溫莎王朝   (1893年六月13日1957年十二月17日)
誰的屍體
  在嚮來謹小慎微的阿爾弗雷德·提普先生的衛生間裏,居然無端的冒出具全裸的男屍,更加諷刺的是,屍體的鼻梁上竟然文縐縐地架着一副金邊眼鏡。
   巧合的是,就在無名屍體出現的同時,城中赫赫有名的投資傢列維爵士葛名其妙地不見了蹤影。難道這二者之間存在着某些聯繫?
   那具屍體顯然被精心偽裝過。很明顯,兇手希望人們相信,這就是列維爵士的歸宿。那麽,真正的列維爵士在哪裏?是死是活?真相大白的時候,連見多識廣的溫姆西勳爵都禁不住不寒而慄。
第01章
  “哦,見鬼!”彼得·溫姆西勳爵說,“喂,司機。”
  此時出租車已來到皮卡迪利廣場。
  司機正要把車拐上一個陡峭的急轉彎而開到勞爾·雷根特街,聽聞乘客的喊聲,出租車便猛地橫穿過十九路公共汽車專用道、三十八號B 級公路和一條自行車道停住了。司機顯得有些不耐煩,可還是耐着性子勉強聽着。
  “我忘記帶書單子了,”彼得勳爵誠懇地說,“我很少這麽疏忽大意的,給您添麻煩了,請再拐回去一趟好嗎?”
  “是去塞威爾俱樂部嗎,先生?”
  “不是。還要稍微遠點,是皮卡迪利一一零A號。謝謝。”
  “看在你這麽着急的份上,我們還是折回去吧。”司機感到有些惱火地說。
  “那地方的確不太好走。”彼得勳爵表示理解地安慰着司機。看上去仿佛是頭頂上那頂帽子的自然延伸,他那張和藹可親的長臉顯得是那樣的幹淨、清晰。
  一位神情嚴肅的警察站在那邊,於是出租車衹好在警察的眼皮底下緩慢地顛簸着嚮前行進,發出仿佛像牙齒打顫一樣的噪音。
  這是一幢外形華美而高貴的新公寓樓,彼得勳爵就住在二樓。大樓主體正對着緑瑩瑩的傢園。由於經濟蕭條的原因,許多年過去了,大樓還衹是建好了一個主體結構。彼得勳爵剛走進房間,便聽見書房裏傳來男僕的聲音。聲音響亮但决不刺耳,一聽便知道在接聽電話的人在此方面受過良好的訓練。
  “我想一定是爵爺大人回來了,夫人您請別挂電話。”
  “什麽事,邦特?”
  “是公爵夫人從丹佛打電話過來,爵爺。我正說到爵爺去特價市場的時候,就聽到爵爺您用鑰匙開鎖的聲音。”
  “謝謝,”彼得勳爵說,“你見到過我的書單嗎?我一定是放在床上或者書桌上了。”
  他坐在電話機旁,盡量放鬆着自己,表現出一副謙恭的神態,那情形就像是遇到熟人聊天一般。
  “喂,母親,是您嗎?”
  “親愛的,你回來了。”公爵夫人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頭傳了過來,“我還以為找不着你呢。”
  “不會的,我剛纔要去布羅科勒布裏的特價市場挑選一兩本書,可是忘了帶書單,所以衹好趕回來取。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有一件怪事,”公爵夫人說,“我必須告訴你。你認識小個子西普斯嗎?”
  “西普斯?”彼得勳爵說,“西普斯?啊,對了,那個小個子建築師,專門幹教堂屋頂的建設的,沒錯,他怎麽了?”
  “西羅格莫頓夫人剛纔來過我這裏,神情很不安。”
  “對不起,母親,我聽不很清楚,哪位夫人?”
  “西羅格莫頓——西羅格莫頓——教區牧師的夫人。”
  “西羅格莫頓,是她啊。”
  “西普斯先生今天早上給他們打電話,他原來打算今天要過去一趟的。”
  “是嗎?”
  “他打電話告訴他們說他今天過不去了,他簡直是倒黴透了,可憐的小個子。他在自己傢的浴室裏發現了一具屍體。”
  “對不起,母親,我聽不清楚,發現了什麽?在哪裏?”
  “親愛的,發現了一具屍體,在他的浴室裏。”
  “什麽?——不,不,請別挂斷電話,我們還沒說完呢。喂!喂!母親,喂!母親,啊,對不起,剛纔有個接綫員女孩要掐斷綫路。屍體是什麽樣子呢?”
  “是個男人,除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夾鼻眼鏡外,身上一絲不挂。西羅格莫頓夫人跟我說起這事的時候,還很不好意思。我想也許生活在鄉村教區的人觀念都比較保守吧。”
  “聽起來很不正常,他認識死者是誰嗎?”
  “不認識,親愛的,我想他不認識。不過,他沒有告訴她更多的細節。她說她聽得出來他非常沮喪。他是個多麽受人尊敬的小個子呀。現在警察已經到他的住所去了,真為他擔心。”
  “可憐的小個子西普斯!趕上這樣的倒黴事。我記得他住在巴特西,對吧?”
  “是的,親愛的,是卡羅琳皇后公寓五十九號。那幢公寓樓就位於傢園的對面,從醫院拐個彎就是。我想你說不定想趕過去看看他,問問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麽,我始終覺得他是一個大好人。”
  “絶對是。”彼得勳爵說,衝着話筒咧嘴笑了。正是因為他對刑事案件的特別嗜好,使得公爵夫人也已經變成他最得力的助手。這一點雖然她從來都不曾承認,而且由於身份的原因,也從不肯將這種想法捅破。
  “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母親?”
  “我想可能是今天一大早吧,不過,他最初並沒想過要告訴西羅格莫頓夫婦。她是在午飯前到我這裏的——一臉很煩的樣子,我就留她多呆了一會兒。很幸運的是,我一個人過習慣了,也不在乎寂寞,但我可不願意看見我的客人感到乏味無聊。”
  “親愛的老媽!太感謝您了。我會馬上讓邦特去特價市場,然後自己步行過去,盡我所能安慰一下那個不幸的人。就這樣吧。”
  “再見,親愛的。”
  “邦特!”
  “是,爵爺大人。”
  “公爵夫人告訴我說,有一位受人尊敬的巴特西建築師在他的浴室裏發現了一具男屍。”
  “真的嗎,爵爺大人?這簡直太令人感到興奮了。”
  “的確是,邦特,你倒挺會措辭的。我倒希望伊頓和巴利奧爾學院也教會了我這樣的能力。你找到書單了嗎?”
  “就在這裏,爵爺大人。”
  “謝謝。我要馬上到巴特西去。你替我去特價市場。別誤了時間——我可不想錯過收藏但丁和德·沃雷根作品的機會。在這裏,你看,這本《戈爾登傳奇》明白了嗎?還有,特別留意一下卡剋斯頓的《艾蒙的四個兒子》對開本版本,它是唯一一本一四8九年印刷而成的書。瞧,凡是我想要的都已經做了標記。每一種我都願意出最高價,你盡一切努力把這件事情做好。我回來吃晚飯。”
  “沒問題,爵爺大人。”
  “你就坐我的出租車去,告訴司機快一點。他也許能接受你,但他的確不大喜歡我。我能——”彼得勳爵說話時站在壁爐臺面一側對着一面非常古老的18世紀的鏡子照着,“我能鐵着心腸再刺激一下已經驚恐萬分的西普斯嗎——直截了當實在有些睏難。或者我戴上大禮帽,穿上那件雙排扣外套去呢?不能這樣,他十有八九不會註意到我的褲子,而以為我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就穿一套灰色西服,不錯,整潔又不顯得過於奢華,戴一頂顔色與服裝相配的帽子即可。
  作為一名業餘愛好者參與調查第一例案件,這是一個起點。
  嶄新的主旋律往往都一定從巴鬆管的獨奏開始。我要加入福爾摩斯們的行列了,舉止上必須像一位努力實踐的紳士。邦特走了,難得的夥計,交待過的事就讓他去做吧,用不着放心不下。但願他至少不會錯過《艾蒙的四個兒子》那本書。
  不過,在梵蒂岡還有另一種版本,或許也可以搞到。要是羅馬教堂突然塌陷了呢?或者瑞士入侵了意大利——誰能料到呢?人這一輩子也不會遇到一具死屍出現在郊區的某個浴室裏,這怎麽可能呢。無論如何,情況就是發生了,屍體還戴着一副夾鼻眼鏡,沒準一隻手的手指還在數數。天哪!我的這兩個愛好會在同一時間發生衝突,真是倒黴透了。”
  於是,他穿過走廊進入臥室,迅速換上衣服。他找了一副與襪子相配的深緑色鞋帶,一直緊閉着嘴唇,並且非常利索地認真係好了鞋帶。他脫下腳上的黑色皮鞋,換上棕色皮鞋,並在胸前的口袋內放進一隻單眼放大鏡,順手抄起一根馬六甲白藤手杖。看得出來,手杖很精緻,把手上面鍍着很厚的銀。
  “我看差不多了。”他自言自語道,“等等,我得帶上那東西,沒準能派上用場呢。這個秘密可無人知曉。”他為自己的裝備又加上一隻扁平的銀製火柴盒。接着,他看了一眼手錶,此時正是三點差一刻,於是他便精神抖擻地跑下樓梯,叫了一輛出租車,並迅速鑽進車裏嚮巴特西傢園駛去。
  艾爾弗雷德·西普斯先生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他看上去神情非常緊張。他長着一頭淺黃的頭髮,顯然,他準備放棄與命運的不公平抗爭。也許有人會說,他長相最大的特徵就是左邊眉毛的地方一道很大的疤痕,那個疤痕似乎隱隱約約地在昭示着某種不安的感覺,看上去與身體的其他部位很不協調。就在聽到彼得勳爵第一聲問候的同時,他情不自禁地為此感到點遺憾,嘴裏自言自語地念叨着什麽,仿佛是說他在黑暗中撞到了餐廳的門。彼得勳爵能大駕光臨嚮他表示慰問,讓他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我敢說您是最熱心腸的爵爺大人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復重複着這句話,同時不停地眨着一雙薄而小的眼皮。“我非常感激您,非常非常感激您,真的。我母親和我懷有同樣的感激之情,衹不過她耳朵聾,我看就不必勞神打擾她了,她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這一天簡直太難熬了。”他接着說,“房間裏到處是警察,亂極了。這是我母親和我從來所沒有經歷過的。我們本來過着與世無爭的寧靜生活,上帝,我快要暈過去了,幸虧我母親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要是她知道了可真讓人擔心死了。剛開始她有些不安,但是,現在她倒自己給自己進行瞭解釋,我想這最好不過了。”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夫人坐在火爐邊,手裏不停地織着毛綫活,她的兒子看了看她,作為回應,她也面無表情冷冷地點了點頭。
  “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埋怨的是那間浴室,艾爾弗雷德,”她突然說,嗓音很高,是耳朵有些背的人所特有的尖細的聲音,“這麽多人進進出出,現在,房東也看不到了。
  但我認為你完全可以清理一下,別讓警察到裏邊去,可現在你看怎麽樣!你就是那種遇到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驚小怪的人。”
  “現在,”西普斯先生不無歉意地說,“你都看到了不是,不過她還算鎮定,她還能理解我們鎖上浴室、不讓人隨便到裏面去。儘管如此,我自己卻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先生——爵爺大人,我要說,是這樣的,我的神經都快破裂成碎片了。這種事情從來就不曾發生過——自打我出生以來就沒有發生過,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對此負責,真的不知道。我的心髒快支撐不住了,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逃出那間令人感到可怕的浴室去給警察打電話的。我嚇壞了,爵爺大人,我真的是嚇壞了。我沒有吃一點早飯,也沒吃午飯。整個上午衹顧打電話搪塞客人和見各種人,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這種苦惱的確不同尋常。”彼得勳爵同情地說,“尤其是發生在早飯之前。我非常痛恨一切發生在早飯以前的煩惱事情。那會讓人陷入混亂之中,不是嗎?”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西普斯先生急切地說,“我看見那具嚇人的屍體躺在浴缸裏,赤裸裸的,還戴着一副眼鏡。我能嚮您發誓,爵爺大人,簡直是太倒胃口了,請原諒我的用詞不當。我並不強壯,爵爺大人,我偶爾早上的時候也會有這樣沮喪的心情,為周全起見,我不得不讓女用人取來一瓶烈性白蘭地,誰知道可能會出點兒什麽事呢。簡直讓人惡心得要吐,儘管平常我根本就不喜歡烈性酒,不過,我還是定下規矩,傢裏要準備些白蘭地,萬一遇到緊急情況,您說呢。”
  “您非常明智,”彼得勳爵興奮地說,“西普斯先生,您是一個很有遠見的人。棒極了,需要的時候小飲一口,這酒你喝得越少,說明您心情越好。您的女傭人是個懂事的年輕姑娘,對嗎?可怕的事總會引起女人們尖叫或是暈厥,不論在什麽地方。”
  “是啊,格拉迪斯是個好姑娘。”西普斯先生說,“確實非常懂事。她受到了驚嚇,當然,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自己也嚇壞了。這樣的氛圍肯定不適合一個年輕姑娘,不嚇壞纔怪呢。不過她真是一個好幫手,危難中也照樣充滿着活力。這些日子有這樣一位大方而善解人意的姑娘陪伴在這裏,我和母親都感到幸運之極,儘管她有一點粗心,總是忘記做一些小事情,不過這很自然。她確實為自己沒有關好浴室的窗戶而感到極為自責,起初我也非常生氣。看看這裏發生的一切,說什麽也沒有用,正如您所說的,這可不是一樁普通的事件。女孩子都容易健忘,這您是知道的,爵爺大人。她的確非常苦惱,我也不忍心過於責備她。我對她說:‘記住,下次你要是再讓窗戶整宿都敞着,賊就可能會人室行竊的。’我還說:“這次是一個死男人,已經夠令人感到喪氣的了,要是下次再闖進幾個賊來,我們就都會死在床上了。‘但是警察局的探長薩格——他們都這麽叫他,站在院子裏,對她說話卻毫不客氣,可憐的姑娘!她嚇壞了,她認為薩格在懷疑她,她本來是個多麽好的姑娘呀,真是可憐。我想象不到是她幹的,所以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探長。他的態度非常粗魯,爵爺大人——我一
  點也不欣賞他的工作作風。‘假如您有證據指控格拉迪斯或者我本人的話,’我對他說,‘就請拿出證據來讓大傢看看,你必須這麽做。’我說,‘我已經受夠了你對一位紳士的粗魯態度,儘管還在這位紳士的傢裏。’的確是這樣。”西普斯先生面紅耳赤地說,“他就是惹惱了我,真是把我惹火了,爵爺大人,一般來說我是很有耐心的。”
  “您說的薩格,他一貫如此,”彼得勳爵說,“我瞭解他。他不清楚的事情也喜歡胡亂瞎說,而且態度很粗暴。顯而易見,您和女用人都沒有檢查過屍體。誰會為一具屍體負責?問題往往是怎樣把它弄走。順便問一句,他們把屍體搬走了嗎?”
  “還在浴室裏。”西普斯說,“薩格探長說在他們把屍體搬走之前,誰也不能動。我一直盼着他們趕快弄走。如果爵爺大人您感興趣的話,不妨進去看一看。”
  “太感謝了,”彼得勳爵說,“我的確想看看,衹是擔心給你們添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西普斯先生說。他引領着彼得勳爵從一個走廊穿過,而他所表現的舉止也讓彼得勳爵認識到他的兩個企圖:首先,儘管他嚮客人展示的情形令人感到非常惡心,但他仍然樂於因此而引起別人對他本人及其住所的關註;其次,薩格探長禁止他嚮外人展示現場。勳爵後來的猜測也一一為西普斯先生的行為所證實——他停住腳步到臥室去取浴室的門鑰匙,而且說他經常會為每個房間的門都保存兩把鑰匙,以防萬一。
  浴室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長而窄。一扇窗戶恰好就在浴室的頂部,窗戶上的玻璃布滿了霜痕,窗框寬度足以容下一個男人的身體。彼得勳爵快步穿過浴室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嚮外張望。
  這間公寓是在整棟樓底層的一間,位於整個街區的中部。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公寓樓的後院,都是些五花八門的低矮附屬建築,還有煤庫、車庫等等。再往前就是一排房子的後花園。樓的右側矗立着一幢高大的建築物,正是巴特西地區的聖·盧剋醫院。穿過一條蓋有頂棚的走廊與醫院的廣場相連的是著名的外科醫生朱利安·弗雷剋爵士的私人住宅。
  他是這所新醫院盡頭外科手術病房的負責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哈裏大街上享譽盛名的神經科大夫,在那方面,他總是有自己高人一籌的獨特見解。
  西普斯先生將這些信息不厭其煩地灌輸到彼得勳爵的耳朵裏。他似乎認為與他為鄰的每一個人都非常不簡單,他們榮譽的光環使整個卡羅琳皇后公寓都亮麗起來。
  “今天上午他到我們這裏來了一趟,”他說,“專門為了這件可怕的事情。薩格探長曾認為是醫院某個年輕的醫務人員把屍體帶到了這裏,想開個玩笑而已。要知道,醫院的解剖室可不乏死屍。所以,薩格探長今天上午去拜訪朱利安爵士,想瞭解他們是否丟失了屍體。朱利安爵士可是個大好人,雖然探長去的時候他正在解剖室裏工作,他還是放下手中的工作,翻看了一遍有關屍體記錄的記錄本,然後還親自到這裏來看了看。”他指着浴室最後說,“他也無能為力,醫院沒有丟失屍體,而且這具屍體也與他們記錄本上的記錄不符。”
  “但願也與所有正在治療的病人的記錄不符。”彼得勳爵隨意提到。
  聽到這種可怕的推測,西普斯先生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我可沒有聽見薩格探長提過這樣的話,”他說道,神情顯得有點焦慮不安,“要是這樣,那該多麽的可怕呀!上帝保佑,爵爺大人,我可從來沒這麽想過。”
  “別緊張,要是他們真的丟了病人,現在也該發現了。”彼得勳爵說,“我們還是先看看這具屍體吧。”
  他把帶來的單眼放大鏡貼近眼睛,補充道:“我覺得吹進浴室來的煙灰會讓您感到不舒服的,該死的討厭的東西,不是嗎?我那裏也有,把書都毀了。當然,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也就無所謂舒不舒服了。”
  西普斯先生猶豫了。他從西普斯先生的手中接過遮擋浴室的浴簾刷地一把往後拉開。
  躺在浴室裏的屍體是個略顯蒼老的男人,個子較高,看上去五十歲上下。頭髮剛剃過不久,並且還是由技藝超群的理發師修理成分頭。他的頭髮又密又黑,自然捲麯着,還微微散發出紫羅蘭香水的氣味,在密不透風的浴室能讓人輕易就聞出來。死者看上去外表結實粗壯,體態肥胖,長着一雙嚮外突出的黑色眼睛,長鼻子一直延伸到寬闊的下頜,颳得幹幹淨淨的嘴唇豐滿而性感。下巴的低垂使得沾滿煙漬的牙齒暴露出來。一副漂亮的夾鼻眼鏡架在死者臉上顯出一種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優雅神態。脖子上挂着一串上好的金項鏈,垂在胸前,兩條腿筆直叉開,手臂緊貼住身體,手指自然彎麯。彼得勳爵擡起死者一隻胳膊,皺着眉仔細地端詳着死者的手。
  “這位不速之客是個上流人物,你瞧,”他嘟囔着,“用的是帕爾馬紫羅蘭,指甲修得非常整齊。”他再次彎下腰,把手探到死者頭部下邊,不料死者鼻梁上的眼鏡滑落了下來,“咔噠”一聲落到地上。響聲立即觸及到西普斯先生敏感的神經。
  “您稍微輕一點。”他小聲說,“我覺得快要暈過去了,真的。”
  他退了出去。彼得勳爵抓住這個時機,迅速而小心地搬動了屍體,把屍體翻過來,開始檢查頭部的一側,並且仔細地利用那衹單眼放大鏡,其認真的程度决不亞於已故的約瑟夫·張伯倫在鑒定一株稀有蘭花時的那種態度。他把死者的頭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從口袋裏拿出銀製火柴盒,塞進死者張開的嘴裏,自己也情不自禁發出“嘖嘖”感嘆的聲音。接着,他放下屍體,撿起那副神秘的夾鼻眼鏡,重新戴回到死者的鼻梁上,仔細審視了一番,嘴裏不時“嘖嘖”地感嘆。為了不使屍體表面留下被人移動的痕跡,他又重新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否則薩格探長知道了會發怒的。他安頓好屍體,又走回到窗前,探身出去,用手杖探測着窗戶上方和邊緣部位,手杖看上去似乎多少和他有點不相稱。他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處,於是便又縮回身子,關上窗戶,回到走廊裏。
  西普斯先生被公爵這個小兒子的同情心所感動了,返回客廳後,他冒昧地遞上了一杯茶。彼得勳爵緩步來到窗前,誇贊起巴特西傢園的美妙景色。正當他準備接過茶時,一輛救護車從威爾士親王大道的一端駛人眼簾。彼得勳爵一下子警醒過來。 “哎呀!”他急切地叫起來,决定馬上離開。
  “我母親對你們表示問候。”他說着熱情地與西普斯先生握握手。“希望您不久能再去丹佛。再見,西普斯夫人。”他扯着嗓子對老夫人喊了一聲。“啊,不,親愛的,太麻煩你了。”
  就在他剛走出門轉身去車站的一剎那間,救護車在另一個方向停了下來,衹見薩格探長和兩名警官走下車。探長對大廈的值班人員說了幾句話,接着便轉過臉用疑惑的目光註視着彼得勳爵消失的背影。
  “薩格這老傢夥,”勳爵不無愛憐地自言自語道,“老手,的確,他該恨我了。”
第02章
  “好極了,邦特。”彼得勳爵說。他一屁股坐進一張豪華的椅子裏,長出了口氣。“要我自己去都幹不了這麽好。
  
  我對但丁的思想早就垂慕已久——還有《艾蒙的四個兒子》這本書。你為我省了六十英鎊,太了不起了。按說我們應該支付多少,邦特?想一想,按照哈羅德·斯金玻爾的公平觀點,節約六十英鎊就是掙了六十英鎊。我要算一算怎樣把它們都花出去。邦特,是你節省下來的,準確地說,這是你的六十英鎊。我們還缺點什麽?你的公寓裏還需要什麽?你不想更換自己房間裏的設施嗎?“
  
  “啊,爵爺大人,太好了。”僕人停頓了一下,他正要將一瓶陳封的白蘭地酒倒進一隻小巧的杯子裏。
  
  “好了,邦特,說出來吧,你還真沉得住氣,假裝的吧。你的意思是晚飯好像要開始了,吃飯談這件事可不好——你看,白蘭地酒溢出來了。你說話是雅各布的口氣,兩衹手卻是伊索的。現在說說你的暗房,有什麽需要的嗎?”
  
  “一副帶有一組輔助鏡頭的雙倍散光透鏡,爵爺大人,”邦特說,語氣中幾乎帶出一股宗教似的虔誠。“現在我所用的如果不是假的就一定是次品,得通過底片將其放大,要不然就得用廣角鏡頭,這就如同在照相機的鏡頭後面安裝上幾組目鏡。爵爺大人,看——我要的全在這裏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單子,在主人的註視下,顫顫悠悠地遞了上來。
  
  彼得勳爵細細地讀了一遍,他咧着長長的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
  
  “我對這一行可是一竅不通,”他說,“用五十英鎊買幾個玻璃片,簡直太荒謬了。我推斷,邦特,你準是說花七百五十英鎊買一本又髒又舊的、用過時的語言寫就的書太不值了,是不是?”
  
  “爵爺大人,這可不是我這種身份的人說的話。”
  
  “沒關係,邦特,我一年付你二百英鎊,換取你保留自己思想的權利。你說,邦特,在如今這個流行泯主的時代,難道這樣做不是很公平嗎?”
  
  “不,爵爺大人。”
  
  “你認為不。你能坦率地告訴我為什麽嗎?”
  
  “坦率地講,爵爺,您享受作為一個貴族的收入水平,都花在了請沃星頓小姐吃晚飯上,卻放棄了運用爵爺您手中毋庸置疑的權威。”
  
  彼得勳爵表示認可。
  
  “這是你的想法,對嗎,邦特?你是說貴族階層應有的品德——也是為一般社會所接受的。我猜你肯定是對的。這麽說你比我更富有,因為即使我不名一文,我也要在沃星頓小姐面前表現得舉止得體。邦特,如果此時此地就解雇你,你會對我有什麽想法呢?”
  
  “沒有,爵爺大人。”
  
  “你有權利說出來,邦特。如果我在享用你煮的咖啡的時候解雇你,你說我什麽都沒關係。你是一個煮咖啡的好手,邦特,我不知道你怎麽做的,我認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麽訣竅,我會沒工夫沒完沒了地煮下去。好,你可以去買你那副鬥雞眼的透鏡了。”
  
  “謝謝,爵爺大人。”
  
  “你的晚餐做好了嗎?”
  
  “還差點,主人。”
  
  “做完以後,過來一趟,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你聽,誰來了?”
  
  門鈴此時發出刺耳的鳴響。
  
  “除非我對來人感興趣,否則就說我不在傢。”
  
  “沒問題,爵爺大人。”
  
  彼得勳爵的藏書室是倫敦最舒適愜意的單身書房中的一個,格調是黑色和淡黃色相間。墻面上均用厚厚的書籍裝飾成一排一排的,椅子和寬大的沙發讓人聯想到被人擁抱着的天國美女。屋角矗立着一架小型鋼琴,木柴燃起的火焰在一個老式壁爐內不停地跳躍着,壁爐上放着一隻塞夫勒式的花瓶,裏面插滿了紅彤彤的金菊花。一位年輕人被招呼着走進了書房,他從陰冷的十一月霧氣中走來,此時映入他眼簾的這一切陳設,簡直是太希奇和難以想象了,但又是那麽親切、自然,就像一幅中世紀的油畫,畫面上是色彩絢麗的鍍金的天堂。
  
  “是帕剋先生,爵爺大人。”
  
  彼得勳爵跳了起來,看得出來他的熱情是發自內心的。
  
  “親愛的,見到你真高興。一個濃霧彌漫的夜晚。邦特,拿上等的咖啡和雪茄來,再加一隻酒杯。帕剋,我看你腦子裏裝滿了案子,縱火或者謀殺是我們今晚的主角。
  
  ‘在這樣一個夜晚,如此這般。’邦特和我正要坐下來痛飲一番。我買到了但丁的書,是卡剋斯頓的對開版本,幾乎是唯一的版本,是在拉爾夫·布羅科勒布裏先生的特價市場買的。邦特,就是他砍的價,他很快要擁有一組透鏡了,他準備用它們完成某種精彩的事情:
  
  我們在浴室裏找到了屍體,
  
  我們在浴室裏找到了屍體——
  
  擋住所有的誘惑
  
  這種感覺,毫不費力,
  
  我們堅信有具屍體,在浴室裏。
  
  這就是我們要做的,帕剋。目前瞭解這個案子的還就衹有我一個人,但是我們馬上就來分享吧,這是我們的共同財富。幹嗎還不加入到我們中來?你一定在玩什麽花樣。也許你發現了一具屍體。啊!屍體,一切屍體都是受歡迎的。
  
  屍體遇到屍體,
  
  在法官面前接受審訊。
  
  一具屍體高興起來,
  
  他知道誰殺了人,
  
  他知道老薩格實施了錯誤的手段,
  
  要屍體發言嗎?
  
  完全不必。他衹是在信涵的末尾處閃爍其詞,給出暗示,真相是要在寄語中讀出來的。”
  
  “啊,”帕剋說,“我知道你去了卡羅琳皇后公寓。我也去了,而且還遇見了薩格,他對我說他見到了你。他看樣子很不高興,他把你所做的一切叫做多管閑事。”
  
  “我知道他會的,”彼得勳爵說,“我喜歡激怒老薩格,他總是那樣粗暴無禮,他拘捕了那個叫做格拉迪斯的姑娘,以此來標榜自己。薩格在慶功會上出盡風頭。對了,你去那裏做什麽呢?”
  
  “告訴你實情吧。”帕剋說,“我去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那位長着猶太人面孔的屍體有沒有可能是魯本·利維爵士,結果發現不是他。”
  
  “魯本·利維爵士,等一下,我好像在哪裏看到過,想起來了,報紙上有一個標題寫道‘一位著名金融傢神秘消失’。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當時沒有細讀下去。”
  
  “說來有點蹊蹺。雖然我猜沒什麽大不了的,但這老傢夥顯然有其明確的目的,當然那也衹有他自己纔知道。事情發生在今天早上,當時沒有人想到會出事,按計劃他碰巧準備去出席一個重要的財經會議,商討一筆數百萬英鎊的生意——具體細節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他有幾個對手也鐘情於這樁買賣,但都未能謀得這樁買賣。所以,當我得知浴室裏發現一具屍體的消息後,便迫不及待地趕到現場。死者看上去似乎並不像他,但幹我們這行的不太可能的事情也時有發生。有趣的是,老薩格卻一口咬定就是他,並且還草率地給利維夫人發了一封電報,要她來辨認屍體。而實際情況是,躺在浴缸裏的這個人還不如阿道夫·貝剋長得更像魯本·利維爵士,可憐的傢夥,還不如說他是約翰·史密斯。
  
  不過,要是死者長着一臉絡腮鬍子的話,還真像是魯本先生。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利維夫人帶着家庭成員來辨認,竟然也有人說死者就是魯本·利維爵士。據此,薩格會講出一係列有趣的說法,就像巴貝塔被認定為暴死一樣。“
  
  “薩格這個人很有意思,老頑固。”彼得勳爵說,“他就像偵探小說裏的人物。雖然我對利維本人一無所知,但我看過屍體,我敢說薩格的想法與事實根本不符。你認為這白蘭地酒怎麽樣?”
  
  “這事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溫姆西,這種事還真是滿唬人的,我想聽你講講。”
  
  “您介意邦特在這裏嗎?其實無關緊要,他正着迷於一架照相機。奇怪的是,每次我想洗澡或穿靴子的時候,他早就準備妥當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幹的,難道是在睡覺的時候嗎,邦特?”
  
  “是,爵爺大人。”
  
  “別在那裏鼓搗你的破玩意兒了,來加人我們的聚會,大傢一起喝點。”
  
  “沒問題,爵爺大人。”
  
  “帕剋先生找到了新的綫索:金融傢失蹤了。這决不是說着玩兒的。沒轍,變了!說變就變。他到底在哪裏呢?
  
  一定會有一些紳士喜歡在衆目睽睽之下爬上平臺去檢查壁櫥?謝謝你,先生。行動過速蒙蔽了他的眼睛。“
  
  “我瞭解的情況並不完全,”帕剋說,“沒有得到太多綫索支持。魯本·利維先生昨天晚上與三個朋友一起在裏茨吃的飯,飯後三個朋友去了劇院,他因為還有一個約會,所以沒有與他們一起去。我還沒弄清楚是什麽樣的約會,但不管怎樣,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傢園小巷九A,當時是晚上十二點。”
  
  “誰看到他了?”
  
  “廚師,當時他正要上床睡覺,看到魯本·利維先生站在門口的臺階上,而且聽見他進了屋子,之後還上了樓,把大衣挂在客廳的挂鈎上,雨傘插在架子上——還記得昨晚下雨了吧。脫完衣服後他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早上他卻不見了,就這些情況。”帕剋突然停住,無奈地搖搖頭。
  
  “不止於此,不止於此。老兄,接着說,故事還沒講到一半呢。”彼得勳爵懇求道。
  
  “可是也衹有這些了。他的僕人進去叫他時,他的確不見了。床上是已經有人睡過的樣子。他的睡衣和脫下的衣服都在那裏,唯一奇怪的是那些衣物雜亂地堆放在床腳的長椅上,而不是疊整齊了放在椅子上面,後面這種情況是魯本先生的習慣,看來那天晚上他似乎感到非常不安或者是身體不太舒服。沒有發現幹淨的衣服被拿走,西服、皮鞋也都在,沒有發現任何東西丟失。他穿過的皮鞋像往常一樣放在更衣室裏。他顯然洗漱過,還刷了牙,像往常一樣做了該做的一切。女用人早上六點半起來打掃客廳,她保證說在此之後沒有人來過,也沒有人出去過。所以,有人推測說這位受人尊敬的中年猶太富翁要麽發瘋了,在午夜十二點到凌晨六點之間一絲不挂地悄悄出了門,這可是十一月的夜晚呀,要麽就像聖徒故事集裏的那位女士一樣被神秘地帶走,衹留下一堆皺皺巴巴的衣物。”
  
  “前門鎖好了嗎?”
  
  “這的確應該是你最先問到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我考慮了一個小時,結論是沒有鎖門。與以往的做法相反,門上衹有一把耶魯彈簧鎖。而另一方面,當晚幾個女用人獲得批準去了劇院,魯本先生很可能是為他們留了門,這樣的事情以前曾發生過。”
  
  “的確就這些嗎?”
  
  “的確就這些。當然,還有一點微不足道的情況。”
  
  “我就喜歡微不足道的小細節,”彼得勳爵說着像孩子一般興奮起來,“很多人就是因為一些不起眼的細節纔露出馬腳的。說說看。”
  
  “魯本爵士和利維夫人是一對感情篤深的夫婦,他們總是睡在同一個房間裏。我此前就說過,因為身體的原因,利維夫人這段時間住在蒙頓。雖然她不在傢,魯本先生也和過去一樣睡在雙人床上,而且一直就睡在原來他自己的這一邊,也就是床鋪靠外邊的那一邊。那天晚上,他用了兩個枕頭,而且睡在了床中間,如果說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靠墻非常近。女用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她在收拾床鋪的時候註意到了這些變化,由於本能的警覺,她沒有動過床鋪,也沒有讓別人碰。不久她們便都被送進了警察局。”
  
  “除了魯本先生和他的用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麽人了嗎?”
  
  “沒有。利維夫人帶着女兒和她自己的用人此前就離開了。剩下的幾位有:一名貼身男僕、一個廚子、一個客廳女侍從、一名普通女用人和一名廚房女用人。對已經發生的情況進行胡亂猜測自然耽誤了一兩個小時,我趕到那裏大概是十點鐘。”
  
  “後來你又幹了哪些事情?”
  
   “要找到魯本先生當晚約會的綫索,那名廚子是重點對象,畢竟,他是在魯本先生失蹤之前最後見到他的人。可能會有一些相當簡單的說明,可是此時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見鬼,也可能根本就沒有人進過房間、上床,也沒有人半夜離開過。”
  
  “這一切也可能是他精心安排好偽造的。”
  
  “事實上,我也這樣想過,這或許是唯一可能存在的解釋了。但說起來也真他媽奇怪,溫姆西,本市的一個重要人物,在達成一項重大交易的當晚,沒有對任何人留下隻言片語,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沒穿衣服,沒帶手錶、錢包、支票簿,其中最不可思議的,也是最為重要的,就是他的眼鏡,沒有眼鏡,他連一步之遙的東西都看不見,可見他近視得厲害。他——”
  
  “這一點很重要,”溫姆西打斷了他的話,“你能保證他沒帶備用眼鏡嗎?”
  
  “他的貼身僕人證實說他有兩副眼鏡,一副現在就放在梳妝臺上,另一副則放在了抽屜裏。”
  
  彼得勳爵聽到此話情不自禁吹了聲口哨。
  
  “這可真讓人感到費解,帕剋。即使他準備出去自殺也該戴眼鏡纔對。”
  
  “你說得對。如果沒戴眼鏡,他在頭一次穿過馬路的時候就會發生自殺事件。可是,我並沒有發現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我特意調查了今天所有的道路交通事故,可以證明這裏根本沒有魯本先生,還有,他帶了傢裏的鑰匙,這似乎表明他還打算回來。”
  
  “你見過和他一起吃飯的人嗎?”
  
  “我在俱樂部裏找到了其中的兩位。他們說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非常好,而且他還正期待着不久到利維夫人那裏去,也許聖誕節就會去吧。他在談吐中還流露出他對當天上午的這樁生意感到非常滿意,其中一位先生與這樁生意有關聯,此人叫安德森·維德漢姆。”
  
  “也就是說,直到晚上九點鐘,他都沒有明顯地表現出會失蹤的跡象。”
  
  “沒有——除非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演員。導致他改變主意的要麽肯定發生在那個神秘的約會上——吃完晚飯他就去赴約了,要麽是午夜至凌晨五點三十分在他自傢的床上。”
  
  “喂,邦特,”彼得勳爵說,“你有什麽想法?”
  
  “沒有什麽感到奇怪的,一位紳士即使很生氣或者身體不適而沒有像往常一樣疊好衣服,也會記得刷牙和把皮鞋放到外面。這是非常不容易忽略的兩件事,爵爺大人。”
  
  “你的想法有點太個性化了,邦特。”彼得勳爵說,
  
  “我衹能說你的發言沒任何參考價值。還有一點小問題,帕剋,我打算明天去他的臥室看一看,當然我不願意貿然闖進去。並非是我不相信你所說的話,親愛的,我很少有這樣衝動的想法。千萬別說不行——來、來,再來點白蘭地。”
  
  “你當然可以去看一看,沒問題。沒準兒你還能發現一些我忽略了的情況呢。”帕剋大度地說,一邊享受着主人的盛情款待。
  
  “帕剋,你在倫敦警察廳備受尊重。看得出來,薩格這個人言論過於荒誕,就像是神話故事裏一樣,愚昧不堪。他的很多想法就像是詩人在月夜裏的幻想一般。他想象得過於完美,卻與事實本身完全不符。順便問一句,他打算怎樣處理那具屍體?”
  
  “薩格說,”帕剋細緻地描述道,“死亡是由於死者頸項後面遭到猛烈打擊——這是醫生告訴他的。他還說死亡時間是在一兩天之前——這也是醫生告訴他的。他說死者是個猶太人,大約五十歲上下——這一點所有人都可以告訴他。
  
  他說,有人認為屍體是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從窗戶裏被弄進來的是一種非常荒唐的推測,他認為極有可能死者原先是從前門進入的房子,卻在房子裏被人謀殺了。他逮捕了那個女用人,原因是她十分矮小、瘦弱,面對高大、強壯的猶太人可以用火鉗襲擊。他還打算逮捕西普斯,西普斯昨天和前天一直在曼徹斯特,直到昨晚很晚纔回傢——事實上,我提醒他如果死者死於一兩天以前,西普斯就不可能在昨晚十點三十分殺死他。但他依舊認為西普斯是一名從犯,還是打算明天逮捕他,涉嫌的甚至包括那位一直在織毛綫活的老夫人,當然,我對此並不感到驚奇。”
  
  “啊,很高興這位小個子男人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他不在現場,”彼得勳爵說,“即使你堅信死者身上的鐵青色傷痕、僵硬程度以及其他所有的物證都證明死者係遭硬物重擊致死,你也一定要準備好對付那些能說會道的辯護律師隨意捏造出醫學證據。還記得伊姆沛·畢格斯在切爾西茶館一案中的辯護嗎?對於格萊斯特和迪剋遜·邁恩那樁非同尋常的案子,六個初出茅廬的實習醫生在證人席上的證言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可是老伊姆沛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直到陪審團最後被徹底說服!‘你作好準備發誓保證了嗎?西卡姆泰特博士,要保證根據屍體的僵硬程度所分析得出的死亡時間是百分之百完全正確的。’‘據我的經驗來看,多半案子都是這樣做的。’博士無力地辯解道。‘啊哈,’畢格斯說,‘這可是刑事法庭,博士,不是議會選舉。離開少數派我們無法繼續,西卡姆泰特博士,法律尊重少數人的權利,不管他是死的還是活着。’有人大笑起來,老畢格斯襢露胸膛發出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先生們,沒有什麽可笑的,我的當事人——一位誠實而受人尊敬的紳士,為了生存而努力,為了生存,先生們。原告指控他有罪完全是出於商業目的,如果他們證據確鑿也就罷了。現在,西卡姆泰特博士,我再問你一遍,你敢理直氣壯地發誓嗎?你或許會有些猶豫吧,這位不幸的女人為什麽恰好就死在星期四夜間呢?啊,一個大致的推斷?先生們,我們不是耶穌教會的,我們都是正直的英國人。你不能指望英國本土的陪審團根據一個大致的推測就判處他人有罪。’他的話音剛落,法庭裏響起一片掌聲。”
  
  “但畢格斯的當事人確實有罪。”帕剋說。
  
  “他當然有罪。但他被宣告無罪了,正如你剛纔所說的那樣,他有不在現場的證據。”彼得勳爵走到書架旁,找出一本藥物法學方面的書。“‘屍僵——衹能用一般的方法加以描述——有許多因素可以影響其結果。’註意,‘一般來講,頸項和上下顎在死後五至六小時開始僵硬,大多數屍僵的過程會在三十六小時後停止。當然,在某些特定環境下,屍僵停止的時間有時會提前或滯後。’這個信息有幫助嗎,帕剋? ‘屍體往往在死後三分半鐘就開始變成褐色……特定的情況下會推遲到十六小時之後……更有甚者會出現在二十一天之後……’天啊!‘影響因素——年齡——肌肉狀況——或者是引起發燒的疾病——或者周圍的溫度很高’——等等,等等,衹要滿足其中一種條件。別介意,你和薩格討論這些觀點,他未必會很瞭解。“他把書扔到一邊,”說說現在,你對這具屍體有什麽看法?”
  
  “啊,”帕剋偵探說,“沒什麽看法。老實說,我感到很疑惑。應該承認他很富有,而且是靠自我奮鬥而成就事業的。他最近肯定交上了好運。”
  
  “你註意到他手上的老繭了嗎——這一細節我想你是不會忽略的。”
  
  “還有他兩衹腳上的水皰——他穿的鞋太緊了一點。”
  
  “衹有走了很遠的路的人,”彼得勳爵說,“纔會磨出這樣的水皰。難道你不覺得這種現象很奇怪嗎——對一個衆所周知的富翁來說。”
  
  “不知道。這些水皰大概起了有兩三天,很可能某天晚上既沒趕上火車也沒趕上出租車,他不得不從郊外走回傢。”
  
  “有這種可能。”
  
  “此人的後背和一條腿上都有一些小小的紅色斑點,說不清是什麽。”
  
  “我已經註意到了。”
  
  “你怎麽認為?”
  
  “過一會兒我會告訴你的,你先繼續說吧。”
  
  “他的眼睛好像遠視得厲害,奇怪,他還衹是處於人生的壯年期,可是那副眼鏡完全像是老年人用的。順便提一句,眼鏡架上還係着一根華美高貴的鏈子,鏈子連接的地方刻有一幅圖案。我覺得從這個細節也許能發現某些綫索。”
  
  “對,為此我在《時代》上專門刊登了一則告示。”彼得勳爵說,“繼續往下說。”
  
  “他戴着這副眼鏡可有日子了,因為眼鏡看得出來曾被進行過兩次修補。”
  
  “棒極了,帕剋,你認識到眼鏡的重要性了嗎?”
  
  “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我是說——為什麽?”
  
  “沒什麽——請繼續吧。”
  
  “他或許是一個抑鬱寡歡而脾氣暴躁的人,似乎有咬指甲和手指的習慣,以至手指的指甲都要嵌到肉裏去了。他的煙癮很大,卻從不用煙嘴兒,他是一個很註意自己外表形象的人。”
  
  “你沒有檢查一下房間嗎?我可沒有找到這樣的機會。”
  
  “我不曾發現走進房屋的腳印。薩格和他的同事也都裏裏外外搜查了一遍,更不用說對小個子西普斯和他的女用人了。但我註意到浴缸前端的背面有一個明顯的斑痕,像是曾經有什麽潮濕的東西釘在那裏過。不過你很難認為那可以算作一條綫索。”
  
  “當然,當晚整夜都在下大雨。”
  
  “是啊。不知你註意到沒有,堆滿煤煙灰塵的窗戶臺上留着一些模糊的印跡。”
  
  “我早就註意到了。”溫姆西說,“不過我很難用那玩意兒進行細緻的檢測。可是我對這些痕跡並非十分在意,除非在窗臺上還發現其他什麽東西。”他掏出單眼放大鏡並遞給了帕剋。
  
  “好傢夥,放大倍數不小呀!”
  
  “對,”溫姆西說,“如果你想對某件東西認真考察的話,這東西是非常有用的。看上去這東西的確有點蠢,當然不能長期戴在眼睛上,否則人們會說,‘瞧這傢夥,視力一定糟透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它的確很實用。”
  
  “薩格和我一起在大樓的後面搜查了一遍,”帕剋接着說,“不過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這太奇怪了。你們檢查過屋頂了嗎?”
  
  “沒有。”
  
  “我們明天再過去一趟。我記得右側的窗沿僅兩英尺寬,我還用手杖量了一下。手杖可是一位具有紳士派頭的偵探所必備的隨身物品,我的手杖杖身標有英寸刻度,裏面藏着一把劍,手柄上還有一隻羅盤,都稱得上是別出心裁吧,不過,也並非隨時帶在身邊。你們還發現其他的什麽了嗎?”
  
  “恐怕沒了。我們倒想聽聽你的見解,溫姆西。”
  
  “啊,我認為現場的大部分情況你們已經勘察過了,衹有一兩處有點矛盾的地方值得思考。譬如,這個男人戴着金邊夾鼻眼鏡,眼鏡戴過很長時間並且還進行過兩次修補。可是他的牙齒卻是罕見的骯髒,滿口爛牙,看上去就像是一輩子都從來沒刷過牙似的。他的一側槽牙掉了四顆,另一側掉了三顆,而且前面的一顆牙完全裂開。從他的手和頭髮來看,他應該是個很註重自己形象儀表的人,可這些情況你又如何解釋呢?”
  
  “這種靠自我奮鬥而發財的人大都出身卑微,不必過分關註他的牙齒,留着去為難牙醫好了。”
  
  “沒錯。不過有一顆槽牙邊緣破損得非常嚴重,舌頭被磨得很嚴重,肯定非常疼。你不會告訴我有人甘願忍受疼痛而故意把牙齒挫成這樣吧?”
  
  “不過,你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人往往是不可思議的。
  
  我就知道有些用人寧願強忍痛苦也不踏進牙醫的門檻。溫姆西,你是怎麽發現這些的呢?”
  
  “我查看了他的口腔,用手電筒。”彼得勳爵說,“是一個袖珍小玩意兒看上去就像一隻火柴盒。純屬本人猜測,衹不過想引起你的註意。其次,還有一個疑問就是,一位頭髮上散發着帕爾馬紫羅蘭香水味的紳士,精心修剪過指甲和其他部位,卻從不清洗耳朵眼,那裏面充滿了耳垢,惡心之極。”
  
  “你說得很有道理,溫姆西。這些我的確忽略了,的確是舊習難改啊。”
  
  “別急,這還不算什麽,還有第三個疑問,一位修過指甲、塗着頭油的紳士人物會被跳蚤咬得渾身是傷嗎?”
  
  “天哪,對極了,是跳蚤咬的。我可從來沒想到過。”
  
  “這一點毫無疑問,老夥計。那些斑點都有些日子了,不很明顯,我們不會搞錯。”
  
  “當然。不過你所說的也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上次在林肯街最好的旅館裏我就把一個那樣的大傢夥給放生了,他肯定會咬壞某位客人的。“
  
  “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你可以這樣說。不過還有第四點疑問就是,這位紳士,頭髮上噴灑着帕爾馬紫羅蘭香水,洗澡用的是碳酸香皂,香皂味道濃郁,足以持續二十四小時以上。”
  
  “碳酸香皂有驅除跳蚤的功效。”
  
  “我告訴你的這些,帕剋,你得進行合理的解釋。第五點還有,一位清早起床就精心梳理的紳士,就算是用牙齒咬指甲,手指甲也細心修理過,但他的腳指甲看上去似乎多年都沒進行過修剪,又黑又髒,簡直令人惡心嘔吐。”
  
  “把這叫做習慣也不為過呀。”
  
  “這我知道。不過竟然會有這樣的習慣!好,還有第六點,也是最後一點,這位有着紳士習慣的紳士是冒着大雨在午夜時分從天而降的,顯然他是穿過窗戶進來的,在死去二十四小時之後,依然安靜地躺在西普斯先生的浴缸裏,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戴着一副夾鼻眼鏡。他的頭髮絲毫沒有凌亂的痕跡,而且肯定還是剛剪過不久的,頭髮的碎屑散落在脖子和浴缸的邊上。而且在他臉頰上留下的一道幹硬了的香皂沫,表明他剛剛颳過臉。”
  
  “真有你的,溫姆西!”
  
  “稍等片刻。他的嘴裏也留下了幹硬的香皂沫。”
  
  邦特站了起來,突然來到偵探的側面,可以說這位禮貌有加的男僕服務周到到了極點。
  
  “先生,再加點白蘭地嗎?”他小聲說。
  
  “溫姆西,”帕剋說,“你的分析令人不寒而慄。”他一口喝幹杯子裏剩下的白蘭地,眼睛盯着空杯子,就好像他驚奇地發現杯子竟然空了似的。他隨手將杯子擱在一邊,站起身來,徑直來到書架旁,然後又轉過身,背對着書架說:“看這裏,溫姆西——都是你讀的偵探小說,你也說了一大堆廢話。”
  
  “怎麽會。”彼得勳爵說,似乎稍微有些帶着倦意的樣子,“對偵探小說而言,這可是難得的好題材,不是嗎?邦特。我們要據此寫出一部書出,由你來為我們的書繪製插圖。”
  
  “他嘴裏的肥皂沫——荒唐!”帕剋說,“應該是別的什麽東西——污漬什麽的。”
  
  “不,”彼得勳爵說,“還有幾根毛發,應該是鬍須,他曾經應該長着大鬍子。”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錶,打開表蓋,取出夾在裏面的幾根又長又硬的毛發。
  
  帕剋把這幾根毛發攥在手指上翻來覆去地摩挲着,湊近燈光,用放大鏡一一檢查着,最後將毛發遞給急不可耐的邦特,說:“你是想告訴我,溫姆西,”——緊接着他發出一陣讓人感到刺耳的笑聲——“一個原本活着的男人張着嘴巴颳完臉,之後便被人殺害了,於是他的嘴裏沾滿了鬍須?你瘋了。”
  
  “這不是我要告訴你的。”溫姆西說,“你們警察都習慣在大腦裏衹保留着一種想法,但我得出的結論與你所想的恰恰相反。他是在死後纔颳的臉。很美觀,不是嗎?對理發師來說這可不是什麽難事。怎麽樣?坐下,我說,你是一個聰明人,並非蠢驢,衹知道悶在屋裏團團轉。就算最糟的事情都已經在戰爭期間發生過了,而這衹不過是一件一閃而過而又老掉牙了的廉價駭人故事。但是,我要告訴你的,帕剋,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罪犯,這傢夥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傢,具有極其豐富想像力的討厭鬼。這是一宗真正完美的藝術素材,我很喜歡,帕剋。”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道洛西·賽耶斯 Dorothy L. Sayers   英國 United Kingdom   溫莎王朝   (1893年六月13日1957年十二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