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道洛西·赛耶斯 Dorothy L. Sayers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893年6月13日1957年12月17日)
巴德先生的靈感
  五百英鎊的奬賞
  急於深入推進公正審判的《傍晚信使》决定提供以上數額奬賞捉拿威廉·斯特裏剋蘭。此人化名博爾頓,近來因涉嫌曼徹斯特阿卡西亞·剋裏森特五十九號的埃瑪·斯特裏剋蘭被殺一案而受到警方通緝。
  關於通緝犯的相關情況
  官方對威廉·斯特裏剋蘭的情況描述如下:該犯年齡四十三歲,身高六點一英寸或六點二英寸;面色黝黑,頭髮濃密,呈銀灰色,並有可能喬裝,將頭髮染成同一種顔色;蓄濃密絡腮鬍須,據估計也可能全部剃幹淨;眼睛呈淺灰色,兩眼眼距較近;鷹鈎鼻子;牙齒潔白整齊,笑起來時非常醒目,左上方顎犬齒為鑲嵌金牙;左手大拇指指甲在最近的一次撞擊事件中受損。
  聲音洪亮,語速快而幹脆。口才相當出色。
  據估計,涉案者可能身着灰色或深藍色普通西裝,立領(尺寸大約為十五號),頭戴質感柔軟的帽子。
  該犯於本月5 日潛逃,有可能已經或者正在設法逃離本土。
  巴德先生再次仔細瀏覽了一遍警方的情況通報,他微微嘆了口氣。威廉·斯特裏剋蘭是絶對不可能在倫敦所有理發師的店鋪裏挑中他這傢人氣並不興旺的小理發館來剃頭或者颳鬍子的,而且更不可能來“把頭髮染成同一顔色”。即使他本人就在倫敦,巴德先生也找不到可以想像到那個傢夥可能光顧的理由來。
  自命案發生以來已經過去三個星期了。人們紛紛打賭認為威廉·斯特裏剋蘭因渴望得到自由早已逃離了這個國度,打賭投下的賭註甚至達到了一百比一。儘管如此,巴德先生還是盡可能地記住了關於犯罪嫌疑人的情況的有關描述。這應該說是一種機遇——就像是隆重而盛大的填字遊戲也要靠機遇那樣,甚至連第九次彩虹抽簽活動對他來說都是機遇,還有就是騙人的招貼畫抽簽,以及由“傍晚號角”組織舉辦的尋寶活動都不能說不存在機遇。凡是任何標題中帶有金錢字眼的事情在生活如此一貧如洗的日子裏總是會吸引巴德先生充滿渴望的眼光,不管這種東西為他提供的是獲得五萬英鎊還是一周十個英鎊的生活費,甚至衹是極為可憐的一百英鎊,對他而言,都是具有極大誘惑力的。
  巴德先生到了這樣一個穩定安寧的年齡還會羨慕地看着別的獲奬者們,這似乎看起來有些奇怪。馬路對面的那個理發師難道就不曾經歷過艱難歲月嗎?那傢夥去年還衹能靠着出賣廉價的香煙和幾篇滑稽的文章纔獲得幾乎是微乎其微的蠅頭小利,並以此來維持他那卑賤得衹有九便士一般的生活,可是最近他卻出資買下了隔壁那個蔬菜水果商販的全部傢當,他甚至雇傭了一群頭髮修理得精巧細緻的助手來裝點和充斥他新開張的“女士理發店”。在他的新店裏,挂着紫色和橙黃色的窗簾,兩排大理石洗面盆閃着亮光,一臺維多利亞式的樹枝形吊燈裝備似乎永遠不會停息在招攬着顧客。
  難道他曾經就沒有安裝過一隻邊框豔麗的鮮紅色電子標志牌嗎?而且他的標志牌也會沒完沒了不停地旋轉着,仿佛像小貓在拼命追逐着彗星長長的尾巴那樣。難道他還會是那個身前身後都披挂着廣告宣傳牌,甚至現在還需要舉着“處理與降價”的閃光告示牌在人行道之間穿行者嗎?還有就是,難道非要在每天關門停業前,那些川流不息的年輕女士們纔會急匆匆地趕到那彌漫着濃郁香水味的理發店,不顧一切地寄希望於采用任何方式都要在店裏用香波洗頭,並揮動臂膀爭取“擠進去”嗎?
  即使那個站在門口的接待生遺憾地搖着頭把她們拒之於門外,她們也决不會想到要看一眼馬路對面巴德先生那扇光綫陰暗的窗戶。她們會提前幾天進行預約,然後一邊焦急地將手指插進脖子後面濃密的頭髮裏和耳後散落的幾絲碎發間小心梳理,讓碎發順着指縫滑落下來,一邊耐心地等待着。
  日復一日,巴德先生註視着她們從對手的店裏不斷地進進出出,他滿懷期待,甚至會用一種含糊而錯誤的方式祈禱着她們中間會有一些人走到他這邊來,可是她們從來就沒有那樣幹過。
  儘管如此,巴德先生知道自己是一名更加出色的藝術傢。他曾經看到過那些被打理出來的短發是怎樣做出來的,可是畢竟衹收取小小的三先令六便士。但是短發的打理辦法卻是他永遠也不會苟同的。頸後的短發如果綫條打理得非常僵硬,那麽這樣的短發就是對一個長着美麗形狀的腦袋的一種極大的詆毀,或者幹脆是更加突兀地表現出一隻難看的腦袋上至關重要的缺陷;沒有付出真誠而匆匆打理出來的短發是那些手腳笨拙的傢夥的作品,充其量也衹能算是一個衹幹了三年學徒的女孩子在一個忙亂不堪的下午打理出來的作品,而這個女孩子最後手藝的秘密來源如果要逐級細化的話,也衹是一本被封存的教科書。
  還有關於“染發”——這是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門功課,而且他曾經滿腔熱情地進行了努力的學習——即使衹有那些過於活潑的女士們跑過來找他,也絲毫影響不了他的熱情!
  他會非常耐心溫和地勸阻她們把頭髮染成桃紅木色,因為如果把頭髮染成那樣一種顔色,她們看上去就會像金屬機器人一樣——他會提醒她們不要跟風一樣跟從廣告宣傳的發型,因為最終效果如何卻是無法想像和預料得到的;他還會運用頗具心思的技巧,多年來的從業經驗使他在這個領域當中成熟起來——應用極其細緻精美的藝術手法為她們染發,可是從表面看來卻絲毫發現不了任何染發的痕跡。
  可是,沒有人到巴德先生的這個店裏來,除了那些挖土工和一些年輕的閑散分子,還有就是那些在威爾頓大街的石油開採地經營生計的男人。
  巴德先生為什麽就不能擁有大理石洗面盆和相關的電子設備而暢遊在人間幸運的潮流之中呢?
  原因是令人感到非常悲哀的。所幸其原因與本故事無甚關聯,所以還是可以懷着同情之心進行簡短描述的。
  巴德先生有一個弟弟叫理查德,巴德曾經答應過自己的母親要照顧弟弟。在原來那段快樂的日子裏,巴德先生也曾在他們位於諾沙姆普頓的老傢擁有自己的生意,並且還幹得相當出色。可是理查德那時候是銀行的一名職員。後來,理查德誤入歧途(可憐的巴德先生曾經為此深感自責)。他與一個女孩發生了一次悲慘的事故,並與賽馬等處登記賭註的人引起了一係列可怕的麻煩,於是理查德企圖破罐子破摔地從銀行竊取錢財。可是要想巧妙地騙過銀行的賬簿,你就必須具備比理查德高得多的技巧手段纔行。
  銀行經理是一位從老式學校畢業的那種嚴肅認真的人。
  他起訴了弟弟理查德。巴德先生不得不嚮銀行和登記賭註的人付了錢,之後便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孩逃離了睏境,而理查德卻依舊待在了大獄之中。等弟弟從監獄被釋放出來之後,巴德先生又為他們出資,讓他們去了澳大利亞,並且還給了他們一些財物讓他們開始新的生活。
  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卻耗盡了他的理發店裏所有買賣的全部利潤,他因此也無法再面對諾沙姆普頓所有的人。畢竟那裏的人瞭解他的人生。於是他來到了天地廣阔的倫敦,並徹底從他那些鄰居的眼睛裏消失而去做了一名難民。他在皮姆裏科買下了這個小小的店鋪。剛開始,這間店鋪經營得還算相當不錯,可是自打新興潮流在美發行業裏興起,他的這問小小的店鋪也因缺乏周轉資金而遭到了抹殺。
  這正是巴德先生為什麽總是看見那些帶有錢財信息的標題新聞而痛苦地發生興趣的原因。
  他放下了手中的報紙。就在他放下報紙的同時,他的眼睛瞥到了鏡子裏自己的舉動,他不覺笑了起來,他並非是一個沒有一點幽默感的人。看上去他完全不是一個能夠單手抓住一名兇殘殺人犯的人。在四十多歲這個年齡階段的男人們當中,他應該算是保養得不錯的了一肚子微微隆起,花白的頭髮有些蓬鬆感,尖尖的下巴(有遺傳,也有焦慮的原因),身高最多五英尺,手心柔軟,而這也是作為一名理發師所必須具備的。
  即使手裏握着剃須刀,他也無法與那個身高六點一英尺或者六點二英尺的威廉·斯特裏剋蘭相抗衡。那個兇殘的傢夥殘暴地錘打着自己年老的姨母,並最終將其打死。他甚至還像屠夫一般砍掉了她的四肢,而且讓人感到恐怖地將屍體的殘餘部分拋棄在一隻銅質容器裏。巴德先生一邊半信半疑地搖了搖頭,一邊嚮門邊走去。他瞪着那雙無望的眼睛朝馬路對面的那傢忙碌不堪的店鋪望去,可是卻正好與一位身材魁梧、匆忙闖進來的客人撞了個滿懷。
  “很抱歉,先生。”巴德先生小心翼翼地低聲說,心裏卻非常擔心自己會因此而丟掉了這樁哪怕是九便士的買賣。“衹是出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先生。需要剃鬍子嗎,先生?”
  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還沒等巴德先生百般巴結地伸出雙手便徑直脫下了外套。
  “你想找死嗎?”他突然間大聲詢問道。
  冷不丁提出來的問題讓巴德先生不覺警惕地想起了那樁兇殺案,這個問題讓他一時間幾乎丟失了自己的職業習慣。
  “真對不起,先生。”他結結巴巴地回應着。同時,他的心裏肯定地判斷眼前這個人很可能是個很會吹牛的傢夥。
  此人看上去的確像他所想像的那樣,眼睛裏放射着古怪卻不乏柔和的光芒,一頭濃密的短發呈鮮豔的大紅色,下巴上的鬍子微微翹着。或許他衹是想捐助一點錢而已。那就比較睏難了,此時巴德先生已經把他當成了一個僅僅衹能賺九便士的小買賣,或者說,算上小費可能也衹有1 個先令。
  “你會染發嗎?”來人非常不耐煩地說。
  “哦!”巴德先生說,此時他心裏似乎得到了些許安慰,“是的,先生,當然,先生。”
  這真算得上是好運氣。染發就意味着相當一大筆錢——他的腦子裏猛然間將價格上漲到七先令六便士。
  “太好了。”來人說着坐了下來,然後由着巴德先生將圍裙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此時客人已經非常塌實地留在了他的小店裏——客人不可能肩上披着白色的棉質圍裙匆忙衝到街道上去)。
  “實際上,”來人說,“我的那個年輕的女朋友不喜歡紅色的頭髮。她說這個樣子太惹眼了。她所在的那傢公司的其他女人們也總是拿這件事開玩笑。所以,你知道,由於她比我年輕好多,我願意滿足她的願望,而且我在想或許能把頭髮改變成一種讓人感到寧靜一些的顔色。怎麽樣?深棕色,現在——這應該是她比較偏愛的顔色。你有什麽建議嗎?”
  巴德先生覺得年輕女士們可能會認為外表的唐突變化要比其原來的本色更加讓人感到滑稽可笑。就生意方面的利益而言,他還是贊同地說深棕色將會非常流行,而且遠遠不如紅色那樣引人註意。除此之外,極有可能的情況就是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年輕女人。他知道,一個女人會非常坦率地說出她所想要看見的改變後某種顔色的頭髮,或者說衹是盡量去嘗試一下,或者因為她想像那種顔色會適合她。可是如果一個男人要幹傻事的話,他會盡可能把責任推到別人的身上。
  “很好。那麽,”顧客說,“放手幹吧。而且我認為恐怕下巴上的鬍子也必須颳掉。我那年輕的女朋友很不喜歡下巴上的大鬍子。”
  “很多年輕女士們都不喜歡大鬍子,先生。”巴德先生說,“如今,大鬍子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流行了。慶幸的是,您能忍受把鬍子颳幹淨的樣子,先生。您的下巴最好不留鬍子。”
  “你認為真的是這樣嗎?”來人說道,然後非常急迫地看了看自己。“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您是不是還想把嘴唇上的鬍子也剃掉呢,先生?”
  “哦,不——不,我想衹要我得到許可,我就可以保持原來的樣子,怎麽樣?”他大聲笑了起來。巴德先生因而準確無誤地註意到顧客那口保養得非常不錯的整齊的牙齒,而且上顎犬齒部位還有一顆閃亮的金牙。客人顯然隨時準備為自己的個人形象花錢。
  心裏想像着,巴德先生似乎看到這位外表體面、舉止頗具紳士風度一般大方得體的客人在嚮他所有的朋友推薦着他“這個人”——“很不錯的夥計——非常出色——大概就在維多利亞車站的後面——你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找到這樣一個地方來——衹是一個小地方,但是他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我會把你的這些情況記下來的。”而且不能讓計劃中的失敗出現是非常必要的。把頭髮染上顔色是十分可怕的——近來報紙上就報道過這樣一個例子。
  “我看得出來您從前染過一次頭髮,先生。”巴德先生畢恭畢敬地說,“您能不能告訴我——?”
  “哦?”客人說, “哦,可以——這麽說吧,實際情況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我的未婚妻比我年輕很多。我猜想你一定能看出來我在很早的時候頭髮就已經開始變白——我父親也是如此——我們傢所有的人都這樣——於是我把頭髮染了色,可是其中也間或保留一部分不染。可是她不喜歡那種顔色,所以我想,如果我把頭髮全都染上顔色,情況就大不一樣了。談到染發的時候,我們為什麽不選用她所喜歡的一種顔色呢,你看怎麽樣?”
  人們在日常的玩笑當中經常毫不猶豫地認為理發師們總是愛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這正是他們的智慧。作為一名理發師,他總是能夠聽到很多秘密,也能聽到非常多的謊言。
  根據自己的判斷力,他會用如簧的巧舌談論到天氣、政治局勢,以免因懶散遲鈍而引起內心的不安,然後不顧一切地猛然投入到這種並不便於坦誠的瘋狂事業之中。
  腦海裏帶着對女人的一些古怪念頭,巴德先生用經受過多年鍛煉的眼睛和手指細緻而徹底地檢查了一遍客人的頭髮。從來——也决不會有自然生成的頭髮在紋理、質地以及質量方面會是紅色的。自然生成的頭髮一般是黑色的,早熟一些的會發生變化,因為有的黑頭髮會變成銀灰色。不過,這些都與他無關。他衹是想找到他真正需要瞭解的一些情況——先前用過的那種染發劑的名稱,而且必須特別重視的是要小心謹慎從事。有些染發材料是無法與其他染發劑混合使用的。
  兩人愉快地交談着,巴德先生將肥皂泡沫塗抹在客人的臉上,然後颳掉了那一大把令人感到極不舒服的大鬍子,接着用上了一種泡沫十分豐富的香波,這是染發必須進行的最初步驟。他拿起轟轟作響的風幹機,隨後評論起溫布爾頓的比賽情況、絲綢稅和有關夏令時方面的議案——正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感覺到一種令人窒息而死的威脅——於是話題自然轉到了曼徹斯特的那起兇殺案。
  “警方認為那個案子不會有什麽結果,好像已經徹底放棄追查了。”客人說。
  “或許懸賞的賞金會上漲一些。”巴德先生說,心中自然希望賞金會上漲到最高限度。
  “哦,難道還會有賞金嗎?我可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消息。”
  “就刊登在今天晚上的報紙上,先生。您或許可以看一看。”
  “謝謝,我應該謝謝你。”
  巴德先生將風幹機對準那頭鮮豔的頭髮,讓風順着頭髮自然飄動的方向吹動,自己卻跑過去取那份《傍晚信使》。
  陌生人仔細地閱讀着報紙上的那段文字,而巴德先生則註視着鏡子裏的客人。就在他對自己的手藝感到不很自信的時候,巴德先生碰巧發現客人突然將原來無意間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猛地收了回去,隨即很快塞到了圍裙之下。
  可是這一切並非發生在巴德先生發現之前。剛開始,他並沒有特別註意到他那衹看似堅硬而變形的大拇指指甲。很多人都有一個難看的標記,巴德先生急忙告訴他說——他本人有個叫伯特·韋伯的朋友就曾在一次事故中右手大拇指的指尖被一輛摩托車上的鏈條削掉了。
  客人擡頭嚮他掃了一眼,眼神中表現出的反應實際上是一種對巴德先生面孔細緻而徹底的審視——應該是一種對巴德先生所作出反應的堅定否决,那是一種十分可怕的警告。
  “無論怎樣,衹是,”巴德先生說,“那人到現在已經安全地離開了這個國傢,我認為肯定是這樣的。警方把事情拖延得太遲了。”
  客人聽罷哈哈大笑起來。
  “我認為他們的確是太遲了。”他說。巴德先生感到非常奇怪地想,是不是所有左手大拇指遭到擠壓而受損的人都會在左上顎犬齒部位有一顆金牙呢。或許有成百上千號那樣的人都在這個國傢到處遊走流竄着,而且還有銀灰色的頭髮(也有可能被染成了同一種顔色),更何況年齡也在大約四十三歲左右。毫無疑問。
  巴德先生摺叠好風幹機,隨後關閉了煤氣爐。接着,他機械地拿起一把梳子,開始梳理那一頭决不可能是,也從不會自然生成的紅色頭髮。
  他非常準確地想起那些從來都不曾令他感覺到神經緊張的情況,也就是與曼徹斯特那位受害者遭遇到殘酷殺害的傷口的詳細數目和另外一些連帶的受傷處相關的情況——在遇害前,受害者是一位上了歲數的肥胖老太太。巴德先生嚮門外張望着,此時馬路對面的那個對手已經關門了。街上到處是來來往往的人流。這該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情啊,如果——
  “盡可能動作快一點,好嗎?”客人說,語調中顯然流露出一些不耐煩,可依舊還是一副令人感到很愉快的樣子。
  “天色不早了,我擔心這樣下去會耽誤你太久了。”
  “沒關係的,先生。”巴德先生說,“還沒有做好頭髮呢——至少還沒有完全做好。”
  不——如果他急匆匆地從門口逃跑,他的這位可怕的客人肯定會嚮他撲過來,把他拖回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然後狠狠地給他一拳,就像他曾經猛烈錘打他自己姨母的腦袋那樣——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巴德先生還是處於優勢地位的。
  一個下定决心的人會這樣做的。他會在那位客人能使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之前跑到大街上去。巴德先生於是嚮門邊蹭去。
  “怎麽了?”客人問。
  “衹是想走出去看一看時間,先生。”巴德先生溫順地停住了腳步(可是他或許會繼續那樣走出去,如果他有足夠的勇氣先快走幾步的話,那麽遊戲到此也就結束了)。
  “現在是八點二十五分。”客人說,“剛纔廣播裏播的。我會對你的超時服務付給你額外費用的。”
  “無論什麽原因都不必的。”巴德先生說。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他根本無法再進行一次嘗試。他能夠明確地想像到自己被絆倒在門檻上——摔倒在地上——而那衹可怕的拳頭將會舉起來把他打成肉醬。也或許在他所熟悉的白色圍裙之下,那衹被毀損變形的手實際上正緊握着一把首~槍。
  巴德先生退到了店鋪的後面,收拾起他的材料。即使他的動作更迅速一些——更像一本書中所描述的一位偵探那樣——他也會早一點發現那個大拇指上的指甲,還有那顆金牙,然後根據事實進行推理,並趁着那傢夥的鬍子依舊濕乎乎地粘滿肥皂泡沫,而他的臉上還捂着毛巾的時候跑到外面去報警。或者他可能令人覺察不到地將肥皂泡沫輕輕弄到他的眼睛裏——沒有一個人能夠在眼睛裏弄進肥皂的時候實施殺人,甚至能跑到街道上去。
  即便是現在——巴德先生取下來一隻瓶子,搖了搖頭,然後把瓶子放回到架子上——即便是現在,是不是也的確有點遲呢?為什麽他不曾接受過勇敢無畏的課程教育呢?他衹要打開剃須刀,靜悄悄地走到那個尚未起疑心的客人身後,用堅定、響亮而自信的語氣說:“威廉·斯特裏剋蘭,舉起手來。你的小命就掌握在我的手中。站起來,我要奪走你的首~槍。現在,筆直嚮前走,走到最近的那個警察局去。”當然,在他目前的這種形勢下,那一切舉動應該是歇洛剋·福爾摩斯這樣的人應該幹的事情。
  但是,巴德先生還是端着一盤需要用的工具、材料回到了原地,心中承受的壓力讓他産生了這樣的一個念頭:自己並非那些訓練有素專門追捕兇犯的出色警員。可是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傢夥企圖“逃跑”。如果他把剃須刀架在那人的咽喉之上說:“舉起手來!”那傢夥很可能衹會抓住他的手腕,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奪走他的那把剃須刀。更何況,巴德先生擔心他的顧客根本就沒帶武器,因此他覺得要把一把剃須刀交到了他的手裏衹會使他的瘋狂舉動達到最高潮。
  也可能出現的情況就是,假如他說“舉起手來!”而那傢夥卻說“决不!”那麽,接下來他應該怎麽辦呢?即使巴德先生有可能讓自己這樣做,可是割斷他的喉管,那就成了謀殺。他們不能待在原地不動,死死地守在同一個地方直到早晨那個搞衛生的男孩子來打掃店鋪。
  或許警察會註意到這裏亮着燈,而且門也沒有關,於是就走進來了呢?而且他可能會說“我應該祝賀你,巴德先生,因為您已經抓住了一名非常危險的罪犯”。可是如果警察並沒有發現這些情況——而巴德先生就不得不自己一直堅持下去了,之後他將感到疲憊不堪,而且註意力也會鬆懈下來,然後——
  無論如何,巴德先生並沒有得到鼓勵要親自去逮捕眼前這個人。“情報能引導人抓住罪犯”就是這樣措辭的。他可以想辦法告訴警方那名通緝犯曾經到過這裏,而且還可以提供綫索說他現在的頭髮已經呈深棕色,嘴唇上留着鬍子,下巴上的鬍子卻都已經剃掉了。他甚至可以在他離開的時候跟着他——他還可能——
  正在此時,一個偉大的靈感出現在巴德先生的腦海之中。
  他從一隻櫃門做成鏡子的櫃子裏取出了一隻瓶子。讓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居然還能清楚地記得母親曾經用過的一把老式木質裁紙刀。刀柄上兩衹手繪的藍色毋忘我之間銘刻着這樣一行文字:“知識就是力量”。
  一種奇妙的放鬆和自信頓時涌上了巴德先生的心頭。他的頭腦變得十分警覺起來。他用一種極其輕鬆自在的動作放下了手中的幾把剃刀,並在開始使用深棕色染發劑的時候繼續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與客人聊着天。
  巴德先生讓客人離開的時候,街道上的人已經不再擁擠不堪了。他目睹着那個高大的身影穿過格羅斯維諾爾廣場,然後登上了一輛二十四路公共汽車。
  “可是,那也正是他惟一做得比較藝術的地方。”巴德先生說。之後,他戴上帽子,穿起外套,小心翼翼地熄滅了房子裏所有的燈。“他可能會在維多利亞車站搭乘另外一輛汽車,也可能不會那麽做,但最終結果都會在某個交叉地帶或者是滑鐵盧一樣的地方留下痕跡。”
  他關閉了店門,然後像平常時候那樣推了推門以確定已經上好了門鎖。這一次,該輪到他上路了,而且他也搭乘了一輛二十四路公共汽車直奔終點站白宮車站。
  剛開始,巴德先生表明自己發現“有一個人非常可疑”
  的時候,接待他的警員還衹是帶着明顯的優越感對他做出表示關心的姿態,可是當他發現眼前這位小個子理發師如此認真地堅持認為自己瞭解關於曼徹斯特命案中殺人兇手的情況,並且此時也已經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浪費時,他終於同意進去通報情況了。
  巴德先生最初受到了一位巡視官的接見。那位巡視官身着製服,看上去有一定的職位。他非常客氣而禮貌地傾聽着巴德先生的述說,而且還請巴德先生非常細緻地反復陳述關於金牙和大拇指指甲以及那一頭在灰色或紅色之前最初可能是黑色的頭髮現在已經變成了深棕色等等所有情況。
  巡視官聽完述說便搖了搖鈴,說:“帕金斯,我認為安德魯老兄會希望立刻見到這位先生的。”於是巴德先生被帶到了另外一個房間,而那裏已經坐着一位身穿便衣,看上去非常精明和藹的先生。這位先生以更加專註的神情仔細聆聽着巴德先生的講述。之後,他還叫進來另外一名巡視官和他一起聽,並且非常準確地記錄下巴德先生所描述的——對,肯定是威廉·斯特裏剋蘭現在確切的模樣。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巴德先生說,“我敢嚮上帝發誓,”他連忙補充道,“我希望,先生,就是這個人,因為如果不是他的話,那將毀了我——”
  他把身體嚮前傾斜靠在了桌子邊,一面將自己軟軟的帽子不安地揉成了一團,一面氣喘籲籲地講起了他對自己職業重大背叛的經過。
  “吱吱——吱吱——吱吱——”
  “嗚嗚——嗚嗚——嗚嗚——”
  “吱吱——”
  在開往奧斯登的米蘭達號定時班輪上,無綫電接綫員的雙手手指正飛快地在鍵盤上跳動着,手指的不斷翻飛跳動迅速地記錄下接二連三像嗡嗡蚊蟲叫聲一般的一切信息。
  其中的一條信息讓他感到非常可笑。
  “老傢夥最好能遇上點這樣的惡作劇,我想是這樣的。”他說。
  而老傢夥卻在翻閱着讀物並拉響呼叫服務生的電鈴時不留神把自己的腦袋颳破了。服務生立即跑到那間狹小的圓形辦公室裏。此時班輪的事務長正在那裏清點現金,進行上鎖之前的最後檢查。收到老傢夥發出的信號,事務長迅速將現金放進了保險櫃裏,然後拿出了旅客的花名册嚮船尾走去。
  經過簡短的協商,鈴聲再一次響起來——這一次是在呼叫服務生的領班。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忙碌不停的蚊蟲聲不斷迅速地傳播開來,傳遍了整個海峽內外,傳送到整個北海上空,傳送到梅爾塞港口地區,傳到了整個大西洋洋面上。無綫電接綫員將他接收到的消息一艘船接着一艘船地發送給船長,而船長又傳達給事務長,再由事務長傳達給服務生領班,而服務生領班則把他所有的職員都召集到他周圍將消息傳達了下去。因此,無論是巨型班輪、小型油輪,還是驅逐艦、各種豪華遊艇——一切安裝有無綫電設備而又漂浮在水面上的運輸工具——英格蘭、法蘭西、荷蘭、德國、丹麥、挪威等等國傢所有的港口,所有能夠破譯蚊蟲聲一樣信息的警務中心全都心情激動地大笑着聽說了巴德先生關於職業背叛的傳說。此時剋羅伊頓的兩名年輕的男偵探也利用起本國製造的閥門調節器練習使用他們的摩爾斯信號燈,而且他們也費盡周折將該消息破譯成一本練習教科書。
  “剋裏普斯。”吉姆對喬治說,“這是什麽玩笑?你認為他們能逮住那個傢夥嗎?”
  米蘭達號於清晨七點靠近奧斯登碼頭。一名男子突然急衝衝地闖進船艙。此時,船上那名無綫電接綫員正準備取下頭上的耳機。
  “就在這裏!”他大聲叫起來,“必須馬上動手。出了一點情況。老傢夥已經派人去找警察了。領事馬上就會上船來。”
  無綫電接綫員哼了一聲,之後便擰動了閥門。
  
   “吱吱——吱——吱吱——”消息很快發送到英國警方。
  “船上有人與警方通緝的情況非常吻合。船票上訂票的名字叫沃爾森。這個人把自己鎖在了船艙裏,而且拒絶走出來。他堅持要別人為他找來一名理發師。目前已與奧斯登警方取得聯絡。請等候指示。”
  老傢夥以嚴厲的言辭和具有極大威懾力的手勢在聚集於頭等艙三十六號艙室周圍的一小群圍觀的人中間清理出一條通道來,幾名旅客也聽說“出現了異常情況”。老傢夥卓有成效地將他們和他們的行李包裹趕進了過道裏。他還非常堅定地命令所有的服務生以及當時目瞪口呆地盯着手裏堆滿了面包的盤子的那個男孩子不要站在門口的地方。他甚至嚴厲地禁止他們發出聲音,而且他的身邊還站着四五個虎視眈眈的水手。當一切恢復平靜之後,大傢都能清楚地聽到三十六號客艙裏的那位旅客在狹小的艙室裏來回踱步的聲音,搬動東西的聲音,得得作響的聲音以及潑水的聲音。
  正在這時,頭頂上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來了,還帶來了一些消息。老傢夥點了點頭。六雙比利時警靴踮着腳從船艙的升降口悄悄走了下來。老傢夥掃了一眼遞到他眼前的官方文件,之後又點了點頭。
  “準備好了嗎?”
  “是的。”
  老傢夥叩響了三十六號客艙的門。
  “是誰?”一個刺耳而尖利的聲音大喊道。
  “理發師來了,先生,就是您要求找的那位。”
  “啊!!”聲音的語調裏分明帶着些許安慰。“幫忙的話。讓他單獨進來。我——我有一點小事情。”
  “是,先生。”
  聽到門閂小心翼翼撤下來的聲音,老傢夥急忙走上前去。門開了一條小縫,隨後又猛地撞上了。但是老傢夥的一隻鞋子已經牢固地頂在了旁邊的墻角處。幾名警員蜂擁而上並迅速衝了進去。衹聽見艙室裏傳來一陣叫喊聲和一聲槍響,子彈沒有造成傷害便從頭等艙室的窗戶裏射了出來,緊接着那名旅客被帶了出來。
  “把頭髮給我染成粉紅色!”先前那個男孩子尖聲叫了起來,“如果今天晚上會變成緑色,把我的頭髮染成粉紅色。”
  緑色!!
  巴德先生研究化學染發劑之間相互反映的復雜性並非毫無意義。他憑着自己知識結構中最豐富的學科知識,在他的顧客身上留下了記號。他的顧客即便是在人滿為患的世界的幾十億人口中也會特別引人註意。在殺人兇手極有可能溜跑的整個剋裏斯滕頓沒有一個港口會出現這個像鸚鵡一樣每根頭髮都呈緑色的犯罪分子——嘴唇上是緑色的鬍子,還有緑色的眉毛,那頭濃密的頭髮仿佛每一根都會跳出來一樣令人感到震撼。怎麽會呈現出生動而閃耀着仲夏時節纔會出現的緑色呢?
  巴德先生得到了他的五百英鎊的賞金。《傍晚信使》將他偉大的職業背叛壯舉完整地進行了刊登出版。他感到渾身哆嗉了,擔心因此而獲得卑鄙的名聲。這樣一來,肯定不會再有人到他的店鋪裏來了。
  第二天早晨,一輛巨型藍色高級轎車溜滑到他的店鋪門前,來到了這個威爾頓大街目前極受人仰慕的地方。一位上搭着麝鼠皮披肩、滿身佩帶着鑽石飾品的女人非常開心地走進了他的店鋪。
  “您是巴德先生,對嗎?”她大聲說,“是偉大的巴德先生嗎?這難道不是太神奇了嗎?現在,巴德先生,您必須幫幫我的忙。您必須把我的頭髮染成緑色,立刻。就現在。我想做到自己能夠說我絶對是第一個由您做出這種頭髮的人。我是溫徹斯特公爵夫人,那個叫梅爾卡斯特的可怕女人很快就會緊跟着追到這條街上來——那衹貓!”
  如果您也想把頭髮染成緑色,我會告訴您巴德先生在邦德大街上的店鋪很多。可是我知道在那裏做頭髮一定是價格昂貴得要命的過程哦。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道洛西·赛耶斯 Dorothy L. Sayers   英国 United Kingdom   温莎王朝   (1893年6月13日1957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