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钞票
你见过一个男人烧钞票吗?那是真的钞票,他把钞票烧着了来点香烟,只是为了炫耀。你见过吗?我就见过。
我在这个街上出生,在离不远的学校上学,后来,我到一家大服装店学习,又到法国学习。回国后,我租下了一间房屋,把它改装成一家服装店。当我回来开店时,我才发现路易丝身上发生的变化。
我们一起上学时,她是个小美人,一头飘逸的金发,脸上总是带着善解人意的微笑。男孩都喜欢跟她套近乎,因为她长得比我们漂亮。街道现在还像以前一样,破旧不整,但是有一种浪漫的气息,到处是饭馆。这里什么风味的饭馆都有,有的装修豪华,价格非常昂贵,有的则只有一间餐厅,非常便宜,像路易丝家的饭馆那样。路易丝有一个小妹妹,她父亲不会说英语,但是,他总是很骄傲地望着你。她母亲则很少露面,我简直以为她母亲不存在呢。
我们俩过去总是互赠生日礼品卡,后来连这种联系也断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忘记路易丝,当我从法国回来时,看到她们家的饭馆仍然开着,感到很高兴。那地方比我记忆中的更明亮,似乎生意很不错。与对面阿尔伯特开的豪华饭馆“玻璃山”相比,不那么寒碜了。现在这条街上,已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饭馆了,也没有叫“阿尔伯特”的饭馆,不过,以前常上饭馆的人可能还记得他,如果不是记得他的食品,那么至少记得他的傲慢和肥大的眼皮。我一有空,就去看路易丝。见到她,我大吃一惊,我简直认不出她了,但她一眼就认出了我,从收款台后面走出来,欢迎我的到来。她的脸看上去就像四处破裂的薄冰。
我马上就听到所有的新闻。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母亲先去世的,父亲过了几年后也走了,家里的一切都由路易丝承担。但是,她并没有抱怨。现在情况好多了,她妹妹有个男朋友,也在这里打工,学习开饭馆的经验。
这是个成功的故事,但是,我觉得路易丝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比我小一岁,但是,看上去她比我老多了,她简直骨瘦如柴。她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动人的光泽,连她长长的睫毛也显得灰扑扑的。更让我不解的,是她有一种被追逐的神情。
不久,我就养成了习惯,每个星期跟她一起吃一次饭,在吃饭时,总是她开口说话。显然,她从来没有向任何其他人讲过私人的事,但是,她却很相信我。即使这样,我也是在过了几个月后,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饭馆现在是债务缠身。在她母亲去世前,他们从来没有欠过别人一分钱,但是,在她母亲去世后,她父亲却从阿尔伯特手中借了4000多元,用来进行投资,没想到最后却落得个血本无归。路易丝在分期偿还借款,每次500元。她第一次跟我谈起这事时,找恰巧抬头看她,看到她的眼睛中充满了痛苦。我知道,有的人借了别人的钱,从不觉得是一种负担,满不在乎的,而有的人则不同,负债对他们来讲,是一种巨大的痛苦,路易丝就是后一种人。
当然,我没有跟她争论。我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她诉说,突然,她说了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真正让我难受的,不是工作和债务,而是我还钱给他时,那套可怕的仪式。我非常难过。”
“你太敏感了,”我对她说,“一旦你把钱存到银行,你可以把支票放进信封,寄给他,然后就忘了这事,这不就没事了吗?”
她古怪地瞥了我一眼。
“你不了解阿尔伯特,”她说,“他是个怪人。我必须向他支付现金,他喜欢来一套仪式。他按约定的时间来,喝一点酒,让我妹妹在一边旁观。如果我不表示出难受的样子,他就一直说个不停,一直到我难受为止。他称自己是个心理学家,说他知道我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我可不认为他是心理学家,”我说,感到非常恶心,我痛恨这种事情。
路易丝犹豫了一下。“我看过他烧掉大部分钞票,就是为了让我难受,”她承认道,“他当着我的面那么做。”
我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扬到头发里了。“这不是真的!”我叫道,“他脑袋出问题了。”
她叹了口气,我严厉地盯着她。
“他比你大20岁,路易丝,”我开口道,“你们之间真的没事吗?你知道……那种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相信她的话,她非常坦率,而且像我一样感到困惑。“在我小时候,他的确向我父亲提起过。他可能是正式向我父亲提出求婚吧。我父亲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不过我父亲那个人说话直来直去。我只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不让我露面,让我待在家里。我其实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不是那种吸引小姑娘的人,对吗?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猜阿尔伯特一直记着这事,不过,这很不合理,对吗?”
“下次我要到场,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我对她说。
“阿尔伯特巴不得呢,”路易丝说,“我不拦着你,你应该见见他!”
我们转移了话题,可是,我无法不想它。从我商店的窗帘后面,我可以看到他们两家饭馆。我仿佛可以看到一个沉默的女人,艰难地挣着每一分钱,而对面一个胖男人则站在门口看着她,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
一想到这事,我就觉得无法忍受,我必须把这事说给别人听。
我不敢跟街上的人说这事,不过,我向一个顾客提起这事。她是马丁太太,我特别喜欢她,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顾客。她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我做的,她很欣赏我的手艺,经常向她的朋友和邻居推荐我,给我引来了很多顾客。那一天,我正在给她试衣服,她谈起有些男人自尊心受到伤害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脱口说出了路易丝的事。
当然,我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但是我让她明白,这就是发生在我们这条街道上的事。马丁太太是个非常亲切和蔼的女人,她大吃一惊。
“这太可怕了,”她不停地说,‘才可怕了!在她辛辛苦苦还了钱后,竟然当着她的面烧掉,太可怕了!他一定是疯了,他是个危险人物。”
“啊,”我急忙说,“他那么做时,那已经是他的钱了,而且,我猜他并没有烧多少。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让我的朋友难受。”我很后悔自己跟她说这事。我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这只说明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我希望她再别提此事了。但是,她无法忘记此事,在试衣期间,她一直不停地谈论此事。
在她戴上帽子准备离开时,她突然说:“凯耶小姐,我的小叔子是苏格兰场的警官,他也许可以想出办法,阻止那个可怕的家伙折磨那位可怜的小姐。要不要我跟他说说这件事?”“啊,不!不!请不要说!”
我叫道,“那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警察根本帮不上她的忙。真是很抱歉,马丁太太,我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她似乎很不高兴,不过,她还是答应我不说。当然,我并不相信她的承诺。一个女人一旦决定要说什么事,没什么能阻止她。我后悔了好几天,因为我不想被卷进此事。过了几天,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才松了口气。
那天,我从超市购物出来,一个男人向我走来。我知道他是侦探,他的样子是典型的侦探:短发,棕色风衣。他要求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我无法拒绝。我意识到他一直跟着我,直到周围没有熟人时,才接近我。
他带我去见他的上司。那位上司说自己叫卡伯,他让我坐下,让人给我端来一杯茶,然后问起路易丝的事。
我一下子慌了,因为我在那里做生意,做生意的人,最不想跟自已的邻居发生冲突。于是我矢口否认,说自己根本不认识露易丝。
卡伯不相信我的话,他知道该怎么对付我。最后,我屈服了,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我说完后,他笑了。
“这事还不可怕吗?”他说。
“可怕,”我沮丧地说,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叹了口气,往椅子背上一靠。
“你回去后,别向人提起这次会面,”他对我说,“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告诉你,警察的工作很多,烧钱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过,我的上司向我问起此事,我不得不调查一下。我们会做个记录,归个档……这件事嘛,你不用往心里去,好吗?”
“好的,”我说,松了口气。
他们送我离去,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不过,我可是从中得到了教训,我再也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路易丝避而不见,想出各种各样的借口不跟她一起吃饭。不过,从我服装店的窗口,我可以看到她坐在收款台后,我还可以看到阿尔伯特从他的门口看着她。
一两个月后,一切都平静如常。我听说路易丝妹妹的男朋友厌倦了饭馆的工作,去了北方。离开前,他跟路易丝的妹妹结了婚,两人不辞而别。饭馆就只剩下路易丝一个人了,我很为她难过,于是不得不去看她。
她很好地渡过了难关,实际上,她可以说非常幸运,她又找到了一个新侍者,她的厨师没有走,两人把饭馆搞得非常红火。不过,路易丝很孤单,于是我们又恢复了老习惯,每星期一起吃一顿饭。当然,我是付钱的,不过,她总是带着她的饭菜过来,跟我一起分享。
我们不谈阿尔伯特,但是,有一天她提起他,问我还想不想亲眼目睹还钱的场面。现在路易丝的妹妹走了,她向阿尔伯特提出我,他似乎非常高兴。
为了不让她难过,我只好同意了。当然,我自己也有点好奇。
还债的时间定在饭馆关门后半小时,那天,我悄悄来到路易丝的饭馆,从厨房进入里面,我走到餐厅时,发现他们两人已经坐在那里,等着我。
除了他们坐着的那张桌子上的灯外,餐厅里没有一盏灯亮着,我一边走过去,一边打量着他们两人,他们真是古怪的一对。
阿尔伯特让我想起中国的弥勒佛,胖胖的,笑容可掬,只是那笑容毫无快乐可言。他穿着一件黑色上衣,那件上衣肥大宽松,就像一件袍子。
路易丝也是一身黑,一副硬梆梆的样子,她不愿意向对方屈服。桌子上有一瓶白兰地,他们两人面前各放着一只小玻璃杯。我一露面,路易丝就为我倒了一杯酒。
整个过程非常正式,他们俩都非常有礼貌,分别跟我握手,阿尔伯特还为我拉出椅子。
路易丝手提包里放着一个大信封,我一坐下,她就掏出信封,从桌子上推过去。
“500元,”她说,“这是收据,已经填好了。请你签个字。”
谁也没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但是,空气却非常凝重。她痛恨他。
他直勾勾地盯了她一会儿,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一丝后悔或憎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于是他用胖手拿起信封打开。5叠崭新的钞票落到桌面上。我很感兴趣地看着那些钱,当然,这不是一大笔钱,不过,对于我和路易丝这样的人来说,这可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很不容易。
看到他摆弄钱的样子,我开始憎恨他。这时,我意识到,如果她小时候真的跟他结婚.她也不会幸福的。他是个畜生,他会虐待她的。
我瞥了路易丝一眼,看到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等着她的收据。
阿尔伯特开始数钱。我非常佩服银行出纳数钱的样子,但是,阿尔伯特数钱的样子让我大开眼界。他那样子就像赌徒数一叠牌,好像每张钞票都是活的,都是他手的一部分。你可以看出,他酷爱钞票。
“没错,”他最后说,把那叠钱放到里面口袋中。然后他在收据上签了字,交给她,她把收据放进手提包中。我以为这就算完了,很奇怪这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我向路易丝举起酒杯,准备站起身。这时,阿尔伯特拦住我。
“等一等,”他说,“我们应该抽一支烟,也许再来一杯酒——如果路易丝舍得的话。”
他露出微笑,但路易丝没有笑。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坐在那里,等他喝完。他一点也不着急。他又掏出一叠钱,用一只胖手按着,拿出香烟盒让烟。我拿了一根香烟,路易丝没有拿。桌子上有那种铁火柴架,他向前探过身。我也探过身,期待他帮我点个火,但是,他笑着撤回火柴。
“这样更好,”他说,从那叠钱上面抽出一张,点着,伸过来。我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如果路易丝能够不动声色,那我也能。我看着那张钞票烧完,然后他又拿出一张点着。
看到我们不为所动,他开始说起来。他谈到做餐馆的艰难,得起早贪黑,忙个不停,顾客又总是那么挑剔,真是不容易啊。他这么说是针对路易丝的,故意让她难受。但是,她仍然一动不动,紧闭双唇。
这一招也不灵后,他开始讲个人的事。他说他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样子,现在工作和焦虑改变了我们。我有点不高兴,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从他的谈话中,我发现他根本不记得我了。他记得路易丝,记得所有的细节。
“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他说,“你的眼睛是碧蓝的,你的嘴巴总是笑嘻嘻的。这一切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到这儿了,”他拍拍那一叠钱。“都在这儿了,路易丝。我是个心理学家,我很了解人。钱对我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我气愤地盯着他,他突然抓起整叠的钞票,使劲摇起来。路易丝一言不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坐在那里,看着他,好像他是个不相干的过路人。我瞥了她一眼,等我再转过头时,他已经点着了那叠钞票。我大吃一惊。
“喂!”我不由自主地叫道,“你在干什么?
他像个邪恶的孩子一样得意地笑起。“你觉得怎么样,路易丝?你想说什么?”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同时,那叠钞票在燃烧。
我觉得这毫无意义,实在受不了了。
我猛地打落他手中的钞票,这一下几百张钞票四处乱飞——地板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燃烧的钞票照亮了整个餐厅。
他疯了一样去追那些钱,你想不到他那么胖的人,动作会那么敏捷。
落到我丝袜边的那张钞票露了馅。一个火星落到我的丝袜上,我赶快俯身下去摸了摸,抓起一张烧了一半的钞票,对着灯光把它举起来看。我们几乎同时看到钞票上的问题。钞票上的油墨都化了,流到了中间。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直到新侍者出来才打破了沉默,他的衣服换了,上面别着一个警徽,后面跟着卡伯警官。
他们走到阿尔伯特面前,年轻的警察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卡伯拾起烧了一半的钞票,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
“我们终于抓到你了。我们一直奇怪,谁在这条街上造假币。当我们听说有人在烧钞票时,就决定深入调查。”
我仍然不明白,看着手里的钞票。
“这张钞票不对劲,”我愚蠢地说。
他从我手中拿过钞票。
“这些钞票都不对劲,亲爱的。”他说,“路易丝小相的钱,现在正好好地在他的口袋里呢。这些是做坏的假币,每个造假币的人都有做坏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让这些钱流通的。他这么烧钱是很危险的。阿尔伯特,我猜你是不想浪费它们,你真是节约啊。”
“你们怎么发现的?”路易丝看看他们,又看看我。
卡伯救了我。
“小姐,”他笑着说,“警察也可以是心理学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