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的来信
一
这封寄到B报社“读者来信部”的怪信,是四月份的事。“读者来信部”是总编室下属的一个部门,专管选登读者来稿和答复查询事宜。这个部门较之社会部和经济部要冷清得多了。部里年长的居多。日常的工作,就是阅读桌上堆积如山的来稿,分门别类转给有关科室,再就是起草文件一类的文案工作。来信少的时候或是公务处理完后的闲暇,也可以到咖啡馆或弹子房里消磨片刻,也决没有别的部门的人会说什么闲话。但是作为一名记者,却也得不到机会发表独家新闻,出头露面。
胁坂对自己这种日常工作十分不满。那些上了40岁的同事,最关心的莫过于月薪的多少和职位的高低。坐在胁坂旁边的尾田,因为再过五六年便要退休的缘故,每天早晨一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先打开报纸看股票行情。
可是胁坂还不到30岁。从地方分社调到读者部来刚刚半年时间。他何尝不想调到社会部!一方面,这种老气横秋的案头工作没法让人喜欢;再说,看见同时进报社的人,分到社会部和经济部,一个个大显身手,心里不免要哀叹自己的这种“遭遇”。然而,日常的工作又不能不干。这一天,胁坂对着桌子,拆开了一封信,正在琢磨稿件的内容。
“居然有这种家伙,竟来愚弄人!”尾田抖了抖手上的信,有些吃惊地说。
“什么事?”胁坂问道。
“喂,倒杯茶来!”尾田先吩咐杂役,然后说道,“也许是时令关系,简直头昏脑涨了。捉弄人也得有个分寸。什么‘这封信我是在三途之河的河里写的’!”
“三途之河的河里?”
“是啊。”
“把信给我看一下。”
“满纸的胡言,我看扔到纸篓里算了。”尾田说完,便端起杂役送来的茶,有滋有味地喝了起来。
胁坂打开信看了下去:
——这封信我是在三途之河的河里写的。我的肉体在这个世上已不复存在。用世俗的话来说,我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我的丧事办理得颇为风光。公司里的同事和亲友都来吊丧,对我的死深表同情。其实,我是被人杀害的,既非自殺,也不是出于事故。但是知道底细的,只有我和杀害我的凶手。遗憾的是,我没有看见凶手是谁,因为他是在我的背后出其不意下的毒手。于是我被滞留在三途之河,无法登临彼岸。您会以为死人是不可能写信的。然而,您错了。这是俗世上的人所不了解的,现在有许多事科学还解释不了。灵魂是存在的。我周围就有许许多多同我一样的人,死不瞑目,从而不能渡过三途之河。我的灵魂会附在别人身上,并有所举动。也许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但无论如何这封信一定会以某种形式,让俗世的人看到的……
等到胁坂看完信,尾田便说:“怎么样,莫名其妙吧?”
“的确是一封怪信。”
“什么怪,愚弄人。把我们报社当成什么了!”
胁坂又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只写着“东京都中央区”,还有报社名称,没有写明街道和门牌号码。报社的地址邮局知道,便把信送来了。信封上还贴了张15日元的邮票,盖着邮戳。信封背面写的是发信人的姓名和住址。地址是世田谷区的奥泽,门牌号码也有,发信人叫吴羽诚四郎。
“世上真有这种怪人。”尾田又说了这么一句。
“怪是怪,可发这封信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还不是捉弄人!”尾田又吐出这么一句来。
那未免过于煞费苦心了——胁坂心里想。忽然,他产生一个念头,忙去查看邮戳。
盖戳的邮局在热海,日期是2月8日。胁坂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下日历。不用看也知道,现在已经是四月份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翻翻。
胁坂知道,最近一个时期,邮件投递比较慢。寄到城里的信,要四五天,不算稀奇。虽说如此,从静冈县的热海寄到东京,用了两个月,时间也太长了些。没有写报社的详细地址,固然要耽搁些时间,但也不至于要两个月。
胁坂不由得想起信上的一句话:“也许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他本来想按照尾田的意思,把信扔进纸篓,但他又看了看邮戳上的日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此信非同寻常,其中必有奥妙。
胁坂拿过电话簿,看了看是去年7月发行的,便翻了开来。
吴羽诚四郎的名字下面有电话号码。地址也分毫不差。于是胁坂把尾田桌上的电话拉过来,拨动了号码。
立即有人来接电话,是个女人。
“是吴羽先生府上吗?”胁坂问道。
“不是,打错了。”
“错了?”
“他原先倒是住在这儿来着,现在搬家了。”
“哦,什么时候搬的?”
“上个月底。”
“您知道搬到什么地方了吗?”
“搬到附近的一家公寓。”
“有电话号码吗?”
“听说没有电话。”
“很冒昧,您知道吴羽家的先生身体好吗?”
对方踌躇了片刻说道:“听说吴羽家的先生不在世了。”
“去世了?在什么时候?”胁坂禁不住大声问道。
对方有些顾虑,问胁坂是什么人。大概胁坂缠着问个没完,对方不免有些警惕。
于是胁坂把报社和自己的名字通报了一下,然后说:“我找吴羽先生有事要请教,所以打了这个电话。我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世了。对不起。”
“详细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已经死了不少日子了。大概总有三个月了吧?”
“您很早就认识吴羽先生吗?”
“不认识。因为这所房子是他们出让的,所以才听说了一些他的事情。”
“哦。那好吧,谢谢。”
胁坂道谢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二
“怎么样?”尾田等胁坂搁下电话后问道。
“这个人已经死了,说是死了都有三个月了。”
“被人杀死的吗?”
“那就不知道了。接电话的人是在吴羽死后,连房子带电话一起买了下来。”
“看你兴奋得脸都红了。反正这封信是瞎捣乱。哪儿有死人写信的事儿!”尾田一点也不动心,便这么劝胁坂。
胁坂说道:“我倒不是兴奋。可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很想了解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算了吧,简直是荒唐。”
“不过,这封信走了两个月才寄到报社,实在令人费解。”
“这倒是——不过,理这种事,毫无意义,白费时间罢了。”
胁坂没有作声。
他当然知道,死人是不可能在什么三途之河的河里给世上的人写信的。先不说别的,那三途之河本身就不存在。要是在江户时代倒还说得过去,而时至今日,报社的人如果相信这种事,别人一定把他当成是疯子了。
尽管如此,胁坂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想要揭开这封怪信的谜底。
当天晚上,他把信放在口袋里,按照电话簿上的地址,到吴羽原先住的地方去了。
那个地方是在一处很幽静的住宅区的一角,新的房主姓上村。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出头、举止端庄的女性。她知道胁坂是白天打来电话的人,便很为难地说道:“我们同吴羽家只是买卖房屋的关系。您想知道详细情况,是否直接向他们去了解?他们就住在附近一家公寓里。”
胁坂问清那家公寓名字便告辞了。
走了不到100米远,便是一座木结构的两层楼,在底层最边上一家的门前,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吴羽”二字。
胁坂按了门铃,心里“怦怦”直跳。门内有个女人应了一声。
她拉开门上小玻璃上的帘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您是哪位?”
胁坂对她说了报社的名字。
“我们已经订了报纸了,不需要再订了。”
“噢,我不是来征求订户的。听说你家先生不在了,有些事情觉得不可理解,所以今天特来拜访。”
“不可理解?哪一点不可理解?”她狐疑地问道。
“你的先生给我们报社寄了一封信。”
“我丈夫?”
“是的。”
“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的先生是三个月前去世的。”
对方没有回答,但隔着玻璃的两只眼睛,表示了肯定的神色。
“你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给我们报社来了一封信。”
“你说什么?”
胁坂又重复了一遍。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想,她或许以为我是凶手呢。
事实上,也正像胁坂预料的那样。吴羽的遗孀——后来知道叫令子,用十分怀疑的眼神盯着胁坂,依旧不肯开门。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可是胁坂仍不死心,不想就此缩手。
他不由得头上冒汗,连忙说道:
“2月8日,我想你先生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我们社收到在这一天发的信。这就是。你是不是看一下?”
“太……”
下面“岂有此理”几个字刚要脱口,可能觉得太失礼,于是又止住了口。吴羽令子说:
“你真是报社的人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个,请你看一下好不好?”
胁坂从邮件送口,把名片和信一起塞了进去。觉得等了好半天似的,其实并没有多久,听到门内一声呻吟:
“啊——”
“怎么了?”
“这——”
隔着门能听到她吸气的声音。胁坂感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一把揪紧了自己的心。他下意识地屏气凝神,等着她开口。他觉得对方嘴里一定能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
“这、这封信——”她又说不下去了。
“怎么样?”
“这不可能!不会有这种事的!”
“太太,能不能开开门?”
“这封信真的是寄到报社的吗?”
“当然是。请你先开一下门。”
“对不起,我这就开。”
她卸下锁,开了门。
这是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女性。她靠墙站在房门旁边,手里还捏着那封信。胁坂走进去,一眼就把房间里的陈设看了个一清二楚,这也是他的职业习惯。
房间有三张草席大小,木制地板。房间里摆着桌椅,里面一间大概是卧室,中间有拉门隔开。
她像支持不住似的,又坐到了椅子上看信,连胁坂站在那里都忘了。她的全部感情都在这封信上,一言不发,看完之后,又从第一页看起。胁坂等她看完第二遍,抓住机会问道:“太太,对这封信,你有什么线索没有?”“线索?”
她喃喃自语,这才抬起眼睛。她仿佛沉浸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经胁坂一问才把她拉回到现实来。
“您指什么线索?”
“信的内容啦,或是谁的笔迹啦等等。”
“这太奇怪了。”
“怎么奇怪?”
“我丈夫是自殺的呀!不,按道理是自殺的。怎么可能被杀!再说,又是什么三途之河啦,诸如此类的,实在太奇怪了。不过——”她停下来喘口气说道,“这笔迹倒是我丈夫的。”
三
胁坂认为不会有这种事,死人是不可能写信的。真有这种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男人也能生孩子了。这简直比梦还不现实。然而,这话他没有马上说出口来。
“太太,这的确是你先生的字迹吗?”
她点了点头。
“很失礼,你先生是什么时候故去的?”
“1月15日。”
“你刚才说他是自殺——”
“是。去热海的时候,投海自殺的。”
“在热海!”
“嗯。”
“可以的话,你是否能把其中的情况详细谈一谈?”
“那——”
她有些踌躇。在胁坂热切的请求下,她终于开口说了起来。
吴羽诚四郎所在的公司,是专门生产电子零件的大公司。他在公司的广告宣传室任室长。10年前同令子结婚,死的时候才33岁。
1月15日那天是成人节。头一天下午,广告宣传室的六个同事便到热海的旅馆里开新年会。这是每年的例行仪式,一般都是打牌,第二天打打高尔夫球,钓钓鱼,过上一天。由于工作的性质,这六个人全会打牌,分配到室里的时候,不会要马上学。因为要同广告公司和推销方面的人应酬,不会打牌很不方便。
他们一行六人——大庭室主任,坂元副主任,加上中屋、佐田、室井和吴羽,到达热海的时候,是14日下午7点。洗澡、吃饭用了两个小时,9点以后便开始打牌。
六个人里有两个人闲着,吴羽说他头痛不打。后来警方调查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都作证说,从东京动身的时候,便觉得吴羽的脸色不好。
大庭主任担心地问道:“你不要紧吧?”
“哦,不要紧。我在房间里按摩一下就会好的。”
说完,吴羽就回到自己房间里。附带说一句,和吴羽同屋的是个职员,姓中屋。
即使吴羽不打牌,也不会影响牌局。余下的几个人马上开始,先掷骰子,确定谁不上场,结果是大庭主任点子小,先在旁边观战。然后再按点子大小依次换场。
打完三圈牌,已经快12点了。
“上了几把年纪,就觉得累了,我要睡觉了。”
说着大庭便站了起来。从第二圈牌上场的大庭,最后连赢了两把。
“主任赢了牌就不打,那可不行。”
年轻的室井说道。
“不要误会嘛。不去休息,我明天就打不了高尔夫球了。多多包涵。”大庭笑嘻嘻地说道,“我去叫吴羽来怎么样?”
在这之前,几个人都把吴羽忘了。大庭的提议,四个人都不大乐意。吴羽要上场,便要有一个人闲着。可是谁都想接着再打下去。
大庭吃力地站起身来。剩下的人开始洗牌。他们一直打到早晨5点。输的人还想打,可是其他人认为一点不睡,打高尔夫球该没劲了。
中屋回到自己房里,发现吴羽不在。卫生间里也没有人。两个床铺,靠院子的一套被窝已经散开,一定是吴羽在那儿睡过。
他到哪儿去了呢?中屋虽然不大放心,因为实在太疲倦,一躺下去便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已是女服务员通知开早饭的时候了。中屋起来一看,吴羽仍然不在。心里很不安,草草洗过脸,便到吃早饭的房间去,但在那里还是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儿。
“吴羽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坂元说道。
“没有哇。我回房间去的时候他就不在。因为我实在太困了,一躺下便睡着了。”
“那就怪了。”说这话的是大庭,“我睡觉前去看了看,那时还好端端地睡在被窝里呢。”
“不会出去散步吧?”坂元问道。
大庭不同意这个意见。早晨5点钟,天还挺暗。热海虽然比东京暖和,冬天的早晨毕竟是寒气逼人的。那么一大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散步是不大可能的。于是大庭认为一定出了什么事了。
这样的话,哪儿还顾得上打高尔夫球。
中屋只喝了一口酱汤便回到房间里,他发现吴羽的西服也不在。
听了中屋的报告,其他几个人跟着大庭也到房里查了一遍。外套和装洗漱用具的小旅行箱,以及高尔夫球棒袋全都在。
皮鞋是脱了存在大门口的存鞋处的。中屋去问了一下,鞋还留在那里。估计他不会赤脚走出去。后来才知道,吴羽大概穿了旅馆的拖鞋,从院子里走到外面的。
高尔夫球当然打不成了。一行人除了坂元副主任留下而外,傍晚的时候都回了东京,回去之前,大庭先报了警,警方来向他们了解头天晚上的情况。大庭说,对他失踪的原因没发现什么线索,不过在一星期之前,他有点神经衰弱的样子,人很不精神。
令子接到通知赶到热海,是当天下午1点钟。坂元去车站接她,然后乘出租汽车直接去了警署。大庭也在警署,对令子说了些安慰的话。
令子觉得,安慰不安慰都无关紧要,所不放心的是丈夫的去向。她要求警方尽快找到丈夫的下落。
“我们已经分头布置下去了。所以要向你了解一下,你丈夫有什么反常的现象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令子脸色苍白地反问道。
“老实话,我们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因意外事故死亡或自殺;另一种便是自动出走。”
“天哪!”
警察望着令子的脸,无动于衷地问:“怎么样?”
令子认为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退一步说,真有可能的,也是因意外事故死亡。深更半夜,忽然心血来潮,于是穿上拖鞋走了出去,也许就出了车祸。结果肇事人把尸体放在车上运到了别的地方。开车出来兜风,出了事又不负责任是不乏其人的。
但警方说,关于这一点,已经同附近各警署联系过。据说还没有发现这类事件。这一类事件的侦查,要有准确的情况才便于开展。令子的心情他们当然理解,警方一定全力以赴。但是,就其本人有无自殺或是出走的动机,还希望令子能够据实以告。
“要是自殺,应当有遗书的。”
令子歇斯底里地说着。
“一般情况是这样的。不过也有不留遗书的,比如出于一时冲动,突然自殺的。”
“我决不相信他会自殺。”
令子坚持说道。
他们夫妻相亲相爱。在公司里,吴羽提拔得不算快,在他这个年纪才当个宣传推广室主任,应该说晋升得比较慢。对公司的工作有不满,那是实话,但也不至于成为自殺的原因。
留下来的坂元也作证说,吴羽对工作有烦恼和不满,这是谁都难免的。凡是靠薪水生活的大多如此。
不久出现一个新情况。是出租汽车公司的一个司机来报告的。司机姓前泽,他说在头天晚上,说准确些,是15日凌晨2点,旅馆附近有个男子上了他的车。男客穿一身西装,上车的时候没有注意,下车时才发现他穿了一双拖鞋。
这名男客对司机说,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兜兜风。
“随便什么地方可不好办。”
“去哪儿都行。”
那位男客又说了一遍。
要是一对情侣,倒也不少见,可是孤身一个男客去兜风,这事可不多。但也没有理由可以拒绝,司机就叫他上了车,然后问他:
“去山里,还是去海滨?”
“都可以,要么去海滨看看吧。”
司机向伊东方面开去。从后望镜看过去,男客抱着胳膊在沉思默想。虽然不时向窗外张望一下,也是漫无目的。汽车的左前方出现了一片大海,渔火点点,除此之外再没有值得一看之处。
车开进伊东市大街的时候,司机问他是不是该回去了?对这位无言的乘客,他觉得有些可怕。客人却说不回去,再往前开。
“先生,不要紧吧?”
司机忍不住问道。
“我有钱。”
“不,我不是说钱。”
“那你担什么心?”
“究竟您要去什么地方呢?”
“就想兜兜风,如此而已。”
“可是——”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在这儿下车!”
客人的态度竟然很坚决。司机也有些意气用事,说了句“那就请下车吧”,然后把车停了下来。正好在火车站附近。客人付了车钱,下了车。司机稍微有点后悔,可是既然事到这步,也只好任他去了。客人没叫他找钱,仿佛喝醉了似的,步履蹒跚,渐渐融入黑暗之中。
司机不大放心,但也没办法,只好把车开回热海。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
司机说的那人年龄和长相与吴羽很像。吴羽诚四郎深夜徘徊在街头,终于失去影踪,看来已是确实无误的了。
吴羽为什么要这样行事呢?连他妻子令子也琢磨不透。
四
胁坂问:“不过你先生究竟在不在人世不是仍然不知道吗?既然这封信是他的笔迹,也许还在世上呢?”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我丈夫淹死的尸体被冲到伊东的海边上了。”
令子颓然地说道。
胁坂也张口结舌,只能默默望着神情沮丧的令子。他心里在嘀咕,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只要邮戳日期确实可靠,信按理说是在吴羽死后发出的;如果死人不能写信,这信必然是他生前就写好的。
“太太,这笔迹确是你先生的吗?”
“……”
令子呆呆地看着这封信。过了片刻,她颤颤悠悠地站起来,走进里屋,拿了一本日记出来。她打开日记给胁坂看。
字体和那封信的相同,写得很工整。
胁坂拿在手里看了看。日记本是常用的一种,从1月1日记到13日。
“我可以看看内容吗?”
“可以。”
胁坂大致浏览了一遍。
每天记的都不长。但是内容很含蓄,下面四天的日记,尤其意味深长,值得注意:
——实在是无聊透顶。我被人出卖了。任何人都不能相信。究竟如何是好呢?(1月5日)
——可怕的事终究变成了现实。原本那么乐观的我,真是尴尬可笑!这又算得了什么?为这点小事怎能泄气!对他们耍阴谋想搞掉我,必须全力以赴,进行斗争!只有我才知道事实真相。(1月8日)
——有人要暗算我。但愿是庸人自扰,可也决不能掉以轻心。要以防万一。世上这种事是屡见不鲜的。否则将措手不及。(1月12日)
——近来主任与常务董事几乎天天密谈。谈些什么不得而知,但也是可以料得到。大概是关于仪器操作的事吧。这种骗局要想永远不露马脚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旦有什么变故,吃亏的不是他们,他们会拿别人作替罪羊。明天是新年会,哪有心思去喝酒。公司里的头头脑脑也实在叫人吃惊。如此模范企业!简直是笑话。腐败透顶。要是警察老爷知道内情的话,又该作何感想呢?(1月13日)
日记写到这里为止。大概是14日去热海没能再写的缘故。
字体同信上的一模一样。胁坂对认笔迹完全是门外汉。要说是模仿的话,那也相当高明了。不过,看上去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信上的字好像是你先生的字吧?”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写信的。”
“这当然了。不过,你刚才说你先生是自殺的,但从日记来看,似乎有他杀的嫌疑。日记上不是写着有人要暗算他么?”
“我直到最近才知道有这么一本日记。前一阵子我一直打不起精神,没有整理他的桌子,什么东西都没有碰。这些天我也只好认命了,这才动手整理。当发现我丈夫尸体的时候,还不知道有这本日记……再说,警方经过多方调查,结论仍认为是自殺。”
“太太,你自己现在怎么看法?”
“我——”令子低着头痛苦地说,“我看了日记,觉得不能同意那种结论。可我也说不好。”
“警方解剖你丈夫的尸体了吗?”
“是的。”
“结论是什么?”
“警方说他喝了许多海水,估计是投海自尽。因为有人作证说,他那几天有些神经兮兮的样子。”
“这是谁的证词?”
“听说是公司里的人。”
“公司里的谁?”
“那就不清楚了——”
“你认为你先生是否有神经衰弱的症状?”
“年底的时候,他工作上好像有些不顺心的事,但我想也不至于引起神经衰弱。”
“日记里说有人要暗算他,这些事他在家里没有提过?”
“我不记得他提过。”
“工作上有不顺心的事,这本日记里也能看得出,具体为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听他说过?”
“他这人不大肯讲公司里的事。”
“这本日记你给别人看过没有?比如说警方,或是公司里的上司等等。”
“我也不知怎么办好,您看怎么办?”令子反问道。
十三天的日记里,有几页记的是杂七杂八的事,但5、8、12、13这四天的日记,却不同寻常。吴羽感觉到危机四伏,甚至嗅到死亡的威胁。他大概掌握了公司的什么秘密,对上司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慨,预感到自己可能要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胁坂认为,事情的经过有必要重新调查一下。出于职业意识,他内心里正跃跃欲试。对读者来信部的事务性工作,他已经厌烦透顶了。胁坂一向以为,不写采访报道的记者不能称其为记者。他不愿意变成像坐在他身边的尾田那样的人。
“太太,这本日记能否借我看看?”
“您要它干什么用?”
“这事情应该再彻底调查一下。有了这本日记,恐怕警方也不会那么轻率得出自殺的结论。不论怎样考虑,我觉得你先生的死是很不正常的,一定同公司里有什么瓜葛。我决不会利用日记做坏事,这件事就请交给我们报社吧。”
“您要写报道么?”
“写不写报道还难说。对你先生的死,如果能从新的角度加以解释,我倒准备写一篇报道。”
“拿这件事在报上大做文章,我看不大合适。”
“万一是他杀呢?”
令子不作声了。她默默地把日记向胁坂面前轻轻推了过去。
五
第二天,副主任龟井听完胁坂的话说道:
“这倒是件怪事。不过这事不归咱们部管,应该告诉社会部,让他们去搞。”
“让社会部去搞?”
“看来你不大服气。你想想看,说这件事是海外奇谈恐怕为时尚早吧?”
“这我同意。”
龟井的意思是,死人是不可能写信的。这一点胁坂没有异议。死了一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寄封信费去这么多时日,虽然让人想不通,但是毕竟寄到了报社,这也是事实。再说,事情虽然已经当做自殺案件处理完毕,可是现在发现了新的材料,很值得调查一番,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了。
这件事,也许确如龟井所说,应该由社会部处理,可是胁坂却不愿意交给别人办。他希望龟井能成全自己,说一声叫他办。然而,龟井大概已经习惯于例行公事,不愿意多管闲事。
“让他们社会部去搞吧。他们是专搞这个的行家。”
龟井的声音里一点也提不起劲的样子。
胁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桌上照例堆着一大堆的信件。实在腻歪到了极点。作为一个记者,自己真是命蹇时乖,令人没法不感叹。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留在地方分社。为什么不叫他去社会部而分到读者部来,这中间的内情胁坂当然无从知道。他只能认为是命运捉弄的结果。
一看到这一大堆稿件,胁坂的情绪便愈加消沉。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齿轮,更使他感到苦恼。
“你怎么了?”坐在旁边的尾田问。
“就是昨天那封信呗。”
“唔?信又怎么样?”
“我昨天下班回家,顺便按信上的地址去找了一下。结果想不到竟发现了新情况——”
胁坂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尾田一面喝茶一面听。最后他自言自语说道:“原来他是那家公司的职员。”
“东西电机公司里你有熟人么?”
“你为什么这样想?”
“也不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说‘原来’是那家公司么?所以我才这么想。”
“熟人倒是没有,不过那家公司倒有不少传言。”
“什么传言?”
“难道你不看报吗?”尾田责备地问。
“看是看来着——”
“还是呀,大概不看股票栏吧?”
“股票栏?我跟股票无缘,从来不看。”
“不能小看啊,报纸上最有价值的就是股票栏了。谁当选,谁被杀,谁赢了垒球,这些事怎么都一样,反正同咱们的生活毫无关系。”
尾田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胁坂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尾田说的这些,他也不是不明白,但他没有看过股票栏,他既不想染指股票,也没本钱。
“你知道东西电机公司的股票多少钱一股吗?”
“多少钱?”
“昨天收盘的价格是135元。比上星期跌了10元。”
“哦。”
“可去年年底,这家股票突然暴涨。年底之前始终在140元上下浮动,到了年终竟打破200大关。”
“唔?”
“这么暴涨,你知道什么缘故吗?”
“是因为买主抢购吧?”
“这还用说!为什么买主抢购,这才是关键。”
“我不懂。”
“开盘的时候,有消息说,东西电机公司生产的彩色显像管成本降低一半。要是采用这种显像管,彩色电视机便可以大幅度减价。东西电机公司自己并不生产电视机,专门生产零件供应大制造商。本来由于消费者抵制,彩色电视机这一阵减价不少。国家又限制厂商不许牟取暴利。使用这种零件材料的成本费可以大大降低,产品虽然跌价,利润却分文不少。于是大家就一窝蜂抢购东西电机公司的股票。开盘刚半天的工夫,股票价就暴涨60元。在那之前因为我认为股票价不能不跌,我便把手头上所有那家公司的股票,一古脑儿全抛了出去。所以当我看了晚报后简直是懊悔莫及。”
“你还做股票生意?”
“谈不上呀。”
“后来呢?”
“到了一开年,月初交割的时候,股票价又暴跌。因为年底和年初放假的那几天里人们才弄清楚新发明什么的是谣言。”
“真太岂有此理了,为什么会放出那种风来呢?”
“大概是交易所经纪人搞的鬼。这是常用的手法,不过以前多在周末的时候来那么一手,没有人趁年底交割耍这一套。做股票交易的人,都怪得很,靠散布谣言赚钱的大有人在。但他们也自有不成文的规矩,月底月初交割的时候,不兴搞鬼。就是说,年底和年初的两次交割他们还是收敛一点的。正因为如此,这回大家就听信谣言上了当。”
“那么,透露新产品这个假情报的人,摸不准是谁了吧?”
“社里经济部的人说,交易所圈子里的人当然也猜得出,不过没有拿到把柄。因为有了这件事,所以我对这家公司也较为留心。刚才听你说起吴羽这个人的怪死,我想恐怕同这事也不无关系。”
“我看肯定有关系。”
“至于有没有关系嘛——假定吴羽是他杀的话,倒可以说是有关系。”
“副主任说,这事叫他们社会部的人去办。”
“既然龟井副主任这么说,就这么办吧。他们搞这类采访有经验。”
一涉及工作上的事,尾田同刚才大谈股票行情时判若两人,变得很冷淡。
要想采访写报道,就应去热海一趟。而去热海,便须得到龟井的准许。
胁坂不想把这事拱手让人。他打算自费到热海去。只要掌握他杀的证据,龟井就会动摇。总编要是看中自己的采访能力,将来或许能调到社会部去呢!
六
把一大堆来稿处理完毕,已经是下午3点了。要是在平时,他会去喝杯咖啡,散散步,消磨消磨时间,可是胁坂今天一反往常,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到了证券交易所里的记者俱乐部。负责在交易所采访的,是跟胁坂同时进报社,分到经济部的竹垣。
走进记者俱乐部的时候,竹垣正在写行情报道。一见到胁坂便说道:
“哎嗨,真是稀客呀!”
“我有事要请教。出去一趟怎么样?”
“好吧,马上就写完。”
竹垣又拿起铅笔。胁坂看到这个情景,真是羡慕不已。竹垣是如此生气勃勃,而自己整天埋在稿件堆里,实在是相形见绌。他对自己不由得自怜自叹起来。
过了一会儿,竹垣扔下铅笔,把写好的稿件装在信封里放在桌上。然后一面把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来一面说道:“这就走吧。”他随手拿起了外衣。这时,从他的上衣里面口袋里“啪”地掉下一个信封,露出一沓钞票,总有上百万的样子。
胁坂随竹垣走进附近的咖啡馆时说道:“看你这样子很阔的嘛。”
“是别人托我代买股票存在这里的。你在读者部,工作也不错吧?”
“乏味极了。我真羡慕你们。”
“我们这样也未必就好。整天写这些没有生命的金钱事,也够厌烦的。”但竹垣的言语之间却透着喜滋滋的味道,“哎,你要问什么事儿?”
“关于东西电机公司股票的事情。”
“难道你也想弄些股票试试?”
“不是。听说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这家股票涨落得很奇怪。我想就这件事情调查一下。”
“这事呀?可让我伤透脑筋了。”
“我问过一个懂股票的人,说散布了新产品谣言的家伙,还不知道是谁吧?”
“确切是谁还不清楚,但当时他们公司方面也有责任。”
“什么责任?”
“谣言传出来的时候,我打电话问过他们公司。接电话的是广告宣传室的一个家伙,说话非常暖昧。”
“你去采访了?”
“去了。刚开盘就传出了谣言,说当时有人一次按时价成交了30万股。”
照竹垣的话说,东西电机的股票价格这一年来逐渐下跌。很奇怪,股票当中也有好销与不好销之分,同样是打棒球的,就有人走红有人不走红。据说股票也是如此。这是什么原因呢?谁也不清楚。都说时来运转这东西是不可思议的。
东西电机的股票,,在一年之前,每股值160元左右。营业情况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证券市场总的情况比一年前要景气得多,而东西电机公司的股票反而日益下跌,原因并非别的,只能说股票本身不受人欢迎。通常每天只可以成交四五十万股。
听了谣言,有人按时价一次认购了30万股。买股票,通常分按时价买进和委托经纪人按指定价格买进两种。前一种是不论价格高低,按照市面行情买进。当然,这种动向便足以引起市场的注意。
一次买进30万股的户头,是关东证券交易所。小做的,少不得要受大户的左右。关东证券交易所像饿狼似的,大批扒进。一时之间,竟连操纵市场的大户也茫然不知这笔交易的背景是什么。
股票价格随买卖情况而定,抛出的多买进的少,便要下跌,反之便上涨。由于一次按时价买进30万股,东西电机公司的股票一下子就跳了10元。如果无人再买,价格倒也不再会有什么大动,在总的股票交易中,30万股算不得一回事儿。然而,接着有人又当场买进50万股。对当时情况竹垣是这么说的:
“那是10点钟左右的事儿。照常理,这种买法背后一定有什么情报。我问过关东证券交易所,但他们只是回答说,是代客户购买的。想再问问个中原因,他们还是一口咬定是代购。然而,像这种大宗交易,一次买进50万股,就他们那个小证券公司来说,是极少有的。不论怎么考虑,反正其中必有原因,我便向公司了解了一下。”
“是问东西电机公司吗?”
“对。平时一向是总务处长接电话的,那天说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由广告宣传室一个家伙接的。本来我应当亲自去公司采访一趟,碰上那天正是月底交割的日子,上午便要停市。时间来不及,结果只好打电话去问。不仅是咱们社里,其他报社也都如此。错就错在接电话的那个家伙。”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竹垣还很愤愤然的。
既然股票行情有变动,说明总有些原因,因为这样能左右企业经营得好坏。
当时由于时间仓促,竹垣不能不开门见山便问那件事。
“说来好像给我自己开脱,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即便新产品都已经暗地里试制成功了,也要看准时机才能抛出来。但是,来接电话的那家伙却说,只知道一开年便要开招待会介绍新产品,其他详情他也不了解。”
“他承认有新发明了?”
“他只说要开会介绍。这正是他滑头的地方。没说试制出新产品。后来就出了问题——”
“那么股票价格呢?”
“正如俗话所说,扶摇直上。谣传为一代新产品,股票卖出很多,仅半天工夫,便成交350万股。当天的交易总额,大约是1亿股,而东西电机一家,便占了3.5%。这是个相当大的比例。”
“于是每股便上涨60元?”
“可不是。做股票生意的人,大都有一种倾向,好像乘公共汽车似的,惟恐落在后面。这种赶风头的倾向,虽不像以前那么厉害,可是还很强烈。头脑一热,要么买进,要么卖出。稳稳当当,四平八稳,就会坐失良机。本来么,慢是赚不了钱的。但是,没过多久,有人便发现新产品这事有些蹊跷。”
“是谣言吗?”
“那家公司的解释是,他们确实准备举行招待会介绍新产品来着。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去调查过。他们的确在有乐街的T宾馆预先包了会场。可是会终于没有开成。到了年初交割的时候,股票又跌回原价。”竹垣恨恨地说。
“从这些情况来看,东西电机公司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这一点我们也追查过。当然他们是不肯认账的。介绍新产品的招待会本来是预定要开的,谣言也未必是故意散布的。”
“那所谓的新产品呢?”
“当初定在1月6日公布。因为股票价格弄得满城风雨便延期了。他们说是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才采取这个措施的。”
“开会的日期不是都公布了吗?”
“不,无限期延长了。理由是目前产品有明显的缺点。”
“我觉得,这算盘打得太精了。宣传推广室的那家伙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后来追查的时候,我们提出要他们把那人的姓名公开。公司方面却要我们予以谅解。说仅仅是一点误会,他们只是一味道歉而已。”
“是不是姓吴羽的人?”
“这我就不记得了。因为我们也很急,结果连股票价格究竟是不是有人搞鬼,也没有查到一点证据。如果真是搞鬼,那家伙可就净赚1亿多呢。”
“1亿多!”
“是啊。那天股票行市变动,比平时多成交300多万股。起初买进的80万股是搞鬼的家伙抛出去的。大概是他们事先每天3万、5万地买进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后来一窝蜂抢购的时候,他们便大笔抛出。就算其中有瞎起哄的,300万股不全是,至少也脱手了250万股。每股按净赚60元的话,250万股便是1.5亿元,少说也到手1亿元。”
“不过,那也要下相当本钱才行。”
胁坂表示怀疑。按每股140元计算,买进250万股,至少要有3.5亿元的本钱。
“用不着,那家股票是信用股票,资金当然也要,有三分之一就足够应付场面了。”
“但就个人的财力来说,也不大容易办到。”
“看你说的!没有的事儿。个人手头上有那一两亿资金,在金融市场上混的大有人在。这点钱算什么!”
听竹垣的口气,仿佛他是世界上的大富翁似的。
“不管是个人也罢,合伙也罢,东西电机公司那个赚1亿元的家伙,他们没有查出个眉目来吗?”
“你先别急,方才我说的,不过是我的猜测。究竟是否真有其人把1亿元揣进腰包并不知道。你还是不忙先写报道。再说这么一封死人的信,也实属荒唐。”
“可是,你的推理大概错不了。你来看看这个。”
胁坂把带来的日记拿给竹垣看。
七
第二天胁坂便到热海去了。他打电话向龟井副主任请假,说自己得了感冒。胁坂心里想,等到事情公开之日,他这个谎或许会戳穿。不过,那时人们就会觉得情有可原了。
热海警署接待他的是位巡警长,姓野尻。一听胁坂的话便说道:
“啊,有过那么一件事。但是我们认为是自殺。”
已经结案的事情,再来挑毛病,似乎是令人不快的。
“那么,你们说他是自殺,有确凿的证据吗?”
“因为没有他杀的迹象嘛。譬如,从他走出旅馆的情况来看,他是自动出走的。根本没有电话找他。”
“企图杀害他的人,会不会事先同他约好呢?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被害人信得过对方,并没想到要被杀,毫不戒备地走了出去呢?只因为肺里有海水,便认定他是投水自殺,未免太草率了吧?”
“假如有约在先,就不会坐着汽车兜来兜去的。时间又那么晚,他应该直接去目的地。”
“难道不可以认为他是装成深夜出去兜风的样子?”
野尻巡警长对胁坂这种固执劲儿,稍稍有些吃惊。
“有人作证说,他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弄得有些神经衰弱。我们估计他下车后,直接朝海边走去。这样认为也未尝不可吧?”
“那么你对这本日记又作何解释呢?”
野尻对胁坂的追问似乎很伤脑筋。
“这本日记吗?恐怕也是神经衰弱的表示。怎么会有人暗算他呢!”
胁坂心中暗想,他们大概嫌重新复查太麻烦吧?如果是他杀,结果断为自殺,他们显然铸成大错。只要一口咬定是自殺,便可省却许多麻烦。
胁坂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那个淹死的尸体肯定是吴羽吗?死了一个星期,会不会认不出来呢?”
“尸体碰到礁石上,多少有些伤残。但脸上伤得不重。经解剖鉴定,这些伤都是死后发生的。而且,他们公司的人已经认过尸了。”
“他太太没有认吗?”
“他太太只看了一眼便昏了过去,我们请公司的人认的尸。大概是一个姓坂元的人。”
胁坂猜想,1月15日清晨,吴羽实际上还没有死。写信的时候,他还活着,直到写完那封信才遇害。否则便无法解释来信的谜底。
“作证说他有神经衰弱的,也是那个姓坂元的吗?”
“不光他一个,几个人都这样证明。”
“那么,这封信请你看一下如何?邮戳上的日子是2月8日。前两三天才寄到我们社里。这你怎么认为?”
“唔,两个月?时间是长了一些。可是,拖得这样久,也不是不可能。”
“不管可能不可能,信上的字可是吴羽的笔迹。这你又怎么认为?”
“恐怕是别人模仿的吧?死人是不可能写信的。而且,写什么在三途之河上什么的,这不纯属无稽之谈吗?”
“死人不能写信,这我承认。但是如果说信件投递得迟,是事出偶然,我却不能同意。”
“你要坚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这个案子不能复查一下吗?”
“我们并不是怕麻烦,就怕复查也未必有结果。”
“看了这本日记,你难道不认为,东西电机公司的头面人物做了些手脚吗?”
“是啊——”野尻慢条斯理地敷衍着。
胁坂感到不耐烦。既然这样,索性在适当的时候,把事情经过在报上披露一二,向警方将上一军。
胁坂一到东京便打电话给竹垣,问上次托他查的股票风波有没有结果。
“那事情怎么样了?”胁坂兴冲冲地问。
“啊?那个吗——因为过了不少日子,一时查不清楚。你再等一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么?要请交易所的人查下记录,既然是你托办的事,大概再等一个星期吧。”
“不能再快些吗?”
“我去说一下试试看,不过别期望太大。但你要报道恐怕还不行。”竹垣的声音显出毫不热心的样子。
在竹垣来看,事情既然同经济情报无关,也就不必太热心。胁坂不便于勉强,但也并不死心。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决心非一追到底不可。
第二天,胁坂去找社会部的副主任,把调查所得的材料和盘托出。副主任姓泷下,嘴上叼着烟斗,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胁坂的话一完,他把日记和信拿在手里说道:
“哼,死人的来信?拿它当个标题,倒挺有意思。”
于是他把正在待命的记者藤泽叫来,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始末,然后指示藤泽说道:
“查一下这封信是谁写的。也许是公司里的知情人。这个人同情吴羽太太,学吴羽的笔迹写的。因为吴羽的字迹总有些还留在公司里。”
胁坂同藤泽一起去找吴羽令子。事情就要有头绪了,胁坂不禁有些兴奋。他们决定先把胁坂调查来的材料重新研究一下,先发一条消息。说收到一封怪信,并把怪信同日记和股票风波联系起来,再在这条消息的末尾加个伏笔,暗示有他杀的可能性。这样先放出第一炮。
藤泽坐在汽车里对胁坂说道:
“三途之河那封信,我看副主任的推理恐怕是对的。准是那个大庭主任下的毒手。只有他不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现场。真是他的话,不用在外面打电话也可以叫吴羽出去的。然后,他也溜了出去,完全可以尾随在吴羽那辆汽车后面。就拿股票搞鬼一事来说,也有可能是大庭指使吴羽:如果报社来查问,便如此这般回答。”
胁坂也同意这个看法。剩下的问题便是信件投递过久这个谜了。
吴羽令子不在家。问邻居,邻居也不知道。两个人等到快半夜12点了。
“太晚了,怎么办呢?”
“也许她回娘家了。她对你已经谈过,你都记了下来,就用那个材料吧。”
藤泽说道。
“那也好。我再等一会儿,你先回社会部起草稿件吧。”
“好,就这么办。”
藤泽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胁坂还在黑黝黝的小巷里等着。
令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点钟了。胁坂招呼她,她吃了一惊。
“太太,是我。”
“我以为是谁呢,吓了我一跳。”
“对不起。关于那件事,明早要见报。看来你先生在这次股票阴谋中成了牺牲品。”
“确实吗?”
“股票价格上搞了鬼是肯定的。只是他死的原因为那封信还有些疑点——”
“真的要见报么?”
“是的,社会部的记者正在起草稿件。”
令子叹了一口气,把胁坂请到家里。
胁坂把调查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令子不时打断他,问得很仔细,胁坂便又补充说明。讲完这些情况,已经凌晨3点了。
“因此,我们准备还要报道下去,希望太太能给予协助。”
令子点点头又问:
“那么说,当真要见报了?”
“没错,要不然我去问一下。”
胁坂给社会部打了电话,听说已经上了轮转印刷机了。胁坂告诉了令子,她这才露出了微笑说道:
“刚才您对信上的日期很纳闷儿,要不要我把其中的细节告诉您?”
“细节?”
“对。那是我先用铅笔写上我家的地址,收到之后,拿橡皮擦干净,然后填写上报社的名称。过了两个月,我送到报社的收发室。”
“——”
“我丈夫的确是自殺死的。自殺的原因,便是你们报社的那位竹垣。是竹垣散布消息,说东西电机公司试制成功了新产品,将股票价格哄抬了起来。当然,他背后有一伙大资本家给他撑腰,他在其中扮了一个同谋的角色。可是,他嫁祸于我丈夫。我丈夫为此受到上司的斥责。本来他就很小心眼儿,为这事情一直想不开。结果便在那天夜里自殺而死。公司里的人,作证说他神经衰弱,这话也是对的。”
胁坂顿时怔住了。脑海里掠过落在地板上的一沓钞票。令子接着又说:
“我要为我丈夫报仇。于是,我动手写了那几页日记,发了信,我想一般信件,你们一定不会理睬,便特地到热海,给我家里发了几封信。挑出其中邮戳最清楚的一个信封。我丈夫很倒霉,要是他不去接竹垣的电话,他就没事了。我听他说,竹垣当时只是问,据说你们要举行招待会介绍新产品,是真的吗?我丈夫回答说,虽是新产品,但并不稀奇,不过要开招待会倒是确实的。结果这句话被竹垣抓住了辫子。我丈夫一再说他倒霉,运气不好……”
胁坂说不出话来。他真想怒吼一声:倒霉的岂止是你丈夫一个人!可是,就连说这句话的力气他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