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悲劇
一對男女糾纏在旅社前面,
女的突然跑嚮糖萊店轉角,
戴着眼鏡、身材高大的男人,
急急追趕,嘴裏叫着巴利渥拉……
1
“……喂,喂,真的沒有回傢?什麽?聽不太清楚,請大聲一點……喔,果然如此……”
聽到挂上電話,助理製作人吶吶自語的說:“真是怪事!”
“怎麽啦?一大早就……”
“您已醒來啦?”
“在枕邊被這麽大聲吼叫,聾子也會驚醒。”
製作人市木睡眼惺忪的翻過身,伸手將煙灰缸移到身邊,不高興地說。
他不高興,並非睡眠被打斷之故。而是因為,他們一行人老遠跑到神奈川二宮旅社來對臺詞,卻因女主角月瀨真弓昨晚七點多,外出過後就沒再回來之故。這次的對臺詞,因女主角缺席,而氣氛盡失,事實上,根本就一塌糊塗了。
“沒有回傢?”
“是的,女傭說也沒有連絡。”
“稍稍大牌就如此,太任性了。”市木粗眉深鎖啐道。在攝影棚裏工作不如意脾氣發作時,他的表情便是如此。
“我也問過川口先生,他也說完全不知情。他還非常生氣,到底是誰假藉他的名義。”
川口和市木一樣也是製作人。昨夜真弓是被一個自稱川口的人,打電話來叫出去的。川口雖沒有特別反應,但真弓單戀他的事,卻是現場工作人員茶餘飯後的話題。被川口叫去,真弓當然毫不遲疑,欣然赴會。可是,川口本人對助理的探詢,卻堅决否認打過如此電話。市木們於是也開始感到事態不單純了。
市木打了一個噴嚏,把煙蒂拋入煙灰缸,趕緊拉緊睡衣。湘南雖說是溫暖地方,但晚秋的清晨,溫度依然很低。昨夜,由於加上作者的對臺詞,排練到很晚,演員大概都還在睡夢中,隔鄰的房間還十分寧靜。
突然,走廊傳來一陣草拖鞋的腳步聲,到了紙門外。
“早安!”女服務生的聲音,“是否已醒啦?”
“起來了。”市木躺在棉被中回答,打過噴嚏的嗓音稍帶鼻音。
紙門徐徐開啓,女服務生進來,跪坐在紙門邊問道:“昨晚月瀨小姐到了那兒,有消息嗎?”
“不知道,一去就沒有回來。”
女服務生為何特地來問此事?市木很快地起身,詫異地睜開眼睛。
“因為剛剛刑警先生來,他說海岸有一具女屍,問我們這裏是否有人失蹤,據說那女人穿方格花紋大衣,紅色圍巾……”
助理製作不發一聲便跳起來了。不錯,正如女服務生所說,月瀨真弓是用紅圍巾包頭,穿方格大衣出去的。
市木和助理,起床脫掉睡衣,換上了襯衫。在女服務生面前,本不欲顯露慌張,極力保持鎮靜,但胸前的鈕扣老是扣不上來。
“在那一方海邊?”
“就在這附近。”女服務生指出方向回答。
這一傢名叫濱木綿的旅社,位於國道進入狹道的底處,沿着海岸懸崖而蓋。因此,走出大門嚮左轉,眼前便是灰色的大海。市木他們沿着水泥地小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這是一條稍不留心就會滑倒陡坡。
下坡路盡頭處,已有一群人圍繞在那裏,還有兩三個手持照像機的記者模樣的人夾雜其中。屍體一定是在那裏,市木、助理表情僵硬地走完急坡,踏着沙地走前去。
巡官模樣的高大男子,目示他們過去。攝影記者一眼看出他的製作人身份,鏡頭立刻對準過來,快門咔嚓咔嚓地響個不停。
“是這個,認識嗎?” 棒槌學堂·出品
人群空出了一角,從那裏看到了仰躺於沙灘上的女屍。她雙眼輕闔的臉龐,在市木看來,有如在安詳睡眠中一般。
“沒有錯,她是月瀨真弓,電視演員……我們製作群和演員是為了今年度電視奬節目,特地來此地對臺詞的。”
稍稍口吃地,但是十分有頭緒地,市木把昨晚所發生的事,簡潔地做了說明。刑警們、記者們都暫停了竊竊私語,專心一意地註視着木市騾馬般的長臉,傾聽他的說明。
“我再說一遍,根據法醫的看法,這不是自殺,而是被木棍之類兇器,敲到這裏致死的。”身材高大的巡官,拍拍自己的後腦說,“這樣一來,那個自稱川口打電話來的傢夥便嫌疑重大了。是誰接的電話?”
“是女服務生。”
“嗯,若是她還記得那個聲音就好了。”
“不能有太多期待的。”市木搖頭道,“因為月瀨小姐久久不回來,在我們之間也漸成騷動;因此就去找那位接電話的女服務生問了很多,但是那個打電話的男人,似乎也提防到這一點,他好像是拜托咖啡廳裏的女性傳言來的。內容是說‘川口先生在車站等你,請你趕快去一趟’。”
“這一點以後再來問服務生。”巡官並不失望地說道。
“那麽請問市木先生,由被害者住宿濱木綿,假藉川口製作人名義之事來判斷,兇手除非為電視臺內部的人,即不可能知道此事。有一位瘦瘦高高、戴眼鏡的男人會是誰?大約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男人。”
市木和助理不禁面面相覬起來,若不明白巡官問話真意,此話是不能隨便回答的。
“老實說,兇殺時刻為昨晚九點左右。在這個時間,有三位目擊者看到兇手與被害者在這附近;綜合他們的證詞,剛纔所提的瘦男人便是他。”
高瘦戴眼鏡的男人,在電視臺起碼有近百人之多吧。但這些人當中,對月瀨真弓具有強烈殺害動機的人姑且不論,但單單對她不抱好感的人,恐怕衹有兩人而已。
“怎麽樣?有沒有可疑的人?”看到市木們不作聲,巡官追問道。
2
站在青山這座顯示近代建築氣派的PRTV公司大門口,大磯警察局的格刑警,稍稍顯出了怯色。他目睹乘坐計程車趕到,行色匆匆大步跨入的電視女星。胸前挂着計時表,挺胸來往於走廊中的製作人,身為鄉下的一個刑警,他不由萌生無名的自卑感起來。
“我找三原信彥先生。”
“您是?”
“我是大磯警察局的格刑警。”他似欲驅散自卑感地大聲答道。
大廳中的候客,不約而同地把奇異目光,投註到這個穿磨損皮鞋,相貌窮酸的他。
因為事先做過連絡,格立即被邀入內部了。轉過走廊,搭自動電梯至三樓,三原已等在那裏。
他被帶進了會議室,不久前似乎有過會議,桌上還擺着近二十衹的紅茶空杯。三原把茶杯往一邊推,便請他入座。
“聽到月瀨真的被殺害,我們都太震驚了。講誇大一點,都陷入無心工作之感呢。”
瘦高的製作人,由衷感到吃驚地籲了一口氣。近視眼鏡裏的眼睛,雖稍吊高,卻又顯出不可能殺人的柔和。
“請問,三原先生據說和月瀨小姐發生過衝突?”格問道。
“是那件事嗎?說衝突也算是衝突吧!”柔和眼睛苦笑着說。上個月,三原由於演技問題和月瀨有了一場激烈爭論,因此被廣告商撤換了製作人職位。最近的月瀨小姐,已變得如此任性,也可以說變得如此受到觀衆喜愛了。而在民營電視臺的節目提供人,是具有如此強力發言地位的。
“可是,不可能因這一點事,我便去殺害月瀨小姐吧!”
“那可不一定。你可說因此名譽遭到損害,人有時候會因意外或一個簡單理由而殺人的,就像有人因看不慣隔壁鄰居的發型便殺人的。”
“不可能吧?”
“是事實。說來,你如果具有不在場證明的話,問題便十分單純。有沒有?”格盯視着對方的眸子問道。
真弓被殺的九點這個時刻,他在別處之事,若被證實,三原非兇手之事即可判明。
“據說兇殺時刻為九點?”製作人以吊眼回視刑警問道,“很幸運,我剛好有訪客,我們正在喝酒,其中有一人為女客,我是和另外的男客在喝酒的。”
“在電視臺嗎?”
“不,在工作場所不能喝酒,是在赤坂單身宿舍我的房間。正式演出的第二天為例假,因此和同樣休假的廣播企劃員喝酒,中途演員寺井和子來訪,聊了大約三十分鐘。”
“能不能找到他們?”
“廣播電臺在別處,所以企劃員不在這裏,但是寺井小姐應該在這裏。”
三原說罷伸手拿起電話筒。格從開始便一直註視他的雙目,但那一對眼睛,始終都十分鎮靜,沒有絲毫怯意。
又聊了約五分鐘,門開了,身材高大,面容明朗的女人走了進來。乳白色毛綫衣,藍色寬大蕾絲裙子、濃眼影,一眼便知為演藝圈氣氛之裝扮。
“我正在對臺詞呀,不過這次的角色我不喜歡,真是厭倦之至。”
她抱怨着翻了一下裙襬便坐了下來。完全無視旁邊的格刑警,連打個招呼都沒有,真不禮貌。但是對這種漂亮的女孩,這些無禮態度,也變成合乎時代潮流的電視演員理所當然的態度,而不令人生氣。這倒是十分奇妙的人之心理。
“寺井小姐,這位刑警先生想要知道,我昨夜九點左右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你把所知道的事,告訴他好嗎?”
“在單身宿舍喝酒呀,為什麽?”女演員毫不猶豫地回答。
“理由以後再說。刑警先生,請你問個明白吧,如果這樣還不滿意,可以到日比𠔌電臺去問那位企劃員。從這裏每三十分鐘有交通車可搭。”他很有自信、明朗地說道。
3
從企劃員處獲得三原信彥不在場證明後,格很幸運地在同一電臺,會見了另一嫌疑人物,劇本作傢富田一郎。
他也和三原相同,是個瘦高戴眼鏡的男士。但是比起信彥的和藹可親,富田卻是個神經質,正顔厲色的人,也許是事先知道格是個來追查自己嫌疑的刑警之故,他顯得不十分友善。
“你知道月瀨小姐被殺之事?”
“我聽到了。”劇作傢簡短回答。
“你吃驚嗎?”
“當然。”
“據說你嚮她求婚卻被拒絶了。而且不單是被拒絶,還被當成笑料?”
瞬間,劇本傢被羞辱般地滿面漲紅,睜大腫脹雙眼,以註明未定稿之騰寫劇本,猛拍自己膝蓋叫道:“是又怎麽樣?”
“因為昨夜在現場附近,有人看到像你這樣戴眼鏡而高瘦的人。”
“別開玩笑!”他又拍了一次未定稿。
“為什麽?”
“我根本就不在二宮。昨天我是去奧多摩,搜集戲劇資料。”
“晚上去的嗎?”
“下午去的。走走奧多摩湖畔,爬爬喜愛的山路,不知不覺天便黑了。”
“可是,一直逗留到晚上九點,不太晚一些嗎?”
“你真是多疑的人。我就是喜歡那兒的夜景。那兒的夜景實在太美啦,真是十分地詩情畫意。”神經質的富田,一旦興奮,反而變成雄辯的樣子。
格並沒有相信他的說明。因為,他嚮住宿於濱木綿旅館的市木製作人以及他的助理,詰問的結果,好不容易纔打聽出兩個嫌疑者。其中一人即三原信彥,已證實有確實不在場證據。那麽剩下的富田一郎,就非得是兇手不可了。
“昨夜九點,你在何處?”
“大概在立川附近吧?”
“不能使用附近這種模糊字眼,請你說得明確一點。”格鍥而不捨地問道。
“不可能的呀。我在奧多摩的面店一直喝酒,喝到八點多然後離開。九點,坐青梅綫電車,說來差不多到立川的時候吧!”
“那一傢面店?”
“玉屋,是著名的手拉麵店,這就是那一傢店的火柴。”
他手伸入大衣口袋,摸了一陣掏出一盒灰藍色廣告小火柴。火柴上除有玉屋店名外,尚有“深山之味·聞名遐邇·手拉麵”十一個字,類似俳句之凸版印刷。
格擡頭瞪了劇作傢一眼。想到他欲使用如此小道具來騙他一番,無名之火油然而生:“那傢面店在哪裏?”
“澤井。搭青梅綫往奧多摩,就在禦嶽的前一站。因為我常去吃,應該記得我纔對。你可以去查一查。”
口氣、表情都十分的自信,令格有意外之感。在神奈川長大的格,從沒有到過奧多摩,也沒有坐過青梅綫。但是為了查證他的說辭,雖麻煩也非走一道不可。
4
走出日比𠔌的廣播電臺是四點多。從有樂町坐園電中央綫至立川。然後轉乘青梅綫,到達澤井,大約在兩個多小時後了。
進入武藏野北邊的山中後,不由産生遠遊之情,竟思念起暖和的大磯海邊家乡來了。想到此時可能正圍坐於飯桌邊的孩子時,他萌起要買些土産禮物的念頭。走出剪票口,外面正飄起霧雨。
從澤井火車站走到沿多摩川的街道,再左轉即可望到雨中的玉屋招牌。他想起劇本傢所說的,那裏的老頭主人是個怪人,搞不好他會拒絶招待客人。確實有理,看到那幢背嚮街道的店鋪,即可知那老頭有多怪。
屋子裝潢也一點不像面店,反而像個農捨。格已經决定,不僅要調查事情,也要好好享受一頓晚餐。一邊品味手拉麵,一邊又能戳破嫌犯的說辭,說來這也是刑警生活,才能獲得的享受。
這一傢店鋪,並無一般面店常見的餐桌、椅子等擺設。格由圓臉的胖小女孩帶領,進入卸除紙門的內部房間,房間裏除了長形餐桌和變了色的榻榻米外,連一個客人也沒有。小女孩也許認為他光臨能解悶吧,紅潤的臉蛋上,露出最嬌媚的神色伺候他點菜。
格看了一遍壁上懸挂的菜單,點了一客炸河蟹。這是一位同事出差長野縣時曾經吃過,回來後贊美不已的佳餚。聽到此話後,格也暗暗欲嘗試一次名菜。想不到竟然能在此地達成心願,寄望之深是不用說了。
竹筏般的長方形碟子盛着精緻的河蟹上桌了。排成橫列的炸河蟹,還活生生般舉着大鐮刀,看似形狀怪異,但一口咬下,卻是鬆脆香酥,美味無窮。
手拉麵還沒有來。他又叫了一客腌醋岩香菇,以便下酒。雖知道岩香菇生長於懸崖峭壁。采取者衹靠一條繩索維係生命,卻沒有料及能輕易在此品嚐這種山珍。
但是,岩香菇並不美味。其所以被珍視,並非因其味道鮮美,衹在於它的稀少價值。
“好像橡皮筋嘛。”
“也有人笑說嚼雨衣呢!”小女孩笑容可掬地答道。
“在何處能采到?”
“那座山上。”她指着多摩河隔岸的山腹說。
山陵正蒙在霧雨中,山腰處還有點點螢光燈的白光。舉目凝望,照耀山上和街道的,俱是夢幻似的螢光燈。看慣大磯農傢橙黃色電燈的格,眼睛看到蕩漾霧雨中之蒼白光綫,有如置身異國之感。無端地憶起劇作傢所說的,“詩情畫意”,現在纔真正領悟了。
格含酒,將岩香菇放入口中。
他變得極不願摧毀這般愜意的氣氛,去調查富田一郎的什麽不在場證據了,但現實卻不能讓他有如此詩意雅興。
“手拉麵還沒好?”
“是的,因為手工趕製較費時間,我們老闆有怪脾氣,你若催他,他便做出難吃的麵條給你。”樂天派型的這位胖姑娘,呵呵笑着替他斟酒。
“到了鼕天,這兒很冷吧?”
比湘南至少要低五度,格內心想着問她,她卻毫不介意地應道,若爬到禦嶽山頂,可要更冷哪。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天下事的幸與不幸,論起來都是如此相對的,在此似乎由這位胖姑娘學習到了。
格露出苦笑放下杯子:“請問你另外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一位叫富田一郎的作傢?他說最近還到過這裏……”
“這個……”她側着粗壯脖子想了一想,“是那位個子高高的人嗎?”
“對,個子很高,理光頭的……”
“不對呀,散亂頭髮,戴眼鏡……好像在廣播電臺或電視臺工作的人。他們來拍外景的時候,常常成群結隊的來吃面。”她似乎對富田很熟悉,明確地說道。
不錯,這位廣播作傢,愛做藝術傢打扮,留了一頭散發。
格拿出嚮電視臺藉來的周刊雜志,打開彩色畫頁,把照片中的數位劇作傢提示她看,她一眼便指出了富田。
“我再請教你,這個人最近一次來是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大概七點多來,喝到八點左右。”
“一個人來?”
“是的。”
“除了你,還有什麽人看過他?”
格所以如此問她,是怕她受到收買做偽證的緣故。但是毫無戒心的她,仍然笑容可掬地說,他和出來的老闆打過招呼。這位頑固老頭,不知何故和劇本傢十分投緣,據說偶而還會坐下來下一盤圍棋呢。
玉屋的手拉麵,色澤黑而純,再加上斷裂細碎,真是出乎意料的難吃。行傢一致公認的著名手拉麵,沒有不好吃的道理。也許,被這位怪脾氣老頭斷然證實了富田一郎之不在場證據,格的心情遽變所致吧。
總而言之,下午八點人還在奧多摩的富田一郎,不可能在一小時內,現身於二宮去殺害月瀨。格苦澀着表情,喝下了麵湯。
5
川口秋夫為音樂節目的製作人,每周日晚間的專屬交響樂團演奏,就是他主要製作的節目,此外他也製作輕音樂節目。去年春由關西少女歌劇團跳槽到電視界的月瀕,就是在這個歌舞節目中,與川口漸漸熟悉起來的。
川口畢業於音樂大學,這對他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因為在交響樂演奏時,要同時指揮三部攝影機拍攝畫面,製作人本身若非對音樂及樂麯構成具有相當素養,是很難胜任愉快的。
說來川口為中等身材而強壯的人。乍看之下不像藝術大學出身的人,或許更像體專出身或職業摔角節目的製作人。在一切講求唯美的電視公司上班,他的服飾裝扮相當考究毋寧是理所當然,但他就是有些不調和之處。譬如一身時髦而流行的衣着,放在口袋裏的卻是髒兮兮有個破洞的手帕,或者皮鞋一個禮拜沒有擦過。在電視臺裏,毫無瑕疵且很會打扮的衆多男士當中,真弓卻選上他,愛上他,或者就是被他的這一點吸引吧。
真弓是個輪廓清晰的美女。近來電視演出方面也相當熟練了,不僅參加綜藝節目演出,在戲劇方面的實力亦廣受註目,經常被選出擔任重要角色。這次被選上擔任今年度電視大奬節目的女主角,即是她的演技、造型方面的號召力受到重視的表示。雖然如此,川口卻對真弓不具好感。她遇事顯現出來的好強、倔強,愛慕虛榮及任性,都是他最厭惡的女性類型。他對於真弓逐漸變得不忌諱的示愛舉止,依然保持視若無睹的態度。
然而,真弓被假藉他名義的人騙出,而遭到如此悲慘的結局,不管喜歡不喜歡,他是感到非常哀痛的。他想到她遇害的現場去憑吊,但是,為了參加電視大奬祭典,每傢電視公司都像遭到臺風襲擊一般,忙得一團糟。PRTV當然亦不例外,連他這個與戲劇節目無關的人員,都被抓去擔任令人不耐煩的翻案劇的現場指導。
因此,當川口搭乘電車動身前往湘南時,是這個節目播出之第二天下午,離真弓被害整整一個星期了。川口本欲直接到二宮的。後來在電車上考慮再三後,便在前一站的大磯下了車,先嚮主任巡官采問其後的偵查狀況。殺害她的兇手,雖被目擊到他的身影,但至今仍逍遙法外。
車廂裏,一個似乎要去熱海方面做慰勞旅遊的新興宗教團體,旁若無人般地高聲誦經,在這般的喧吵中,川口無端地浮起真弓所作過的種種求愛舉動。追憶中的真弓,始終露着凄切而無奈的笑容對着他。
面嚮國道,原木的建築物,便是他所欲拜訪的大磯警察局。爬過了石階,右手邊有大嘰警察局,左手邊是少年咨問所的招牌。川口拿出名片,在會客室會見了辦案的主任巡官。他是個肩膀、脖子、鞋子都比川口大一圈的人。身體每轉動一次,屁股下的椅子,便不堪負荷地發出哀鳴聲。
“老實說,三原先生和富田先生都具有不在場證據,因此,雖然我們還在追尋高個子、戴眼鏡的人,但偵查是陷入停滯狀況了。”不停地抽着煙,巡官露着愁眉不展的表情說道。
偵查不順,辦案人員之苦惱與焦慮,川口親自面對着,纔有了真實的瞭解。
“假藉你名義的兇犯,由哪兒嚮旅社打電話,現在仍舊無法查清楚。面店、餐廳等公共場所。但找遍二宮,也無任何結果。總之,看過兇手面貌的人,衹有那個女性而已,我們至今還十分重視這一條綫索。他或許藉用了一般民傢的電話,然後就拜托那傢太太打電話。因此,我們也找遍了二宮全部有電話的家庭,結果依然不明。”
巡官重新點上一支煙後,悶悶不樂地繼續說道:
“兇手逃逸之際,也沒有利用國鐵、客運汽車,這麽一來很可能是擁有自用車的人。若說自用車階級,演藝圈的可能性就濃厚了。”
“嗯。可是月瀨小姐被電話叫出的時間為七點,而她被害的時間為九點。在這兩個小時中,兇手與被害人在何處?做什麽?沒有這方面的目擊者嗎?”
“她們在休閑屋。現場附近山崖上有一處出租休閑屋。當然現在季節已過,等於是空屋。就在其中的一間裏,有他們留下的痕跡。”
“可是,月瀨小姐是因為我纔出來的吧?她若發現叫她出來的人不是我,難道不會立刻回旅社嗎?不可能還跟他到那種休閑小屋,在那兒待了兩個小時之久。”
“所以我認為,兇手若是你,一切便順利成章。”
“別開玩笑。”川口忙搖頭否認道。
“那天晚上我在電視臺,我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並且我不高,又沒有戴眼鏡。”
巡官看到一本正經為自己辯解的川口,覺得很好笑吧,歪起任由鬍子亂長的雙頰,露出黃色牙齒笑道:
“這是衹嚮你透露的看法。我以為月瀨小姐,明知對方是誰而同意出來的。並且事先已知他藉藉你名義打電話來約她。因此她毫不懼怕地跟兇手到休閑小屋去玩樂。然而不知何故,竟起了衝突,而引起了突發性兇殺案。當然,這僅是一種假定。”
6
在警察局前搭乘客運汽車,經由國道大約十五分鐘便到達了二宮。停靠站前左轉有一小街道,街道口竪立着用油漆寫在木板上“袖浦海水浴場”的簡陋拱門。川口由這樣小器作風的看板,看出二宮地方當局之財政拮据情況,覺得和自己的口袋相差不多。
穿越拱門,這條狹窄而蕭條的街道,筆直的通往海岸。街道兩側,除了稀稀疏疏的幾傢糖葉鋪、茶店、小雜貨店外,其他的便是一般住傢。命案之夜,在現場附近看到頭裏絲巾的真弓和兇手的人,便是這一帶的居民。
中途走過小十字路口,住傢盡處左側,便是真弓等住宿的濱木綿旅社。從旅社正門看去是鋪小碎石的彎麯小徑,以及剪得十分整齊的庭院樹木。竹籬上還有八個成熟的探頭柑橘果實。
越過旅社門前,路在山崖邊便停了,正前方是灰色波濤的大海,通往海邊有一條鋪水泥的陡峭坡道。稍不留心,便會跌倒,一路翻滾至海邊沙灘。川口於是註意腳下,徐徐踮腳慢走,終於來到了沙灘。這裏就是真弓陳屍的地點。
海岸寂靜無聲。在長長的海岸綫上,除了一個攜狗的婦人,以及三兩個海釣的人外,便無其他人影,川口伫立一會,心眼裏似乎目睹到,倒臥於沙地上的那個好勝的女人。低雲下的海水,無限地擴大展現於眼前,在迷蒙的水平綫彼端,依稀聽到漁船柴油引擎響聲。在川口耳朵裏又似乎是真弓的招魂歌。
川口走了兩三步,回頭看山崖,在那翠緑的鬆葉間,約有二十間積木一般的休閑屋;木板壁塗上粉紅色、乳白色,參差點綴其間。玻璃窗冰冷地面嚮海邊,似乎是睜着眼眨都不眨一眼的盲人義眼。
他想看看休閑屋內部,便走了過去。但是巡官所說的那間D3號休閑屋,門口被圓木條釘住無法打開。川口衹好死了心,回頭走到海邊,如同每一個人所做的那樣,坐到沙灘上。
海浪雖無波聲音卻也不小。背後鬆林中,響起一陣陣山鳩的鳴叫聲,鳥兒如同回應波浪聲似地;大大地,響亮地鳴啼了將近十分鐘之久。川口一邊聆聽山鳩的叫聲,一邊卻想起殺死真弓的男人。想到這個兇手,在殺人之後,竟毫不受良心苛責,而若無其事地悠閑度日時,憤怒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究竟兇手是何人呢?川口有查究其人,掀開其真面目的衝動。但是,衹知其為高個子戴眼鏡之人,綫索實在太少了。
突然,他擡起頭,把不定的目光投嚮海的彼方。他想,刑警們究竟有沒有探聽到充分消息?職業上他們是熟悉偵訊要訣的,但是刑警作風也易使人起反感,是否有目擊者,連所知的一半都沒有提供出來呢?川口想,若是他出面去打聽的話,對方或許會鬆口,或許能發現新綫索。
川口來二宮,本來並無積極意圖。雖對當局的辦案遲遲無進展,不無遺憾之感。即使如此,也無自己做調查的企圖。而現在會有這個念頭,是由於站在真弓被殺害、陳屍的沙灘上,這種臨場感所引起。川口並非偵探,而是音樂節目製作人;他也不認為自己有偵查兇犯之能力,但是,他認為自己若如此做,是對死去的真弓的一種奉獻。於是,他毅然地站起,拂去沙塵,再度爬上了陡峭的急坡。
從巡官處聽到的目擊者之一,是十字路口糖葉店轉角前的家庭主婦。除一角栽有一簇黃色菊花外,整個庭院便是種植青蔥的菜圃。
傍晚時分,她好像在廚房準備曉餐,川口叫門時,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主婦在圍裙上邊擦着手出來應門,她不厭其煩地應對這個不速之客。
“從澡堂的回途,就在那邊路角看到的。一對男女糾纏在濱木綿旅社前面那邊;然後,女的突然跑嚮糖葉店轉角去了。她是個頭包紅色絲巾,身材苗條的人。真是可憐!”
“男的呢?”
“他也從後面追上去了。他大約一七五左右高,戴眼鏡,穿着大衣……”主婦端坐,雙手疊在膝上說。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註意到其他的事情?”
“說起來……我衹註意到,他是個三十多歲,沒有戴帽的青年人。”
“聲音呢?有什麽特徵?譬如沙啞,或者低沉。”川口把想到的話隨便問道。
此時主婦突然側頭做出沉思表情:“說起來,他好像邊追邊叫喊着奇怪的語言,不曉得是九州或東北的方言。”
“怎麽叫法?”
“這個嘛……我聽不懂,好像是利渥拉……或是塔利渥拉……”
川口不禁如接到口令的士兵一般,直立起身體了。
少年時代在仁川長大的他,簡單的韓國話現在仍然能講。主婦所聽到的語言,並非卡利渥拉,也非塔利渥拉。可能是“巴利渥拉”吧。嚮跑步而去的真弓叫喊“等一等”的韓國話,便是巴利渥拉。
月瀨有韓國朋友,和他在休閑屋裏待了兩個小時之久,雖很難想像。但是兇手倘若為韓國人,那麽警方即輕易地陷入這個盲點,做了方向錯誤的偵查了。偵查一直無法打開,無寧是相當自然的。
這點收穫如同一粒小核仁,他並無主張這個想法為正確之自信。提供給主任巡官,雖是好辦法。但若結果發現毫無關聯,而受到恥笑,他卻是不願意的。他想還不如自己來,以這一小點核仁為起點,去搭建一個事實。直接去尋找韓國人,而後再嚮巡官連絡亦不遲。
二宮是人口稀少的小鄉鎮。因此,行兇後兇手若利用任何交通工具逃逸,車站職員、車掌小姐、計程車司機等應該留有印象,巡官即因無這方面情報,把兇手認定為自用車階級。但是,川口卻做了相反的想法。具體說,即這個韓國人是否為二宮的居民?因此,不需要利用交通工具逃逸。
現在川口所要采取的手段已决定。那便是在這個小鄉鎮居民的韓國人中,去尋找符合目擊者所描述之人。
7
走出拱門,國道斜對面便是小小的二宮郵局。川口去拜訪了該局的郵差,欲嚮他探聽有關小鎮的韓國人情形。
這位曬得黝黑的中年郵差,停下整理郵件的手,透過金屬網回答說,有一個可能是住在原田村的崔七星。並在小簿上寫下住址與略圖,撕下來給他。川口道了謝,帶着緊張的心情走出郵局。
川口一旦回到拱門前,便轉到先前走過的街道相反方向,通過南口小小的商店街,並越過前面的東海道本綫平交道走去。
二宮的特點為,一切規模都是小巧而可愛,平交道如此,平交道過去彎麯河流,石頭滿布的葛川也是如此。小河那邊突出的峯岸山,也都是令人聯想到巨人的玩具般,小巧而可愛的。而在這座小小的峯岸山麓邊,有個積木般的村落,便是原田村。
這裏是農傢與非農傢各占一半的混閤村落,每個家庭院都可看到豔紅的柿子沉甸甸地吊在巢樹上。崔傢在村落東邊,太陽光照不到的木板墻頭,生出菁苔。
剛下班回來的崔七星,正在柿子樹上采水果。他應着川口的來訪,輕巧地爬下來。川口仰視這位穿涼鞋的青年。正如郵差所說,崔的身高的確有一七五公分高。戴眼鏡的這位瘦高青年,細眯着修長眼睛俯瞰川口。
“不對,這是誤會。我和月瀨小姐從來就沒有交談過。”聽不到一半,崔便激動地漲紅臉搖手說。
“那麽,為什麽去了休閑屋。”
“你們弄錯了,那個女人不是月瀨小姐。”
“那麽是誰?你叫喊着巴利渥拉追上去的女人是誰?”川口毫不放鬆地追問道。
事到如今,崔覺得無法再隱瞞似地垂下目光說:
“我的愛人。因為我是南韓人,而她是北韓人的關係,我們不能公開見面。那天晚上,我們難得相聚,好好地交談了。而看到我們的人卻誤會,以為是兇手和被害人。她也住在二宮,如果不相信可以去問她。”崔說,“可是請你保守我們之間的秘密。因為我們的同胞很麻煩。若是做得到,我就告訴你一件重要的消息。”他突然放低聲音,煞有介事地說道。
“沒有問題,衹要你是清白的,我不告訴任何人。”
川口覺得他的話可以相信。身為電視明星,正在走紅的月瀨真弓,不可能和住在這樣地方的外國人有牽連。這也是一開始便懸在川口腦際的疑惑。
“那麽我就說。我們離開休閑屋已十一點多,回途當然經過那條水泥山坡路,當時根本沒有屍體在那兒的呀。我帶有手電筒,不可能看不到。”
“……”
忘記了回答,川口楞住了。崔的談話能相信嗎?此事若是事實,那就遇上新謎題了。沒有屍體的意義是什麽呢?
三十分鐘後,會見崔的愛人得到證實後的川口,拖着疲乏腳步,在吊滿小鈴蘭燈的北口商店街,走嚮火車站。狹窄的街道兩側,有魚鋪、肉鋪,還有懸二宮名産落花生招牌的豆子店。然後是兩傢五金行面對面地開着。處於如此小鎮,同業碰頭或許難免,但如此面對面做生意,一定不好做吧。一天中,這個時辰可能是生意的繁忙時,提着購物袋的主婦,顯然十分多。
左側稍稍後退,背對着葛川有一傢小電影院。收票小姐一手提着水桶正在灑水,做開演前的準備。川口無心地仰望懸挂在那裏的強盜片看板,並望了一眼看板中男女明星的畫像。也許是畫匠手法,其中一位面帶笑容的人像,很像川口所熟悉的面容。當川口正因此而聯想到她時,猛然屏息停步了。因為,他此時也註意到,她亦具有殺害真弓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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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真弓遭遇不幸,接替她的是寺井和子。原來,劇本傢編戲之初,是以真弓或和子為假定女主角而編寫,因此由和子接替擔任女主角,無寧為當然之事。
“雖很難過月瀨小姐的事,但女主角由你來當,我也很放心,希望你能爭取到文部大臣奬。”彩排席上,劇本傢如此鼓勵和子說。
戲劇節目是完成錄影後再播放的。當最後拍攝工作完成,和子由攝影棚走出時,川口將她邀到交誼廳。PRTV的這個交誼廳,電視圈裏的人都稱呼為PR銀座。自中午開始至夜晚十點半,劇本傢、製作人、演員等熙熙攘攘,熱鬧異常。但是深夜的此時,卻空無一人。
“什麽事嘛?”
“我要嚮你打聽一件事。”
化粧後的面容雖一瞬間顯出陰沉,卻立刻恢復,她以明朗表情諂媚笑道:“幹嘛,那麽嚴肅的樣子。”
“我正在想殺害月瀨小姐的兇手是誰。警方正在追緝高個子戴眼鏡的男人,但我卻已查出,那個人與命案根本無關。也就是說,警方一直認定兇手為男性之事,非修正不可。”
“這又怎麽啦?”
“也就是說,兇手可以為女人。”
和子怔了一下,目光亮了一下。
“兇手為女人,另外還有一個綫索。警方認為嚮濱木綿打電話的女人,推測為酒吧或咖啡廳中的女人,因受人之托叫出月瀨小姐,但一直查不出此女人。查不出來其實是可以想見的,因為那個女人就是兇手。”
“這又是什麽意思?”
“你可能就是兇手。因為月瀨小姐若不在,編劇一定會找你當該劇女主角。對於一個演藝人員,那一個不想當藝術大奬節目的女主角?”
目睹着這位女演員胸腹劇烈起伏,川口無情地說出一切,雖然她不無可憐之處,但既然知悉事情真象,非說出不可。
“可是,川口先生,她被害的時候,我是在東京呀。我到赤坂的單身宿舍,拜訪三原先生的。”
“不錯,你是想說不可能到二宮殺人吧。但是月瀨小姐並不一定是在二宮被殺害的。”
“不對,不對,你鬍說。”
川口以目光阻止欲起身的和子,繼續說:
“我沒有鬍說。當晚十一點過後有人通過那個地點,我找到他們問過,他們說當時根本沒有屍體存在。也就是說,月瀨小姐是在別的地方被殺,夜半以後纔被搬到那裏棄屍的。”
“亂說。”
“不是亂說,你先駕車到二宮,假藉我的名義叫出月瀨小姐,強迫她上車載到東京,然後在車中打死她後,纔去拜訪三原君,那是為了要製造不在場的證據。”
“沒有這一回事。”
“離開單身宿舍,你再度駕車到二宮,把她的屍體,從那個坡道推落下去。”
“……”和子沉默下來了,朱唇歪扭着。
“當然外行人的我,不可能提出許多物證,但也並非憑空推測,我也到你傢問過你傢傭人,她說當天晚上你三點過後纔回傢。”
“我去參加對臺詞。”
“你如此騙了女傭人,但是這個謊言說不通,我找遍了所有電視臺。當晚你應該空閑纔對,根本沒有參加對臺詞。”
“……”
“我打算經過十二小時後便打電話給那位主任巡官,知道嗎?”
“……”
正和洶涌而上的激動搏鬥似地,女人全身顫抖堅持着,不久她擡頭掩面,放聲痛哭。
川口無法憎恨和子。他默默看着她的哭泣,內心想道:和子與被殺害的真弓,畢竟都是無法抗拒這個巨大社會趨勢的可憐犧牲者。
“川口先生呵,怎麽可以叫女人這樣哀哭呀。”
過路的一位製作人,在他疲憊的白皙臉上,浮起揶揄笑容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