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喬治·西姆農 Georges Simenon   比利時 Belgium   公元   (1903年二月13日1989年九月4日)
十三名罪犯
  一、齊裏烏剋
  
   兩個對手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因此,檢察院的人一致認為,預審法官弗羅
  日定會受挫、失敗,不過,他們不會因此而不快。
  
   預審法官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他坐的姿勢好像不太舒服,一個肩高,一個
  肩低,低着頭。
  
   他一如既往,黑白分明:白色的皮膚,修剪成布雷斯人樣式的一頭白發,一
  件上過漿的白襯衣,一套筆挺的黑色西裝。
  
   他就這樣坐着過了很長時間。人們都認為是不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在燈光照
  耀下,他看上去像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我曾去過他在馬爾斯田園廣場的傢,我想親眼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弗羅日先生那樣令我佩服,使我對自己的看法産生懷疑。
  
   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他看着我的樣子可以認為是一種鼓勵。故事講完後我
  便等着,等着意見,等着評論,等着微笑。
  
   他看着我,像是觀賞風景,又像是盯着一件物證,然後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我敢發誓,他看你的那種眼神會叫你一生都覺得自己非常渺小,一文不值。他一
  聲不吭,衹是對你輕輕地嘆氣,瞥你那麽一眼,那樣子似乎是說:“您費了那麽
  大勁,就是為了給我講這個!”
  
   這衹是他表面上留給人的印象,我以後可能還有機會談到我自認為猜到的他
  的真實性格。
  
   但是那天在他的辦公室,談話方式可謂是一場比武、一場爭鬥。
  
   他經辦的是齊裏烏剋案件。齊裏烏剋是一個智力超群的冒險傢,幾周前各傢
  報紙都在談論他,他是匈牙利裔猶太人(也可能是波蘭人、立陶宛人、拉脫維亞
  人,確切地說誰也搞不清楚),到二十歲時已經被五六個歐洲國傢驅逐出境。
  
   那是在和議會主席打了一番交道之後纔在巴黎一傢豪華旅館又找到他(他三
  十五歲、四十歲,或至少三十,還是更大?)。他嚮議會主席建議做一筆交易,
  他所從事的就是這種生意:出售外交文件。
  
   他要出售的文件到底是真是假,說法不一。齊裏烏剋已經把蘇聯的文件賣給
  過英國,這一事件引發了英國政府內閣危機,使英蘇兩國談判破裂。他將日本文
  件賣給美國,又將美國文件賣給日本。人們還在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羅馬和馬
  德裏發現過他的蹤跡。
  
   他的穿着非常講究。用“優美雅緻”四個字形容他的着裝恐怕還顯得不夠,
  完全可以使用“華麗”二字,衹不過看上去總給人一種來歷不明、十分明顯的外
  國闊佬印象。
  
   不少國傢元首和政府首腦給他寫信。他出入世界各國外交圈子,出現在各種
  外交揚合。
  
   剛一被逮捕,他便咄咄逼人。
  
   “你們遲早得把我放了,你們會後悔的!”
  
   他幾乎是在聲稱實際上是在為第二局工作,和情報機構關係密切。
  
   沒有一個法官願意接手這一案件,這種案子完全可能令一個誠實正派的預審
  法官以悲慘的結局毀掉自己的法官生涯。
  
   齊裏烏剋坐在那裏,身着一套倫敦名牌西裝,儀表整潔、得體,臉上帶着一
  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整整一小時,弗羅日先生沒有和他說一句話。如老鼠用細小又準確的動作一
  點一點啃嚼食物一樣,他聚精會神地仔細閱讀警方送上的報告。從紙張背面,在
  開頭部分,被告可以辨認出這樣幾個字:齊裏烏剋案件。
  
   弗羅日的神態像是第一次接觸那種材科。他擡起頭,用像灌了鉛一股沉重的、
  衹有他弗羅日纔具備的特有目光凝視被告。和通賞人們認為的相反,他的目光既
  不尖銳,也不是未卜先知,而是很平靜、很緩慢,像是在盯看某件物品,目光在
  上面可以停留幾個小時。
  
   當齊裏烏剋用一種預先設計好的瀟灑動作不慌不忙地點燃一支香煙時,弗羅
  日的第一句話是:“煙味使我感到不舒服……”
  
   這是冒險傢從事職業冒險生涯以來第一次感到局促不安。他還在冒充好漢,
  虛張聲勢:“我想告訴您,您什麽也得不到!你們硬說我想賣給法方的文件是假
  的,我看您未必能把我怎麽樣。你們還斷言我提供給德國的關於法國的對外政策
  的外交文件也是假的……誰都沒有看到過這些文件!惟一的原告是第二局的一個
  下屬,我完全可以打保票,他拿兩邊的錢,為兩邊服務,我也完全可以證明,我
  為第二局做過大量的工作。”
  
   弗羅日先生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開始看另一份報告。
  
   就這樣雙方對峙已經一個小時了!齊裏烏剋在窺視,他想從弗羅日的表情中
  看出點什麽,比如好奇、激動、憤怒、不安、激情等等,總之一句話,看看弗羅
  日會有什麽舉動,結果枉然。他又開始說道:“即使我被判刑,最多不過三年,
  和X ……Z ……一樣(他列舉了幾個最近被法方判刑的間諜的名字)。法國將會
  為此付出高昂代價!”
  
   文件紙沙沙作響,弗羅日先生一直在閱讀着什麽。他面前堆放的都是關於齊
  裏烏剋的材料,一份比一份假,一份比一份不可信。事實上早就應該查清他到底
  是哪國人。他先後叫過卡爾利特、蘇恩貝姆、什米特、凱萊爾、利普敦、羅什,
  可能還有過其他名字。
  
   他被捕的時候口袋裏有五千美元的現金!
  
   兩個人已經面對面地過了一個半小時,弗羅日先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他
  剛讀完的文件是有關軍事方面的。齊裏烏剋曾於十年前神秘地被德國逮捕,一個
  月之後又被更加神秘地釋放,其間他在單人囚牢裏接待過威廉大街的一個頭目。
  
   說他是個危險人物,這很明顯!說他是個惡棍無賴,他竟然以此為榮,為此
  感到自豪!但正如他本人所說,他很少讓法庭抓住什麽把柄。
  
   弗羅日先生卻一直穩坐泰山,仍然左肩高、右肩低,其冷漠的眼神一會兒看
  文件,一會兒落在被告身上。
  
   突然,他以一種慢條斯理的語調問道:“您能否從照片上認出哪個是您最後
  的情婦?”
  
   齊裏烏剋放聲大笑。
  
   “很難,法官先生!恐怕很難認出來了!當時她還是在多努街的比剋拉茲酒
  吧打工的一個挺可愛的小姑娘……我和她約會的次數不多……”
  
   他的笑含義暖味,模棱兩可,甚至可以說還有點下流。笑完後他竟敢加上這
  樣一句:“怎麽,難道她是您的朋友?”
  
   “您和她接觸時用哪國語言?”
  
   齊裏烏剋又一次說話粗魯,其下流猥褻的話語叫人無法重複。不過法官並未
  因此而被激怒。
  
   “那好,我替您說!有的時候她用裏爾的方言和您說話,您用同樣的土語回
  答,這使她發窘、不安,她的話不友好,冒犯人,她以為您是外國人,聽不懂她
  的話。”
  
   齊裏烏剋不再開口。法官也沉默了一刻鐘。他不慌不忙地查看着齊裏烏剋的
  檔案,然後開始翻看另一份材料,黃色文件夾上明白顯出幾個十分漂亮的圓體大
  字:“斯蒂凡案件”。
  
   齊裏烏剋也看到了那個大字標題。弗羅日先生對此不予理會,他要給他留出
  時間,讓他思考他的回答,看他下一步如何動作。
  
   弗羅日先生手裏的材料是有關八年以前的一件案子的,八年過去了,案子仍
  未偵破。此案的內容是一名叫皮埃爾。斯蒂凡的妻子被其情夫殺害,她的情人是
  個波蘭裔工人,殺人後逃之夭夭,警方再未發現他的蹤跡。
  
   皮埃爾。斯蒂凡曾是一傢化工廠的工頭,該廠配有一名炮兵軍官,這便使人
  感到,該廠的研究內容很可能與國防有關。
  
   有一些材料,尤其是一份關於防毒面具的說明書也在同一時期丟失。
  
   就是在那個時期,斯蒂凡夫婦的生活有了很大改觀,他們經常購買一些與其
  收入不相稱的高檔貨。
  
   不久,悲劇發生了,斯蒂凡妻子的屍體在一堆煤渣裏被發現了。
  
   認識她情人的人不多。有人在當地看到過他不懷好意地轉來轉去。他和一幫
  波蘭工人生活在一起,和他們一樣住在玻舊的臨時搭起的木板棚裏。但是他們誰
  也不知道他在哪傢工廠上班,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名誰。
  
   謀殺案發生的當天,他就消失了。
  
   感到雙方的焦點正嚮另一戰場轉移,齊裏烏剋更加放肆無禮地耍起了威風。
  
   “我不知道您又想搞什麽名堂!”他以一種挑釁和諷刺的口吻說道,“如果
  您想聽,我可以用爪哇苦力說的土語,也可以用福特廠工人的黑話回答您的問題
  ……”
  
   他說的不錯,他確實會說多種語言,一份報告中指出,三年以前,他到過中
  國,扮演的角色是美國南方的一名將軍的親密顧問。
  
   當他被隸屬警方的一名偵探逮捕的時候,偵探看到他的領帶上別着一枚由印
  度支那的莫裏斯人製作的別針,他也開始用該民族的方言說話。
  
   不管齊裏烏剋怎樣表演,弗羅日先生一直不為所動,他的態度在這場面對面
  的較量中自始至終沒有改變。
  
   大部分預審法官的做法是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想方設法將被告打得措手
  不及,整得他暈頭轉嚮,使其一不小心便露出馬腳、吐出真情。
  
   弗羅日法官則相反,他給其談判對象留出足夠的時間,甚至過多的時間讓其
  考慮。沉默持續幾分鐘,提問卻僅用幾秒鐘。
  
   到目前為止,他衹嚮對方提了兩個問題。因此,後來有一位好奇的專傢竟然
  把這次關鍵性的審問中的字一個一個地數,看看從弗羅日先生的口中一共說出了
  多少個字。
  
   現在法官開始低聲朗讀他打給裏爾檢察院的一份電報以及對方對其電報的答
  復。
  
   問題:斯蒂凡夫婦出生於何地?慘案發生的時候他們在裏爾已住了多長時間?
  
   答案:他們出生於盧瓦爾地區。於案發前一個月從聖艾蒂安到裏爾。為製造
  某種新産品,裏爾的工廠嚮同屬於一個金融集團的聖艾蒂安工廠要了幾名有經驗
  的專傢,斯蒂凡是其中的一個,於六月來到裏爾這座北方城市。
  
   弗羅日先生的聲晉第三次出現了:“您能不能確切地告訴我,八年之前的六
  月份您在什麽地方?”
  
   兇殺案是在七月中旬發生的。
  
   “在柏林!”齊裏烏剋毫不猶豫地回答,“如果您非想知道,那就是每天都
  和威廉大街發生關係。我不知道您想要我說什麽,但是我可以告訴您,您的調查
  方向是錯誤的,我不認識斯蒂凡夫婦。”
  
   弗羅日先生又將手中的材料翻過一頁,看了看由第二局送來的最後一份文件,
  文件上這樣寫着:
  
   皮埃爾。斯蒂凡,聖艾蒂安軍火工廠的工頭,被工廠夥伴們懷疑與敵特有聯
  係,但沒有任何證據,因此在反間諜組織的建議下於六月被調往裏爾,裏爾工廠
  需要他所從事的專業技術工人。
  
   問題在於搞清裏爾方面是否也有文件丟失。
  
   在確定是否能給斯蒂凡定罪之前,尤其是在發現他的同謀之前,他的妻子被
  害,這一情況使形勢發生了變化,從此斯蒂凡更加謹慎,沒有做過引起任何懷疑
  的舉動。
  
   他深受打擊,一下子老了許多,慘案發生不久便離開工廠,去旁旦鎮一個單
  位作夜間警衛。
  
   至此弗羅日先生總共說了四句話。他站起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站起身來
  後纔讓人發現,他原來身材相當高大。
  
   他看齊裏烏剋的目光和看一件沒有特色的物品一樣平靜。像是終於作完了一
  件苦差事,他一邊用手背彈刷着自己的黑帽,一邊厭倦地卻清清楚楚地說:“我
  控告您預謀殺害斯蒂凡的妻子。”
  
   “為什麽?”齊裏烏剋邊問邊又點燃了一支香煙。
  
   弗羅日先生好像沒有聽見齊裏烏剋的問題。他的註意力似乎集中到手裏帽子
  上的一個污點上。
  
   “您沒有任何證據!”齊裏烏剋堅待說。
  
   “證據”二字將弗羅日先生拉回到現實。他一字一頓慢慢騰騰地說:“您的
  犯罪‘證據’?這就是證據;您從我手中的材料讀到的按語是‘斯蒂凡案件’。
  然而,您對我說的則是:”我不認識斯蒂凡夫婦‘。您用的多數詞即’夫婦‘二
  字便是您的口供。“
  
   齊裏烏剋受到致命打擊,但並未因此而束手待斃。他和對手可以稱得上是勢
  均力敵。但是,從此他絶對不肯再說一句話。
  
   然而,弗羅日先生對自己的勝利似乎也不太看重。如此輕而易舉顧利獲勝的
  一着棋對他算得了什麽呢?嚮自己的帽子瞥了最後一眼之後,這位對自己的每句
  話都極為珍藉的法官又說:“哪怕是小孩都會看得很清楚。除了您的口供之外,
  有三種推斷和跡象可以給您定罪……”
  
   他伸出手指開始一個一個地數:“首先,您對裏爾地區方言的熟悉……第二
  點,當我問到八年前的六月份您在何地的時候,您回答問題時的異乎尋常的速度
  和精確程度……第三點,您曾經參加過德國間諜組織的事實。”
  
   然後,他作了結論。
  
   “一個普通的社會新聞。斯蒂凡夫婦嚮為德國服務的齊裏烏剋提供有關國防
  方面的文件和材料。齊裏烏剋得知斯蒂凡夫婦被懷疑並被調往裏爾之後,害怕被
  情婦揭露,堅信她已成了自己的同謀。於是决定把她幹掉……自從妻子,也是自
  己死心塌地的效忠者被害之後,工頭皮埃爾。斯蒂凡的行動不會再引起懷疑……
  就這些,完了!”
  
   弗羅日先生示意警衛把齊裏烏剋帶走。
  
   二、羅德裏格先生
  
   在波拿巴街一棟樓房位於七層的一個套房裏,弗羅日先生的出現給人造成一
  種不舒服、受拘束的感覺。說不清最使人感到不快的是房間本身,還是法官上下
  一身黑色西服,以及透過那一副清澈明亮的圓眼鏡看人時像盯着一件東西一樣的
  眼神。
  
   兩個把羅德裏格先生帶來的便衣警察站在樓梯平臺上。
  
   己經跟了法官十年的書記官對法官的一切極其熟悉,和法官如同一個人,以
  致使人忘記了他的存在。
  
   羅德裏格先生本人又使這種本已不同尋常的氣氛顯得更加離奇,更加不可思
  議,雖然幾天的監禁削去了他的棱角,使他溫順了許多。
  
   這套房子有五個房間,天花板是傾斜式的,因而人一進去就好像頭頂到了屋
  頂。人們看不出哪一間是餐廳、廚房,哪一間用作臥室,到處都是一樣的氛圍。
  五個房間鋪的是清一色的紫紅色地毯;擺放着有豐富想像力想表現各個種族、反
  映不同時期的奇形怪狀的小玩意兒;房間的每一角落都放着長沙發;所有的桌子
  都是矮腿;坐墊、靠墊扔了一地……
  
   房內值得指出的實用的東西是一把有裂紋的茶壺,幾個空玻璃杯,幾瓶打開
  蓋的酒,扔在地毯上的普裏米斯牌爐子,和一把插在香檳酒杯中的牙刷。
  
   整套房間給人的印象是既文雅考究,又卑鄙齷齪;既讓人感受到一種像是嗅
  到燒香昧、名貴的香水味的愜意,又叫人像是目睹一口痰、一堆污垢一樣的惡心。
  
   一切都是和房宅的主人和諧一致的。主人又高又瘦,讓人一會兒覺得像一個
  喪失了權勢和地位,失去了昔日風采的貴族,一會兒又像個年老色衰的小醜。
  
   他五十五歲,但穿着打扮卻如同少年。另外他還施粉、染頭髮。往近處仔細
  一看,可以發現他的鼻梁上有一道細細的疤痕。
  
   他自己主動解釋說,傷疤是他為使自己的面部顯得更勻稱一些而做整鼻手術
  時留下的。
  
   “男人首先應該做的是要讓自己漂亮,就像好看的動物、美麗的花朵一樣!”
  他這樣對弗羅日先生說。
  
   他實在令人惡心、想吐。簡直就是一個賣弄風騷的雄性老男妓!一個既衰老
  又年輕的混合體!
  
   然而,警方的報告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說他在傢裏接待的主要是年輕人,都
  是和他一樣的西班牙人的話,在他身上倒是找不出什麽特別與衆不同的習俗。
  
   到處都是散亂的書籍:全是一些詩集,一些最為神秘、令人費解的詩集。
  
   雖然有指控背在身上,他的樣子顯得倒相當輕鬆,在多數情況下能控製自己,
  不在對手面前顫抖戰慄。不錯,和平時一樣,他有很厚的臉皮。
  
   他第一個開口說話,而法官卻像在大自然中散步一樣,平靜地來回踱步。
  
   “您應該承認您沒有找到任何可以指控我的證據,即使您有千百個跡象,但
  沒有一種能夠解釋如此嚴重的罪行!”
  
   三名精神病專傢認定,雖然他神經上有點毛病,但沒有精神病,能對自己的
  所作所為負貢。
  
   然而,他殺了人!這是從心理上和判斷上都能肯定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事
  實,雖然有的事尚缺少證據。
  
   羅德裏格先生經常接待客人。他可稱得上是個富翁。他吸鴉片成癮,傢裏經
  常有成幫結夥的年輕人,坐墊上、地毯上、墻飾旁,總之,到處坐的都是不學好
  的狗男女,他們整夜整夜地散發出一股混合着毒品、痰液和臭汗而令人惡心的嗆
  人氣味。
  
   在上一周的星期二晚上八點,守門人看到一個年輕人上樓,她從來沒有見到
  過這個人。大約在半夜時分,她聽到樓梯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她想,可能
  是羅德裏格先生的客人和他本人都喝醉了,因為在這棟樓的七層,他們既喝香檳
  酒,又毫無顧忌地吸食鴉片和海洛因。
  
   她拉了一下開門繩,立刻又睡着了。過了一會兒又給一個沒有通報姓名的房
  客開了一次門。
  
   “羅德裏格先生一直大聲呼喊自己的名字!”事後她對警察說。
  
   第二天早晨,在波拿巴街對面的塞納河裏發現一具男青年的屍體,屍體是從
  河岸上扔下去的,事有湊巧,被害人的衣服挂在了一艘小船的纜繩上。
  
   被害人身上有三處刀傷。在他的衣服口袋裏沒有找到任何證件。警方開始了
  調查,當天就確認出溺水者:他是S ……公爵夫婦的兒子,S ……公爵夫婦在西
  班牙宮廷有非常顯赫的地位。
  
   一名偵探來到羅德裏格先生的住所。偵探到來之前已經確知,被害人來巴黎
  原打算小住數日,結果被一幫不三不四的混跡於蒙特馬高地、蒙巴納斯廣場和香
  謝麗捨田園大街兩側酒吧的西班牙同胞拉了過去。
  
   S ……非賞想嘗試一下吸食鴉片的感覺,那幫無賴們便把他介紹給羅德裏格
  先生,於是羅德裏格先生將他請到了自己傢。
  
   在一塊紅地毯上,警探提取了幾塊顔色發暗的污跡,後經專傢化驗認為是人
  的血跡,但未能肯定。
  
   “那當然是血跡!您還是看看我的手吧,星期一我劃玻了手指……”羅德裏
  格先生反駁道。
  
   “是和您的客人動手的時候劃破的吧?”
  
   “我為什麽要和他動手?我可以肯定,他是很自由地從我這裏出去的。我一
  直把他送到波拿巴街和聖日爾曼大街的拐角處。他喝醉了。他不聽我的建議,不
  肯叫出租車。他很可能又往回走,在河岸上遇到了小流氓,他們殺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來您傢嗎?”
  
   “是第一次,但我以前曾在彼剋烏茨酒吧見過他。”
  
   “您知道他的姓名和他的家庭背景嗎?”
  
   “我對爵位、封號一類的東西不感興趣!”
  
   警方的報告以一個西班牙人的證言作結束,這個西班牙人證明,那晚他在彼
  剋烏茨酒吧,和S ……以及羅德裏格在一起。他在證言中說:“雖然S ……處事
  隨便,不拘禮節,但其身分仍然是貴族,與常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特別是和羅德
  裏格先生的接觸,他衹是出於某種好奇。當他聽到一個人嚮他介紹,說羅德裏格
  出身望族,但不清楚具體什麽出身時,S ……放聲大笑起來。我想起他曾經高聲
  說道:”太棒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人‘!……“
  
   弗羅日先生來到一間略小一些、地毯鋪得更滿的房間,此房間的彩畫玻璃窗
  透出和教堂玻璃窗一樣的光綫。
  
   幾乎占滿了整個房間的一幅油畫吸引住了法官的視綫。
  
   那是一個女人的全身畫像,和其本人一樣大小。她年輕、漂亮,一頭紅棕色
  的秀發十分美麗。
  
   是一幅全身裸體像。
  
   畫布中間部位有些下陷,而且非常明顯,畫像挂到墻上的時間不長。
  
   羅德裏格先生偷偷地竊視法宮那尋問的目光,法官提出了第一個問題:“她
  是誰?”
  
   被告衹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微笑中既有放肆下流的色彩,也有一定的保留
  成分,如同他本人一樣。畫像至少已有二十年的歷史。
  
   “您是不是在這間屋裏接待過那位客人?”
  
   “不錯,就是在這兒!”
  
   那幾點血跡就是在這個房間的波斯地毯上提取的!
  
   “您的手指是哪一天受傷的?”
  
   “星期一。就是在……的前夜。”
  
   “畫像是什麽時候撕破的?”
  
   “也是在星期一。它掉下來了。在拿它的時候我受傷了……”
  
   “您的財産是如何得來的?”
  
   弗羅日光生事先用電報嚮馬德裏警方提出了這個問題。
  
   對方的答復現在就在他的公文包裏。
  
   羅德裏格先生在二十七歲之前,是西班牙外交部的一名小小辦事員。
  
   突然有一天他嚮同事和上司宣佈,他剛剛繼承了一位定居南美的伯父的財産,
  他要到巴黎去住。從此以後他便銷聲匿跡了。
  
   果然不錯,他在巴黎出現了。在歌劇院大街的一傢銀行用他的名字開了個戶
  頭,有了六十萬法郎。這六十萬法郎是日內瓦的一位公證人存上的。弗羅日先生
  掌握了公證人的一份電報。電文如下:“沒有繼承任何財産。不宜泄露職業秘密。”
  
   但是,羅德裏格先生卻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有大量年終彩票。您瞭解我們
  國傢的彩票行業嗎?其中一個彩碼被我抽中了。”
  
   “一月初抽的彩,是不是?”
  
   “十二月底……”
  
   “您可是九月份就離開了馬德裏。”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的財富是中彩得來的。”
  
   “為什麽?”
  
   沒有回答。他點燃一支香煙,那衹蒼白的、長滿了深色長毛的點煙的手開始
  抖動。
  
   “您搞錯了!”他終於嘆了口氣說道,“我為什麽要殺那個孩子?他身上幾
  乎沒有錢。何況我又不缺錢。怎麽樣?除非您認為我是個性虐待狂……但是對我
  進行過檢查的醫生肯定會反對您……我是有幾種壞習慣,但不是那一種!”
  
   “您從沒有結過婚?”
  
   “從來沒有。”
  
   他回答得非賞幹脆,聲調有些刺耳。
  
   “您的經歷豐富,您有過很多情婦吧?”
  
   “我不喜歡女人!”
  
   弗羅日先生看了一眼墻上的畫像,然後把目光轉嚮被告,被告正對着鏡子矯
  正自己的領帶結。
  
   “有沒有敵人故意製造麻煩,將你牽連進去?”
  
   羅德裏格先生猶豫了一下,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回答我的問題!您曾有意讓一些人認為——您那個圈子裏的人也一致認為
  ——羅德裏格衹是個藉用名,您完全可能叫個什麽更響亮的名字。”
  
   他不回答。而嘴上叼着的香煙不用手的幫助從嘴唇一邊移到另一邊,然後又
  回到原來的位置。
  
   “請問您星期二晚上坐在那兒,現在還坐到哪兒去!”
  
   “我沒有坐。”
  
   “啊!難道整個晚上您一直站着?”
  
   “對不起!我們先在另一間房裏喝酒。進這間屋衹是為了吸幾口鴉片。”
  
   “你們站着抽?”
  
   “我們去了另一間屋。”
  
   “這就奇怪了!這間纔是你們的吸煙室,難道不對嗎?”
  
   “我不知道您想說什麽。”
  
   “鴉片煙斗由誰淮各?”
  
   “可是……自己準備自己的……”
  
   “S ……抽了幾袋?”
  
   “六袋或者七袋……”
  
   “你們雙方的爭吵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們沒有吵架,我告訴您,您不必和我鬥智……”
  
   弗羅日先生走嚮門口,把門打開,對站在門外的兩個警察中的一個說:“您
  去司法證件處請一位照相師來,告訴他是復製一幅很大的畫像。”
  
   他停在第一個房間,仔細觀察裝在玻璃罩內的一組輪船微小模型。他不小心
  失手碰倒了一個藍眼睛,紅嘴唇的黑人面具。
  
   羅德裏格先生則在套房的另一邊。最後法官以極其自然的語氣從他站着的地
  方問道:“您做完了吧?”
  
   突然聽到一種令人吃驚而又極力想加以掩飾的聲音。弗羅日先生走嚮門口,
  看到犯人手中靠着從畫像臉部剪下的一方塊畫布。他問道:“這兒沒有火嗎?那
  麽原作——因為這輻畫像是按照片畫的,對不對?——在什麽地方?”
  
   “原作沒有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羅德裏格先生神經極度緊張。儘管有鏡片遮掩,仍能看到他的臉上出現了一
  道道顔色發紅、形狀不規則的斑痕,像是挨了幾個耳光似的。
  
   “您還有沒有要補充的?”弗羅日先生一字一頓地說,目光緊緊逼視着他。
  
   一雙痙攣的手將那塊畫布撕成了碎片。在其中一塊上還可以清楚地看出一隻
  大大的褐色眼睛和幾束彎麯的睫毛。
  
   法官打開一隻小櫃的抽屜,然後又把它關上。最後又把其中的一個抽屜拉開,
  抽屜裏放着一支江瓏把手槍。
  
   他連看都沒有看羅德裏格先生便離開了那兒,來到第一間屋子,又重新觀賞
  起了放在藍色玻璃罩中的三桅小帆船。
  
   弗羅日先生利用這個時間用很細的羽筆在自己用十個蘇買的筆記本上作了下
  邊的記錄,他用的羽筆非常尖細,如果是另外一個人用它寫字,肯定會把紙戳破
  :
  
   “證據——S ……從來沒有吸過毒品,抽了六七袋鴉片煙,是他自己往煙斗
  裏裝的煙。(羅德裏格的交待)。
  
   “絶對不可能!而為了掩蓋畫像的作用,羅德裏格需要證明S ……在離開有
  彩畫玻璃窗的屋子時還活着。
  
   “推斷——看門人的證詞、血跡、手指上的劃口。羅德裏格自稱他將來訪者
  領到塞納河對岸,強調他喝醉了酒。肯定一晚上都在挂着畫像的客廳裏,爾後又
  將這一說法收回。
  
   “畫像的作用——二十年的歷史,作為羅德裏格的財富,證明其出身貴族的
  怪癖。高貴的出身被毀,或高貴出身由另一有關人承襲。很明顯,在兇殺案發的
  當夜被撕破。拍照的時候已經變形。
  
   “這裏就是犯罪地點。因為,如果羅德裏格是蓄意殺人,他可以在河岸上進
  行,用不着自己給自己強加上一項既睏難又危險的運屍任務。
  
   “然而,他把S ……引到他傢。S ……曾經羞辱過他。
  
   “當他們在隔璧屋裏的時候,他堅持把S ……帶到裸體女人畫像前。”
  
   恰好在這個時候,在套房最後一間屋子裏響了一槍。弗羅日先生輕輕嘆了口
  氣,表示滿意。
  
   事件過去很久以後,在他位於馬爾斯田園廣場的套房裏,弗羅日先生身邊圍
  着三位法官和一名精神病科醫生。
  
   “那是一個討厭女人的男人,”法官說,“他在西班牙外交部任職的時候,
  通過種種計謀,把外交部一名高級官員的女兒弄到手,但他最終不得不放棄這樁
  期望已久的婚姻,而同意一次性獲得一筆錢作為補償,尤其是得到那幅畫像。
  
   “他把畫像放大。他非常苦腦,既沒有變成貴族,也不是個鄉巴佬……
  
   “他看到報紙上談論的是成為了公爵夫人的她、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他眼
  睜睜地盯着那幅裸體畫像,並非因為好色,而是要把她一層一層地剝透,看她到
  底有多大威望。
  
   “終於有一天,他在巴黎遇到了她的兒子。年輕人以他取樂,對他表現出的
  態度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
  
   “於是羅德裏格受到二十年以來一直未能實現的雄心的啓發,生出了個壞主
  意。
  
   “他把她的兒子引到她的畫像前,灌了個半醉……
  
   “幹完了精神上得到滿足的罪行之後,他不得不從物質上把他消滅,以便自
  我保護。”
  
   說完上述話之後,弗羅日隨手把一副橋牌丟到桌子上。
  
   三、斯密特太太
  
   在離莫爾良門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座三層磚房,墻磚很髒,房子有花園環繞,
  每翻鼕季花園便變成泥水口,從裏邊伸出一支支的幹樹杈。
  
   裝有窺視孔眼的門上貼着一塊釉瓷牌,上面寫着:
  
   家庭式膳宿公離——價格合理公道。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弗羅日先生由一個姑娘引進此宅,姑娘的臉長滿
  雀斑,邊走邊揉搓着因生凍瘡而紅腫的雙手。
  
   剩處是一片狼藉。走廊的石板地上滿是泥濘。右邊是餐廳,八張餐桌上都鋪
  着臺布,上邊還有幾瓶打開未喝完的啤酒。一進門便嗅到一種藥房的氣味。一個
  年輕人衝下樓梯,沒有看法官一眼便出門而去。
  
   “是寄宿生?”
  
   “對。還有三個,其餘的都走了……”
  
   “斯密特太太好一些了嗎?”
  
   “很不好。她說她要死了。”
  
   “帶我去看看她。”
  
   她既沒在二樓,也沒在三樓,而是住在一間冰冷的閣樓裏。屋裏幾乎沒有傢
  具,需要通過到處都是房客的箱子和行李等物品的走廓才能進到她的屋子。
  
   在回答法官提出的問題的時候,女傭反駁說:“您知道,是斯密特太太本人
  願意將她所有的房間出租,自己住在這裏……”
  
   光綫從氣窗直射進來,房宅女主人躺在床上,她實在太瘦了,以致連紅毯子
  下邊的人體形狀都幾乎看不出來了。
  
   灰白的發髻歪斜着,一半已經散開。蠟黃的臉上一雙焦躁不安的眼睛惱怒地
  盯視着法官。一雙比小孩的肩寬不了多少的肩膀。
  
   “您好些了嗎?”
  
   她咳嗽起來。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假裝的,但是後來便真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了。咳嗽終於停止之後她也不開始回答,衹是看着弗羅日先生,那樣子似乎在說
  :“這完全是您造成的!”
  
   醫生認為她的病相當嚴重,但也並非完全沒有希望。斯密特太太患的是肺癆。
  氣溫的驟然下降一下子把她擊倒了,她沒有料到會病得如此嚴重。這是十二月六
  日的事。
  
   八號那天,在蒙帕納斯咖啡館,侍者的一名房客在花園裏看到一條從籬笆墻
  外扔進的死狗,於是着手刨坑把它埋掉。
  
   結果竟然刨出來一具人的屍體。他嚇壞了,趕緊嚮警方報案。
  
   從此以後,每天都發生一件怪事。斯密特太太的病情也很自然地一天天加重。
  她接受調查,但一直不肯開口說話,衹是用刀子般鋒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對方。
  
   她人一直很瘦,性格缺乏獨立性,她待人處事的態度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氣質,
  既有點過於甜蜜、虛情假意,又顯得非常堅強、剛毅……
  
   房子是屬於她的。也由她自己掌管和料理。她衹雇了一個保姆,因此她本人
  從清早起床一直幹到深夜。她的膳宿生以英國人和美國人為主。她傢雖然離蒙帕
  納斯廣揚不遠,但她的房客中卻沒有幾個搞藝術的和大學生。在她傢見到的大多
  是走江湖耍把戲者、雜技藝人、雜耍歌舞劇場賣唱者和其他一些說不清以何為生
  的無業人員。
  
   發現的屍體當然由警方運走了,並對其進行了一切可能的檢查。衹是檢查範
  圍相當有限,因為,根據估計,此人至少已死了五年。
  
   驗屍報告如下:
  
   死者身材中等,顱骨骨折致死。被埋的時候身上穿的是條紋純棉睡衣。沒有
  發現任何其他特徵。死者可能在三十五至四十歲之間。
  
   斯密特太太對所有提問的回答都報以仇恨的目光。從她口中掏出的話僅僅是
  :“我什麽也不知道!”
  
   打電話詢問,發電報調查,結果和通常發生的案子一樣,奧爾良門這座外觀
  普通的房子掩蓋着遠遠超出人們想像的、模糊不清和極為復雜的內幕。
  
   比如對斯密特太太來歷的調查。和她同住在該區的居民都認為她是一個行為
  檢點、值得稱道的寡婦,一個意志堅強、經歷過不幸的女人。
  
   然而,倫敦警察廳對弗羅日先生的問題用有綫電報發回的答復是:
  
   納搭利。埃絲特。格蘭恃,肯特郡一名牧師之女。十六歲逃離家庭,隨一名
  雜耍歌舞劇場醜角來到倫敦,後來被他拋棄。
  
   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曾是一傢商店職員。五年之後嫁給該商場副經理裏夏爾。
  哈洛威為妻。
  
   哈洛威與剋裏波恩以及莫韋爾合夥,共創一傢工人服裝加工廠,但經營狀況
  不佳,銀行帳戶上的錢日漸減少,沒有信譽。
  
   就在工廠即將倒閉關門之際,一名收款員的屍體在泰晤士河被發現。警方一
  直追蹤到哈洛威——剋裏波恩——莫韋爾三傢合夥開的商店,證實收銀員的被害
  地點就是這傢商店。
  
   案發時間是一九一四年一月二十五日。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收款員身上衹有
  三萬法郎。三萬法郎沒有找到。
  
   哈洛威認了罪,被判二十年苦役,剋裏波恩和哈洛威一樣,也是二十年,莫
  韋爾被判十年。
  
   哈洛威患肺癆,於一九一九年去世。
  
   剋裏波恩仍在獄中。莫韋爾在一次事故中失去右眼,於一九二三年獲釋。
  
   警方從哈浴威太太口裏什麽也未得到,衹知道她的同謀罪並不成立,案子結
  了之後她立刻離開英國。
  
   但是一九二一年在巴黎第十四區區政府發現了她的足跡,她嫁給了一名英國
  人,此人名叫約翰。斯密特,是個商務代理。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經營家庭式膳宿公寓,在巴黎一傢澳大利亞商店當職員。
  次年纔搬進典爾良門附近的住宅,先付現金三萬五千法郎,即房價的一半,另一
  半以後按年支付。
  
   調查的頭幾天,警方的問題都是圍繞着斯密特太太的第二任丈夫提出的。
  
   “總之,你們結婚不久,他就消失了,為什麽?”
  
   “我什麽也不知道!”
  
   “您在哪兒認識的他?”
  
   沒有回答。有幾個警察從斯密特太太的沉默不語中得出似乎十分明顯的結論,
  他們堅信,屍體和約翰。斯密特是同一個人。
  
   但是,弗羅日先生一直沒有表態。他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請求名叫約翰。
  斯密特的人親自到塞納河檢察院或寫信給該院。
  
   十二月九日,一封署名斯密特的信從布洛涅市寄到,他在信中聲稱衹有收到
  通知才能到巴黎。
  
   這是個窮睏潦倒和落魄之人。他自稱是碼頭工人,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他
  不是碼頭工,和他從來就沒有當過兩務代理一樣。他遇到哈洛威太太的時候是個
  靠吃三明治維待生活的男人。她給了他一千法郎,嫁給他,改換了他的姓氏,然
  後遠走高飛。
  
   “她需要我的姓氏!”他說話的神態有些狡猾,但對自己想從中獲利這一投
  機行為的內情並不知曉。
  
   斯密特太太充分利用自己的疾病,她也確實病得不輕。
  
   她的體溫一直在三十九度和三十九度八之間徘徊。就她眼前的樣子,很難想
  像一周之前她還在活動,管理着她的膳宿生。
  
   而且這也始終構戚一個人們無法解釋的事實。她一直體弱多病。鄰居們談到
  她時都說:“一個可憐的女人,她的身體非常糟,但仍然整日奔忙!”
  
   有時有的房客可憐她,就從她手中拿過刷子或擦布幫她打掃衛生。
  
   她躺在床上,臉上露出的是那種衹有受害人才有的哀怨的微笑。全世界的人
  都在急忙追擊一個病魔纏身,又一再遭受苦難的弱女子!
  
   弗羅日先生不自覺地輕輕咳嗽了一聲。
  
   長着一頭棕紅頭髮的女傭像對一個劊子手一樣嚮他拋去輕衊的一瞥便離開了
  房間。樓下住的房客是一名薩剋斯管演奏手,他不顧眼前發生的一切,繼續練習
  吹奏。他吹奏的是一首哀樂,一種古怪的金屬般的嗚咽在空中回蕩。
  
   “您覺得身體受得住嗎?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
  
   她不說話,卻在微笑。目睹她那種笑的樣子,如堅持不走,繼續提問還不致
  於覺得自己心腸太硬。
  
   “您似乎把錢看得很重,那麽為什麽在一九二一年肯花一千法郎衹是為了得
  到一個姓氏呢?”
  
   她開始咳嗽,咳得連氣都喘不過來,臉憋得通紅。
  
   “在法國,沒有人知道您丈夫被判刑的事。因此,過去發生的一切對您並沒
  有不良的影響。相反,第二次婚姻卻是危險的。”
  
   她焦慮不安地看着他。
  
   “我再重複一遍。第二次婚姻是危險的!因為婚後不久您便買了一所房子。
  作為己婚的女人,您衹能以丈夫的名義購置房産。您必須有他的簽名……我知道
  ……您想得很周到,讓他在數張貼了印花的紙上簽字……但這並不影響他可以得
  到他那一份——如果他想要的話……”
  
   一雙非常冷酷、明亮的眼睛緊緊盯着法官。薄嘴唇緊閉不動。那張蠟黃臉上
  的兩個顴頰呈現出病態的粉紅色。
  
   “您的女僕用了幾年了?”
  
   她仍然是一字不答。法官查了一下自己的筆記本。
  
   “您現在的僕人是一九二七年雇用的。她之前您用的是一個布列塔尼地區的
  人,一九二六年開始為您服務。然而,殺人案大約發生在一九二四年,那時您衹
  有一個鐘點工,每天給您幹三四個小時……”
  
   斯密特太太閉上雙眼,半張着的嘴艱難地喘着氣。
  
   “在這種條件下,待您的房客們進城之後,在花園裏刨坑掩埋一具屍體,對
  於您並不是難以做到的。”
  
   還是沉默不語。
  
   樓下傳來薩充斯管手一支重複了三遍的麯子,接着是一聲放肆的大笑。
  
   “在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五年期間,斯密特在馬賽、波爾多和加萊地區時賞
  有信給您,嚮您勒索一些錢。您寄給他幾十個法郎。從一九二五年起,您對他的
  信就不再答復了。”
  
   “我受不了啦……”
  
   她把胳膊伸嚮放在桌子上的一隻玻璃杯。弗羅日先生將杯子遞給她。她貪婪
  地喝了幾口,頭又倒在枕頭上。
  
   “不喝了?……”
  
   她整個臉被痛苦折磨得扭麯變形,好像隨時都可能咽最後一口氣。弗羅日先
  生感到全身發冷。
  
   他把頭轉過去,因為老太太又開始了無休止的咳嗽。樓下的薩剋斯管以一種
  令人絶望的慢節奏開始吹響另一首麯子,弗羅日先生皺起了眉頭。
  
   “院子裏找到的啞鈴是誰的?”
  
   “是一個房客丟下的。”
  
   “莫韋爾是左眼壞了,對不對?”
  
   “不對,是右眼……等一等……對,是右眼……”
  
   “您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是案……案發……兩天前,一九一四年……他在我傢用的晚餐……再
  給我一杯水……”
  
   “他從來沒有給您寫過信?”
  
   “寫過一次,一九二六或一九二七年,僅僅是一張簽上他的名字的從加拿大
  寄來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的風景是不是一座大械市?”
  
   “不……讓我想一想……是一條結了冰的河,對,是河……”
  
   “莫韋爾沒有嚮您要錢?”
  
   “沒有……我要喝水……我不行了……”
  
   弗羅日先生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嚮她看了最後一眼,轉身出門,老女人沒
  有喝水,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用心神不定和充滿優慮的眼神看着他走出門口。
  
   斯密特太太於次日在送往聖拉紮爾診所的路上服毒身亡,當時的情況始終沒
  有搞清。作為資料,衹在弗羅日先生的筆記本裏見到下邊幾行字:
  
   斯密特太太是殺害莫韋爾的罪犯。
  
   證據:斯密特太太肯定莫韋爾是右眼瞎了。然而,莫韋爾是在監獄裏失去的
  右眼。因此她在他出獄之後着到過他,但她否認這一點。
  
   推斷:她冒着很太風險花一千法郎嫁給了斯密特,可是在法國沒有人知道她
  的過去。因此可以斷定,她逃避的不是法國當局,而是一個總有一天會找她的人。
  就是為了這一點她纔改換姓氏。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哈洛威太太得到了收款人偷來的三萬法郎後來到法國。
  錢數增多了,丈夫死了。剋裏波恩被關入獄二十年。可是莫韋爾不久即將出獄,
  他有極獲得其中的一部分。
  
   為了不讓他分錢,她嫁給了斯密特,改變了身分,在郊區落戶,用新姓氏買
  了一處房子。
  
   莫韋爾出獄後還是找到了她。她假裝順從,接侍了他,用攙了麻醉藥的酒將
  其灌醉,於深夜在他沉睡之際進入他的房間,用啞鈴把他砸死。
  
   誰出任何高價她也不肯把房子賣掉分一部分錢給莫韋爾。
  
   在記事本此頁邊上,他用紅筆加註了下邊一行字:
  
   一件絶望地維護已獲財産的典型案例。
  
   四、佛來芒人
  
   弗羅日先生第一次受理一件被告已是七十二歲的老人的案子,也許他並沒有
  意識到,這個老傢夥已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法官還沒有正面看他一眼就突然對
  他說:“請您把鼻涕揩揩!”
  
   老傢夥名叫巴阿斯。今天的域裏人恐怕對這副樣子的活標本已經沒有印象,
  但是在過去,幾乎每一個村裏都可以看到這樣一個形象:巨大結實的骨骼,寬度
  和厚度一樣肥大的胸脯,整個身體似乎皆由既堅硬又笨重的材料構成。簡直就是
  一隻狗熊!
  
   巴阿斯的臉一半都被三四公分長的灰色長毛覆蓋了。他屁股坐在椅子邊上,
  帽子放在膝蓋上,一副對誰都不信任的樣子,似乎遇上一丁點危險便會嚮前撲過
  去。
  
   法官手裏翻看着材料,巴阿斯則大部分時間雙眼緊閉。
  
   不過時不時地又將眼皮半睜開,以銳利無比的目光趕緊看一眼弗羅日先生。
  那目光是冷酷的,令人擔優的,猶如某些很進化了的動物。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邊抽鼻邊眨巴着眼睛恢復剎原來的坐姿。他嘴唇半
  閉,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很狡猾!……他們都很狡詐!……他們試圖把我打敗!
  ……咱們走着瞧……”
  
   他將身子坐直,瞪圓了雙眼,高度警惕地直視着對方。
  
   兇殺案發生在頭天夜裏。第二天一早弗羅日先生就去了在奧貝爾維裏埃市的
  案發現場,同他一起去的還有檢察院的幾位專傢。
  
   從此以後,這件案子給他留下了他職業生涯中最為傷心、最為苦澀的記憶。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噩夢。
  
   離開巴黎生機勃勃的郊區,來到奧貝爾維裏埃地區的莊稼地和工廠,遠遠看
  到一間破舊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上。
  
   和當地人一提起“佛來芒人”,他們便感到為難,感到不安。他們睏惑地用
  手指着那間破房子,其中一個人的話既風趣又頗能說明問題:“我們甚至不知道
  那裏邊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裏邊的孩子是誰生的,怎麽長大的!……”
  
   一共有四個房間,一間馬廄,屋內角落到處是糞便和農具。雞、鴨、狗、貓
  和孩子們混雜在一起,亂飛、亂跑、亂叫。
  
   三個女人中一個五十歲,一個二十三歲,一個十六歲。然後便是巴阿斯。他
  在陰暗的屋子裏默默徘徊,東張西望,密切觀察着周圍的一切,叫人把握不住,
  難以捉摸。
  
   在右邊一間臥室裏躺着一個死人,如果旁邊沒有站着巴阿斯看他,你肯定會
  以為死者就是巴阿斯本人。他們二人有着一樣的身架,同樣的年齡。
  
   但他的頭顱已被砍得面目全非。法官開始數,三十一……三十二……他的頭
  上一共挨了三十三刀……然而,竟然沒有一個人哭泣!有的衹是幹巴巴的眼睛,
  惱怒的臉色,以及他們之間用佛來芒語的竊竊私語。
  
   審問開始了,耳中聽到的是一句句含糊不滑的廢話,一堆相互矛盾的回答,
  例如:“可能……也許是吧……誰知道呢?”
  
   非常明顯,他們在撒謊,但個個都不慌不忙,十分鎮靜。
  
   他們開始意識不清地講述另外一些故事。
  
   意識不清!這是強加於人的無法說清的印象,讓人覺得一下子倒退了幾個世
  紀,退回到一個蒙昧主義和沒有道德概念的時代。
  
   好像看不出哪個孩子是誰生的。其中最小的孩子的母親是那位十六歲的姑娘。
  至於孩子的父親是誰,沒有人說得清!
  
   弗羅日先生深切地感到案情越來越復雜,一天比一天復雜,甚至一小時比一
  小時復雜,因此,他趕快離開現場,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並叫人將巴阿斯立刻帶
  到他面前。
  
   女人們都在原地被監控起來。她們並不因此而感到不便,就像房裏躺着的死
  屍對她們來說無所謂一樣。作為午餐,她們每人吃了一大盤子酸奶拌土豆。
  
   確定每一個佛來芒人的身分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可以說幾乎沒有證件,手頭
  掌握的全部材料也就是一本比利時軍人證書和一份出生證明摘錄。但是弗羅日先
  生在巴阿斯在場的情況下,總算把他們每個人的大致情況整理出來了。
  
   巴阿斯,讓。約瑟夫。阿爾方斯,生於比利時安布爾市的內羅泰朗村,農場
  工人。在阿爾竜第二槍騎兵團服役三年,去過美洲。十年後攜帶二萬法郎返回,
  並再次遇到萬。斯特朗。這是一個野蠻粗魯之人,滿臉鬍頽。
  
   萬。斯特朗,彼得。典古斯特,生於內羅泰朗,是個日工。與巴阿斯在同一
  騎兵團服役。在阿爾讓特伊附近租了一塊地並在那裏定居。後與一個比他小二十
  歲的女人結婚。樣子像衹大猩猩。塌鼻子。
  
   愛瑪。萬。斯特朗,生於在東格爾,啤酒店服務員,直到在巴黎中央萊市場
  一次銷售活動中遇到萬。斯特朗並嫁給他。
  
   塞麗娜,長女,二十二歲,三個孩子的母親,孩子的父親據傳是巴阿斯。
  
   路易絲,小女兒,十六歲。她孩子的父親也可能是巴阿斯。
  
   巴阿斯從美洲帶着在煤礦掙的錢回來之後便開始尋找兒童時代的夥伴萬。斯
  特朗。他終於在阿爾讓特伊找到了他,並從此住在他傢。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巴
  阿斯幫他幹活。
  
   後來奧貝爾維裏埃的破房子出售,巴阿斯將它買下,萬。斯特朗便成為巴阿
  斯的佃農。
  
   但實際狀況有些不清不楚,他們沒有賬目。巴阿斯整日遊手好閑,什麽事也
  不幹。衹有萬。斯特朗一個人下地勞動。
  
   是愛瑪每天清晨三點起來套車,把蔬菜拉到巴黎中央萊市場出售。
  
   塞麗娜生了第一個孩子之後,巴阿斯用她的名字在銀行開了個賬戶,存入一
  千法郎。以後每生一個孩子都存上一千法郎,對路易絲的孩子也是如此。
  
   但是,衹有塞麗娜一人有權與巴阿斯同住一個房間。其餘所有的人都擠在另
  一個屋子,一個三歲的男孩衹能睡地上的草墊子。
  
   兩年以前,巴阿斯繼承了一筆數目不大的財産,大約一萬法郎,他將錢存入
  銀行。
  
   他是個百分之百的文盲,不會寫字,畫個十字代替簽名。
  
   而萬。斯特朗能讀會寫,大部分手續都由他經辦。
  
   因而在對一個問題的回答上便出現了矛盾。
  
   “您是否和愛瑪。萬。斯特朗也有性關係?”
  
   巴阿斯的回答是“有,沒有,可能”,以及不知代表何意的含混不清的手勢。
  
   不過有一點十分肯定。萬。斯特朗既不嫉妒自己的老婆,也不嫉妒自己的女
  兒。巴阿斯是一切的主宰,一切皆屬於他,房子屬於他,所有的人也都屬於他。
  
   他們就這樣在離巴黎乘有軌電車衹需一個小時的奧貝爾維裏埃市過日子,和
  外界的文明世界幾乎完全隔絶,像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紀。
  
   因此,巴阿斯不會說法語,他說的是將佛來芒語、西班牙語和英語行話混雜
  在一起的薩比爾語。
  
   周圍的人對他們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們有時看到巴阿斯從面前經過,他人很
  胖,不說話,走路搖搖晃晃,像衹大猩猩。
  
   至於萬。斯特朗,人們衹是遠遠看到他總是一個人在田間勞動。
  
   關於他們的生活,人們所知道的也就是每周在合作社買幾公升刺柏子酒,萬。
  斯特朗有時晚上站在門口拉一會兒手風琴。
  
   頭天晚上九點,這些佛來芒人和往常一樣橫七竪八地睡下了。次日清晨三點,
  愛瑪套上馬車進城賣菜。當她十點回到傢的時候,看見巴阿斯和塞麗娜正站在地
  上瞧着一具死屍。
  
   他們發現死屍已有兩個多小時,但是他們要等愛瑪回來再報告警方。
  
   每個人都說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聽見。
  
   出了人命案之後大傢纔知遣,原來這個眼前死了的萬。斯特朗因病已臥床七
  個星期了。時值鼕季,當地人對他長時間沒下地幹活也就沒有在意。他的傢人又
  忽略了請醫生。
  
   “反正他活不了多久了!”愛瑪說,“因為他不停地哼哼,所以把他單獨安
  排在一間屋裏,經常去看看他。”
  
   法醫解剖屍體後肯定地說,萬。斯特朗即使不被殺,也衹能再活兩三天。
  
   對一個不能動彈的垂危病人如此心狠手辣,殺人犯恐怕己經喪失了理智!
  
   用斧頭砍了三十三下!他一定昏了頭。殺人兇器還沒有找到。需要將一口井
  淘幹和排幹沼澤地的水再找。
  
   “兇手是從哪兒進來的呢?”
  
   “從房門口!愛瑪走了之後沒有人起來再把門栓好……”
  
   驗屍結果表明案發時間在早晨六點至七點之間,這個時候衹有愛瑪一人不在
  現場,她此時正在巴黎中央菜市場,因此她的殺人嫌疑被排除。
  
   對幾個孩子也不得不審問一番,他們個個傻乎乎的,要麽放聲大笑,要麽結
  結巴巴地發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現在巴阿斯正坐在司法部的一間小屋裏,他那沉重的軀體幾乎把椅子壓斷,
  每當弗羅日先生有點什麽動作,他便嚇得一哆嗦。
  
   他又開始流鼻涕,但似乎並未感覺到,因此法官有些不耐煩地用手指敲出聲
  音對他說:“把鼻涕擦了!”
  
   他順從地擦了擦鼻子,眼睛露出仇恨的目光。
  
   “巴阿斯經常颳鬍子嗎?”
  
   不得不將問題重複多次。可是,弗羅日先生明明感到他聽懂了。他先回答說
  :“有時候……”
  
   然後又說;“星期六……”
  
   “最後一次是誰給他颳的?……”
  
   又必須把同一問題清清楚楚地重複了好幾遍。
  
   “是我……是愛瑪……另一個星期是……”
  
   “也就是說沒有外人進過你們傢的門檻……”
  
   弗羅日先生一反常態,點燃一支香煙抽起來。巴阿斯的眼圈發紅,萎靡不振
  的雙唇下面是一張掉了牙的嘴。
  
   他是一種力量非凡和老弱衰敗的混合體。那雙一會兒顯露、一會兒熄滅的冷
  眼又悄悄地復活了。
  
   “萬。斯特朗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他沒有人身保險?”
  
   這一次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嚮他作解釋,因此每一個問題到底用了多長時
  間實在無法計算。
  
   “沒有……”
  
   “您平時幾點起床?”
  
   “六點……七點……”
  
   “塞麗娜呢?”
  
   “和我一樣……”
  
   “她說她八點起床……”
  
   “有可能……”
  
   “是路易絲發現的屍體?”
  
   “可能是吧……”
  
   “您今天早晨說是您……”
  
   “那又怎麽樣!……”
  
   他把每一個字都是咀嚼半天才說出口。他將一雙青筋暴露,連塵土都滲進皮
  膚的手放在膝蓋上。手的骨關節已經完全變形,兩個手指甲完全變成了黑色。
  
   電話鈴聲響了。是留在案發現揚的一名偵探打來的。他說那口井淘幹了,什
  麽也沒有發現。
  
   “女人們還是什麽都不說嗎?”
  
   “老女人問,她今夜是否能去巴黎中央菜市揚。她說如果不去,捲心菜就壞
  了……”
  
   “那個最小的呢?”
  
   “她正在燙衣服……”
  
   “塞麗娜呢?”
  
   “她哭了……她在屋裏不停地走動……可以看出她有心事。”
  
   弗羅日先生放下電話,盯着巴阿斯看了好一會兒,巴阿斯一直半迷糊着眼睛。
  
   “把審訊筆錄給我。”法官對自己的書記員說。
  
   他拿過記錄紙,用一隻手指着紙的下邊,另一隻手遞給老傢夥一支筆。
  
   “要我寫什麽?”
  
   “簽字……”
  
   巴阿斯在紙上使勁畫了個十字。
  
   “擦擦鼻涕!”
  
   弗羅日先生在一份格式紙上填寫了幾個字,然後把紙推給巴阿斯。法官連頭
  都沒有擡,用一種無任何感情色彩的中性語氣對他說:“這是對您的逮捕證,萬。
  斯特朗……”
  
   一隻青筋暴露的手接過逮捕證。他的手在顫抖。在殺人兇手看逮捕證的時候,
  弗羅日先生開始在自己的筆記上寫字,字寫得很小、很慢:
  
   證據:1.被告掉入我設下的陷附,我問他“巴阿斯經常颳臉嗎?”他的回答
  :“有的時候”,這就便他暴露了。他忘記了自己把自已當成是巴阿斯。
  
   2.被告問要他寫什麽。然而,巴阿斯是文盲,既不會讀,也不會寫。
  
   3.這個從來不洗臉、不颳鬍子的人卻給垂危的病人颳了鬍子。但是,巴阿斯
  的滿臉鬍須是兩個佛來芒男子之間的最為明顯的區別。
  
   4.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其中包括愛瑪。萬。斯特朗,因為他們有着共同的利
  益。
  
   推斷或跡象。巴阿斯病重,隨時都會死去。然而,所有一切財産都在巴阿斯
  的名下。三十年來一傢人都是靠巴阿斯的錢維持生活。
  
   兩個男人身體一樣,年齡相同。當地人很難分清他們兩個誰是誰。
  
   給快死的人颳臉,再把他殺死,然後砸上幾十斧子,叫人把他看作是萬。斯
  特朗;萬。斯特朗變成巴阿斯,很自然地成為房産、土地和銀行存款的主人。
  
   是預謀殺人,因為讓鬍子長長需要幾個星期。
  
   五、努芝
  
   弗羅日先生好奇地註視着面前站着的嘴唇下垂、眼睛無神、眼角濕乎乎的男
  子。
  
   他在把筆記本合上之前在邊緣上很快地寫道:
  
   動機:為了地産。
  
   在這一案件的預審中,弗羅日先生不是風風火火,而是不緊不慢、懶洋洋的,
  但他心情不錯,並能時時引人發笑。
  
   說努芝漂亮,好像談不上,說她模樣挑逗人、撩撥人心,卻是不假。她太年
  輕了,纔十九歲。高挑的身上緊緊裹一件絲織連衣裙,裙子衣料薄得幾乎透明,
  使高高聳立於胸上的兩個小乳房顯得更加明顯,更加凸出。
  
   一頭從中間分開的長發緊緊貼在臉上,使她的腦袋顯得越發細長。她的眼睛
  是褐色的,嘴唇是濕潤的。
  
   這種與衆不同的過分修飾使她的樣子有些古怪,與高雅時髦的中歐女人相差
  甚遠。
  
   努芝是匈牙利人。她與母親和妹妹定居法國己有數年,說法語時賞帶些輕佻
  色情的字眼。
  
   她在法官面前也是厚顔無恥。審問剛一開始,她便打斷法官厚着臉皮問道:
  “您有沒有香煙,給我來一支?”
  
   她騷首弄姿,將兩腿交叉着坐下,把裙子撩得老高,故意露出兩條青筋暴露
  的大腿。
  
   六天中一共審問了她十一次,衹有一次,就是第一次問話時摟觸過問題的實
  質。努芝和剋羅比夫人相識並保持聯繫。
  
   她被指控當剋羅比夫人不在時潛入她傢,偷了她一條據估計價值五十萬法郎
  的珍珠項鏈。
  
   在內藏金銀珠寶的寫字檯上留有努芝美麗的手指紋。弗羅日先生眼前擺着放
  大了的指紋照片。每一根長長的手指清晰可見,最後一節指骨奇怪地彎麯着。
  
   剋羅比夫人和保險公司都很焦急,一天之內就給檢察院打了三次電話打聽結
  果。
  
   而弗羅日先生卻一反常態,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果斷和強硬,像個悠然自得的
  好好先生欣賞嫵媚可愛的大自然風景一樣,品味着眼前的一切。
  
   努芝不停地賣弄風情,一次比一次大膽,一會兒整理一下有彈性的襪帶,一
  會兒把身子緊貼到法宮身上。衹可藉這一切風騷舉動勞而無果。法官並不生氣,
  他衹嚮她報以微笑,那嚴厲無情的笑容一下子解除了她的武裝,叫她臉色變紅,
  不得不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最叫努芝惱火的是法宮不停地重複同樣的問題,她極力思考,看哪個問題什
  麽地方是法官有意設下的陷阱,可是她沒有成功。
  
   第十一次審問是這樣開始的:“在布達佩斯的時候您住的房子相當寬大,是
  不是?”
  
   “對,房子很大!我傢有很多僕人。我已經對您說過,我父親是政務院參議。
  您是否每次非要我像小學生背課本一樣重複我的回答?我父親戰後不久便去世了,
  他死的時候我還很小。我母親把傢裏的一切全變賣了。我們徹底毀了,我母親來
  到巴黎棲身……您沒有忘記我傢的地址吧?我傢的地址是聖父街二十二號。我們
  住在旅捨的兩間房子裏,兩間房是相通的……”
  
   她生氣了,故意裝出在校好學生認真的樣子。
  
   “您母親不會說法語?”
  
   “如果您提到我媽媽,我知道您想達到什麽目的!她認識五十個法文字,三
  十年前她學過體育。不過她堅持和我爸爸說法語,因為講法語時髦。您肯定還想
  讓我告訴您,我母親有點可笑,她的穿着打扮像個年輕姑娘,她把頭髮染成金褐
  色,她在我們兩間房子裏接待客人的方式就像我們住在一座城堡裏一樣講究禮儀
  ……我的朋友們都說她有點神經質……”
  
   “您妹妹呢?”
  
   “是我母親的翻版……待她到四十歲時肯定和我母親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
  …她刺綉,她哭,她學習鋼琴,她讀詩文……”
  
   “因此,全家靠您一個人掙錢生活?……”
  
   “是這樣,我們還有點年金收入……”
  
   “是誰出主意讓您為報紙畫時裝圖樣的?”
  
   “我不需要別人為我出主意!”
  
   “您掙多少錢?”
  
   “推銷時裝式洋的月份,掙二千到四千法郎……其他月份幾乎不掙錢……”
  
   “您母親是否對您的一切都不過問,給您完全的自由?”
  
   “我知道您想說什麽!我在蒙帕納斯街泡酒吧,對,泡酒吧!我有男朋友,
  不錯,是男朋友!我經常和您知道的那個在蒙泰涅大街一傢唱片商店當售貨員的
  西斯維奇出!”
  
   “您和西斯維奇沒有發生過那種關係……?”
  
   “您讓醫生來栓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她根本不須思考,你的問題剛完,她的回答已經出來了。
  
   她時不時站起身,在辦公室繞一圈後回到原來的座位上,有時坐到弗羅日先
  生的辦公桌邊上。
  
   “您看,我說朋友時,我們就是朋友。如果哪一天我使用‘情人’,兩個字
  眼,那他肯定是我的情人……但是這個‘他’不會是西斯維奇……”
  
   “您在什麽地方認識的剋羅比夫人?”
  
   “在一次推銷會上……她是顧客,我是服裝式樣繪圖員有一次我們聊了起來
  ……後來在一起喝了茶……”
  
   “可是她年齡比您大得多吧?”
  
   “三十五歲!您的材料裏有記錄。她丈夫是個百萬富翁,他老了,礙手礙腳,
  令人生厭。她把他留在芝加哥,獨自一個人來到歐洲……”
  
   “您經常去她在弗朗索瓦一世街的傢嗎?……”
  
   “差不多每天都去……但是您不要誤會……剋羅比夫人——埃萊娜——我最
  終用名字稱呼她,喜歡的是男人,我嚮您發誓……”
  
   “一點兒不錯!好像她和男人幽會的時候您經常幫忙……”
  
   “對,幫點兒忙……”
  
   “她經常給您錢吧?”
  
   “給過幾次……她非常慷慨大方……錢到處亂放……如果她喝上幾杯雞尾酒,
  很可能就會給您幾百、幾千法郎……當然有時也有例外,她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
  還會駡您幾句!……這枚戒指就是她給的……”
  
   她仲出左手。在指紋放大的照片上看到的惟一突出的東西就是那枚戒指。
  
   “您母親接待過剋羅比夫人嗎?”
  
   “衹一次!……後來她再也不願意來我傢……剋羅比太太酒量很大……我母
  親想和她比着喝,因此喝多了,喝病了……竟哭起來……用匈牙利語抱怨……那
  次玩得很開心,我敢打賭……”
  
   “是剋羅比夫人自己把項鏈拿給您看的嗎?”
  
   “對!拿給我看的時候她還補充說,她丈夫並非為了取悅她,而是為他自已
  打算……”
  
   美國人想得很遠,考虛得很周到,他們即使擁有幾千萬傢産,也會想到萬一
  有一天破産……那條項鏈便可做燃眉之急……“
  
   “那條項鏈共有多少顆珍珠?”
  
   “不知道。”
  
   “項鏈是六月十一號星期二被偷的,對嗎?”
  
   “可能是吧!我記不起那一天是哪一天了……”
  
   “那天上午您去了弗朗索瓦一世街,並和剋羅比太太一起吃午飯……飯後您
  陪她到聖拉紮爾火車站,因為她要去多維爾兩天……我說得不錯吧?”
  
   “一點不錯……”
  
   “送走她之後您都做了些什麽?”
  
   “我回到傢,想工作一會兒……母親和妹妹不在,她們出去了。”
  
   “因此沒有人看見您?”
  
   “對不起!削鉛筆的時候割破了手,流了許多血,我害怕了,叫了樓層服務
  員幫忙包紮了一下……現在還包着紗布……”她將包紮着已變成粉紅色的紗布的
  右手食指伸出來給法官看。
  
   “那個時候是幾點鐘?”
  
   “下午四點……我發現一本服裝式樣素描册忘在弗朗索瓦一世街……沒有參
  考資料我不能工作……於是回到那裏,女用人給我開的門……”
  
   “她跟着您進房間了嗎?”
  
   “沒有!她知道剋羅比夫人相信我。”
  
   “您進到放有寫字檯的臥室了嗎?”
  
   “對!但我並沒有停留,因為我突然想起來,上午我沒有到過那個房間……
  後來果然在小客廳找到了那本素描册……”
  
   “您沒有碰過寫字檯?”
  
   “沒有……”
  
   “可是在上邊發現了您的指紋!”
  
   她聳聳肩,沒有回答。
  
   “您在她傢停了多長時間?”
  
   “半個小時……”
  
   “和女僕說得一樣。用了半個小時,僅僅是為了找一本素描册……”
  
   “我有點纍,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隨便翻了翻扔在上面的一本英文畫報
  ……”
  
   “您從她傢出來後立刻回了您傢?”
  
   “您知道不是這樣的。那正是西斯維奇下班的時刻……我等他下班出來一起
  去蒙帕拿斯酒吧喝開胃酒……”
  
   “您沒有去他的住處?”
  
   “沒有……”
  
   “您在晚上九點纔回到傢。這中間您都幹了些什麽?”
  
   沉默不語。
  
   “西斯維奇一個月掙多少錢?”
  
   “一千法郎……”
  
   “可是他一個月要花一千五六百法郎……”
  
   “那是他的事……您逮捕他好了!”
  
   弗羅日先生拿起電話機:“哈嘍!請轉愛麗捨37一07……對!請剋羅比夫人
  接電話……”
  
   努芝皺起了眉頭,沒有料到弗羅日先生這一舉動竟使她的臉部表情一下子變
  得非常嚴厲和冷酷。
  
   “您想幹什麽?”
  
   “想提個問題!您敢肯定您的手不是在擅開寫字檯的鎖時劃傷的嗎?寫字檯
  的邊緣是銅的……一不小心就會劃傷的……”
  
   “我對您說過,我是在聖拉紮爾街自己傢裏削鉛筆時割傷的……樓層服務員
  可以作證……您把他叫來問問就清楚了……”
  
   “喂!……是剋羅比夫人嗎?您可不可以叫輛車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越?……
  不,沒有新東西……衹是一個簡單的手續……”
  
   努芝立刻答話問道:“什麽手續?我說什麽了?……您應該承認您什麽也不
  知道……”
  
   弗羅日先生似笑非笑地把一件東西推到她面前。
  
   弗羅日先生推到姑娘手裏的是她十個手指頭的指紋照片,照片上惟一一處不
  規則的指紋是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産生的。
  
   “這就是我的證據。”法官用一種相當和藹親切的語氣說,“當您故意把指
  紋留在寫字檯上的時候您的手並沒有受傷。因此,指紋不是在您的手受傷之後的
  下午,而是上午留下的。也就是說是當着剋羅比太太的面留下的。因此……她為
  了讓人在幾天內把您視為懷疑對象,答應給您多少錢?”
  
   努芝以仇視的目光嚮弗羅日法官看了一眼。弗羅日先生不予理睬,按着自己
  通常的習慣,打開記錄本,在一張空白頁上寫道:
  
   推斷:1.努芝如果偷了東西,知道會被懷疑,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在西斯維奇
  下班的門口等候他;2.她應該事先想好,將自己當晚的時間表說得合乎情理,不
  讓人産生懷疑;3.她的行動和回答問題的態廢說明像是敵意成為被告。
  
   剋羅比太太急匆匆地來了,她全身珠光寶氣,香水味四溢。她一到便問:
  “需要簽字嗎?”
  
   “等一會兒再簽,夫人。等一會簽在犯人人獄登記簿上……我榮幸地控告您
  企圖詐騙給您的珠寶上了保險的公司。”
  
   美國女人驚呆了,她狂怒地轉身盯住努芝,弗羅日先生不慌不忙地補充說:
  “她從頭到尾忠實地扮演了她的角色。您應該承認,她手上的傷並非她的責任。
  您願意回答兩個問題嗎?第一個問題:您把那些替代早已被您變賣掉的真珍珠的
  假珠子弄到哪兒去了?”
  
   “扔到多維爾附近的大海裏了……”
  
   “謝謝!為了一時轉移警方視綫,避兔懷疑,您給了努芝小姐多少錢?”
  
   “五萬……”剋羅比太太動了動嘴唇,說出了這個數字。
  
   弗羅日先生面無表情,沉着鎮定。他平靜地看着努芝,姑娘氣壞了,她攥緊
  拳頭,嘴唇不停地哆嗦。
  
   “五萬?……是五千,法官先生!而且……您看!……這枚閃閃發光的戒指
  也是假的……”
  
   將近下午一點了。如果弗羅日法官不按鈴喚進一名守衛,事件很有可能會以
  兩個女人互打耳光或相互抓臉、揪扯頭髮而告終。
  
   六、阿爾諾德。舒特蘭熱
  
   “不管怎樣,法官先生,我聲明……”
  
   “您不必來什麽聲明,回答我的問題!”
  
   弗羅日先生平靜中帶着冷酷。在整個審問過程中,他一直一動不動,兩個肩
  膀一高一低,一隻像打過蠟一樣慘白的手托着前額。
  
   阿爾諾德。舒特蘭熱幾乎一直用他那雙凸出的圓眼睛盯着法官,那眼神使人
  反感,甚至令人厭惡。
  
   他三十歲,身高一米八,大概是由於吃得太好,營養過剩,肥胖的軀體中充
  斥着使用不盡的活力,就連嘴唇都顯出營養豐富的特色,肥碩豐厚,猶如熟透了
  的水果,隨時都會裂口。
  
   但是他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太強健,臉色十分蒼白,雖然兩頰呈現出的是粉紅
  色,不過一看就知道那是化裝的效果。
  
   他的頭髮為金黃色,剪得非常短。眼眉稀稀拉拉。一套過於緊瘦的灰色西服
  把全身上下的肥肉擠壓得一塊一塊地突出來。
  
   弗羅日先生低頭看着面前的材料,然後開始說話,說話的佯子像是在念一篇
  經過仔細潤色的文稿:“您出生在蘇黎世,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奧地利人,對
  不對?我說得不對的時候您再打斷我。您先在紐倫堡大學學習化學,二十三歲時
  改變主意,到波恩學醫。但為什麽突然决定離開波恩,來到巴黎繼續學醫?”
  
   “因為波恩大學太多,難以找份工作掙錢來維持生活和學習。”
  
   “您父母不寄錢給您?”
  
   “我父親十年前就過世了,母親在一個英國人傢裏當家庭教師,賺的錢僅夠
  她自己用。”
  
   “什麽原因使您改學醫了呢?”
  
   “是個人愛好。”
  
   “您曾多次對人說,您不準備以行醫為職業。”
  
   “您說得不錯。實驗室的工作更適合我。”
  
   “您毛遂自薦到瞭解剖實驗室當助手。換句話說,是支解分剖屍體,以作解
  剖研究之用。”
  
   “是這樣。”
  
   “您在布朗什廣場的中心藥店當職員已經兩年。您是夜班,晚上八點上班,
  早晨八點下班。藥店一天二十四小時開門營業。您極少在藥店露面。您有一間小
  小的辦公室,裏邊放着一張床供您休息時用。如果有緊急藥方需要處理,女售貨
  員便叫醒您,您到實驗室去做。藥店老闆為什麽不選擇一名大學畢業的法國藥劑
  師,而偏偏選中了您?”
  
   “因為衹付給我正常薪水的一半就可以了。但是這樣我可以利用值班的空閑
  時間學習,可以使用實驗室,搞自己的研究。”
  
   “從晚八點到早八點,您和在藥店值班的若利太太單獨在一起。清晨一點她
  為您準備咖啡,送到您的辦公室。您是她的情人。”
  
   “人們是這樣認為。”
  
   “有一次一個鐘點工到得早了點,將你們二人當場捉了姦。”
  
   “您非要提起此事,我也不反對。”
  
   “若利太太三十五歲。她丈夫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位建築師的測量員。他
  脾氣暴躁,嫉妒心很重。最近一個時期以來,他對你們二人的關係産生了懷疑。
  這幾周他經常在夜間搞突然襲擊,出現在你們面前。是不是這樣?”
  
   “這是您說的。”
  
   “還有幾次若利太太發現她丈夫在街上轉悠。若利對他的同事們說,總有一
  天你們之間的事會以您及他妻子的死告終。”
  
   “我沒有聽說過,不知道。”
  
   “四號晚到五號清晨,您和若利太太同往常一樣當班,從晚上到早晨共有十
  三位顧客到藥房買藥,收款處有記錄可以證明。您兩次被招呼準備處方。十一點
  半,剛走出電影院的若利來看他妻子,當時您辦公室的門開着,他看到了您。他
  沒有和您打招呼。凌晨兩點在皮加爾街一傢酒吧上班的一名舞女來到藥鋪,她等
  了好幾分鐘纔終於看到頭髮蓬亂、臉頰緋紅的若利太太出來。”
  
   阿爾諾德撅起厚嘴唇,露出一絲輕衊的笑容。
  
   “您說完了嗎?就這些?”
  
   “若利太太通常都是趕在她丈夫睡醒之前七點回到傢。在女幫工們到達之前
  大約十分鐘左右的時間藥店衹有您一個人。五號那天,她因為要等侯白天上班的
  職員,所以八點纔離開藥店。您在辦公室睡覺。當辦公室的門被打開時,您裝作
  剛從沉睡中醒來的樣子。”
  
   “我十分欣賞您用的‘裝作’二字!”舒特蘭熱用諷刺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
  “我想您自以為說話用詞都十分嚴謹。”
  
   “職員們進店時,若利太太已把大衣穿好。她步行到剋利希廣場,從那兒乘
  有軌電車回傢。您等老闆到了之後與他寒喧了幾句便回到您在親王先生街的住處,
  然後去解剖實驗室上班。”
  
   這是一場平淡無奇、單調乏昧的對話,沒有一點兒哀婉動人之處。一方是冷
  若冰霜的弗羅日先生,另一方是一刻也沒有將那雙疑慮重重的圓眼睛離開法官的
  舒特蘭熱。
  
   “上午九點,若利先生來藥店訴苦,說沒有見到妻子回傢,他嚮藥店老闆要
  您的地址。老闆覺得他言過其實,沒有告訴他。測量員十分失望,整整一個上午
  找遍醫學院的各個角落,沒有發現您的蹤影。實驗室的一個小夥子及時通知了您,
  您便從一個小門溜了,您一再叮囑不要把您的住址告訴他。我說的這些您承認吧?”
  
   阿爾諾德衹是聳聳肩,沒有回答。
  
   “下午五點,藥店收到一份新的訂單,一名職員到地下室去取貨。在那裏沒
  有找到,他便潛入‘後備貯存室’。貯存室很小,裏邊放的是危險品,特別是各
  種酸類。在一排短頸大腹瓶後面,他發現幾個麻袋放的不是地方,便想把這些袋
  子放回原處,結果嚇得驚叫起來。麻袋浸透了硫酸。報警之後警察很快趕到,在
  袋子下面發現了一具被截成三段的女屍,已經被硫酸燒爛了。
  
   “您知道屍體解剖結果。人死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殘存的衣服碎片表明死
  者穿的衣服與若利太太頭一天晚上的衣服完全相符。女屍與若利太太的身高一樣,
  胖瘦相同。若利先生看過屍首後認為是他妻子無疑。他沒有絲毫猶豫,認定您就
  是殺人兇手,如果沒有警察的保護,他肯定會殺了您。”
  
   “藥店衹有一個入口,是不是?”阿爾諾德。舒特蘭熱緩緩地說,“另外我
  請您註意一點,那就是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若利太太。還有一點您在調查中沒有
  搞清,她每月從其銷售額中分給我大約二百法郎。”
  
   他說這些話時十分平靜,沒有顯出絲毫的不安,且富有人情味。
  
   弗羅日先生像是沒有聽見他說的最後幾句話似的,又開口說道:“不錯,藥
  店確實衹有一個入口。從上午八點開始,店裏總有一個人當班。另外,把您五號
  白天一天的活動時間表模擬一遍之後證明,您沒有去布朗什廣場。”
  
   “這表明……”被告以挑釁的口氣接茬說。
  
   然而,像堅硬的冰雹一樣砸下的回答使他失去了沉着,一下子慌了神。
  
   “這什麽也表明不了!”
  
   此後五分鐘的沉默像是過了一個世紀。當雙方的對話再度開始的時候,阿爾
  諾德。舒特蘭熱的自信開始打折扣了。
  
   弗羅日先生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他的聲調開始變高,話語變得更加尖刻。
  他將手中的象牙裁紙刀使勁撅彎,以致被告不由自主地偷偷觀察,等着看裁紙刀
  彎斷的一刻。
  
   “請您衹用是或不是回答我下邊的問題。您在波恩的時候曾牽涉進一件至今
  也未查清的風流案,此案中死了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和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這是
  不是真的?”
  
   “醫學院四分之一的人都受了牽連,當然有理由盡量把事件壓下去。”
  
   “您在幾個月前對藥店一個新來的女職員說,您不是個普通、一般的情人,
  哪個女人一旦和您相識,便再也離不開您。”
  
   舒特蘭熱的臉微微泛紅了,本想試着笑一笑,可是使了半天勁,衹勉強擠出
  了一絲矯飾的怪笑。
  
   “若利太太曾嚮人誇口,說在您的帶領下,她學會了吸可卡因。”
  
   “巴黎有三四萬人吸……”
  
   “我衹問您的活動。四號到五號的夜裏您接待了多少顧客?”
  
   “我搞了兩個處方。”
  
   “您到過藥鋪嗎?”
  
   “沒有。”
  
   “您沒有往收款箱裏放過錢?錢都是若利太太放進去的?”
  
   舒特蘭熱不回答,法官的問題使他驚訝、不安,他的戒心越來越強。
  
   “十三個處方共賣了九十六法郎二十五生丁。其中兩次出售的藥品與您的處
  方有關。十個處方是一般常用藥。還有第十三個處方。”
  
   又是況默不語。舒特蘭熱像塊木頭一樣一動不動。他皺起眉頭,兩個眼珠子
  更圓、更突出。顯而易見,他想摸清法官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毫無結果。
  
   “收進錢箱的第十三個處方的錢是五法郎七十五生丁。據藥劑師說,這恰好
  是一包脫水棉的貨款。藥房裏哪種藥品的價錢都與這個數目不相符。”
  
   還是沒有回答。弗羅日先生翻看着手中的材料。
  
   “您用過脫水棉嗎?”
  
   “我沒有進過藥店。”
  
   “櫃臺裏一包脫水棉也沒有缺少。這事很容易查清楚,盛藥棉的箱子頭一天
  就打開了,裏邊的脫水棉一包不少。
  
   “這說明了那五法郎七十五生丁是多出來的,僅此而已!收款機打出了五法
  郎七十五生丁,五法郎七十五生丁進了錢櫃,但卻沒有相應的商品賣出。”
  
   舒特蘭熱開始坐立不安,但仍然不說話。
  
   衹沉默了五分鐘,他一下子站起身,口氣卻不堅定:“那又怎麽樣?”
  
   弗羅日光生的態度斬釘截鐵,不容置辯,被告再也招架不住了。
  
   “衹有經過您的同意,屍體才能移入地窖。藥房衹有一個門,這您特地指出
  過。白天在必經之路的藥店裏總是有數人在場。但是晚上衹有您和從肉體到靈魂
  皆屬於您的若利太太。
  
   “因此,要麽是她幹的,要麽她就是您的同謀。不管怎樣,我有充分的理由
  做出這樣的判斷。”
  
   弗羅日先生衹是畫竜點睛地指出問題的要害,他知道他面前的對手十分聰明,
  不會忽皓他瞰判斷的每一個字。
  
   “五號那天,若利太太等着職員們到店之後纔離開藥店。我們暫且還把我所
  說的作為推理。她之所以等侯,是因為需要被別人看見。不,是您更需要讓八點
  上班的人看到她。這佯您便為自己留下後路,從數學角度計算分析,您不可能成
  為被告。
  
   “人己經殺了。屍體弄到地下室,浸泡到硫酸裏。果不其然,專傢們判斷被
  害人死的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結論:死屍不是若利太太。
  
   “但是,錢箱裏多出了五法郎七十五生丁。然而,無論是您本人還是您的情
  婦都不需要往裏放錢,自己給自己製造麻煩。
  
   “有人買過東西,衹是買的貨沒有帶走。
  
   “賣的貨是脫水棉。顧客是一個年輕女人,她接過藥棉,付了款,然後被騙
  到藥店後邊,被支解,埋藏在浸了酸的袋子下邊。
  
   “但是若利太太犯了一個錯誤,她把售出的脫水棉又放回原處,因此脫水棉
  沒有出藥店,因為脫水棉的買主沒有走出藥店。
  
   “可以將此稱之為意外的證據吧。”
  
   舒特蘭熱用一個很不雅觀的動作抹了一下他那肥嘟嘟的粗脖子,然後說:
  “在您的事業上又將多一顆人頭,您很自豪吧!”
  
   弗羅日先生不再理他,拿出自己的記事本寫道:若利由於嫉妒變得十分危險。
  將他消滅又會冒風險。可是一對情人都需要對方,相互需要的理由尚不清楚。
  
   於是做出讓若利太太死了的假相。他們在夜間等着一個女顧客的到來,她的
  外觀須和若利太太大致相仿。
  
   殺死她,給她換裝,然後用硫酸處理。
  
   八點鐘若利太太穿好大衣等着同事上班,以掩蓋大衣下邊穿的別人的衣服。
  
   她很快走開,在約好的地點等候情夫的到來。
  
   後來,我在記錄中看到用紅筆寫的批註:獲無罪釋放一年後,由於全身癱瘓
  死於硝石廠。
  
   七、瓦爾德馬。斯特維斯基
  
   “坐下!”弗羅日先生說。
  
   被告直挺挺地彎腰坐下,嘴角上擠出一絲在客廳接待客人一樣的微笑……然
  後清晰地說:“謝謝您!我想對您說,法官先生,終於能和一位真正上流社會的
  人物打交道,對於我是一種怎樣的慰藉和解脫。”
  
   他坐在那裏,手不停地做着小動作,雖然弗羅日先生看他的目光無論如何不
  是一種鼓勵,他卻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
  
   “雖然我仍然穿着波蘭軍隊的參謀製服,下級卻不顧我的臉面,對我十分無
  理、粗暴、野蠻,外交部對此應該幹預!我己經是個普通人了,又是個外國人,
  對這一切遭遇我衹能默默地忍受。”
  
   他自鳴得意地說個不停。此人身材矮小,幹瘦,僵直的身子活像一根柴火棍。
  在他脫外衣的時候,一名獄卒驚訝地看到他裏邊竟然穿着一件衹有從前某些官員
  纔穿的那種女式緊身胸衣。
  
   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一對近視眼上戴着單片金絲眼鏡。他的坎肩口袋裏裝
  着一小塊鹿皮,瓦爾德馬不時地用它擦拭眼鏡。
  
   一身得體的服裝燙得又平又直。
  
   “好了,斯特維斯基……”
  
   “對不起……是斯特維茲……沒有幾個法國人能將我的名字正確發音,聽起
  來叫人不舒服……”
  
   弗羅日先生並不因對手故意打岔而改變態度。恰恰相反!法官更加嚴唆,更
  加冷酷。
  
   “一月十八號星期二,上午八點,您從您位於蒂雷納街的傢出來。”
  
   “您說得大致不錯,法官先生。不過,我還是要指出……”
  
   “您到離您傢一百米的服飾用品店買了一份報紙。商店老闆娘說,在付五個
  蘇的款時,您的手直哆嗦。”
  
   “我深信您不會把一個小商人和一位軍官相提並論,相信她的話……”
  
   “……但是,您衹看了一眼大字標題:《基爾斯基和波羅托夫今天上午被推
  上斷頭臺……”
  
   “每一個國傢都有壞人,法官先生……而且……”
  
   “您走出兩店,非常不安。您步行到共和國廣場,進了一傢槍支兩店,買了
  一支左輪手槍……”
  
   “槍裏沒有子彈,對不對?”
  
   “不錯,沒有子彈。武器商甚至感到奇怪,不明白您為什麽買槍不要子彈。”
  
   “您認為……”
  
   “我什麽也不認為。走出商店之前您從半開着的門朝外看了看。您變得越來
  越緊張。武器商並沒有問您什麽,您卻覺得有必要嚮他表明您曾是參謀……”
  
   “法官先生,我……”
  
   “您順着大街一直走到聖德尼門。您在聖德尼街拐彎。您從身邊經過的警察
  發現您小聲滔滔不絶地自言自語。他一直用眼睛盯着您。您來回三次從他身邊經
  過,然後您突然進了一傢乳製品店。此時是上午九點,正是這個離巴黎中央菜市
  場不遠的地方最熱鬧的時刻……”
  
   瓦爾德馬仔細擦拭着自己的眼鏡。他那張摘掉了眼鏡之後的臉似乎變了形。
  沒有眼鏡什麽也看不見,眼皮不停地眨巴,好像十分難受。
  
   “您進去的時候店裏有一位女顧客。您拔出手槍,大聲嚷道:”把錢交出來!
  ……快!不許喊叫……“
  
   “女顧客大聲喊叫着跑出商店。警察趕到了。乳製品店老闆娘嚇得趴在櫃臺
  後邊。您未做任何反抗,束手就擒。我的概述還算確切吧?”
  
   “應該承認,聽您講述這些我很難……”
  
   “那好!波蘭大使館瞭解您。您從來就沒有當過您自吹的參謀。戰前您在華
  沙一傢俄國人開的書店裏當夥計。波蘭解放的時候,一次偶然的機會使您為一個
  師的參謀部任翻譯,因為您懂法語。因此您可以着參謀製服。那是個極其混亂的
  時代,年輕的波蘭需要人才。幾個月之後您要求和波蘭新任武官一起到巴黎。您
  每天早晨都騎馬到森林去散步。後來您被軍事法庭審判,因為您以身着軍裝為幌
  子進行詐騙。為了避免醜聞擴散,波蘭使館讓您自行辭職了事。”
  
   “有很多事需要說清楚,法官先生。衹不過需要一場正式訴訟……”
  
   “您又成了一傢書店的夥計。衹是這一次您變成了買賣黃色書刊,特製板畫,
  甚至黃色照片的專傢。”
  
   “我要提出點不同的看法,應該說這是允許的……”
  
   “您在蒂雷納街安頓下來,您的房間在四樓。五樓住着一位名叫布朗的六十
  五歲的老太太。她過去是一名妓女,曾輝煌一時。”
  
   “對女人要謙恭、禮貌,對此您應該……”
  
   “布朗太太又胖又醜,她還是個水腫病患者。據說共和國一位重要人物過去
  曾是她的情人,而今每年都得給她一筆錢,因為她手中掌握着他的幾封書信,一
  旦泄露出去便會使他名譽掃地。對此您不是不知道……”
  
   “我並不擔心流言飛語……傳播這種話的人都是事後諸葛亮……”
  
   “但是您成了布朗太太的情人。”
  
   瓦爾德馬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帶有譴責意味的微笑。
  
   “您幾乎每晚都到她屋裏去。同層的鄰居們饒有興趣地偷聽你們二人之間時
  時暴發的爭吵……”
  
   波蘭人感到自己越來越受到冒犯,用很輕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我很驚
  訝,法官先生,像您這樣一位上流社會的人物竟也……”
  
   突然一個出其不意的握問使他亂了陣腳;“您和一月八號處死的兩個殺人犯
  是什麽關係?”
  
   “而……我……我不明白……”
  
   “別急。基爾斯基、波羅托夫以及另外三個被判處苦役的同謀十一月二十四
  日深夜潛入波蘭大使館,正在行竊時被兩名警衛發現,於是他們殘酷地殺死了瞥
  衛。預審結果表明,他們不是首次殺人。後來證實,發生在塞納省的兩起命案也
  是他們幹的。波羅托夫交代,他們本來計劃在十一月二十一日進使館行竊,準備
  妥當之後偶然看到有兩名警衛,因而將行動日期推到二十四日。他發誓說不知道
  使館佈置了警衛,說殺死他們並非預謀。然而,二十一號是個星期六,使館工作
  人員不上班,也不安排警衛。”
  
   “我想您不至於認為是我……”
  
   “我知道,在案發現場提取的衆多指紋裏沒有您的指紋。”
  
   “您看我沒有……”
  
   “然而,在地處蒂雷納街和聖安托尼街拐角處聖安托尼酒吧,即波蘭人幫司
  令部所在地,人們多次看到您在裏邊喝開胃酒。”
  
   “我認為,法宮先生,如果人們特意找您在哪傢酒吧喝開胃酒,那您肯定會
  發現……”
  
   瓦爾德馬又開始擦拭眼鏡。
  
   “您敢不敢承認,自那幫強盜被捕之後,您再也沒有進過那傢酒吧?”
  
   “您看,一旦得知那傢酒吧可疑,我就……”
  
   “您希望在聖德尼乳製品店偷多少錢?”
  
   沒有回答。或者說瓦爾德馬在小聲自言自語。
  
   “那天上午您錢包裏有二百法郎。布朗太太的鄰居們衆口一詞,都說好幾天
  沒有聽到你們二人的爭吵了。”
  
   瓦爾德馬心神不定地瞧着法官,猜測這句話後面隱藏的含義。
  
   “也就是說,已經有幾天您沒有嚮她要錢了。”
  
   他焦躁不安,突然一下子站起身,一邊用手比劃一邊說。
  
   “法宮先生,您忘了……”
  
   “坐下!……”
  
   這是一聲命令。波蘭人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嘴裏卻嘟嘟囔囔:“一個受過良
  好教育,又經歷戰爭……”
  
   “為什麽您在十八號上午急需要錢?”
  
   他仍然不作答。弗羅日先生也不再問話。瓦爾德馬終於忍耐不住了:“我想
  找個精神病醫生看看。毫無疑問,自從經歷了那些不幸之後,我變了,我不是原
  來的我了。我的大腦出了問題……”
  
   “在聖保羅廣揚附近波蘭移民聚居的地方,人們都稱您為律師……”
  
   “那是因為我有文化。”
  
   “或者說是因為忿經常給人出主意吧。您為弗朗剋。布爾喬雅街的一名裁縫
  寫過一份特殊的廣告詞,這位裁縫沒有敢把廣告詞送報社刊登……在蒂雷納街,
  您聲稱用電話綫把您的房間和布朗太太的房間連在一起,您把這種電話稱之為鄉
  村電話。您在屋頂上打了個洞,買了電池和電綫。但您的電話從來沒有打通過…
  …”
  
   “那完全是因為出了意外。您可能知道……”
  
   “您答應守門人,讓她兒子進通往中歐的航空公司當飛行員。而事實上您衹
  給了她一個飛行學校的地址。”
  
   “我看不出您列舉的和……有什麽關係……”
  
   “布朗夫人說她不在時您曾多次進入她的房間。”
  
   “我拿了她什麽東西嗎?”
  
   “您找的是信件。您的黃色書刊買賣賺了多少錢?”
  
   “每月大約二千法郎……”
  
   “這樣加上您那慷慨大方的情婦每月給的一千法郎,您的月收入是三千法郎。
  您沒有任何惡習和不良嗜好。”
  
   瓦爾德馬微笑着點點頭,很明顯,他對弗羅日先生剛纔說的頗為滿意。
  
   “您可能沒有細讀一月十八號那天在服飾店買的那張報紙。那天的報上描述
  得很詳細,說基爾斯基和波羅托夫被喚醒,聽到馬上拉出去上斷頭臺的消息後,
  二人的反應很不一樣。波羅托夫攫緊雙拳,臉色慘白,直到最後一刻還在用波蘭
  語進行威脅。而基爾斯基的表現則完全相反,他用手拍了拍監獄長的肚子,然後
  縱聲大笑。他用很重的波蘭口音的法語對監獄長說:”您這個老醜!“
  
   瓦爾德馬又開始擦眼鏡。他嘴唇緊閉,呼吸急促。
  
   “可是,當被推上斷頭臺的時候,他嚇得暈了過去……”
  
   “我……我……”
  
   “十一月二十四日到二十五日,您在什麽地方?”
  
   “在波爾多,是為了生意上的事。”
  
   “您能否把與您打交道的顧客名單告訴我?”
  
   “我沒有和任何人見面。他們都不在。我下榻的是海軍旅館七十八號房間。
  我填了一張登記卡,您可以去查。”
  
   “您是哪天離開巴黎的?”
  
   “二十一號中午。”
  
   “就是說星期六。毫無疑問您持的是一張往返票。”
  
   “對。我感到很纍。還覺得身體有些不適……”
  
   “頭疼?”
  
   “是頭不舒服……好像裏邊有什麽東西在攪動……唉,我的上帝,我為什麽
  要襲擊乳製品店呢?……”
  
   “讓我來告訴您為什麽!”弗羅日先生開始在記事簿上寫着什麽的時候反駁
  道。
  
   “我在榮幸地等您說為什麽……”
  
   但是弗羅日先生什麽也不說,繼續在本子上寫着什麽。
  
   寫完之後把本子推到被告面前,被告不無睏難地讀到以下的文字:襲擊乳製
  品店的目的是為了進監獄,因為他認為監獄或者精神病院(他的無法解釋的行為
  很可能會被視作精神病)是逃避波蘭幫對其進行報復的最佳避難所。
  
   生活無着落,地位遠不加從前,覺得丟臉。部隊的軍銜使他暈了頭。製造外
  交糾紛。
  
   甘心做布朗太太情人的目的是看中了她手裏的涉及某位大人物的材料,並以
  此自吹自擂,似乎能量無比。他高談闊論,誇誇其談,胡亂出主意。故意表現自
  己,自欖高人一等。
  
   在聖安托尼酒吧遇到波蘭幫。立即和嚮裁縫提建議一樣為波蘭幫出主意。
  波蘭幫明示加何襲擊他耿耿於懷的大使館。為潑蘭幫周六襲擊使館出諜劃策,因
  為衹有周六使館不設警衛。
  
   星期六去波爾多(而周日並無生意可做),其目的在於作出不在現場的證據。
  其同謀由於意外,三天之後纔襲擊大使館。純屬一群沒有文化教養的人。不懂情
  況有變,不能再按原計劃行事。殺死警衛,七人中五人被捕。瓦爾德馬回到巴黎,
  繼續冒充好漢,仍寄希望於尚未到手的布朗文件。同夥對他進行威脅,如果被捕
  的同謀被處死刑,就將他殺死。
  
   他在爭取時間,過一天算一天。甚至放棄了繼續尋找布朗手中材料的勢力,
  因為他已經感到無能為力。
  
   得知被捕犯人被行刑的消息後,察覺到自己已被跟蹤。沒有時間逃跑,於是
  做出荒唐的舉動,目的在於尋求警察的保護。
  
   波蘭人繼續讀到下邊的文字:證據:星期六出發前住波爾多。案發後次日重
  返巴黎。
  
   推斷:選擇一個二人商店(其中一個可以報警)。
  
   手槍裏沒有子彈。
  
   被告不缺錢,乳製品店上午九點也不可能有多少進款。
  
   被告再未進過聖安托尼酒吧。
  
   最後,在記事簿的空白處這樣寫着:被自己一心一意扮演的角色搞得苦不堪
  言,焦頭爛額。
  
   瓦爾德馬。斯特維斯基重新戴好眼鏡,用顫抖的聲音說:“對於一個曾經是
  ……”
  
   “參謀,對……”
  
   波蘭人更哽咽了:“太嚴酷了!”
  
   八、菲力普
  
   負責案子初步調查的呂卡警長對弗羅日法官說:“到時候把您的印象告訴我,
  ……先作的調查毫無結果……身臨其境,在那樣一個地方,感受就完全不一樣了
  ……”
  
   弗羅日現在就“身臨其境”,即在布雷阿街一處十分奇特的住所。
  
   這裏大部分住戶的門窗從不關閉,窗玻璃很少擦拭,七號傢的窗戶恐怕從來
  就沒有清洗過。
  
   這傢門上沒有安裝門鈴,弗羅日先生衹好敲門。菲力普出來把門打開,然後
  退身一旁,請法官進屋。他和人們描述的一樣,身上圍着一塊藍布圍裙,嘴上露
  出一絲令人不安的微笑。法官走進的地方是臥室?是餐廳?是廚房?似乎三種用
  途兼而有之。這是一間很特別的屋子,置身當中總讓人感到有那麽一點說不出、
  形容不來的蹊蹺。地上到處鋪着破舊的地毯,墻上挂着一塊塊顔色退盡的布片。
  桌子上、椅子上也蓋滿了破舊不堪的軟墊。滿屋的地毯、挂毯,目的顯然是想盡
  量使房間的佈置顯得華麗、舒適。
  
   “您就是……法官先生吧?……您請坐,法官先生……”
  
   法官對他仔細觀察了一番之後註意到,此人有兩副不同的面孔。他的臉不對
  稱,從半側面看,這是一個年輕人,模樣溫和,親切動人,一雙明亮清澈的藍眼
  睛和一頭黑色的頭髮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那種嫵媚,那種魅力反而叫人不舒服。
  
   但是如果從正面看就不一樣了,他的鼻子太長,而且還有點歪,嘴上有一道
  不規則的皺紋。
  
   他身上的圍裙是女式的,弗羅日先生剛到時他正忙於打掃衛生。他一邊擦手
  一邊低着頭等着法官間話,動作中帶着明顯的女人味兒。
  
   弗羅日先生看着房間裏惟一的床鋪,晾挂着的內衣內褲,以及墻上裝在黃色
  鏡框裏的照片,明白了呂卡說話的含義。
  
   雖然呂卡的提醒使他精神上有所準備,但弗羅日法官到實地一看仍然覺得這
  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您好像沒有見過您的母親?”
  
   “我也沒有見過我父親。我是個私生子,父母把我丟棄了。我先由都靈附近
  的一個農民收養,後來進了少年犯教養所……”
  
   “二十歲時您去給人當隨身男僕。您換過很多地方,後來跟着最後的主人來
  到法國。您在他傢結識了膳食主管福雷斯蒂埃……”
  
   “是這樣,法官先生。是福雷斯蒂埃照顧我……”
  
   那個福雷斯蒂埃的全身像就挂在墻上。他五十歲上下,個子很高,人很瘦,
  樣子憔悴、幹癟,皮膚慘白,兩腿軟弱無力,由於患有嚴重關節炎而行動不便。
  一頭灰白頭髮下邊的衣服也是灰色的。
  
   一周前在位於巴蒂尼奧勒街的一傢旅館裏,福雷斯蒂埃和一個上了警方名單
  的風流女子在一起時突發檐妄癥,他的瞳孔大得驚人,女人差點嚇暈過去。他一
  個小時之後便咽氣了,再也沒有恢復知覺。
  
   屍體解剖驗證是服用過量阿托品所致。死者衣袋裏除了幾封信件,還有三千
  法郎以及一個小四方盒,盒子裏還有兩片藥。藥中含有洋地黃貳,但劑量很小,
  不至於引起發病,而阿托品的含量極高。
  
   一名叫貝爾托米的妓女認識福雷斯蒂埃。她對警方說:“他在戈蒙大酒店後
  邊與我搭仙,我認識他,因為他經常到那個地方去。他給人的印象是傢住外地,
  每個月來巴黎八九天。他每次都挑選一兩名女子,手頭闊綽,出手大方。有時他
  幾天不讓我們離開,和他一起吃喝作樂。那天剛吃完飯他就從盒子裏取出三粒藥
  吞下,我當時還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想用藥刺激,以便更加興奮,想……”
  
   死者所在轄區警長打來的報告認為是自殺死亡。
  
   但是案子並沒有結柬。呂卡警長負責繼續調查。隨着調查的進展,怪事一件
  接着一件發生了。
  
   “福雷斯蒂埃,儒勒。雷蒙。剋羅德,”弗羅日先生將數份報告看完後在自
  己的記錄簿上簡單扼要地做着概述,“出生在聖阿芒。蒙特竜,中學畢業會考前
  一年因在集體宿舍鬧事被學校開除。
  
   “先在巴黎當職員,後被一位極其正統的伯爵看中,成為他的私人秘書。不
  知何故受冷落,被辭退後來到蒙特卡洛城和尼斯城任膳食主管。和菲力普結識並
  與其一起定居巴黎。二人以詐騙為生。”
  
   這樣一個傢夥所進行的詐騙絶非一般性的詐騙。福雷斯蒂埃後來被人稱為
  “波旁王朝詐騙犯”。
  
   在他身上找到的和後來在布雷阿街發現的信件都說明他的詐騙術名目繁多,
  花樣不斷翻新。
  
   他給那些失去往日權勢和風采的、已經到了髦墨之年的鄉村貴族和紳士們寫
  信,一會兒冒充波旁王朝的代言人,或受迫害的波旁王朝長係的維護者,一會兒
  自稱為鼓動傢,為失去的王朝再建豐功偉業籌集資金。
  
   他有時親自出馬上陣,騙取錢財。被他造訪的人中有些對他表示不信任,更
  多的是象徵性地給點錢,也有極少數人過於天真,完全掉入陷阱。
  
   呂卡在報告中指出:“福雷斯蒂埃堅信順勢療法,經常去位於好消息廣場的
  一傢藥店買藥,最近幾周幾乎每天都去,藥房按常規為他配製劑量很小的純阿托
  品。”
  
   菲力普摘下圍裙,披上一件外衣(這樣使他更像男扮女裝),嘴上帶着茫然
  的微笑等待法官的提問。
  
   “在你們二人的組合中,您扮演什麽角色?”
  
   “噢!我……”
  
   他回答時小心翼翼,樣子十分順從。
  
   “我做傢務,是不是?有很多傢務活兒要幹!洗衣服、燙衣服,還有其他一
  切……”
  
   審問這號人物需要做出很大努力剋製自己,否則真想給他一記耳光。
  
   “福雷斯蒂埃先生還要我寫信。有時一封信要復寫二百份……然後便是一封
  一封往上貼郵票……而他在傢的時候很少,總在外邊……他經常去外地……”
  
   “或者去戈蒙大酒店附近!”
  
   菲力普的臉抽動了幾下。弗羅日先生像是沒有察覺。
  
   “我不明白!”菲力普用他那種惱人的溫和語氣說,“這是一個謎……您看!
  這是一張來自呂孔的明信片,是在他死後兩天收到的……上邊有郵戳……是他的
  筆跡……這裏還有一封,是今天收到的……您可以去問看門人和郵遞員……”
  
   法官拿起兩張明信片。菲力普沒有說謊,郵戳是真的。
  
   如果上面的筆跡是模仿的話,那麽這位模仿專傢一定比菲力普更加小心謹慎、
  深思熟虛。
  
   “那三千法郎也是一個叫人費解的謎,”菲力普邊搖頭邊繼續說,“我們從
  來沒有過那麽多錢。您看這雙襪子,我已經縫補了二十多次……我們的晚飯衹以
  蔬菜和奶酪充饑……看門人和乳品商可以作證。我每天衹有十法郎的伙食費……
  而福雷斯蒂埃還總需要買藥吃……”
  
   “他生病了?”
  
   “他有時感到氣悶,喘不過氣來。不過我認為他是因為醫書讀得太多了。他
  服用很多毒品。”
  
   “是阿托品?”
  
   “我從來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過這個詞。他那個方盒子盛的是洋地黃紺,這我
  知道。他感到胸悶時就吃這種藥。”
  
   “他去了外地之後您也總收到明信片嗎?”
  
   “差不多每天都收到。”
  
   “他是不是經常去呂孔?”
  
   “每個月或每兩個月去一次。他在那裏有‘客戶’……”
  
   菲力普對自己使用“客戶”二字報以歉意的微笑。
  
   “收信人寫的是我,對不對?……”
  
   “他有沒有情婦?”
  
   “噢!法官先生……”
  
   弗羅日先生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他感到憋悶,實在想看看外邊,感受一下
  陽光的溫暖。
  
   “您在少管所的時候曾因精神幼稚癥接受過治療,後來又以同樣的原因接受
  管教和改造,我說得不錯吧?……”
  
   “我得過意識喪失癥……現在有時還犯,衹不過不像從前那麽頻繁……犯病
  的時候開始迷迷糊糊,然後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弗羅日先生的目光本能地回避着菲力普那雙泛紅的嘴唇露出的微笑。
  
   “福雷斯蒂埃先生不打您吧?”
  
   “不打!他是個很好的主人……(主人一詞使法官一驚)他衹是有點吝嗇…
  …您看,這些衣服就是用他的舊衣服改的,我穿的襯衣也是他穿剩下的,所以顯
  得很肥大……”
  
   “他死的那天您在幹什麽?”
  
   “他是下午四點離開傢的,走時對我說去乘開往呂孔的火車,要七八天才能
  回來。他留下幾封信要我抄寫。我先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到門房和看門人聊天。
  她睡覺後我就回來了……”
  
   “晚上您曾問過這個女人,您的瞳孔是不是在變大,她還為此嘲笑了您。您
  走了之後,她在院子裏聽到您的腳步聲。”
  
   “我是去倒垃圾。”
  
   “不錯。不過您通常是晚飯後倒垃圾,而且您很少到她的小屋裏去。”
  
   “那天突然想到她那裏聊聊……”
  
   “她睡下之後不久被貓的叫聲吵醒,於是伸出頭嚮窗外看,發現有幾衹貓爭
  食。通過路燈的微光,她看見幾衹貓爭撿的是一大塊幹酪。第二天早晨,院子裏
  發現一隻死貓,死貓的眼球凸出。”
  
   “我不知道。”
  
   “您為什麽扔掉那塊幹酪?”
  
   ¨它變質了。“
  
   “可是您習慣每天採購數量很少、衹夠一天吃的食品。福雷斯蒂埃先生的藥
  放在什麽地方?”
  
   “放在這個櫃子裏。”
  
   弗羅日先生把櫃子打開。該櫃同時也是食品櫃。裏邊有一盤未吃完的燉肉,
  一罐白糖,半盒人造奶油。
  
   櫃子的最上層放着一本顧勢療法書,還有幾個上面註明好消息大街地址的玻
  璃藥瓶。藥瓶很小,呈棕褐色。這種藥瓶衹有順勢療法藥店以及專門銷售有毒藥
  品的藥店纔使用。
  
   每個瓶子小得都能藏在手心裏。瓶裏裝的藥品品種繁多,瓶上貼着標簽,註
  明藥名。以此可以看出福雷斯蒂埃先生對於毒品的嗜好。但是裝阿托品的藥瓶—
  —據藥劑師說,至少應有二十瓶——在櫃子裏卻找不到。
  
   “您把空藥瓶都扔了?”
  
   “沒有。福雷斯蒂埃死前三天,看門人提醒我註意,她說福雷斯蒂埃先生可
  能病了,因為她每天早晨都在垃圾裏發現藥瓶。”
  
   弗羅日先生拿起了一個比其他大一些,也是惟一一個未貼標簽的藥瓶。他打
  開蓋子,用鼻子聞了聞,並且毫不猶豫地用舌尖舔了舔。結果發現裏面裝的是水!
  
   “這個瓶子是誰裝的?”
  
   “是福雷斯蒂埃先生。”
  
   “裝的都是水?”
  
   “我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往裏倒和棕褐色瓶裏的液體同等量之後就把它扔掉
  了。”
  
   “您不知道他那樣做的用意?”
  
   “不……一點也不知道。”
  
   “那塊幹酪是什麽時候買的?”
  
   “請讓我想一想……是一天晚上……我想起來了,是福雷斯蒂埃先生出發前
  一天……”
  
   弗羅日先生推開門,衹簡單地對站在院子裏的警長說了一句:“把他帶走!”
  
   他用手指了指菲力普,菲力普放聲大哭。
  
   弗羅日先生的記錄簿上的標題是:“福雷斯蒂埃案件”。
  
   菲力普的犯罪證據。在原積存阿托品藥瓶中放的完全是水。
  
   福雷斯蒂埃即使殺了同伴之後再自殺,也沒有必要導演這樣一個場景。
  
   1.菲力昔晚飯後來到看門人的屋裏,他很少去她那兒。
  
   2.他問看門人他的瞳孔是否在變大,瞳孔放大是阿托品中毒後首先出現的徵
  兆。
  
   3.他扔掉了那塊幹酪。這說明他害怕了,但並不十分肯定幹酪是否有毒。
  
   事實的回顧和重現:福雷斯蒂埃怪僻成性,淫蕩墮落,在行騙初期,喜愛並
  依戀變態的菲力普。把年輕人像奴隸一樣使喚,一旦有錢便到外邊去揮霍。
  
   菲力普嫉妒了。因此,每當福雷斯蒂埃去外地,與他一起行騙的同夥們便寄
  明信片給菲力普。二人這種極不正常的關係最終使福雷斯蒂埃感到不安。他開始
  積存阿托品。
  
   菲力普覺察到同伴的變化,開始對藥品註意觀察。
  
   福雷斯蒂埃要外出的那一天,他發現藥瓶中的液體少了。
  
   他把洋地黃紺掉進福雷斯蒂埃準備隨身帶走的那瓶液體中。這是為了報復。
  福雷斯蒂埃走後,他避免接觸傢裏剩下的食物。為了不被懷疑,他把空瓶裝上了
  水。
  
   以上便是案情的全部經過。不過,還有一點應該補充,那就是弗羅日先生一
  般用詞比較謹慎,除非萬不得已,他纔會使用“陰險兇惡”這樣一個詞彙。
  
   九、尼古拉
  
   弗羅日先生和尼古拉形成鮮明對比。前者對於一種新環境難以適應,後者則
  是位自來熟,腳一進門就像到了自己傢一樣。
  
   但是,弗羅日先生是個大人物,聲望甚高,從沒有因對新環境的不適應而出
  現窘態。他和平時一樣,從頭到腳一身黑,但不是晚禮服。
  
   比剋拉茲是傢低檔酒館,弗羅日先生過去從未到過這種地方。這是第一次突
  然進到這樣一種嘈雜吵鬧的環境。往裏邊走時,肩膀蹭到的是幾乎一絲不挂的女
  人,耳朵裏聽到的是尖銳刺耳的笑鬧,目光遇到的是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的侍應
  生。雖然如此,他卻沒有顯出一點不合時宜的地方,沒有做出任何不得體的舉動。
  
   尼古拉身着一套無尾常禮服。他雖然有點低三下四,卻仍像個上流社會的公
  子哥一樣瀟灑自如地在前邊帶路,將弗羅日領到二樓,打開一間私人會客室的門。
  
   “是這兒?”
  
   “是這兒……”
  
   尼古拉關上門,站在一旁等候。他五十歲左右,剛颳過鬍子,氣色很好,明
  目皓齒,樣子顯得相當年輕靈活。
  
   他身體開始發胖,但還稱不上是個胖子。他的為人也很樂天和隨和。
  
   尼古拉的微笑中帶着一絲優傷,像是經歷過太多的變故,對生活不再抱有更
  多的奢望。
  
   他從頭到腳乃至到指甲皆是一個十足的純種俄國人,有時還顯出一絲不易察
  覺的貴族老爺派頭。
  
   他手裏拿着一個製作精美的煙盒,猶豫不决地來回擺弄。
  
   他最後終於開口對法官說:“請原諒,先生……我不抽煙就感到十分難受,
  如果不妨礙您……”
  
   弗羅日先生衹眨巴了一下眼皮算是表示同意,然後把身子靠嚮璧爐,並隨手
  摘下頭上的圓頂禮帽,放在壁爐上。
  
   “您原來就認識上周離開巴黎的那個威廉。海內斯嗎?”
  
   “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通過下榻的那傢飯店的服務員帶給我一張
  明信片,說是一個名叫阿薩托洛夫的人希望見見我。阿薩托洛夫是我一個同胞,
  在奧剋蘭定居,我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面了。他在信中對我說,海內斯在本城
  擁有一傢輪胎製造廠。”
  
   “他一開始就對您很熱情,請您與他同桌用餐……”
  
   尼古拉一小口一小口地吐着煙圈,微微笑着說:“在餐桌上,對,很熱情。
  很像個美國百萬富翁。”
  
   “他請您陪他晚上逛巴黎。”
  
   “不錯。我們先去了音樂廳,後來進了一傢咖啡館,海內斯不滿意,大聲嚷
  嚷說那裏太凄涼。他想要的是女人,我把他帶到蒙泰涅大街的一傢酒館,在那兒
  ……”
  
   “……在那兒您把您認識的兩個妓女介紹給他。”
  
   尼古拉對弗羅日先生的說法表示異議,但卻平靜地補充說;“她們倆曾和我
  長期同住在一傢旅館,那個時候的環境遠不如現在。那時我們也是在同一傢飯館
  吃飯,我們是很好的夥伴。”
  
   “你們連續進了三傢酒吧之後又到了第四傢。海內斯一直情緒不佳。我有個
  問題,你們兩個誰付錢?”
  
   “是我!毫無疑問,逛酒吧完全是為了他。在用晚餐的時候他對我說,巴黎
  是個專門搶劫或暗殺外國人的危險城市,尤其對美國人更是如此,他不想成為被
  盜對象,把三千法郎交到我手裏……”
  
   “三千法郎是從錢夾裏取出的?”
  
   “對。他要我代他付款。”
  
   “他的錢夾裏還有錢嗎?”
  
   “肯定還有。海內斯在旅館當着我的面兌換了一千美元。”
  
   “你們乘出租車活動?”
  
   “不是。他來歐洲帶來了他的隨身僕人,為他充當臨時司機。他到巴黎後做
  的第一件事便是租了一輛‘剋萊斯勒’牌轎車,租期一個月。”
  
   “您的女伴周旋了半天之後纔交代說,您喝了很多酒,顯得十分緊張。”
  
   尼古拉不答話。
  
   “海內斯甚至還責怪了您。”
  
   “我不否認。這麽說吧……”
  
   “怎麽說?”
  
   “這很難解釋清楚。這麽說吧,我覺得他美國派頭十足。對待別人是如此,
  對我也一樣!”
  
   “是您提議到單間而不到酒館大廳用晚餐。為什麽?”
  
   “就為了我剛纔對您說的原因。如果到一傢每個人都認識我的酒館,裏邊的
  樂隊中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很可能會發生令人難堪的場面。比如有一次海內斯
  就打斷樂隊正在演奏的俄國樂麯,非要人傢演奏爵士樂……另外我還想嚮您承認,
  上桌用餐的時候,我不願遇上熟人,想盡力回避他們。”
  
   “倆個女人一到比剋拉茲酒館就進了洗手間。”
  
   “那是她們的習慣。”
  
   “單間裏衹剩下您和海內斯兩個人。恰在這時正走在樓梯上的服務員聽到玻
  璃摔碎的聲晉,還聽到有人呻吟。服務員下到走廊的時佞您正站在門口。海內斯
  試圖站起身又倒在地毯上。他頭上破了一個十公分長的口子,大量流血,後來在
  他的右手腕上也發現有傷。
  
   “您的兩個女伴從洗手間回到客廳,您慌恐不安。海內斯能夠說話了,他指
  控您襲擊他的目的是搶他的錢夾。他衣服口袋裏的錢夾不見了。”
  
   “他的錢夾也沒有在我的口袋裏,在我離開之前警察搜查過我。”
  
   “您還有什麽話要說?”
  
   “什麽話也沒有了,先生。”
  
   他不像其他大部分犯罪嫌疑人那樣稱呼“法官先生”,而是簡單地稱“先生”,
  在他的言談話語中處處顯示着俄國人的與衆不同。
  
   “您在戰前從事何種職業?”
  
   “是奧德薩駐軍某部的一名上尉。我有一小筆年薪收入,生活相當富裕。”
  
   “好幾個證人都說您經常出入黑社會圈子,說在雅爾塔溫泉療養季節,您的
  派頭完全稱得上是那處海濱療養勝地的唐吉珂德。”
  
   “我再說一遍,那時候我是個單身漢,生活很富裕。”
  
   “俄國革命勝利之後您靠什麽生活?”
  
   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又開始擺弄煙盒。
  
   “人們恐怕也己經告訴過您了,靠這兒一點那兒一點的補助津貼。我對生活
  要求很低!”
  
   尼古拉驚異地發現法官在盯着看他那身剪裁考究的無尾常禮服,和那件完美
  無缺的襯衫。他用帶有一絲責備的口吻接着說:“人們可以身穿晚禮服進入高雅
  的社交場合,但是可以不揮霍一文錢。”
  
   關於他說的這一點,弗羅日先生是清楚的。尼古拉的住所在聖熱納維埃夫山
  街,月租金為二百法郎。房間十分狹小,也不通風。
  
   他有時會三四天不出房門,一個人默默地抽煙、喝茶,至於靠吃什麽為生,
  衹有上帝知道。
  
   “在巴黎,您不但和外國人,而且和不少法國人交往。每年夏天都有人請您
  到諾曼底海濱別墅度假。每到秋季,總有這座或那座城堡的主人邀請您前去打獵。”
  
   尼古拉開始不出聲地在房間大步來回走動,他腳步輕快靈活,與他發胖的身
  子很不相稱。有時候他的樣子像個哲學家,似乎生活在嚮他微笑,他也嚮生活招
  手,嚮生活挑戰。
  
   繼而又一下子變得老態竜鐘: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肌肉鬆弛下陷、眼晴
  疲憊不堪、嘴盾發抖的老頭兒。
  
   “我沒有偷!”他突然一字一頓地說,好像不是在回答弗羅日先生的問話,
  而是在顧着自己的思路自問自答。
  
   隨後又在房間裏走了三個來回,用另一種語氣說:“況且事實上也不可能。
  客廳衹有一扇門,門口對着走廊。窗戶一直是關着的。這已經驗證過了。恐怕地
  毯下邊,傢具後邊也都搜查過了。我在走出那間屋子之前還被搜過身。”
  
   “您忘了,應海內斯自己的要求,他也被搜身了。”
  
   “這我知道!”
  
   “警方還曾想過,您是否把錢夾過手給了您的女伴或服務員。但是他們把客
  廳所有地方都檢查了一遍。”
  
   “那您怎麽認為?”
  
   “對不起!我什麽也不認為。您承認您用香檳酒瓶砸了海內斯的腦袋。您差
  點要了他的命,使他至少兩周不能出門,而且即使以後能出門恐怕還得戴假發套。”
  
   尼古拉露出了滿意的徽笑。
  
   “你們之間到庇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就算我喝多了,興奮過度,神經質吧。醉酒使我變得
  陰鬱孤僻,憤世嫉俗,結果對我本來可能是件好事的事被我弄糟了。”
  
   “他嚮您說了些什麽?”
  
   “我為什麽打他並不重要。我沒有偷他的錢夾。”
  
   “總之,您衹承認打傷了人。”
  
   “對,是這樣。”
  
   “然而海內斯正式控告您使用武力進行偷竊,甚至還想殺他。”
  
   尼古拉衹聳聳肩,沒有回答。
  
   “您過去是否經濟括據?”
  
   “從記事開始,具體說從九歲開始,我就嚮法語老師借錢。”
  
   “您和海內斯是否事先說好付給那兩個女人的錢數?”
  
   尼古拉猶豫了一下纔答道:“沒有……”
  
   “海內斯今天下午說您給他定的是每人五百法郎。”
  
   “可能吧。我補充一句,五百法郎並不多,屬正常範圍。”
  
   “這個數目您是什麽時候對他說的?”
  
   “我記不起來了。”
  
   “您會說英語嗎?”
  
   “不會。我衹會說俄語、法語和德語。”
  
   “海內斯會說其中的兩種嗎?”
  
   “不會,他衹會說法語。”
  
   “從您在酒館遇到那兩個女人到您來到這裏,這中間您和海內斯離開過她們
  嗎?”
  
   “沒有。”
  
   “如果我的報告是準確的話,她們二人並非職業妓女。至少她們沒有登記註
  册。”
  
   “您的報告不錯。其中一個曾經嫁給過一個諾爾省的企業傢。”
  
   “你們進了比剋拉茲酒吧的時候,海內斯交到您手裏的三千法郎還剩多少?”
  
   “大概還剩下一半。”
  
   “您沒有嚮他再要錢?”
  
   “沒有,先生。”
  
   又是一陣沉默,所以對從舞廳傳來的爵士樂和一陣陣狂歌熱舞聽得一清二楚。
  
   “走,我們出去吧!”弗羅日先生突然一聲令下,便朝門口走去。
  
   由於一位政壇人物的幹預,尼古拉未被拘留,暫時處於自由狀態。
  
   兩個人很快來到人行道上。雖然已有三輛出租車從他們面前開過,弗羅日先
  生卻沒有攔車。
  
   “我們不坐車,步行!……”
  
   天氣有點涼。街上空無一人。尼古拉把煙盒遞過去,弗羅日先生衹作了個拒
  絶的手勢。
  
   “毫無疑問,您的傷人罪是逃脫不了的,還有……”
  
   “還有……”
  
   雙方又都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
  
   “正式地講,僅此而已……但是就我們兩個人私下裏說……”
  
   尼古拉點點頭。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
  
   “不錯,是太無恥了……”尼古拉眼睛看着別處說。
  
   “海內斯怎樣侮辱您?”
  
   “首先是他對我的態度……他把我當作僕人對待……他使用很傷人的字眼間
  過我的生活情況後就說他是個百萬富翁……有一次我們一起喝酒,我給了服務員
  一百法郎小費(我們喝的是八百法郎一瓶的香檳)!他從人傢手裏拿回那張票子,
  遞給我,對我說:”給他一半足夠了!‘“這還不算太過分。在比剋拉茲酒吧,
  我對他說我要早點離開,並嚮他建議給陪同我們的兩個女人每人五百法郎。他竟
  然笑了起來,並說給她們每人五美元足矣。我不同意,堅持要他照我說的付。我
  當時有些激動。於是他說……”
  
   下邊的話很難說出口,尼古拉停住了。
  
   “……他說實際上是我想多要錢,甚至說那兩個女人是為了我而陪他。我打
  了他。無意識地打了他!我將那瓶還未喝完的香擯朝他頭上砸了過去。”
  
   “您低下頭朝他看。”弗羅日先生接着尼古拉的話說,“您突然想拿他的錢
  夾。您揪住了他的胳膊。您沒有別的理由揪住他,因為他己經倒在地上,而且身
  上也沒有武器……”
  
   “我氣急了,我當時的憤怒程度遠遠超過對那個錢夾的渴望。我想如果拿到
  錢夾,就把錢分給兩個女伴……”
  
   “您說的可能是事實。不過,您沒有必要那麽幹,因為海內斯根本就沒有帶
  錢夾。這個號稱怕被人偷而讓您代為付款的美國人不可能把幾萬法郎帶在身上…
  …但是您的舉動讓他誤以為是想對他進行報復……他控告您偷窈並試圖殺人……
  這樣就使案子的性質變了……”
  
   弗羅日先生說完,用很快的動作對尼古拉揮了一下帽子施禮算作告別,登上
  一輛汽車走了,留下尼古拉一個人睏惑不解地站在人行道上。
  
   清晨三點,法宮在自己的記事簿上寫道:1.尼古拉沒有偷海內斯的錢夾,當
  時海內斯就在屋裏,又沒有失去知覺,在這種倩況下,尼古拉不可能把錢夾藏起
  來。因而可以斷定,錢夾根本不存在。因此海內斯知道自己在說謊。
  
   但是,尼古拉如果不承認搜過同伴的身,就無法證明錢夾不存在。
  
   2.加果尼古拉攻打同伴的目的是為了要他的錢夾,他可以選一件聲響不大的
  武器,比加一根壁爐柴火棍什麽的,而不是玻璃酒瓶。他是一時氣憤激動而傷人。
  鑒於二人之間的關係,尼古拉如果不受侮辱就不可能動手打人。
  
   3.審訊中尼古拉衹說過一次謊。他首先否認問題的癥結在於付給兩個女人的
  報酬。後來又承認了,衹是沒有說明對報酬的討價還價發生在何地。然而,僅僅
  在比剋拉茲酒店客廳時纔衹有他們二人在一起。
  
   結論。在討論兩個女人的報酬時尼古拉受到侮辱;打人;試圖搶錢。
  
   弗羅日先生寫完後便上床睡覺了。
  
   十、蒂麥爾芒夫婦
  
   案情事實混亂不堪,證據似是而非或相互矛盾,確定部分與未確定部分界限
  不明,鑒於此,弗羅日先生衹得采用傳統方式就已掌握的基本情況作一客觀概述。
  
   以下便是法官在自己辦公室對蒂麥爾芒夫婦審問前掌握的概況。
  
   二月三日,波維爾馬戲團分期分批從布魯塞爾來到上馬恩省的諾讓市。他們
  在巴黎廣場搭起帳篷。一部分藝人住在帶篷的馬車裏,另一部分人住進岡貝捲旅
  社(註:三等旅館,夜間鎖門,但房客可以從裏面開們,進旅館需先接門鈴,然
  後對着一小窗口報出自己的房間號碼。)
  
   同為自行車雜技表演藝人的蒂麥爾芒夫婦和他們的外甥女愛妮分別住在四樓
  的十互號和十六號房間。他們在五個月前加入波維爾馬戲團。三人在南美巡回演
  出失敗,在安特衛普遇到波維爾馬戲團後入夥該團。
  
   雅剋。利埃布,三十二歲,獨身,手技藝人,和波維爾馬戲團鑒了一個月的
  演出合同,住在三樓的六號房間。
  
   在此演出期限直到二月十七號。雅剋。利埃布長得很漂亮,他嚮團裏大部分
  女人特別是愛妮大獻殷勤。
  
   十八號是休息日,沒有演出活動。馬戲團應在十九日出發前住拉瓦勒納城。
  人們看到雅剋。利埃布和愛妮在這天八點登上開住巴黎的有軌電車,他們沒有攜
  帶行李,愛妮對人說他們去影浣看電影。
  
   午夜十二點半,旅店守門粟聽到有人喊出房間號六號,他拉繩開了們。看門
  人幾乎可以肯定從聲音聽出是利埃布。但是他對利埃布並不熟悉,所以不敢肯定
  叫門的人就是他。
  
   他也不敢肯定進來的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那一晚蒂麥爾芒夫婦去了一蒙諾讓市的咖啡館,十點回到旅館。
  
   凌晨三點,守門人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出門的腳步聲。
  
   他覺得出門的是好幾個人。
  
   後來我一夜再未給人開門。早晨八點蒂麥爾芒夫婦吵吵嚷嚷地說他們的外甥
  女逃跑了,說她自從頭天晚上七點開始就再也沒有露面。她十六號房間的床鋪未
  動,而行李不見了。
  
   蒂麥爾芒夫婦指控雅剋。利埃布。他們敲打他的房門,沒有應答。利埃布失
  蹤了,他的行李也不見了。
  
   “人們對發生的這一事件不以為然,並且予以諷刺、奚落。馬戲團離開諾讓。
  十丸號到達拉瓦勒納市。利埃布的節目被替代。因為少了愛妮,蒂麥爾芒夫婦也
  縮短了自己的節目,井在同業公會報紙上登廣告,招聘新的女合作夥伴。
  
   二月二十三號,“兄弟號”駁船在諾讓橋上潛一百米處停泊靠岸,結果觸到
  河床,然而該船的吃水深度低於正常的吃水深度。船員用篙鈞測量時遭到了障礙,
  於是通知船閘看守員。人們再次探測,從河底打撈出一件行李箱,上邊寫著“J.L
  ”,即雅剋。利埃布姓名的第一個字母。
  
   打開箱子,發現裏邊裝的是雅剋。利埃布的屍體。殺人犯不得不把他身軀彎
  着纔裝了進去。幾張紙幣(三張面值一百法郎的,五張十法郎的)漂浮在屍體旁,
  死者口袋裏的錢包原封未動。
  
   屍體解剖說明,雅剋。利埃布是扼勒致死。死亡時間大約是十八號。
  
   箱子發現的地方距岡貝塔旅館九百米。箱子和屍體晾幹之後的重量為二百八
  十八磅。
  
   沒有找到愛妮。她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二十五號,愛妮一直蹤影皆無。
  
   波維爾馬戲團的藝人們一致認為殺人兇手是蒂麥爾芒夫婦,但沒有證據。他
  們夫婦的聲譽一直欠佳,二人所到之處,總會有人丟點什麽東西,例加小物件、
  鈔票夾、小錢包之類,但他們二人從未被當場捉住過。
  
   弗羅日先生面前站着一個五十二歲的男子和一個四十八歲的女人。
  
   弗朗茲。蒂麥爾芒出生在荷蘭北部的沃爾根。但是他的大部分青年時代是在
  比利時度過的。二十歲時在德國一個很大的馬戲團中負責照顧喂養馬匹。三十歲
  時娶了表演平衡技巧的雜技藝人塞麗娜。萬德文為妻。
  
   塞麗娜的姐姐死後留下一女孩,由她收養。小姑娘被他們夫婦二人帶着走遍
  了歐洲。
  
   有了愛妮之後,蒂麥爾芒夫婦不久便編排出一個三人車技節目,但觀衆對這
  一節目反應平平。然而,他們三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靠演藝為生。
  
   他們從一個雜技團到另一個雜技團,在各種民間節日或集會上表演,有時也
  到地方上的雜要歌舞劇場獻藝。
  
   弗朗茲長着兩條短腿。他從頭到腳,全身上下呈現出的都是僵硬的肌肉塊,
  他的肌膚僵硬,綫條僵硬,就連面部表情都是一成不變,冷酷而僵硬。
  
   弗羅日先生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張弗朗茲正在表演的照片,他的樣子一半是雜
  技演員,一半是小醜。
  
   在這張照片上還有塞麗娜。蒂麥爾芒的形象,她站在騎着自行車的丈夫肩上。
  
   “總之,蒂麥爾芒先生,”弗羅日先生眼睛看着別處,一字一頓地對他說,
  “您的同一個節目演了十多年,卻沒有獲得任何成就。”
  
   蒂麥爾芒太太的胸脯鼓了起來。她要說話,但法官未等她開口便接着說道:
  “在波維爾馬戲團和以前在其他雜技團一樣,按照合同規定,你們整個晚會還得
  飾演小醜角色,在幕間休息時,醜角們得全體出場,活躍氣氛。除此之外,蒂麥
  爾芒太太還兼職馬戲團的服裝員,為本團女演員上裝……”
  
   蒂麥爾芒不說話。他那雙陰沉灰暗的眼珠放射出冷酷的令人討厭的兇光。
  
   “另外,有時還因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你們的節目經常被取消。在諾讓市,
  觀衆還嚮你們喝倒彩……”
  
   蒂麥爾芒太太張着嘴,開始騷動不安,她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指手劃腳。
  
   “你們的演出報酬在全團是最低的。你們逢人便說,見人就訴苦,你們己經
  抱怨了十年……”
  
   蒂麥爾芒斜眼盯着法官,雙耳下的頜骨更加突出。
  
   “不用說,你們還有小偷小摸行為,經常偷點同伴的東西。”
  
   “這不是真的!他們想毀壞我們的名聲……他們要……”
  
   蒂麥爾芒太太突然站起來,極力為自己辯解。
  
   “請您坐下,夫人。您衹能回答我的提間。如果我瞭解的情況屬實的話,你
  們表演的最後一個節目是騎自行車繞場一周,這個節目由您丈夫完成,您騎在他
  的肩上,您外甥女再站直在您的肩上……”
  
   “對……而且我們是惟一能……”
  
   “愛妮現年二十二歲,對不對?”
  
   “您說得不對,她已經過了二十二歲!”蒂麥爾芒太太糾正弗羅日先生的說
  法。
  
   “好吧。毫無疑問,在你們的默許下,她有不少情人。”
  
   男的一直不說話,女的生氣了。
  
   “如果她是個輕挑的女人,我們又能怎麽樣呢?”
  
   “她十八號和利埃布一起去巴黎一事,你們知道嗎?”
  
   “我們猜到了……”
  
   “她走的時候你們看到了。她沒有帶行李,因此,她夜裏回到旅館。你們住
  在她隔壁,竟然什麽也沒有聽見。”
  
   “什麽也沒有聽見……不過……”
  
   蒂麥爾芒太大似乎害怕自己的丈夫開口說話。她總是搶着回答法官的問題。
  
   “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有哪些行李?”
  
   “首先是我們的自行車和其他裝置,這些東西裝在貨車裏,隨團一起運走。
  另外我們還有一個柳條箱,一隻黑木箱,裏邊裝的是衣服和其他用品。最後是兩
  個手提箱,愛妮一個,我們一個。”
  
   “柳條箱和木箱當時在你們的房間裏嗎?”
  
   “對!”
  
   “您外甥女的手提箱在她的房裏?”
  
   “是這樣……她把它帶走了……”
  
   “都帶走了……演出服除外,演出服在團裏……”
  
   “十五號房和十六號房之間有一扇門,兩個房間是相通的吧?”
  
   “對……我們兩個房間互用……因為我們自己在房間裏做飯,為的是省點錢
  ……”
  
   “在利埃布加入波維爾團之前,你們認識他嗎?”
  
   “不認識!他說他是直接從英國來的,而我們從來沒有到英國演出過。”
  
   “他說他要娶愛妮嗎?”
  
   “他?娶愛妮?哦!……他是個色鬼……所有的女人都是他追逐的對象……”
  
   “他在團裏的報酬最高,是不是?”
  
   “好像是。這恰恰說明並非有技能纔……”
  
   “你們應該於十九日清晨離開岡貝塔旅館。當時你們的行李準備好了嗎?”
  
   “準備停當了。我們十八號下午就把行李打好了……”
  
   “因為一早有人去取行李。是這樣……”
  
   在聽審過程中蒂麥爾芒一直努力思考,以致臉憋得通紅。
  
   “在愛妮和利埃布一起去巴黎之前,你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穿
  的是什麽大衣?是鼕天穿的大衣嗎?……”
  
   “不是!那天很暖和……兩周以來她一直穿着那套定做的緑色套裙……因為
  她賣俏,喜歡打扮……她在穿着上花的錢比我們兩個人加在一起還要多,目的是
  ……”
  
   “她的鼕大衣是什麽樣的?”
  
   “是褐色裘皮……大衣下角燒過……不過看不太出來……”
  
   “您可以拿給我看看嗎?”
  
   “她帶走了,我怎能拿給您看呢?……”
  
   “您說得不錯!……你們房間的窗戶是不是朝嚮巴黎廣場?”
  
   “是……”
  
   “您難道確實不能為我提供點她的什麽東西,比如一件衣服、內衣、床單或
  者鞋於之類……她一共有幾雙鞋?”
  
   “三雙……可是,我們這裏衹剩下她的演出服……她的演出服和我們的在一
  起,都在波維爾團的行李車裏……”
  
   “您不知道愛妮去的是哪傢影院?”
  
   “我們怎麽知道?”
  
   “當然,你們從來沒有進過利埃布的房間,你們也不可能告訴我,他的箱子
  放在什麽地方?”
  
   “不能……”
  
   “你們的箱子放在床頭?……”
  
   “一個放在床頭,另一個放在墻角處……”
  
   “柳條箱裏放的是日用品?”
  
   “對!已用繩子捆好了……”
  
   “愛妮小姐會遊泳嗎?”
  
   “會一點兒……”
  
   “你們還有其他親人嗎?”
  
   “我丈夫有個堂兄弟……不過我們不常見面……衹是偶爾相互寄張明信片。”
  
   “他也是藝人?”
  
   “不是,他是個農夫,在瓦爾思鎮,離瓦爾根城不遠……”
  
   “案發的時候,你們是否需要錢?”
  
   “要錢於什麽?我們剛剛領了一周的酬勞。況且我們幾乎不花錢……”
  
   “十九號你們身上衹有七十五法郎……”
  
   “這正說明我們是無辜的!殺人總要有目的……”
  
   蒂麥爾芒太太活躍起來。她不無自豪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樣子像是在說:
  “你看,怎麽樣!……關鍵在於懂得如何回答問題……”
  
   弗羅日的最後一個問題也未能將她問住,使她啞口無言。
  
   “您在窗前站了多長時間?”
  
   弗羅日先生合上文件夾。
  
   弗羅日先生看都不看犯罪嫌疑人,像背誦課文一樣說道:“作為馬戲團和雜
  要歌舞廳藝人,用行話來說,你們從一開始所扮演的就不是重要角色。如果沒有
  你們的外甥女,恐怕你們的節目就堅持不下去。你們還有詐騙偷竊行為。
  
   “十八號那天,你們的外甥女和利埃布外出,那天利埃布剛領到一筆數目不
  小的報酬。而你們兩個人領到的錢卻不多。你們肯定利埃布不可能在半夜十二點
  之前回旅館。你們潛入他的房間,偷了三百法郎。
  
   “愛妮和情人回來了。利埃布回到自己的房裏後發現錢被竊,懷疑是你們所
  為,隨即出現在你們的房裏,想用自己的拳頭討回公道。
  
   “您,蒂麥爾芒,您嚇壞了,嚮他撲了過去,扼住他的喉嚨,您可能並不想
  殺死他?可他還是被您掐死了。你們三人被死屍嚇得渾身發抖。你們鴉雀無聲地
  把屍體搬到樓下,把他裝進箱子裏,並同時把偷的錢放了回去,以便讓人不會想
  到因為他已被偷……從而也就不會想到是你們幹的,然後把他投入馬思河。
  
   “與此同時,愛妮消失了,到荷蘭某地隱藏了起來,目的是為了給人造成被
  拐走的假相。
  
   “而您,蒂麥爾芒太太,您的任務是站在窗前觀察動靜,待您丈夫回來之後
  趕緊到樓下給他開門。”
  
   這時,夫婦二人吵了起來。丈夫用荷蘭話大聲痛駡自己的女人。女人則用兩
  種語言尖聲叫駡自己的男人。在他們二人爭吵的時候,弗羅日先生在自己的記事
  簿上寫道:證據:蒂麥爾芒夫婦自稱沒有再見到愛妮,但她帶走了她所有的東西,
  其中包括那件很厚的裘皮大衣和幾雙鞋,還有她自己的手提箱。而他們共同的行
  李於出發前一天就已經封好、相好。
  
   也就是說,愛妮不得不叫姨夫和姨媽把捆好的行李重新打開,以便取出自己
  的東西。
  
   他們對此予以否認。因此,他們一定有重要原因聲稱對愛妮的自願出走並不
  知曉。
  
   推斷:殺人犯不可能是一個人,因為兇手要進門,必須有另一個人從裏邊為
  其開門。蒂麥爾芒夫婦房間窗戶朝嚮巴黎廣場。
  
   騎自行車能在肩上撐住兩個女人的蒂麥爾芒定能扛動一個一百多公斤的大箱。
  
   利埃布先遭偷竊,裝屍體的箱裏散落的紙幣可以作證。他們殺人後又將所偷
  的錢放回原處,以避免偷盜爆疑。而蒂麥爾芒夫婦是憤偷,常做些偷偷模摸之事。
  
   蒂麥爾芒夫婦剛剛領了一周的酬金,但是在案發後的第二天僅剩七十五法郎,
  因為把其餘的錢給了愛妮做路費。
  
   弗羅日先生在其記事簿的空白處用紅筆寫下這樣幾個字:“因嚇暈了頭而犯
  罪”。
  
   果不其然,因蒂麥爾芒裝瘋賣傻,難以定他死罪,他因此保住了自己的腦袋。
  
   十一、勒帕沙
  
   “我很原承認,親愛的先生。您是一位聰明、前途無量的法官……”
  
   僅從對這位表情冷若冰霜、頭髮花白、年齡完全是個老人的弗羅日先生說的
  這句恭維話便可看出,這位恭維法官的人有多麽滑稽,多麽可笑。
  
   然而,犯罪嫌疑人一邊用那雙被金銀珠寶飾物壓得幾乎擡不起來的手做着小
  動作,一邊繼續說:“……不過如果您也能承認我和您同樣聰明,我將會感到非
  常榮幸……我已經周遊世界四十年,到過各國的首都。就算我有罪,難道我會從
  此開始被您的提問難住,在您的面前栽跟頭,掉進您設下的圈套?”
  
   他眼睛盯着手上那枚鑲嵌着黑寶石的戒指,繼續放肆無禮地往下說:“但您
  要相信,我沒有殺人!我提醒您註意,我的律師為我提供了你們警方在這方面的
  統計數字。一百個妓女中九十九個人的揭發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他沒有絲毫的激動和慌亂,也沒有忐忑不安和害怕的表情。他的鎮定自若,
  沒有任何表演痕跡。
  
   不錯,這個還是自由身的疑犯剛剛乘一輛豪華轎車從大飯店來到法官的辦公
  室,到來之前見過律師。他的律師是巴黎律師團的三大知名律師之一。
  
   幾名對他進行指控的妓女都叫他勒賠沙。他的真實姓名叫埃內斯科,後邊還
  跟着一大串難以發音的字。他出生於伊斯坦布爾,但是,此人到底屬於哪國人很
  難確定,因為他在許多國傢都住過。就以目前為例,如果說他來巴黎住上三個月
  的話,那麽人們也可在開羅、君士坦丁堡、印度,甚至遠東經常看到他的身影。
  
   他繼承了他父親留下的一大筆遺産,非常富有。他父親戰前是小亞細亞一帶
  最大的富商之一。
  
   他個子很高,很壯,開始發胖。他的皮膚白得讓女人羨慕,一頭精心梳理的
  自然鬃發又黑又亮。
  
   他身上穿着剪裁合體、質地考究的服裝,手上和脖子上戴着高檔珠寶。一口
  牙齒整齊、潔白,指甲、眉毛經過加工,整個人從裏到外修飾得十分到位,無可
  挑剔,就連西方人都自嘆弗如。
  
   他還渾身散發着香水味!他所有的一切,他的煙盒,他的內衣,他那個時不
  時從口袋裏取出來翻看一下的記事簿,他的每一件小東西都與衆不同,令人稱奇。
  
   為了搜集對他的指控材料,弗羅日先生用了一周的時間詢問了數名妓女,確
  切地說和九個高級妓女進行了接觸。九名妓女的活動場所都集中在位於嘉布遺會
  修士大街的一傢規模很大的咖啡館。
  
   其中一名妓女在民事警察面前公開表示對勒帕沙的不滿,這纔引起司法警察
  過問此案。
  
   總之,九名妓女無一例外地被勒帕沙帶到過他下榻的大飯店。她們異口同聲,
  都說曾或多或少受到過勒帕沙的性虐待。
  
   弗羅日整理出了一份很長的對勒帕沙的指控材料,其中一條罪狀是九名妓女
  一致抱怨說勒帕沙用燃燒的煙頭炙燒她們的皮膚,以欣賞她們因疼痛而戰慄為樂
  趣。
  
   其中幾個妓女被他這種變態的惡作劇激怒了。於是他趕緊給錢,試圖用金錢
  堵住她們的嘴,叫她們不要聲張。其他幾個妓女沒有反抗,默默地忍受了。後來
  勒帕沙的行為越來越肆無忌憚,越來越荒誕,她們便開口說話了。
  
   “他是一隻貓!……”她們這樣評價他,“他對你甜言蜜語,奉承討好,對
  你微笑。可是突然他的眼睛會冒出一種邪光。他繼續對你微笑,但樣子變得十分
  嚇人。在這個時候你衹要作出一點使他不高興的舉動,他便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
  事實如下:六月六日這一天,一個名叫瑪麗雅。勒貝斯剋,而在巴黎林蔭大道一
  帶被人簡稱”米阿“的窈窕、漂亮的金發女郎正坐在街頭攬客。她年方二十二歲,
  曾經嫁過裏昂的一名牙科醫生,不久前棄良從娼。她一邊和女伴們聊天,一邊用
  眼睛的餘光膘着在一傢咖啡館露天方桌上人坐的勒帕沙。她是第一次看見這個斯
  坦布爾人。同伴們嚮她小聲介紹他的情況。她笑了起來。
  
   “你們都是一群笨蛋,看我的!我能玩轉這個傢夥,我叫他幹什麽他就得幹
  什麽,他會乖乖地聽我的……”
  
   “你也會怕他的,他會突然把你……”
  
   瑪麗雅。勒貝斯剋站起身,將絲織外套圍在髖部,從勒帕沙身邊走過時故意
  蹭他一下,然後在他身邊的一張桌前坐下來。一刻鐘之後,她就和他一起進入大
  飯店。晚上沒有見到她。到第二天還是未見她露面。她的一個女伴到科蘭庫爾街
  她的住處打聽消息。那兒的人說她沒有回去。
  
   大飯店的守衛也不十分清楚地說:“下午五點正是人們用茶點的時刻,大廳
  裏人很多,我什麽也沒有發現。但是七點的時候我看到埃內斯科一個人出去了。
  他出去不到半個小時就和一位先生一起回到飯店,那位先生在樓上呆了一個鐘頭。”
  
   “他又和來訪者一起出去了嗎?”
  
   “沒有……”
  
   “以後呢?……”
  
   “以後我沒有再見到他。不過飯店一位服務員說看到他手輓着一個姑娘出門
  後上了一輛出租車。”
  
   那位服務員的話很幹脆:“她還活着嗎?”
  
   “當然!沒有人架着她,她自己走路……”
  
   日曆上的日期這天是六月二十六號。警方整整找了三個星期,沒有發現一具
  屍體符合瑪麗雅。勒貝斯剋的體貌特徵,也沒有再看到過與埃內斯科一起進飯店
  的來訪者。
  
   “我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埃內斯科說,“我是在一傢酒館遇到他的。
  來有時在雞尾酒會上看到過他。我請他到大飯店我的房間抽哈瓦那雪茄。”
  
   “他去的時候米阿一直在您的房間?……”
  
   “對……她有點纍……在沙發上休息了一兩個鐘頭……她可能是喝多了……”
  
   “是飯店服務員上的酒?”
  
   “不是!我的房間裏從來沒有斷過甜燒酒……”
  
   他回答提問時的態度傲慢,嘴上帶着一絲微笑,手來回擺弄着戒指。
  
   “您自己有輛豪華轎車,和瑪麗雅。勒貝斯剋出飯店為什麽要乘出租車呢?”
  
   “這是常有的事。要自己的車還得給車庫打電話……”
  
   “您聲稱把她送到剋利什廣場,也就是說您讓她在離她住地二百米的地方下
  車。您為什麽不把她送到傢門口呢?”
  
   他露出了一絲可憐的微笑。
  
   “您忘了我什麽也不欠她的……她衹是個妓女……難道不是嗎?”
  
   “出租車司機再也沒有找到……”
  
   “這恰好說明他沒有運送屍體。否則……”
  
   “那九名證人對您的不滿是事實。對此恐怕您不否認吧?”
  
   他的笑聲變很尖刻、刺耳,其表情中帶有某種既狡頡又絶頂聰明的東西。他
  用響亮的嗓音說:“您看,親愛的先生……”
  
   那意思像是說:“這些花樣有何使您擔心的呢?”
  
   他馬上接着說:“您沒有多少證據幫您指控我殺了人,難道不是嗎?沒有屍
  體!我能把屍體弄到哪兒去呢?更何況殺人現場不在一幢孤零零的別墅,不在一
  座私宅,也不在一套普通的公寓,而是在巴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
  
   “您可以把她拉到什麽地方之後再殺她……”
  
   “為什麽?……您要不要來支雪茄?”
  
   “不,謝謝……”
  
   他以矯揉造作、故作風雅的動作給自己點燃了一支。可以看出,他手上的戒
  指刻着花押字。他將頭往後一揚,開始悠然自得地欣賞吐出的煙圈,弗羅日先生
  用他那雙和其談判對象一樣蒼白、一樣沒有血色的手翻閱着面前的材料。衹可惜
  法官的手遠不如被告那雙手豐滿。法官的手幹癟,而且上面還布滿了老人斑。
  
   檢察官事先告訴他,這將是最後一次審訊。如果問不出具體結果,那就衹好
  結案了。
  
   “您帶進大飯店的那位朋友,是在哪傢灑吧遇到的?”
  
   “在馬德萊娜教堂附近……那傢酒館的名字好像是什麽水晶酒吧……”
  
   “那一晚附近的哪傢酒館都沒有見到您的身影。等等……這位朋友是不是風
  度翩翩?”
  
   “當然……我看不出這和案子有什麽……”
  
   “他是法國人嗎?”
  
   “我想是……”
  
   “您是否吸食嗎啡成癮?”
  
   “絶對不是。我的確有某些不良嗜好,這您也清楚,但是吸食嗎啡絶對不在
  我的惡習之列……”
  
   “那麽在您房間裏發現的那支五公分見方、有裂紋而沒有針頭的玻璃註射器,
  您該作何解釋?”
  
   “是在我房間裏找到的?”
  
   “在字紙簍裏……。”
  
   “我不知道……除非是那個米阿……想起來了,我好像在她的大腿上看到有
  發青的斑點……等找到她之後問問她不就清楚了……”
  
   “註射器沒有用過。可能是在沸水中浸泡消毒的時候爆裂了。”
  
   “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調查說明您經常出入一些聲譽不錯的圈子。”
  
   埃內斯科頗帶諷刺意味地躬身施禮。
  
   “在您的人際關係中,沒有發現一個人有污點。”
  
   犯罪嫌疑人又做了個同樣的動作。他的頭髮和衣服散發出的令人惡心的香水
  味和雪茄氣味混合在一起,越發使弗羅日先生難以忍受。
  
   法官用象牙裁紙刀輕輕地敲打着辦公桌,聲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六月六日以及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您沒有給人開出一張支票。您的習慣是每周
  必去一趟銀行,提取零用錢。如果我哪一點說得不對,您可以隨時打斷我。然而,
  在瑪麗雅。勒貝斯剋失蹤的那一周,您和往常一樣去了銀行,取的錢數和從前一
  樣。”
  
   “您想說什麽,是不是想說明那一周我沒有特別大的開銷?……”
  
   “對!我想說的是那周您沒有特別的花銷和支出。每天衹消費四五百法郎,
  這對您來說是微不足道的……”
  
   “您可能為我着急。我謝謝您!我們可以做個假設,我殺了米阿,然後,比
  方說,在我那位來訪者的幫助下把屍體弄走,因此我必須付給這位同謀一筆錢,
  還得付給出租車司機錢。而找人幹這種事,需付費用的數目是相當可觀的。”
  
   “您沒有失掉一件珠寶,這一點是肯定的。”
  
   “我再次對您表示感謝……請您繼續為我辯護……”
  
   他顯得既從容又瀟灑,擺出一副高等貴族、外國闊佬一般盛氣凌人的派頭。
  
   “好了,讓我們別談這些了,親愛的先生!如果您肯相信我,今天晚上我們
  一起用頓美餐,然後……”
  
   “十分遺憾……這是對您的逮捕證……”
  
   埃內斯科以為法官是一種計謀,一種詭詐。他開始冷笑,可是緊接着他的臉
  色變了。他齜牙咧嘴地問道:“您認為……?”
  
   他講話時的那種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的聲調不見了。
  
   “難道您想指控我謀害了一個妓女?”
  
   “不!”
  
   “那是為什麽?……您以什麽罪名逮捕我?……我犯了什麽罪?”
  
   “您清楚您犯的是什麽罪……”
  
   “您會放了我的。”
  
   “恐怕不可能!”
  
   “我要給我的律師打電話,他會辦好一切的!”
  
   勒帕沙能夠做到一會兒變一個樣。他又開始甜言蜜語,討好法官,衹是目光
  中有那麽一種既嚴肅又贊賞的東西在閃現。
  
   “我仍然保留對您的邀請,我們共進晚餐,前提是您必須告訴我,您是如何
  發現真相的……”
  
   “我會說明的……共進晚餐不可能!……請您打開窗戶……您的雪茄茄味叫
  我受不了……”
  
   埃內斯科照辦了。
  
   “您沒有殺害瑪麗雅。勒貝斯剋,首先我用抽象推理法,即幾何推理法說給
  您聽:”一、如果您已經殺了她,尤其是在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環境下把人殺死,
  那麽六月六號到二十六號,您完全有時間逃述離法國,在法國沒有任何要事使您
  脫不開身。
  
   “二、衹有那個人是您的同謀,您纔會把他帶到您的房間。
  
   “三、您和巴黎的不三不四之流沒有交往,因此不可能在半個小時內找到一
  個能幫您幹殺人勾當的人選。您那位風度翩翩的來訪者更不可能,出入大飯店這
  種場合的人都被視為紳士。
  
   “四、如果是這種人幫您殺人,那要價一定很高,而且要現金。可是您既沒
  有開出支票、沒有付現金,也沒有給珠寶。
  
   “五、如果您想從飯店裏弄走一個死人,又必須做出她還活着的樣子,那就
  需要兩個人一起行動,一人架着死人一支胳膊。
  
   “因此可以斷定,瑪麗雅。勒貝斯剋是活着離開大飯店的。她隨您出門完全
  是出於自願。”
  
   “那麽您是否能告訴我,在巴黎這樣一個繁華地段,我怎麽可以隨時找到一
  個能夠幫助我,而且也不開口說話,為我保守秘密的人呢?”
  
   “一個醫生!醫生的職責是必須保守職業秘密。那個玻璃註射器——註射器
  上沒有針頭,針頭和藥箱一起帶走了——證明他到過您的房間。您知道,一個經
  常使用鍍鎳註射器,比如註射嗎啡的人經常使用的是衹有一立方釐米的註射器。
  
   “他幫您治療被您緻傷的瑪麗雅。勒貝斯剋,但他沒有幫您把她運走。您衹
  好自己幹。”
  
   弗羅日先生看了一眼面前的材料。
  
   “我來概括一下:米阿抱着首先把您刺激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然後再見機行
  事的目的隨您進了大飯店。鑒於您從前對妓女們的所作所為,您用了同樣的手段
  虐待她,問題是您不想再有妓女對您進行指控。您不知道她的朋友們知道她在您
  這裏,她們會把事情捅出去。您去找醫生。您答應給您的受害人一大筆錢。您將
  她送到一傢私人診所,也可能送到別的什麽地方,直到她痊您。我有充分理由斷
  定,她被送到了一傢私人診所,就是到飯店來的那個醫生的診所。因為您當時並
  未付給他出診費,因此您後來肯定見過他。如果說您一直不把實情說出來的話,
  那是因為您自認為沒有真憑實據對您進行指控。而妓女們身上明顯的傷痕完全可
  以把您送上輕罪法庭。不錯,瑪麗雅。勒貝斯剋不會再對您提起訴訟,她也不會
  對其他妓女施加影響,讓她們控告您……”
  
   弗羅日先生為自己在記事簿上做了如下記錄:證據:是那支埃內斯科一直聲
  稱不知道的註射器。
  
   他原本準備用來給米阿註射的,後因註射器不一樣無法註射,衹好作罷。隨
  後來了一名醫生。瑪麗雅。勒貝斯剋無論是受傷還是生病,醫生不予公開,並將
  保守秘密。
  
   推斷:沒有付款。出租車司機未到警察局報案,因為他開車拉客屬正常業務,
  而且是把病人送進一傢人所共知的診所。六月六號之後埃內斯科沒有離開巴黎。
  在有女客在場的情況下來一位陌生來訪者,這種解釋不合情理。
  
   案子結了。瑪麗雅。勒貝斯剋得到十萬法郎的補償,在蒙特馬高地開了一傢
  小裁縫鋪。
  
   她肯定采取了某些措施,因為沒有人知道她身上什麽地方受過傷。
  
   十二、奧托。姆雷
  
   弗羅日先生對犯罪嫌疑人讀的來自德國埃姆登市警方報告是這樣的:“奧托。
  姆雷,一八八九年出生於威廉港一個小職員家庭。十六歲開始為埃姆登一名牙醫
  當助手。兵役期滿後娶了比他年長十歲、名叫法爾康的女子為妻。他在埃姆登擁
  有一套舒適的公寓。他發明了一種能製作假牙齒的水泥材料並申請了多項專利之
  後,與妻子和一名女僕一起共同製作水泥假牙。
  
   “他在戰爭爆發時已擁有四五項專利,其中一項是自動調節的註射器。後來
  他應徵上了前綫。一九一五年任職於科隆一傢醫院。
  
   “一九一九年因着少校軍服在漢堡被捕。離婚後娶了原歌舞廳舞女埃蓮娜。
  什拉姆為妻,”回到埃姆登後藉了債,試圖重整旗鼓,重操舊業。
  
   “一九二八年倒閉。和妻子一起住進一傢收容所。似乎沒有生活來源。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七日申請護照獨自一人前往巴黎。”
  
   巴黎警方偵緝隊送來的報告也不無特色:“奧托。姆雷於一九二九年十一月
  七日下榻於三角洲廣場的三角洲旅館,自稱工程師。他總是身着一件破舊的皮襖,
  第一周按期付了房費。第二周讓旅館老闆等了三天,並宣佈說要成交一筆大買賣。
  
   “嚮樓層服務員打聽有關在巴黎非法交易可卡因之事。十一月十六日,在蒙
  特馬高地一傢酒吧試圖兜售十剋可卡因。酒吧的侍者怕他是警方耳目,加以拒絶。
  
   “三天後姆雷又來到這傢酒吧,試圖低價銷售毒品。買賣沒有做成。
  
   “造訪定居在法國的兩三個德國人,其中一個是牙科醫生,嚮他們介紹一項
  新專利,試圖騙取巨款。遭拒絶。
  
   “後來又對其中一位拜訪了五次,嚮他藉了二百法郎。
  
   “試圖到一傢大型飯店任口語翻譯。房租一拖再拖。旅店老闆認為他有時整
  天無錢吃飯。
  
   “他每周到奧特級爾街兩三次,那裏住着他一個威廉港時的老同學,名叫海
  爾莫特‘卡爾。卡爾擁有一個小店鋪,專營小商品,諸如鉛筆盒、廉價自來水筆、
  硬橡膠之類的小玩意兒,象牙和琥珀仿製品等……
  
   “海爾莫特。卡爾,一九一一年加入法國國籍,現年五十歲,孤身一人。他
  在奧特維爾街的住所分成兩部分:前面一部分做店鋪,後面是狹窄的住處。
  
   “卡爾在附近一傢飯館就餐。他雇傭的夥計下午六點下班離店。當晚上店鋪
  的百葉窗落下之後,經常一人留下結算一天的賬目。
  
   “儘管店鋪看上去規模不大,店鋪主人的生活也很簡樸,但對其賬簿查閱結
  果發現,卡爾的生意十分興隆。
  
   “店鋪雇員是法國人。他曾多次聽到奧托。姆雷堅持嚮卡爾借錢。有一天甚
  至毛遂自薦,要為卡爾當搬運工,或者到外地為其進貨。在姆雷的舊皮襖裏發現
  的沙子衹能來自圖爾內爾碼頭,那一帶自十一月二十六日起每天有一隻駁船卸沙
  子。”
  
   姆雷個子很高,剃光頭,眉毛又濃又亂,目光冷峻。他並不肥胖,但從其身
  上那種顯得過於肥大的衣服看來,他肯定最近瘦了許多。
  
   他的臉颳得不幹淨,臉色發灰。身上穿的還是那件舊皮襖,裏邊套着一個賽
  聯絡假領,領帶打在假領子上。
  
   “總之,”弗羅日先生把材料一推,對犯罪嫌疑人說,“您一生都在挖空心
  思發財致富。”
  
   “我原來有時很有錢……”
  
   “不錯!您的第一任妻子帶給您很多錢!現在請您告訴我,十一月二十七日
  晚上六點以後您都幹了些什麽?”
  
   “我先去看電影,然後就在三角洲旅館睡覺了。”
  
   “凌晨三點睡覺……”
  
   “不,半夜十二點過一點兒……”
  
   “門衛說他衹為一個人拉繩開門,叫門的人沒有喊出自己的姓名,時間是凌
  晨三點。”
  
   “他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呢?他拉繩的時候還沒有完全睡醒。”
  
   弗羅日先生仔細觀察警方在奧特維爾街拍攝的照片。卡爾的店鋪一片狼藉,
  抽屜大開,櫃臺上、地上到處散亂着紙片。
  
   在櫃臺後面的地上蜷縮着一具屍體,灰白的頭髮貼在頭頂上。是卡爾,他的
  屍體是其雇員在第二天早晨八點上班時發現的,死者腳上穿着拖鞋。法醫認為被
  害人頭上挨了致命的一棒。這一棒打得很準,好像兇手不慌不忙,看準後一棒砸
  了下去,但是受害人沒有當即死去,又掙紮了近三個小時,他無力行動,無力求
  救。
  
   案發時間大致在晚上九點半。然而,卡爾咽氣之後,太陽穴上又挨了一棒,
  因此,可以斷定,第二棒是在半夜以後補上的。
  
   奧托。姆雷於案發次日被捕,死者的雇員指控姆雷是殺人兇手,並說二十六
  號他還聽到姆雷和卡爾為了錢發生口角,大鬧了一場,警方沒有找到那條殺人的
  木棒,也沒有發現其他證物。
  
   卡爾一般手頭總有三五千法郎現金,其中不包括商店營業收入。然而,在死
  者的錢夾裏發現三千二百法郎,還有一張姆雷的藉據,姆雷承認二十五日卡爾藉
  給他五百法郎。
  
   警方向卡爾的雇員進行調查,他對所提問題的回答也很不清楚。
  
   “卡爾生前習慣在錢夾裏放現金嗎?”
  
   “他從來不把錢放在錢夾裏!錢總是白天放在櫃臺後面的鐵盒子裏,晚上拿
  到老闆的房間裏。”
  
   “他是否打算第二天把錢存放銀行?”
  
   “他沒有說。不過,那天並不是結賬的日子。”
  
   “錢夾裏的三幹二百法即是不是那天商店的收入?”
  
   “不知道。我的工作主要是搬運商品貨物。”
  
   奧托。姆雷的態度不卑不亢。可以明顯看出,他努力思考嚮他提的每一個問
  題,然後字斟句酌地回答。他說的法語並不完美,使用了幾個不太肯定的詞語之
  後,便不再說話。他在觀察法官的反應,好像在尋求法官的認可。
  
   “二十五日,您嚮卡爾藉了五百法郎,卡爾先生口袋裏的藉條可以作證。他
  的雇員聲稱他的老闆從來沒有藉給您那麽大一筆錢。前幾天,卡爾扔給您二十法
  郎,叫您立即滾蛋。為什麽二十五號忽然對您如此慷慨呢?”
  
   “因為我答應他回埃姆登。”
  
   “用他給您的五百法郎?”
  
   “對。”
  
   “您還欠旅店三百二十法郎!還債之後您還剩幾個錢?用那點錢能回國嗎?
  ……”
  
   “我本打算不付房款就溜走。”
  
   “為什麽沒有這樣做?”
  
   “我伯老闆告發,在邊境被捕。”
  
   “二十八號,就是逮捕您的那一天,您還有多少錢?”
  
   “一百四十幾法郎。”
  
   “總之,您又山窮水盡了?”
  
   “我會找份差使幹。”
  
   “您為什麽不早點找份工作呢?”
  
   奧托。姆雷不答話,衹嘆了口氣,好像在等着最嚴厲的訓斥。
  
   “我為什麽要殺卡爾呢?”他終於問道。
  
   “您知道他總把錢放進小鐵盒子這個習慣嗎?”
  
   “知道!那五百法郎就是他從鐵盒子裏取出來的。”
  
   “鐵盒子上有個密碼鎖,很像個保險櫃。您知道密碼嗎?”
  
   “不知道……”
  
   “鐵盒子在奧特級爾街沒有找到!”
  
   “我不知道它在哪裏。”
  
   “有幾個人,其中一個是那條街的咖啡館老闆,他們一致作證,稱卡爾傢的
  燈光凌晨一點還亮着,可以透過百葉窗縫看得到。但到了早晨,燈光滅了。”
  
   “這事我不知道。”
  
   “巴黎北站開往比利時和德國的最後一趟火車是二十三點零十分。”
  
   “不知道。”
  
   “抱歉!二十六號早晨,您買了一份火車時刻表。”
  
   “因為我答應過卡爾離開法國。”
  
   “因為您知道火車開出的時間……那是惟一一趟從科隆轉嚮布萊梅和埃姆登
  方向的火車……”
  
   “我忘記了。”
  
   “在案發現場未能獲取殺人犯的指紋。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殺人兇手沒有戴
  橡膠手套。他把所有自己觸及到的地方和物品都仔細地擦過了。這最少需要一個
  多鐘頭的時間。”
  
   “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卡爾,我是無辜的。”
  
   “在您的皮襖上發現了海灘的沙子。從十一月十三號起,在土爾耐勒碼頭卸
  的就是這種沙子。您何時去過那裏?”
  
   “被捕前一周,好像是個星期一,十七號前後。我曾想自殺。我看着來往船
  衹,在一塊石頭上呆坐了很長時間。”
  
   “案發那天夜裏,您沒有去過土爾耐勒碼頭?”
  
   “沒有。我去看電影了。”
  
   “那麽是第二天去的?”
  
   “不是!何況曾有兩名偵探在午前找過我。”
  
   “您剛把可卡因扔進抽水馬桶。”
  
   “因為賣不出去……”
  
   “您通常身上總是帶着一把多用瑞土刀。它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我可能把它丟了,要麽被旅店服務員傷了。”
  
   “如果我把您放了,您去幹什麽?”
  
   “乘火車回埃姆登,巴黎我已呆夠了。”
  
   “您的領帶是誰重新縫好的?”
  
   “我不明白……”
  
   弗羅日先生用手指了指被告領帶上露出的一段黑色綫頭。
  
   “是我自己……”
  
   “您會針綫活?您房間裏有針、頂針和綫?”
  
   “和其他所有出門在外的人一樣。”
  
   “把錢交出來……”
  
   姆雷的臉色一下子變黃了,眼睛變得模糊不清。他摘下領帶,扔到桌上,兩
  手抱住頭。
  
   領帶的兩層布裏藏着一張面值一千法郎的鈔票。弗羅日先生感到已經沒有必
  要對這個栽在他面前的人再說什麽,反正他什麽也聽不進去了。法官平靜地在自
  己的記事簿上寫道:證據:姆雷稱案發前一周到土爾耐勒碼頭,而土爾耐勒碼頭
  自二十六日起纔有海灘的沙子。因此可以斷定,疑犯在案發當晚去過土爾耐勒碼
  頭,但他想方設法回避這一事實。然而,卡爾的鐵盒子沒有找到。
  
   推斷:姆雷在被捕前一小時,在殺人罪行將被揭穿公之於衆之前,扔掉手中
  的可卡因,因此他已經料到會有麻煩。
  
   承認有五百法郎藉款在身,而卡爾的雇員則肯定姆雷在卡爾藉給他這筆錢之
  後的第二天又嚮卡爾要錢。這是姆雷使用的轉移懷疑視綫的作法。首先他口袋裏
  的錢可以說明這一點。另外他希望警方這樣推理:如果他是殺人兇手,那他一定
  會設法把藉據毀掉。
  
   事實:姆雷對自己要采取的行動考慮得十分周密,拿着事先寫好的藉條和一
  根棍子晚上潛入店鋪,立刻給了辦公桌前的卡爾一棒。他十分緊張。沒有找到鐵
  盒鑰匙,於是抱着鐵盒逃逸。
  
   逃到土爾耐勒碼頭後試圖用那把瑞士刀把鐵盒橇開。計劃在殺人罪行被發現
  之前乘開往德國的最後一趟火車逃之天天。但是用了很長時間纔把鐵盒打開,結
  果誤了火車。
  
   於是他急得在城裏到處亂竄,猜想卡爾的雇員定會把他告發。
  
   當他又回到奧托維爾街時,時值半夜時分。受害人還有體溫。姆勒擔心他還
  活着,於是又補了一棒。
  
   然後為了逃避嫌疑,把部分錢放回原處,衹給自己留下一張面值一千法郎的
  鈔票。被捅破的鐵盒扔進塞納河。殺人犯將剩餘的錢放進死者的錢夾,擦去自己
  留下的痕跡,關上燈後走出店門。
  
   為慎重起見,他一回到自己的房間便將紙幣縫進領帶,自認為沒有留下蛛絲
  馬跡。
  
   這是一樁既無恥又很科學的殺人罪行,兇手很平庸,但性格復雜,還有些傲
  慢無禮。
  
   十三、巴斯
  
   第一份公文是紐約安全局寄給歐洲各國的一則啓事副本,與此同時該啓事還
  出現在美國各傢報紙上。
  
   如果提供綫索,幫助警方把犯人緝拿歸案,將獲得一千美元奬賞。嫌疑犯羅
  納爾德。莫爾東,人稱巴斯,黑人,傢住哈雷姆市郊,飯館服務員,年齡大約二
  十五歲,高個兒,細腿,胸部凸起,短前額。
  
   五月二十一日,在無可置疑酒吧,巴斯在一次爭吵中首先對男侍者隨後又嚮
  勸架的顧客連開四槍,造成兩死一傷。
  
   在逃跑過程中又把攔截他的區長擊倒。天擦黑時逃進了一戶住傢,開槍殺死
  兩名追捕的警察,然後從房頂逃脫。
  
   完全有理由相信,案犯沒有進離紐約。
  
   第二份材料是毛裏塔尼亞號船打給美國安全部的電文副本:在船上發現一非
  法偷渡黑人。估計他首先上的是救生艇。對追捕他的船員兩次開槍,一人被殺。
  
   他敏捷異常,似對所乘船衹十分熟悉,逃跑成功。
  
   展開日夜巡邏。
  
   毛裏塔尼亞號船不久打來第二份電報:黑人第二次出現在二等艙。又成功逃
  脫。
  
   毛裏塔尼亞號給法國安全部的電文如下:被紐約警方追捕的係列殺人犯仍在
  船上。未被拘捕歸案。一名水手被殺。船靠岸後請協助監視。
  
   事件一環接一環地發展。
  
   勒阿弗爾刑偵大隊五月三十日嚮巴黎警方報告:對毛裏塔尼亞號船進行搜查,
  沒有發現嫌疑犯。晚六時有人嚮警方報告在黑人區發現了他。將隨時通報發現的
  情況。
  
   勒阿弗爾警方五月三十一號的報告如下:不安的一夜。三次發現了嫌疑犯。
  在聖雅剋街發生槍戰。一名婦女受傷。將嚴密監視各火車站和出港船衹。
  
   在同一天,兩個小時之後勒阿弗爾刑偵大隊嚮巴黎警方發來了第二份電報:
  巴斯在進火車站時被捕。他手裏拿着開住巴黎的頭等廂火車票,但無任何售票員
  賣給過他車票。他沒有反抗,裝瘋賣傻。
  
   六月五日他猶如一條喪傢之犬,日夜拖着餓得幾乎走不動路的雙腿,身上不
  時挨打,頭上也時不時地有垃圾或其他污物落上;他又像被頑童嬉戲捉弄之後的
  棄兒,被扔到一邊。衹有他這種人才會有這樣一副可憐、可悲的慘相。現在坐在
  司法部弗羅日先生辦公室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帶他進來的警衛命令他坐下,他沒有聽懂,或者沒聽見,也可能裝作沒聽見。
  警衛輕輕一推,他便一屁股橫坐到椅子上。
  
   他眼球凸出,眼皮紅腫,臉色晦暗。
  
   他曾遭人毒打,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他難道不該挨打嗎?被抓捕歸案已
  有四天,他競一直不願開口說話,衹是用眼睛頑固地看着前方,樣子像個白癡,
  同時又顯得無限失望和極其順從。
  
   “你决定到什麽時候纔停止演戲?……”警察們大聲訓斥他。
  
   啪!一個耳光……
  
   他渾身上下糟糕透項。髒得無法再髒的衣服幾乎被撕成了碎片。臉部腫脹,
  手上、胳膊上到處是擦傷。
  
   在弗羅日先生面前,他似乎隨時準備放聲大哭。不久他哭了,真的哭了。眼
  淚靜靜地流在臉上。半邊臉的傷口開始結癡,眼淚流在上面痛的他直哆啄。他有
  時輕輕地抽鼻子,也不敢拍出聲響,像是害怕再次招來毒打。
  
   紐約又發來電報,補充情況如下:他原籍是比屬剛果。在南美種植園工作了
  數年。在哈雷姆開始酗酒,變得暴躁,但直到五月二十一日前沒有犯罪前科,也
  沒有什麽嚴重的不法行為。
  
   他在連續殺人的時候均處於醉酒狀態。
  
   他用的是十二毫米柯爾特式自動手槍,一九一三型,帶彈央。專傢證實槍管
  有一條來復綫可能不規範。
  
   他身着一套淺灰色西服。褲子無背帶,用皮帶紮褲。
  
   暗緑色襪子,黑皮鞋。案發那天晚上身帶三百美元。
  
   在這個黑人身上搜出了一把一九一三型柯爾特式十二毫米自動手槍,彈夾裏
  無子彈。巴黎的專傢對這支槍檢驗後確認,槍管一條來復綫已經變形。
  
   巴斯不說話,顯然等着挨打。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胸部像衹捏在手裏的小鳥
  一樣急速起伏。
  
   美國警方在電報中還說:他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幢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
  
   用上述三種語言對他進行審問,都沒有結果。仔細觀察他對問題的反應,他
  不戰慄,也不哆嗦。
  
   看上去他既不通人性,又有些可憐,同時還令人反感和厭惡!弗羅日先生不
  藉外語,衹會法語,他不準備再試一遍,以免自己尷尬。他衹想拿下站在面前的
  這個人。
  
   和以往辦案不同的是,這次法官不是一邊肩高、一肩邊低,舒舒服服地坐在
  那裏審案。而是站着,且相當激動地來回走動。他機械地搓着那雙蒼白的、青筋
  暴露的幹癟手,搓手發出的聲音和揉搓皺紙一樣。
  
   他時不時地走嚮自己的辦公桌,查閱一下放在上面的材料或記錄。
  
   隨着時間的流失,疑犯開始感到不妙,他慢慢地拾起頭,帶着一綫希望打量
  這位既不打人也不駡人的老者。
  
   從勒阿弗爾刑警大隊的報告中,弗羅日先生註意到下邊一段:在黑人的口袋
  裏發現的東西是:一支手槍(其詳細材料另附);一美元的金幣和幾枚硬幣;一
  包衹少了一支的高盧牌香煙。除此之外,巴斯身上再無其他東西。
  
   另外一段報告是這樣寫的:海上成尼斯妓院老鎢埃利絲。剋羅德稱一名身着
  灰色西裝的黑人五月三十一日晚至六月一日清反在她那裏過夜。因為他衣衫檻樓,
  便要求他先付錢,他把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放到桌子上。
  
   由兩名妓女陪着在妓院會客廳喝酒時,他取出手槍給她們看,並說槍裏還有
  兩顆子彈,如果有誰前來阻止他吃喝玩樂,他就給他一槍。
  
   他用英語跟她們說話,妓女們都懂英語。
  
   他不讓關窗,以便能看到窗戶對面發生的情況。
  
   他於凌晨三點離開放院。
  
   在這份長達十五頁的報告中還有這樣一段,於連。剋羅利埃,五十二歲,是
  勒阿弗爾的一位代理商(註:剋羅利埃每晚都酗酒,不工作),他的證詞是:
  “我正要回傢……”
  
   “那時是幾點?”
  
   “天開始亮了……我正走在回傢的路上,剛走到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突然
  有人攔住我的去路。他是個黑人,說的是英語,他送給我一千法郎,要我到售票
  處給他買一張去巴黎的火車票,答應給我二十法郎的酬謝。我為他買了一張頭等
  廂車票。”
  
   “他穿什麽衣服?”
  
   “我沒有註意……不過我覺得他有點滑稽可笑……”
  
   “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吹着口哨,付我那二十法郎時顯得挺高興,一下子把二十法郎增加到五
  十法郎。我覺得他喝多了……”
  
   “您呢?”
  
   “我衹喝了一點兒,為的是忘掉那些令人煩心的事火車站售票員說他售出那
  張票時是早晨六點。而那個黑人在站臺被捕時是早八點十九分。
  
   勒阿弗爾碼頭一位夜間值班員的證詞是這樣的:“大約凌晨三點,我發現昨
  天卸下船的羊毛包上睡着一個黑人,我踢了他幾腳,他沒有反抗就走了。”
  
   “他穿什麽衣服?”
  
   “天黑看不清。他很快就逃走了。”
  
   弗羅日先生上前凝視嫌疑犯,巴斯嚇得一抖,眼裏涌出了淚水。
  
   精神病科醫生給他做了初步檢查,認為衹有再觀察一段時間之後才能下定論。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巴斯未患任何重病,也沒有什麽遺傳疾病。
  
   法官突然開開門,喚來一名警衛。
  
   “把他的鞋子脫下來。”
  
   黑人未作任何反抗。脫了鞋的一雙腳血淋淋的,腫脹得很厲害。
  
   “此人數日來一直穿着鞋唾覺?”
  
   “是這樣!他睡覺不脫衣服……”
  
   他的兩條腿很細,上面沾滿了汗水和泥漿,有的地方還沾着一些生羊毛。
  
   此時的巴斯坐在椅子上,赤着腳,兩條胳膊又細又長,樣子比任何時候更加
  可憐、怪誕和尷尬。而警衛那雙為疑犯脫過鞋的手伸出老遠,他感到惡心,做着
  鬼臉走了出去。
  
   弗羅日先生有些急躁,他把各地送來的材料胡亂地維到一起,走到窗前又回
  到原地。他剛要按以往的習慣開口問話,嘴張了一下又閉上了。
  
   他突然將門打開,叫進警衛。
  
   “這是一把尺子……您會測量腳的尺碼嗎?”
  
   不到一會兒功夫,警衛宣佈說:“是四十六號……”
  
   “他穿的鞋呢?……”
  
   “四十四號……不過他的鞋是山羊皮做的,有伸縮性……”
  
   黑人看着自己手上的擦傷。
  
   “皮子的裂縫斷口處有無羊毛纖維?”
  
   “沒有……但有煤屑,這衹鞋裏到處都是……”
  
   弗羅日先生看着自己的辦公桌,目光落到報告中的一句話上:“十二毫米柯
  爾特式自動手槍,一九一三型……”
  
   “您可以走了!”他對警衛說。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弗羅日先生。遇到他的時候,他剛審完那黑人之後
  還不到一個小時。在瞭解案情之前,我在他身上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他的
  興奮中帶着一種無耐的苦澀,但又不願讓人察覺。
  
   “我從來沒遇到過一個如此痛苦,可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受苦的人,”他對
  我說,“就像一頭動物,一個一錢不值的……”
  
   於是他嚮我講述了審理案件的經過:“從一開始我就把幾種此人無罪的推理
  匯集在一起。首先他讓人抓住的方式就是愚蠢的,他想顯示一下自己原本就是逃
  逸的高手;其次是在槍內和口袋裏均無子彈,這是事實,然而持有槍支這一現實
  又使他無法擺脫連累;還有,他有確鑿無疑的係列殺人記錄,夜間被值勤人員趕
  來趕去卻無反抗;再者,他讓人代買火車票時肯定註意到火車站已被監控。種種
  疑點太多了,不必一一列舉!但是,真正能說明他無罪的證據,我是在最後時刻
  看到他那雙無法掩飾的腳時纔偶然明日過來。
  
   “他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和美國警方在報告中指出的一樣,但尺碼對他來說太
  小了!誰也無法穿着如此不合腳的鞋去幹那麽多勾當。應特別指出,巴斯有錢,
  他毫無理由穿雙又小又緊的不合腳的鞋,”因此,可以斷定,站在我面前的不是
  巴斯!“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接着說:“從此之後,一切就變得簡單了!誰也不會故意
  扮演這名疑犯扮演的角色,哪怕給再多的錢也沒人願幹。他把角色演得惟妙惟肖。
  他不懂法語,也不懂英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他什麽也不知道!
  
   “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意識到什麽,因為他對警察的粗暴行為並不生氣。
  
   “我剛打過電話,證明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他是一個剛果北方人,多次聽人
  談論歐洲,從此他便有一個夢想:到歐洲去發財致富。他有一個不負責任的同胞
  在一艘貨船上任司爐助手,他敲了他一大筆錢後纔把他藏在船上煤堆裏偷渡到法
  國,把他甩到勒阿弗爾港。他身無分文,又不藉外語,無法與人交流。
  
   “他從美夢中掉進了現實,像一個受苦受難的生靈到處遊蕩。他在碼頭上睡
  覺,覺得很悲慘但無過錯。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衹得順其自然。那一晚他睡在羊
  毛包上的時候腳上穿的還不是巴斯的鞋,因為他腿上沾有羊毛纖維,但是皮鞋裂
  縫裏沒有。
  
   “美國黑人遇到了他,一眼就看出了門道,因為這個美國黑人也出生於非洲,
  他和他一樣天真。真巴斯正在被追捕,很快就要完蛋。眼前的情況是千載難逢的
  良機。他蒙蔽哄騙這個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猜不出的同胞,一個美元的金幣和
  一包香煙足以使他眼花繚亂。美國人讓他換上自己的衣服,將槍裏的子彈小心翼
  翼地取出留下後把槍給了他,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把他打發上了開往巴黎的火
  車……
  
   “在真相被揭露之前,美國黑人巴斯已安全逃脫了。”
  
   我後來得知,弗羅日先生將那個因偷渡被判入獄的可憐蟲救了出來,並自己
  掏腰包為他買了回剛果的船票。
  
   至於巴斯,當他正在魯昂一傢妓院消費他的美元時,被人砍了三刀致死。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喬治·西姆農 Georges Simenon   比利時 Belgium   公元   (1903年二月13日1989年九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