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石宕的搶劫
衹是礙於老同學的情面,我纔接下這個離婚案子的。下决心離婚的那個女人
是我同學的遠房表姐,據說挺漂亮,曾是什麽學校的校花或哪個局的局花。她就
住在紫石宕小區的邊緣,離我傢不算遠。紫石宕事實上是城北的統稱,包括北郊
和部分城區。在我們城市,對住在紫石宕小區的人普遍缺乏好感,昔日那裏曾聚
居着本地的顯貴,隨着城市重心的轉移,現在幾乎已淪落為城市貧民的集中地了。
我之所以辭職轉行,在內心深處恐怕也與此有關,希望積聚一點財富,以便將來
能搬到遠離紫石宕的新區去住。
晚飯後我換了套淡黃色的連衫裙,帶上黑色的小挎包,在紫石宕河北邊的小
路上散步。天色陰陰的,西天亂疊着一些淡紅的雲霞,空氣稍有點悶。鐵路那邊
的西瓜田裏,有幾個人圍在一起高聲談論,旁邊的小卡車裝滿了西瓜。看見我,
一個光頭青年打了個唿哨,做着吃西瓜的動作,還怪模怪樣的嘖味道,別的人都
哈哈大笑。我自然不予理睬,沿鐵路走了半個多小時,過橋回到城區,從紫石宕
路步行去同學的表姐傢。
如我所料,我的當事人情緒激動,沒說兩句就哭哭啼啼起來。這種場面我見
得多了。我感興趣的是重大經濟糾紛,最煩的就是這類事。但既然來了,我衹好
一邊在心裏抱怨老同學,一邊對她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一邊瞭解情況,調查
取證。她的故事無非是這樣的:那個她傾心愛着的丈夫撈到一官半職後,就開始
在外面尋花問柳夜不歸宿,導致感情破裂,他甚至轉移家庭財産,暗中作好撤離
婚姻的準備。他當然同意離婚,但要取得孩子的撫養權。她在敘述中還多次提到
她的表弟的名字,似乎這個名字是一個符咒,能讓我的同情心和工作能力都加倍。
其實我此刻心裏最恨的就是她那位胡亂介紹案子的表弟,而且她那種事我見得多
了,依我的想法,放棄孩子撫養權,爭回點財産就得了,像她這樣容貌不惡的女
人,沒有孩子的拖纍,說不定還能找個不錯的丈夫。但她一定要孩子,態度堅决
到咬牙切齒的地步。一個女人能退守到哪裏?衹能到孩子為止。這我理解,心裏
就有點兒不好受。這樣的事我確實看得多了,但總會使我難受。其實打動我的不
是她那種可悲的遭遇,而是她的痛苦。
那個被爭奪的孩子是個陰沉的小男孩,十一二歲光景,他悶悶不樂地看完動
畫片,就開始拆一輛玩具汽車,將零件扔得滿地都是,有一個輪子還飛進了我的
茶杯。他吃了母親的一個耳光後,一聲不響地躲進自己的小房間裏去了。我發現
他的眼神對我充滿敵意,似乎是我使他的家庭面臨破裂局面的。這孩子自己願意
跟誰過日子呢?我想他當然希望選擇與父母一起過,但他的父母不讓他這樣選擇
了,他的選擇多不自由啊。
她哭哭鬧鬧,又是詛咒又是發誓,直弄到深夜11時事情纔算告一個段落。我
起身告辭,她收起淚送我到門口,又緊緊拉住我的手,懇求我無論如何要幫她將
孩子奪到手,說孩子若跟着那樣狼心狗肺的人過,也非變成狼心狗肺不可,長大
了不知道會害了多少人。沒說幾句又聲淚俱下起來,好像看到了她兒子不妙的前
景。我急於回傢,並沒有被她這種深謀遠慮折服,當然也沒有摔脫她的手,衹是
勸她多多保重,顧眼前要緊,勸得我自己也鼻子發酸。這樣又說了半個小時,我
纔得以脫身。
我二十歲左右那會兒,這條幽靜的紫石宕路在小城的年輕人中很出名。那時
候我們城市衹有幾個規模很小的路邊公園,紫石宕路比那些小公園撮成了更多的
婚姻,一對青年男女在這條路上走,就意味着他們在走嚮婚姻,至少是他們有這
種企圖。所以它有個冗長的別名叫做“一千五百米愛情綫”。現在它和紫石宕小
區一起沒落了,顯得更加幽靜。城市嚮三個方向拓展,唯獨不在這個方向蠶食農
田,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路上我走得很慢,我可不想將心煩帶回傢裏。我不是個
工作狂,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當妻子和當律師同樣重要,不能攪在一起,
更不能顛倒。這是我一貫的原則。當別人稱贊我辦事幹練得體什麽的,我以為可
能正是由於這樣的處事方式。我有一個朋友,是小學教師,她做事正好相反,常
常將作業本帶到傢裏批改,這肯定影響生活,我擔心她有朝一日會忘乎所以地在
教室裏結毛衣或剝蠶豆,或者對着丈夫講解課文。所以我至少在回傢的路上要將
工作都打理一遍,放置在腦子的某個角落裏,暫時不去管它。這不難。畢竟是深
夜,行人很少,偶爾也有人騎着自行車超過我,在殘缺不全的路燈光下,他們的
影子像幽靈似的忽明忽暗,好像是從路邊一個無形的屏幕上經過。有兩三個騎車
的人還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們可能是將我當作那種女人了。這使我很惱火,
我猜想他們用的眼光可能是下流的、憎惡的,也可能是同情的,不管是哪種,都
使我惱火,就在心裏駁斥他們的眼光,舉出與那種女人的許多種區別,所以直到
經過城市邊緣紫石宕河上的虹影橋時,纔發現有人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了我。那人
的腳步很輕,幾乎有點兒躡手躡腳。我不希望學過的防身術真的派上用場,心想
他也可能不過是碰巧和我同路,但我還是心情緊張,不由得呼吸急促,加快腳步。
後面的腳步聲也急促起來,並漸漸接近。
路的左邊隔着圍墻是一排排灰色的樓房,毫無生氣地隱藏在夜色裏,每扇窗
子都黑黑的。右邊是發臭的河,路與河之間是一排葉子過於密集的梧桐樹,河那
邊的田野、村莊和鐵路,在黑暗中無法看清,衹有蟲子的鳴叫聲不停地傳來。我
的高跟鞋着地發出響亮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刺耳,好像在與身後的腳步聲作虛
張聲勢的爭辯。
我偷偷試演了一個防身招術,發現動作僵硬生疏,雙臂根本不聽使喚,兩衹
手掌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手心也已經熱得發潮。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越
來越輕,簡直是踮起了腳尖,每一聲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我脊背上的汗毛像草一
樣蓬勃竪起,草尖觸到那一大團懸挂在背後的黑暗,讓人心裏陣陣發虛,覺得再
也沒有勇氣相持下去。我一邊想象着自己猛回身掄起挎包尖叫着摔出去的情形,
一邊偷偷回頭瞥了一眼,不禁在心裏打了一個突:身後空空蕩蕩的,根本沒有人,
連影子也沒有,衹有一條路,還有風。這遠比看見一個相貌兇惡的歹徒更使人毛
骨竦然,我全身有些發軟。道路在微明的燈光下難以分辨,灰蒙蒙的,虛假得像
模糊的碳精畫。沙沙作響的風吹得我直打寒顫——我已滿身冷汗,感到四周有無
數雙眼睛在偷看。
我定了定神,努力地笑笑,從容不迫地慢慢回頭。就在這時,我眼前一黑,
一隻大手無聲地搭上我的肩頭,我的心突地一跳,一口冷氣噎住了喉嚨,接着看
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緊靠着我站着。他一聲不響,臉也無法看清,身上發出一股混
雜着黴味和煙味的奇怪氣味,他的手捏得我肩膀發痛。我感到渾身乏力,虛脫了
一般,喃喃地說,你想幹什麽?聲音嘶啞飄浮,聽上去像夢中的烏鴉叫聲。他的
喉嚨裏發出喀喀的聲音,我沒有聽見他說話,又問,你想幹什麽?
一道亮光掠了過來,他反應迅捷,一把按住我的後腦勺,將我的臉用力按在
他的胸口。我毫無防備,也不明白他想幹什麽,衹聞到他襯衫上的一股黴味,然
後就呼吸不出,腦袋混混沌沌,好像還聽見有一輛車從身邊駛過。我的掙紮就像
蜻蜓撼石柱,絲毫不起作用。他突然放開我的後腦勺,我的腦袋不自禁地嚮後一
仰,身子差點失去平衡。他抓緊我的肩順勢往路邊帶了幾步,一隻手粗暴地摸索
我的手腕、手指和脖子,並扯住我的項鏈,另一隻手抓住我的挎包。我的神志有
點清醒過來,意識到面前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搶劫財物的歹徒,忙抓緊挎包,
用拳頭打他的手,急促地說:
帶子要拉斷了,帶子要拉斷了。
我不明白此時我最關心的為什麽竟是挎包的帶子。我學過的防身術毫不管用,
既施展不出,也沒想到要施展一下。
你說什麽?他愣了愣,問。
也許與我那專門與人比賽說話的職業有關,聽到他開口說話,不知怎麽的心
裏就不大害怕,並很快鎮定下來。我想,語言是一種武器,而我這方面的武器應
該是比較精良的,我又想,他犯了一個錯誤,他說話了,這等於授我以柄。我壯
起膽用勁掰他的手指,隨口說道:我不喜歡這樣的,你不知道,我不喜歡這樣的,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不知道?我感覺到他搶奪的動作緩慢下來。
我第一個想法是告訴他這是犯法的,並用我的律師身份威嚇他。但我馬上否
定了,因為這衹會使他害怕,人在害怕的時候容易鋌而走險,說不定就對我下毒
手。他是一個男人,當然有男人的弱點,所以我用一種假裝害羞的口氣說,我不
喜歡這麽快……這麽快……我努力微笑地看着他的臉,一點兒也不嚮周圍張望。
跟你說吧,我與別的姑娘不大一樣,不喜歡很快很直接的,太像做生意。
他抓着我的挎包,沒有說話。我知道現在最危險的是沉默,衹能繼續假裝不
明白他的險惡用心,不停地說豐話,同時習慣性地從包裏取出一片西瓜霜含片噙
在口裏。我明白即使我失身了,他還是會搶走我的所有東西,說不定還會殺了我。
我得盡量拖延時間,分散他的註意力,否則一點機會也沒有。雖然他看不清楚,
但我還是又給他做了一個自以為燦爛的笑容,說,可能你不大習慣,可我想總得
互相有個瞭解,找點情調,否則算什麽啊?我輕輕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移到
身側,讓他輓住我的胳膊,徵求他的意見:我們散一會兒步好不好?
他看上去有點拿不定主意,說,你甭想玩花樣,這沒用。
你怕我玩花樣?我笑得彎下了腰,指着他說,什麽花樣?怕我吃了你?膽子
那麽小,白長那麽大個兒!我輓着他慢慢移動腳步,你從不這樣的?先散步,吃
點消夜什麽的,你怎麽從不這樣?幹什麽都得有個次序。
廢話少說!他又開始在我的脖子裏摸索。他是想找到項鏈的扣襻。我吃吃笑
着,聲音幹澀,一邊輕輕撥開他的手,說,心那麽急幹什麽?一點情調也不懂,
算什麽男人?過去你和幾個女人好過?
他生氣地說,我像那樣的人嗎?我從不亂搞!
那今天怎麽有興致出來?我說。我意識到談話的方向有點危險,如果他放棄
接受女色的誘惑,很可能馬上着手搶劫,那我就沒有機會了。我們先去哪裏吃點
東西?
不吃。他說,我不餓。
可我有點餓了,你陪我去吃點兒嗎。
我不餓,你也不餓。他說着短促地笑了一聲,聽上去像一顆石子掉落在地,
立刻又用兇惡的口氣說,別動腦筋了,沒用的。
左邊的圍墻盡頭是一個小弄堂,一縷燈光從弄堂口投射到這條路上,將路截
成了兩段,另一段隱沒在黑暗中。那盞燈看上去比紫石宕路上所有的路燈加起來
還亮。我側過身子緩緩地嚮燈光走去。他似乎識破了我的用心,粗暴地拉住我,
繼續沿着紫石宕河走。經過弄堂口時他明顯地快走了幾步。燈光在我們身上一晃
而過,我衹來得及瞥見他有一張微黑的中年人的臉和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眼角的
餘光似乎還看到他的西裝是灰色的。我沮喪地想,如果我不是存心看他的臉,說
不定還能看到更多的特徵呢。
在我們這個不大的城市裏,我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卻窩窩囊囊地假扮
成一個妓女被這下三濫的惡棍挾持,實在令人哭笑不得。現在我們行走的方向與
我回傢的方向一致,這多少給了我一點信心。衹要到傢門口就好辦了,到時我要
給他點顔色看看。被我送進監獄的人還少嗎。但此刻我不敢掉以輕心,一個勁地
說着話。我編了個故事,說我傢裏因為火災欠下一大筆錢,還有一個讀中學的弟
弟和生病的母親要供養,衹好跑到外面來打工掙錢,沒想到找工作這樣難,身邊
的錢用光了,不得已幹起這一行。我希望能用這個老套故事騙得他良心發現。
他沒有出聲,一邊走路,一邊用身體將我擠在河的一側,右手繞過我的背部
用力抓着我的右臂。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是不是對他發生了作用,偷偷地看他的表
情,但天太黑,衹看見他腦袋的輪廓。他註意到我在看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你
這種故事我早就聽見過了。很多人都講這樣的破故事。他的右手放開我的手臂,
接着一個銳利的東西頂住了我的腰部。他說,不許叫,一叫就沒命。我吃驚地問,
你幹什麽?話纔出口就明白了,後面有一個人騎着自行車過來了。那是個小夥子,
穿着一件白襯衫,超過我們時不經意地扭頭看了一眼,又哼着歌繼續趕路,自行
車騎得飛快。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心裏升起一種苦澀的滋味:這個
陌生小夥子,他根本不知道他也許是我唯一的救星。我又想,這個惡棍的耳朵倒
蠻靈的,我怎麽沒聽見聲音呢,看來他確實挺難對付。這時我纔突然發現:他根
本沒有相信過我的任何一句話,他聽着我說話,和我一起走着,卻半點也沒相信
過我,也就是說,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要拿我怎麽辦?如果他是一個慣犯,過去
他拿別的人怎麽辦的?我想起先姦後殺,洗劫財物,分屍沉江等詞語,但那樣的
可怕情形,卻怎麽也不敢想。
這個城市睡得好熟啊,我想,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現在都分散到各自的傢
裏安安穩穩地睡着,包括我的那個同學,他摟着他的妻子進入了夢鄉,卻沒想到
我快被他害死了。他的該死的表姐離婚關我什麽屁事?我心裏一陣氣苦。
你這是幹什麽?我恨恨地說。
我衹想讓你放老實一點。他嘿的笑了一聲。
什麽東西,紮得我好痛。我用手摸了一下,受了驚嚇般說,刀子,你拿刀子
幹什麽!你是黑社會的是不是?你認不認識雷司令?
他媽的,你纔是黑社會。
我知道了,你出來想買西瓜,沒買到西瓜,就想找女人玩,你這種人我知道。
不是,我就愛帶刀子,你怕了?
你收起來吧,這東西又不好玩。
他沒有收起來,刀尖紮得我一痛一痛的,走路倒像是受刑。我想我穿上一件
罩衫出來就好了,我本來應該想到的,初秋的深夜天氣會變冷。紫石宕小區已遠
遠拋在後面,通天橋已經過去,羅傢橋新村的圍墻也走完了,衹有紫石宕河還在
我們的左側發臭。
三裏亭新村到了。第四幢樓房的303 室就是我的傢,丈夫在傢裏等我。我不
回去他是不會睡覺的。我註意到我傢的窗口透出明暗變幻的光綫,他在看電視。
他真是好耐心啊,妻子那麽晚還沒回到傢,他居然還有心思看鬼電視。他不會到
窗口來張望一下?我與一個高個男人在路上摟着散步,他難道不在乎?我晚上出
門,他應該陪我去纔對,要不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狼心狗肺的東西,你窩在傢
裏等吧,等我的屍體吧。
我的傢就這樣很快很平靜地過去了,平靜得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我想,我
這和在自己傢門口被人劫持有什麽兩樣?原來生活是這樣的不安全。
前面是環城東路。到了環城東路,我總該有機會了吧,我想,那裏肯定有人
的,衹要熬到環城東路,一遇到人我就掙紮叫喊,即使被他紮上一刀,也得逃脫
他的魔掌。不然的話,誰知道他會帶我到什麽鬼地方去。環城東路,霓虹燈美麗
動人,街燈的光芒明亮地交織着,那是我即將到達的天堂。我的臉上發熱,腳步
因興奮而加快,心懸在喉嚨口,幾乎要蹦出來。他忽然捏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推,
我猝不及防,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倒,發現已被他拉着拐入一座小木橋。我胸口一
沉,一股寒意冒上心頭,頭皮發麻,腦袋暈乎乎的,身不由己地跟他越過紫石宕
河。紫石宕河這條城區和農村的分界綫,現在成了天堂和地獄的分界綫,我知道,
走過這座橋,我是死定了。我掙紮着說,你這人,怎麽能……這樣?他堅硬如鐵
的手又緊了緊,說,你不是想要情調嗎?這裏情調不錯吧?我苦笑着說,不過我
不喜歡……不喜歡在野地裏……他打斷我的話,你想到人多的地方是不是?你想
叫別人來抓住我是不是?
腳踩着田塍上的草叢,發出細細的沙沙聲,旁邊有一匹小動物竄過,鑽到一
個黑乎乎的草堆裏去了。我嘆了口氣,說,我從來沒有被人帶到這種地方來過。
我想起我編的那個故事,又說,我在老傢也有個男朋友,我們衹是去鎮上看兩場
電影,從來不去野地裏。不過有的人是去的,比如我的一個好朋友,她和男朋友
第一次好就在野外。
你和男朋友第一次好呢?他幹笑着說,難道在旅館裏?我呸了一聲,你鬍說
什麽呀?唉,我們還來不及好,我傢裏就着火了,後來他就不理睬我了,就是我
約他去看電影,他也總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有時想,如果我答應他,給了他,
他會不會不理我。不過也無所謂,男人總是這樣朝三暮四的。他哈哈大笑,說,
人總是這樣,你怪我我怪你,依我看,如果男人是朝三暮四,女人就是水性楊花,
都一樣的。
我低着頭慢慢走着,沉思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說,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也
水性楊花嗎?他用力搡了我一把,大聲駡道,放屁!你他媽的纔是水性楊花的婊
子!我拐了一下,摔倒在路邊,委屈得哭出聲來,我從來沒被人這樣駡過,這狗
娘養的居然敢這樣駡我!我拿出手帕擦着眼淚,提高聲音說道,你這姑娘養的私
生子,我願意水性楊花嗎?我不想好好地嫁個人過日子嗎?我願意傢裏着火嗎?
我愛當婊子嗎?我坐在地上用力蹬着兩腿,媽媽啊,你這該死的生我出來幹什麽?
這世界婊子還不夠多啊?我一邊撒潑哭嚎,一邊心裏詫異:我竟還有這一手,演
技不錯啊,原來當潑婦這麽容易,說不定每個女人身上都有潑婦的影子吧。
他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彎腰拉我起來,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算我不對。
我收住淚,小聲說,你以後不可以再駡我的。他說,不駡不駡。
我們像一對重歸於好的戀人一樣並肩走着,我望着他的側影說,你的脾氣很
好啊,你老婆會對你不好嗎?他嗡聲嗡氣地說,誰說她對我不好?我冷笑一聲,
那你為什麽跑出來偷葷?你這小沒良心的。他厲聲道,別說了!你不要生氣嘛,
哎,如果你沒有老婆,會不會娶我?
什麽?他吃了一驚,娶你?
對呀,我嗲聲嗲氣地說,不過你別笑,我知道你不會娶我的,像我這樣的人,
唉,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做過這種事,能嫁給誰啊。
我以為他會說“當然會娶你啊”之類的話與我開開玩笑,可是他沒說,摸索
一會兒,用火柴點上一支香煙,一邊抽着,一邊低着頭走路,我甚至能感覺到他
陰沉着臉,還在動着什麽壞念頭,心又開始怦怦亂跳。這時我突然發現我犯下一
個彌天大錯,我的包裏並沒有什麽要緊的東西,就是連白金項鏈、金戒指全被他
搶走,也不過值兩三千元錢,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我卻為了這一點點東西,落到
了這樣的危險之中,這簡直是個黑色大幽默!我想起我經手過一些案例,有兩個
老頭打麻將,為了爭五元小錢,竟鬧出了人命;還有一個人,不願買兩毛錢的公
園門票,翻墻進去時掉下來,落得個終身殘廢,狀告公園,又賠出訴訟費。我現
在與這些人又有什麽區別呢?我如果被他搶走一點什麽,趁他不備一邊逃一邊喊
救命,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再追我吧。現在,我將自己扮成妓女,還自鳴得意,以
為騙倒了他,卻在不知不覺中身陷萬劫不復的境地!明天人們發現我的屍體的時
候,恐怕誰也不會想到,是我自己放棄了逃生的機會。我滿心說不出的窩囊和後
悔,都變成了滿腔怒火,恨不得立時死掉纔好。
我知道,你本來是個好姑娘。他猶豫着說。
放你媽的臭狗屁!我心情惡劣得像填了一肚子稻草,尖聲叫道。
怎麽了?我又說錯了?他驚訝地說,我沒有要諷刺你的意思,真的沒有。
你有,你有,我大喊道,你諷刺挖苦,偏偏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不是
什麽野雞,我告訴你,我是一個律師!我的聲音突然中斷,“律師”兩個字像一
枚突然爆炸的炸彈,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響,我感到一陣暈眩。我又犯下了一個緻
命的錯誤:他一認清我的真面目,用那雙堅硬的大手對付我脆弱的脖子,不要五
分鐘就能叫我斷氣。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你當然是律師,你是個頂呱呱的律師。
他知道!怪不得他根本沒相信過我的話,其實他早就知道我是誰——說不定
他是某個被我送進監獄的罪犯,或者是罪犯的親戚朋友,他是來報仇的,他碰上
我不是偶然,而是蓄謀已久。他帶我到這種偏僻的地方,居心險惡不言自明,他
要怎樣折辱我殺害我,也已策劃得周周到到。我身子一軟,倒了下去,腦袋裏一
片空白。
他及時扶住了我,陰惻惻地說,小心,這路不大好走。你知道我是誰?他摟
着我的腰肢說,我是一個飛行員,開噴氣式戰鬥機的飛行員。他停住腳步,撥動
我的身子,讓我面對着他,繼續說,小孩子懂個屁……全不是這麽回事,活着就
是你想去什麽地方,卻偏偏讓你往相反方向走,這我老早就弄明白了。
你是飛行員。我頭冒虛汗,低着頭抽泣道,你是真的飛行員。
不是,飛行員現在在天上,打着紅燈緑燈黃燈,在天上飛,他笑起來,說,
這話聽上去像傻瓜。如果我真當上飛行員,說不定做人也一樣沒意思。
天上飄下零星小雨,落到臉上涼涼的。一隻蝙蝠從頭頂無聲地掠過,在微茫
的天光中能看到柔軟的長翅展開着。天上沒有飛機,也沒有星星,衹有城區的各
色燈光,寡淡地塗抹了半邊天空。蟲子的叫聲遠遠傳來,聽上去有一種壓抑的熱
鬧,令人不快。這時我們已經上了鐵路,沿着鐵路綫走。怎麽沒意思呢?你做人
也會沒意思?
你剛纔說過你願意嫁給我是不是?你說過的。他又站住,面對着我說。
我知道你要笑話我,不許……
你說過的,是不是?你再說一遍。
好好好我說我說,我嘻嘻笑道,我願意嫁你。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他哈哈笑着說,我知道,我知道的。
當然不是真的,你當是真的?我奇怪地說,你有老婆,我有老……婆,再說,
我是個這樣的姑娘,你即使沒有老婆,怎麽會要我?
如果我沒有老婆呢?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心撲嗵一跳,從包裏摸出一片西瓜霜含片塞入嘴裏,用
認真的口吻說,你真的會娶我?我不信。我不是自卑,你在玩我是不是?你在玩
我。唉,像我這樣的人……
你要怎樣纔相信?我是挺嚴肅的。
可我總覺得高攀不上……你不想我們再瞭解得深一點?這事太重大了。
他攬住我的腰,在我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雙眼註視着我,在黑暗中發
出一種黑光。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知道我這麽晚了出來幹什麽?我不是來找
樂子的,我是來搶東西的。
我啊地叫了一聲。我知道他是來搶劫的,但沒有料到他會自己說出來,在談
論那樣的話題時突然之間說出來。他這就要跟我攤牌了!要動手了!我驚恐地看
着他,結結巴巴地說:你怎能……怎能……
他打斷我,飛快地說,你放心,我以後决不再搶了,做這種事,運氣再好也
會有失手的一天,我不會再做了。我們就過窮日子,找份工作,想辦法幫你還債,
供你弟弟讀書,不過你也不能再做這種生意,你說好不好?可是……你老婆……
我確實沒有老婆,他的手在空中虛劈了一下,我老婆跟我離婚了。她嫌我沒
出息,總是被人欺侮,我在單位裏他們叫我什麽?叫我糯米團子。他短促地笑了
一聲,我糯米團子,他們他媽的纔是糯米團子呢,他們敢半夜裏出來搶劫嗎?嗤!
他忽然激動起來,一邊大步走着,一邊說,我連白臉狼的老婆也搶過,白臉狼這
狗娘養的,就會扣我工資,對人傢說,扣吧,扣糯米團子吧,他屁都不敢放一個。
他是狗娘養的,他跟老婆都被我搶了,他倒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你猜我怎麽幹的
嗎?我摘下她的項鏈戒指,掏空她的口袋,還當着那狗賊與他老婆親了個嘴,他
屁都不敢放一個,真他媽過癮。我是糯米團子嗎?我怕什麽?我早兩天就辭職了。
他微仰着頭,眼睛裏閃着緑熒熒的光,臉上似乎還有笑容,黑暗中看不大清楚,
顯得很可怖。
白臉狼……沒有報案?我遲疑着問。
不知道,他不敢報,我叫他蹲下,他乖乖蹲下,屁都不敢放一個。
為什麽不敢報?
他愣了一下,忽然發起脾氣,報他媽的大頭鬼,我沒強姦他的婊子老婆還算
客氣,他們一傢人都是婊子!我操他十八代祖宗姥姥!突然頓住,呆了呆,說,
我以後肯定不幹這種事了,你要相信我,我老婆跟我離婚了,我想我完了……他
歪過頭看着我說,你問那麽多幹什麽?你再多嘴看我掐死你,你以為你是誰?
我吃了一驚,退後兩步,在鐵軌上絆了一下,大着膽子說,人傢衹是怕你出
事嘛,你那麽兇幹什麽?認識你第一天就這樣,我寧願被你掐死。
我衹是想起一些事,挺窩心的,他嘆了口氣說,我過去對老婆百依百順,可
她不知足,她總是不知足。離婚後我的生活一團糟,連工作也丟了——我要殺掉
她,反正我也已被她害慘了,同歸於盡吧,我要殺——當然了,現在不同了,我
已懶得理睬她了。
他的故事幾乎和我編的故事一樣流行,他說他和妻子是中學同學,結婚後生
活平淡,也沒有孩子。後來妻子有了外遇,打算將那個第三者變成第二者,便開
始有計劃地與他吵鬧打架,然後每天冷戰,然後分居,最終離婚。她從來沒有對
我好過,他說,她從來衹顧自己的。那個女人幾乎搬空了傢裏所有東西,衹留下
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他感到非常絶望,每天關在徒有四壁的傢裏痛不欲生。他分
析說,現在想起來,如果說他愛妻子真愛到這程度,那也不見得,他衹是感到被
徹底拋棄了,就自暴自棄。被一個女人拋棄,就是被全世界拋棄,這種情形下男
人是看不到一絲希望的。他也沒什麽朋友,如果有朋友陪伴,說不定不會變成這
樣子。
總之,他像生活在黑暗深處,心情惡劣,神經衰弱,常在深更半夜出門,在
街頭徘徊遊蕩。有一天夜裏遇到一個問路的女子,他想也不想搶走了她的坤包,
那時街燈明亮,行人不少,那女子似乎被嚇傻了,站在那裏看着他消失在一條小
巷裏。這是他的第一次搶劫,事後想想對自己的膽大妄為尚有餘悸,以為第二天
會有滿城警察追捕他。實際上他早將坤包丟在一個陰溝裏,根本沒有打開看過。
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感到一種隱秘的喜悅,似乎對妻子作了一次程度輕微的報復。
這種報復以後多次發生,漸漸成了一種習慣。
沒多久,這成了他的生活來源,白天睡覺,晚上出來遊蕩,生物鐘也顛倒了,
晚上無法合眼,面對空空的墻壁感到難以忍受。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在監獄裏度過
的,出來後本想找個工作,可一連碰了三個灰鼻子,就索性重操舊業。
這個乏味的故事他講得支離破碎,有時忘乎所以,羼雜一些惡毒的詛咒,又
往往在並不可笑的時候怪怪地笑起來,使我覺得他有點心理變態。可是他還是保
持着警覺,在經過一個小村莊時,我想引他進去以便找機會逃脫,他一把拉住我,
從村邊繞了過去。我想,他之所以和我走了這麽久沒有動手,說不定是因為他需
要傾訴,幾年來他可能從來沒有機會嚮人傾訴一下自己的遭遇,他其實是一個苦
悶的人,一個沒有聽衆的人,積聚了太多的痛苦、仇恨和憤怒。人總是這樣,喜
歡將自己的不幸轉嫁到別人頭上。誰會想到,那個與我毫無關係的女人,竟會害
得我這樣慘。
我真的餓了,又提出吃消夜。他很為難地東張西望,說,這裏沒什麽小店,
這裏太偏僻——怎麽不知不覺就走了那麽遠呢。我想,這不是你故意找的地方嗎,
還說不知不覺,好像我們談得多投機似的。我說,我們回城去吧,吃碗麵條什麽
的。他稍一猶豫,說,再走一程,反正明天不用上班——你真的很餓?我不能急,
一急容易露出馬腳,衹好說,沒關係,剋服一下吧。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身上有點涼,可我不敢堅持回去,怕他起疑心。他在
我耳邊誇耀着他做菜的功夫,說我們以後可以開個小吃店,還說先要讓我好好嘗
嘗他的手藝,當然,他說,長久沒做菜了,先得溫習溫習。他抓住我的手,拿到
眼前看着,遲疑地說,這戒指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當然是真的,怎麽會是假的?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補充說,這是一個男人送的。我沒有騙他,這是我丈夫送
的。他說,扔掉,我自己會送,不但有戒指,還有項鏈。這個戒指扔掉吧。我說
扔掉是不必扔掉的,去換錢吧。他說,對對,我有七條項鏈、十二衹戒指,我也
不送給你了,都去賣掉,先把你傢裏的債給還掉。
是金的嗎?
有金的,白金的也有。他摟着我的腰,吻我的臉。他身上的煙味和黴味刺激
我的鼻子,差點打噴嚏,他嘴裏還有一股極淡的洋蔥味,我想起鬼有洋蔥味的傳
說,不過並不怎麽恐懼,衹是頗為惡心,非常想喝水。他接着說,不對不對,我
們先不還債,幫你弟弟讀完大學,那時還怕還不出?我再也不幹這事了,你也不
可再做那種事,都金盆洗手,做點小生意,賺點錢,過日子。我低聲說,當然好,
就怕你又會半夜裏出來。
不會不會,他說,我發誓不會,誰願意每天提心吊膽的?我衹是不知日子怎
麽打發,纔這樣子,再亂來,天打雷劈。我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叫他不要發誓。
我的動作可真經典我想,像演電影似的,搞得溫情脈脈。
他看上去很高興,嘴裏不停地說着什麽,不說話時就哼歌,哼了半段又跳到
另一段,卻聽不出哼的是什麽麯子。他身上發出的黴味弄得我心煩意亂,全身發
癢。前面朦朦朧朧的有一片燈光,讓我心情緊張,希望到了那裏,我能靠它擺脫
這個男人。但我知道,這衹怕也衹是如意算盤。
燈光已經照射到我們身上,我的連衫裙的顔色也能夠約略分辨出來。我看出
那是一個小火車站,有幾個人影在站臺上晃動,大概在等火車。小賣部裏面陳列
的各色商品,憑着想象似能遠遠看到,而且色彩非常誘人。我們竟已走了那麽多
路。
他拉住我停下來,看着那些人影,說,我們不過去,這裏挺好的,坐一會吧。
我說,我想吃東西,我老早餓了。他很不自然地笑笑,在鐵軌邊的水泥地上坐下
來說,稍微等會兒,我想等會兒。我說,那你等在這兒,我自己去買,我實在餓
了。他拉着我坐下,說,我會去買的——怎麽能讓你去買?不過等一下,等火車
過了再去。
我知道他害怕那些人,害怕人群,也就是說他對我還懷有戒心,他並不信任
我。對他來說,剛纔我們談論的一切,他是很願意相信的,僅此而已。
汽笛聲嚇了我一跳,火車從我們身後過來。我突然想到我可以乘他不註意,
跳過鐵軌,在火車的掩護下逃走。這個主意讓我惴惴不安,呼吸急促,心怦怦直
跳。我想機會終於來了。我兩腿顫抖着無法自製,手心發熱,去摸包裏的西瓜霜
含片。
火車頭呼嘯着衝過我們身邊,我鬆了一口氣,心還在劇烈地跳着,偷偷瞥了
他一眼,生怕他看出我剛剛流産的企圖。在車廂射出的燈光中,我看到他長得還
挺俊,臉上輪廓分明,兩道濃黑的眉毛緊緊壓着眼眶,兩眼卻顯得小了些,還怕
冷似的往鼻梁擠壓,兩頰又過於開闊,整張臉上佈局就有些局促。我還是第一次
看清他的樣子,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目光柔和,似有一種平安喜樂的恬靜。火
車的燈光在他臉上移動變幻,他的身體在我眼裏就有些虛無,難以捉摸,使我心
裏惴惴不安,仿佛即將打破一個很貴重的易碎物品,闖下大禍。他偶爾看看火車,
這時他的表情會顯得心事重重,像一個憂傷的送行人。火車噴着粗氣,速度漸漸
減慢,終於停止。車廂裏有些亂糟糟,一個小孩扔出一塊西瓜皮,打在他的腳邊,
我不知怎麽的,擔心他會發火,就將手擱在他的膝頭。他衝那小孩笑笑,送了一
個飛吻。小孩臉上還留着一粒西瓜子,將頭歪來歪去,一直看着他,忽然從窗口
俯身出來,朝我們的方向呸地吐了一口。
我們都沒有說話。車廂裏輕微的騷亂反使我産生一種奇怪的安定感,這安定
感也正處於被顛覆之中,像懸在萬丈深淵之上的樹葉在等待一陣輕風。我將手從
他的膝頭收回,他似乎沒有察覺,一直看着火車,直到它緩緩駛出車站。
站臺上的燈在一盞盞熄滅。他們要關燈了,我這就去買點吃的,我對他說,
眼睛看着他。他明白我的意思,說,我去買我去買。兩手飛快地摸索着衣服上的
衆多口袋,動作從慌亂變成誇張,最後從褲袋裏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一元紙幣。
他低頭看着這張紙幣,好像被它嚇壞了,連展開的勇氣也沒有。
我哈哈大笑,搶過紙幣,用拇食兩指捏着一角,像掇着一塊尿布一般,將紙
幣吊在他面前,說:你這樣請我的客?一個男人,這樣請女士客?
他求饒地擡起頭,微光中可以看到他的表情異常沮喪,臉如沙皮狗一樣皺着,
比那張紙幣還難看。他極力想說些什麽,但衹是半張着嘴,像吃多了糠的鴨子從
喉嚨裏發出幾個低啞的單音節。我痛快地冷笑幾聲,放開手指,看着紙幣掉落地
上,說: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出門?算了吧,我自己買。我讓他獨自呆在那兒無
地自容,自己迫不及待地走嚮站臺,耳朵聽着他的動靜,怕他不放心或者識破我
的用意,又陰魂不散地跟上來。
大概是他的自尊被撕裂的程度超過了我的估計,他並沒有動。我越走越快,
最後幾步開始小跑,並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一動不動地站着,連姿勢也沒變過。
我撲上小賣部的玻璃櫃臺,刺目的燈光中見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正準備上門板,
看見我很驚異地問:你……想買什麽?
我喘了一口氣,邊掏錢,邊壓低聲音說:有電話嗎?快叫警察。
見她沒反應過來,又說:你聽着,別往那邊看,那裏有個男人,他一直糾纏
着我,想搶東西,還想幹壞事,請你打電話給警察。
她不自覺地探出頭來,我忙低喝一聲:別看!她疾忙縮回去,說:壞人?我
點點頭,她趕緊抓起電話,低低地說了幾句,然後像被燙着似的扔掉話筒,臉色
發僵,呆呆地看着電話機,好像做錯了事情。
我從櫃臺上的塑料籃子裏拿起一隻面包,但喉嚨發幹,連塞進嘴裏的願望也
沒有。我回頭張望,看見他十分緩慢地彎下腰,伸手到地面,大概撿起那張紙幣,
然後慢慢走過來,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身子影影綽綽。我打了個哆嗦,忙對女店主
說:快給我拿一罐飲料。她嚇了一跳,解釋說:我已給車站派出所打電……飲料?
她的手伸嚮貨架,轉過頭討好似地看着我說:哪種飲料?隨便哪種,我焦急地說,
隨便哪種。她目光遊移,小心地說:可口可樂行不行?我說:行行,快給我。我
又回頭看,見他已走上月臺,心裏一亂,來不及多想,手腳並用,爬上櫃臺。女
店主吃驚地低叫道:你想幹什麽你想幹什麽。一邊拚命將一聽可口可樂往我手裏
塞。
這時從小賣部後門進來兩個衣冠不整的警察,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拖進去,
我的連衫裙袖子發出撕裂的聲音。拖我進去的警察悄悄問:人呢?我摔進櫃臺裏
側,右手撐着地說:在外面。兩個警察又無聲地閃出後門。
我站起來,探頭往外一張,見那人站在月臺上看我。他顯然還沒弄清我在幹
什麽。突然兩條人影嚮他迅速靠近。我看見他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但看不到是
不是同時抓住了他的手臂。三個人的身體緊靠着停頓了一會兒,兩個警察忽然踉
踉蹌蹌跌開幾步。那人的手臂在空中做了個用力往兩邊分開的動作,還傳來鞋底
與水泥地面磨擦的尖利聲音,跌跌撞撞地往田野裏飛奔。我似乎看到他隱入黑暗
時扭頭看了我一眼。
這種人就是這樣,我嚮黑暗中張望着,對女店主說,這種人就這樣。我自己
也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衹是感到我現在這副樣子挺狼狽,可能也不是因為
這個,而是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而我覺得那是極其危險的眼神,所以我挺害怕,
想找點兒話說。
女店主謹慎地從我手裏抽出五元錢,好奇地問:你怎麽碰上他的?
我整理着連衫裙袖子的裂口,心想,我都幹了些什麽呀。我以後深夜出門,
會不會又遇到他?他再也不會放過我了,這種垃圾,衹怕誰也不會放過了。我帶
着哭音對女店主說:這種人就是這樣,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一不小心就纏上
你……他就會逃跑,他逃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