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不會控訴
本文取材於已故的城川剛一的手稿。由於下面將要敘述到的原因,這份手稿當時衹經一位在職司法官員過目後,便一直被埋沒至今。恐怕連城川剛一夫人也未必清楚那樁案件的真相。
不久前,我從與那樁案件有關的某氏那裏,得以一覽這本手稿。讀完掩捲,不禁沉入無限愴然凄楚之中。這樣的案件難道不是空前絶後嗎?在所謂“法律的尊嚴”的名義下,人的一切情念,竟然遭到如此巧妙、而又如此殘忍的蹂躪!
我冒昧地將手稿略加潤飾,公諸於世。
讀者讀至終捲,也許就會懂得我這樣做的用意了。
時間要追溯到昭和十X年的歲月。
那正是多災多難的帝國主義的陰霾籠罩着整個日本國土的時候。
一
高聲朗讀完起訴書後,法官城川剛一稍作停頓。這是因為他和往常一樣,總要在宣判前,做兩三次深呼吸的緣故。他的經驗使他深深懂得這短暫的沉默,在被告身上所造成的心理作用。在這幾秒鐘的沉默中,以天皇名義進行判决時所特有的一種神聖感,變成不能動撼的重負,壓迫到了被告的心頭。
“謹根據上述種種情況,本庭判定被告鈴木正三對受害人藤崎洋之助犯有搶劫未遂殺人罪,並依法判處被告死刑……”
城川剛一用莊嚴、平板的語調宣讀完判决書。頓時,旁聽席上發出了一陣似乎是嘆息的聲音。
城川剛一似乎根本沒聽見法庭上的喧雜聲,以充滿自信的神情,註視着站在被告席上青年的臉龐。
“如不服本庭判决,被告可和律師充分協商,在法律規定的期限內,辦理上訴手續……”
城川剛一正說着,衹見被告席上的青年顯出一種十分奇異的表情。他突然轉身背對裁判席,朝旁聽席跨去。
旁聽者霎時全都屏氣凝神。青年身旁的警官吃驚似地站起身來。其實,青年衹是朝旁聽席跨出了一步就停住了。他用平靜的目光,凝視着旁聽席的一點。
“被告!鈴木!”
城川剛一用低沉而又嚴厲的聲音朝青年的背後喊道。可是,青年壓根兒沒想轉身回來。不用說,在場的檢察官、律師也都不由得面嚮幾乎滿座的旁聽席,追隨着青年的視綫。
這情景或許還不到二十秒鐘吧,可是人們卻已急不可待,感到時間過得非常緩慢。
那青年活象一尊雕像屹立着。不過他的頭微微擺動,看上去好象是在朝着旁聽者點頭致意。接着,他慢慢地轉過身來,重又面對裁判席。
這時,城川剛一看到青年的嘴角浮現了微笑。這不是接受裁决的人所現出的那種蔑視一切的嘲笑,也不是為取媚法官的媚笑。
青年明澈的雙眸,筆直地凝望着城川剛一。就在這一剎那間,城川剛一內心感到一種輕微的動搖和狼狽,而這種動搖和狼狽是在他多年的法官生涯中從未體驗過的。可以說,他的悲劇從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青年以平靜的口吻開口說話:
“法官先生,我完全服從剛纔的判决,我放棄上訴權。”
他的辯護律師不由得站了起來:
“你,鈴木先生,怎麽能幹這種蠢事!請冷靜些。還有很多辦法爭訴,……。
“您的好意,我完全領會。可是……,”
“請收回你的話。哪有這麽輕易地放棄上訴權的?……法官先生,我以被告的律師身分要求,被告因為一時感情衝動,……”
“不。這個决定是我經過冷靜的考慮後作出的。可是,法官先生……”
青年擡頭又看了城川剛一一眼,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裏射出箭一般的冷氣。
“我服從判决,但這絶不意味着我承認我有罪。即使把刀擱在我的脖子上,我還是始終認為自己是無罪的。我之所以放棄上訴權,是因為某種原因,我不想再一次接受審訊。
這個原因,現在不能講。我的供詞至死不變。
我以上蒼和良心起誓:我是清白無辜的!不幸的是,我犯有毆鬥傷人的前科。打在我身上的前科的烙印,恐怕這一輩子也不會消除。
我沒有權利吐露真情。而且,經過以往幾次審訊,我對這個法庭已經絶望,對由人來裁判人的這個睏難無比的行當也已不寄任何希望!據說,正因為考慮到執法的睏難,現代法律纔要求審案中若有疑點可以暫不定罪。
而法官先生斷然判了我死刑!我將無罪而死,這也算是我對這個判决的報復吧。我的心髒停止跳動後,總有一天真正的兇手會暴露。衹是死者再也無法申訴自己的冤情和痛苦了。不過,法官先生,唯有你能聽到我的控訴。不管你掩住耳朵也好,閉上眼睛也好,你終生也無法逃避死者那無休無止的呼叫聲!”
城川剛一端坐在裁判席上,眉宇間紋絲不動。他那副身穿法衣的模祥,宛如一幅古畫裏的人物。
青年又轉身面嚮旁聽席,兩手貼嘴,低聲地叫喚:
“喂——站出來吧!喂——我等着呢……”
叫喚完畢,他雙肩頽然下垂。隨着激烈的嗚咽,他伏面飲泣。
在有的人看來,這些不自然的舉止言行仿佛在演戲。可是,青年顯得異乎尋常的認真。這種真切的情感強烈地感染了旁聽席上的每一個人。人們騷動起來。庭警出面製止了喧鬧。
城川剛一用銳利的目光瞥了青年一眼,站起身來。
“起立!”
庭警急忙高喊。
大傢一齊站立起來。城川剛一沒有宣讀判决書末尾的訓詞,就緊綳着臉走出了法庭。
警官架起青年。“咔嚓”,響起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手銬聲。青年似乎是被警官抱着一樣出了法庭。
這時,人們如釋重負似地擦着汗水,紛紛議論起來,嚮酷日炎炎的室外散去。
“聽說要末是無罪,要末就是死刑,所以就趕來旁聽了……”
“究竟誰說的是真情呢?”
落在最後面的庭警聽到這些對話,心裏暗自發笑。他悠然自得地從褲袋裏掏出了煙盒……。
二
這樁案件從一開始就顯得非同尋常。
被告在被人發現的時候,他的手正握住一把已經紮進被害者身體的大餐刀,蜷縮在那裏發愣。雖然沒有人目睹這場兇殺的經過,但作為兇器的餐刀上有他的指紋,濺在衣服上的血跡也和被害者的血型相同;而且青年曾嚮被害者藉過不少錢。根據這些理由警察把他作為重大嫌疑犯帶到警察局。
青年名叫鈴木正三,是U大學經濟學係三年級學生。
可是這件看來是司空見慣的兇殺案,在審理調查中卻遇到了一個睏難。證據雖然似乎綽綽有餘,但缺少足以定案的主證。首先,鈴木矢口否認自己行兇殺人。提起昭和十x年,不難想象當時的刑事審訊是相當嚴酷的。
可是,無論是在警察局,還是在法庭接受預審,被告始終堅持自己清白無罪。
被害者名叫藤崎洋之助,三十八歲,沒有傢室。他租用了公寓裏一個房間,門口挂着“藤崎商會”的招牌,實際上幹的是地下高利貸買賣。可以設想,這種高利貸對於作為它主顧的低薪收入者和小商小販來說,無疑是心狠手辣的。
第一個目擊兇案現場的是藤崎的情婦。
她是“梅儂”酒吧間的老闆娘小口君。關於那晚的情況,她對警官作了以下的敘述:
“那天晚上我想見見藤崎,於是九點鐘的時候,我給他挂了個電話。可藤崎在電話裏說:‘現在正有客人,等一會兒打來吧。’這樣,我到九點半又給他挂了個電話。是的,藤崎在自己的房間裏有一架電話機。時間嗎?那沒錯。因為我當時等得不耐煩,正猶豫是再打個電話呢,還是幹脆找上門去?所以看了好幾次手錶。結果還是打了個電話。可他老不來接,那邊的電話鈴聲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火了,立即把電話挂掉。心想怪不得,聽人說他最近又找到什麽好人兒了。當時,我馬上出門叫了一輛出租汽車,衹花了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就趕到了他的公寓。我敲了敲門,可是沒人應聲。一推門,門也就打開了。
這時,衹見藤崎倒在保險櫃前面,那個人好象是趴在藤崎身上。我並沒、弄清是怎麽回事,脫口問候‘晚上好……’,便嚮那個人走過去。他象是被嚇了一跳,站起身來,然後低聲嘟噥說:‘已經,這個人已經死了……’。”
當公寓裏的住傢聽到女人的驚叫聲,一起擁進房間的時候,那個名叫鈴木的青年還是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站在那兒。激忿的人們氣勢洶洶地把青年扭住時,他一點也沒反抗,光是不住反復地說:
“請你們客氣點。不是我殺的!我衹是發現了他……”
從“梅儂”酒吧間老闆娘小口君所說的情況來看,可以設想,藤崎是在九點到九點半之間被殺的,至多不會超過她抵達公寓時的九點四十分。
被帶到警察局的青年,受到了如下的審訊。
“姓名?”
“鈴木正三。二十三歲。”
“職業?”
“U大學經濟學係三年級學生。”
“是你殺了藤崎?”
“不。我到的時候,他已經被殺了。”
“你認識藤崎嗎?”
“認識。”
“你今晚找藤崎有什麽事?”
“也許你們已經知道,他是個放高利貸的。我藉了他的錢。手段真狠毒,衹有半年工夫,就比藉款翻了一番。借錢的時候,我沒徵得學校裏那位保人的同意,就把他的印章拿出來,在藉據上蓋了印。可是期限已經到了。我還不出錢來。原來指望鄉下能寄些錢來,可又落空了。”
“所以就起了殺心?”
“不。因為藤崎逼債逼得緊,他說我要是再拖欠不還的話,就要去找保人。這麽一來,我盜用印章的事就會被戳穿。不管怎麽樣,不能讓他找保人。今晚我就是來求他,能不能再寬限一個月。”
“可是,藤崎不同意。於是,你想幹脆打發他回老傢,就拿出事先偷偷準備好的刀子,不顧一切地行起兇來。不是這樣嗎?”
“根本沒這回事。那把餐刀不是我的。我進屋時,他已經倒在櫃門敞開着的保險櫃前。
我嚇了一跳,但還是走近過去,好象着了魔一樣居然想把他抱起來,這樣一來,手不由得就碰到了那把餐刀。就在這當兒,那個女人就進來了。”
“如果事實正象你所說的那樣,為什麽在發現異常時你不立即叫人呢?”
“這一點,現在我想起來,自己也覺得奇怪。我抱起他那躺倒的身體時,竟還往開着的保險櫃裏望了望。裏面有好多文件被打開了,撒亂了的文件上面有一個首飾,好象是鑽石,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我象是被它的美麗迷住了似的,衹顧盯着看……”
這樣的陳述,當然不能使審訊官滿意。而且,在審訊中,知道了他在鄉下的時候,曾跟村公所的一個工作人員酒後口角,打傷了對方,因而被懲服役一個月。
這個案件,還有兩個疑點。其中一點是住在這座公寓對面的一位年輕的公司職員提供的。
“因為是個悶熱的夜晚,我開着窗,光着膀子,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從我的房間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藤崎先生房間的窗戶。當時收音機正好在報時,所以我腦海裏曾閃過:已經九點啦!藤崎先生房間的燈還亮着。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吧,電燈‘啪’地熄滅了。然後,過了五分鐘光景,燈又亮了。那時候,我一直坐在窗前,漫不經心地望着那座公寓,所以不會看錯的。一直到公寓裏吵吵嚷嚷地喊叫起來,燈再也沒熄滅。”
這番話裏有一點難以解釋:為什麽電燈熄滅以後又亮了呢?首先大致可以斷定,行兇殺人是在原來亮着燈的時候發生的。兇手殺人後,把燈關掉了,按理應該隨即逃之天天。然而,為什麽兇手要冒着生命危險再一次開電燈呢?而且為什麽兇手竟愚蠢到在殺了人以後,非但不逃,還要跪在死者身邊發呆呢?從關燈到下一次開燈的五分鐘裏,在漆黑的房間裏,兇手又究竟幹了些什麽?在作了這樣一番斟酌推敲後,確實有必要考慮一下兇手可能不是這個名叫鈴木的青年。他說不定不過是一個倒黴的現場發現人。
可是,警察對這個疑點作瞭解釋:鈴木在殺人後關掉了電燈。他在黑暗中,走近保險櫃,企圖找出自己的那份藉據,把它銷毀。同時,順便還可能想拿點錢。可是,文件太多,藉據一時又找不到。所以他又把燈打開。而那個女人又恰好在這當口闖了進來。他進退不得,幹脆裝成是個現場發現人。象演戲一樣,呆愣愣地站了起來……。
疑點之二是指紋。
作為兇器使用的大餐刀上,檢查出清晰的鈴木的指紋。被人發現的時候,他正握着大餐刀,手上沾着被害人的血。但另一方面,保險櫃雖然被翻得亂七八糟,裏面卻沒有發現他的指紋,文件上也沒發現血跡。
按常理來說,翻保險櫃應該在行兇之後。
而保險櫃裏沒有指紋,也沒有血跡,這一點是不可思議的。不用說,無論是在房間裏,還是在鈴木身上,都沒有搜到手套之類的東西。
關於這一點,警察作了很妙的解釋:確實,沒有發現兇手的手套。但是,兇手穿着襪子。他怕查出指紋,就用飛快的動作脫下襪子,用襪子來代替手套。女人進屋肘,準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究竟是襪子還是手套,就驚叫着跑出了房門。在這一瞬間,他立即又把襪子穿上了腳。為了掩飾襪子上沾有的血跡,他又故意把被害者抱起來,裝成全身都沾上了血……
這麽一來,儘管遭嫌疑的鈴木一再否認,但案件還是付諸公審。起訴書原封不動地確認了警察的意見,認為根據情況來看,證據確鑿,兇犯是鈴木正三。動機被認為是,在應付逼債中害怕被發現盜用保人印章;所以,他的這次犯罪是預謀的。
檢察官的起訴嚴峻之至。他把鈴木斷定為先天性的罪犯,而且極力主張,因為他在最高學府求學,所以是智能犯,這種罪犯最為兇惡可怕。鑒於這種類型的罪犯日見增多,大有毫不猶豫付諸法律處置之必要。檢察官的起訴以下文結束:“正當全民族同心同德,力拒國難之際,對此類大膽妄為之徒,理應迅速一掃而盡!”
起訴書要求對鈴木判以死刑。正如前面所敘述的那樣,擔任審判的法官城川剛一全盤接受了這個意見,作出了死刑的判决。
可是,在公審之際,有一個奇怪的場面使人難以忘懷。這是城川剛一訊問被告是否在現場(註:原文alibi,法律用語。被告不在現場的立證。)的時候。
“你是什麽時候到藤崎的公寓的?”
“九點半過後,也許還要遲一點,到公寓前,我看了一下表,所以記得很清楚。”
“推定受害人是在九點到九點半之間被殺的。如果你到公寓是在九點半之後的話,那末九點半之前,你在哪兒?也就是說,這一點搞清楚了,不就可以證明當時你不在現場了嗎?”
“我在別人傢裏,和某人碰了頭。。.
“那個人是誰?還有,那個地方在哪兒?”
“那個人……那個人,我不能講。”
“為什麽不能講?碰巧的話,那個人不正是能救你命的重要人證嗎?”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能講。”
“原因是什麽呢?……”
“法官先生,關於那件事,我一點也不能說。不,我沒有權利透露。”
“那麽,那個地點也同樣嗎?”
“不錯,所有的。……反正,我直到九點二十分左右都在那兒。這一點千真萬確,我可以嚮上帝起誓。從那個地方到那座公寓,即使坐汽車也要花大約十分鐘的時間。要我在那段殺人的時間內趕到現場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你為什麽不證明這一點呢?”
“這,……這是因為,……”
這時,他流露出極其痛苦的神情。可以看出,想說的心情和不能說的意志在激烈地進行着鬥爭。最終,他還是拒絶說出那個人和
那個地點。接着就光是重複地說着那已經說了多次的話:
“反正我清白無罪。這不是我幹的。法官,一個人在拚命疾呼啊!懇求你聽聽這種良心的呼聲吧!我是無罪的,即使死到臨頭,我還是要說,我是無罪的。……”
三
那天晚上,城川剛一了結了判决事宜,回到傢裏後,一直怏怏不樂。他悶頭吃完晚飯,便立即回到自己的書房。
法庭上被告的態度,變成一塊越來越沉重的石頭嚮他心頭壓來。
當然,他毫不懷疑自己的判决。憑着法律的威信和名譽,把一個殺人犯送上斷頭臺,這不正是為了伸張正義所采取的天經地義的行為嗎?他殺了人,他就必須明正典刑。我以我的全部智慧,擔任了這次審判。偵查證據尤其花費了不少時日,也讓律師盡一切可能作了辯護,同時也傾聽了律師對證據提出的駁議。
采用哪一種證據,全憑法官在審理案件時所得到的心證(註: 心證:法律名詞。指審判者在審案中得到的一種確信。)。我在全面考慮後,斷定他有罪,又判以合乎法律的刑罰。
判决肯定沒有錯。判决是正確的。儘管如此,那象一陣風似的、陡然掠過心頭的寂寞和不安又是什麽呢?
——“喂——,站出來吧!……”
——“喂——,我等着呢,……”
青年悲慟欲絶的凄叫縈繞耳畔。笨蛋!這種鬼把戲,我難道會上當受騙嗎?
——“死者是再也無法訴說自己的冤情和痛苦。可是,法官先生.唯有你卻能聽得到我的控訴,你終生無法逃避死者那無休無止的呼叫聲!……”
那對眼睛,那堅定自信,象箭一樣射嚮自己的明澈的雙眸,使人感到恐怖可畏。
城川剛一回頭看看身後的書架。書架上排滿了大部頭麯燙金法律書籍,肅穆寂靜,顯得至高無上。那裏面有人類智慧的結晶,有社會正義的衛士,也有在無聲中不斷高談闊論唯一可以信賴的司法的尊嚴和威望的良師益友。城川剛一經常久久凝望着這些書籍。
“父親,您有事嗎?”
獨生子道夫走了進來。他和父親不一樣,不喜歡當一個法律傢,結果畢業於大學商科,今年進了一傢商業公司工作。
“嗯,……有點事,……”
含糊地答應了一句後,城川剛一看着兒子的臉龐。看上去他好象有點無精打采,臉色異常蒼白。
“聽說今天判决的是死刑?”
城川剛一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神色:
“聽誰說的?”
“晚報登出來啦。據說那人在判决後,好象還嚮着旁聽席喊叫了些什麽,是嗎?”
“犯人形形色色。這也算是一種英雄主義吧。”
“是這樣嗎?一個甚至願意放棄上訴權,就要走上斷頭臺的人還會有這種興致?”
城川剛一想起了法庭上青年嚴肅認真的目光,吏添了一層不快。
“這些傢夥的心理不是憑常識所能理解的。”
“可是,萬一如他所講,真正的罪犯被抓到了,他將是無罪的,那麽會怎麽樣呢?”
“判决是嚴正的,不會有那種錯判。”
“可是實際上,錯判的例子並不少見。比如,有名的德瑞夫尤斯( Dreyfus)案件(註:1894年發生在法國的政治案件。猶太人德瑞夫尤期大尉因間諜嫌疑被捕,被判終身徒刑。認為他無罪的共和派和王黨派,軍部進行了激烈的鬥爭。最終因作傢左拉等人的積極活動,證明他無罪,於1906年釋放。)……”
“道夫!你是說父親錯判了這個案子嗎?”
“不,我衹是想說不應當使用死刑這種刑罰。”
頓時,父子二人的眼睛緊緊對視。道夫的臉色比剛纔更為蒼白,城川剛一不禁産生了憐憫之情。
“靠單純、膚淺的人道主義,是無法理解社會上的事變的。對殺人兇手動用死刑,從長遠來看,是全人類的希望,是全民族的法律信念。”
“可是,這僅僅是一種復仇的思想!宣讀了判决書,然後殺掉這個失去反抗能力的人。
這太殘忍了。即使這個案件中,被殺的藤崎,他直到臨死前的一瞬,對生還充滿着希望,還有得救的希望。可是,那個青年千真萬確已被宣判死刑。無法躲閃逃避的死神,正一步一步地嚮他逼近。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為痛苦的事嗎?真可怕啊!這簡直是憑藉法律所進行的最最殘忍的兇殺!”
“道夫!”
“我,……我並不是在責難您父親。我衹是想,萬一那個青年蒙受了不白之冤,……
連我都深深地感到了他心中的痛楚,……”
“夠啦!你父親以日本國法官的名義,堅信今天的判决是正確的!”
道夫咬緊嘴唇,站起身來,望了父親一眼,欲言又止,默默地退出房門。
城川剛一悻悻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思忖:道夫為什麽今天顯得如此激動呢?對於他那幼稚無知的“死刑廢除論”,城川剛一壓根兒不屑一顧。可是,他話裏某些東西,觸動了自己心靈。這又是什麽呢?城川剛一似乎覺得,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在法庭上所看到的青年那對眼睛,也可能是由於青年嘴角泛現的奇異微笑,那對眼睛太清澈了,那笑容也過於明淨。
城川剛一閉上眼瞎,竭力想杷青年的面容從心頭抹去。可是,他的耳畔仍清清楚楚地縈回着青年的聲音:
“法官先生,唯有你卻能聽得到我的控訴。無論你掩住耳朵也好,蒙住眼睛也好,你終生也無法逃避死者那無休無止的呼叫聲!……”
四
在萬木蕭瑟的十一月下旬,鈴沭正三的死刑執行了。
當時正值內閣改組,司法大臣已另換新人。執行死刑要有司法大臣的命令。雖然每個司法大臣的性格不盡相同,但一般來說,他們都不太願意在執行死刑的命令書上簽字蓋章;通常是要拖一天。鈴木的案件,從判决到執行,歷時不長,這是因為那位去職的大臣必須把一些收尾工作處理完畢,好辦移交。
當天,檢察官就通知城川剛一,死刑已經付諸執行。可是他立即把話題支開,這是因為法官討厭從現場目擊者那兒聽到死刑的執行情況。
不過,話得說回來,他畢竟感到放下了一樁心事。事情已經毫不含糊地打上了句號,一切都已結束。如果要說他還留在世上的,就是常常浮現在城川剛一眼前的青年的那對眸子。法官總感到那雙眼睛總是在盯着自己。
他無法擺脫這種感覺。
有時候,他也想過,是否應該施以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呢?可是,他立刻對這種內心的動搖感到羞恥。他嚴厲地抑製住自己這種敗北感。當聽到死刑已經執行時,他又再三對自己的良心說:
“判决是正確的。社會要掃蕩一切腐蝕自己肌體的桿菌!我僅僅是一名公正的法律捍衛者。”
幾天後,發生了第X次大肆逮捕土共人的風潮。
軍方勢力擡頭,並與政界右翼勾結起來。
日本經歷了前所未睹的黑暗時期。
那種逮捕和審訊,達到何等駭人聽聞的程度,在此沒有必要敘述。但是,在審訊中,卻發現了出乎意料的情況。
這就是,搞清了鈴木正三竟也是一名日本土共的骨幹黨員。而且,他在發生兇殺的當天,還為發展新的地下組織,以幹部身分出席了一個重要會議。根據被捕人的自供和絶密的備忘錄中的記載,會議確實在那天晚上九點半結束。
從秘密的會議地點到被害者公寓,坐汽車約需十分鐘。如此看來,鈴木在作案時間裏是不可能趕到公寓的。這就完全證明了他當時“不在現場”。
這一事實使城川剛一愣住了。判决是錯誤的。城川剛一以法律的名義,判處了清白無辜的人死刑!
不僅如此,在預審時,有一個黨員還對城川剛一說了下面一番話。
“你們指控我們是武裝革命的歹徒。可是,我們沒讓人無謂流血!爭取人類的幸福與和平,是我們的最終理想。怎麽樣啊?法官先生!可是,你們卻把流血當兒戲,不問青紅皂白亂殺一氣!鈴木一案就是如此,而且全日本還有許許多多的‘鈴木’。雙手沾滿血污的不正是你們嗎?而你們卻還要審判我們!”
城川剛一感到無比屈辱,臉色變得蒼白。
“可我是作為公正的執法者……”
“您是說我們在縱人犯法!製定法律的是我們。可是,要斷送無辜人的生命的是誰?”
“我允許他盡力辯解,再三要求他證明自己‘不在現場’。可是,他不肯說出……”
“鈴木真是個鐵打的黨員啊。他不是誇誇其談的人。他用自己的生命保守了黨的機密。
判决那天,你不知道黨員們都來旁聽了吧?
我們信任他,但怕萬一。我們擔心在宣判死刑的剎那間,為了活命他可能會泄露黨的機密。如果他說了,我們就準備在旁聽席上用手槍打死他。”
“那麽,鈴木在聽完宣判後立即轉身面嚮旁聽席,這是為了……”
“同我們訣別。他真是好樣的。他笑着,用眼神告訴我們:同志們放心吧!那位受命準備裝瘋槍殺鈴木的同志說,那時候自己再也控製不住,眼淚奪眶而出,……”
“你們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們認為,這種態度是危險的。”
“我們有我們的目標。法官先生,你犯下的殺人罪有什麽目的呢?你要償還血債!我們要你償還鈴木同志的生命!我要在公審時,揭發這一事實,同時,準備以人類的名義,控告你城川法官通過法律犯下的殺人大罪!”
五
法學博士大池忠郎的客廳裏,城川剛一垂首端坐着,一動也不動。
大池博士原任最高法院法官,退職後,當開業律師並在私立大學講學,在司法部裏也頗有勢力,他是城川剛一的老前輩。大池博士當地方法院院長的時候,城川剛一在他手下開始了他的法官生涯。城川剛一的婚事,也是由大池博士作媒撮合的。
博士臉色紅潤,據說不下七十五公斤的巨軀挺得筆直。他用鄙夷的目光掃視了一下眼前坐得端端正正的城川剛一,說:
“城川先生。”
“哎。”
“你當法官有多少年啦?”
“我想快有二十年了。”
“二十個年頭,……一歲的孩子也該成年了。”
“什麽?”
“我也度過漫長的法官生活。可我在這段時間內,從未對自己的判决有過懷疑。不,這不值得自誇。但是,一個法官在喪失自信心後,就應當立即離開法官的職位。這是我從法官生活中得出的不可動搖的信條。”
“是的。”
“由人對人實行裁判,原是一件極端睏難的工作,很難做到萬無一失。可是,如果由此而驚惶失措,就難以維護社會秩序的安定,就不能完成法律所賦予的使命。”
“您說的是。衹是這次明明是錯判,而且,死刑已經執行,……。
“哈哈哈,就是嘛!這一點說明你還嫩,……”
城川剛一用不敢苟同的神色望着大池博士。
“你說這個案件明明是錯判,不錯,那個叫鈴木的人實際上九點半並沒到那公寓。可是,他九點四十分在公寓的房間裏跟死者面對着面呀!即使在目擊現場的女人進房前幾十秒鐘裏,他也會有機會殺人嘛。”
“可是,那時間電燈忽明忽熄的謎……”
“大概是電燈或者燈腳的毛病吧。”
“老師,我是在認真地討論這個問題。”
, “你當我是在開玩笑嗎?你怕土共人在法庭上把這件事的真相端出來,可他們說得毫無證據。他們咬定鈴木直至九點半還在會上,僅僅因為他們是一丘之貉,或者不過是他們黔驢技窮的法庭戰術。不過,如果認為讓他們公開講畢竟不愉快,而且有危險,那你隨時可以禁止公開審判嘛!”
“可是,這也太……”
“城川先生!”
語調冷峻無情。城川剛一受驚似地擡起頭,衹兄大池博土冷若霜劍的目光正盯住自己。
“你打算怎樣取消錯判呢?你準備上哪兒去找真正的兇犯呢?還有,取消了錯判,能使鈴木再生嗎?這件事張揚出去,國民一定都會懷疑法律的公正,所有的罪犯也都會說自己是無罪的了。如此下去,法律的威信將喪失無剩,審判的權威也掃地以盡。正如俗語所說,‘抓了芝麻,丟了西瓜’。你必須知道過分拘泥於鈴木一條性命將會損傷蒼生百姓賴以處身立命的國傢大法,這種行為是愚蠢的!”
博士在這裏停頓了一下,重新坐坐正,接着繼續說:“日本國的審判是以天皇的名義進行的。我們背靠高挂在法庭上的菊花紋章斷,刑判罪。聖明似鏡,纖塵不染。城川先生,你的判决是正確的,你必須要有自信。為了捍衛司法的尊嚴,為了不損害法律的威信,你應該鼓起勇氣,樹立信念。”
兩人的視綫碰在一起。城川剛一從博土銳利的目光中,看到熠熠閃耀的光芒。
六
從博士那兒回來的第二天,真正的悲劇便降落到城川剛一的頭上。
那天早晨,城川剛一上班後,整個上午一直在主持一個縱火犯的首輪公審。
昨晚大池博士的一席話一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想幹脆聽從博士的開導吧,可老感到心中有一股抗拒力。
臨近中午時,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從市內一個醫院打來的,說他獨生子道夫因車禍受重傷,被送進了醫院。
當城川剛一趕到醫院,夫人正伏在兒子病床邊哭泣。他見狀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
“不行了?”
“不,還有知覺。衹是,……相當重,已經……”
他神色黯然地走到兒子枕邊時,道夫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怎麽樣?道夫?”
道夫的嘴唇微微哆嗦。
“咹?難受吧?……咹……”?
城川剛一幾乎跪了下來,把耳朵貼近道夫的嘴邊。
“我房間裏的《經濟學辭典》裏夾着的,……看……”
聽到的僅僅這些。
急促的呼吸,說明已經彌留。
“道夫!”
夫人失聲慟哭。
“請寬恕我,……我壞。父親,……對不起,……對不起,……”
這次聲音聽得很清楚。說完,他身子挺了挺,隨即頽然倒下。
城川剛一木然凝視着兒子。從道夫的面容難以捉摸這突如其來的死。這孩子究竟嚮誰請罪?請什麽罪?城川剛一在夫人的抽泣聲中,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對那件事的沉思。
對於城川剛一來講,可怕的是當晚真相大白。
按道夫臨終前所說,城川剛一找到了夾在《經濟學辭典》裏的一封手記。
恐怕道夫生時並不打算把它公諸於世。
儘管如此,城川剛一感到自己能夠理解道夫不得不寫這個手記的心理。一個心頭受到鈍刀割肉般折磨、而又埋藏着重大隱秘的人,有時會被一吐為快的衝動所驅使,不論對誰都想傾吐一番,他已經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緘默的痛苦了。
道夫正是如此。可是,他卻不得不強忍着那種痛苦的折磨。他拚命和坦白的本能搏鬥,大概是通過把“講”換成“寫”,藉以不住地抑製那股衝動,所以,他的手記通篇文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以致城川剛一讀至最後纔弄懂他的全部意思。
正是城川剛一的兒子纔是真正殺害藤崎洋之助的兇手!應該送上斷頭臺的,不是名叫鈴木正三的青年,而恰恰是法官自己的愛子——城川道夫!
道夫為什麽要殺藤崎?手記裏記述得相當詳細。這裏衹摘錄其中一些必要的段落。
(手記的一部分)
我懦弱。我卑怯。我的手沾污着鮮血。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對神的冒瀆。我的生,靠兩個人的死支撐。我打心底裏深惡痛絶一個已經幹出這種事而還貪戀人世的可悲的人!可我一籌莫展!
鈴木先生,請別那樣盯着我!我害怕從照片上所看到的你的雙眼!判决之日,聽說你面嚮旁聽席,“喂、喂”地呼喊。你恐怕是衝着我的吧?我雖然因為害怕、膽怯,沒敢坐在旁聽席上。可是,你喊聲的餘音永遠在我的心頭回響。儘管這樣,我還是沒有勇氣站起來回答你:“喂——出來啦!”啊!寡廉鮮恥!不要臉!膽小鬼!
弓子!自從結識了你,我的一生都變了樣。你同我同期進公司工作,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對你感到特別親切。每天早晨,你上班比誰都早。衹要一看見你穿着藏青的工作製服,輕快的幹活模樣,我的心頭總感到溫暖開朗。從那時候起,我很快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我上班比別人都早。我多麽珍惜那段衹屬於我們倆的幾十分鐘的時光啊!衹有在這段時間裏,我恨時間就象飛一樣。
當我和弓子的關係已經發展到了難捨難分的時候,我不會忘記弓子對我說的話:
“我是個孤兒,生下來就不知道雙親是誰。伯父母把我撫養成人。這種出身的我能成為你的妻子嗎?大概是個西方神話故事吧,說有個小孩是鳥兒銜來的,我也許就是這樣的小孩。鳥兒打哪兒把我銜來的哩?所以,說不定哪一天我還得回到茫茫的太空裏去。道夫,你可要緊緊地攫住我呀!”
我墮入弓子立刻就會羽化飛去的錯覺之中,簡直象發瘋似地,緊摟住她:
“弓子,你可不能走啊。我是决不會放開你的。誰會放開你呢?……”
記不得是哪一天,弓子在從公司回傢的路上,用沉靜的口氣對我說:
“伯父的生意不景氣。他嚮一個叫藤崎的放高利貸的藉了錢,好象還不出了。
伯父對我好廣頓挖苦諷刺。以前,有的女孩為了報答恩人,自己陷身火坑。可我……。”
“弓子,你難道要……”
“聽說那個放高利貸的願意幫助我。
大概這樣就可以抵賬吧。姨太太——我穿着漂亮的衣服,使喚着伶俐的女傭,為那不知道什麽時候來臨的男人濃妝豔抹,……”
“弓子!”
我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但怎麽也擺脫不了內心的凄涼!我從未象那時痛恨過自己的無能。錢啊!我甚至詛咒我那以清貧為榮的父親的法官生活!
幾天後,我得到了使我不寒而慄的、痛苦的預感。
那天,弓子沒來公司上班。我心裏不安。在快要下班時,弓子打電話來告訴我,她現在在S公園的入口處。我趕到那裏時,衹見她無精打采地坐在長椅上。
“究竟怎麽啦?我擔心了一天。……
身體不舒服嗎?”
弓子一聲不吭,不一會兒竟傷心地哭了起來。我吃了一驚,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甩掉了我的手,站起身,突然從我身邊跑開。
“弓子!”
我呆呆地目送着她遠去的背影。弓子特意把我叫來,可是她卻一言不發,逃也似地離開了我。
我憑直感意識到:弓子身上已經發生了異常情況。
接着,那晚來了。
弓子和我分別的次日,郵遞員給公司送來了她的離職報告。我事先打聽了藤崎住的公寓,找到了他。我想知道弓子的伯父同藤崎之間究竟約定了什麽。
對我的詢問,藤崎若無其事地回答:
“不,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同弓子的事情。我可瞧不起年輕姑娘美夢般的哥呀妹的情話。你要明白,世上的愛情,最終都不是物質的對手啊!錢!有了這玩意兒,就能解决一切問題。那個姑娘也挺懂得這一點哩!實際上,大前天,我們倆簽訂了呱呱叫的合同,她高高興興地同我睡了覺。真糟糕,我白活了這麽大年紀,竟然完完全全敗在她手裏……”
“那麽,弓子已經……”
“嘻嘻,……提起年輕姑娘,真別有滋味哩。不過,既然有你這麽一個人,她也許早已知道接吻的滋味啦,可是……她哭啦。在我的摟抱中.……嘻嘻……這番話真不好啓齒啊!……”
現在我記不清就在那瞬間,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麽。衹是當時我抓起他桌上的一把大餐刀時,那種冷颼颼的感覺至今還留在我的手上。
看到藤崎倒下,我呆怔怔地站起身來。接着我慢騰騰地走近門側,把安裝在那兒的電燈開關關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那樣做。衹是當看到眼前渾身鮮血的醜惡的屍體,忍不住想要嘔吐。
黑暗中,我一動不動地站着,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耳朵裏嗡嗡地叫個不停。我不可思議地竟希望有人能快點看到我這副癡態。
過了一會兒,我開始意識到殺人兇手纔會有的那種恐怖。
我想逃跑,並希望再同弓子談一次。
我慌慌張張地考慮怎樣消滅我的罪證。
我的來訪是突如其來的,進他的房間前我沒碰到任何人,這是我的運氣。在我同他談話中,曾有過一次電話,但藤崎僅僅回答說有客人,並沒提我的姓名。
我又把電燈打開,收拾必須利索些。
我警惕地環視一下四周。我襯衫上黏糊糊地沾滿了他的血。房裏有個西服櫥。
我小心地打開櫥門,取出一件新襯衫穿上。然後一股腦兒把沾上血的東西都包在報紙裏。我决定製造一個強盜搶劫的現場,先把保險櫃打開,裝成曾在裏面翻找過東西的樣子。我從西服櫥裏取出藤崎的手套戴在手上,然後弄亂保險櫃裏的東西,把文件之類甩在櫃子邊。
我還用手帕把所有的指紋擦掉,凡是沾血的東西統統帶了回來。
當我打算離開房間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那金屬的響聲針一般地紮在我的心上,我沒命地奔出房間……
也許衹有弓子曉得兇手是我。翌日,我收到她一封信。白便條的正中衹寫了一行字:“再見了!”
又過一天,我得知弓子已經自殺。
她連一份遺書也沒留下。但是,對我來說,這已經夠了。“再見了!”——她想說的一切都寓意其中了。
弓子,正如她曾對我說過的,化為一隻飛鳥,消逝在我不能問津的茫茫太空。
我最大的苦痛,是讓別人被當作兇手,承受了處决;而我無勇氣來坦白自己的罪行。
我憎恨自己的卑怯。我身上的這種卑怯、無恥,從何而來?我……
手記在此以後,盡寫些看來是每天記事時即興想到的哲理性的感嘆和自嘲的語言。
這些就不重要了。衹是城川剛一讀完整本手記後,黯然失神地喃喃低語;低語中,如下的話卻有必要記錄下來:
“……錯判,……用法律殺人,……誰來裁判我呢?……”
七
第二天起,城川剛一稱病不再在法庭露面。
他躲在書房裏,誰也不見。人們自然地把這和道夫的死聯繫起來,意外地感到一貫冷冰冰的城川剛一竟然有如此深厚的舐犢之情,甚至對他産生了好感。城川夫人也是這樣深信不疑。
一天,城川剛一破例走出了書房,對夫人說:
“我想立即見一見大池博士。按理我該去拜訪他,可身體有點不舒服,想請他枉駕來這裏。打電話太失禮了,還是你到博士府上去一下,然後和他一起來,……”,
雖說以前從未有過這種事,但夫人還是叫車去了博士傢。在傢的大池博士聽了城川夫人的話,儘管感到有些蹊蹺,還是馬上坐上了候在門外的汽車。
“城川多半由於兒子的不幸而一蹶不振,他不是那種意志軟弱的人。可是,……太太,你也該勸勸他振作起來。”
“說的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近來總避免跟我講話,……”
“是啊,這可不行啊I今天得喝上幾盅,讓我來把他的愁雲一掃而光。……”
可是,數十分鐘後,夫人和大池博士卻發現城川剛一吊死在書房的一個角落裏。
看來是深思熟慮的自殺。而且看上去感到有點異樣,原來城川剛一的身上穿着法衣。
神聖威嚴的法衣和戴在頭上的法冠,越發增添了屍體的可怕。
“已經不行了,……太遲了,……”
大池博士熟練地摸了摸屍體的幾處地方,後退了一步。他憑着多年的經驗,曉得已經沒救了。
“你瞧,這是……”
夫人用顫抖的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厚厚的封套遞給博士。封套面上寫着粗大的字跡:“大池忠郎博土 敬啓”。
博士急忙開封。
夫人這時精神恍惚地憑靠在椅子上,茫然失神的目光落到丈夫的屍體上。
這是一封遺書。但是,它同往常被稱為遺書的東西卻大相徑庭。在這封遺書裏城川剛一詳細敘述了有關鈴木正三錯案的始末,根據道夫的手記,明白了親生兒子犯罪殺人的事實,說明了除自己裁决自己外已別無他途。他還在末尾說:“祈公諸天下,以下官之昧闇示百姓!”
除此之外,城川剛一還在遺書後附上了判决書,記述了自己的瀆職行為和應該自盡的理由。
城川剛一自己判處了自己死刑!
穿上法衣大概是表示法官城川剛一伏法!
下面,全文揭載城川剛一自己擬寫的判决書。原文使用昭和初年法律呈文的日漢混用文字,今略事加工,以便閱讀。
判 决
XX地方法院法官城川剛一
明治X年X月X日生
對上述“鈴木正三殺人案件”的錯判,作以下判决。
主 文
判被告城川剛一死刑。
理 由
被告城川剛一在任XX地方法院法官期間,審理涉及鈴木正三的殺人案件。
此案的特點是嫌疑犯始終堅持自己無罪。
檢察官提供一切情況和證據後,由主持公審的法官判定。固然,檢察當局確認該犯有罪,但被告城川剛一法官仍應審慎訊查。
鈴木於公審時,申訴自己無罪,並堅信真正的罪犯終會暴露。判定此案確實相當睏難,然城川剛一法官卻依據不可靠的心證,采納了檢察當局所提供的情況和證據,宣判鈴木死刑。謹案,城川剛一法官所用的方法,在手續方面,無可非難。可是,宣判鈴木死刑卻有問題。
“疑而不决”,這是一句古訓。為了顧及被告利益而暫且置疑,是一條訴訟原則。它是體現了“寧可放走罪犯百名,也不冤屈一個好人”的這種現代法製精神,也就是說先輩的格言就預見了“錯判難避”。
如城川道夫手記所述,本案另有真正的罪犯。而鈴木之刑業已執行。城川剛一法官的宣判,把一個無辜的人送上了斷頭臺。那善良的冤魂,千呼萬喚,難以招回。
如若城川剛一法官不是選擇死刑,而是判以有期徒刑,就算是錯判,畢竟可以救得一條生命。誠然,城川剛一法官的裁决是有法可循的,但也决不能超然法外!死者無法再進行控訴,法律又不追訴城川剛一法官。這不是要讓流逝的時光把此案悄悄地埋葬嗎?
在這種情況下,怎麽能叫冤魂安息呢?因此,城川剛一法官不待降法,不得不對自己實行裁决。
據以上“主文”所述,對被告城川剛一宣判死刑。但,堅信日本國的死刑制度,自此以後將被廢除;被告城川剛一的死刑,應作最後一案,列入我國的死刑記錄。
昭和X年X月X日
XX地方法院第一部
主審法官 城川剛一
讀罷長長的遺書,大池博士方纔註意到身旁椅子上放聲慟哭的城川夫人。
“太太,真是太不幸了。看來不必請醫生了,就請驗屍的檢查一下吧,……”
夫人聽到後,無力地站起身,說:
“先生,我丈夫為什麽自殺?他給先生寫了些什麽?”
大池博士慌慌張張地把遺書塞進口袋。
“沒什麽,你還是不看的好。城川先生寫的,連我也弄不清。簡直是一派瘋話。”
“啊?那麽,我丈夫……”
“一點不錯。”很遺憾,文字支離破碎,不是正常人的話,……”
“可他直到我出門還……”
“常有這種事。城川先生是猝發性精神異常。太太,城川先生瘋啦!”
大池博士眉頭紋絲不動,面部毫無表情。
他說完,以銳利的目光盯視着身穿法衣,懸挂在那兒的城川剛一。
“這副遺容,不是精神正常的樣子。太太,我為了,司法部的名譽,對城川先生這種死,感到可悲和憤怒!”
博士的語氣冷若冰霜。
一瞬間,夫人心中産生一種反感。這種感情可以稱作是“敵意”!
頓時,夫人産生一種直感:就是這種冰冷冰冷的東西,纔把丈夫逼死的!
夫人擡起如今再也無須畏懼的雙眼,仰視着站在眼前的巨軀。
大池博士全身沐浴在從窗口瀉進的夕照餘輝裏,如同雕像一般,巋然不動。他的血色豐潤的臉頰和濃密的白發,都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在凝目審視的城川夫人的眼裏,他就象一團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