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Literature>> 推理侦探>> Kayano CD Xiong   Japan   平成时代   (October 21, 1915 AD)
野性的恋情
  一
  进入二月不久的一天,东京下了场罕见的大雪。破晓前开始,鹅毛似的大雪漫天飞舞;中间又起了大风,风雪交加,变成一场暴风雪,一直闹到黄昏。到天黑时才总算渐渐收敛,过一会儿,便完全停息了。那一夜万籁俱寂,地面为一片皑皑白雪所覆盖,就连往常过往的车辆也都消声灭迹了。
  就在这天夜里,一个自称玉枝的女人,恰似传说中满身缟素的雪姑娘,悄然出现在我的家……我家住在目黑区中根町。
  周围是宁静的住宅区,在庭院深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公馆,只住着我的保姆两个人——保姆是每天到家来上班。最近以来,门前路上的车辆有增无减,但那片庭园的丛林倒也不十分显眼。
  “公馆”这个称呼,尽管不是说它有着大时代的气派,但只要你实际到我家看看,便会觉得这话未必夸张。双开大门很旧了,甚至连木纹也看不清了。锈迹斑斑的铁门栓一直从里边插着,一年到头也不开。人们出入专走旁边的小门。大门两侧,两棵大榆树参天矗立,宛若一对威严的卫兵。前院很大,可以停放五六辆汽车;四周的树木种类繁多,我只是知道历来就有,可绝大部分树名都叫不上来。
  房子是个二房的洋式建筑。褪了色的水泥墙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常春藤,几乎见不到底。从春天直到夏末,一直是一片翠绿。可现在却只剩下枯枝败叶。房子是明治末年我的祖父建的,在当时大约是最尖端的时髦建筑了。
  门环响时大约是午夜近12点,正是我看腻了电视和书打算独进卧室之时。
  所谓门环,是指大门上的青铜狮面口中衔着的铁环,是专门给来访者敲击用的。因为相当沉重的金属,不可能被风吹动而发声。我是有意地没有装蜂鸣器门铃。
  我感到很怪,这么晚,而且还有如此大的暴风雪,究竟是什么人敲门呢?我这个人素喜独居,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的朋友,所以对谁在深夜造访心中一点数也没有。
  保姆已在10点钟结束工作回去了。眼下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我一人。走出暖烘烘的房间去见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真懒得动而又无可奈何。于是,我便把煤气炉火闭小走出了书房。
  我穿过冷冰冰的走廊来到大门口,又把电灯打开。大门里空落落的洋灰地上只有我脱下的鞋子和拖鞋。一边墙洞里静静地坐着一尊石雕古佛。
  “是哪位呀?”
  我站在原地问了一声。如果来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不准备让进屋里了。估计也没什么值得我特意下去开门的大事。
  “哈依,我叫成濑。”
  意外地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我想不出这个名字是谁。不过,既知道了是个女人,倒来了好奇心。我趿拉上拖鞋下到洋灰地上,打开了里边的门栓。
  门口的灯光照着一位年轻女人和她背后铺满白雪的前院。不管哪个人看一眼,便会得出个相当标致的印象。她俊秀的脸庞,面孔白皙。她那两只圆圆的杏眼冷澈地注视着我的脸。看得到一缕缕白哈气从她口中吐出。在我看来,这表现了对我这个陌生人的惶恐、期待以及在某种程度上这期待显得有些失落感的叹息。
  她衣着简朴:上穿灰色的甲克衫,卷着毛领子;下穿黑裤;脚蹬半高统胶靴,上面沾满了雪。有些发黄的短发整齐地三七分开,并别着发卡。也许是为了避寒,她那戴着白色毛手套的两手不时互相揉搓着。
  显然,不是什么卖笑女子。好像是附近什么商店店员或是哪家的年轻保姆因事登门。
  “有什么……”
  我说了半句话,想引出她上门的目的。但她一言不发,只是孩子般地盯着我的面孔站着。
  无奈我只好先发问了:“这个、这个……你是成濑小姐呀?”
  “哈依,我叫成濑玉枝。”
  女人说完,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极不自然地鞠了一躬。
  “这附近的?”
  “不是。”
  “……那么,是在哪见过吗?”
  “不是。”
  “这么说是初次光临?”
  “哦!”
  起初因为对方闪烁其辞的回答使我感到焦躁,然而,这种心情倒渐变为一种好奇心和兴趣了。我逐渐地对这位少言寡语的女人穷追猛问,想弄清她的真实身份,叫她说出来此的目的,倒成了一种有趣的推理游戏。
  可是,也不问问来意便请进屋总有些不便。我便又问她:“……那么,您的来意是……”
  “我,无家可归了。”
  女人突然说道。
  “咦?”
  她说:“我走投无路,信步而行,见只有这里有灯光,一推小门开了,便冒昧地……”
  “咦——”我大吃一惊。如果是荒野大雪中走投无路的游子倒也有情可原;而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小镇,哪有这种不速之客?况且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还有……我觉得这家的名牌很亲切……”
  “名牌?是冈本这个姓吗?”
  “是的。虽然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但小时候,我记得曾有位冈本叔叔对我很疼爱……”
  话真是越来越离奇了。不过只觉得语调有点别扭,决不拙劣。
  “这所房子这么古老,我就联想到一定有一对老夫妇,这才进来的……想来像您这样年轻的先生,要是让您夫人见怪就不好了。所以,请允许我告辞吧。深更半夜的,实在对不起。”
  她鞠了一躬便要离去。
  “我还没有家眷,不必有那种顾虑。况且,你就是告辞,不是刚才讲过无家可归吗?你究竟打算回到哪里去呢?”
  “是啊——我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住店的钱。”
  女人又一次淡淡地重复道,但却丝毫没有乞求的味道。
  “如果没有什么妨碍,能不能今夜留我在小库房的角落住一夜?”
  我费了点劲,才勉强忍住笑。我是觉得“小库房的角落”这种说法太可笑了,这句话是讨宿的旅行者历来使用的套话。这个女人是不是在复述事先背下来的台词呢……我总算察觉了这一点。不过,这一来也算有了叫她进屋的借口了。
  “明白了。这个,不管怎样先进屋吧!”
  我带着仍然百思不解的心情让道。
  二
   “怎么个情形不太了解,你何不大致讲给我听听?”
  直到两人舒舒服服地在书房里相对而坐,冲了速溶咖啡,我的心情才完全平静下来,有了充分观察对方的时间。
  即便是在白刷刷的日光灯管下看,这女人也仍然相当漂亮。她的外眼稍有些上翘,但称得起明眸皓齿。这说明尽管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心情却万分平静。她长着受看的瓜子儿脸,皮肤细腻。特别是那对粉腮简直美得像晚霞。
  下颚部的线条即便是边说话边向上看的时候,也不显得有多么难看,而一低头则形成好看的“垂下颚”,使人联想到她那丰满的姿体。在凝视我的时候,好像怕晃眼似地微微眯眼的动作也十分动人。我真感到好像一只珍贵而可爱的小鸟突然从外边飞入我的怀里。
  起初我的话题照例是试图千方百计问出她家住哪里因何出走,刚才说是孤身一人,那么原来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等。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女人环顾左右而言其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追问得紧了,便默默低下头去。看样子相当不愿意言及她的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您把我留下!”
  她接着说:“您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婆,光是做饭、打扫、洗衣服就够忙的了。恐怕顾不上侍弄院子。说不定我这样的人还能有点用处呢?”
  “可是,我也拿不出多少工资呀!”我说,“我不过是个拿月薪的小职员,并不靠父母的遗产生活。”
  “没关系。只要能留下我就别无它求了。”
  话虽这么说,但又不能真这样办。这女人因为是希望作为保姆住到家里帮忙,所以怎么也得给个最低限度的工钱。不过又一想:就那几个钱,倒也不会拿不出吧!况且,不管这女人真正的目的何在,家中并没有什么怕偷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现金,我的月薪直接存入银行,只是每月提出必要的生活费交给老太婆。我过的是这么一种节俭的生活。
  另外,我的工作单位也不过是个制造普通电气仪表的民间公司,一点也没有产业间谍感兴趣的现成数据。
  “好吧!我想每月还可以给你一点津沾,那么就请留下吧!”管它呢,我下了决心说道:“关于原因我也不再问了。你要是改变主意想走了,可以随时提出辞职。我的名字叫冈本涉,那么,你以后怎么称呼我呢?”
  “叫老爷。”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老爷?”
  对了,老太婆也这么称呼我。对方是个年轻女人,这样叫难免不好意思,不过也只好将就了。
  “那么,今晚天晚了,你就在这里休息;我先带你到为你准备的房间去吧!有现成的客被,你就用吧!”
  ——这就是玉枝寄宿到我家的来龙去脉。
  当时我的确说过:想不干可随时辞职,不过后来当我发觉那是相当错误的失言时,我已完全被她迷住而不能自拔了。
  说来或许夸张,过去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完美无瑕的女人。她人漂亮,脾气好,又能干,三条优点齐备。她性格开朗而爽直。但偶尔也显露出坚强的意志,叫人咋舌。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来到院中曾对玉枝说过:这棵黄杨要是在庭石后就相宜了。第二天早晨,当我见到黄杨树真的搬了家,委实吃了一惊。当时北侧的背荫处还照不到阳光,又是残雪尚存的寒夜,玉枝是一直挖到深夜才把它搬走的。尽管那还是棵扎根不深的小树,但仅靠一个女人力量也真是不简单了。
  我叫她给我看看手,她跑掉了,但她手掌上排满的鲜亮血泡没有瞒过我的眼睛。
  这只不过是她对我表示服从和献身的一个小例子而已。
  如果她真是居心叵测向我这个独身者献媚,试图觊觎夫人的宝座,那会立即被我识破的。因为生活在同一个家里,她不可能整天都戴着假面具生活。
  玉枝看我的目光恰如忠实的家犬,并不期待得到任何报偿。这目光如实地表现了她对我纯真的爱和尊敬,这温柔缓解了我从喧闹的小巷拖着疲惫身子归来时的紧张的神经。对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恨得起来?我逐渐被她吸引也可说是必然的趋势。而且,最终她牢牢地在我心中扎了根。
  我也曾想到,正如她来时一样,迟早会有她自愿离开的那一天……而只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两眼发黑。我想,如果她悄然离去,我的内心定会陡然出现一个大空洞。要流逝几多时光,才能填补住这个空洞呢?对此我根本无信心可言。
  家里的老保姆尽管很佩服她的能干,但那目光似乎在说:来历不明的女人!不过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早已解决。她是个什么身世,因何独自在雪夜中徘徊街头,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早已无所谓了。
  我爱上了此时此地的她。
  三
   一个晚上,我和玉枝二人待在二楼的图书室。这里三面靠墙都摆着书架,到处都摆满了书,似乎满室散发着一种旧书的霉味儿。
  绝大部分书都是医学的,而且原版书很多。其余的是些日本文学、外国文学书及其全集,那一点点工科书是我的。
  书架上挂着装有父母和祖父母照片的镜框。两个男子留着两端上翘的凯撒式的胡子,显得威风凛凛;旁边并排摆放着厚生大臣颁发的奖状,上面写着:“对我国医学界的发展做出了莫大贡献。”这是发给祖父冈本昶的。
  “这么说,先生祖父本是位医生喽?”玉枝问道。
  这时候,她对我的称呼已从“老爷”降到“先生”,我对她也是直呼其名了。
  “先祖父和先父都是医生,只有我这个不肖子孙讨厌医学。”
  她死乞白赖地求我给她讲讲我祖父的情况。
  “祖父生在庆应末期,长大进了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的前身东京医校。但毕业前退学留德,获得了莱比锡大学的博士学位,回国就一直在东京帝大医学系当教授。”
  “没有开业吗?”
  “没有开。祖父是专攻病理学,家父是专攻法医学,两个人都当了一辈子学究呀!”
  “原来这样……”
  玉枝仰头专心地注视着祖父的照片:“真有风度啊!年轻时一定是仪表堂堂的喽?”
  “仪表堂堂么……好像是这样的。据说他是个运动员,又是美男子。家里好像有他年轻时的照片……”
  “那可一定得叫我看看!”
  “啊!过几天我找给你看看吧!”
  “还有文学全集哪!”
  说着,玉枝便用手指肚抚摩着一排排书脊,随手抽出其中一书,哗啦哗啦地翻了几页问道:“您祖父……”
  “我说!你怎么光问我祖父的事?”
  我走过去,从她手中拿过书又放回原处,然后猛地把手搭在玉枝肩上。我明显地感到这女人的身体骤然一缩变得僵硬。 
  “可是……我喜欢明治时代嘛!”
  “再喜欢也是过去了,你又不能把它拉回来。”
  她吟诵了一句:“逝者往矣犹可怀。”问道,“您不这样认为?”
  “嗬!你知道的还不少嘛!”
  “哪里。连是谁的诗句也不记得了。”她若无其事地躲开我的手说,“你刚才说要找您祖父的照片……”
  “你看你看,又来啦!”
  “他大概长得和先生您很像吧?”
  “可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么!”
  这种念头虽然没有想过,但我是有点半豁出去地一说,玉枝笑道:“哟!好凶啊!”
  当我觉得她的笑脸是那么动人时,我已不能自持,一下子把玉枝抱过来。她抓住我的手挣扎了一会儿,但我不加理会眼睁睁地把脸贴向她的脸。当我的脸压在她那尽全力后仰的白皙脸上时,她的全身变得硬如石头,而且还微微发抖。
  不过,这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不一会儿,这女人的身体便开始变软了。她闭着眼睛,呼出滚烫的气息,主动搂住我的脖子,并把全身紧紧地贴在我身上。
  说来惭愧,我年轻,又没什么这方面的体验,此时便神魂颠倒,几乎忘记一切了。
  “不行先生……”
  玉枝对着我耳朵悄悄地说。
  “可你……”
  “在这种地方怎么行……”
  “那么你是说……”
  “好!今晚,在您房间……”
  “你能……来吗?”
  “……我悄悄溜进去。”
  “真的?”
  我真高兴,再次紧紧地拥抱她之后,便把她放开了。
  可是,对此我是将信将疑的。然而,她的话绝非搪塞一时的谎言。其证据就是她果真来了。
  我听到提心吊胆的敲门声便急忙去开门,见她穿着睡衣,两手捂着脸站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我把她拖进被窝,闭掉床头台灯后,她却突然变得放肆起来。她蓦地爬起来说道:“先生,我有个请求。”
  到了这个节骨眼,真叫我吓了一跳。
  我猜想她一定要说:到了这步,您能和我结婚吗?老实说,近来有公司董事作媒,给我介绍了总务部长的千金,这姻缘正在暗中顺利进展。我很中意那姑娘,不打算辞掉这门亲事。我对这内情只字不提却想占有玉枝,也许旁人要说我是不要脸的好色之徒。可是俗话说:强盗也有三分理。强词夺理地说,我也有我的理由。那就是一种幼稚的伤感,觉得这是我青春时代最后的冒险。
  我战战兢兢地问她:“什么请求?”
  “哈依。我是想,今天夜里不要先生拥抱我,而是我要拥抱先生。”
  “?!”
  “请您把我当成大姐吧!你一动也不要动……”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倒为她只字不提结婚而宽慰。管它我抱你你抱我,还不是一回事儿!她要把我当个傻子,玩偶般任她玩弄,这不也是很有趣吗!对这种体验说不定还求之不得呢!我装模作样地答道:“既然你那样说了那就……”
  这时,那女人的身体便像花蜘蛛一样压到我的身上。
  四
   自从那夜以后,甜蜜、烦恼而又疯狂的日日夜夜,便像开了闸门奔流不息的潮水一般连续下去。
  玉枝的身体比想象的还要迷人。从脖颈、肩部到胸部的柔和曲线勾人魂魄。
  起初,我们嫌保姆碍眼,往往在她回家后开始做爱。但渐渐放松并且肆无忌惮起来,对此我们也是无可奈何。结果那老太婆也算知趣,一到晚上,便早早地干完活退避三舍。
  玉枝真可谓欲火中烧,甚至使人感到她要在很短的时间内燃尽自己的整个生命。
  假使我偶尔因事晚上要出去,当夜深回家时,家中总是灯火通明,寂静无声。于是,我急忙甩掉鞋子跑进屋里,嘴里喊着:“玉枝!玉枝!”满屋子寻找。并且想道,“莫不是……”而感到心里咚咚直跳。
  莫非真像我所担心的,她跟悄然来到时一样又悄然出走了?找了半天,突然想到顶楼。图书室里有一扇暗门,直通屋顶。那里从来都像是储藏些过年或过中元节时所用的餐具的。现在那里没有派什么用场,不过我倒是领她看过一次。于是,我又跑上二楼到图书室,一拉门,门没锁马上开了。我打开电灯登上很陡的楼梯来到顶楼。
  然而,还是找不到她。我弓着腰钻过低矮的通路,打开一扇小门,迈进真正的天棚里。粗粗房梁纵横交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起儿时常玩的“藏猫猫”游戏……我正在透过幽暗的房梁环视周围,突然一个热古咚的重东西像鼯鼠一样跳落在我的肩上。原来她藏在房梁上了。我惊叫一声,差点闹个狗吃屎。玉枝骑在我的脖子上,两手捂住我的双眼,嘴里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
  “胡来!”
  我假装生气,使了个柔道动作,把她背起来要放下去,她便把乳方紧贴在我脸上,扬起脖子哈哈大笑。
  一种安心、兴奋和方才担惊受怕的缓解,使我也不由得笑起来,并就势横抱着她的身体下到图书室。
  最后,两个人就像两头贪欢的野兽,像麻花似地拧在一起。就这样,打发走了痴梦般的日子。
  尽管如此,我也并不是就这样一直沉溺在爱河里赖到上班时间。我不想彻底变成痴人。因为倘若从早到晚粘在一起,我真怕反而对玉枝产生厌倦情绪。
  五
   弄不清过了几天,公司里突然来了紧急任务,要连夜加班搞申请融资的文件而不能回家。我是个独身,没有理由拒绝,不得已只好住在公司。
  本想偷偷给玉枝挂个电话,但忙得连这点时间也没有,于是,在她来家后我第一次三天没有回家。
  到了第四天凌晨2点,总算弄完所有文件的时候,我已累得精疲力尽连话也说不出了。同事们说,这个时分就是回家也睡不了多长时间,干脆在公司再委屈一夜吧!可我因为牵挂着玉枝,声言无论如何也要回家。
  出了公司,碰巧叫住一辆空出租车,直坐到家,拖着醉汉般的脚步进了小门。到家后的疲惫不堪使我觉得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大门口和房间里都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因为是这个时间回来,对此倒也不感到什么奇怪,可我总有一种空虚感,觉得这气势和有人熄灯正在睡觉不同。我精细的神经敏锐地感到了这一点。
  又如往次一样,我心跳起来。房间没有锁,当即开了。
  “玉枝!玉枝!我回来啦!”
  我的声音徒然被溶进漆黑而空旷的空间,寂然没有一丝回响。我顾不得脱鞋子便奔过走廊,推开玉枝的房门,并打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她不在这里。
  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子也没有铺起来。
  接着,我便一个个房间地寻找。心想别像上次那样,便又登上了顶楼,但也只是徒劳了。壁橱、厕所、洗澡间、小仓库都找了,当我明白了找遍整个家也毫无她的踪影时,我返回书房,颓唐地倒在椅子上。
  我就这样长时间地呆坐着。
  与其说玉枝不见了,莫如说我被她抛弃了——她逃掉了。这种心情把我击倒了,觉得生命本身好像已经离我而去,只剩下个空壳儿。
  事情发生了,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和她来时一样,她的走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偶然一件事而已。
  她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又悄然归来呢……不可能,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幻想,她恐怕是一去不返了。也许现在又钻进哪家的深宅大院,正在安睡吧?可能她有这种先天性的放浪癖,到一定时期就会心痒难耐,抑或是她患了一种健忘症,以致自己刚做过的事都记不起来了?我正在浮想联翩,猛地发觉窗边桌子上摊开着报纸,纸上摆着某种异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我想我从来没有放过这种东西呀!走近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原来是一只死野鸭胡乱摆在那里。不,仔细一看,并不是野鸭,而是一只雁。而且不是普通的大雁,似乎是一种被称为食菱雁的大雁。羽毛呈灰褐色,喙部尖端带有黄红色的包带;头、颈各中一弹,弹痕分明,还糊着一些血。
  我壮着胆子提溜脖子把它提起来。它那玻璃球般好看的眼睛吃惊似地睁着。虽然尸体已过了僵硬时间而变软,但看得出好像没死几天。闻了闻,也没有腐臭。
  我又把它放回原处,注视着它。
  我知道,我刚才心中绝望的空虚感已为另一种刚冒出头的东西所取代……谁放的是再清楚不过了。因为是放在我的桌子上,这一定是对我的某种暗示和表白。于是,我就认为这正是她对自己离开家行为的说明。她没有把理由诉诸纸笔,而是让一只雁来代言。只能这样来解释。
  那么,玉枝到底想用死雁告诉我什么呢?我陷入了沉思,甚至连坐到椅子上都没有感到。那一夜到头来是思绪万千,彻夜未眠便迎来了翌日的清晨。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捉摸出一鳞半爪像样的解释。
  六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叫住赶来我家上班的老保姆问了一遍,可她只是说:“昨晚在我离开之前玉枝小姐确确实实在这里。”其余就一问三不知了。玉枝和老婆子虽然生活在一个家里,但除非万不得已,是很少交谈的。老婆子开头就带了个框框,觉得这女人来历不明。这一点恐怕也反过来影响了玉枝,两人才一直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可是,你就没发现什么吗?”我问道,“比如她到哪去了?我不在家,没人给她来过电话吗?”
  “电话一次也没有。我一点也摸不透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婆子重复着这几句话。
  “那么,她和邻里的接触呢?比如在她常去买东西的商店,都是女人,总有在那站着谈几句的情况吧?”
  “没有,您往那想也是没用的。”老婆子只是摇头,“玉枝来这里后,从没有外出过。需要的东西都是由我代买。所以,邻里们恐怕还一直不认识她哩!”
  事情本来也如此。她表面上是帮忙的,实际上是我的情人。所以,我也曾几次想带她出去看看电影散散步。然而,每逢这时,她总是出言搪塞,说什么“我一个人待在家要快乐得多,还是先生一个人出去吧”!甚至连星期天也不例外。对此,我虽然有点不满,但仔细想来,深居简出对一个女人来说倒也未必不可取,可以说反比那种到处疯逛的女人更适合于家庭。
  于是,我终于把老婆子带到书房,并给她看了那只死雁,问她有何感想,她还是瞪大了眼睛百思不解。她说,玉枝既没说起过雁,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把这东西弄到手的。她把雁摆到老爷的桌子上好像故意给您看的。真正含义我是根本不了解的。于是,我试图从老婆子那里寻求玉枝行踪的想法以失败而告终。
  又一想,会不会还留下什么东西?便两个人一齐动手把整个家翻了个遍,但却一无发现。玉枝把自己的东西,上至发卡,下至一双袜子都完全带走了。当然,她来时就是孑然一身,所谓带的东西也是很有限的。玉枝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从这个家里销声匿迹了。
  留下的有形东西只是一只死雁。线索仅此而已。我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解破这个疑团。
  中根是个没有商店的小镇,买点东西也要到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或自由丘火车站附近的商店街去。
  我想起那两条大街都有一家专营野味的菜馆。
  于是,我便把死雁裹在报纸里,捆起来,再包上包袱皮,拎着它第一次来到自由丘。
  在车水马龙的站前街上有一家野味菜馆,一位30岁光景的年轻老板吸着香烟,无所事事地伫立在店头。我解开包给他看死雁,他也大吃一惊,两眼瞪得溜圆。
  “嗬!一只好肥的食菱雁哪!”到底是行家,一眼即明。他问道,“在哪儿打的?”问得不是话头儿。我很失望,连忙含浑其辞地说,“哪里,是朋友送的。原来是食菱雁哪!”并岔开话头,“可不是,从前野味菜馆都是挂着这玩艺儿的,近年来有点不大见了。”
  “就是呢!”主人接过话头,“以前也有人打了来卖,不过眼下只是偶尔有人打来拿来让我们给做,卖主是一个也没啦!不过,从根儿上说,倒是因为野味也是大大减少啦!”
  “狩猎时间是几月?”
  “11月开始允许打,到这个月一完就到期啦!你这只打死还没多久嘛!不过,要不早些掏出内脏就吃不成啦!”他说着,看了看雁头,“是大型手枪子弹打的,挨了两枪!”
  “我倒忘了问了,猎场在什么地方?”
  “这个么——这边儿是琦玉、静冈,不过也渐渐不来了。这东西正像它的名字所说,喜欢吃菱角,爱落在池沼、水塘边。”
  “太谢谢了。”
  “顺便给您做一下如何?”
  “啊!说不准我回头要来拜托。”
  其实,我压根就没打算吃它。
  顺便我又来到都立大学车站。这回倒是顺顺当当,菜馆老板——一个胖老头答道:“哦!这是昨天刚卖给顾客的呀!” 
  据他讲,大约一周前,一个年轻妇人来到这里,问能不能弄到雁。当时老板说:“从前倒是常有人打来卖,眼下可不行了。而且,打猎限制,就是靠打猎吃饭的也至多猎到一只半只拿来叫给做,卖主恐怕不会有吧!”
  那妇人说,其实家里有病人闹着要吃雁肉。老板一听道:“原来这样,既然如此,我有个熟人正好到福岛打猎去了,如果打到了,我就帮你求求吧!”
  猎人拿来一只雁,叫给做吃,这是前天的事情。于是,老板把受托这事一讲,对方说,既然情况特殊,那就让给她吧!我这才打电话请那妇人来,当场成了交,虽然价钱贵得吓人,但那妇人眼都没眨一眨就付了钱拿走了。
  这一来,总算弄清了玉枝搞到雁的经过。但她为什么要不惜如此高价弄雁,还依然是个谜。所谓“病人闹着要吃”不过是扯谎罢了。
  我又回到了出发地点。
  食菱雁(Anserfabalis):雁鸭目雁野科大雁属。冬来候鸟。11月上旬飞来,翌春上旬飞走。在沼泽、水湾、耕地等地群栖采食。到1930年为止尚大批飞至东京樱田门护城河,其后完全绝迹。肉肥美,羽毛可做工艺品,故历来是猎鸟中的珍禽,现官方允许猎取的仅有食菱雁和大雁。
  我因为生来爱摆弄机器,就向电工学方面发展了,对那些机械学呀高等数学呀倒满在行,但要叫我分析、挖掘人的深层心理,那就近乎束手无策了。
  下了班就坐在椅子上,面对死雁,连续几天都是这种可怜的生活。那雁渐渐腐败发臭了。我呆呆地想:明天是礼拜天,我得到院里挖个坑把它埋了。
  这时,总算脑中打开了一线思路。我想起玉枝异乎寻常地爱问我祖父的事情。我走上二楼图书室,望着祖父那尽管褪了色,但却留着气派的胡子、威严十足的照片,在思考:为什么玉枝那么爱问祖父的事呢?这一来倒又想起两三件事。刚来那晚曾说过:“见到冈本家的门牌感到亲切。”还解释说,小时候受过姓冈本的一个叔叔的疼爱。这倒有些像编造。接着她又说:“您祖父长得很像先生呀!”而她偷偷溜进我的房间也正是那一晚……这么她来而复去难道和祖父有着某种关系吗……对!一定是这样。只能这样认为。不过,她不喜欢用露骨的言辞来加以表现。于是,便放了一只死雁,暗示我猜测其意。
  啊!雁啊!一只死雁啊!你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站起身来,一圈圈地在屋内踱步。
  这时,紧接着另一个记忆复苏了——“还有文学全集嘛!”玉枝说着便从中抽出一本哗啦哗啦地翻。这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动作吗?不,不能这样认为。这样追究起来,才发觉她的一举一动都带有某种含义。我第一次允许她占有我的时候,她也像个老大姐一样莫明其妙地说,要叫她压在我身上。这也一定有某种含义。
  我走近书架,用手指肚儿一本本抚摩着书脊,应像玉枝当初所做的那样。手指摸到一本书脊时停住了,还有印象,就是这本。
  找到啦!这里有答案……真不成话。我这个死脑筋的工程师,尽管知道这位横跨明治大正两个时代的大文豪的名字,但居然没有读过他的作品。因此,连他写过什么标题的小说也不知道。如果知道,那么早就该解开玉枝留下的谜团。我真为自己的无教养而生气,恨不得敲打自己的脑壳。
  那一夜,我彻底未眠,一口气读了那篇小说。当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读完时,窗外已现出鱼肚白。
  我一直注视着渐明的窗棂,忘记了时间已过去很久。
  我从顶楼的小仓库里,找出了祖父年轻时代的日记信件,花时间仔细地阅读。结果,我的推断变成了强烈的确信。我不顾命地找出东京的新旧地图加以对照。
  七
   我在“池之端”一号街下了公共汽车。
  我要去“无缘坂”。在小说中,从不忍池料的茅町到本乡龙冈町坡道的一侧,有岩崎家宅第的院墙。
  在面目巨变的现代东京,我没有指望往昔的街道还会残存,但仍然期待着哪怕是搜寻到一丝遗迹。
  向茅町方面一走,途中看到了横山大观(1868—1958)日本画家,生于木户市,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参加了日本美术院创建。首创朦胧体画技法。获第一次文化勋章。的故居。长满积年厚苔的门牌上,模模糊糊地写着“横山”二字,以致你不把眼睛贴近,就无法辨认。古旧的板门朝着车水马龙的大街,静悄悄地关闭着;门前立着记载大观业绩的石碑。从那过去,可见到右方有一块树木郁葱繁茂的台地。我觉得我要找的遗址好像是这儿。既然是个台地,就应该有坡道。而且,那森林般繁密的树木定属于大的府邸。
  站在市松饭店的街角,见到一个通往台地的坡道时,我知道我的预感对了。
  在小说中,街角有个派出所,那里就是“无缘坂”的入口,派出所的稍后就是岩崎府邸的院墙。而如今,那派出所早已无影无踪,有的是一排事务所似的建筑。不过,沿着府邸的院墙有个向左弯的缓坡,那便是的的确确在旧照片上见过的“无缘坂”。
  我快步地来到坡道之下,一直就那样茫然而立。无论南侧岩崎府邸那长满青苔的大石墙,还是那爬满青藤的红墙;无论是墙里边探出墙头的郁葱枝叶,还是排在北边的古老的房屋模样,都和小说中别无二致。
  是否可以说时光老人的脚步惟独在这里停住了呢?我觉得我一如原样地在这里见到了当年的风物。
  当然,也有些新建筑星罗棋布。例如坡道入口处有家名叫“雁声庄”的新旅社,还有它附设的停车场等。
  我聚精会神地挨户看着北侧的一排排房子,缓缓地沿着坡道走上去。
  那里有一幢二层楼,涂黑的矮墙边栽了棵杜鹃。从二楼的檐下一直到勾栏扶手,垂吊着红褐色的帘子,这是为了遮挡南来的阳光吗?倘不是,那为什么要如此森严地挡住常被树木遮住的冬日阳光呢?大门旁边有个石头做的洗手槽,里边装满了水。门牌上写着“加藤健二郎”。可是,这所房子还比较新,怎么看也像是战后建筑,和我脑中的印象并不吻合。
  再往前是仓库样的建筑,好像是个印刷所。一眼瞧见那建筑的墙壁上钉了一块小小金属板,上面写着“无缘坂”三个字。这是什么时代留下的,眼下知道的人已为数寥寥,但可以想象出当初挂此牌者的高雅情趣。
  毗邻是净土宗的满安寺,这是小说中完全没有的。再往前走,排着两幢不做买卖的住户,好像有点希望。建筑古色古香的,半人高的木栅栏把房子前边圈了起来。八角金盘从栅栏里伸出了枝条。我感到那窗户就要打开,而从栽着万年青的花盆那边,露出一张白牵牛花般的佳人面庞来。然而,那窗子却一直关得很严,一片寂静。
  我猜摸这房子相当古老,恐怕是战火中余存的。显眼的新东西,只有刚装上的红色邮箱。
  一看名牌,一块写的是“佐佐木重松”,另一块写的是“川上实”。我犹豫着走了过去,一想还没个头绪,又鼓足勇气打开了佐佐木家的房门。
  想叫个人出来,却没人答应。招呼三声才听到懒洋洋的声音,露出一个光头老人的脸来。脸色很不好,瘦得要命。
  “恕我冒昧,这附近住着一位成濑玉枝小姐吗?”
  “成濑玉枝?”
  “她是个年轻女人……”
  “没有,不认识呀!我家只有老夫妇二人……”
  “邻居里有没有?或是寄宿什么的。”
  “邻居也是老夫妇二人,寄住一名男学生,哪有年轻的姑娘啊?”
  “原来这样。”我大失所望,突然灵机一动问道:“从前的房子盖得可真结实啊!您的房子是明治时代的建筑吧?”
  “哪里。是大正时代的哟!对面那研修所才正经是明治时代建筑,像我家这种建筑是坚持不了三个朝代的呀!”
  “哦?对面是岩崎府邸吗?”
  “从前是,以后变成最高裁判所书记官研修所,现在叫司法研修所啦!”
  “原来这样……”
  看样子老人不大爱讲话,好容易说了那几句,便露出没话可说的样子。我说了声:“打扰啦!”便迈出大门。
  成濑玉枝是无缘坂的人吧?即便不是,也是个和无缘坂有某种密切关系的女人——我这个推理,在证实的第一步便似乎动摇了。但就此死心还有些为时过早。我走到坂道的尽头,顺着墙左拐。果然,铁栅门上挂着“司法研修所”的牌子。往里一瞧,宽阔的庭院中有个网球场,对面有个尖建筑,就像小型化了的尼哥莱教堂的圆屋顶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骏河台的日本俄罗斯东正教教堂,即耶稣基督教堂,是由俄国大主教尼哥莱建立。。
  门前矗立着汤岛公馆,它的屋顶是蓝色的。从楼上传来和这近代建筑不合拍的三弦声和长歌声。
  急落的冬日倾斜了,周围突然变得冷起来。
  其实还有一所我瞄上的房子。那就是汤岛公馆正下方、无缘坂左角上的小房,它建在那里,大有要被压倒的势头儿。实际上,那房子的后半部分也的确开始坍塌了。不过前半部分还像样地挂着名牌,似乎还住着人。我想也许是正在改建,可看样子也不像。那房子可真是够老的,以致使人觉得只有它才是明治以来一如原样保存至今的古迹。特别是那破旧部分,垣颓壁断,檐落柱斜,放榻榻米的木板设备,已腐烂得不成样子,真像一所被人遗弃任其腐烂的破房。
  外面的名牌上写着“西川喜世”,从名字判断,是个女性。
  我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狠心推了格子门。但门推不开,原来上着锁。我喊了两三声“有人吗”?没人回答。侧耳倾听也感不到有人。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半晌儿。但过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只好死心。这一来,我推理的实证几乎全垮了。仔细想来也是有点太天真了:一连串地列出“雁——无缘坂——成濑玉枝”这个逻辑,这说不定是过于轻率,也许雁只是送给我的珍贵礼物而已。
  “算了吧!”我这样对自己说。这的确是个传奇式的构思,对我这个少情寡趣的工程师来说,是一生惟一的一次美妙空想的产物。如果自己有几分文才,或许能以此为题材写出一个感人肺腑的罗曼故事。遗憾的是我没有那份才能。不过我可以把这个想法珍藏在心底而活下去。
  她原来是个幻影般的女人……是个老早以前住过无缘坂的一个女人……她超越了时间的流逝,出现在我家又离我而去了。我这样想着。
  八
   我心里想,好容易来了一趟,便又向前走到从前东京帝国大学的铁门处。铁门还依然存在。这是扇红锈斑斑永远关闭的铁门,古色古香的名牌上写着的黑字“东京帝国大学附属医院急诊室”已经有些依稀褪色。门前一堆堆枯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现在,大门旁已修了门卫房,车子在出出进进。
  祖父在当医学生时,住在铁门前一个叫“上条”的公寓。眼下当然不会存在了,只是在不远处有个名唤“长楼”的旅馆,与其毗邻的另一建筑是东京都结婚会馆。我空想着这也许就是“上条”的前身?从那前边走过去,居然又返回无缘坂来了。本打算就势穿过不忍池到上野。周围已一片昏暗,池畔上空,“东天红”饭店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
  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抛弃我:在最后的关头,意想不到的幸运正在等着我。
  当我来到那所半坍塌的房前时,一个老太婆手拿扫把正站在门口,房内亮起了电灯。
  “请问……”我哈下腰竭力谦卑地问道:“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成濑玉枝小姐?”
  老太婆面孔黝黑,鬓发斑白,用凹陷的金鱼眼看定我的脸,似乎要把我看穿。她反问道:“你是冈本先生吗?”
  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由得张口结舌地答道:“是……是的。”
  “小玉住够东京跑到乡下去了。”
  “咦?那么她在这住过啦?”
  “嗯。她和我两个人。”
  “那么,她到哪儿去了?”
  “……唉呀!在这么冷的地方站着说话算什么事,先进家吧!我这屋里虽然不大洁净。”
  老太婆开了门,把扫把立在角落以后,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便跟着她进了家。门口的能铺六张草席大的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精心陈设着一些符合老妇人身份的用品,旁边摆着三弦和古琴。
  “刚才我朝您家里喊过几声呢!”我说。
  “我到那边公寓教三弦去了,刚回来的呀!”她答道。啊!那么刚才听到的三弦声就是喽。可我想:为什么不挂招牌呢?我没有开口问,这样的问题我还是免开口为佳。
  我焦急地用视线跟着老太婆,但老太婆好像故意要叫我着急似的,不慌不忙地沏了杯茶端出来,才总算进入正题。
  首先,老太婆自报了名字,就是名牌上写的西川喜世。她是成濑玉枝的婶母。
  这个家庭代代都姓成濑,而玉枝在父母双亡成孤儿之后,住在熊谷孑然一身的婶母喜世也搬过来和她一起住了。
  喜世在弹古琴、三弦方面颇有素养,技艺也不错,可惜并不出名。不过,不久,左邻右舍请她任教的也一点点多起来。
  玉枝的经历则是平常得很:高中毕业后经人介绍到小石川小日向的测量事务所工作。干了两年之后,和本单位的一个叫手岛昭二郎的男人订了婚。玉枝辞去了工作,手岛也先一步回故乡筹备婚礼去了。这个期间大约有半个月的闲暇,玉枝便说了声:“有个朋友在目黑的一个府邸当保姆,我也想哪怕是短短时间去帮人,以便学学待人接物等礼仪。”说完就离开了家。
  十天之后,她悄然回来,向喜世解释道:“恐怕越干长越不好辞,一狠心硬是辞掉回来了。”婚礼定在手岛的故乡大分县竹田市举行。在那两天前,玉枝只提了衣箱轻装简从出发去九州定居。出发时她曾留下话:“如果有个叫冈本的男人来找我,就请把这封信交给他。不过,我想他十有八九不会来。”就这样,留给喜世一封信而去了。还说,“如果不来就不要开封,烧掉吧!”
  喜世接着说,她还和我约好,叫我帮她处理这所房子……但这时我已听不下去。我的心早已被留下的那封信所吸引,恨不能早些时间剩下自己好一睹为快。
  我草草地道过谢便离开了这个家。外面天已大黑,我多次从衣袋里掏出那封信,但我实在不愿意在路灯下的寒风中读它。
  走过不忍池进入上野车站,乘上了山手线的电车。车很空,我坐下来才拿出信。信皮上写着“冈本涉先生收”,背面写着:成濑玉枝。拆开厚厚的信封,里边是折叠着的稿纸,展开一看,满纸娟秀的小字,好像是用墨水自来水笔写的。
  “先生——”信是从那声听惯了的称呼开始的。
  ……我已记不清回家路上我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尽管如此,我居然能准确无误地换车,在东横线都立大学车站下车,真叫人不可思议。当时,我恐怕活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吧。
  不过,信的内容对我来说也并非那么意外,其实和我推理的结论几乎相差无几。只不过加了些我未能料到的她的若干心理活动而已。
  即便如此,我还是激动得浑身颤抖。玉枝来我家这个行动,只能是她青春的最后爆发,而且这一点对我也同样适用。
  时至今日,干脆丢掉一切言辞的遮掩吧!说老实话,我心里充满了对玉枝的眷怀之情。
  她信中虽然写道:“今后不要再到处找我了。”可就这样叫我答应“拜拜”,我是百思不解的。同样是离别,我想至少应让对方的面影在自己心中留下强烈的烙印。因为青春一生只有一次,都想珍视,把它作为幸福的回忆。我自己为自己辩解:这对将来做自己妻子的女人来说也不能算是不忠吧!我突然动了去一趟九州的念头,便向公司交了假条,请了五天不扣工资的假。
  九
   回想起来,竹田之行自始至终都充满了忧伤。
  火车一到丰后竹田站,迎接旅客的便是响彻月台的《荒城之月》乐曲。从那时起,我的心中便奏起了哀愁的旋律,直到我离开此地仍不消散。
  在殿町旅馆听到的是深夜敲打房檐的冰雹声——在婚礼现场广濑神社听到的是手岛昭二郎的家庭地址——若无其事地徘徊在那个家的周围,寻求玉枝倩影的那些日子里的严寒——加上,玉枝和一位面孔和善的五十来岁的女人——大约是昭二郎的母亲——亲密地谈笑着走出来的身影——这一切一切,正如信上所讲,都是和我无缘的世界里的人和物了。
  还有,我叫住了出租车飞驰而去的地点——冈城地址——登上去本刃城遗址的坡道,在泷廉太郎钢琴家、作曲家,《荒城之月》作曲者。铜像下,在寒风瑟瑟之中重读玉枝的信——这些像一段段胶片,至今还印在我的脑海。伴着《荒城之月》的哀切旋律,我那青年时代感伤的余韵,至今仍然在脑际萦回。
  再重复一遍吧!信,是以“先生”这种亲切的称呼开始而进入正文的:我第一次读森鸥外的《雁》,是高中毕业那年的事。我觉得当时所受的感染是终生难忘的。何以这样说?一者鸥外的作品当然是名作家的名作品;再者,还因为《雁》中的女主人公阿玉是以我外祖母为原型的,我只能这样认为。我家从明治时代起,就一直住在无缘坂,已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成濑玉。母亲的名字叫玉代,代代名字上都有个“玉”字。母亲是个独生女,招了个养老女婿就是我父亲。据说他是个泥瓦匠,劳累半生,年仅45岁就猝然亡故。不过,母亲用父亲生前存下的钱,一点点地建起了房屋,母女俩靠供人寄宿的收入来维持生活。
  据母亲(现已亡故)说,外祖母阿玉也是丈夫先死,过的是寡居生活,是当“池之端”那小菜馆的女佣才把母亲拉扯成人的。
  《雁》当然是篇小说,所以,不能断言外祖母就是作品中的阿玉其人,也不能断定实际上真有这么个淡淡的故事。可是,地点和房屋同实际如此一致,认为一定也有与此相似的人物模特儿也就未必勉强,这不会是读者的一厢情愿吧?不,我坚信,外祖母就是阿玉的原型,而那蛇的故事也是实际存在的。因此,她对那个姓冈田的医学生有了意也就一定是事实。外祖母是处在和文学无缘的世界,而周围人也都如此,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有《雁》这么一篇小说便告别了这个世界。
  有一张外祖母的褪了色的照片,是中学时代的。从照片看去,是个标致姑娘,成人后的美貌就可想而知了。当我确信这一点时,那感染和兴奋十分强烈,甚至抱着书睡了许久。
  对不起得很,考虑到万一先生没有读过《雁》的情况,在这里我摘录下这篇小说的简介。
  阿玉是森鸥外名著《雁》中的女主人公,就像开在背阴处的一朵鲜花,是个品貌兼优的女性。她为帮助贫穷年迈的老父,活木偶似地言听计从地当了巡警的老婆。离婚后又成了高利贷者的小老婆,并被悄悄安置在位于无缘坂的一所房子里。然而,生来美貌的阿玉似乎还不晓得什么叫青春。尽管被男人爱抚过,但她既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人。说起来不过是一朵任凭坏男人恣意采摘的鲜花。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对医大学生冈田一见钟情。冈田和《雁》的作者一起,住在龙冈町大学铁门前的上条公寓,每天在无缘坂的坡道上散步。
  一次,一条黄颔蛇蹿到阿玉家檐下正在吞吃鸟笼里的小鸟,恰被冈田看见,他便见义勇为把蛇打死了。由于此事件,冈田和阿玉越来越近了。但阿玉无法畅述衷肠。这一天,阿玉下了决心,她一反常态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候冈田经过,但冈田却和朋友一起走向石忍池的方向,只用眼睛对阿玉打了个招呼。
  当时,石忍池正是黄昏。不知何处飞来的群雁正在水边戏嬉。冈田明知这是禁猎的,但却经不住喜欢恶作剧的同伴石原的唆使,投出一块石头想哄跑这群雁,却不料正好打中了其中一只,那只雁死去了。他们决定一饱口福,便趁着没人把死雁藏进冈田的披风里,从茅町派出所门前走过,高声谈论着高等数学巧妙地骗过了警察。但却因为过于紧张,注意力全被这件事吸引,迷迷糊糊地错过了无缘坂的机缘。当时,他们谁也没有发觉阿玉一脸幽怨在专心注视着冈田。阿玉,就像那不幸的雁一样永远失去了冈田。
  这就是小说《雁》的梗概。
  我想,写到这,已无需赘言先生自会明白。我从那时起便萌生了一大野心:外祖母对冈田空怀了一片幽幽缠绵,我要替她完成对冈田氏的夙愿。这是我对外祖母痴情的起码孝心、起码安慰。也许在你听来是何等荒唐,但当时我已区别不开小说和现实了。
  话虽这样说,但一个年轻轻的姑娘不可能如意地实施这种特殊的计划,只好暂把它埋在心底。这想法复萌是在我订婚之后。手岛昭二郎回到故乡竹田,计划独立经营一个小小测量设计事务所。他是个平平常常的男子。我和他到山中搞测量(人手不够有时女孩也被拉去干活),我一脚踩空就要葬身深谷,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把怀中抱着的经纬仪丢向谷底才总算腾出手救了我的性命。经纬仪的赔款从他月薪中扣除。从那时起,我便决心接受他的爱情。同时,我明白了一旦同他结婚去九州定居,将永远失去实现我那“野心”的机会。
  我从旧的医学人名辞典和东京帝大医学系史中,查出冈田这个人物的原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找。
  我找到了冈本昶这个人物。他明治十三年从东大医学系中途辍学去德国,在莱比锡大学获博士学位。归国后在大学任教,婚后在东京市外衾村的台地建起了新居。并查到了他当医大学生时住的是上条公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我确信他就是冈田的原型。还查到了那个冈田家现在依旧住在东京目黑区中根町,第三代主人就是您。如果他已断子绝孙或是女子传代,我本打算毅然放弃那个野心的。
  先生!请您宽恕我这个骗了您混进您家的坏女人。不过,在那个风雪夜,我的竭尽全力的演技您以为如何呢?我本打算终生背个坏女人的名声默默和您离别,但经不住一种难以压抑的诱惑,才把我的一切借一只死雁作为解谜之钥匙。
  对您能解开这个谜,追寻我至此,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托您的福,我的外祖母阿玉,将会在九泉之下心满意足。
  遥祝您生活幸福。
  切切珍重成濑玉枝
Home>> Literature>> 推理侦探>> Kayano CD Xiong   Japan   平成时代   (October 21, 1915 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