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草野唯雄 Kayano CD Xiong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15年十月21日)
野性的戀情
  一
  進入二月不久的一天,東京下了場罕見的大雪。破曉前開始,鵝毛似的大雪漫天飛舞;中間又起了大風,風雪交加,變成一場暴風雪,一直鬧到黃昏。到天黑時纔總算漸漸收斂,過一會兒,便完全停息了。那一夜萬籟俱寂,地面為一片皚皚白雪所覆蓋,就連往常過往的車輛也都消聲滅跡了。
  就在這天夜裏,一個自稱玉枝的女人,恰似傳說中滿身縞素的雪姑娘,悄然出現在我的傢……我傢住在目黑區中根町。
  周圍是寧靜的住宅區,在庭院深處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公館,衹住着我的保姆兩個人——保姆是每天到傢來上班。最近以來,門前路上的車輛有增無減,但那片庭園的叢林倒也不十分顯眼。
  “公館”這個稱呼,儘管不是說它有着大時代的氣派,但衹要你實際到我傢看看,便會覺得這話未必誇張。雙開大門很舊了,甚至連木紋也看不清了。銹跡斑斑的鐵門栓一直從裏邊插着,一年到頭也不開。人們出入專走旁邊的小門。大門兩側,兩棵大榆樹參天矗立,宛若一對威嚴的衛兵。前院很大,可以停放五六輛汽車;四周的樹木種類繁多,我衹是知道歷來就有,可絶大部分樹名都叫不上來。
  房子是個二房的洋式建築。褪了色的水泥墻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常春藤,幾乎見不到底。從春天直到夏末,一直是一片翠緑。可現在卻衹剩下枯枝敗葉。房子是明治末年我的祖父建的,在當時大約是最尖端的時髦建築了。
  門環響時大約是午夜近12點,正是我看膩了電視和書打算獨進臥室之時。
  所謂門環,是指大門上的青銅獅面口中銜着的鐵環,是專門給來訪者敲擊用的。因為相當沉重的金屬,不可能被風吹動而發聲。我是有意地沒有裝蜂鳴器門鈴。
  我感到很怪,這麽晚,而且還有如此大的暴風雪,究竟是什麽人敲門呢?我這個人素喜獨居,沒有什麽可以稱得上的朋友,所以對誰在深夜造訪心中一點數也沒有。
  保姆已在10點鐘結束工作回去了。眼下空蕩蕩的傢裏衹有我一人。走出暖烘烘的房間去見一個陌生的不速之客,真懶得動而又無可奈何。於是,我便把煤氣爐火閉小走出了書房。
  我穿過冷冰冰的走廊來到大門口,又把電燈打開。大門裏空落落的洋灰地上衹有我脫下的鞋子和拖鞋。一邊墻洞裏靜靜地坐着一尊石雕古佛。
  “是哪位呀?”
  我站在原地問了一聲。如果來人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就不準備讓進屋裏了。估計也沒什麽值得我特意下去開門的大事。
  “哈依,我叫成瀨。”
  意外地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我想不出這個名字是誰。不過,既知道了是個女人,倒來了好奇心。我趿拉上拖鞋下到洋灰地上,打開了裏邊的門栓。
  門口的燈光照着一位年輕女人和她背後鋪滿白雪的前院。不管哪個人看一眼,便會得出個相當標緻的印象。她俊秀的臉龐,面孔白皙。她那兩衹圓圓的杏眼冷澈地註視着我的臉。看得到一縷縷白哈氣從她口中吐出。在我看來,這表現了對我這個陌生人的惶恐、期待以及在某種程度上這期待顯得有些失落感的嘆息。
  她衣着簡樸:上穿灰色的甲剋衫,捲着毛領子;下穿黑褲;腳蹬半高統膠靴,上面沾滿了雪。有些發黃的短發整齊地三七分開,並別着發卡。也許是為了避寒,她那戴着白色毛手套的兩手不時互相揉搓着。
  顯然,不是什麽賣笑女子。好像是附近什麽商店店員或是哪傢的年輕保姆因事登門。
  “有什麽……”
  我說了半句話,想引出她上門的目的。但她一言不發,衹是孩子般地盯着我的面孔站着。
  無奈我衹好先發問了:“這個、這個……你是成瀨小姐呀?”
  “哈依,我叫成瀨玉枝。”
  女人說完,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極不自然地鞠了一躬。
  “這附近的?”
  “不是。”
  “……那麽,是在哪見過嗎?”
  “不是。”
  “這麽說是初次光臨?”
  “哦!”
  起初因為對方閃爍其辭的回答使我感到焦躁,然而,這種心情倒漸變為一種好奇心和興趣了。我逐漸地對這位少言寡語的女人窮追猛問,想弄清她的真實身份,叫她說出來此的目的,倒成了一種有趣的推理遊戲。
  可是,也不問問來意便請進屋總有些不便。我便又問她:“……那麽,您的來意是……”
  “我,無傢可歸了。”
  女人突然說道。
  “咦?”
  她說:“我走投無路,信步而行,見衹有這裏有燈光,一推小門開了,便冒昧地……”
  “咦——”我大吃一驚。如果是荒野大雪中走投無路的遊子倒也有情可原;而在這麽個巴掌大的小鎮,哪有這種不速之客?況且是個年輕美貌的姑娘,難道是出了什麽大事嗎?“還有……我覺得這傢的名牌很親切……”
  “名牌?是岡本這個姓嗎?”
  “是的。雖然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但小時候,我記得曾有位岡本叔叔對我很疼愛……”
  話真是越來越離奇了。不過衹覺得語調有點彆扭,决不拙劣。
  “這所房子這麽古老,我就聯想到一定有一對老夫婦,這纔進來的……想來像您這樣年輕的先生,要是讓您夫人見怪就不好了。所以,請允許我告辭吧。深更半夜的,實在對不起。”
  她鞠了一躬便要離去。
  “我還沒有傢眷,不必有那種顧慮。況且,你就是告辭,不是剛纔講過無傢可歸嗎?你究竟打算回到哪裏去呢?”
  “是啊——我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住店的錢。”
  女人又一次淡淡地重複道,但卻絲毫沒有乞求的味道。
  “如果沒有什麽妨礙,能不能今夜留我在小庫房的角落住一夜?”
  我費了點勁,纔勉強忍住笑。我是覺得“小庫房的角落”這種說法太可笑了,這句話是討宿的旅行者歷來使用的套話。這個女人是不是在復述事先背下來的臺詞呢……我總算察覺了這一點。不過,這一來也算有了叫她進屋的藉口了。
  “明白了。這個,不管怎樣先進屋吧!”
  我帶着仍然百思不解的心情讓道。
  二
   “怎麽個情形不太瞭解,你何不大致講給我聽聽?”
  直到兩人舒舒服服地在書房裏相對而坐,衝了速溶咖啡,我的心情纔完全平靜下來,有了充分觀察對方的時間。
  即便是在白刷刷的日光燈管下看,這女人也仍然相當漂亮。她的外眼稍有些上翹,但稱得起明眸皓齒。這說明儘管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心情卻萬分平靜。她長着受看的瓜子兒臉,皮膚細膩。特別是那對粉腮簡直美得像晚霞。
  下顎部的綫條即便是邊說話邊嚮上看的時候,也不顯得有多麽難看,而一低頭則形成好看的“垂下顎”,使人聯想到她那豐滿的姿體。在凝視我的時候,好像怕晃眼似地微微眯眼的動作也十分動人。我真感到好像一隻珍貴而可愛的小鳥突然從外邊飛入我的懷裏。
  起初我的話題照例是試圖千方百計問出她傢住哪裏因何出走,剛纔說是孤身一人,那麽原來傢裏都有些什麽人等。過了一會兒我纔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女人環顧左右而言其他,不想回答我的問題。追問得緊了,便默默低下頭去。看樣子相當不願意言及她的過去。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您把我留下!”
  她接着說:“您傢裏衹有一個老太婆,光是做飯、打掃、洗衣服就夠忙的了。恐怕顧不上侍弄院子。說不定我這樣的人還能有點用處呢?”
  “可是,我也拿不出多少工資呀!”我說,“我不過是個拿月薪的小職員,並不靠父母的遺産生活。”
  “沒關係。衹要能留下我就別無它求了。”
  話雖這麽說,但又不能真這樣辦。這女人因為是希望作為保姆住到傢裏幫忙,所以怎麽也得給個最低限度的工錢。不過又一想:就那幾個錢,倒也不會拿不出吧!況且,不管這女人真正的目的何在,傢中並沒有什麽怕偷的東西,也沒有什麽現金,我的月薪直接存入銀行,衹是每月提出必要的生活費交給老太婆。我過的是這麽一種節儉的生活。
  另外,我的工作單位也不過是個製造普通電氣儀表的民間公司,一點也沒有産業間諜感興趣的現成數據。
  “好吧!我想每月還可以給你一點津沾,那麽就請留下吧!”管它呢,我下了决心說道:“關於原因我也不再問了。你要是改變主意想走了,可以隨時提出辭職。我的名字叫岡本涉,那麽,你以後怎麽稱呼我呢?”
  “叫老爺。”
  她毫不猶豫地說道。
  “老爺?”
  對了,老太婆也這麽稱呼我。對方是個年輕女人,這樣叫難免不好意思,不過也衹好將就了。
  “那麽,今晚天晚了,你就在這裏休息;我先帶你到為你準備的房間去吧!有現成的客被,你就用吧!”
  ——這就是玉枝寄宿到我傢的來竜去脈。
  當時我的確說過:想不幹可隨時辭職,不過後來當我發覺那是相當錯誤的失言時,我已完全被她迷住而不能自拔了。
  說來或許誇張,過去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完美無瑕的女人。她人漂亮,脾氣好,又能幹,三條優點齊備。她性格開朗而爽直。但偶爾也顯露出堅強的意志,叫人咋舌。
  記得有一天傍晚,我來到院中曾對玉枝說過:這棵黃楊要是在庭石後就相宜了。第二天早晨,當我見到黃楊樹真的搬了傢,委實吃了一驚。當時北側的背蔭處還照不到陽光,又是殘雪尚存的寒夜,玉枝是一直挖到深夜纔把它搬走的。儘管那還是棵紮根不深的小樹,但僅靠一個女人力量也真是不簡單了。
  我叫她給我看看手,她跑掉了,但她手掌上排滿的鮮亮血泡沒有瞞過我的眼睛。
  這衹不過是她對我表示服從和獻身的一個小例子而已。
  如果她真是居心叵測嚮我這個獨身者獻媚,試圖覬覦夫人的寶座,那會立即被我識破的。因為生活在同一個傢裏,她不可能整天都戴着假面具生活。
  玉枝看我的目光恰如忠實的傢犬,並不期待得到任何報償。這目光如實地表現了她對我純真的愛和尊敬,這溫柔緩解了我從喧鬧的小巷拖着疲憊身子歸來時的緊張的神經。對這樣一個人怎麽能恨得起來?我逐漸被她吸引也可說是必然的趨勢。而且,最終她牢牢地在我心中紮了根。
  我也曾想到,正如她來時一樣,遲早會有她自願離開的那一天……而衹一想到這裏,我便覺得兩眼發黑。我想,如果她悄然離去,我的內心定會陡然出現一個大空洞。要流逝幾多時光,才能填補住這個空洞呢?對此我根本無信心可言。
  傢裏的老保姆儘管很佩服她的能幹,但那目光似乎在說:來歷不明的女人!不過對我來說,這個問題早已解决。她是個什麽身世,因何獨自在雪夜中徘徊街頭,這些問題對我來說早已無所謂了。
  我愛上了此時此地的她。
  三
   一個晚上,我和玉枝二人待在二樓的圖書室。這裏三面靠墻都擺着書架,到處都擺滿了書,似乎滿室散發着一種舊書的黴味兒。
  絶大部分書都是醫學的,而且原版書很多。其餘的是些日本文學、外國文學書及其全集,那一點點工科書是我的。
  書架上挂着裝有父母和祖父母照片的鏡框。兩個男子留着兩端上翹的凱撒式的鬍子,顯得威風凜凜;旁邊並排擺放着厚生大臣頒發的奬狀,上面寫着:“對我國醫學界的發展做出了莫大貢獻。”這是發給祖父岡本昶的。
  “這麽說,先生祖父本是位醫生嘍?”玉枝問道。
  這時候,她對我的稱呼已從“老爺”降到“先生”,我對她也是直呼其名了。
  “先祖父和先父都是醫生,衹有我這個不肖子孫討厭醫學。”
  她死乞白賴地求我給她講講我祖父的情況。
  “祖父生在慶應末期,長大進了東京帝國大學醫學係的前身東京醫校。但畢業前退學留德,獲得了萊比錫大學的博士學位,回國就一直在東京帝大醫學係當教授。”
  “沒有開業嗎?”
  “沒有開。祖父是專攻病理學,傢父是專攻法醫學,兩個人都當了一輩子學究呀!”
  “原來這樣……”
  玉枝仰頭專心地註視着祖父的照片:“真有風度啊!年輕時一定是儀表堂堂的嘍?”
  “儀表堂堂麽……好像是這樣的。據說他是個運動員,又是美男子。傢裏好像有他年輕時的照片……”
  “那可一定得叫我看看!”
  “啊!過幾天我找給你看看吧!”
  “還有文學全集哪!”
  說着,玉枝便用手指肚撫摩着一排排書脊,隨手抽出其中一書,嘩啦嘩啦地翻了幾頁問道:“您祖父……”
  “我說!你怎麽光問我祖父的事?”
  我走過去,從她手中拿過書又放回原處,然後猛地把手搭在玉枝肩上。我明顯地感到這女人的身體驟然一縮變得僵硬。 
  “可是……我喜歡明治時代嘛!”
  “再喜歡也是過去了,你又不能把它拉回來。”
  她吟誦了一句:“逝者往矣猶可懷。”問道,“您不這樣認為?”
  “嗬!你知道的還不少嘛!”
  “哪裏。連是誰的詩句也不記得了。”她若無其事地躲開我的手說,“你剛纔說要找您祖父的照片……”
  “你看你看,又來啦!”
  “他大概長得和先生您很像吧?”
  “可不是!一個模子出來的麽!”
  這種念頭雖然沒有想過,但我是有點半豁出去地一說,玉枝笑道:“喲!好兇啊!”
  當我覺得她的笑臉是那麽動人時,我已不能自持,一下子把玉枝抱過來。她抓住我的手掙紮了一會兒,但我不加理會眼睜睜地把臉貼嚮她的臉。當我的臉壓在她那盡全力後仰的白皙臉上時,她的全身變得硬如石頭,而且還微微發抖。
  不過,這衹是瞬息之間的事。不一會兒,這女人的身體便開始變軟了。她閉着眼睛,呼出滾燙的氣息,主動摟住我的脖子,並把全身緊緊地貼在我身上。
  說來慚愧,我年輕,又沒什麽這方面的體驗,此時便神魂顛倒,幾乎忘記一切了。
  “不行先生……”
  玉枝對着我耳朵悄悄地說。
  “可你……”
  “在這種地方怎麽行……”
  “那麽你是說……”
  “好!今晚,在您房間……”
  “你能……來嗎?”
  “……我悄悄溜進去。”
  “真的?”
  我真高興,再次緊緊地擁抱她之後,便把她放開了。
  可是,對此我是將信將疑的。然而,她的話絶非搪塞一時的謊言。其證據就是她果真來了。
  我聽到提心吊膽的敲門聲便急忙去開門,見她穿着睡衣,兩手捂着臉站在那裏。可是,奇怪的是我把她拖進被窩,閉掉床頭臺燈後,她卻突然變得放肆起來。她驀地爬起來說道:“先生,我有個請求。”
  到了這個節骨眼,真叫我嚇了一跳。
  我猜想她一定要說:到了這步,您能和我結婚嗎?老實說,近來有公司董事作媒,給我介紹了總務部長的千金,這姻緣正在暗中順利進展。我很中意那姑娘,不打算辭掉這門親事。我對這內情衹字不提卻想占有玉枝,也許旁人要說我是不要臉的好色之徒。可是俗話說:強盜也有三分理。強詞奪理地說,我也有我的理由。那就是一種幼稚的傷感,覺得這是我青春時代最後的冒險。
  我戰戰兢兢地問她:“什麽請求?”
  “哈依。我是想,今天夜裏不要先生擁抱我,而是我要擁抱先生。”
  “?!”
  “請您把我當成大姐吧!你一動也不要動……”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過,倒為她衹字不提結婚而寬慰。管它我抱你你抱我,還不是一回事兒!她要把我當個傻子,玩偶般任她玩弄,這不也是很有趣嗎!對這種體驗說不定還求之不得呢!我裝模作樣地答道:“既然你那樣說了那就……”
  這時,那女人的身體便像花蜘蛛一樣壓到我的身上。
  四
   自從那夜以後,甜蜜、煩惱而又瘋狂的日日夜夜,便像開了閘門奔流不息的潮水一般連續下去。
  玉枝的身體比想象的還要迷人。從脖頸、肩部到胸部的柔和麯綫勾人魂魄。
  起初,我們嫌保姆礙眼,往往在她回傢後開始做愛。但漸漸放鬆並且肆無忌憚起來,對此我們也是無可奈何。結果那老太婆也算知趣,一到晚上,便早早地幹完活退避三捨。
  玉枝真可謂欲火中燒,甚至使人感到她要在很短的時間內燃盡自己的整個生命。
  假使我偶爾因事晚上要出去,當夜深回傢時,傢中總是燈火通明,寂靜無聲。於是,我急忙甩掉鞋子跑進屋裏,嘴裏喊着:“玉枝!玉枝!”滿屋子尋找。並且想道,“莫不是……”而感到心裏咚咚直跳。
  莫非真像我所擔心的,她跟悄然來到時一樣又悄然出走了?找了半天,突然想到頂樓。圖書室裏有一扇暗門,直通屋頂。那裏從來都像是儲藏些過年或過中元節時所用的餐具的。現在那裏沒有派什麽用場,不過我倒是領她看過一次。於是,我又跑上二樓到圖書室,一拉門,門沒鎖馬上開了。我打開電燈登上很陡的樓梯來到頂樓。
  然而,還是找不到她。我弓着腰鑽過低矮的通路,打開一扇小門,邁進真正的天棚裏。粗粗房梁縱橫交錯擋住了我的視綫。我想起兒時常玩的“藏貓貓”遊戲……我正在透過幽暗的房梁環視周圍,突然一個熱古咚的重東西像鼯鼠一樣跳落在我的肩上。原來她藏在房梁上了。我驚叫一聲,差點鬧個狗吃屎。玉枝騎在我的脖子上,兩手捂住我的雙眼,嘴裏發出咯咯咯的清脆笑聲。
  “鬍來!”
  我假裝生氣,使了個柔道動作,把她背起來要放下去,她便把乳方緊貼在我臉上,揚起脖子哈哈大笑。
  一種安心、興奮和方纔擔驚受怕的緩解,使我也不由得笑起來,並就勢橫抱着她的身體下到圖書室。
  最後,兩個人就像兩頭貪歡的野獸,像麻花似地擰在一起。就這樣,打發走了癡夢般的日子。
  儘管如此,我也並不是就這樣一直沉溺在愛河裏賴到上班時間。我不想徹底變成癡人。因為倘若從早到晚粘在一起,我真怕反而對玉枝産生厭倦情緒。
  五
   弄不清過了幾天,公司裏突然來了緊急任務,要連夜加班搞申請融資的文件而不能回傢。我是個獨身,沒有理由拒絶,不得已衹好住在公司。
  本想偷偷給玉枝挂個電話,但忙得連這點時間也沒有,於是,在她來傢後我第一次三天沒有回傢。
  到了第四天凌晨2點,總算弄完所有文件的時候,我已纍得精疲力盡連話也說不出了。同事們說,這個時分就是回傢也睡不了多長時間,幹脆在公司再委屈一夜吧!可我因為牽挂着玉枝,聲言無論如何也要回傢。
  出了公司,碰巧叫住一輛空出租車,直坐到傢,拖着醉漢般的腳步進了小門。到傢後的疲憊不堪使我覺得好像走了很遠的路。
  大門口和房間裏都一片漆黑,鴉雀無聲。因為是這個時間回來,對此倒也不感到什麽奇怪,可我總有一種空虛感,覺得這氣勢和有人熄燈正在睡覺不同。我精細的神經敏銳地感到了這一點。
  又如往次一樣,我心跳起來。房間沒有鎖,當即開了。
  “玉枝!玉枝!我回來啦!”
  我的聲音徒然被溶進漆黑而空曠的空間,寂然沒有一絲回響。我顧不得脫鞋子便奔過走廊,推開玉枝的房門,並打開了墻上的電燈開關。
  她不在這裏。
  屋內收拾得井井有條,被子也沒有鋪起來。
  接着,我便一個個房間地尋找。心想別像上次那樣,便又登上了頂樓,但也衹是徒勞了。壁櫥、厠所、洗澡間、小倉庫都找了,當我明白了找遍整個傢也毫無她的蹤影時,我返回書房,頽唐地倒在椅子上。
  我就這樣長時間地呆坐着。
  與其說玉枝不見了,莫如說我被她拋棄了——她逃掉了。這種心情把我擊倒了,覺得生命本身好像已經離我而去,衹剩下個空殼兒。
  事情發生了,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和她來時一樣,她的走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偶然一件事而已。
  她到哪裏去了呢?會不會又悄然歸來呢……不可能,這衹不過是我的一種幻想,她恐怕是一去不返了。也許現在又鑽進哪傢的深宅大院,正在安睡吧?可能她有這種先天性的放浪癖,到一定時期就會心癢難耐,抑或是她患了一種健忘癥,以致自己剛做過的事都記不起來了?我正在浮想聯翩,猛地發覺窗邊桌子上攤開着報紙,紙上擺着某種異樣的東西。
  那是什麽?我想我從來沒有放過這種東西呀!走近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
  原來是一隻死野鴨胡亂擺在那裏。不,仔細一看,並不是野鴨,而是一隻雁。而且不是普通的大雁,似乎是一種被稱為食菱雁的大雁。羽毛呈灰褐色,喙部尖端帶有黃紅色的包帶;頭、頸各中一彈,彈痕分明,還糊着一些血。
  我壯着膽子提溜脖子把它提起來。它那玻璃球般好看的眼睛吃驚似地睜着。雖然屍體已過了僵硬時間而變軟,但看得出好像沒死幾天。聞了聞,也沒有腐臭。
  我又把它放回原處,註視着它。
  我知道,我剛纔心中絶望的空虛感已為另一種剛冒出頭的東西所取代……誰放的是再清楚不過了。因為是放在我的桌子上,這一定是對我的某種暗示和表白。於是,我就認為這正是她對自己離開傢行為的說明。她沒有把理由訴諸紙筆,而是讓一隻雁來代言。衹能這樣來解釋。
  那麽,玉枝到底想用死雁告訴我什麽呢?我陷入了沉思,甚至連坐到椅子上都沒有感到。那一夜到頭來是思緒萬千,徹夜未眠便迎來了翌日的清晨。不過,到最後也沒能捉摸出一鱗半爪像樣的解釋。
  六
   第二天我沒有上班,叫住趕來我傢上班的老保姆問了一遍,可她衹是說:“昨晚在我離開之前玉枝小姐確確實實在這裏。”其餘就一問三不知了。玉枝和老婆子雖然生活在一個傢裏,但除非萬不得已,是很少交談的。老婆子開頭就帶了個框框,覺得這女人來歷不明。這一點恐怕也反過來影響了玉枝,兩人才一直處於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可是,你就沒發現什麽嗎?”我問道,“比如她到哪去了?我不在傢,沒人給她來過電話嗎?”
  “電話一次也沒有。我一點也摸不透她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老婆子重複着這幾句話。
  “那麽,她和鄰里的接觸呢?比如在她常去買東西的商店,都是女人,總有在那站着談幾句的情況吧?”
  “沒有,您往那想也是沒用的。”老婆子衹是搖頭,“玉枝來這裏後,從沒有外出過。需要的東西都是由我代買。所以,鄰里們恐怕還一直不認識她哩!”
  事情本來也如此。她表面上是幫忙的,實際上是我的情人。所以,我也曾幾次想帶她出去看看電影散散步。然而,每逢這時,她總是出言搪塞,說什麽“我一個人待在傢要快樂得多,還是先生一個人出去吧”!甚至連星期天也不例外。對此,我雖然有點不滿,但仔細想來,深居簡出對一個女人來說倒也未必不可取,可以說反比那種到處瘋逛的女人更適合於家庭。
  於是,我終於把老婆子帶到書房,並給她看了那衹死雁,問她有何感想,她還是瞪大了眼睛百思不解。她說,玉枝既沒說起過雁,也不知她是從哪裏把這東西弄到手的。她把雁擺到老爺的桌子上好像故意給您看的。真正含義我是根本不瞭解的。於是,我試圖從老婆子那裏尋求玉枝行蹤的想法以失敗而告終。
  又一想,會不會還留下什麽東西?便兩個人一齊動手把整個傢翻了個遍,但卻一無發現。玉枝把自己的東西,上至發卡,下至一雙襪子都完全帶走了。當然,她來時就是孑然一身,所謂帶的東西也是很有限的。玉枝就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從這個傢裏銷聲匿跡了。
  留下的有形東西衹是一隻死雁。綫索僅此而已。我暗下决心,說什麽也要解破這個疑團。
  中根是個沒有商店的小鎮,買點東西也要到東橫綫的都立大學車站或自由丘火車站附近的商店街去。
  我想起那兩條大街都有一傢專營野味的菜館。
  於是,我便把死雁裹在報紙裏,捆起來,再包上包袱皮,拎着它第一次來到自由丘。
  在車水馬竜的站前街上有一傢野味菜館,一位30歲光景的年輕老闆吸着香煙,無所事事地伫立在店頭。我解開包給他看死雁,他也大吃一驚,兩眼瞪得溜圓。
  “嗬!一隻好肥的食菱雁哪!”到底是行傢,一眼即明。他問道,“在哪兒打的?”問得不是話頭兒。我很失望,連忙含渾其辭地說,“哪裏,是朋友送的。原來是食菱雁哪!”並岔開話頭,“可不是,從前野味菜館都是挂着這玩藝兒的,近年來有點不大見了。”
  “就是呢!”主人接過話頭,“以前也有人打了來賣,不過眼下衹是偶爾有人打來拿來讓我們給做,賣主是一個也沒啦!不過,從根兒上說,倒是因為野味也是大大減少啦!”
  “狩獵時間是幾月?”
  “11月開始允許打,到這個月一完就到期啦!你這衹打死還沒多久嘛!不過,要不早些掏出內臟就吃不成啦!”他說着,看了看雁頭,“是大型手槍子彈打的,挨了兩槍!”
  “我倒忘了問了,獵場在什麽地方?”
  “這個麽——這邊兒是琦玉、靜岡,不過也漸漸不來了。這東西正像它的名字所說,喜歡吃菱角,愛落在池沼、水塘邊。”
  “太謝謝了。”
  “順便給您做一下如何?”
  “啊!說不準我回頭要來拜托。”
  其實,我壓根就沒打算吃它。
  順便我又來到都立大學車站。這回倒是順順當當,菜館老闆——一個胖老頭答道:“哦!這是昨天剛賣給顧客的呀!” 
  據他講,大約一周前,一個年輕婦人來到這裏,問能不能弄到雁。當時老闆說:“從前倒是常有人打來賣,眼下可不行了。而且,打獵限製,就是靠打獵吃飯的也至多獵到一隻半衹拿來叫給做,賣主恐怕不會有吧!”
  那婦人說,其實傢裏有病人鬧着要吃雁肉。老闆一聽道:“原來這樣,既然如此,我有個熟人正好到福島打獵去了,如果打到了,我就幫你求求吧!”
  獵人拿來一隻雁,叫給做吃,這是前天的事情。於是,老闆把受托這事一講,對方說,既然情況特殊,那就讓給她吧!我這纔打電話請那婦人來,當場成了交,雖然價錢貴得嚇人,但那婦人眼都沒眨一眨就付了錢拿走了。
  這一來,總算弄清了玉枝搞到雁的經過。但她為什麽要不惜如此高價弄雁,還依然是個謎。所謂“病人鬧着要吃”不過是扯謊罷了。
  我又回到了出發地點。
  食菱雁(Anserfabalis):雁鴨目雁野科大雁屬。鼕來候鳥。11月上旬飛來,翌春上旬飛走。在沼澤、水灣、耕地等地群棲采食。到1930年為止尚大批飛至東京櫻田門護城河,其後完全絶跡。肉肥美,羽毛可做工藝品,故歷來是獵鳥中的珍禽,現官方允許獵取的僅有食菱雁和大雁。
  我因為生來愛擺弄機器,就嚮電工學方面發展了,對那些機械學呀高等數學呀倒滿在行,但要叫我分析、挖掘人的深層心理,那就近乎束手無策了。
  下了班就坐在椅子上,面對死雁,連續幾天都是這種可憐的生活。那雁漸漸腐敗發臭了。我呆呆地想:明天是禮拜天,我得到院裏挖個坑把它埋了。
  這時,總算腦中打開了一綫思路。我想起玉枝異乎尋常地愛問我祖父的事情。我走上二樓圖書室,望着祖父那儘管褪了色,但卻留着氣派的鬍子、威嚴十足的照片,在思考:為什麽玉枝那麽愛問祖父的事呢?這一來倒又想起兩三件事。剛來那晚曾說過:“見到岡本傢的門牌感到親切。”還解釋說,小時候受過姓岡本的一個叔叔的疼愛。這倒有些像編造。接着她又說:“您祖父長得很像先生呀!”而她偷偷溜進我的房間也正是那一晚……這麽她來而復去難道和祖父有着某種關係嗎……對!一定是這樣。衹能這樣認為。不過,她不喜歡用露骨的言辭來加以表現。於是,便放了一隻死雁,暗示我猜測其意。
  啊!雁啊!一隻死雁啊!你究竟意味着什麽……我站起身來,一圈圈地在屋內踱步。
  這時,緊接着另一個記憶復蘇了——“還有文學全集嘛!”玉枝說着便從中抽出一本嘩啦嘩啦地翻。這難道是毫無意義的動作嗎?不,不能這樣認為。這樣追究起來,纔發覺她的一舉一動都帶有某種含義。我第一次允許她占有我的時候,她也像個老大姐一樣莫明其妙地說,要叫她壓在我身上。這也一定有某種含義。
  我走近書架,用手指肚兒一本本撫摩着書脊,應像玉枝當初所做的那樣。手指摸到一本書脊時停住了,還有印象,就是這本。
  找到啦!這裏有答案……真不成話。我這個死腦筋的工程師,儘管知道這位橫跨明治大正兩個時代的大文豪的名字,但居然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因此,連他寫過什麽標題的小說也不知道。如果知道,那麽早就該解開玉枝留下的謎團。我真為自己的無教養而生氣,恨不得敲打自己的腦殼。
  那一夜,我徹底未眠,一口氣讀了那篇小說。當我懷着萬分激動的心情讀完時,窗外已現出魚肚白。
  我一直註視着漸明的窗欞,忘記了時間已過去很久。
  我從頂樓的小倉庫裏,找出了祖父年輕時代的日記信件,花時間仔細地閱讀。結果,我的推斷變成了強烈的確信。我不顧命地找出東京的新舊地圖加以對照。
  七
   我在“池之端”一號街下了公共汽車。
  我要去“無緣坂”。在小說中,從不忍池料的茅町到本鄉竜岡町坡道的一側,有岩崎傢宅第的院墻。
  在面目巨變的現代東京,我沒有指望往昔的街道還會殘存,但仍然期待着哪怕是搜尋到一絲遺跡。
  嚮茅町方面一走,途中看到了橫山大觀(1868—1958)日本畫傢,生於木戶市,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參加了日本美術院創建。首創朦朧體畫技法。獲第一次文化勳章。的故居。長滿積年厚苔的門牌上,模模糊糊地寫着“橫山”二字,以致你不把眼睛貼近,就無法辨認。古舊的板門朝着車水馬竜的大街,靜悄悄地關閉着;門前立着記載大觀業績的石碑。從那過去,可見到右方有一塊樹木鬱蔥繁茂的臺地。我覺得我要找的遺址好像是這兒。既然是個臺地,就應該有坡道。而且,那森林般繁密的樹木定屬於大的府邸。
  站在市鬆飯店的街角,見到一個通往臺地的坡道時,我知道我的預感對了。
  在小說中,街角有個派出所,那裏就是“無緣坂”的入口,派出所的稍後就是岩崎府邸的院墻。而如今,那派出所早已無影無蹤,有的是一排事務所似的建築。不過,沿着府邸的院墻有個嚮左彎的緩坡,那便是的的確確在舊照片上見過的“無緣坂”。
  我快步地來到坡道之下,一直就那樣茫然而立。無論南側岩崎府邸那長滿青苔的大石墻,還是那爬滿青藤的紅墻;無論是墻裏邊探出墻頭的鬱蔥枝葉,還是排在北邊的古老的房屋模樣,都和小說中別無二緻。
  是否可以說時光老人的腳步惟獨在這裏停住了呢?我覺得我一如原樣地在這裏見到了當年的風物。
  當然,也有些新建築星羅棋布。例如坡道入口處有傢名叫“雁聲莊”的新旅社,還有它附設的停車場等。
  我聚精會神地挨戶看着北側的一排排房子,緩緩地沿着坡道走上去。
  那裏有一幢二層樓,塗黑的矮墻邊栽了棵杜鵑。從二樓的檐下一直到勾欄扶手,垂吊着紅褐色的簾子,這是為了遮擋南來的陽光嗎?倘不是,那為什麽要如此森嚴地擋住常被樹木遮住的鼕日陽光呢?大門旁邊有個石頭做的洗手槽,裏邊裝滿了水。門牌上寫着“加藤健二郎”。可是,這所房子還比較新,怎麽看也像是戰後建築,和我腦中的印象並不吻合。
  再往前是倉庫樣的建築,好像是個印刷所。一眼瞧見那建築的墻壁上釘了一塊小小金屬板,上面寫着“無緣坂”三個字。這是什麽時代留下的,眼下知道的人已為數寥寥,但可以想象出當初挂此牌者的高雅情趣。
  毗鄰是淨土宗的滿安寺,這是小說中完全沒有的。再往前走,排着兩幢不做買賣的住戶,好像有點希望。建築古色古香的,半人高的木柵欄把房子前邊圈了起來。八角金盤從柵欄裏伸出了枝條。我感到那窗戶就要打開,而從栽着萬年青的花盆那邊,露出一張白牽牛花般的佳人面龐來。然而,那窗子卻一直關得很嚴,一片寂靜。
  我猜摸這房子相當古老,恐怕是戰火中餘存的。顯眼的新東西,衹有剛裝上的紅色郵箱。
  一看名牌,一塊寫的是“佐佐木重鬆”,另一塊寫的是“川上實”。我猶豫着走了過去,一想還沒個頭緒,又鼓足勇氣打開了佐佐木傢的房門。
  想叫個人出來,卻沒人答應。招呼三聲纔聽到懶洋洋的聲音,露出一個光頭老人的臉來。臉色很不好,瘦得要命。
  “恕我冒昧,這附近住着一位成瀨玉枝小姐嗎?”
  “成瀨玉枝?”
  “她是個年輕女人……”
  “沒有,不認識呀!我傢衹有老夫婦二人……”
  “鄰居裏有沒有?或是寄宿什麽的。”
  “鄰居也是老夫婦二人,寄住一名男學生,哪有年輕的姑娘啊?”
  “原來這樣。”我大失所望,突然靈機一動問道:“從前的房子蓋得可真結實啊!您的房子是明治時代的建築吧?”
  “哪裏。是大正時代的喲!對面那研修所纔正經是明治時代建築,像我傢這種建築是堅持不了三個朝代的呀!”
  “哦?對面是岩崎府邸嗎?”
  “從前是,以後變成最高裁判所書記官研修所,現在叫司法研修所啦!”
  “原來這樣……”
  看樣子老人不大愛講話,好容易說了那幾句,便露出沒話可說的樣子。我說了聲:“打擾啦!”便邁出大門。
  成瀨玉枝是無緣坂的人吧?即便不是,也是個和無緣坂有某種密切關係的女人——我這個推理,在證實的第一步便似乎動搖了。但就此死心還有些為時過早。我走到坂道的盡頭,順着墻左拐。果然,鐵柵門上挂着“司法研修所”的牌子。往裏一瞧,寬闊的庭院中有個網球場,對面有個尖建築,就像小型化了的尼哥萊教堂的圓屋頂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駿河臺的日本俄羅斯東正教教堂,即耶穌基督教堂,是由俄國大主教尼哥萊建立。。
  門前矗立着湯島公館,它的屋頂是藍色的。從樓上傳來和這近代建築不合拍的三弦聲和長歌聲。
  急落的鼕日傾斜了,周圍突然變得冷起來。
  其實還有一所我瞄上的房子。那就是湯島公館正下方、無緣坂左角上的小房,它建在那裏,大有要被壓倒的勢頭兒。實際上,那房子的後半部分也的確開始坍塌了。不過前半部分還像樣地挂着名牌,似乎還住着人。我想也許是正在改建,可看樣子也不像。那房子可真是夠老的,以致使人覺得衹有它纔是明治以來一如原樣保存至今的古跡。特別是那破舊部分,垣頽壁斷,檐落柱斜,放榻榻米的木板設備,已腐爛得不成樣子,真像一所被人遺棄任其腐爛的破房。
  外面的名牌上寫着“西川喜世”,從名字判斷,是個女性。
  我想幹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狠心推了格子門。但門推不開,原來上着鎖。我喊了兩三聲“有人嗎”?沒人回答。側耳傾聽也感不到有人。
  我站在那裏猶豫了半晌兒。但過了一會兒我明白了衹好死心。這一來,我推理的實證幾乎全垮了。仔細想來也是有點太天真了:一連串地列出“雁——無緣坂——成瀨玉枝”這個邏輯,這說不定是過於輕率,也許雁衹是送給我的珍貴禮物而已。
  “算了吧!”我這樣對自己說。這的確是個傳奇式的構思,對我這個少情寡趣的工程師來說,是一生惟一的一次美妙空想的産物。如果自己有幾分文才,或許能以此為題材寫出一個感人肺腑的羅曼故事。遺憾的是我沒有那份才能。不過我可以把這個想法珍藏在心底而活下去。
  她原來是個幻影般的女人……是個老早以前住過無緣坂的一個女人……她超越了時間的流逝,出現在我傢又離我而去了。我這樣想着。
  八
   我心裏想,好容易來了一趟,便又嚮前走到從前東京帝國大學的鐵門處。鐵門還依然存在。這是扇紅銹斑斑永遠關閉的鐵門,古色古香的名牌上寫着的黑字“東京帝國大學附屬醫院急診室”已經有些依稀褪色。門前一堆堆枯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現在,大門旁已修了門衛房,車子在出出進進。
  祖父在當醫學生時,住在鐵門前一個叫“上條”的公寓。眼下當然不會存在了,衹是在不遠處有個名喚“長樓”的旅館,與其毗鄰的另一建築是東京都結婚會館。我空想着這也許就是“上條”的前身?從那前邊走過去,居然又返回無緣坂來了。本打算就勢穿過不忍池到上野。周圍已一片昏暗,池畔上空,“東天紅”飯店的霓虹燈招牌閃爍着五顔六色的光。
  然而,命運之神並沒有拋棄我:在最後的關頭,意想不到的幸運正在等着我。
  當我來到那所半坍塌的房前時,一個老太婆手拿掃把正站在門口,房內亮起了電燈。
  “請問……”我哈下腰竭力謙卑地問道:“這附近是不是住着一位成瀨玉枝小姐?”
  老太婆面孔黝黑,鬢發斑白,用凹陷的金魚眼看定我的臉,似乎要把我看穿。她反問道:“你是岡本先生嗎?”
  着實嚇了我一跳,我不由得張口結舌地答道:“是……是的。”
  “小玉住夠東京跑到鄉下去了。”
  “咦?那麽她在這住過啦?”
  “嗯。她和我兩個人。”
  “那麽,她到哪兒去了?”
  “……唉呀!在這麽冷的地方站着說話算什麽事,先進傢吧!我這屋裏雖然不大潔淨。”
  老太婆開了門,把掃把立在角落以後,做了個“請”的動作,我便跟着她進了傢。門口的能鋪六張草席大的房間收拾得清清爽爽,精心陳設着一些符合老婦人身份的用品,旁邊擺着三弦和古琴。
  “剛纔我朝您傢裏喊過幾聲呢!”我說。
  “我到那邊公寓教三弦去了,剛回來的呀!”她答道。啊!那麽剛纔聽到的三弦聲就是嘍。可我想:為什麽不挂招牌呢?我沒有開口問,這樣的問題我還是免開口為佳。
  我焦急地用視綫跟着老太婆,但老太婆好像故意要叫我着急似的,不慌不忙地沏了杯茶端出來,纔總算進入正題。
  首先,老太婆自報了名字,就是名牌上寫的西川喜世。她是成瀨玉枝的嬸母。
  這個家庭代代都姓成瀨,而玉枝在父母雙亡成孤兒之後,住在熊𠔌孑然一身的嬸母喜世也搬過來和她一起住了。
  喜世在彈古琴、三弦方面頗有素養,技藝也不錯,可惜並不出名。不過,不久,左鄰右捨請她任教的也一點點多起來。
  玉枝的經歷則是平常得很:高中畢業後經人介紹到小石川小日嚮的測量事務所工作。幹了兩年之後,和本單位的一個叫手島昭二郎的男人訂了婚。玉枝辭去了工作,手島也先一步回故鄉籌備婚禮去了。這個期間大約有半個月的閑暇,玉枝便說了聲:“有個朋友在目黑的一個府邸當保姆,我也想哪怕是短短時間去幫人,以便學學待人接物等禮儀。”說完就離開了傢。
  十天之後,她悄然回來,嚮喜世解釋道:“恐怕越幹長越不好辭,一狠心硬是辭掉回來了。”婚禮定在手島的故鄉大分縣竹田市舉行。在那兩天前,玉枝衹提了衣箱輕裝簡從出發去九州定居。出發時她曾留下話:“如果有個叫岡本的男人來找我,就請把這封信交給他。不過,我想他十有八九不會來。”就這樣,留給喜世一封信而去了。還說,“如果不來就不要開封,燒掉吧!”
  喜世接着說,她還和我約好,叫我幫她處理這所房子……但這時我已聽不下去。我的心早已被留下的那封信所吸引,恨不能早些時間剩下自己好一睹為快。
  我草草地道過謝便離開了這個傢。外面天已大黑,我多次從衣袋裏掏出那封信,但我實在不願意在路燈下的寒風中讀它。
  走過不忍池進入上野車站,乘上了山手綫的電車。車很空,我坐下來纔拿出信。信皮上寫着“岡本涉先生收”,背面寫着:成瀨玉枝。拆開厚厚的信封,裏邊是摺叠着的稿紙,展開一看,滿紙娟秀的小字,好像是用墨水自來水筆寫的。
  “先生——”信是從那聲聽慣了的稱呼開始的。
  ……我已記不清回傢路上我是什麽時候下的車。儘管如此,我居然能準確無誤地換車,在東橫綫都立大學車站下車,真叫人不可思議。當時,我恐怕活像一個爛醉如泥的醉鬼吧。
  不過,信的內容對我來說也並非那麽意外,其實和我推理的結論幾乎相差無幾。衹不過加了些我未能料到的她的若幹心理活動而已。
  即便如此,我還是激動得渾身顫抖。玉枝來我傢這個行動,衹能是她青春的最後爆發,而且這一點對我也同樣適用。
  時至今日,幹脆丟掉一切言辭的遮掩吧!說老實話,我心裏充滿了對玉枝的眷懷之情。
  她信中雖然寫道:“今後不要再到處找我了。”可就這樣叫我答應“拜拜”,我是百思不解的。同樣是離別,我想至少應讓對方的面影在自己心中留下強烈的烙印。因為青春一生衹有一次,都想珍視,把它作為幸福的回憶。我自己為自己辯解:這對將來做自己妻子的女人來說也不能算是不忠吧!我突然動了去一趟九州的念頭,便嚮公司交了假條,請了五天不扣工資的假。
  九
   回想起來,竹田之行自始至終都充滿了憂傷。
  火車一到豐後竹田站,迎接旅客的便是響徹月臺的《荒城之月》樂麯。從那時起,我的心中便奏起了哀愁的旋律,直到我離開此地仍不消散。
  在殿町旅館聽到的是深夜敲打房檐的冰雹聲——在婚禮現場廣瀨神社聽到的是手島昭二郎的家庭地址——若無其事地徘徊在那個傢的周圍,尋求玉枝倩影的那些日子裏的嚴寒——加上,玉枝和一位面孔和善的五十來歲的女人——大約是昭二郎的母親——親密地談笑着走出來的身影——這一切一切,正如信上所講,都是和我無緣的世界裏的人和物了。
  還有,我叫住了出租車飛馳而去的地點——岡城地址——登上去本刃城遺址的坡道,在瀧廉太郎鋼琴傢、作麯傢,《荒城之月》作麯者。銅像下,在寒風瑟瑟之中重讀玉枝的信——這些像一段段膠片,至今還印在我的腦海。伴着《荒城之月》的哀切旋律,我那青年時代感傷的餘韻,至今仍然在腦際縈回。
  再重複一遍吧!信,是以“先生”這種親切的稱呼開始而進入正文的:我第一次讀森鷗外的《雁》,是高中畢業那年的事。我覺得當時所受的感染是終生難忘的。何以這樣說?一者鷗外的作品當然是名作傢的名作品;再者,還因為《雁》中的女主人公阿玉是以我外祖母為原型的,我衹能這樣認為。我傢從明治時代起,就一直住在無緣坂,已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成瀨玉。母親的名字叫玉代,代代名字上都有個“玉”字。母親是個獨生女,招了個養老女婿就是我父親。據說他是個泥瓦匠,勞累半生,年僅45歲就猝然亡故。不過,母親用父親生前存下的錢,一點點地建起了房屋,母女倆靠供人寄宿的收入來維持生活。
  據母親(現已亡故)說,外祖母阿玉也是丈夫先死,過的是寡居生活,是當“池之端”那小菜館的女傭纔把母親拉扯成人的。
  《雁》當然是篇小說,所以,不能斷言外祖母就是作品中的阿玉其人,也不能斷定實際上真有這麽個淡淡的故事。可是,地點和房屋同實際如此一致,認為一定也有與此相似的人物模特兒也就未必勉強,這不會是讀者的一廂情願吧?不,我堅信,外祖母就是阿玉的原型,而那蛇的故事也是實際存在的。因此,她對那個姓岡田的醫學生有了意也就一定是事實。外祖母是處在和文學無緣的世界,而周圍人也都如此,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有《雁》這麽一篇小說便告別了這個世界。
  有一張外祖母的褪了色的照片,是中學時代的。從照片看去,是個標緻姑娘,成人後的美貌就可想而知了。當我確信這一點時,那感染和興奮十分強烈,甚至抱着書睡了許久。
  對不起得很,考慮到萬一先生沒有讀過《雁》的情況,在這裏我摘錄下這篇小說的簡介。
  阿玉是森鷗外名著《雁》中的女主人公,就像開在背陰處的一朵鮮花,是個品貌兼優的女性。她為幫助貧窮年邁的老父,活木偶似地言聽計從地當了巡警的老婆。離婚後又成了高利貸者的小老婆,並被悄悄安置在位於無緣坂的一所房子裏。然而,生來美貌的阿玉似乎還不曉得什麽叫青春。儘管被男人愛撫過,但她既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人。說起來不過是一朵任憑壞男人恣意采摘的鮮花。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對醫大學生岡田一見鐘情。岡田和《雁》的作者一起,住在竜岡町大學鐵門前的上條公寓,每天在無緣坂的坡道上散步。
  一次,一條黃頷蛇躥到阿玉傢檐下正在吞吃鳥籠裏的小鳥,恰被岡田看見,他便見義勇為把蛇打死了。由於此事件,岡田和阿玉越來越近了。但阿玉無法暢述衷腸。這一天,阿玉下了决心,她一反常態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候岡田經過,但岡田卻和朋友一起走嚮石忍池的方向,衹用眼睛對阿玉打了個招呼。
  當時,石忍池正是黃昏。不知何處飛來的群雁正在水邊戲嬉。岡田明知這是禁獵的,但卻經不住喜歡惡作劇的同伴石原的唆使,投出一塊石頭想哄跑這群雁,卻不料正好打中了其中一隻,那衹雁死去了。他們决定一飽口福,便趁着沒人把死雁藏進岡田的披風裏,從茅町派出所門前走過,高聲談論着高等數學巧妙地騙過了警察。但卻因為過於緊張,註意力全被這件事吸引,迷迷糊糊地錯過了無緣坂的機緣。當時,他們誰也沒有發覺阿玉一臉幽怨在專心註視着岡田。阿玉,就像那不幸的雁一樣永遠失去了岡田。
  這就是小說《雁》的梗概。
  我想,寫到這,已無需贅言先生自會明白。我從那時起便萌生了一大野心:外祖母對岡田空懷了一片幽幽纏綿,我要替她完成對岡田氏的夙願。這是我對外祖母癡情的起碼孝心、起碼安慰。也許在你聽來是何等荒唐,但當時我已區別不開小說和現實了。
  話雖這樣說,但一個年輕輕的姑娘不可能如意地實施這種特殊的計劃,衹好暫把它埋在心底。這想法復萌是在我訂婚之後。手島昭二郎回到故鄉竹田,計劃獨立經營一個小小測量設計事務所。他是個平平常常的男子。我和他到山中搞測量(人手不夠有時女孩也被拉去幹活),我一腳踩空就要葬身深𠔌,在千鈞一發之際,他把懷中抱着的經緯儀丟嚮𠔌底纔總算騰出手救了我的性命。經緯儀的賠款從他月薪中扣除。從那時起,我便决心接受他的愛情。同時,我明白了一旦同他結婚去九州定居,將永遠失去實現我那“野心”的機會。
  我從舊的醫學人名辭典和東京帝大醫學係史中,查出岡田這個人物的原型並不像想象的那麽難找。
  我找到了岡本昶這個人物。他明治十三年從東大醫學係中途輟學去德國,在萊比錫大學獲博士學位。歸國後在大學任教,婚後在東京市外衾村的臺地建起了新居。並查到了他當醫大學生時住的是上條公寓。還有什麽可懷疑的?我確信他就是岡田的原型。還查到了那個岡田傢現在依舊住在東京目黑區中根町,第三代主人就是您。如果他已斷子絶孫或是女子傳代,我本打算毅然放棄那個野心的。
  先生!請您寬恕我這個騙了您混進您傢的壞女人。不過,在那個風雪夜,我的竭盡全力的演技您以為如何呢?我本打算終生背個壞女人的名聲默默和您離別,但經不住一種難以壓抑的誘惑,纔把我的一切藉一隻死雁作為解謎之鑰匙。
  對您能解開這個謎,追尋我至此,我感到由衷的高興。
  托您的福,我的外祖母阿玉,將會在九泉之下心滿意足。
  遙祝您生活幸福。
  切切珍重成瀨玉枝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草野唯雄 Kayano CD Xiong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15年十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