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女人
一
為了紀念我倆結婚一周年,孝江提議出外旅行。
“在雪中的尖頂房子裏圍着地爐烤火,纔舒坦哩。”孝江說道,眼睛裏閃出了少女般純真的光芒。
我是一傢總公司設在新宿【註:新宿,東京某街區。】的大型電氣公司的科長,36歲當上科長,也可以算是官運亨通吧。
孝江原是我們公司的主顧一方的女職員,年屆30歲。上司介紹我認識了她,我看中她性情溫和,便與她結婚了。
她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也許是與我最般配的女子了。
我和孝江是在3月初起程去飛驒白川鄉旅遊的。
列車開過美濃關時,正在查看火車時刻圖表的孝江忽然說:“噯,我們在這個叫郡上八幡的車站下去,怎麽樣?”
“郡上八幡?”我頗覺意外,把視綫從窗外移嚮孝江的臉上,又心慌意亂地問了一句:“為什麽要……?”因為,我恰好在思念着郡上八幡,不,正思念着高瀨亮子。
孝江瞪起眼睛,不悅地說:
“這地名多好聽啊。咱們難得來一次,下去看看吧,好嗎?”
“可是……”我吞吞吐吐,又不能硬是反對。
穿過山𠔌,視野豁然開闊。列車沿長良川而行,不大會兒,郡上八幡到了。
從暖氣洋洋的車廂裏來到站臺上,冷颼颼的風吹拂在發熱的面部,使人心曠神怡。
“這裏有一種郡上舞嘛。”孝江看見車站墻壁上貼着的廣告畫說道。
“對。據說每逢7、8月間,當地人都跳這種舞蹈,特別是在盂蘭盆節那天,他們要跳到天亮。”
“你來過這裏?”孝江問。
“嗯,在學生時代……”我小聲回答。在這一瞬間,亮子的身影又掠過了我的腦際。
孝江註視着地圖上的八幡鎮,說今晚要在這兒住宿。我看了看手錶,還不到3點。
“我們還是去白川鄉住吧。”
“我看算了,今晚就住在這兒。我喜歡這個地方。”孝江嬌滴滴地說道。
“你是想在尖頂房子的民間旅店裏圍着地爐用餐吧?”說完,我又補充了一句:“明天不也行嗎?”
孝江曾告訴我,這個時節,到處都有空餘房間,不需要預訂。她辦事常常很粗心,新婚旅遊時,我們也打亂了計劃,沒有預訂房間就出門了。
我擔心過於反對她的建議會引起她的疑心,衹好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擡頭遠望窗外白雪皚皚的群山,我又想起了亮子。
亮子比我小兩歲,今年應該是34歲。
這天晚上,我們宿在離鎮子不遠的一傢旅店裏,晚飯後,我來到帳臺前藉了一張當地的地圖。
亮子的傢也在八幡鎮上。
5年前,亮子回到了家乡,從那以後,我和她沒再見過面,不知她是否還住在這個鎮上。
“你在查什麽?”孝江在三棱鏡前梳理着剛洗完的頭髮,一邊對着鏡子問我。
“沒查什麽。”好象被她看透了內心的秘密,我慌忙把地圖合上。
孝江披着棉袍走近我身旁,仔細端詳着我。
“你怎麽了?”
望着她那審視般的目光,我覺得她的神情叫人納悶。
我把地圖放在桌子上,反問她:“什麽怎麽了?”
於是,孝江在我面前坐下,用手按住我的膝蓋,傷心地說:
“你還在思念你的心上人吶,從我們結婚那天我就覺察到了。為什麽你心裏要記着她呢?”
孝江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她既有男人性格的一面,又帶有女性的纖細神經。
我伸出手,輕輕撫摩着她的頭髮,安慰她:“沒有這麽回事。”說着,我把她拉到跟前,吻住了她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我們出了旅店,在鎮上散步,因為孝江說想到鎮上去走走。
古樸的住房鱗次櫛比,走過一戶戶人傢,我禁不住開始探尋亮子了。從那天離開後,她也有可能遷移到其他地方去了。或許,她在這裏已有了家庭,正幸福地生活着呢。
“看,寺廟!”孝江叫道。廟門古老而挺拔。走過廟前,我有意無意地朝裏瞟了一眼。
有一位象是母親的女子手攙着一個小女孩款款地走在大殿中。
這時,孝江說:“我也去參拜一下。”我也跟着跨進了大門。此刻,那母女倆的身影撲進了我的眼簾。
我看了一眼那位母親的身姿,差點不由叫起來。
亮子!我輕聲低喚了一聲。肯定是她,細長的身材,長發雖然剪短了,但那白皙的小臉表明她是亮子。
我急忙躲嚮門後,心在劇烈地跳動。我偷眼查看,亮子沒註意到我,拉着女孩的手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小女孩約有4歲左右,長得很象亮子,身上穿着一件單色大衣。
原來如此,她已經結婚成傢,做了媽媽。
望着她的背影,我思緒萬千,既為她欣慰,又倍感孤獨,混雜着一種既盼望她早日出嫁,過上甜蜜幸福的生活,同時也希望她仍然獨身一人的復雜感情。
我正目送她們母女遠去,不知什麽時候,孝江走到我跟前。她見狀說道:
“那個女子可能就是你的心上人。”
我聽了大吃一驚:“怎麽回事?”
“你原先不大情願來這個鎮上,可是,到了鎮上,卻又東張西望在尋找什麽人,我就猜準你的心上人會在這個鎮上。”
孝江真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子。
“鬍扯!不可能有這種偶然性。”我笑着回答。
然而,孝江意味深長地添了一句:“恐怕就是她……我一看見那女孩的臉,非常吃驚。”
這麽說着,孝江定睛註視着我。
“那女孩?”
孝江解釋道:“就是剛纔那位女子帶着的女孩,和你很象特別是眼睛和嘴部……”
“你在說什麽呀!”我簡直要透不過氣來了,“別亂開玩笑。”但我的聲音卻在發抖。
二
我們提早一天結束了原定3天的旅遊計劃,回到了東京,原因是孝江說想回去了。去的路上,孝江談笑風生,無比興奮,回來的途中,她卻緘口不語,難得有一句話。
旅遊歸來,我們又回到了平時的生活軌道,但孝江依然少言寡語,從其態度和隻言片語中,我明白她對在郡上八幡碰到的那位女子的事耿耿於心懷。
孝江的這種態度越發使我想念亮子,我還把心思轉到了亮子攙着的那個孩子身上。
每天到新宿上班的路上,思路幾乎全集中在這件事上,開會時,我也會突然想起亮子。
我第一次遇見亮子是在16年前。那是我進大學後的翌年夏天,當時,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騎着自行車出外旅遊。
我出身於農民的家庭,傢在日本東北地區,生活並不很富裕,因此,自父親病倒後,我連大學也念不起了,衹能輟學參加工作,給父親掙點住院費用。
中途退學,這一身份將對我的未來産生如何的影響呢?我帶着憂傷的心情揣測着自己的前途,對此又一籌莫展。
我拚命地踩動自行車的腳蹬,汗水往下直滴。我要用狂奔的方式,一吐青春的苦惱。山巒地帶騎車令人疲憊,但我憑藉自己年輕,每天騎幾十公裏,衹要睡上一天,就能消除疲勞。
我來到飛驒白川蜿蜒伸展,高山本綫鐵路和國營公路交匯的地方。這一帶常發生車禍,我看見開在前面的一輛銀灰色的小汽車停下了,我正要從車旁超過去時,駕駛座邊的車門突然打開了,我猝不及防,被帶倒了車把,跌倒在地。還好,對面沒有車開來,但也夠險的了。
開車的是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女子,戴着一副墨鏡,嘴唇上的口紅引人註目。她見狀,急忙下車嚮我奔過來,一臉的驚慌表情。
“真對不起。我根本沒想到自行車會過來。”
她嚮摔在地上的我伸出手,我抓住她那軟綿綿的手爬起來,T恤衫上高聳的胸部使我怦然心動。
我朝小汽車打量,忽然,一個30來歲的高個子男人從助手座上露出身子叫喚這位女子。
“實在對不起啊。”說着,她回到了車裏。
小汽車開動的時候,這位女子邊操縱着方向盤,邊嚮我致意。這輛銀灰色小汽車的牌照是東京的號碼。
我們再次相逢是在去郡上八幡的途中。當時,我剛好要從路邊餐館的停車場出來。這一次是由那個男子駕駛。她坐在助手座上看見我,嚮我點點頭。
我騎進了郡上八幡的市鎮,並特意去鎮上的超級市場買了快餐面等,這時,有人在我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我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一個身穿大紅短外套的女子露出浦口皓牙,含笑站在我面前。
“剛纔的事,請你原諒。”她說道。啊,我這纔想起她正是坐在銀灰色汽車裏的那位女子。
“你要到哪兒?”她問得直截了當。
“打算從白川鄉騎到金澤,繞能登半島一圈。”
“哦,真厲害!”女子身旁一位穿着夏裝的年輕姑娘驚嘆了一聲,這時,我纔發覺這位姑娘是她的同伴。
這位女子嚮我介紹說:“我的妹妹。”她就是亮子,長着一副胖乎乎的臉蛋,顯得健康而姣好。她肯定是個高中生。
一起走出超級市場,我跨上了自行車。
“再見。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啊。恐怕我們還會見面的。”女子說道,“這個留給你下回吃。”
說罷,把巧剋力和罐裝汽水遞給我。我推讓着不要,可是她和妹妹亮子一起硬勸我收下,我衹好接受了。
姐妹倆目送我跨上了自行車。半道上,我停下車回頭反顧,妹妹亮子仍然伸長脖子,顛着腳嚮我一個勁兒地揮手,我也高舉雙手致意。
太陽開始緩緩西斜,涼風漸漸吹起。我使勁地嚮前蹬,疾行穿過了飛驒公路。當進入白川村時,已經是日薄西山的黃昏了。
村道兩側,尖頂房子一排排地展開。在一傢尖項的旅店門前,我發現了那輛銀灰小汽車。我鬼差神使般地住進了這傢旅店。雖然早已客滿,但我想方設法擠了進去。
那位男子見到我,似乎十分驚異。我告訴他,我曾在郡上八幡遇到了他的女同伴,他一直緊綳的臉這纔鬆弛下來。
晚飯是在地爐旁吃的。菜盤列成長長的一行,裏面擺上飯菜。用餐者有成群的青年人,也有一行結伴的老人。
飯盾,一幫學生頻頻相邀一位單身旅行的女士打撲剋,女士婉言謝絶,他們又招呼我打,我推托了,我是想和那個人聊聊。
“你怎麽和那位女士半途告別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說:
“那座市鎮是她的老傢。他們擔心婚前讓男朋友進傢門,會被鄰居議論的。”
這人容貌端正,衣着考究。我詢問其職業,他告訴我,他是東京K醫院的醫師,那位女士是同院的護士。
“嗯,你一直在騎車環遊嗎?”
“對。我離開東京,已經3個星期了。”
“你真行啊,學生君。你是哪個大學的?”
和初次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他非常饒舌,喋喋不休,或許是因為和那位離別,感到太寂寞的緣故吧。
那天晚上,我非常疲勞睏頓,可是大腦神經卻興奮異常,久久無法入眠,一部分原因是由於好長時間沒蓋過被子了。一閉上眼睛,白天碰到的那位亮子姑娘的臉蛋就閃現在眼前。伸長脖子,顛着腳嚮我拼命揮手的身姿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間。
第二天,這位男子回到了郡上八幡,我則嚮金澤騎去。然而,途中我改變了初衷,掉頭轉嚮郡上八幡。想再見亮子一面的念頭太強烈了。我來到曾遇見過她的超級市場的周圍,但沒能找到她。
晚上,我在青年招待所宿了一夜,翌日,我取消去金澤的打算,兼程嚮岐阜騎去。
晌午時分,在我迫近岐阜市區的時候,有一輛車嗚着喇叭超過了我。在正要超出之際,助手座上一位戴着墨鏡的女子嚮我微微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接着,銀灰色的車漸漸加大油門,開了過去。
我狠命地蹬着腳蹬,希望追上它。可是,這輛車最後還是開得無影無蹤了。
我原想能碰上那女子,問問她妹妹亮子的情況。那時,就是這雙狠命蹬車的腳,使我領悟了自己的青春的短暫。
給我那值得留戀的青春之旅帶來陰影的是刑警的來訪。
我回東京後一個星期,兩位刑警來到了我住的公寓。他們告訴我,高瀨清子失蹤了。那天,我纔知道這位女子的姓名,男的名叫𠔌川悅男。清子從飛驒高山汽車旅行回來後就下落不明了。
我反問刑警,你們是怎麽知道我的?於是,其中一位中年刑警解釋說,是𠔌川悅男記住了你的大學校名,我們再去大學查問出來的。
看來,𠔌川正日夜沉浸於悲哀之中,到處在尋找清子。
K醫院曾經發生過一件因護士失誤導致患者死亡的事故。這件事在報上也登載了,這位出差錯的護士就是清子。她給一名過敏性體質的手術病人不慎註射了麻醉葯,緻其喪命,為此,醫院受到了病人傢屬的起訴。
清子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為鼓勵她振作起來,𠔌川邀她同去旅行。
我告訴刑警,我在岐阜市內遇見過她,之後,沒再遇到她,所以不知道她的去嚮。刑警聞罷便告辭了。刑警大概是為了對證𠔌川提供的情況而在四處奔走。
從那次見面後,我沒有再見到亮子。
有一件事促使我倆再次相見。這是發生在9年後的一起事件。
一天,我隨意翻閱了一下報紙,看着看着,不由瞪大了眼睛。
《𠔌川醫院院長府第燒盡 院長夫婦雙雙火中遇難》
我知道,這位院長正是我在飛牌遇見過的𠔌川。報道說,院長在自己傢裏遭到火災,和其太太一起諺活活燒死了。原因是他們吃了安眠藥便上床睡覺了,臨睡前,卻忘記了關閉煤氣爐上的火,火勢因而燒到了窗簾,蔓延開來。
從上次見過面後,我沒有再和𠔌川有過來往,然而,一個多少和我有點瓜葛的人的去世,仍使我哀傷,我出席了𠔌川夫婦的葬禮,從而得以與亮子邂逅。
在葬禮那天。一清早就下起了毛毛細雨。我在吊唁者中發現了身裹喪服的她。我簡直懷疑看錯了人,昔日那個有着紅撲撲的圓臉,健康俊俏的少女,如今變成了大姑娘。我嚮她招呼,她用那細長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我,似乎回憶不起來我是誰。我努力提醒她說:“9年前,我們在郡上八幡的超級市場曾……”
“哦哦,你就是當時騎自行車的那位……”她臉上突然閃出了欣喜的神情。
葬禮後,我和她一起來到車站,邀她進了一傢車站咖啡館。
“你和𠔌川先生有來往嗎?”我啜了一口咖啡,問道。
“𠔌川先生曾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呀。”說罷,她掃視了我一眼,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把視綫落在桌子的某一點上,繼續說:
“姐姐旅行回來後,就失蹤了。我和𠔌川先生一起找過姐姐。”
“你姐姐還沒找到嗎?”我輕聲問。
“我已經不再找了,至今9年了,很難想象她還活着。”她用手捋了捋那頭長發說道。
我禁不住把目光瞥嚮一邊,心裏涌起了陣陣痛楚。因為我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私,這决不能告訴她。
冰涼的雨水不斷地拍打着臨街的玻璃窗。
“兩年前,媽媽去世了。生前,她整天想念着姐姐。”
她望着遠處,平靜地說道。我聽了嘆了一口氣。
和𠔌川一起遇難的妻子房子是一位私人開業醫生的女兒。清子失蹤一年後,𠔌川與房子結為伉儷。
“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啦,姐姐失蹤整整一年了。在這段時間裏,𠔌川先生算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個大有前途的醫生,還是忘了姐姐的事為好……”
說到這兒,她打住了話頭。
儘管如此,每當我想到𠔌川的死使我與亮子重逢這件事,便不能不感受到這是一種命運的神奇安排。
基於對清子的思念,使我與亮子很快關係密切起來了。獲得她的柔情是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她躺在旅館的床鋪上,白皙的皮膚映成了粉紅色。她熱情地接受了我的愛。
一陣疲勞過後,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說:
“我常常做夢,夢見姐姐被埋在冰冷的泥土下。”
我知道,她姐姐的失蹤在她的內心裏深深地留下了一塊陰影,我負疚地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她在澀𠔌的一傢印刷公司幹事務性工作。可能是因為工作講求實效的關係,她的服飾多以黑顔色為主,並且質地也不算高級,不過她長得很漂亮,儘管這種漂亮的形象有時使人産生一種忽隱忽現的感覺,仿佛我衹要一放手,她就會驟然消遁。
她居住在池袋一座狹小的木房公寓裏,我在那間房裏宿過幾夜。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嚮她求婚,但她卻把頭撇嚮一邊,一聲不吭,神情顯得落寞孤單,我發現,她的眼眶裏淚水滿盈。
如今回憶起來,我纔記起自己從未和她談過未來的設想。每次和她碰面以後,常常衹感到一陣空虛,一種仿佛燃盡了的渣滓般的虛無。
和她離別是在近兩年的交往之後。
“不瞞你說,我爸爸病倒了。”她陰沉着臉告訴我。
她搬出了東京的公寓,回到了故鄉郡上八幡,當時,她正值29歲。
她在東京的最後一夜是在我的公寓裏度過的。這天晚上,她出乎尋常地表現得熱情而主動,使我幾乎預感到她是在嚮我訣別。
翌日,我送她到東京車站。這是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面。
她僅僅給我來了一封信。信上寫道,父親去世。
這一別5年……當時,公司委派我製訂一個宏大的生産規劃,忙得不亦樂乎,結果,我也沒去追尋她。
“那個女孩肯定是你的孩子。作為一個女人,我知道。”
孝江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
假如當時獲悉她有孕在身,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我都應該和她結婚。但是,她為什麽不再來找我了呢?
三
飛霹的春天姍姍來遲,山頂依然冰雪覆蓋。
我從大阪出差回來,途中在名古屋下車,趕往郡上八幡。我是想找亮子確證一下。我懷疑那孩子是不是真是我的。
碧藍色的天空清澄無瑕,陽光柔和溫暖,吹拂在臉上的風卻冰冷刺骨。
我來到數日前看見她的寺廟附近,在一個煙紙店前打聽高瀨亮子。一問,這位人到中年的老闆娘很熟悉亮子。
我嚮老闆娘詢問亮子的情況。如果她現在正過着平靜的婚後生活,我去拜訪肯定會給她添麻煩。不過,確證那孩子是我的纔是更重要的。倘若她的生活過得美滿幸福,我打算就此把孩子領回去。
老闆娘告訴我,她正獨身一人撫養着孩子。聽了這話,我的心好象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似的。
“她在5年前回到了這個鎮上,不久便生下了一個孩子。鄰居中有人說恐怕是在東京受男人騙了。”老闆娘心無城府地說道,“她靠在鎮公所工作養活孩子,可是……”
說到這裏,老闆娘皺起了眉頭,我察覺她的表情有變,便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近來,她好象有了一個相好的。”她放低了嗓音,“我見到過一次,是個60歲左右的男人,風度翩翩,衣冠楚楚,象個有錢人,就是年齡太大了。” “
老闆娘打住了話頭,轉而又說:
“不過也沒關係。聽說她為了要同這個男人結婚,正在尋找孩子的過繼人哩。”
“怎麽回事?”
“她曾在傢門口散布說,衹要沒有這孩子,她就能和那個男人結婚了。”
這話大出我的意外。我隱約覺得這個老闆娘在嘲弄我。
“那個男子是這個鎮上的人嗎?”
“不,不是。大概是東京人。”
“東京?!”
我陷入了沉思。亮子住在這個鎮上,怎麽會認識東京的人呢?老闆娘看出了我的疑惑,說:
“恐怕是她姐姐的老相識。”
“她姐姐不是失蹤了嗎?”
老闆娘悄聲告訴我。:“去年10月,她姐姐的遺骨在飛驒的山坳裏被人發現了。”
我大吃一驚,簡直半天喘不過氣來。
“這事在附近一帶引起不小的震動了吶。亮子祭奉她姐姐的時候,那個男人也在場。”
我朝亮子的傢走去。老闆娘指引的房子,我一會兒就找到了。這是一幢舊屋。
我透了一口氣,按響了門牌上寫有高瀨字樣的大門上的門鈴。此時,心中泛起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隱痛。
大門開了。
亮子伫立在門口,5年的空白瞬時消失殆盡。她顯得有點憔悴;小巧玲瓏的臉龐上,鼻梁長得挺直。
“好久不見了。”我對目瞪口呆的她說道,聲音含含糊糊的。
她站在大門前直愣愣地望着我,那目光和以前一樣。這一剎間,我不由地感到她一直在等着我。難道從離開東京後,她一直在這個郡上八幡等待着我去接她嗎?
然而,她的答話使我領悟到這是一種錯覺。
“真叫我為難吶。”語氣冷淡。我不禁瞟了對方一眼。
“我有一位客人馬上要來。”
我聽罷,忍住震驚,嚮她祈求說:“據說令姐的遺骨找到了,請務必允許我為她燒一支香。”
她無可奈何地說:
“請進來吧。”
我被領到佛龕前。佛龕上,清子的照片和其雙親的照片並排放在一起。我雙手合十,久立不動,嚮逝者默哀。
亮子為我沏來了一杯茶,又熱又釅。她還記得我的嗜好。亮子在我面前坐下,面對着她,我不知從何談起好。
她已經把頭垂下了。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開門聲,接着,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我回來了。”少頃,那個女孩出現在門口,就是我在兩個星期前在寺廟裏見到過的那個孩子。
“祥子,到這兒來嚮客人問好!”
亮子嚮孩子招呼。這個叫祥子的女孩一面打量着我,一面怯生生地跨門進來,象是躲着我,在她媽媽身後坐下了。
亮子溫厚地望着孩子:“怎麽問好呀?“
於是,女孩靦腆地嚮我鞠躬緻禮。這孩子長得很象亮子。亮子的表情使我感受到一種母親的慈愛,沒有絲毫苛待孩子的樣子。
孩子緻禮完畢,直起腰,急忙跑進了隔壁的房間。
我目送着孩子的背影,咽了一口唾沫問亮子:
“這孩子是誰的?”她仍然低垂着頭。“請你告訴我,這孩子是不是我的……”
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亮子纔擡起頭,淚水滿含在眼眶。
“我回到這裏後生下了她。”
我聽了,全身一陣顫慄。
“為什麽一直瞞着我?”我責備她。
“我希望一個人撫養她。”亮子說得一字一頓。
“鬍、鬍扯!”我忍不住了。“你歷來如此。故意要使自己倒黴……”
我為她這種自尋苦難的性格所惋惜。高中生時代的那種活潑明朗性格的消失,大概歸咎於她姐姐的失蹤。我朝佛龕上的照片瞥了一眼,問:
“你打算今後仍獨自一人把這孩子撫養大嗎?”
亮子露出了不勝痛苦的神情。
與我重修舊好吧——我的情緒激動起來,這句話已經到了喉嚨口。然而,亮子卻冷冷地問我:
“你夫人好嗎?”
“我是去年結的婚……不過,至今我對你仍……”
“別說了!”亮子極力掩飾,大聲地打斷我的話。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早有了求婚者。”
這時,煙紙店老闆娘的話語在我耳邊響起。鄰居們的傳聞果然確有其事。
“那這孩子怎麽辦呢?”
瞬時,亮子板起了臉:
“我也開始感到操勞得纍了。正在這時.恰好和他相識了。但是,孩子是個纍贅,我正思量着要把她送到有關機構去。”
“你也算是一個母親嗎?”
“我是個母親,但我首先是一個女人!每當我想到要這樣孤單單地活到老,我就受不了。”亮子答道。她晃動着頭,搖亂了頭髮。
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究竟是不是因為5年的生活閱歷改變了她呢?
我放大嗓門嚷道:“你竟是這樣一種女子嗎?”說罷,我無意中朝走廊看了一眼,驀地發現祥子正氣哼哼地站在那裏。她一定是從我倆說話的氣氛中察覺出了異常而走出了隔壁房間。
望着祥子那天真爛漫的臉蛋,我忍不住走近她,緊緊地抱住了那小小的身體。
我帶着沉重傷感的心情離開了她的傢。
在我走嚮火車站時,和一個男子擦身而過,這是一個身披大衣、風度翩翩的男子,約莫60歲左右,看上去不象當地人,手提一隻小型旅行包。
兩人擦身而過的時候,那個人註意地盯住了我的臉。走了一段,我不放心地回過頭去,一看,那個男子正站在亮子的傢門前,朝我這裏凝神觀望。
我憑直感,猜測這人可能是亮子的結婚對象。他們的年齡相差近30歲。我帶着一種不可抑製的嫉妒心理回到了東京。
四
當我把一切嚮孝江挑明的時候,她對我說:“那孩子由我們倆來撫養吧。”
在一個飛驒那遲開的櫻花也綻開了花蕾
的季節,我和孝江坐上了新幹綫列車。到達郡上八幡時,晴朗的天空上出現了一大片厚沉沉的雲。
亮子陰沉着臉迎接了我們,並同意由我們領去祥子。
“祥子,我們一起去公園玩吧。”
孝江招呼祥子。女孩看看她媽媽的臉,但她媽媽卻說:“祥子,去吧。”
隨着這句話,亮子的臉上頓時閃出了光采。
孝江似乎希望留下我和亮子兩人。
孝江和祥子走後,房間裏出現了一陣微妙的沉默。
她不願多談那位結婚對象,衹告訴我,他姓武田。
“我一直衹是惦記着姐姐的事。現在,姐姐的遺骨也放入了我父母的墓中,因此,我就開始考慮目己的事了。”
我暗想,這下可好了。亮子按自己的想法决定了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好似一個不考慮個人幸福的女子,所以,纔自己選擇了與武田這樣的人生活下去的道路。
我在琢磨着武田這個人的為人。如果他是因為愛亮子纔嚮她求愛的話,那麽,為什麽連孩子都不願照料呢?
“恕我冒昧地問一下,武田這個人是否可信?” ‘
我想對此作一下確證,因為我沒有從亮子的身上發現精心修飾的打扮和興高采烈的神情。
“這是我個人决定的事情。”亮子語調嚴肅冷峻。
一絲不安涌入我的心間。亮子和武田這個人結婚,會得到幸福嗎?不!她為了使自己生活不幸,纔對武田這個人計聽言從的——我甚至這樣猜測道。
“亮子,能不能讓我會一會這位武田?”
“不行!”
“為什麽?武田這個人真的可以信任嗎?我要見見他。”
亮子搖搖頭。
“你總是這樣,使自己生活不幸福。你要更珍惜一下自己!”
但是,亮子卻光說:“我求求你,把我忘記吧。”
她的眼睛濕漉漉的。我實在不忍心問她事情的原委,她又不願傾訴。我已經無法理解亮子這個女子了。
亮子陪伴着祥子來到東京,是在10天後。
她到我住的高層公寓來過一次。那天晚上,她告訴我們說,她和祥子兩人住在東京都內的飯店裏。我勸她吃過晚飯再走,她說她願意母女倆在飯店的餐廳就餐。
亮子攙着祥子的手離去了。對於她來說,這是最後和祥子呆在一塊的夜晚了。
這天晚上,孝江對我說:“祥子這孩子真討人喜歡呀,我一直盼望着有這樣一個女兒。她又是你的孩子,我們要珍愛她啊。”
孝江實在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
第二天,亮子帶祥子去逛了上野動物園,然後,她把祥子帶到了我傢。
“務請你們多多關照祥子。”
說完,亮子徑自回去了。祥子追隨着媽媽哭叫不止。亮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那瘦弱的背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眼中。
五
祥子是個聰明乖巧的孩子。她好象一直在忍耐着什麽,常常一個人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地望着遠處。我對祥子不由産生了一種憐憫的心情。
有一天,我回到傢,發現孝江站在房間中央正茫然不知所措。
“怎麽了?”我邊抱起祥子邊問。
孝江抽出一張晚報。我放下祥子,摸摸她的頭,接過了晚報。
《兇手自首!醫院院長火中遇難 查明原是殺人案件》
據報道,有關這場火災,當時就存在幾處疑點,但最終作為一次事故了結了,然而,卻未料有人前來自首,供認火是她放的。
這個兇手就是高瀨亮子!
這難道可能嗎?我無法相信。她不是準備和武田這個人結婚嗎?既然她是兇手,那麽,為何至今纔去自首呢?
我去警察局要求會面,但沒有得到允許。
亮子以殺人罪受到了起訴。
我去拘押所要求會面,她卻不願見我。
第三次去纔總算和她見了面。亮子顯得出乎意料地健康。亮子嚮我道出了事情原由。
“姐姐是按照𠔌川的指示給患者註射的。這是𠔌川第一次出現失誤。姐姐非常愛𠔌川,所以纔自己承擔了失誤的責任,庇護住了𠔌川。可是,𠔌川與姐姐交往衹不過出於玩玩,她另有一個情人,名叫房子。𠔌川殺害了姐姐,這一失誤就永遠推在姐姐的身上了。”
亮子坦白地告訴我:
“𠔌川扮演了一個被女友拋棄的可憐男人的形象。就連一開始斷定姐姐可能會自殺而熱心追查的警察,漸漸也相信了,就此敷衍了事了。我從開始就懷疑𠔌川,但苦於沒有證據。”
“……”
“我瞭解到,在那段時間裏,他後來的妻子房子當時正在飛驒獨自一人旅遊,於是,我就拿着房子的照片到白川鄉的民間旅店去,一傢一傢地請人辨識。”
“……”
“𠔌川在郡上八幡和姐姐分手,單獨住進白川鄉的旅店時,與房子是同住一店的。登記的都是化名……。
我回想起了在飛驒的旅店同住的單身女旅客。
“𠔌川和房子合計共謀,殺害了姐姐後,埋在飛驒的山坳裏,房子搖身一變,代替了姐姐,故意讓別人看見並誤以為姐姐一直到東京還活着。𠔌川來去走的都是同一條路綫,吃的都在同一傢路旁餐館,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因為,把姐姐埋在飛驒的山坳裏後,僅僅一個人回來會招致懷疑的。”
“……”
“我追問𠔌川,希望早日找到姐姐的遺骨,可是,𠔌川卻始終裝聾作啞,我就尋找機會殺了他。”
“……”
“我是殺人犯,所以,我想我不能和你結婚,假如結了婚,你我都不會幸福的,可這時我偏偏懷上了你的孩子……”
說到這裏,亮子眼裏充滿了熱淚。
“為此,我從你身邊離開了。我知道,要是你獲悉我有了孩子,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你也會追尋而來的。”
我聽了,羞得難以自容。
也許她不知道那件事吧。
那次自行車旅行,是我為了决心從大學中途退學而進行的。當時,我必須參加工作,代替罹病住院的父親,養活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們。
那天,𠔌川出了白川鄉的民間旅店,為和清子會面,駕車回到了郡上八幡。而我嚮金澤進發。當我騎車來到公共汽車站時,看到和我同住一個旅店的那位獨身女旅客正要坐上公共汽車,當時,她的月票夾掉落在地。我揀到了月票夾,但公共汽車早開跑了。我緊追開往高山的公共汽車。就在這時,令人不解的是,我看見我以為開嚮郡上八幡的𠔌川的汽車正停駛在通往高山的白川街路的山嶺附近。車旁,站着那個單身女旅客。
𠔌川讓那女人鑽進汽車,調轉車頭,直馳郡上八幡而去。
我回到旅店,準備把月票夾郵寄給她,便請店主人讓我看看住宿登記本上的家庭住址。沒想到上面的姓名與月票夾上的姓名不符,換而言之,她用的是化名。
刑警找我過後沒幾天,我去找了𠔌川,並告知了那件事,𠔌川以某種條件買下了這衹月票夾。
這筆錢救了我,使我得以順利地從大學畢業,就職於第一流的企業。
亮子是知道這件事的。我難下决心與她結婚,就是因為我有愧於她;她返回郡上八幡後,對於是否隨之而去,我猶豫再三,也是囿於此因。
“亮子,你是知道我瞭解你姐姐的失蹤之謎的……”
“別說那件事了!”她大聲阻止我。
假如當時我把真相告訴了警察,亮子是萬萬不會走到殺人這一步的。想到這裏,我發覺,把亮子推入不幸深淵的正是我。
“亮子,我對不起你。”我求她原諒我。
“已經是了結了的事了。請你好好地撫養祥子,我的願望僅此而已。”
六
我來到設在新宿的臼井事務所,拜訪了亮子的辯護人臼井律師。
“高瀨女士的案子請多多關照。”
拜托後,我嚮他打聽了關於武田的情況。我雖曾多次叮問,她就是衹字不提武田的事,但她一定會嚮律師講清的。
臼井律師顯出了為難的表情,而不說又不好,就慢聲慢氣地告訴我:“武田先生是一傢電器公司的顧問,地點在神田。”
我又問了那傢公司的地址,便趕往神田的神保町。
在一座頗有氣勢的大廈的一樓大廳傳達室裏,我要求見見武田。門衛小姐替我打了
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就把我領到了客廳。
我在客廳等了片刻,武田就來了。不錯,正是我在郡上八幡見過的那個人,頭髮斑白,是一個很有修養的紳士。
“我就是武田。臼井律師和我聯繫過了,我正等待着你的光臨。”武田遞給我一張名片後說道。接着,他坐下又說:“是為高瀨亮子的事吧。”
我把目光從名片上移開,擡起頭問他:
“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武田慢慢地端起了茶碗,呷了一日茶。臉上浮起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神色。
“既然這樣,我就把一切經過詳細告訴你吧。”
武田象是下了决心,臉朝着我。
“三年前,我在警視廳幹事。”
“警視廳?”
這真是出於我意料的回答。我盯視武田那雙細長的眼睛。
“我曾經負責調查世田𠔌的𠔌川院長住宅失火案件。”
“……”
“當時,這個案件是作為一場事故而了結的。不過,我對此抱有疑問。鄰近有人瞄睹在起火前不久,有個女子從後門出去。這女子,究竟是否與失火事故有關?在調查會上,我們曾以此為議題討論過,最後,得出結論,認為沒有關係。但我總是百思不得其解。”
說到此地,武田頓了一頓,然後,繼續敘述道:
“其中有各種疑點。因為我在調查時,想起了16年前,嫌涉𠔌川醫師的護士失蹤事件。”
我聽了大驚失色。武田又繼續說道:
“我就把疑點轉嚮了高瀨亮子,可是卻沒有證據表明她縱火殺人。就這樣,我到了退休年齡,退出了警視廳,之後,受雇於這傢公司,開始了人生第二次職業。到了去年10月,去嚮不明的高瀨清子的白骨屍體被人發現後,我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調查了這一事件。雖說我已經不是一個警官,但這畢竟是我一直絞盡腦汁的事件。”
武田輕輕地咳嗽了幾下。
“首先。我去找了當時負責尋找的刑警,確認了高瀨清子失蹤時的情況。我認為,是𠔌川殺害了清子,並把屍體丟棄在飛驒的山坳裏的,這麽分析,亮子的犯罪行為就可以和為她姐姐報仇的動機聯繫在一起了。”
我羞愧萬分,是我把亮子逼到這一步的。那時,倘若我把事情真相報告給警察,亮子的人生如今將是另一番情景了。
“我甚至動身去郡上八幡見高瀨亮子。在那兒聽了她的告白。”
武田吐了一口氣。
“我已不是警官了,所以,也不能把她怎麽樣。衹是覺得這樣她會很不幸,應該補償自己的罪過,因此,我就勸導她去自首。”
我凝神細聽着武田的敘述。
“不過這就産生了一個問題,就是關於孩子。說到孩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於是,亮子女士就用一種沉思的目光這麽說道……”
武田註意着我的臉色。
“‘寄放給這孩子的父親吧。’一一她是流着眼淚說這話的。”
“……”
“我因此調查了你的情況。獲知你已結婚,我就瞞着你,把一切都老老實實地告訴了你的太太。”
“告訴孝江?”我不由追問了一句,武田點點頭。
“你太太好象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但她立刻就詢問我要托她辦什麽事。”
“那麽,孝江瞭解全部情況後,就把我帶到郡上八幡了嗎?”
“對。是為了讓你與亮子女士和祥子見面。”
“她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原由呢?”我問。
“亮子女士不想破壞你的家庭。如果嚮你挑明,即使你領回孩子,你太太不理解,也會發生齟齬的。亮子女士就擔心這一點。”
“……”
“所以,我就先和你太太通個氣,假如你太太拒絶,就不把孩子寄放在你這裏了,打算用其他手段解决,譬如,把孩子放在亮子女士的親戚傢裏。”
我問:“孝江馬上就答應你了嗎?”
“你太太對我說,衹要是你喜歡的孩子,她也會愛護的,不過……”
“不過什麽?”
“孝江女士衹嚮亮子女士提出一點要求,希望能割斷你心中藴藏的對亮子女士的情思。”
“孝江竟說這話?”
“你或許沒有察覺吧,你太太常常感到很寂寞。她流着眼淚說,你常常看也不看她,而遙望着遠處。”
“……”
“所以,纔演了這麽一場戲。亮子女士扮演了一個光顧自己結婚而視孩子為絆腳石的女人,目的在打破你的幻想。”
“……”
“你太太領去祥子,就是為了要把你的心拉嚮自己啊。”
我無話可說了。
“這事我本想對你保密的,但看到你這樣下去很痛苦,我就改變了主意,對你說了。”
武田換了一個話題。
“請你理解亮子女士和你太太的心情,好好把祥子撫養成人,這也是我的願望。”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
“在祥子迎來成人儀式【註:日本風俗,每年1月15日為“成人節”,這一天要為當年年滿20歲的青年舉行儀式,祝賀他們成人自立。】之際,也一定正是亮子女士重返社會之時。”
我禁不住想象着長大後的祥子身穿和服,跳着郡上舞的身姿,這一身姿漸漸地和16年前的亮子的身姿重疊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