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斋藤荣 Saito Wing   日本 Japan   平成时代   (1933年)
东京,没有谋杀
  在学术方面,我已失去了前程,在家庭生活方面,我又失去了温暖;我幻想自己能投入那黑暗的、虚无飘渺的幻景之中,为此,付出了两条人命的代价。我是多么希望能逃离现实,能从三十多年的残酷人生旅途中挣脱出来,去了却我的余生啊!
  ——摘自犯人供词
  目录
  序幕 风云乍起第一章 列车奇遇
  第二章 古寺怪尸第三章 神秘追踪
  第四章 空中密室第五章 初露端倪
  第六章 神秘失踪第七章 波澜迭起
  第八章 卷入漩流第九章 紧急报警
  第十章 深夜密计第十一章 打草惊蛇
  第十二章 黑色密云第十三章 再出人命
  第十四章 蛛丝马迹第十五章 夜访博士
  第十六章 深山探访第十七章 头头是道
  第十八章 扑朔迷离第十九章 巨兽漏网
  第二十章 真真假假第二十一章 幽会男女
  第二十二章 怪尸再现第二十三章 秘密丝缕
  第二十四章 合二为一第二十五章 尽窥全貌
序幕 风云乍起
   1
  云霾低垂,空气憋闷,一场暴雨眼看就要倾泻而下。
  日本首都东京,池袋区。
  “阳光城”摩天大厦群高耸入云。突然,一个男子出现在大厦高层,他身躯紧贴着号称“阳光八十层”的主厦墙壁,伸开健壮的四肢,开始向令人目眩的顶端攀登。
  时值上午9点30分。门警佐藤一平立即发现了这一惊人之举。
  自从新宿的住友大厦被一个行状怪僻的家伙攀爬的事件发生后,这座闻名世界的“阳光大厦群”更是防范森严,固若金汤了——1楼的铝制窗架外面全都安上了电丝网和碎玻璃之类的障碍机关。然而,眼前这个男子却已越过层层屏障,攀着运送垃圾箱的管道直向顶端爬去了!
  陡直的、光秃秃的墙壁,望一眼就会不寒而栗。
  “喂——快下来!太危险了,快下来啊!”
  佐藤大声疾呼。
  身穿薄薄运动衣的男子干脆撒开一只手,摆出一副三点固定式的登山架式,望着他脚下七、八米的佐藤竞嘿嘿大笑起来。
  “啊?外国人?”
  深褐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太阳烤晒过的脸庞上一双蓝色的眼睛烁烁发亮,这是个年仅二十岁左右的欧洲血统青年。
  饱经世故的门警此时也惊恐万状,这个不明国籍的莽小子的举动委实令人迷惘莫解、不胜惶惑!霎那间,佐藤心里不由一阵颤栗:今天要出人命了!
  “快下来啊!摔下来就没命了——!”
  任你怎样大喊大叫,外国人却置若罔闻,又继续攀爬了。
  “他大概不懂日语吧?”
  “Comedown!Comedown!”这次佐藤改用英语呼叫了。
  没有奏效。外国青年充耳不闻,毫无反应地一个劲向上拱着身体,竭尽全力的呼喊劝阻反倒象在给他鼓劲。
  佐藤扑向值班室,抓起电话。
  “呜——”警车呼啸而来,救护队带着大海绵垫,大网兜也随之赶到。
  这个怪僻的家伙已经爬到了距地面二百多米的高度。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因这一惊人之举立刻吸引了数千名围观者。
  举目望去,魁伟的身躯成了一个小黑点,宛若一只附在墙上的小爬虫,在不断地向上蠕动。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东京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前川警部带领一队警察赶到现场,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小黑点的一举一动。这位身材高大的警官从学生时代起就是登山运动爱好者,新宿住友大厦攀爬事件发生后,他受命专门从事高层楼房非法入侵案的研究,可谓是此道的专家了。现在,他犀利的目光直盯着小黑点的四肢动作——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青年已到了最后关头。
  攀爬的节奏完全乱套,双臂只是下意识地划动着,显然,他已精疲力竭,他已拼出最后的气力了——还有五十米就是顶巅。
  俯身下望,千仞之下,万头攒动,群情哗然,交通淤塞,人越挤越密,车越停越多,喇叭声,警笛声,喊叫声交织一片,令人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突然,一阵可怕的啸声从远处响起,接着霹雳一声炸响,天空闪出一道电火。顿时,狂风大作,发出暴烈的狂吼、撕扯着围观者的衣衫,翻旋、滚动着一团团的尘埃……
  然而,把这个青年从半空中救下来的妙法仍然没有。这幢巍巍耸立的大厦,每扇窗子都是固定死的,室内室外完全隔绝。
  眼下,只有从顶层放下一根长绳,把他的身体系好后再拖上来,只有这一着了!
  于是,动作敏捷的救护队员乘电梯飞速地来到了大厦顶端的平台。
  救护用的绳索垂直地放了下来。“喂——!抓紧——!”
  救护队员高声地用日语吼道。地下的网也同时张开了。即使是不懂日语的外国人,对于此时此刻为何要放下长绳,理应是明晓不误的。
  呼喊声随着呜呜的风声传入冒险家的耳朵,霎那间,他条件反射地抬头向顶上望去。
  救护用的绳索,在距他头顶不足十米的地方随风摆动。
  
  
  2
  “真奇怪,他怎么还是不理不睬呢?”一直举目凝视的前川警部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位冒险家继续沿着超高层大厦的墙壁向上爬着,大风猛烈地摇着他的躯体,小黑点在空中晃动着,象抛向天空中的一粒小石子,毫无声息地在灰色艘布上划着直线。
  “啊!——”高空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前川的心悚然一紧,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地上已张开的网,有人牵着在移动。“如果落在网上就好了!”
  接下来的事谁都可以想像。可怜的冒险家的身体被大厦顶层的那股强劲的风戏弄着,象一片小小的树叶飘荡着、旋转着,终于擦着救护网子的边缘摔了下来。
  粘乎乎的、混着血的胃液从口中喷射出来,冒险家已经断了气,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前川警部跑了过来。训练有素的十几名警察飞快地组成一道人墙,围着已变成一堆垃圾的这位奇异的外国人的尸体。
  “哗——”看热闹的人们不顾警察的拦挡,象开了闸的潮水涌过来,局面一片混乱。
  “真是咄咄怪事呀……”前川万分惊奇地看着尸体。前川的儿子弘读高中二年级时,曾在一次危险的登山运动中摔了下来。因而前川的神经分外敏感这类攀爬事件。今天,他亲眼目睹了坠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肉跳,往事倏然在脑海浮现。
  既然冒险家已死,救护车也无须准备了。警察以及蜂涌而至的新闻记者们从各个方位摄下了死者照片。闪烁不停的镁光灯当然也如实记录下他在攀登起点上留下的痕迹。将来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前川等人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务必确认死者的身份。虽然攀登大厦的目的显然不象是非法侵入,但在这外国青年的背后是否有非法行为的唆使者呢?这股幕后黑势力何许人也?有何意图呢?为了搞清这一切,搜查是不可缺少的。
  然而,检查尸体的警官们大吃一惊。这个外国青年身上一无所有,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身份的物品。
  钱包里面,仅仅只有两美元五十三美分的现钞和五百二十日元的现钞,除此而外,空无一物。看来早已有所准备。他不带护照,是考虑到爬上大厦仍要提防遭警察逮捕的厄运,而事先放在旅馆了么?
  只有那件代替登山服的薄薄运动服留下唯一一个线索——上面有用黄线绣成的“AP·RU”四个字母。
  “噫?这是什么意思?象是某种词汇的缩写,AP意味着什么呢?”前川十分纳闷,百思不得其解。提到AP,他首先联想起美联社AP电台。这家伙是AP通讯社东京分社的人吗?RU这两个字母又是什么意思呢?人名的缩写?
  前川警部立刻与美联社取得联系,对方回答:东京分社查无此人。
  这位国籍不明、行动怪僻的青年从“阳光八十层”大厦上摔落的消息,霎那间传遍了日本列岛。随着电视台、电台的反复播放,或许会有个把知情者来向警视厅提供线索吧。如今,警方只有寄希望于此了,他们在焦急地期待着。
  同时,在医学院还进行了尸体解剖。
  事先的判断是:由于疏忽和疲劳而失去平衡以致摔落,并且,当处于攻击状态时,也有可能服用了興奮剂之类的药品而失去正常理智。解剖结果:正如事先判断的那样,死者生前服用了一种吸收率极高的剌激性药物,由于药物迅速在体内分解,至今已无法断定究竟为何药。“也许是国外新生产的激素类药吧?”前川推测。
  “无论如何,必须弄清楚身份,否则案情将无从下手!”
  入夜,前川警部难以入眠,他翻来复去仔细察看死者那件运动衣的每一部位。突然,他发现在衣服口袋的夹缝中有一张二厘米宽长的四方形纸片,纸片太小,所以翻了几次口袋后才被发现。
  “这是什么玩艺儿?”
  小小的纸片只能用摄子夹着看。
  “也许是报纸吧,也可能是书的一角。从纸质来看,倒象是书之类的印刷品。”连夜进行鉴定的鉴定员说。
  “我仔细瞧了瞧,这不是日本文字吗?这个外国青年看来是懂日语的喽!”前川警部颇为得意,他很高兴自己的发现。”
  “唔,而且还是日本古文哩!”鉴定员留意到这一点。
  “什么?古文?”前川怀着好奇的心情又一次仔细地察看纸片,纸片上清晰地映出“逝者如斯”四个字来。
  
  3
  学生时代,前川警部的国文成绩在班上就算得上出类拔萃了。考试合格时的欣喜情景常给他带来甜甜的回忆。类似“逝者如斯”这样的句子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一眼看出绝非现代文。
  不过,他对古文总提不起兴趣,这四个字也就很难使他发挥卓绝的想像力。
  “啊!这不就是鸭长明作的《方丈记》中的一节吗?‘急湍若奔,浩浩澧澧,飞沫迹敛,逝者如斯’。嘿!这个我还是记得的罗!”
  鉴定员小泽笑起来:“对啊!你的记忆力蛮不错咧,后面的还记得么?”
  “如果这是《方丈记》中的章节,那这外国青年的日语能力可就呱呱叫了!”
  “奇怪的巧合,西洋人竟和《方丈记》有瓜葛……”
  “正因为如此,这纸片说不定是条重要的线索呢。我看先把《方丈记》的不同版本收集起来查对一下,看看这片纸是哪本书上的。”
  前川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异常兴奋,他不停地搓着手。
  转眼间,他们就收集到了十五种《方丈记》版本,前川警部和鉴定员小泽一起,对每本书进行了仔细的核对,力图查出有与纸片相符的铅字体和纸型。
  很快,他们如愿以偿。一本小型文库本,A社出版发行的《方丈记》无论从纸型和铅字体均与该纸片相符,纸片是书中第75页的一部分。
  谢天谢地,小纸片的出处总算查到了。可这外国人何许人也?究竟为何要把这小纸片装在口袋?而且,仅撕下一角又为哪桩?前川越来越迷惘。这样小的纸片根本不适合放在口袋呀?
  可以断定,这张奇怪的纸片绝非毫无缘故地装入口袋,说是这怪人故意把书撕碎也难解释得通,如此难题,委实令人头痛。
  (……不,等一等,或许这件运动衫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假如这样,那就麻烦了……)
  警视厅完全陷入一片迷茫之中,仅仅靠一件装有《方丈记》碎片的运动衫,案情侦察根本无法推进!
  一天过去了,尸体无人来领,四处忙碌的警察们仍在捕捉着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终于,第二天,一位自称是死者父亲的人出现了。
  
  4
  出现在前川面前的是个身高1米8左右、自称为琼斯·普雷顿的魁梧男子。
  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他的头衔——美国航空公司WAL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并且,他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日语。
  “我是从电视新闻中获悉这一消息的,大概是我儿子萨姆鲁,我很想看看遗体。”
  普雷顿眼窝深陷,凶禽般的目光咄咄逼人。
  为慎重起见,前川事先将萨姆鲁的相貌、身高等情况一一作了盘问,普雷顿对答如流,看不出破绽。
  萨姆鲁是密执安州立大学历史系的学生,酷爱登山运动,说是今年夏天无论如何要征服富士山,于是,一星期前他只身来到日本。
  “那么,他懂日语吗?”前川问起这令人关切的问题。
  “不,完全不懂。”普雷顿回答干脆。
  “噢?有这种事?”听到这样干脆利落的回答,前川本想问萨姆鲁能否读懂《方丈记》的欲念一丝也不复存在了。
  前川领着普雷顿去确认解剖过的尸体。革然内脏破裂和周身骨节摔脱,但死者面容仍清晰可辨。
  “是他,没错!”普雷顿刚掀开白布一角,就立即肯定地回答。他毫无悲恸之色,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没变。
  这个美国人或许性格坚强,或许镇静异常,从他冷漠严肃的神色上看不出一丝感情的变化。
  前川面带疑虑,慢吞吞地说:“我想问几句。”
  “请吧!”普雷顿商大魁梧的身材给人一种压倒的威严感,甚至使人想起拳击运动员。
  “贵公子来日本之前,就决定攀爬‘阳光大厦’吗?”
  “我想不会,只听他说想登富士山。”
  “他在日本什么地方落宿?”
  “大阪公司,我的家。”
  “是WAL吗?”
  “当然。”
  “这么说来,萨姆鲁是来到日本后才想到去爬大楼的,是吧?”
  “有这种可能。到日本后,太概听到过有人爬高楼的事,他便跃跃欲试吧。”
  看来,纽约的青年人攀爬高层建筑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了。
  “噢,情况大致清楚了。还有件小事想附带问一下,贵公子穿的那件藏蓝色运动衣,是他自己的吗?”
  尽管前川警部竭力扮作漫不经心的模样,一直镇定自如的普雷顿还是倏地一下惶恐不安起来,他明显地失态了。
  “啊,不,那不是……”
  “那么,是您的吗?”
  AP·RU和琼斯·普雷顿的发音毫无共同之处。
  “不,也不是我的。不过……我想也许是我儿子把公司的衣服拿来穿的。您干嘛要问这个?”
  “是这样的,由于我们当时不了解贵公子身份,就检查了运动衣,结果,我们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印有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的小纸片,既然贵公子对日语是一窍不通,想必运动衣的主人就是日本人了。”
  “唔,这样……”普雷顿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这篇古文,是距今约七百多年前的日本人写的,普遍的美国人很难对此感兴趣,所以本职方提出这种疑问。”
  “这篇古文与我们毫无关系,请把衣服还给我吧。”普雷顿恢复常态。
  “只是破得厉害……”
  前川警部点点头。《方丈记》和外国人之间的关系似已明瞭,但言谈中普雷顿为何那般惊慌失措呢?前川心里淤塞着,一个疑问接一个疑问在他头脑里盘旋,盘旋……
第一章 列车奇遇
  1
  一色升从座席上站起来,看着手表。十六点十分。“光72号”列车如果正常运行,预计十八点零八分抵达东京。
  他觉得有点口渴,于是慢慢走向9号餐车,想去喝点什么。一色升现为《历史问题》月刊杂志的副主编。总编向坂先生由于身体欠安,委托他出差去向一位学者约写一篇重要的稿件。
  他刚刚去了京都的岚山,拜访了有名的京北大学教授仁科先生,得到了他撰写的稿件。
  一眼望去,新干线列车绿色车厢里寥落无人,空空荡荡。
  当他步入11号车厢时,突然止步了,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容意想不到地扑入他的眼帘。这不是他大学的老师宇贺神亮二吗?这位前辈现任私立横滨郊南大学文学系副教授,眼下,他正出神地看着膝头上放着的书。
  “您好哇!”一色升走上前寒喧道。
  宇贺神听到声音,侧过头来含笑额首。不过,神色似乎有点勉强。
  “先生就您一人吗?”一色升躬躬腰问。
  “唔,是的。贱内在名古屋下车了。”宇贺神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按摩着前额。
  一色升一眼瞅见宇贺神座旁放着的一条女用手帕。这条漂亮的手帕可能是女室下车时忘记带走的。
  “是夫人的吗?”一色升拿起手帕。
  “对,是的。”宇贺神微微发窘。
  宇贺神之妻纯子是一色升的同窗好友,是一个感情奔放、性格开朗的女人。这一点一色升是很了解的。
  “我想去餐车喝点咖啡什么的。”一色升说。
  “不忙,呆会有人会送过来的,坐下聊聊吧,你是出差吗?”
  “是啊,我刚刚从京北大学的仁科教授那里……”“是岚山吗?”宇贺神一下打断了一色升的话。
  “对。我为了拿到他撰写的稿件,一共住了三天,并且支付给他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稿费。其实,编辑部的经费并不宽裕,稿酬标准似乎高了点。”说着,一色升在宇贺神身旁坐了下来。
  “不过,仁科教授对南北朝的研究确有独到之处啊。”
  “诚然如此。”
  “他的文章往往有一种大学问家的气派。”
  “是的。不过写作手法略嫌陈旧点。算了吧,不谈这些。您今天上哪?和夫人一起去拜见岳丈老人吗?”一色升问。
  “哪有闲工夫。我一直在潜心研究《方丈记》好久没去日野的方丈庵古迹了,眼下正准备去看看。贱内也要去京都买些土产之类的东西……”
  著名古典学者鸭长明居住过的方丈庵旧址,位于靠近京都的醍醐寺附近。一色升为了研究中世纪文学,曾带领一群摄影爱好者去过那里。
  “情况还顺利吗?”一色升对此有点兴趣。
  “唉,有人在与我争锋夺缨,唱对台戏呀!”宇贺神把嗓门压得低低地说。其实,疏疏落落的车厢里,即使用平常语调也不必担心被人听见。
  “怎么?有人与您作对?是大学、系里面的学术论争吗?”一色升马上作了如此联想。
  宇贺神点点头,用自嘲的口吻说,“大学可实在是个刀光剑影的是非之地啊。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团和气,实际上是勾心斗角,危机四伏,特别是被老教授们盯着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己容不得自己了……”
  
  2
  正说着,列车乘务员推着食品车过来了。一色升要了两杯咖啡,两人一边喝着,一边继续谈话。
  “这些事情与《方丈记》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一色升关切地问。
  “你是知道的,我虽说是一个日本古代文学研究者,但绝不想把自己禁锢在考证古代训诂的圈子里。对于文学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历史渊源等,我认为都有必要进行深入而细致地探讨。但是,大学里有权有势的村本教授一伙却竭力反对我的主张。”
  “噢!就是说,与《方丈记》本身并投有直接的联系。”
  “有哇!我提出我的学术观点,就是想在这方面给村本教授以反击。”
  “那么,您从历史背景的角度去解释《方丈记》,和以前的解释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了?”
  “的确如此。”
  “真有意思,能讲讲吗?”
  “行。”宇贺神眼光一亮,“如有必要,我的论文就请《历史问题》登载一下行吗?”
  “那没问题,这可是个发行量很大的学术刊物喽!您谈谈您的《方丈记》研究是从何入手的。”
  “首先,方丈庵古迹的真伪是个谜,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古时僻静之隅,现时繁华之地,沧海变桑田嘛!”
  “其次,最令人扑朔迷离,捉摸不定的就是《方丈记》的书写方式,我认为,这篇著作是鸭长明一天之内一口气写下来的。证据只要看看笔体就明白了,很显然,这不正是那种龙飞凤舞的狂草体吗?”
  说着,宇贺神从书中抽出几张照片,递给一色升。
  “这是我从大福寺本上摄下的。被称之为国宝的鸭长明手迹,在古籍文献中可信度最高。”一色升仔细地盯着照片。
  宇贺神继续娓娓而谈:
  “我觉得,这龙飞凤舞的字里行间,仿佛潜藏着更深一层的奥秘。《方丈记》的内容你全部看过了没有?”
  “没有。实在难以启齿,学生时仅从教科书上见到一点点。”一色升有点脸红了。
  宇贺神毫不在意地继续说:“这里面确有不可思议,令人费解的地方。经过长期地潜心研究,我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方丈记》这篇著作所描写的决不是表面的内容,它实际上是一篇特殊的暗语。也就是说,作者鸭长明在紧急情况下利用《方丈记》的形式写密信,准备转交给某个人。”宇贺神一字一顿,说出这段出人意料的话。
  
  3
  “密信?”一色升大惊失色,这篇宣扬“诸行无常”“人世短暂”的古典名著竟然还潜藏着另外一层意思,是一封密信。
  “您……是否又找到了什么依据?”一色升问。
  “现在还不能作确切回答。不过我在日野考证方丈庵旧址时,忽然想起清水这个人,他就住在镰仓附近的丹海山脚下。”宇贺神一边眺望窗外景色,一边说道。
  “清水……真有趣的名字,是什么人?”
  “此人现在务农,祖祖辈辈以农为生。据说他家祖传有镰仓时代的古籍,但究竟是谁,从何时开始传下来等尚不清楚。关东大地震时埋藏着这些古籍的山林突然发生崩塌,这些东西从此就销声隐迹了。”
  一色升对此怀有浓郁的兴趣,他急忙问道:“除此之外,一切线索全断了?”
  “听说还有一件用古文字记载的典籍藏在清水家的破仓库里。美军B29空袭横滨的夜晚,途中向清水家扔了一枚炸彈,恰巧把仓库烧毁了。遗憾哪,假如这些东西还在,将会有多大的帮助啊。奇怪的是,近来有人又说清水家还藏有大量的《方丈记》古版本。”
  宇贺神一面悠闲地嚷着咖啡,一面观察一色升的神态变化。
  一色升已被娓娓而谈的故事情节所吸引,他出神地望着宇贺神。
  宇贺神站起身来,从货架上取下旅行包,抽出一本新潮版文库。
  “还有一个问题也请你注意一下。”宇贺神打开书。
  一色升的视线集中到书本的第99页上,上面这样写着:
  “世事沧桑,鸭长明已幡然一老,当时他已看破红尘,怀着厌世之情,隐匿进日野山方丈庵。建历元年秋,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去镰仓拜访了将军源实朝。”
  宇贺神又说道:“按当时的历怯,十且十三日已进入严冬。就算是接受邀请,然鸭长明已出家,为何要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镰仓呢?”
  “这……”一色升愈发莫名其妙。
  “还有,鸭长明为什么要在赖朝的忌日那天含泪吟读他自己的诗歌呢?依我之见,他在庙堂柱上刻下自己的诗,一定是给读这诗的人,也就是实朝的隐文。”
  宇贺神讲得玄而又玄,神乎其神,一色升如人五里雾中。
  “哎呀,您何时能解开《方丈记》的哑谜呢?”
  宇贺神那诡秘的语调,鲜为人知的引证材料,愈加激发了一色升的好奇心。
  “今天我们的谈话,关键之点就是《方丈记》的特殊阅读方法,这是打开迷宫的钥匙。回家后我要一鼓作气、快马加鞭,尽快研究出结果。一旦成功了,我就能给那些教授们以有力的回击。哈!即使我不能很快擢升为正教授,他们也不致于小看我,至少我也可扬眉吐气……”
  “虽然我对先生学校的事情尚不详知,可《方丈记》之谜确是饶有趣味的研究课题,请允许《历史问题》月刊首次披露先生的研究成果吧!怎么样?我们现在就谈妥!”一色升迫切希望宇贺神将刚才的许愿付诸实现。
  “这……”。”宇贺神眉头皱迭,心事重重。
  “您如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我一定尽力去办!”
  “不,并不是说需要什么特别条件,只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心烦意乱,惶惑不安的事。”
  “什么?心烦意乱,惶惑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色升现出惊讶的神色。
  宇贺神并没有直接回答。他默默不语地将膝盖上的那本书拿起来,翻开末尾的一页,递给一色升。
  那是《实朝考》的一页。
  
  4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抑郁消沉呢?”一色升注视着双颊凹陷、颓败憔悴的宇贺神,他怎么也不明白宇贺神为何要他看这一页。这是张年表。
  “我挂念着鸭长明死去前后的情形。”宇贺神突然降低音调,含糊其词的说。
  “喔。”
  “请看年表。那天是建保四年六月八臼,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死去的前后几天,实朝将军在法花堂做佛事,明白吗?说是不可思议的巧合也好,当实朝得知鸭长明已死的消息后,立刻意识到在日本呆不下去了,因此作了西渡宋朝的准备……”
  “噢!原来如此,就是说,实朝和京都的鸭长明互相联络,暗地里在合谋干一件什么事情。可是,鸭长明突然死去,他便感到大计难成,于是就逃离日本。但为时已晚……”一色升恍然大悟地说。
  “对。如果此项推论能够成立,将是一个重大突破。不过,我心情忧郁,并不是替古人担忧,那毕竟是木已成舟的过去事。”
  说到此,宇贺神的面部阴影更加沉重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认为,滔滔的历史长河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们——鸭长明是被人暗杀的!”
  宇贺神一语道破天机。
  “……”
  “的确,鸭长明当时已近暮年,但史籍中丝毫没有关于他死因的记载。他既不属于风烛残年、寿终正寝,也不属于病魔缠身、郁郁而死,他的死,我总感到与实朝有什么瓜葛。”
  “您过虑了吧?”一色升除了说这类话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词语。
  “也许。不过,我之所以焦灼不安,如背芒刺,因我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落得与鸭长明同样的下场!”
  “什么?”
  一色升又一次惊讶地注视着宇贺神,宇贺神面部棱角分明、潜藏着一种古代武将所具有的勇猛气度,一色升的那种忧柔寡断的举止行为与他相比,显得格外地女人气。没想到凛凛武气的宇贺神竟流露出“自己将被人暗杀”的意思。
  “甚感突兀吧?”
  “不论是谁都会不胜惊讶。您身为横滨郊南大学的副教授,怎么会遭人暗算呢?”
  “唉,一言难尽……”
  “来自教授方面,还是出自学生?”
  “一时说不清。假如我突然去向不明,就肯定遇害了。”
  “为什么呢?”一色升紧追不舍。
  “迄今为止,很多迹象已经表明了,所以一直折磨着我的敏感的神经。”
  “这是自然的事,到底有哪些迹象呢?”一色升一定要刨根问底。
  “比如一封信吧,嗳,本不打算给你看。既然话已说出,你就看看吧。”
  宇贺神再一次打开黑色皮包,从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一色升。
  一个普通的女性用白色信封,正面用打字机工整地打着宇贺神的姓名和地址。背面没有发信人姓名和地址。
  “可以看看吗?”
  “请。”
  一色升打开信封,抽出信笺,整张纸上什么内容也没有,仅仅只是在正中间,恶作剧似的印着一个硕大的“杀”!
  “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字好象是用橡皮章印上去的哟!”一色升有点惊慌地嚷起来。
  “这是发信人为了掩盖笔迹,挖空心思搞的一手。”
  “要杀您,这可是恐吓信啊!”
  “此外别无他意!”
  “你报警了吗?”
  “没有。一桩小事,弄不好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但您也不能整天自寻烦恼哇!无论谁收到这类信都会惶恐不安的啊!”
  “如果算作恶作剧,你不觉过于缜密周全了吗?”
  “是的,我正这么想。这封信的邮戳还是京都西阵邮局的。”一色升认真地看过邮戳后说道。
  “是的,是在京都投递的。”
  “京都也有恨您的人吗?”
  “目前尚未发现苗头。也许制作这封信的家伙特意跑到京都去发的。”
  “有道理。您太太不也是去京都买什么吗?”一色升忽然想到宇贺神的妻子——纯子。
  “啊,贱内也知道这事。她提醒我去西阵邮局问问,也许能查出什么,唉,纯粹是白费力气!”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们俩一起旅行罗。”
  “假如仅此而已,还不至于如此惶惑不安,还有可怕的事罗!”宇贺神将信装进信封,非常气恼地说。
  “怎么?还有其他的恐吓吗?”
  “有!有人接连不断地打电话来。”
  “打电话?”
  “是啊!”宇贺神面色恐惶地点点头,
  “打电话的家伙说些什么呢?”
  “奇怪的是,电话一通,一句话也不讲就咯嚓一声挂断了。也许怕人知道了通话地址吧。不断的电话骚扰,弄得我神经衰弱,整天昏头昏脑……”
  至此,一色升总算明白宇贺神精神沮丧、憔悴不堪的缘故。
  “真是可恶。说是电话公害,倒不如说在搞暴力恐吓。总该想个法子才好啊。”
  “真不知怎么办。”
  “您不能来个反调查?”
  “有时候又长时间不来电话,从何查起呀!”
  “唔,这是谁干的呢?”一色升若有所思。
  “不太清楚。我已意识到,现在我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千万别这么想。这不过是个暗示,也许对手的目的不过如此而已吧?千万别自寻烦恼。”
  “贱内可受不了这样的恐吓,整天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鸟,家里已形成分裂的局面了。唉!”宇贺神长叹一声。
  话题从鸭长明的《方丈记》研究开始,竟意想不到涉及到家庭内的纷争,引出一串令人心寒的事端,此时此刻,安慰先辈的话语,一色升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光”号列车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开始跨越滨名湖上的铁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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