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齋藤榮 Saito Wing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3年)
殺人的玩具
  一
  國鐵橫濱綫相模原站的後面就是YED——美陸軍相模綜合補給廠,那是因為把軍用車輛運到越南,而造成社會問題的基地。
  10月1日晚上8點鐘左右,在距離YED不遠的芒草町一角發生火災。由於連續很久的放晴,天幹物燥,火勢一發即迅速蔓延,火場是一棟平房住宅,很快就付之一炬。
  發現起火大約5分鐘後,相模原市消防車就趕到現場展開滅火工作,但當晚吹着強烈的東風,簡直束手無策。
  消防隊員衹好以阻止火勢蔓延太快為重點,後來在火場發現一具屍體。
  神奈川縣警署的警官趕到火災現場,他判斷這具被燒死的屍體可能是獨居此處的50歲寡婦笠原葉子。
  屍體被燒得焦黑,幾乎是全裸,慘不忍睹。
  根據鄰居主婦們提供的綫索,葉子在半年前因為輕度腦中風,就經常躺在床上。
  驗屍結果,發現眼睛傷口有煤灰,鼻根部有橫方向的短小皺紋,因此法醫判斷葉子不是被殺後再焚屍,而是活生生葬身火海。
  “可是,當她發現屋子起火時,難道不會連跌帶爬地逃生嗎?”
  縣警署調查一課第一股水澤股長,看到陳屍位置感到很懷疑,屍體在臥房,而那臥房衹有六個榻榻米大。他去嚮消防署長安岡請教意見。
  “屋裏完全燒個精光。如果是從臥室起火,半身不遂的病人可能就沒有逃走的時間。”
  安岡署長的解釋仍然不能消除水澤股長的疑惑。  “那就更不能瞭解起火原因了。她不可能是躺在床上吸煙,而臥室離廚房又有一段距離……她是怎麽做飯的呢?”
  火災撲滅後,鄰居聯絡住在大田區大森的侄女住友圭子趕到現場,她曾就這一點做出說明。
  圭子是個鵝蛋臉形的美女,但她薄薄的嘴唇緊緊抿着,看起來真有說不出的冷漠感。
  “兩個月以前,我就開始照顧她的三餐。我是在東洋壽險公司做外務員,下午來這裏時就做好晚餐,然後把早餐要吃的牛奶和面包放在床邊。午飯是她自己打電話到面店叫人送面來。”
  她的說明條理分明,水澤股長認為她沒有說謊。
  “那麽,今天你是怎麽做的呢?”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死亡前最後一餐飯,關於這一點,她回答說:“下午5點鐘左右我從大井町來到這裏,可是她說沒有食欲。和往常一樣,我把早餐要用的面包和牛奶放好,就回去了。”
  因此,似乎沒有釀災的火源。圭子是在下午6點半從相模原站回去的。8點鐘起火時,她正好去拜訪一位住在大森站前的公司職員,名字叫門倉清一,以簽訂一份1000萬元的壽險契約。
  圭子聽到姑姑死訊,用手帕捂着臉哭泣,水澤感覺她的態度既不是誇大,也不是表演給人看,看起來像是極力剋製的樣子,他因之感到十分同情。
  圭子所說的話很快就因屍體解剖而得到證實。死者的胃裏沒有食物殘渣,上呼吸道有燒傷和黏膜剝離的現象,這狀態證明葉子是死於火海的。
  問題還是在於起火的原因。衹要能找到原因,就可以作為單純的事件處理,得出結論,意外失火而燒死一名半身不遂的老嫗——如此而已。
  水澤盡可能去搜集起火時的證據。
  很不巧,芒草町住宅疏落,起火的初期狀況沒有目擊者。
  他仔細檢查被縱火的可能性。在廚房裏找到瓦斯爐用的定時開關,但這是任何家庭都使用的東西。
  通常在調查火災現場時,如果物品全部付之一炬,則無法求證起火原因。
  在這種情形下,大都以“電綫走火”為起火原因而結案。
  第二天下午。
  水澤第三次到火災現場調查,在連接廚房與六個榻榻米房間的走廊,撿到一塊很小的玻璃。
  那看起來像是某種玻璃製裝飾陳列品,大概因為大火熱度很高,其他部分已經熔化,衹剩下一小塊紅顔色像鳥嘴般的玻璃。
  大概是玩具……水澤雖然這麽想,但他又覺得一個守寡的老嫗似乎不應該有這種東西,於是就把它放進用來收集物證的袋子裏。
  不知為何,他對這次火災心裏總是存疑。
  二
  10月3日早晨。
  在橫濱市政府內的市長秘書課,秘書德井公三接到寫給市長的限時信。
  白色信封上,寫着筆畫生硬的正方形字。沒有寄信人的名字,秘書處理信件的原則是,除註明親啓且有寄信人詳細地址的信件之外,德井有開封處理的權限。
  信內和信封上是一樣的字體,這是為隱瞞筆跡而一筆一劃都用尺靠着寫成的:10月1日,下午7時左右,𠔌上教育長在相模原燒死的笠原葉子傢裏,因為有縱火的可能性,希望調查。信的內容就是這麽簡單。
  可是,信中所提的卻很嚴重。這是告發𠔌上教育長縱火燒死笠原葉子。雖然他沒有在字面上斬釘截鐵地指控𠔌上教育長,但隱約有此暗示。
  德井讀報紙時忽略了相模原這一樁火災的報道。既然是前天發生的火災,昨天的早報應該有報道纔對。
  他突然産生強烈的好奇心,但他並不是以市長秘書的身份産生好奇,而是以個人身份想一探究竟。
  德井在去年還是教育委員會事務局的總務課員。𠔌上教育長今年51歲,是個鶴發童顔的紳士,在各學校的校長或傢長會幹部之間極獲好評,但他對德井卻有不明原因的苛刻。性格上屬於慎重保守的𠔌上教育長,對年輕有活力的德井沒有好感,另外還有一個令𠔌上不滿的原因是,德井是𠔌上的競爭對手經濟局長增田的直接部屬。
  去年年底,五大都市的教育委員會委員派考察團到東歐時,德井擔任隨員同行,經過前聯邦德國、保加利亞、捷剋等國傢。當時𠔌上反對德井隨行,他力薦自己的心腹宮前隨行。
  為了這件事,德井衹好請增田局長把他調到秘書課。
  現在回想起來他仍然氣憤難平。
  “昨天的報紙在……”
  嘴裏嘀咕着走嚮報架,他取下A報,回到座位。
  在社會版下面有一段小小的報道。
  “相模原一住宅被燒毀”,在這黑體字標題下有簡單的內容:1日晚上8時左右,相模原市芒草町笠原葉子的住宅起火,約75平方米的木造平房一棟,全部燒毀,屋主笠原葉子不及逃生而被燒死。據鄰居表示,她是半身不遂的孀居病人,最近一直躺在床上。
  相模原警署曾着手調查起火原因,但目前為止尚  未發現有力的證據,初步判斷是電綫走火。
  晚上8點起火……匿名檢舉函指出當晚7點左右,𠔌上教育長在現場。雖然距起火時間有一小時之久,但是如果𠔌上教育長果真曾在現場,卻又故意隱瞞,就有成為大新聞的價值了。
  可是,這個寫匿名信的人,為什麽會認識𠔌上教育長呢?
  德井開始思考。
  此人必定是住在橫濱,能在相模原市,而且能明確斷定是在下午7點的“夜晚”,必定是對𠔌上或笠原相當熟悉的人。
  這件事還得我親自調查看看……如果是事實,那又如何?到時候再說吧。現在如果能逮到𠔌上教育長的把柄,那何嘗不是件好事?德井心情頓感愉快。
  最妙之處在於德井有權代市長處理匿名投書,因此等於是他代替市長監督指導教育長了。
  德井匆忙把早茶喝完,立刻離開座位。
  𠔌上教育長的私宅位於金澤區六浦。德井首先想見教育長夫人。
  德井在教育委員會事務局工作的時期,曾經見過教育長夫人美代子。
  三
  “今天我來拜訪是因為我認為這樣做比較好……”
  進入客廳,德井一見到美代子夫人立刻這樣說。他特別強調,這是非正式的……是善意的拜訪。
  美代子不愧是教育長的妻子,穿着比實際年齡更保守,在藍色上衣外面又加一件灰色毛衣。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她時常聽丈夫描述德井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目前擔任市長的秘書。對於德井的來訪,她深感不安。
  “有人寄了一封重要的信給市長………”
  德井以極凝重的神色說,企圖一開始就能控製住夫人。
  “信?……什麽人寫的?”
  “是匿名投書,因此無法判斷是誰寫的。衹是內容和教育長的人格有重大關係。”
  “啊!是什麽事呢?”
  美代子的表情僵住了。
  教育長是屬於教育委員會領導,等於是事務局長,但實際上也可以說是市教育行政的最高負責人,因此,他的“人格”是最最重要的。
  “你要看嗎?……但我必須先說明,這封投書還沒有給市長過目,我自己决定先來……”
  德井先自擡身價後,從上衣的內口袋拿出那一封投書。
  美代子恭恭敬敬地接過信,打開信紙,那是任何地方都能買到的極普通信紙。
  美代子一言不發地看信。從她手執信紙,而信紙邊緣卻微微搖動,知道她的手在顫抖。
  “這是……”
  “是的。信上說教育長有殺人和縱火的嫌疑……”
  “怎麽會……他不可能做出那種可怕的事。”
  “當然、當然,我也相信。可是既然來了中傷的投書,也不能不查明真相。太太認不認識這個住在相模原市的笠原葉子呢?”
  德井本以為美代子會一口否認,但結果卻令他大感意外。美代子蒼白的臉突然漲紅了,顯示出她內心的不平靜。
  “是……我聽說過她的名字。”
  “你認識她?”
  德井驚訝地反問。
  “不,沒有見過她……但是她好像和我丈夫的父親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哦,你先生的父親……現在,還在嗎?”
  “在,可是在傢裏休養。半個月前中風,左邊半身不遂,不能走路了。”
  “多大年紀呢?”
  “75歲了。”
  “他和笠原女士認識是……”
  “我也不知道詳情,等丈夫回來,我會問他,也許他知道什麽。”
  美代子露出不願意德井繼續追問的表情。看樣子是想和丈夫研究對策吧!
  “這樣也好。問題是在1日的晚上,大約7點鐘左右,教育長在哪裏呢?”
  很希望能確定一下不在場證明。如果有不在場證明,那封投書就是惡作劇了。
  “是的,我也在想這件事。1日那天好像召開關東區的教育長會議,他去了主辦會議的千葉市。我記得下午7點鐘時我還打電話給他。”
  “下午7點?……他是在千葉嗎?”
  “是的,有件事也許從我嘴裏說出來你會覺得奇怪,但這是事實。我丈夫對父親非常孝順,因為父親的情況不太好,所以他在出門之前吩咐我說,下午7點鐘會在千葉市,要我打電話給他,把父親的情況告訴他,他還把千葉市的電話號碼告訴了我。”
  美代子好像恢復了活力,急急地到另一個房間拿來一張紙。
  “就是這個,我照這個號碼打電話給我丈夫,我對這個數字有印象,不會錯的。”
  德井看那一張紙。
  在一張“佛羅裏達”餐廳的發票背面寫着整齊的數字:0472—52—34X1。
  “打電話去,他接了嗎?”
  “是。因為父親的情況沒有變化,所以我就照情形說,他說‘那就好’……”
  “衹是那樣嗎?”
  “是的。”
  德井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和千葉市公所的號碼對照了一下,“0472”確實是千葉市郊外的電話號碼。
  下午7點在千葉市,一小時內能到相模原市芒草町嗎?  搭乘國電從千葉到秋葉原大約50分鐘,從秋葉原到東神奈川40分鐘,從神奈川到相模原還需要40分鐘,轉乘得很順利也需要兩小時以上的路程,即使是改搭汽車,時間上的差別也不大。
  當時在千葉的𠔌上教育長,絶不可能去殺死在相模原的笠原葉子,當然也不可能去縱火。
  大概是惡作劇的投書吧!
  德井腦子裏一片迷惑。
  可是,投書人既然能斷然指出他“在笠原葉子的傢裏”,顯然相當有信心。衹要能瞭解投書人的根據所在,就可以確認這件事。
  “幸虧我想起打電話的事,德井先生……那天下午7點他在千葉,所以,投書中說的根本是謊話……”
  美代子的聲音很輕鬆。
  四
  想見見教育長,可是他的行程十分緊湊。他參加K中學的體育館落成典禮之後,立刻赴教育委員會,會議之後,又趕到以舉行婚禮的最佳場所聞名的“翠光餐廳”,參加局長的晚宴,德井衹得焦急地等待。
  𠔌上教育長回到傢就會從美代子那裏知道德井來過的事,然後立刻研究對策,那可就不好了。
  如果趁其不備把投書拿給他看,應該會有截然不同的反應。至少𠔌上知道有人想陷害他——心理多少會受點打擊。德井很想看他受到動搖的情形。
  從“翠光”上車的𠔌上,已經有相當的醉意。
  德井等在車旁,說了句“有重要的事”就跟着上車,和𠔌上並坐在後座。
  德井魯莽的行為,使得坐在黑暗的汽車裏的𠔌上好像察覺到了異樣。
  汽車開上1號國道,𠔌上立刻發問:“是不是接到投書了?”
  “是……”
  他的問話使德井大感驚訝。
  “你怎麽會知道呢?”
  “果然如此……”
  連帶有酒氣的呼吸都顯得很乏力。
  “信是寫給市長的嗎?”𠔌上教育長又問。
  “是寫給市長的匿名信,難道另外還有投書嗎?”
  他試探地問。教育長神色黯然地點點頭,雙眉之間皺成一個八字形,很明顯他在極力抑製內心的苦惱,不願在德井面前顯露出來。
  “也有投書給警署本部長,也是匿名的……”
  “這麽說,你去過縣警署了?”
  “嗯,在午飯之後……我從K中直接前往縣警署的調查一課。不過,地點是在另外的地方………”
  “信上說你怎麽了?”
  “先說你拿到的投書是什麽內容呢?”
  “我拿給你看。”
  德井拿出白色的信封交給𠔌上。
  “司機先生,麻煩你開一下車內燈。”
  𠔌上說完,車內的燈立刻照亮信上的字。
  “一樣……是同一個傢夥寫的。”
  𠔌上發出像呻吟又像嘆氣的聲音,吩咐司機關掉車內燈。
  “事實如何?你有沒有去過相模原呢?”
  當德井看着他時,𠔌上用粗暴的聲調,斥責着說:“你有什麽看法?你相信信上的指控是事實嗎?”
  “沒那種事。我認為如果對那種投書戰戰兢兢的,那是恐懼的一方不對。”
  德井冷漠地回答。
  對上班族而言,看到自己所厭惡的上司陷入進退維𠔌的痛苦裏,真是賞心悅目的一幕,德井的鎮靜正和𠔌上的激動成為強烈的對比。
  “對,我一點也沒有戰戰兢兢,在縣警署和那個叫水澤的股長見面時,他也是那麽說的。因為我有不在場的證明……”
  “嗯!”德井産生奇特的感覺。
  像𠔌上這種人物是典型的誠實的地方公務員,給人的印象是連日常用語都是有“限製”的。從這種人的嘴裏說出“不在場證明”,的確頗覺意外。
  德井覺得𠔌上似乎刻意在強調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是什麽樣的不在場證明?”
  德井當然沒有說他已經去問過美代子夫人。
  “那天下午7點我是在千葉市教育中心的宿舍。7點鐘人還在千葉,8點怎麽可能趕到相模原呢!”
  “你住在那裏嗎?”
  “嗯,昨天是視察千葉縣內的設施,所以………”
  “你7點時在千葉,誰是證人呢?”
  “因為內人打電話到千葉……警察好像不大相信內人所說的話。”
  “我相信,宿舍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呢?”
  “千葉的……的……52—34X1吧!”
  𠔌上一面想,一面說。
  這個人會縱火殺人嗎?好像不大可能。
  側眼看看𠔌上,他穿着三件式套裝,鬍須稍有凌亂,他的這一外表使得德井的推測開始動搖。
  他的樂趣是,看到𠔌上逐漸被逼得像衹缺氧的大鯨魚,口吐白沫,痛苦掙紮的情形。
  可是,𠔌上有很好的不在場證明。小心翼翼的官吏,不像會犯大罪的樣子,而𠔌上教育長的父親和笠原葉子的關係似乎又和𠔌上教育長無關。
  汽車在16號國道上嚮金澤八景逐漸加快速度。
  “究竟是誰的惡作劇呢?”𠔌上教育長在恢復鎮靜時,呆呆看着窗外,嘴裏喃喃自問。
  “如果說是惡作劇,又太復雜了吧!”
  德井回答着,心裏也産生同樣的疑問。
  為了想要獨自思考這件事,德井在京濱快車經過的金澤八景站前離開教育長坐的車。另一方面他也覺得不方便就這樣直接到𠔌上傢見美代子夫人。
  五
  8月4日,星期六。德井電話約好住友圭子,下午4點多鐘在大森站前的“摩爾根”咖啡廳見面。
  因為住友圭子是笠原葉子惟一的親屬,他希望在見圭子後,能夠知道笠原葉子和𠔌上教育長的關係。
  德井先抵達摩爾根,是圭子指定要在這地方見面的。
  來遲的圭子以清晰的聲音嚮叼着香煙看墻上挂的摩吉裏亞尼復製品的德井寒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啊……”
  德井一見圭子,急忙把纔吸了三分之一的過濾嘴香煙弄熄,放進煙灰缸裏。
  “你是住友圭子小姐吧?”
  “是的。”
  圭子面對德井坐下,雙手端莊地放在腿上。在溫柔中仿佛帶點演技的成分,或許因為她是壽險業務員的關係吧!
  “在電話裏我也說了,是因為接到毀謗我們教育長的投書,所以我必須查出已故笠原女士和𠔌上教育長的關係,進行嚴格的調查……這是市長的命令。”
  德井說了謊話。
  把“市長”擡了出來,他的行為就正當化,而且對方也會比較願意合作。以前曾經多次用這一招,結果都功德圓滿。
  “是……”
  圭子低頭看桌上的煙灰缸。德井又重新點了一支煙放進嘴裏。他沉吟停頓了一會兒,問道:“笠原女士和𠔌上教育長有什麽特別的關係嗎?”
  他等着她的回答,同時也期望從她的回答能挖掘到𠔌上教育長的醜聞。
  “這……我不太清楚。我衹知道𠔌上先生的父親常常到相模原的笠原傢。”
  “他父親嗎?為什麽?”
  “我是聽姑姑說的,他們的年齡雖然不同,但都是岡山出生的人,據說兩人是青梅竹馬……所以,從年輕時兩個人就……”
  圭子好像找不到適當的語詞來描述兩人的情況。
  “是互相喜歡吧,那可真是意外,他的父親已經是70多歲的老人了……這就是所謂的黃昏之戀吧……”
  德井說完笑起來,他想緩和僵硬的氣氛,想讓圭子也放鬆一下心情。
  “這我不很清楚,不過我想他們是有特殊關係。”
  “那麽,和教育長的關係呢?”
  “不知道。不過也許他來過而我不知道……”
  “教育長對笠原女士……這麽說,是沒有要直接動手的動機了。”
  “是的。不過,姑姑身體狀況惡化時,曾經開玩笑地說,想和𠔌上先生一起殉情,她說活着沒什麽意思,要和𠔌上先生一塊兒死……”
  “𠔌上先生?是指教育長的父親吧?”
  “是的,所以……也許會……”
  似乎圭子的靈感裏某種推理在逐漸成形。
  “哦,你是不是認為健康情況不佳的𠔌上先生,要求兒子讓他們殉情?”
  德井下意識地猛吸幾口煙。
  “也許不是那樣,可是既然有人投書檢舉,這個可能性就可以列入考慮,或許不是要教育長殺人,但某種……”
  “你說得很有趣,但是教育長的父親仍活得好好的,這就不合情理了,而且,到底是誰去嚮市長和縣警署投書?為什麽?幸虧教育長有不在場證明,否則會立刻被逮捕。”
  “有不在場證明?”
  圭子看着德井,眼裏出現一絲亮光。
  “是的。那天下午7點他太太打電話到千葉給他,他確實在千葉。”
  “那可真奇怪,就好像商量好了,故意讓他的太太在那個時間打電話,警察相信他的太太所說的話嗎?”
  “這就不知道了,我想警察一定會徹底調查的。”
  “我是姑姑惟一的親人,看到她那樣慘死,我實在不甘心。姑姑沒有什麽財産,應該不會被人謀殺的。德井先生,希望你幫忙,可能的話,把真實情形……”
  或許是太激動,圭子拿出手帕捂在嘴上。
  “你的意思是說𠔌上教育長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關於這一點,我還會詳細調查。”
  德井把快涼了的咖啡送進嘴裏,觀察着周圍,他把眼光投嚮墻上。
  那裏有一幅畫和摩吉裏亞尼的復製品並排挂着,那是一幅暗色調的畫,遠處有座橋,還有帶尖塔的城市。
  “這個咖啡店的氣氛很不錯,這裏離你傢很近嗎?”
  德井似乎想改變氣氛,開始問一些像閑聊似的話。
  “走路要10分鐘左右。”
  “哦,真好。我蠻喜歡這傢店,如果以後有什麽需要聯絡的事,我們可以在這裏見面。這幅畫很有風格。”
  “好像是東歐的風景,我很喜歡。”
  圭子附和着說。
  德井拿起賬單站起來時,圭子說:“我還要在這裏坐一會兒。”
  圭子接着解釋說,她約了一個人要在這裏談業務。
  德井先離開“摩爾根”咖啡廳。
  六
  德井隨便猜測的事卻成為真實。
  是日深夜,𠔌上教育長的父親𠔌上敬一死亡。
  他是咬斷舌尖,血液堵塞氣管而死亡的。好像是早就决定要自殺,但是卻沒有留下遺書一類的東西。5日早晨,傢人送早餐進去他住的最裏面那間六席榻榻米的房間,纔發覺他咬舌自盡。
  那天下午,縣警署的水澤股長去找過美代子,兩人有相當深入的談話,在此之前,關於相模原失火事件並未讓𠔌上敬一知道,但據說美代子不小心說溜了嘴,結果他知道了。
  老人聽到笠原葉子的死,好像受到莫大的打擊,但美代子做夢也沒有想到公公會因此自殺。
  因為是自殺,所以警方也來調查過,最後是以久病厭世自殺結案。
  德井到了6日星期一纔知道𠔌上敬一老人死亡。
  糟了!這麽一來,也許正如圭子所說的,是強迫殉情,若是如此,受托采取行動的一定是𠔌上教育長……當事人已死亡,誰能瞭解敬一老人的心情?不管一個人到了多大的歲數,戀愛這檔事可都要另當別論,甚至年歲越大,談起戀愛來越是會陷入瘋狂狀態——也就是和死亡放在一起想。
  5日夜晚守靈,𠔌上傢决定在6日舉行告別儀式。
  德井以“老上司之父去世”為理由,在6日上午就驅車去六浦町,正好市長也出差到仙臺,給德井很大的方便。
  也許是教育長幫了忙,他尊敬順從父親,不敢反抗,受到病床上的父親請托,加上無法抗拒的性格……以前他曾經就𠔌上教育長在家庭裏的地位請教過美代子夫人,記得美代子夫人回答說,在辦公室裏他是已有白發的大人物,但他在傢裏是個數十年如一日的“大孩子”而已。
  他的不在場證明有問題,也許和太太串通好了。
  德井坐在汽車裏,雙手抱在胸前陷入沉思。
  10月3日見到美代子夫人,印象中她實在不像是會說謊的人,她的態度很坦然誠實,不可能會作偽證。
  她說的是事實,所以𠔌上教育長對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頗有信心,不是嗎?
  德井想,最好能同時見見教育長和夫人,觀察一下兩人的神色。
  過去𠔌上是德井上司時,不管在人前人後,對德井十分刻薄,現在看他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煩,德井感覺到自己心裏有一股殘忍的喜悅。
  告別儀式上午11時開始。
  在𠔌上宅前的路上,已經有來拜靈追悼的數十名男女,安靜地排着隊。
  德井走下汽車,排在一般上香者的行列後面。
  在誦經聲中,教育委員會事務級的職員到處奔走忙着照應,其中有幾個人停下來和德井寒暄。
  沒有人知道德井真正的企圖,他們一定都認為他衹是來參加以前上司的父親的告別儀式。
  當然,對於𠔌上老先生以“自殺”死亡的方式,大傢不免心存某種程度的疑問。
  “最近老年人因疾病久睏而自殺的風氣好像很流行。”
  經濟局某課長看到德井時,說了這麽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大概想從德井嘴裏套出最新消息。
  “傢傢有本難念的經。即使是人格高尚的教育長,家庭問題恐怕也不會少吧?”
  德井暗示𠔌上教育長有棘手的家庭問題。
  不久,輪到德井上香致敬。
  德井一面上香,一面以餘光睨着教育長,𠔌上把握拳的雙手放在着喪服的腿上,看起來是極力在剋製悲哀。
  合掌時,他把視綫轉嚮美代子夫人,她的雙眼紅腫,顯然是因為公公去世長久悲泣所造成的。
  這個女人好像是沒有問題,這樣的話……德井上過香以後,來到外面的路上。這時有一個目光銳利的中年人走過來和他打招呼。
  “你是德井公三先生吧!”
  七
  這個雙眼炯炯有神的人自稱是縣警署調查一課的水澤股長。
  “聽說市長也接到匿名投書,是真的嗎?”
  “是的,我想先暗中調查。”
  “我知道。”
  水澤股長很客氣地請求聽聽他所調查的情況,同時也想交換情報,希望德井到縣警署走一趟。
  沒有反對的理由。若是幸運或許能聽到新的情報,對警方也許沒有用,但對德井而言,甚至可以是用來置𠔌上於死地的資料。
  一個小時後,德井坐在縣警署調查一課的小會議室,把事情經過嚮水澤股長說了一遍。
  他也嚮水澤出示了那封匿名信,他和教育長夫妻接觸的經過他也和盤托出,當然還包括他在“摩爾根”和住友圭子見面的事。他惟一隱瞞不談的是他如此熱心調查的真正動機,就是他對𠔌上個人的厭惡感情。
  “原來如此。”
  水澤對德井的每一句話都如此回答,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
  “一年前你曾經在教育長手下工作過,依你對他的經驗判斷,他會因父親的請求去殺人嗎?”水澤問。
  “這……聽說教育長對父親一嚮是百依百順,絶不抗拒的。”
  德井以另一種肯定的方式回答。
  “可是他畢竟是個教育長。你認為這一點怎麽樣?”
  “父子關係應該比社會地位來得更有分量吧!”
  德井的話一直在強調自己的判斷。
  “也許是有道理,可是他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除非出現新的證據,否則,恐怕就要到此為止了。”
  “在現場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物品?”
  “沒有什麽重要的可疑物品,屍體也沒有緻命的傷痕,可以認定是純粹被燒死的……假設有兇手先把被害人擊昏,在所有東西都付之一炬的情況下,人是怎麽死的,實在是不容易判斷了……”
  水澤股長一面說,一面拿出從火災現場撿到的幾樣東西,放在德井面前。
  其中有一件東西吸引了德井的註意。
  是玻璃製品遇到高溫而熔成一團的東西。
  “這是什麽呢?”
  德井問着,同時伸手拿過來仔細看着。
  “不知道。我想可能是玩具,但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曾經嚮製造玩具的協會打聽,也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麽……”
  “如果說是玩具,擺在老年人房裏就有一點奇怪了。”
  “我們也很懷疑,但老年人房裏有玩具也不是絶對不可能的。我就有一個親戚,70歲以後纔開始收集洋娃娃及機器類玩具。”
  “不過,這不是普通玻璃,好像是水晶玻璃,是品質相當不錯的東西,在燒成一團烏黑時還殘留着一點紅色,這是鳥嘴嗎?”
  德井說到這裏,突然被自己所說的話勾起一串模糊的記憶。
  奇怪……好像在哪裏見過這種東西?
  德井認為這不是玩具,他曾經在某處見過這種東西。
  水澤股長點着頭,他沒有發覺德井的若有所思狀。
  “一定是鳥嘴,我判斷這是玩具,可是……”
  八
  10月7日,星期二。
  德井請求公休。
  他要去千葉,期望能找到綫索打垮𠔌上教育長的不在場證明。
  何況已經插手管這件事了,雖然衹是處理一封匿名投書,但至少也要追查到使自己滿意的程度。德井覺得自己已經逐漸同意圭子的主張——教育長的不在場證明是偽造的。
  上午11點到達千葉站,看來像是秋高氣爽的天氣,而在靠港口的上空卻籠罩着一層黃霧。
  出了車站,走往千葉港的方向,從這裏超越16號國道,就到市公所。
  德井要去的教育中心,是在國道與車站的中間,地名是新田町。
  在RC五樓的白色大廈,挂着一米見方大的招牌,上面寫着教育中心。
  他在橫濱市政資料室曾經查過資料,知道這裏的一樓是辦公室,二樓是大小會議室,三四樓有各種視聽教室或教育展覽室等,五樓則是特別住宿設施。
  “打電話聯絡過……”
  德井在服務臺前報出姓名,並說明事由。
  當然他不會說是為了找教育長不在場證明的反證而來此地。
  “教育長遺失了富有紀念意義的自來水筆,他希望能找到……”
  德井以這個理由進入𠔌上教育長10月1日住宿過的501號室。這是三坪和一坪半的和式房間,也有浴室。501號室是專供教育界資深元老住宿的,所以設施完善,電話甚至還有內綫和外綫兩種。
  為了表示自己的確是為找自來水筆而來,德井做出熱心搜尋房間裏每個角落的動作。
  “真奇怪,自從教育長用過這房間以後,衹再用了一次,收拾時也沒發現什麽東西呀!”
  帶他來房間的職員雖然很有禮貌,但也表現出懷疑的神態。
  “會不會是教育長記錯,忘記在別的地方了……”
  德井嘴裏嘀咕着,眼睛迅速瞄嚮放在小桌上的外綫電話,號碼是52—34X1。
  8月1日晚上7點,美代子夫人從金澤區傢裏打電話到這裏。在那賬單後面寫的電話號碼毫無疑問是0472—52—34X1。
  𠔌上是一個人住這兒。如果除了𠔌上以外還有別人,會是什麽情形?
  能瞞過美代子夫人嗎?
  衹是腦筋一轉,他就放棄了這想法。𠔌上夫婦去年纔慶祝過銀婚,若說有人模仿𠔌上教育長的聲音,也不可能騙得過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夫人,更何況她還是個直覺敏銳的女性。
  如果用錄音機回答電話呢?
  可是,電話錄音不可能和夫人的問答配合得很好的,因此,不是另外有共犯,就是𠔌上根本不能接電話。
  德井在心裏思忖推理時,那個職員以為他為找不到東西而苦惱着。
  “真的是很重要的自來水筆嗎?”
  “是,聽說是父親的遺物。”
  “哦,那是……”
  “教育長在1日那天是幾點鐘到達這裏的呢?”
  “大約下午4點半左右,後來出去過一次。1日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因為2日很早就要辦事,所以特別要求住在這裏。”
  “大概幾點鐘左右從下面回來的呢?”
  “這……我沒註意,在這裏住宿的人從正門和後門都可以進來……”
  “這裏晚上什麽時候鎖門?”
  “10點。10點以後住宿的人還是可以進來,但是要按後門的門鈴,叫值班的人來開門。”
  “這麽說,10點以前是可以自由進出的?”
  “是的。”
  能證明𠔌上教育長的不在場,衹有這電話機……到此為止的過程還算能確定,但以後的情形就一點兒進展也沒有。若是要有進展,就必須要先能證明美代子夫人作偽證,但似乎不可能找到證據。
  九
  德井搭乘國電回千葉,全身疲憊極了,因為有人投書,他必須奔走調查,因為要滿足報復感而産生了空虛。
  他坐在位子上閉着眼睛。
  事情不會那麽順利的,德井這樣自我嘲笑。
  這時候突然聽到右耳旁有人說話。
  “子襪………”
  “錯了,是襪子……說說看,襪子。”
  德井張開眼睛,那是一對由津田沼上車的年輕母子。
  男孩大約衹有兩歲多,指着自己的襪子說“子襪……”,年輕媽媽立刻糾正孩子,要他跟着說“襪子”,孩子一聽馬上能正確地說“襪子”,但不久又變成了“子襪”。
  右耳聽來時要說“襪子”,但從耳朵到嘴巴的過程中起了變化,兩個字顛倒了。
  即使是大人也會出現這種情形。
  德井不禁微笑起來。在這一剎那,他的思考方向卻朝意外之處去了。
  對了,最容易弄錯的就是順序,本以為是對的,如果順序不一樣……尤其是像數字那種單調的東西。
  他想起𠔌上教育長交給美代子夫人的賬單,夫人是照紙上的數字撥電話的,所以電話一定是打到千葉市的教育中心。
  但是,除此之外會不會把電話打到其他地方去,而那個電話號碼在當初就是另外一種數字,若是如此,現在這一張寫正確號碼的紙條,又是怎麽一回事?
  是𠔌上自己把紙條調換過了。在自己傢裏要調換一張字條是多麽容易的事。德井想着。
  可是美代子夫人拿給德井看時,毫不猶豫說“我記得這個號碼”,這又是為什麽呢?
  是否因為兩個號碼原本就非常相似呢?就像右耳把襪子的發音順序弄錯一樣。第一次看到千葉的電話號碼,順序弄錯一點兒大概不足為奇吧!
  而且,用來寫號碼的“佛羅裏達”餐廳賬單是相同的,數字的字體也相同。要拿到兩張餐廳賬單並不睏難,𠔌上要寫兩次字體相同的數字更是容易。
  “佛羅裏達”餐廳是在六浦車站前,同一天去吃兩次同樣的東西,就可以把這問題解决。
  就是這樣!
  德井在心裏感到非常興奮,但光是這樣推理可不成,還有一個待解决的問題是,什麽地方的電話號碼和千葉市的很相似……德井認為必須是相模原或附近的地方。
  而且,局號必須是相同或相似,否則這個假設就不能成立。光是局號以外號碼的差異,𠔌上就不可能在千葉市以外的地方。
  衹有一個條件能揭穿他的不在場證明,那就是能證明當天下午7點他在相模原附近。
  換一次國電,在東京站下車時,德井立刻找到公共電話,打到查號臺。
  “想知道相模原的市外局號。”
  德井詢問的口氣急躁,心裏緊張得一陣抽痛。
  “是0427……”
  “0427……”
  果然不出所料。
  千葉是0472,相模原是0427,看着字條上的號碼撥了一次,記憶自然不是很準確的。
  “在相模原也有52的局號嗎?”
  德井緊接着問最重要的一點。
  “是,有的。”
  “謝謝。”
  現在要推翻𠔌上教育長的不在場證明可就容易了。
  美代子夫人自以為打的電話號碼是0472—52—34X1,但實際是打到0427—52—34X1。
  換言之,那時𠔌上教育長並不在千葉,而是在相模原市。
  在相模原市的哪裏呢?
  衹要撥電話到0427—52—34X1就知道了。
  德井立刻在公用長途電話投5個10元硬幣,然後小心地撥號,他惟恐太粗心,又撥成“0472”。
  他第一次知道在東京附近有這麽容易混淆的電話號碼。
  聽到電話鈴響了一會兒,心裏想大概沒人在傢,但突然,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
  “Hello,Hello,This is Feelan Paterson。”
  好像是美國人。說的是“喂,喂,這裏是菲蘭·巴特森。”
  說得很快,鄉音又極重。
  原來如此……德井一言不發,挂斷了電話。
  現在他明白了。
  他佩服𠔌上如此周密的設計。
  不知𠔌上和美國女人菲蘭·巴特森有什麽關係,但至少可以確定他利用這女人傢的電話。
  由電話裏女人說話的口吻聽來,好像完全不會說日語,這樣𠔌上就不怕她聽懂電話內容。
  而且,美國人沒有可能去嚮第三者說明什麽時間教育長在她傢裏。
  這真是個巧妙無比的方法。
  德井也認為,𠔌上就是因為想到有這麽理想的詭計,纔會自掘墳墓。
  很可能,慎重的𠔌上在父親要求他協助強迫殉情時,起先一定也不願意實行。
  而使他産生“實行”的意念,可能是偶然中知道電話號碼的巧合;衹要能有絶對可靠的不在場證明,就可以冒險行事,沒想到這個機會很快就來臨了。
  德井如釋重負,在公用電話前深深嘆一口氣。
  他很想立刻就把這個結論告訴圭子。因為圭子早就對𠔌上的不在場證明産生懷疑,暗示他有殺人動機。
  圭子的面貌正是德井所喜歡的類型,細長的雙眼散發出奇妙的感情。
  在想到事情已經解决的剎那,圭子的存在突然使德井感到無比的重要。他是個單身貴族,有接近圭子的自由。
  她在“摩爾根”時曾把公寓的電話號碼告訴德井,此時他立刻打電話給圭子,正好她在傢。
  保險業務員雖然也有工作標準,但也算是自由職業,在情緒不佳,或認為這一天不會再有收穫時,就可以提前下班回傢休息。
  “圭子小姐……”德井以親切的口吻說,“有你的幫忙,我已經揭穿教育長的謊言了。”
  德井在電話裏一口氣把自己的推理說完。圭子聽了以後,長長吁氣。
  “你說得沒錯,一定就是這樣,我能為我姑姑報仇,真是太高興了。我想知道更詳細的情形……”圭子想了一下說,“明天……在江之島見面吧,下午4點。如果在那個時間我不能趕到,我會設法和你聯絡。地點是江之島的橋根。”
  十
  用什麽方法可以使自己不受別人的責難,而又能達到折磨教育長的目的呢?
  德井想着終於要享受最後完工階段的快樂了。
  從接到匿名投書開始,到費盡心思去調查,最終他得到了重大的結論。最簡單的方法是,對𠔌上教育長什麽也別說,衹要把事實提示給市長就可以了。
  然後𠔌上會受到正式的調查,最後還會嚮縣警署告發。
  現任市長最痛恨那些寡廉鮮恥之人所幹下的罪行,當然會立刻把𠔌上送交審判。
  這是方法之一。可是德井覺得這樣太便宜𠔌上了。
  最過癮的方法還是由自己去逼迫他,親眼看他額頭冒冷汗、全身發抖。當了五年𠔌上的部屬,德井在𠔌上面前冒冷汗的次數不下幾十次。
  這天晚上,德井把𠔌上教育長約到位於關內的關西料理店,見面之後,他一口氣就把自己的推理說給𠔌上聽。
  在未說話時,𠔌上就已經感覺到氣氛很緊張,當德井的推理說到核心部分時,𠔌上已經面無人色了。
  “你要知道,這件事我還沒有嚮任何人說,可是,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也不能不說……我想這一點你能諒解。教育長先生,現在你該承認以電話詭計替自己偽造不在場證明了吧?”
  德井一改從前的口吻,變得像刑事法官一樣嚴厲,似乎要把積存已久的悶氣做一次的宣泄。現在德井不是秘書科的一個職員,兩人的身份顛倒過來。
  𠔌上頂着一頭零亂的白發,在日光燈下看起來特別蒼老。“你已經調查到這地步,我也衹能實話實說了……的確是如你所想的,我是用了相似的電話號碼替自己偽造不在場證明。我發現一個美國朋友傢的電話號碼和教育中心的電話號碼相似……這你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傢父,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父親和一個叫笠原葉子的女性做秘密戀人已經很久了,也許你會為那樣的年齡感到奇怪。我父親無法忍受看到自己所照顧的女人承受那樣的痛苦,尤其當他自己也中風病倒時,他把我叫到床邊,對我說要我去殺死一個叫笠原的女人……我着實嚇了一跳……”
  𠔌上教育長以感傷的口吻說到這裏,突然轉換成解釋的語調了。
  德井有些不耐煩了。
  “教育長先生,反正你殺了笠原葉子,這一點不會錯吧?”
  “不,不是這樣。我雖然曾經計劃殺她,也設法到了相模原,在笠原傢四周徘徊,但我怎麽可能去殺人呢?我重新想到,父親或許衹是惡作劇般開我的玩笑,我怎能就粗心大意地當真呢?於是我什麽也沒有做又回到千葉的教育中心,同時也是因為我希望能在10點鐘關門以前回到教育中心去。”
  “事到如今,你就不要這樣卑鄙地逃避了吧。誰能證明你與縱火無關呢?”
  德井眼看快到手的獵物又要逃走,他衹得拼命追趕。
  “確實,我是打了個死結套在自己脖子上了,的確沒有人能替我作證。如果有……就衹有一個人……”
  聽到𠔌上的話,德井帶着疑惑的眼光凝視着他。
  “衹有那個匿名投書的人。因為衹有他看到我不但沒有縱火,而且我什麽也沒有做……”
  𠔌上說着,同時垂下雙肩。從他的神態上看,他的確陷入極端苦惱的境地。
  𠔌上用左手掌扶額頭,德井清楚地看到他的指尖微微顫抖。
  十一
  一艘漁船海撈歸來時,在平NC134灣中央發現𠔌上教育長的屍體。
  時間是10月8日下午6時。
  在暮色中波光粼粼的海面,船夫原以為發現了一條大魚,當他把船開到海灣中央,纔看清是一具男人的屍體漂浮着。
  船夫打110電話到縣警署報警,引起了一陣騷動,屍體撈上岸後更引起議論紛紛,因為在屍體的後背左邊,發現了銳利刀刃刺過的傷口,因此推斷是謀殺案。警方在平NC134灣附近開始徹底地搜查,把範圍推展延伸至港灣中央所形成半島狀突出的弁天島之一角,斷定那裏是殺人的現場。
  弁天島已經成為金澤八景的中心,是個和陸地相連的小島,也因此而著名。島上衹有供奉水神的神社,平時人跡罕至。
  在神社後面,發現了一把刀,上面的血跡經化驗和被害人血型相同。
  繼續用聚光燈仔細搜索,在水邊約兩米高的絶崖上,找到有人滑落的痕跡。同時還發現三個煙蒂,據判斷可能是兇手遺留的。
  兇手可能是在弁天島上一邊等待被害人時,一邊吸着煙。當被害人走到神社附近,兇手從背後將他刺殺了,然後把屍體由絶崖上推落海裏。
  據推測,被害人死亡不久,大約是驗屍前兩個小時,也就是下午4點鐘左右。
  十二
  聽到𠔌上教育長被殺的噩耗,德井立刻恍然大悟,𠔌上最後所說的確實是實話。
  兇手另有其人,而且𠔌上說的沒錯,兇手就是那個匿名投書的人。那個人就在笠原葉子傢裏找機會嚮笠原葉子下的手。
  是那個女人……住友圭子……圭子的殺人動機何在?不加以調查是不知道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認識𠔌上,也有接近葉子的機會。
  德井回想圭子和他見面時的情景,圭子不斷地強調她對𠔌上的懷疑,這一點足以證明她就是那位投書的匿名者,而且圭子還多次說“希望做……”在投書中也出現這種“希望調查”的習慣語氣。
  把𠔌上邀到弁天島去的人,當然也是圭子。
  圭子約了德井在那天下午4點到江之島橋根見面,結果她爽約了。她當然不能赴約,因為那時她正和𠔌上在弁天島上。
  那個女人……雖然有溫柔的面貌……她真是個壞東西。德井想到圭子的可惡,心中原先對𠔌上的恨意完全消失,腦子裏立刻又浮現出那天在“摩爾根”見到圭子時,她的虛偽表演。
  既是這樣,我還要繼續往下幹下去……德井又燃起鬥志。
  從9日星期四開始,德井便更深入調查笠原葉子的事件,同時嚮縣警署水澤股長探聽更多的情況。
  “當初因為笠原葉子並無遺産,所以沒有懷疑是圖財殺人,可是……”
  水澤完全相信這位市長秘書德井,把一部分調查結果都告訴了德井。在廣島縣有一大片廣大的土地,是笠原葉子的哥哥名下的財産,現在山陽新幹綫開始在收購土地,可是兩個月前葉子的哥哥突然在一場車禍中死亡。
  那筆土地被收購得款1.3億元,由於哥哥終身未娶,那筆錢自然由葉子得到,若葉子死了,則由葉子惟一的親人住友圭子繼承。
  “可是……在那個事件中,住友圭子有不在場證明……”
  幹練的水澤似乎被匿名投書弄得很睏惑的樣子。
  德井就趁這個機會說出𠔌上利用電話號碼的詭計。千葉電話局與相模原市外電話局的號碼類似,使水澤十分驚訝。
  “原來如此。衹要調查菲蘭·巴特森就能知道了。你要是早一點兒告訴我就好了……”
  沒有等水澤說完,德井立刻說道:“那就像幻想,我是外行……”
  德井在說出𠔌上的事,企圖以警方的綫索為圭子掩飾時,他已經下了决心。
  如此一來,那女人非聽我擺布不可。
  在縣警署談話時,有一次水澤拿給他看那燒過的水晶玻璃塊。
  是食火鳥形的電池打火機吧?
  他去捷剋布拉格時,翻譯告訴他,把那由電池自動點火的玻璃鳥形打火機放在白色桌中上,會很具異國情調。水晶玻璃的光澤就這樣回到德井的記憶中。
  他腦子裏出現一幅景象,兇手把打火機連接在定時器上,時間一到,就會自動點火,釀成火災。
  “如果平時就尋找機會準備一個舶來品打火機,那個女人就是……當然也有不是打火機的外國製品,但是因為最重要的部分已經燒毀了,所以看起來像壞了的玩具。
  德井把自己的假設組合到這種程度後,就去了圭子的住處——位於大森的“青城”公寓。
  十三
  “你明白今天晚上我為什麽來這裏吧?”
  德井以溫柔的口吻說出另有寓意的話。
  圭子房裏充滿了咖啡的馥鬱芳香。
  “這……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那為什麽還讓我進入你這單身女子住的房間?”
  “是因為上一次在江之島爽約的關係,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圭子穿着滾邊的緑色洋裝,表情十分鎮定。
  德井開始有點急躁了。
  “我已經查出你就是那個匿名投書者,藉着看到𠔌上教育長在相模原徘徊的機會,設計自動縱火,為自己安排不在場證明。我也知道你這樣做的動機是要繼承財富,其實我差一點就上了你的當。你是在等待我推翻𠔌上教育長的不在場證明,等我做到之後,你又殺了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教育長。然後衹須靜靜看着我傻裏巴嘰地把電話號碼的事告訴警察,你可真行啊!”
  “你究竟在鬍說些什麽呀?”
  圭子從沙發站起來,開始優雅地把咖啡倒進杯子裏,從她的背景看來,她似乎沒有絲毫的恐懼感。
  “你還要在我面前裝傻嗎?剛纔我的確是對縣警署的調查員水澤說,殺死笠原葉子的是𠔌上教育長,當然,其他的事我一個字也沒提。你想,我為什麽要這樣?”
  “為什麽?”
  圭子把咖啡端過來,衹說這一句話。德井心中隱隱浮現不安。
  “說出實情便要放棄1.3億和一個女人的身體,不說的話就能得到這兩樣東西,我在考慮哪一種能給我更多的好處。”
  德井真是小看了這個年輕女人。他原本以為儘管她裝做堅強和平靜的樣子,要不了多久她就會驚惶失措,然後把雪白的肌體投入他懷裏,梨花帶雨般請求幫助。
  可是,圭子並沒有那樣做。
  當德井把他手中的王牌完全攤開後,圭子問道:“就衹有這些嗎?”
  “……”德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推理是正確的。但是你以為這樣就逮住我了嗎?當我决心要殺死姑姑時,我已經拿性命做賭註了。在那件事之後,我常常在想,人衹有在殺人之後才能完全成熟。人若不曾殺過人,就像活在酸酸甜甜的夢裏一般,這和年齡沒有關係。本來我並不想那樣做,我既不討厭也不特別喜歡姑姑,在廣島因車禍死亡的伯父對我很好,還替我付這公寓的租金,反正我以前過着很平凡的生活。可是,伯父突然死了……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有一大筆財産到了姑姑手裏,姑姑就開始計劃要在她有生之年把這些錢分給他的朋友或慈善機構,而我,我是沒有份的,衹有等待能有剩下的分給我一點點。如果伯父還活着,那些財産當然會給我,因為伯父很喜歡我。有一天我在看伯父從捷剋買回來的像玩具一樣的打火機,我就下了决心,我還請伯父協助,在自己製造的小小罐頭煤油爐上放好那個打火機,起火後使那裏完全毀滅,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當然,那還要歸功於我使用了大量的汽油,以及消防車來得太遲,把一切證據都燒光了。關於𠔌上先生的事,你的推理是正確的。本來我是不想刺殺他,但我終究是個女人,我沒有辦法赤手空拳去對付一個男人。”
  圭子也許是已經認命了。她以平淡的口吻描述這一切,然後喝了一口咖啡。
  “什麽時候才能拿到錢?不,還有比錢更優先的……”
  自以為得到絶對勝利的德井,對這一切經過完全不出他所料感到十分滿意。他站起來走到圭子的身旁,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下。
  德井伸手摟過圭子的身體,以略帶誇張的動作想吻圭子。
  “等一下…”
  圭子說着,從斜下方仰望德井的眼睛,德井在她的眼光中看到一種令人恐怖的東西,那是殺過人才有的眼光。
  “等一等。你是不是以為現在可以任意擺布我了?可是,我和你在江之島的約會其實並不具備什麽意義。在那個時間,也就是𠔌上先生被殺死時,你沒有不在場證明……而且,弁天島上的現場,除了兇器以外,還找到三個你吸過的煙蒂。”
  “什麽?”
  “你沒有發覺吧?在‘摩爾根’和你見面時,我請你先走,就是要從桌上的煙灰缸找到可用的煙蒂。為了避免煙蒂到用時太乾燥,我把它裝在小塑膠袋裏,然後丟在弁天島上。現在你可以明白了吧?殺死𠔌上先生的是你,證據很齊全的……”
  “你鬍說八道!”
  德井感到從未有過的狼狽,為掩飾自己的憤怒,他衹好大吼!
  “沒有辦法的。衹是……殺死我姑姑的仍然是𠔌上先生,而這位𠔌上先生在一次完全無關的事件中死了……如果你肯這樣相信……你就有了不在場證明,因為那一天,你跟我一起在江之島約會……”
  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紮在德井的心坎上。立場在瞬間完全顛倒,現在受到威脅的居然是他。
  或許圭子早就暗中調查了他和𠔌上的關係,才能夠這樣安排。
  德井內心正在懊喪時,圭子主動地挨過來,嘴靠在他的耳邊,隨着火熱的呼吸說出令他十分意外的話:“那個打火機,不是你在捷剋買回來送給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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