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怪我
現在輪到伯格斯了。
他穿着套裝,站在監獄長的辦公室,心想,我要是看到一個20歲的年輕人,就走過去對他說,孩子,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因為你成長的時候,我一直在監獄裏。20年!
“50歲不算老,”監獄長說,“很多人在50歲纔找到工作,伯格斯,別泄氣。”
“什麽?”伯格斯做夢般地說。他知道答案,他衹是想讓談話繼續下去,想拖延那一刻。
“你知道的,麻煩。我今天跟你說告別,不希望明天又跟你見面,我不希望你那樣。”
他清了清嗓子,擺弄了一下文件,“我知道你有一個家庭。”
“過去有過,”伯格斯說,並沒有感到難過。
“你妻子很少來探望,是嗎?”
“是的。”
“你偷的錢——”
“什麽錢?”
“好了,”監獄長嘆了口氣,“我記起來了,你是無辜的。很好,我很高興你離開。”他伸出手,“祝你好運,伯格斯。我希望你心想事成,我是為你好。”
“謝謝。”
“我要給你一個忠告,”他和藹地一笑,“染染你的頭髮吧。”
“謝謝,”伯格斯說。
他走出監獄。他知道愛迪絲不會在門外等他,但是,他還是在監獄大門10碼內停了下來,坐在一堆幹草上,點着一根香煙。他聽到頭頂上衛兵的腳步聲,然後站起身,走到公共汽車站。他坐在公共汽車後面,一路上看着映在窗上的滿頭白發。我老了,他想,不過沒關係。
他在兩天內,用完了所有的安置費。這些錢全部花在了住宿、衣服、食品和火車票上。
他從火車上下來後,有一位司機來拉客,他同意了,坐進汽車前座。
“你知道考比農場嗎?”他問。
“不知道,”出租車司機說,“從來沒有聽說過。”
“去過愛德路嗎?”
“聽說過。”
“就去那兒吧,我會告訴你停在哪兒的。”
一看到一片開發小區,他就讓司機停下車。他付了錢,但一直等到司機把車開走後,他纔走近一棟房子。當汽車駛出視野後,他又轉過頭,開始沿着公路嚮前走。一切都變了樣,但他並不擔心。什麽都變了,但是石頭是不會變的。
他看到前面的石頭山坡,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了。他從坡上溜下去,努力不讓自己摔倒。20年前,他可敏捷多了。坡底下有一片樹林,他走進樹林深處,看到了那一圈堆着的石頭和黑乎乎的樹樁,這是他藏錢的地方。
他開始搬開石頭。石頭很多,他從來不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藏錢的地方被人發現。他非常自信。
錢還在那裏,還在皮箱裏,全是現金。整整齊齊地捆着,有些潮濕,但看上去仍然很新,可以使用。他擦幹淨皮箱,看到它的皮箱邊都有點磨損,不禁笑了起來。但是,皮箱仍然很結實。
他拎着皮箱回到公路。這一次,他真的在一棟房子前停下,敲了敲門。一個女人開了門,懷疑地看看他的皮箱,好像以為他是推銷員。不過,當她看到他雪白的頭髮和聽到他的問題時,就放心了。他可以喝一杯水嗎?當然可以。他可以打電話叫一輛出租車嗎?打吧,電話就在那裏。她是個好人,已經不年輕了。伯格斯吃了一驚,意識到愛迪絲現在也可能是同樣的年齡了。
黃昏時分,他來到了老街區。他覺得,這裏的變化不是很大,衹是變得更糟了。街道和房屋布滿了20年的塵埃。然後他看到了不同:街角的藥店全都換上了玻璃門,一塊空地上蓋起了一傢餅幹店。麥剋酒吧已經換了新的招牌,上面寫着“幸運”二字,閃個不停。
他走進酒吧。他年輕時在這裏度過了很多時光,甚至結婚後也常來。但是,現在的酒吧已經與過去不同了,過去的酒吧很亮堂,現在則非常暗。酒吧裏甚至有女人,他看到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項鏈,他還聽到了女人發出的笑聲。酒吧待者穿着白色製服,臉長得像老鼠。
“要什麽,先生?”侍者問。
“電話在哪兒?”伯格斯聲音沙啞地問。
“後面,”侍者輕衊地回答。
他腳下踉蹌了一下,找到了電話亭。他笨拙地翻着電話簿,奇怪它怎麽會這麽厚。周圍濃烈的酒氣熏得他頭都暈了,他已經20年沒有喝過威士忌了。他找到了她的名字,伯格斯·愛迪絲,電話號碼變了,但地址沒有變。他激動得差點哭起來。
他走進電話亭,把皮箱放在兩腿之間,從口袋裏掏出一枚5分硬幣,這纔發現槽口變了。他又掏出一枚三角硬幣,但沒法塞進去,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他無法面對那一刻,無法坐在電話亭裏,聽着曾經熟悉的聲音。他滿頭大汗地從電話亭裏出來。
他坐到吧臺邊,手肘放在臺上,捧着頭。沒有人在喝酒。侍者走了過來。“喝點什麽?”他問,“你看上去需要喝一杯,朋友。”
伯格斯擡起頭。“麥剋怎麽了?”他問。
“誰?”
“我——我來一杯威士忌。”
一杯酒放在他面前,他付了錢,他們之間的緊張消失了。
侍者很輕鬆地問:“你是說麥剋·杜拉姆嗎?這過去是他的酒吧,對嗎?”
“是的。”
“死了,”侍者說,大拇指衝地下指了指,“也許10年前,此後酒吧換了4個主人。你是麥剋的朋友嗎?”
“我認識他,”伯格斯說,“很久以前了。”他一口喝幹杯子裏的酒,酒像手榴彈一樣在他腦袋中爆炸了。他使勁咳嗽,差點兒倒在櫃臺上。侍者駡駡咧咧地給他端來水。
“你這是幹什麽?”侍者說,“想證明我的威士忌不好?”
“對不起,我很久沒喝酒了。”
“算了,別說了。”
侍者生氣地走開了。伯格斯用手捂着臉。這時,他感到有人在摸他的後背,一扭頭,看到廉價的白色珠子和低低的領口。
“你好,你感冒了?”
“沒事,”他說。她走過來,坐在他對面,她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姑娘,長得很漂亮,她的皮膚比她戴的珠子還要白。“我不習慣喝酒,”他說,“再也不能喝這玩意兒了。”
“你多喝喝就習慣了,”她微笑着說。這時,他意識到那姑娘是在這兒工作的。他伸手去拿皮箱的把。“別動,你不能用一隻翅膀飛翔。”
“我不明白。”
“再喝一杯。這次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我不想喝。”
“我告訴你,你買一杯試試,如果你不喜歡,我替你喝了它。這很有意思,衹是不退錢給你。”她高興地笑起來。
他正想拒絶,卻又不忍心看到那笑容消失,雖然那是假笑。
“好吧,”他說。
侍者又過來了。他把兩個杯子放在他們面前,倒得滿滿的。他把瓶子放在伯格斯面前,轉過來讓他看上面的商標。伯格斯不好意思地衝他咧嘴一笑。姑娘瘦瘦的白手指握住杯子,舉了起來。
“喝,”她說。
第二杯比第一杯容易喝下。酒並沒有使他放鬆,但卻使他的憂鬱更容易忍受,使他回憶起酒的滋味。他偷偷瞥了姑娘一眼,她拍拍他的肩膀。“不錯,”她高高在上地說,“你的白頭髮很漂亮。”
“你沒有喝,”他說。
“我喜歡把它跟啤酒混在一起喝。我們不能找個桌子坐嗎?”
伯格斯望望吧臺的頂頭,侍者正在擦玻璃杯,似乎很滿足。
“當然可以,”他說。他拎起皮箱,從高腳凳上下來。當他的腳碰到地上時,沒有什麽感覺,他笑了。“嗨,怎麽回事?我的腳睡着了。”
她咯咯笑起來,看了看皮箱。然後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啊,你真漂亮,”她說,“我很高興你進來。”
他在監獄工廠中,機器在轟鳴,他的身體纍得僵硬,他的腦袋很痛。他把頭放在冰涼的機器上,衛兵抓住他的肩膀,使勁地搖他。
“醒醒吧,老夥計。”
“什麽?”伯格斯說,從桌子上擡起頭。他的手仍然握着一個酒杯,但酒杯已經空了。“你說什麽?”他問。
“醒醒吧,”侍者不滿地說,“這兒不是旅館,我要關門了。”
“現在幾點了?”他直起身,兩耳嗡嗡亂響。“我一定是睡着了,”他說。
伯格斯看看桌邊,那裏什麽也沒有。他伸手到下面去抓皮箱的把手,摸了個空。“我的皮箱,”他冷靜地說。
“你的什麽?”
“皮箱。也許我把它留在吧臺……”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衝到吧臺邊,開始亂找。“它一定是在這裏,”他說,“你沒有看見嗎?”
“喂,老夥計——”
“我的皮箱,”伯格斯說,看着侍者,“我要我的皮箱,你明白嗎?”
“我沒有看到什麽皮箱。聽着,你指控我——”
“跟我一起的那個姑娘。在這兒工作的那個。”
“沒有姑娘在這兒工作。這裏可不是你想的那種地方。”
伯格斯抓住侍者的衣領,並不是太用力。“請別開玩笑了,”他說,他甚至笑了笑。“喂,別開玩笑了,我是一個老頭。看到我的白頭髮了嗎?那姑娘在哪兒?”
“先生,我再一次告訴你,”侍者推開他的手,“我沒有看到你的什麽皮箱。沒有姑娘在這兒工作。如果你被人偷了,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你撒謊!”
伯格斯衝過去。這不是進攻,他懇求地攤開雙手。他衝着侍者喊了又喊,侍者傲慢地走開了。他跟過去,侍者轉過身,辱駡他。伯格斯開始嗚咽。
侍者厭倦地嘆了口氣說:“夠了,夠了。”然後抓住伯格斯的手臂,開始嚮外拖他。接着又從衣架上扯下他的外套,扔到他臉上。伯格斯大聲喊叫,但侍者仍然不放手。最後,他猛地一推,把伯格斯推到街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伯格斯用拳頭敲了一下。
他站在人行道上,穿上外套。口袋裏有一盒香煙,但它們已經壓扁了,沒法抽了,他把香煙盒扔到垃圾箱裏。
然後他走開了。
他還記得那樓梯。他年輕和剛結婚時,經常一次上三級臺階,愛迪絲會在樓梯口等着他。現在他已經老了,走到公寓門口時,已經氣喘籲籲了。
他敲敲門,過了一會兒,一個可能是愛迪絲母親的女人打開房門。但是,那是愛迪絲。她凝視着他,嚮後捋捋臉上的頭髮,瘦骨嶙峋的手指摸索着睡袍的扣子。他弄不清楚她是否認出了他,於是他說:“我是哈利,愛迪絲。”
“哈利?”
“有點兒晚了,”他低聲說,“我很抱歉這麽晚了還來。他們今天放我出來了。我可以進來嗎?”
“啊,天哪,”愛迪絲說,雙手捂住眼睛。她一動不動地站了有30秒。他不知道該不該摸她。他身體搖來搖去,舔着幹幹的嘴唇。
“我很渴,”他說,“我可以喝一杯水嗎?”
她讓他進去。屋裏很黑,於是他妻子打開桌子上的燈。她走進廚房,端了一杯水出來。他接過杯子,一口氣喝完,然後纔坐下。
他把空杯子遞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謝謝,我渴壞了。”
“你想幹什麽,哈利?”
“不幹什麽,”他平靜地說,“衹是想喝一杯水。我不能指望你什麽,對嗎?”
她從他身邊走開,撫弄着自己的頭髮,“天哪,我看上去很可怕。為什麽你不先告訴我一聲呢?”
“我很抱歉,愛迪絲,”他說.“我最好走了。”
“去哪兒?”
“我不知道,”伯格斯說,“我沒有想過。”
“你沒有地方可去?”
“對。”
她把空杯子拿到廚房,然後又走出來。她站在走道上,雙手抱胸,靠在門上。
“你可以留在這兒,”她不動聲色地說,“你沒地方可去,我不能把你趕出去。你可以睡在沙發上。你願意嗎,哈利?”
他用手掌壓壓沙發。
“我寧願睡在這個沙發上,”他緩緩地說,“也不願睡在宮殿裏。”
他看着她,她在哭泣。“啊,愛迪絲,”他說。
“別管我——”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
“我留下可以嗎?我是說,不僅是今天晚上?”
她點點頭。
伯格斯緊緊地摟住她,那是一個年輕戀人的擁抱。愛迪絲一定是意識到這樣子很傻,破涕為笑,用手背擦擦臉上的眼淚。
“天哪,我在想什麽?”她說,“哈利,你知道我多老了?”
“我不在乎——”
“我能不老嗎?我的女兒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哈利,你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女兒。”她掙脫開,走到一扇關着的臥室門前。她敲了敲,她的聲音在顫抖。“哈利,你從來沒有見過安吉拉。安吉拉!安吉拉!醒醒!”
片刻之後,門開了。穿着寬鬆睡袍的金發女郎打着哈欠,眨着眼睛。她很漂亮,但她的表情很生氣。
“幹什麽啊?”她說,“叫什麽叫?”
“安吉拉,我要你見一個人,一個特別的人!”
愛迪絲握緊雙手,看着伯格斯。伯格斯也看着姑娘,難為情地傻笑着,那笑容沒有持續很久。愛迪絲看到那笑容消失了,失望地嘆了口氣。老人和姑娘互相盯着對方,安吉拉緊張地抓住仍然挂在脖子上那串廉價的白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