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球
站在五金工具櫃臺後面的那個男人說。“是的,繩子。那個老傢夥收集繩子。
他這個嗜好自從他老婆和另一個男人私奔以後,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
當這個高個男人小心翼翼地在一排電動割草機和一堆袋裝化肥之間移動時,
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他左手拖看一捲粗粗的褐色麻繩,這是他纔從商店的廢
品堆裏找到的。我猜他大概快七十歲了,儘管我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
“您很熟悉他嗎?”我問櫃臺後的這個男人。
“泛泛之交罷了。他的名字叫森蒂。布羅剋。他退休之前是行政人員。他們
說他有一個大繩球,占滿了他公寓的一整間屋子。”
我難以置信。“一整間屋子?”
那個人聳聳肩。“他們都那麽說。你幹嗎不把他的故事登在你的報紙上?這
肯定獨具特色。”
有這個可能性。我們有一個周末專欄,專門刊登與衆不同的嗜好,一個收集
了二十年麻繩的人肯定具有新聞價值。
我謝過他,問是否知道森蒂。布羅剋的地址。
“下一個街區拐角處的那棟大的老寓。我不知道他的房間號,可他的確住在
那兒。”
我走出商店,嚮下一個街區走去。老舊的公寓樓中夾雜着一些土特産商店,
屬於中下層居住的街區。當我需要在五金商店買點兒東西時,我經常在下班的路
上停在這兒。今天,氣溫將近九十華氏度,而且幹旱無雨,我想起來我們的庭院
裏需要一個新的灑水器了。
我把灑水器放在汽車後箱中,站了一會兒,考慮着下一步幹些什麽。我可以
明天從辦公室打個電話給布羅剋,要求做一次采訪,或者我現在就上那兒去采訪。
我决定現在就去。
森蒂。布羅剋住的公寓褸是這一帶住宅裏最古老的,但是房東還是盡量完好
地維護着它。人口處的漆色令人賞心悅目,燈光明亮,我在住戶欄中毫不費力地
就找到了森蒂。布羅剋的名字。我踩着樓梯來到三樓,敲響了他的房門。
“是誰?”他在門裏問。
“山姆。卡內。我是《每日電訊報》的,布羅剋先生。我想采訪您。”
門“吱扭”的一聲打開了,但我註意到門鏈還拴着。“你采訪我幹什麽?”
老人問。
“您是森蒂。布羅剋嗎?”我問他。
“是的。”他疑惑地答道。
“我們的報紙上每星期都要刊登一個嗜好專欄,布羅剋先生。也許您以前看
過星期六的晨報。”
“也許吧。”布羅剋承認說。
“他們告訴我您有一些令人嘆為觀止的繩子收集品。”
“誰告訴你的?”他厲聲問。
“我在五金商店裏聽說的。”
門關上了一會兒,我聽到門鏈被拿開了。“我想你可以進來了。”
公寓裏很幹淨,整齊地配備着二十年前風格的傢具。我看到沒有一件東西是
近幾年生産的。連電視也是老式的,早已被很多家庭扔進了垃圾堆。“您這兒很
漂亮,布羅剋先生。”
“這是傢,”布羅剋回答,“起居室,廚房,兩間臥室和一間浴室。都是我
必須的。不再需要任何其他東西了。”
“關於那些繩子……”我暗示他。
“我把它們纏成了一個大球。二十年的收集,都在這裏。”
我跟着他來到最近的一間臥室。繩球並不像我聽說的那樣充滿整個房間,但
也確實令人驚異。我猜它直徑超過五英尺,緊緊地纏在一起,連接處都仔細地打
着結。
我羨慕地用手摸着它的表面。“真漂亮。”我承認道。
“我的繩球要是打開,足夠繞着整個城市轉一圈兒了。”
“要把它打開是很容易的。”
“哦?”他重重着說。
“告訴我您是如何開始收集它的。”
“那是在我妻子離開我以後。”他嚮寫字檯那裏比劃了一下,桌上放着一個
相框。他高高的個子,相貌英俊。她比他矮一個頭,也許比他小十歲。又是個老
掉牙的故事。“我需要在晚上幹點事來消磨時光,幹點兒什麽讓我的手別閑着的
事。”
“我明白。”他講話的時候,我掏出一個記事本,在上面作了些筆記。“如
果您的妻子現在回來了,看見臥室裏的這個大繩球,她會怎麽想?”
“她不會回來的。”他肯定地說。
“您聽到過她的消息嗎?”我問他。
“沒有。從她跟我的合夥人私奔那天起,我就再沒聽到她的消息、。我現在
也不想聽。她也許以為我現在死了。”他拍着那個繩球,仿佛那是他的孩子,磨
光了繩球末端,準備把今天的收集係在上面。
“布羅剋先生,如果我明天帶着一個攝影師來的話,您能讓我們給您和您的
繩球拍張照片嗎?”
“我想可以。”
“好吧。那麽我還會再來一次。”我和他握了握手,驚異地發現他手勁很大。
於是我第一次仔細地看了看他那深陷在眼窩中的灰眼睛。他是一個老怪人,是的
……但是我想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一些我無法準確定義的東西我把車開上車道的時候,我看見薇拉在攻瑰園中
挖着雜草。她擡頭看了看,從手上擦去灰土。“你錯過了晚飯。”她簡短地說。
“孩子們和我沒等你就吃了。”
“很抱歉,我沒打電話回來。我在五金商店停了一下,然後决定去采訪一個
人,寫寫他的故事。”
薇拉擡起頭,諷刺地笑了:“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安傑拉?”
“上帝呀,薇拉,我已經有好幾個月都沒見安傑拉了!你知道的!”
“你也有好幾個月晚飯都沒遲到了。”
“咱們別再做這種無謂重複的爭吵了,”我懇求道,“安傑拉的事兒已經結
束了!我今天遲到了,我很抱歉!”
輟拉跟着我走進房子,我跟孩子們玩要時,她塞給我一塊三明治。她很長時
間都一聲不出,但是最後她問我:“你去采訪淮了?”
“一個有一個大繩球的傢夥。我想在星期六的嗜好專欄裏刊登。”
“繩球?”她懷疑地盯着我。
“非常大!幾乎占了一間屋子,還在繼續增大。自從他的妻子離開他,他纏
繩球纏了二十年。”我詳細地告訴了她我對森蒂。布羅剋的采訪。
“這人瘋了,山姆。你不會刊登他的事的,對嗎?”
“他是瘋子。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癬好者嗎?”
“但不是他這樣的!不是這樣有一個占滿整個房間的大繩球的人!”
“那取代了他妻子的空間,”我說,“據我所知,也許他每天晚上都親吻它
呢。”
我們看了一會電視,十一點過了一點兒便上床睡覺了。
炎熱的天氣讓我感到疲憊,但還是不容易入睡。我躺在床上,伸直身子,凝
視着漆黑的天花板。
“薇拉?”
“嗯?”她哼了嚀。
“你醒着嗎?”
“我現在醒着呢,”她體貼地說。
“我剛纔一直在想森蒂。布羅剋。”
“誰?”
“那個有一個大繩球的人。”我解釋道。
“哦。”她聽上去不大熱心。
“薇拉,是否他的妻子從來也沒離開過他?她是不是還在哪兒?”
“哪兒?”
“在那個繩球裏。如果他殺了她,而且……”
“天哪,山姆!這太可怕了!”她現在完全清醒了。她坐了起來。
“我不是說這是真的。但是假如……”
“求求你,睡吧!你會讓我做噩夢的!”
“衹是假設,薇拉。他看上去很瘋狂。他的眼睛……”
她迅速地止住了我。“我不想談這個了!睡覺吧!”
“開始當然會有一些臭氣。但是如果他把繩子纏得夠緊,夠厚,就像是埃及
人做木乃伊似的,就沒事兒了。從相片上看,她是個小個子的女人。”
“睡覺吧!”
但是這幅景象並沒有隨着黎明的來臨而消失。我一直醒着,那個大繩球在我
眼前晃來晃去。薇拉在吃早飯的時候沒有提到它,我也沒有,但是我知道我們倆
都在想着它。
我在報社的資料室裏花費了一上午的時間,查閱舊剪報。
我能找到的惟一一件和森蒂。布羅剋有關的事是,在二十六年前的商業欄中
有一條消息,宣告他成立了一傢叫做“布羅剋和溫納公司”的小型印刷公司。
我查閱了當地的電話號碼簿,發現這傢公司存在了七年,十九年前消失了。
接着,我又查閱了現在的電話號碼簿,查找姓溫納的人的電話號碼。共有三個人,
我開始一一給他們打電話。
第一個號碼沒人接,打第二個電話時,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您丈夫在傢
嗎?”我問接電話的女人。“我是《每日電訊報》。”
“他上班去了。”
“請問他是否是幾年前那位擁有一傢印刷店的溫納?”
“那是他的兄弟,剋勞德。”
“哦。他還在城裏嗎?”
“搬到加利福尼亞去了。很久以前。到現在也許有二十年了。”
“我很想知道他妻子的情況。”我強調說。
“剋勞德從來沒結過婚。”
“那女人姓布羅剋?”我提示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幾乎都忘了。”
“她沒和他一起去加利福尼亞?”
“你問這個幹什麽?你不是想把這事兒登在報紙上吧?”
她的聲音現在充滿了敵意。
“不,不……這衹是背景材料。我們要寫一篇有關布羅剋先生的文章,他偶
爾提及他的妻子和溫納私奔了。”
“哦,她可沒幹過這種事!我們也猜測剋勞德是去加利福尼亞和她碰頭的,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可失望了。她從來也沒露過面。”
我嚮溫納夫人表示了謝意,挂上了電話。她告訴我的一切更激起了我對布羅
剋夫人命運的好奇。
午飯後我請報社給我派一名攝影師,他們派來了一位年輕的,留着鬍子的攝
影師,我們倆是點頭之交。“這次拍什麽?”他問。“又是些政客們彈冠相慶?”
“一個有大繩球的人。”
“開玩笑!”
“等着瞧吧。”
森蒂。布羅剋在他的公寓迎接我們,他自豪地站在自己的刨造物旁邊,讓攝
影師為他拍照。“我告訴鄰居們我要上報紙歹,”他說,“您說這星期能見報嗎?”
“很可能是下個星期,”我回答說,“我還沒有寫完報道呢。”
蓄鬍子的攝影師離開了,他趕着去下一個工作地點,但是我還留在布羅剋的
公寓裏。“還有什麽問題嗎?”他問道。
“也許有。”我走進臥室,伸開雙臂摟住大繩球。“您知道怎樣才能創造大
新聞嗎?如果我把這個球滾到街上,解開它”把你的手從那上面拿開!“他怒吼
着,衝嚮我。
“冷靜些,冷靜些!幹嘛這麽激動?”
“看,你已經得到你的新聞了,現在出去!”
“再提一個問題,布羅剋先生。”我擠過他身邊,走嚮門口。
“您妻子到底出了什麽事?”
“滾出去!”他幾乎咆哮起來。
“她在那裏面嗎,布羅剋先生?她是不是在那個繩球裏?我發現她從沒跟您
的合夥人去過加利福尼亞。她衹是在二十年前失蹤了,不是嗎?”
“滾出去,否則我就叫警察了!”他幾乎快瘋了。
“好吧,”我說,走出了房門,“但是我會回來的。”
晚上在回傢的路上,我考慮着該怎麽辦。我可以寫下我所知道的這個故事,
然後忘掉那大繩球裏可能會有些什麽。或者我在報道中寫下我的推測,等着他狀
告我和報社對他進行誹謗。
這兩種方法都不理想,那麽衹剩下一條路——告訴警察我所知道的,或是懷
疑的一切。
薇拉在門口等着我。“她剛打過電話,山姆。你遲到了,沒跟她說上話。”
“打電話?誰打電話了?”
“當然是安傑拉。還能有誰?還是你又另找了一個?”
“上帝呀,薇拉!閉嘴吧!”我怒吼道。
“我接電話時,她假裝打錯了號碼。但是我聽得出她的聲音!”輟拉的聲音
變得尖銳起來。
“我甚至都不知道安傑拉是不是還在城裏。”我試着安慰她。
“別騙我了,山姆。”
我繞過薇拉走進屋裏。她處在這種情緒裏,是沒法和她談話的。何況我還有
更重要的事要辦。
我打電話給警察局,找馬修斯中士,一位我認識的偵探,重要的是他相信我
的判斷。
“你好嗎,山姆?”他在電話裏說。“我剛回到局裏。”
我仔細地解釋了我的想法。他聽着,時不時地嘟噥幾句,最後他說:“你想
讓我幹什麽,山姆?我不能嚮法官申請搜查令去搜查一個大繩球……你沒給我任
何證據。所有的這一切都衹是懷疑而己。”
“我知道,中士。可我有預感。”我告訴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的預感以前都很準確,山姆。我明天就去和
布羅剋談談。我衹能做到這些了。”
“謝謝,中士。”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一個巨大的繩球,追着我滾下了山坡。
就像是卡通片中的大雪球,越滾越大。我醒來後沒嚮薇拉提到這個夢。她一
直認為我在整個布羅剋事件中太頭腦過熱了。
我來到辦公室,開始為我的城市生活專欄準備素材。將近中午,馬修斯中士
打來了電話。
“我去見過布羅剋了,山姆。這傢夥是有個大繩球。沒什麽可懷疑的。”
“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是說那個失蹤的妻子回來了。我跟她談過了。”他解釋道。
“回來了!”我叫了起來。
“是的。”
“過了二十年,又回來了?”我問。
“是的。她以前一直呆在加利福尼亞,現在她决定回傢了。”
我從來也不相信巧合,這次我也不買賬。“她長得什麽樣,中士?”
“高個兒女人,上了年紀。嗓音沙啞。”
“我明白了。”我說。我也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看上去挺高興的。”
“你去的時候森蒂。布羅剋也在傢嗎?”我追問道。
“她說他去商店了。我等了一會兒,可他沒回來。”
“中士,我見過布羅剋太太的照片。她是個矮個兒女人,比她的丈夫年輕很
多。”
“那麽她……”
“那就是布羅剋本人,化裝戚他失蹤的妻子!”
“很可能,”偵探承認,“如果是這樣,他確實要了我。”
“我告訴他我會回來的。他一定猜到我會去找警察。”
“是的。”馬修斯中士嘟噥着。
“你還要更多的證據嗎,中士?”
“我們沒證據,山姆。”他堅待道。
“開一張搜查大繩球的搜查令。”
“山姆……”
“我們今天必須行動,中士,在他毀掉證據以前。”
偵探突然做了决定。“好吧,山姆……一小時後見。”
我們敲門後森蒂。布羅剋打開了房門。他衝我笑了笑,不假思索地對馬修斯
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中士。”
這正是馬修斯需要的。“你第一次沒見到我,布羅剋。是你的妻子見過我,
還記得嗎?”
老頭狂怒地叫了一聲,試圖越過我們跑嚮門口。馬修斯抓住他,費力地在他
那瘦骨嶙峋的手腕上戴上了手鑄。
後來我們開始解開繩球。
當我到傢時,孩子們正在車道上玩要。我要寫好我的報道,好登在明天的晨
報上,配上我們前一天給布羅剋拍的他和大繩球一起照的相片。這不是我本來想
寫的有關嗜好的相片。
“你終於寫完那篇報道了?”薇拉問我。
“都結束了。如果他們不把它推遲登在晚報上,你會在明天的晨報上讀到的。”
“你是說她確實在裏面?”
我點了點頭,在水池裏洗了洗手。“她在裏面,還有一隻寵物狗。”
“太可怕了!”
我聳了聳肩,沒說什麽。這不是個愉快的話題。
晚飯後,薇拉去哄孩子們上床睡覺,我看了看地下室的臺階,發現我的工作
室還亮着燈。我走下臺階,關上了燈。
我本沒必要看薇拉的洗衣房。我很少去那兒。但是那天晚上某種東西驅使我
推開了門。
我開始並沒意識到攤開在地板上的是什麽東西,那看上去像個蜘蛛網。隨後
我意識到那是麻繩。她買了一打繩球,也許更多,將它們攤開在地下室的地板上。
我關上門,上了樓。
“薇拉?”
“什麽事,親愛的?”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我知道我不必再問她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