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喬治·西姆農 Georges Simenon   比利時 Belgium   公元   (1903年二月13日1989年九月4日)
探長與女郎
  梅格雷探長剛走進辦公室,就看到桌上有張紙條:“17年前因偷竊被您逮捕過
  的‘高個子女人’,要求立刻見您。”梅格雷想起,當年他去她的住所逮捕她時,
  她撒潑胡闹,竟把自己的衣服脫得精光,弄得當時還是個普通警探的梅格雷手足無
  措,最後衹好在一個同事的幫助下用被子將她裹住,扛上汽車帶回警察局。“真是
  個難對付的女人。”梅格雷心裏想。
  
   不一會兒她就來了。她身穿連衣裙,頭戴緑色草帽,嘴唇抹得紅紅的。儘管已
  經過去17年,梅格雷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那帶着嘲諷的目光和玩世不恭的神情依
  然如故。“請坐,有什麽事就快說吧。”她慢吞吞地從手提包裏拿出一支香煙,點
  燃後深深地吸了一口,表情嚴肅起來:“我是為我的丈夫阿爾弗雷德來的。”“哦,
  就是那個大名鼎鼎、屢進監獄的撬竊專傢?”“探長先生,請您不要打斷我的話好
  嗎?要知道他是我的丈夫!”高個子女人猛吸了兩口煙,擡起頭看着梅格雷,然後
  說了下去……
  
   阿爾弗雷德原在一傢保險公司工作,後被開除,從此開始了他的撬竊生涯。整
  個巴黎,經他手裝配的保險箱有上百個,這些保險箱的暗碼他都有記錄,一有機會,
  他就到用戶傢開箱行竊。昨晚,也就是星期二晚上,他帶上工具包出門作案,一夜
  未歸,直到清晨5 點左右纔打了個電話回傢,聲音顯得非常恐慌。
  
   原來他昨晚爬進農莊路一個花園,劃下一塊窗玻璃潛入放有保險箱的屋子。室
  內漆黑一片,他打開微型電筒,猛然看到一雙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一雙死人的眼
  睛!他嚇得差點叫出聲來,急忙返身越窗逃走,連工具包也忘了拿。“阿爾弗雷德
  說那是一具女屍,胸口沾滿鮮血,手裏還握着電話聽筒。他還說爬出花園後發現有
  一輛小汽車嚮園門駛來。因為他的工具包留在那個房間,他又有前科,他怕警方會
  以謀殺罪逮捕他,所以不敢回傢。”
  
   聽完高個子女人的敘述後,梅格番立即打電話詢問在過去動小時內哪些地區發
  生過兇殺案。回答是沒有。既沒人報案,也沒人發現過女屍。梅格雷聳聳肩,朝高
  個子女人瞥了一眼。“探長先生,我是怕阿爾弗雷德受冤枉纔來找您的。我丈夫確
  實是撬竊犯,找到他後,您可以送他去坐牢,但他决不會謀財害命。”“好吧,你
  先回去,需要時我再來找你。”臨出門時,高個子女人回過頭對梅格雷說:“您什
  麽時候去找我都行,請放心,我一定穿好衣服恭候。”
  
   高個子女人一走,梅格雷决定去現場察看一下。但農莊路上帶花園的住宅不止
  一處,衹能到阿爾弗雷德曾經工作過的保險箱公司去查問:農莊路上哪一戶人傢買
  過這傢公司的産品。查下來共有三傢:一傢是銀行,其餘兩傢是私人。銀行保險庫
  有嚴密的電子報警係統及值班人員,阿爾弗雷德不會去冒這個險,一傢私人用戶的
  住宅沒有花園,剩下的一傢是牙科醫生紀堯姆。賽爾,住在43號。梅格雷當即和偵
  探布瓦西埃去那裏查看。
  
   他倆驅車來到農莊路,先到一傢小咖啡館找了兩個靠門的位子坐下,要了啤酒,
  梅格雷點起煙斗。馬路斜對面一個花園門上有個數字:43號。他們和咖啡館老闆閑
  聊,瞭解到牙科醫生賽爾50來歲,兩年前結的婚,傢裏有一個老母,還有一個白天
  來幹傢務的女傭。
  
   走出咖啡館,他倆穿過馬路,推開花園門,走過草坪來到房子門前,按響門鈴。
  過了很久門纔拉開一條縫。無法看到裏面的人,門後傳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是
  預約的嗎?今天衹接待預約病人。”“請轉告賽爾大夫,說梅格雷探長想見他。”
  
   門先是微微地動了動,隨後開大。“對不起,探長先生,請進。”站在他倆面
  前的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穿一件黑色絲袍,神態高雅,面露微笑。“我兒子
  還在睡午覺,他有這個習慣。”她一面說一面把他倆帶進客廳,裏面的百葉窗都關
  着,光綫很暗。“探長先生,真沒想到您會光臨。在叫醒我兒子之前,我是否可以
  問一問……”她臉上始終帶着和藹的微笑,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梅格雷。
  
   “您的兒子結過婚嗎?”梅格雷問。“結過兩次。”“哦,那他第二個妻子也
  在這兒住?”“她不在了。”她眼睛裏掠過一綫憂愁。她輕輕地把房門關上,然後
  在對面坐下。“那她是什麽時候死的?”梅格雷冷不防問道。老婦人瞪大了眼睛:
  “什麽,死了?”梅格雷連忙解釋:“哦,真對不起,您說她不在了。”老婦人又
  微笑起來:“她沒死,是離傢出走了。”“什麽時候走的?”“有兩天了。”“她
  沒說為什麽要離開你們?”老婦人沒有馬上回答,過了足足兩分鐘纔慢慢擡起頭來
  說:“我怕說出來讓您見笑。您知道,我兒媳正處於更年期,動輒發火,整天焦慮
  不安。再加上我的兒媳是荷蘭人,單身到巴黎,太想念她的故鄉了。”“她是星期
  二晚上走的嗎?”“是的。”“有人送嗎?”“沒有。”“她叫了出租汽車?”
  “叫了。”這時她低下頭像是在聽什麽聲音,梅格雷一下子明白了,立即起身把門
  打開: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門口,他就是賽爾大夫。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
  顯然已在門外偷聽了一會兒。
  
   “這兩位先生是警察局的。”他的母親站起來解釋道。牙科醫生一面扣着襯衫
  紐扣,一面打量着梅格雷和布瓦西埃:“兩位先生有何貴幹?”“是這樣的,賽爾
  先生,”梅格雷平靜地說,“我們來是因為我們有理由認為您是一樁盜竊未遂案的
  受害者。”“很抱歉,先生,如果我傢被撬竊,我會自己報警的。”“那您是不是
  有一隻保險箱?請讓我們去看看好嗎?”“為什麽不呢?他們自己會看到這裏沒有
  發生過撬竊案。”他的母親搶着說,並把他倆領進賽爾的工作室。梅格雷一眼看到
  寫字檯邊上有衹保險箱,但他卻朝窗子走去,摸摸窗上一塊玻璃:“這玻璃像是剛
  換上的?”老婦人毫不猶豫地回答:“四天前換的,您一定記得星期五那場少見的
  雷雨,當時這扇窗沒關。”“是誰裝的?”“是賽爾,他平時愛敲敲弄弄。”這時
  賽爾走進來,不耐煩地嚷了起來:“媽媽,別理他們,這兩位先生沒權利問這問那!”
  老婦人卻轉過頭朝梅格雷笑笑,似乎在說:您別介意,他就是這個脾氣。她把他倆
  送到了門口,又輕聲對梅格雷說:“如果你們需要找我,就趁他不在時來吧。”
  
   梅格雷吩咐助手讓維埃偵探去瞭解一下賽爾第二個妻子的情況,並查一查那輛
  出租汽車。第二天上午,他在辦公桌上看到了讓維埃的留條:“那女人叫瑪麗婭。
  範。阿爾茲,現年51歲,荷蘭尼斯剋人。沒有找到星期二晚上到過農莊路的那輛出
  租汽車。”
  
   緊接着賽爾的母親就來見他。老婦人落落大方地進來,臉上依然帶着微笑:
  “請您原諒我兒子昨天太沒有禮貌,是我把他慣壞的。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丈夫
  死時他纔17歲,我們從未分開過。”老婦人滔滔不絶地說開了,還不時嚮梅格雷微
  笑。梅格雷突然發問:“他第一個妻子是婚後幾年死的?”“兩年。”“是怎麽死
  的?”“心髒病突發,她的心髒一直很弱。”她又微笑起來。“我來找您,是因為
  我兒子對您的態度使我不安,還因為我猜您一定有什麽事情對我隱瞞。”
  
   “昨晚有人潛入你傢,”梅格雷開門見山地說,“但他什麽也沒拿,因為他的
  手電筒照見了一樣他不想要的東西。”“什麽東西?”“一具女屍,看上去年紀不
  輕,可能就是您的兒媳。”老婦人先是嘴巴一張,接着笑了起來:“是那竊賊告訴
  您的?”梅格雷沒料到老婦人竟如此鎮定,既不驚訝也不憤慨。“現在我明白是怎
  麽回事了,請您立刻去我傢,我會把傢裏所有的門嚮您打開,您什麽時候來,梅格
  雷先生?”“也許今天下午吧,我還沒决定。”“那麽下午再見,梅格雷先生,我
  等您。”
  
   梅格雷關上門後,在辦公室裏呆立了良久。在他的辦案生涯中,像這種活不見
  人、死不見屍的撲朔迷離案子還是第一次遇到。下一步該怎麽辦?電話鈴響了,是
  讓維埃打來的。他在瑪麗婭婚前住過的公寓調查得知,瑪麗婭是個心情開朗的女人,
  有個好朋友叫奧斯汀,住在阿姆斯特丹,瑪麗婭幾乎每天給她寫信。根據荷蘭警方
  提供的情況,瑪麗婭沒有回荷蘭。梅格雷吩咐讓維埃設法與荷蘭警方聯繫,請奧斯
  汀提供瑪麗婭近期寫給她的信。
  
   然後他傳訊賽爾的女傭歐仁妮,得知瑪麗婭患有心髒病,近日發病越來越頻繁。
  但歐仁妮講不出她是從什麽時候得病的,因為賽爾傢經常換女傭。梅格雷問歐仁妮
  :“賽爾大夫工作室裏的窗玻璃是誰裝上的?”“是賽爾先生自己,我親眼看見的。”
  “什麽時候?”“雷雨的第二天。”
  
   這和老婦人的話是一致的。
  
   歐仁妮走後,梅格雷來到農莊路附近一傢玻璃店。店裏售貨員告訴梅格雷,賽
  爾在上星期五即雷雨後第二天來買過一塊玻璃和半公斤油灰。梅格雷剛要離開,另
  一個售貨員叫住了他:“您是問那個胖子嗎?這個星期三上午他也來過,在我手裏
  買了一塊玻璃和半公斤油灰。我不會記錯,因為星期三他是我們店裏第一個顧客。”
  
   “非常感謝。”梅格雷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當天下午梅格雷就得到奧斯汀提供的瑪麗婭的情況:瑪麗娜受過高等教育,
  身來巴黎是為了學習法國繪畫藝術,她父親曾給她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産。奧斯汀說
  瑪麗婭最近幾個月在信中流露出對婚姻的失望,丈夫是個伯母親訓斥的大孩子,婆
  婆是個極端自私的人。她還告訴奧斯汀她近來身體越來越差,很想回荷蘭。
  
   去檢查賽爾汽車的莫爾斯偵探也回來了,他嚮梅格雷匯報:汽車後面的行李箱
  裏有幾處細小的擦痕,可能是放了很重的大箱子後留下的;車殼沒有擦過,但汽車
  內卻刷得幹幹淨淨;駕駛座的縫隙裏發現了一點磚屑。梅格雷眼睛一亮,立即讓莫
  爾斯把磚屑送去化驗,同時開了搜查證,派人去賽爾傢仔細檢查賽爾的工作室。他
  打電話給瑪麗婭婚後一直為她看病的杜比剋大夫,杜比剋大夫說:“她確實有心髒
  病,是心髒肥大癥。”“那麽您認為她的病有什麽生命危險嗎?”“以後很難說,
  不過近一兩個月內還不會危及生命。”
  
   梅格雷和讓維埃一起坐車到農莊路。他叫讓維埃先進去,自己走進車庫對面一
  傢小雜貨鋪,問櫃臺後的老闆娘:“我是警察局的,想嚮您打聽一下,這星期晚上
  有人用過一輛墨色小汽車嗎?”他指着馬路對面的車庫。“嗯,我想想,哦,牙科
  醫生賽爾用過,這是他的車子。”“是星期幾晚上?”老闆娘眨巴着眼睛,繼而搖
  了搖頭。突然她朝店堂後面叫了一聲:“亞當,你出來一下。”話音剛落,裏面走
  出一個臉頰有些腫的老頭。“你牙疼半夜起來找藥的那天是星期幾?”老頭想了好
  一會兒,突然拍了一下腦袋:“是星期二晚上,店裏是白天進貨的,我們嚮來是星
  期二進貨。沒錯,我當時還看到賽爾大夫開車回來,我對老太婆說:”藥沒找到,
  倒看見了治牙病的醫生。“‘”是幾點鐘?“”呀,恐怕是下半夜了吧,賽爾大夫
  大概剛出診回來。“”車是從哪個方向開回來的?“”從瓦拉斯林蔭道方向開過來。
  “梅格雷知道,瓦拉斯林蔭道再過去就是塞納河。
  
   他來到賽爾傢,老婦人在一把扶手椅上端坐着,一看到梅格雷臉上又露出笑容
  :“瞧,梅格雷先生,這裏就像在搬傢一樣,他們在找什麽呢?”他走進房間,讓
  維埃把從賽爾臥室裏搜出的一支手槍和他母親箱子裏的兩份死亡證書-一是她丈夫
  和她第一個兒媳的——交給梅格雷。梅格雷走進賽爾的臥房,賽爾愛理不理地看了
  他一眼,繼續抽他的雪茄。“賽爾先生,請您係上領帶穿上鞋好嗎?”梅格雷冷冷
  地說。牙科醫生立即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他張開嘴想說什麽,但沒說出來,陰沉的
  目光裏露出一絲驚訝。
  
   第二天下午,審訊開始了。
  
   梅格雷問:“您有心髒病嗎?”賽爾不假思索地回答:“心髒肥大癥。”“如
  果我沒說錯的話,您的父親、您的第一個妻子都死於心髒病。而您第二個妻子也患
  有心髒病。”賽爾點了點頭。“瑪麗婭很有錢?”“可以這麽說,不過她的開銷也
  相當大。”“她留下的錢呢?”“她什麽也沒留下,她臨走時把保險箱裏屬於她的
  黃金統統取走了。”“您怎麽證明您的話是事實呢?”“信不信由你!”
  
   “您上星期五去買過玻璃和油灰?”“不錯。”“這星期三上午您又去買過一
  回?”賽爾愣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雪茄,梅格雷把火柴遞了過去。
  
   “您最後一次用車是什麽時候?”“上星期天。”“去哪裏?”“楓丹白露森
  林。”
  
   “好吧,賽爾先生,”梅格雷點起了煙斗,“我們的談話已經錄進了磁帶,在
  結束我們的談話之前,我想問問您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賽爾眼睛看着天花板,
  好像在回憶什麽事情,接着搖搖頭。
  
   梅格雷叫讓維埃把賽爾帶到隔壁房間去繼續審訊,然後把譯員請來,讓他把荷
  蘭警方送來的瑪麗啞用荷蘭文寫的信挑幾封念給他聽。
  
   “……昨晚我做了一個惡夢:一個頭上長角的怪物獰笑着嚮我撲來…… 怪
  物的臉一會兒變成我丈夫的臉,一會兒又變成我婆婆的臉。醒來時我出了一身冷汗,
  心怦怦直跳……” “我婆婆那雙眼睛簡直能穿透我的內心,我不管走到哪裏,總
  覺得身後好像有她的眼睛。她從來沒有對我板過臉,可我非常害怕她的微笑……”
  
   “昨天下午賽爾來我的房間,無意中朝床櫃箱抽屜看了一眼,臉色一下子發白。
  ‘這……這是什麽?’他指着抽屜裏一支象牙柄小手槍問。你還記得嗎,就是我去
  埃及旅行時買的。我平靜地告訴他這是一支手槍。他很緊張地問我槍裏有沒有子彈。
  我拿出彈匣檢查了一下,對他說沒有。他走後不到一刻鐘,他的母親就進來了,和
  顔悅色地對我說,一個女人在身邊放着手槍是不合適的。我說我衹把它當作一件玩
  具或紀念品收藏,因為那象牙槍柄上刻着我名字的縮寫字母。最後,直到我在抽屜
  的角落裏找到幾發子彈交給了她,她纔離開。但她走後沒幾分鐘,我在一隻小包裏
  又找到了幾發子彈……”
  
   讓維埃走進來,說賽爾的母親又來了,正在接待室等着。梅格雷慢吞吞地下樓,
  在接待室門外瞥見裏面有一頂緑色的草帽,那個高個子女人正面門而坐。賽爾的母
  親坐在高個子女人對面。梅格雷剛想跨進門,高個子女人急忙朝他遞了個眼色,
  微微地搖了搖頭。他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轉身離去。
  
   高個子女人來警察局是為了告訴梅格雷,她今天收到阿爾弗雷德從魯昂寄出的
  明信片,上面除了她的地址以外,沒有其他的字,顯然阿爾弗雷德還在擔心,不敢
  露面。剛纔她和老婦人聊天,得知她就是牙科大夫的母親,於是想套出一些關於她
  兒子的情況。
  
   梅格雷重新回到辦公室,叫讓維埃把賽爾帶來。梅格雷咬着煙斗,讓維埃吸着
  紙煙,賽爾抽着雪茄,門窗緊閉的辦公室裏不一會兒便被煙霧籠罩。
  
   梅格雷突然發問:“你為什麽要殺死瑪麗婭?”“誣陷也是有罪的,探長先生。”
  賽爾冷笑了一聲回答。“你繼承了你第一個妻子的遺産?”“難道這不合法?”
  “當然合法。不過在找到你第二個妻子的屍體之前,你卻無法繼承這第二份遺産。”
  “您有什麽證據說我害死了瑪麗婭?”“你不僅殺死了你第二個妻子,也許還殺死
  了第一個妻子。”賽爾嘴上掠過輕衊的冷笑,閉口不答。
  
   “儘管你車裏打掃得很幹淨,可還是留下了塞納河邊的磚屑,而你卻說上星期
  到楓丹白露森林去了。”“難道不會有別人偷開我的車?”“不可能,你的車庫是
  上鎖的。”“你們的人不也進了我的車庫嗎?”賽爾臉上露出嘲諷的神情。
  
   梅格雷笑了笑,看了一下表,不緊不慢地對賽爾說:“知道嗎,你的母親在樓
  下接待室等着呢。”賽爾先是驚訝,接着是憤怒:“難道你們就這麽折磨一個老人?
  憑什麽拘留她?”“不,是她自己來的,她有話要和我談呢。”說完,他和讓維
  埃走出辦公室。“等等,”賽爾在裏面叫起來,梅格雷轉身看着他。“如果我要見
  見我的母親,這個要求不算太過分吧?”“遲早會讓你見的,但不是現在!”說完,
  他把門關上了。
  
   他們把高個子女人叫到讓維埃的辦公室,她進門便說:“為什麽要我馬上來,
  那老太婆和我聊得正起勁呢。”“你們在說些什麽?”“她閉口不談地兒子的情況,
  卻對你們警察很感興趣。我編了故事,說我丈夫在外面動了刀子被你們關押起來,
  她連忙問我你們是怎麽對待他的。我說你們一連審訊了他24個小時,不給他吃東西,
  還動了刑。”梅格雷皺了皺眉頭:真是鬍說八道!“她聽到這裏‘啊’了一聲,顯
  得非常焦急和痛苦,就好像你們在拷打她兒子一樣。”梅格雷聽到此眼睛一亮:
  “好吧,你丈夫有消息嗎?”高個子女人沉吟半晌之後問:“如果他現在回來,你
  們會逮捕他嗎?”“不會,他沒有在作案現場被抓,更主要的是賽爾傢否認被撬竊。”
  高個子女人聽罷如釋重負,把阿爾弗雷德寄來明信片的事告訴了他。“那我再去和
  老婦人聊下去,”她討好地對梅格雷說。
  
   梅格雷轉身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打開辦公桌上的臺燈。賽爾垂着肩一動不動地
  坐着。看來他已經相當疲勞了。沉默了一段時間後,梅格雷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現在你的母親正在想象我是怎麽拷問你的呢。”賽爾猛地擡起了頭,梅格雷第一
  次看到他臉上露出非常不安的神色。“我想見她。”“不,該詢問她的是我。”
  “您對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難道就沒一點同情心?”“同情心?瑪麗婭本來也可以
  活到七八十歲的!”梅格雷一下子站起來,朝門外走去。賽爾第一次看到探長這樣
  憤慨和激動。
  
   高個子女人第二次走進讓維埃的辦公室時,已是下半夜一點多,她十分疲憊,
  進來便要了一杯白蘭地。她喝完酒抹抹嘴說:“唉,那老太終是精神真好,比我還
  挺得住,她猜到了我過去的生活情況,”梅格雷明白這是指她婚前的賣笑生涯,
  “嚮我打聽監獄裏女犯的生活情況,譬如幾點鐘起床,吃些什麽,女看守兇不兇,
  甚至還問我是否看到過死囚。”“謝謝,你可以回去休息了。”高個子女人一走,
  梅格雷倒了滿滿一杯白蘭地,仰起脖子一飲而盡,然後朝助手詭秘地一笑。
  
   當面孔紅彤彤的梅格雷再一次坐在賽爾面前時,後者已是滿臉倦容了。“我想
  了很久,賽爾先生,”梅格雷的口吻相當隨便,“瑪麗婭不是說過坐夜車去荷蘭嗎?
  看來她確實是去荷蘭。但她臨走為什麽還要去你的工作室呢?我剛知道瑪麗婭也有
  一支手槍。所以我快要這麽認為:你開槍可能是為了自衛。看到瑪麗婭真的死了,
  你非常驚恐,於是你先把屍體留在現場,自己馬上去車庫取車,恰好被車庫對面的
  雜貨店老闆看到了。瑪麗婭根本沒有去找出租汽車,否則我們早就找到那個司機了。
  換句話說,她將要出門之際,突然改變主意,闖進你的工作室。告訴我,賽爾先生,
  她去幹什麽呢?”“她沒去我的工作室!”“別說得那麽肯定,賽爾先生,受害者
  的屍體不會永遠找不到的。我們已在塞納河比朗科爾碼頭駁船卸磚的地方開始打撈、
  打撈工作一結束,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她嚮你要錢了?她威脅你了?也許你衝上
  去奪她的手槍時不小心扣動了板機?也許當時她在威脅你的母親,因為女人之間有
  了仇恨是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的?也許你的手槍在你寫字檯的抽屜裏,當瑪麗婭握
  着手槍進來時,你慢慢拉開抽屜,先發製人?如果是以上情況,預謀殺人便不能成
  立,你可以以正當防衛為自己辯護。然而我需要你解釋的是,為什麽瑪麗婭在出門
  之際又突然手持武器跑進你的工作室?”梅格雷眼睛不離賽爾,慢慢地點起煙斗。
  “告訴我,你是在哪種情況下開槍的?”“我沒有開槍!”賽爾像突然有所醒悟似
  地說。“別說得太不留餘地,這樣你到頭來肯定會後悔。瞧我不是已經為你找出了
  所有瑪麗婭可能先持槍威脅的理由嗎?”賽爾低頭不語。“你為什麽要把撬竊犯留
  下的工具轉移呢?”“我沒有看見什麽撬竊工具!”“再過幾個小時那人可能就要
  出現在你面前。”“你們找到他了?”賽爾又顯得不安。“我們在你的工作室發現
  了他留下的指印。儘管你擦得很幹淨,但免不了會疏忽。”賽爾從口袋裏拿出手帕,
  用力擦着嘴角和額頭。“現在已經三點半了,賽爾先生,你還是不想告訴我些什麽?”
  “我沒什麽可說的!”“那麽好吧,”梅格雷站起身來,“現在我不得不去折磨一
  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了。”賽爾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梅格雷將老婦人請到讓維埃的辦公室,她從容地坐下,雙手把一隻黑色手提包
  抱在胸前,表情還是那麽自然。“我不願意給人帶來壞消息,尤其不願意給像您這
  把年紀的人帶來壞消息。您也有心髒病嗎?”“沒有,我除了暈船,沒有什麽其他
  的毛病。”她微笑着回答。“那麽我告訴您,您的兒子殺了他的妻子?”梅格雷眼
  睛直視老婦人的臉。“是他自己說的?”她問。“他還不肯承認,但我們已有了證
  據。”老婦人的呼吸好像變得急促了,但她的身體還是一動不動:“你們有什麽證
  據?”“我們在塞納河邊找到了他把瑪麗婭的屍體、行李及撬竊犯的工具扔下河的
  現場。”老婦人“哼”了一聲,抱在胸前的手提包一下子滑落在地。她連忙彎下腰
  去,在擡包的一剎那,她驚慌地偷看了梅格雷一眼。這一舉動自然沒逃過探長的眼
  睛,然而他好像什麽也沒看到,繼續說:“您的兒子拒絶以正當防衛來為自己辯護,
  這是一個錯誤。因為我已經這麽認為:瑪麗婭手持武器進入他的工作室定有原因。”
  “什麽原因?”“這就要問您了。我明確地告訴您,他確實殺了人!”梅格雷用嚴
  厲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她。老婦人的手有點哆噱了,她掏出手絹在手裏擰着,目光漸
  漸呆滯下來。“檢查官一到法庭,您的兒子就是被告。他的第一個妻子馬上就會被
  從墓裏挖掘出來,您一定知道我們會從她的骨骸裏發現某種藥物留下的痕跡。”她
  咬了咬嘴唇,然後慢慢地站起身來。梅格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臉上竟然
  還挂着一絲微笑!“他為什麽要把兩個妻子都害死呢?”她的語氣依然那麽鎮定。
  “這是不可能的,這不會是真的,探長先生。我不明白您為什麽要下這個結論,我
  不相信這是事實,讓我去和他談談吧,我會弄清真相的。”“請坐下吧,賽爾太太,”
  梅格雷又點起了煙斗,“事實上您的兒子既沒害死過他第一個妻子,也沒害死過他
  第二個妻子。”梅格雷說得很慢,他透過煙斗裏冒出的青煙,看到老婦人皺了皺眉
  頭,她目光裏露出的是驚訝而不是高興。“同樣,他也不曾害死過他的父親,即您
  的丈夫。”“您……您說什麽?這……這是……”“噓!”梅格雷做了個讓她安靜
  下來的動作。“您的第一個兒媳是因慢性中毒而死的,當然,並不是服了砒霜或其
  他什麽劇烈的毒藥。順便告訴您一句,下毒害命十之八九是女人的行為。您的第二
  個兒媳和您的第一個兒媳都有心髒病,您的丈夫也有心髒病。有一些麻醉藥身體健
  康的人服下去不會有什麽明顯的不適,而對心髒病患者來說,那可是致命的。據我
  瞭解,您的丈夫活着時染上了惡習:先是酗酒,後來又嫖妓,您怕有朝一日他把傢
  裏的財産揮霍一空。您丈夫死後,您對賽爾嚴加管教,從來不許他在外面喝酒……
  後來您的兒子結婚了,一個比你們傢更有錢的女人進入了你們的生活圈子,她有着
  和您一樣的夫姓和同樣的權力。”老婦人鬆開了緊抿的嘴唇:“您說我毒死了我丈
  夫,又毒死了我的第一個兒媳?”“是的!”梅格雷斬釘截鐵地回答。“我還毒死
  了我的第二個兒媳?”她幹笑了一聲。“請聽下去吧。一開始我也挺納悶,她為什
  麽死不見屍呢?如果她僅僅是被毒死的話,那您完全可以如法炮製,就像對待前兩
  個受害者一樣,把經常為瑪麗婭看病的醫生叫來,他肯定會認為瑪麗妞死於心髒病
  突發,因為她確實有心髒病病史。但肯定有一件事迫使您兒子嚮瑪麗婭開槍。比方
  說,那天晚飯後她感到身體出現了某種癥狀,想打電話叫人。她和你們生活了兩年
  半,對您的為人已經非常瞭解。她讀過許多書,其中包括醫學方面的書。當她意識
  到有人對她下了毒之後,馬上走過您兒子的工作室,當然,那時您也在裏面。我不
  知道她是握着槍進來的還是衹準備打電話報警……這時您就想到:殺死她。”“照
  您的說法倒是我……”“不,”梅格雷打斷了她,“我已經說過是您兒子開的槍,
  或者說是他替您幹了。”梅格雷站起身打開窗子,外面晨光熹微,清新的空氣徐徐
  吹來。他轉過身,倚着窗臺繼續說:“您的兒子以為您要這麽幹是為他着想,是為
  了讓他有一份可觀的財産。不,他想錯了!”他走到她的面前,逼視着她說,“您
  謀財害命不是為了您的兒子,而是為了您自己。您上這兒來不是因為您兒子殺了人,
  而是怕他說出真相。”老婦人像是要躲避梅格雷咄咄逼人的臉似的,頭一個勁地往
  後仰。“對您來說,您的兒子進監獄也好,挨槍子兒也好,都沒什麽關係,衹要您
  自己能逍遙法外,因為您認為自己還可以守着這一大筆財産活個夠……”說着,梅
  格雷猛地一把搶下老婦人兩手一直緊提着的手提包。她面孔慘白,驚叫了一聲,衝
  上前去想把它奪回。“坐下!”梅格雷指着椅子喝道。他打開手提包,仔細翻尋着,
  最後在一個小紙包裏找到了兩粒白色的藥丸。“這就是您急着想和您兒子見面的原
  因,”他舉着藥丸說,“衹要他把它們吞下去,您就永遠不用擔心他會說出真相了。”
  
   電話鈴響了:潛水員已經打撈上一隻沉重的大箱子,現在正送往司法警察局。
  挂上電話後,梅格雷轉過頭來說:“賽爾太太,請跟我走吧,這裏已經不是您待的
  地方了。”老婦人垂着頭沒有動,但全身在發抖……
  
   下午,當梅格雷下樓經過接待室門口時,看到高個子女人還在裏面,她身旁坐
  着個身材瘦小、眼眶略凹的男人。他倆低着頭正在輕輕地說着什麽。梅格雷沒有驚
  動他們,衹是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他拐彎走到接待員的辦公室,在一張紙條上寫了
  幾行字,吩咐接待員交給高個子女人,然後便坐車回傢了。紙條上寫的是:“阿爾
  弗雷德夫人:謝謝您的幫助。請告訴您的丈夫:晚上早點睡!梅格雷。”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喬治·西姆農 Georges Simenon   比利時 Belgium   公元   (1903年二月13日1989年九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