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论坛>> 推理侦探>> 康奈尔·伍尔里奇 Cornell Woolrich   美国 United States   冷战中的美国   (1903年12月4日1968年9月25日)
谋杀的变更
  迟疑者必被捉
  
   芝加哥,黄昏,布赖恩斯·唐利维出门去拜访朋友费德·威廉姆斯。他郑重
  其事地穿上了深蓝色窄腰大衣,扣到眉毛这儿的圆顶礼帽,藏在腋窝下的点38手
  枪。这是一个刮大风的黄昏,这三样东西缺少任何一样特别是最后一样,他都可
  能染上感冒。
  
   他和费德相识多年。他们彼此都有许多作为好朋友所必须的品质;因此,带
  上点38手枪只是一种习惯,而不是防身。确切地说费德并不是他的教名。尽管别
  人都知道他会常时间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绰号也不是因此而得到的.它借自
  于一种搏运气的赌博游戏,一种掷骰子的低级消遣,在这种游戏中,“费德”就
  是表示一个参赌者愿意跟别人下注——投入相同的数量——换句话说,也就是跟
  庄家下注。
  
   费德从来没有玩过掷骰子的游戏;他有更大更好的赚钱方法。他是个半专业
  的假证人,一块挡板,一个作案计划的筹划者。虽然由于巧妙地安排了时间、地
  点、背景,他收入可观,财源广进,但是他的业余性质是不可否认的;电话红号
  簿里找不到他的名字,他也没有挂牌开业。他必须认识你;你不可能随随便便地
  从街上走进他的办公室,搁下预付金,然后拿着用褐色纸头写好的天衣无缝的假
  证词走出去。过于频繁地出现在证人席里,帮助洗脱人们被“误”告的罪名,可
  能会使法官片刻之后就用怀疑的目光斜视费德一眼。
  
   但是费德的平均成功率始终不错,跟他谈妥一笔交易就好像一开始便购买了
  豁免权.这会儿,布赖恩斯·唐利维去找他,就是因为心里在筹划杀一个人。
   要是听到说这是谋杀。布赖恩斯会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只是“清帐”。谋
  杀是对别人杀人的说法,而不是他的杀人。他已经杀了五六个人,在他看来,没
  有一次不是事出有因或是他正义在手的。他从不为杀人而杀人,甚至也不为了谋
  财;只是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妒忌的本能。
  
   然而,尽管他可以无情地抹去旧帐,在他清帐的过程中,还会留下一条宽阔
  的情感的伤痕。如果他的啤酒够浓的话,“麦克丽大妈”(原来是一首感伤的爱
  尔兰歌曲名,后引申为赢得听众同情和怜悯的不在犯罪现场的陈述)可以使他的
  眼睛里出现泪水。人们知道,他曾在夜深人静之时将石头掷过肉铺的窗子,只是
  为了释放关在那里的小猫。反正,他走进了一家不那么低级的酒吧,在洛普区里,
  这种酒吧到处都是,这家酒吧名叫“欧西斯”,圆体字的红色店招在大门上方闪
  闪发亮。这不是一家夜总会或卡巴莱(有歌舞表演的餐馆或酒吧),只是一家啤
  酒店,被费德用作门面。收音机里在播放着节目。酒吧待者歪着脑袋问,“要点
  什么?”
  
   “我要找老板,”布赖恩斯说。“告诉他是唐利维找他。”
   侍者没有离开原地,只是俯下身子,像是要看看他在吧台下面陈列了一些什
  么货物.他的嘴唇无声地掀动着,他直起腰来,一只大拇指从捏紧的拳头里跷出
  来。
   “笔直穿过后门,”他说,“看见那里那扇门没有?”
   布赖恩斯看见了,并朝那里走去。快到那里时,门打开了,费德正站在那里
  欢迎他。
   “伙计,怎么样?”他客气地说。
   “有事跟你谈,”布赖恩斯说。
   “行,”费德说,“进来吧。”他装腔作势地将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领着
  他进了门,又回头朝外面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将门关上。
   在费德办公室敞开的门那里,有一个短的通道,两边各有一个电话间,左边
  那个电话间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电话机已坏”。布赖恩斯擦身而过,
  碰了它一下,它掉了下来。费德小心地将它拾起来,重新挂好,跟着走进了办公
  室。然后他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行了.”他说,“我这新地方怎么样?挺漂亮.是不是?”
   布赖恩斯环顾四周。费德新添置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支点38手枪,机头张开着。
  旁边是一块油渍渍的小羚羊皮擦枪布,一小堆从手枪里退出来的子弹。布赖恩斯
  一本正经地笑笑。“不会是遇到了麻烦吧,嗯?”他问道。
  
   “我向来都这么做,喜欢摆弄它们,让它们保持干净,”费德解释道。“帮
  助我消磨时间,因为我常常这样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四周挂了很多支枪,有时
  候我把它们拿出来,仔细检查它们——让我回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坐下来,将
  子弹抓到手心里并将它们一颗一颗地装进手枪里。“你有什么事?”他装完子弹
  后说。
  
   布赖恩斯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听着,明天晚上我有一笔小帐要清,”他
  推心置腹地说。“你来做假证人,行不?为我提供安全——”
   “是杀人吗?”费德问道,看都没看他一眼。“怎么,又干上了?”
   “说什么呢,我有十八个月没动过手了,”布赖恩斯充起了好人。
   “也许是吧.但是前十二个月你在坐牢,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为什么不
  过段时间就停一下,歇一歇呢?”
   “我没杀人.”布赖恩斯反驳说.“这你应该知道的;上次就是你为我开脱
  的。他们说我在学习驾驶一辆朋友的汽车时撞倒了一个老太太。”
   费德啪地一声将重新装好子弹的手枪的枪机推上,把枪放了下来。
   “这倒提醒了我,”他说,站起来,走到一个嵌在墙里的小型保险箱前,
  “我想关于我在辛辛那提为你掩盖罪行的事.我是有些记录的。”
   “当然.”布赖恩斯平静地表示同意,轻轻拍打着一只内袋,“我现在身边
  就带着钱呢.”
   费德显然并不怀疑他的话;他打开嵌在墙里的小保险箱,拿出一把零零碎碎
  的纸,一张一张地翻阅着。
   “嗨,就是这张,”他说。“第一个五十块,看上去像是一笔赌债。另外一
  个五十块是隔天晚上给我的,还记得吗?”他把其他纸头扔回保险箱里,拿着那
  一张走回到办公桌前——然而,却没有将手松开。
  
   布赖恩斯正蘸湿了大拇指.费劲地数着十元一张的纸币。数完后,他将一堆
  钱放在桌子上,推到费德面前。“你拿着——”
   “要我将这张字据撕掉吗?”费德提议说,一只手将“借据”向前推去,另
  一只手将钱捞过来。
   “我自己会撕的,”布赖恩斯说。他瞧着它,将它折起来,小心地收好。
  “它将从你脑子里消失。”谁也没有表示出敌意。“现在,眼前这件事怎么样?”
  他接着说,“愿不愿为我明晚的事作掩盖?”
  
   费德又拿起点38手枪和那块擦枪布,继续擦起来。
   “你会冒很大的风险,布赖恩斯,”他一面朝枪上哈着气一面说。“事情往
  往是过一过二不过三。如果我每次都出现在你面前,那对我也会非常不利的;在
  辛辛那提那次,人家已经开始起了疑心,以后一连几个星期不停地询问我。”他
  又爱抚地擦了一会儿枪。“如果我帮你这个忙,这回可要收五百块,”他让他的
  主顾明白这一点,“现在这事是越来越难做了。”
  
   “五百块!”布赖恩斯激动地惊叫道。“你也太狠了点!有这五百块钱我可
  以雇五六个人来替我干这事,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费德无动于衷地将头扭向门口。“那你去干就是了么,干吗还来找我呢?”
  然而布赖恩斯并没站起来离开。“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费德说,“不管你
  雇了谁,都会在人家把他带到第一警察局的密室里之后就会乱说一通。还有,”
  他又精明地加了一句,“你追求的就是亲自动手,那才是件快事呢。”
  
   布赖恩斯使劲地点点头。“的确如此。谁他妈的愿意靠遥控来清帐呢?当他
  们看到标着他们名字的子弹从手枪里射出来时,我喜欢看看他们的眼睛。我喜欢
  看着他们倒下,挣扎,慢慢地死去——”他马马虎虎地点了一下手里余下的钱。
  “先给你一百块,”他说,“我只剩下这些了。余下的四百块我保证等警方追查
  的风头一过就给。反正事前你是别想拿到全部数额的;没有人那样做交易。”
  
   他引诱地将钱塞进费德向下的手掌心里。“你怎么说?”他催问道。“这是
  轻而易举的事,一件自然——你将一只手绑在背后就能为我把事情摆平。”他使
  出了专业水平的马屁功夫。“本来我上个星期在加利就可以干掉他,但是我始终
  没有抬起手来。没有得到你这样的人撑腰,我不想贸然行事。”
  
   费德放下擦枪布,在拇指甲下将那迭钱推了两个来回,最后将它们拢到桌沿,
  表示同意了。
   “告诉我一点你的行动计划,”他生硬地说,“在一段时间里,把这作为你
  的最后一次,行不?我可不是霍迪尼(美国著名魔术师)。”
   布赖恩斯急切地将椅子往前拖拖。“要问我的理由么,说起来叫人厌恶。这
  个家伙糟踏了我心爱的妞。你不必知道他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本周初我就从
  加利跟踪他到了那里,我已经说过,从那以后,我一直紧盯着他、他压根儿不知
  道死将临头,这可妙极了。”他十指交叉紧握.往两只手中间吐着唾沫,接着磨
  拳擦掌,两眼闪闪发亮。“他住在北区的一个老鼠窝里.那地方的环境正是他求
  之不得的。这周以来我一直在画地形图,现在已经烂熟于胸了。”他拿出笔和纸,
  开始勾划起来。费德饶有兴趣地俯身向前,提醒他说,“别这么大声嚷嚷。”
  
   “那是一幢七层楼房,他的房间在最高层。我不必出来过去或从任何人身边
  经过就能干掉他,明白吗?他的窗子外面是一个通风井,凹进边墙里。那里没有
  太平梯,什么也没有,只有排水管纵贯通风井上下.通风井对面是一幢六层楼的
  公寓楼,跟旅馆正好背靠背。那是个十分低级的地方,连楼顶的门都不锁,任何
  人都可以从大街上径直走上楼去。我整个星期里都在那上面,平趴在那里注视他
  的房间。我找了块木板藏在那里,我会将它当作跳板,走到他那幢楼里去。我甚
  至在他不在屋里的时候,将跳板搁在他的窗子上,跳板的长度绰绰有余。他住在
  七楼,公寓是六楼,所以楼顶比他的窗子顶只高出一码左右,甚至连跳板的倾斜
  度也不足以对再走回来构成难度——”他得意地摊开双手。“我要用一只爱达荷
  大土豆套在枪管上,就连隔壁房里的人都听不见发生的事情,大街上就更不用担
  心了!”
  
   费德颇有见地似地挖着鼻子。“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他提醒说,“关于
  跳板的事你得当心点,别忘了在霍普威尔时出的事情。”
   “我甚至没有把它带回家去,”布赖恩斯得意地说。“它搁在后院的栅栏上,
  我把它拉了出来。”
   “如果他看见你从那跳板上过去呢;他不会躲到屋外去吗?”
   “我乘他不在时溜进去,我要躲在衣柜里等他回来。他每次都将窗子开着,
  让房间里透空气。”
   “他隔壁人家的窗子怎么办呢?其他人也许会向外张望。正好看见你从跳板
  上过去。”
   “公寓楼墙上没有凹进去的地方,所以那边墙上根本没有窗子。旅馆的那边
  有一扇窗子朝着通风井,正好在他的下面。从前天起,他下面的那个房间就空了
  ——那里不会有人看见。从五楼以下我想没人会在夜色中看见远处的跳板;跳板
  漆成深绿色,而通风井一到天黑就没人。这是我的方法,一个呱呱叫的方法。现
  在,我们来听听你的方法吧,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不用到那儿就能干那件事!”
  
   “你要多少时间?”费德问道。
   “从到达那里,再回来,留下他冰冰凉地躺在那儿,需要三十分钟,”布赖
  恩斯说。
   “我给你一个小时,从这里出发,再回到这里,”费德干脆地说。“现在,
  请在这张‘借据’上签字,然后格外小心。如果出了岔子,你是咎由自取。”
   布赖恩斯念着费德填写的那张长纸条、就像他俩上次做的这类交易一样.这
  张字据看上去完全是笔赌债,根本没有法律效果。没有这个必要。虽然这张字据
  只是信笔写来,但是,布赖恩斯知道,如果赖帐的话,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字据没有期限,但是,费德最后总能收到欠帐,比起依靠设计得再好的法律官样
  文章的债主来更有把握。
  
   布赖恩斯张着嘴巴,费力地在字据底下签上“布赖恩斯·唐利维”,然后将
  字据递还给费德.费德将它跟那一百块现钞一起放进保险箱,把保险箱关上,却
  懒得将它锁起来。
  
   “跟我到屋外去一会儿,”他说,“我有些东西得让你看看。”
   在两个电话亭之间的走道里,他说,“听着,牢牢记住,你为它而付出五百
  美金:进出我的办公室,除了正门外,别无其他途径,就像你进来时一样。没有
  窗子.什么也没有。一旦你进来了,你就进来了——直到外面的人看见你又出
  去。”他用肘子撞了撞布赖恩斯的肋骨。“但现在我要教你的是你怎样离开——
  当你把帐清完之后又怎样再回到这里来。”
  
   他拿下那块“电话机已坏”的牌子,夹在腋下,拉开电话亭的玻璃滑槽门。
  “进去吧,”他邀道,“就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用力撞一下电话亭的后
  墙。”
   布赖恩斯照做了——差点在空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原来那堵墙是像门一样用
  铰链接起来的。他迅速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他来到了一个灯光昏暗的车库的
  后部。最近的灯泡在几码之外。门的外面涂成白色,跟墙壁的灰泥颜色浑然一体;
  一辆旧汽车撞瘪的躯壳,轮子还能动弹,挡在那里俨然一道屏障,屏障后面是一
  个特殊的出口。
  
   布赖恩斯回到电话亭,门在他身后旋上.他走出电话亭,费德将它关上,把
  牌子又挂了上去。
   “车库是我的,”他说,“但还是别让外面的人看见你过来。他不知道内情;
  这边的酒吧侍者也不知道:这个假电话亭是我亲手造的。”
   “从外面可以将它打开,让人再回到里面来吗?”布赖恩斯想要知道。
   “不,你出去之后,在门底下塞一张硬卡纸做楔子,就像鞋子里的楦子一
  样,”费德对他说,“但是别太宽,免得把光漏进来。现在,你打算什么时候来
  这里露面?”
  
   “十点,”布赖恩斯说,“他每晚都这个时候回家,十点半左右。”
   “好,”费德轻快地说。“你像今晚一样在正门外面叫我。我从那里出来,
  我们互相恭维一番,一起喝上两杯。然后我们溜达到这里来,友好地玩玩两个人
  的纸牌游戏吊乌龟。我叫人再来点酒,酒吧侍者将酒端来,看见我们两个人在这
  里,穿着衬衫。我们彼此大呼小叫,因此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我们——我要让
  收音机不响、然后我们安静下来,你就出去了。我隔一会儿就要大叫一声,好像
  你还在这里,跟我在一起。你回来后,我们一块儿再溜达出去,我送你到门口。
  你大赢特赢,为了证明这一点,你请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喝上一杯——光为这一点,
  大家就会记住你,别担心。这是你的计划。”
  
   布赖恩斯钦佩地看看他。“伙计。”他说,“光为了这点,为了你说出这套
  计划的神态,就快值五百块了!”
   “去你的吧,”费德故作悲哀地说,“我的本钱都没赚够呢,你可别说得这
  么轻巧——光安装那只假电话亭就花了将近一百五十块。”
   他又在桌子前坐下,拿起点38手枪和擦枪布,继续他那心爱的活儿。“还有
  一件事,如果你坐车回来,就多绕几个圈子,换几辆出租车。别让人家有可能顺
  着一条笔直的路线追踪到车库来。我告诉过你,车库是我的。”他顺着枪管一直
  望到枪柄,朝枪上吹着气。
  
   “当心点,枪里可上着子弹呢,”布赖恩斯心惊肉跳地告诫他说。“你这样
  瞎捣鼓,早晚有一天会把你自己的脑袋给轰掉。行了,我这就回家去,好好休息
  一个晚上,明天晚上可以享受一番。”他将手举到眉毛那里,行了个礼,走了。
  
   第二天傍晚,当布赖恩斯走进酒吧时,只听一个老是泡在酒吧里酗酒的人问
  道,“瞧瞧收音机去,坏了吗?”一片不寻常的寂静笼罩着“欧西斯”,尽管镜
  子前排了两行队伍。
  
   “该送修理店去了,”酒吧传者粗鲁地回答说。他看见布赖恩斯进来,没等
  吩咐就朝吧台下猫下腰去,嘴巴凑到费德安装的连接阳台和他的办公室的通话管。
  后门打开了,费德走了出来,热情地向他表示欢迎。所有的脑袋都朝那个方向转
  去。
  
   费德和布赖恩斯各自将一只胳膊搭在对方的肩上,在吧台前占了两个位子。
   “给我的朋友唐利维拿酒来,”费德吩咐道。布赖恩斯想要付钱。“不,这
  可是在我家里噢,”敖德说.
   两人就这么拔高嗓门说了几分钟话,酒吧侍者将一对骰子扔在他们面前。他
  们忙碌地掷了一会儿,旁人悠闲的目光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最后费德发现他
  们的目光不耐烦地离开了他。
  
   “你挑起了我的兴致,”他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可以赢回来!跟我
  进办公室里,我用纸牌跟你斗几圈。”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他们将在那里玩个通宵,”侍者会意地说。
   门一关上,两人费力装出的热乎劲儿就不见了。他们像冷血动物一样默默无
  声地玩起来。费德撕去一副新牌上的厂方标志,将牌摊在桌子上。他脱去外衣和
  背心,挂在挂衣钉上;布赖恩斯也一样,露出挂在肩上的手枪皮套。他们各人随
  意摸了五张牌,在桌子两边相对而坐。
  
   “杰克,”劳德哺南地说,敲了敲桌子。布赖恩斯掏出一把硬币和一元票面
  的纸币,扔在两人中间。两人都很放松.看着手里的牌。
   “手里有什么牌就出什么牌吧,”费德含含糊糊地说,“侍者马上就要端酒
  进来了。”
   介于办公室和电话亭之间的那扇门开着。布赖恩斯打出两张牌,又补了两张
  牌。外门突然打开,侍者用托盘托着两只杯子和一只酒瓶进来了。他没将门关上,
  在几分钟时间里,酒吧里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侍者将酒瓶和酒杯放下,
  然后在雇主的身后看牌,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费德手里握着一副
  同花大顺,正巧是他摸到的。
  
   “出去,”费德粗鲁地说,“别再进来。我得集中精力,”
   侍者端着空托盘出去了,随手将外门关上,向顾客们述说他的老板好得让人
  难以置信的牌运。
   费德立即将手一转,让布赖恩斯看见了他的牌。
   “大声嚷嚷,”他吩咐说,“然后出发。别忘记在电话亭下面塞硬卡纸,否
  则你就进不来了。”
   布赖恩斯正忙着穿上背心,外衣,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狠狠地一
  拳砸在桌子上.足以将桌子砸碎,又惊人地大声骂了一句脏话。费德与他对吼;
  两人的脸上都像石头般毫无表情。
  
   “我要每隔一会儿吼一声,就像你还在这里似的.”费德许诺说。
   布赖恩斯把酒饮干,双手紧握,朝他摆摆,把那个挂着“电话机已坏”的电
  话亭的门推开.挤了进去。他把门关上,撕下折叠式火柴盒的盖子,将它折起来,
  然后将铰链门朝他的另外一边推开一半,挤了过去。门底下那个楔子把门撑开一
  条缝;正好可以伸进一个指头去。
  
   车库里面阴森森的。他慢慢地向前.绕过那个废弃的汽车架子,朝前凝视唯
  一的侍者正跑到前门边在与一个刚开车来的人说话。
   布赖恩斯悄悄朝他们走去,但是紧贴着墙,墙前面挡着一长排汽车,他把腰
  弯得低低的。跑过一辆辆汽车之间的空档。有一辆车子靠得离墙太近;他不得不
  像猴子那样爬上汽车的后保险杠,在那上面跑过去。然而,这排汽车中的最后一
  辆离车库的大门还有足足的十五到二十码,在他与前面空旷的大街之间是一大片
  光秃秃的、充满汽油味的开阔地。他躲在原地等待,藏身在最后一辆汽车的阴影
  里。过了大约一分多钟,那个顾客步行离去,机修工钻进汽车,开过布赖恩斯藏
  身的地方,朝车库里面开去。要想不被人看见他离去,这是个理想的机会,比他
  预想的更好。他直起腰来,跃过余下的那片水泥开阔地,在大门那里一转弯,走
  出了任何人的视线,然后他不慌不忙地顺大街走去。
  
  
   来到第二个转角,他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在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时又下了车。
  他进了一家商店,问了一支钢笔的价钱,又出了店门,钻进另一辆出租车。这回
  他在离目的地还有两条街区的地方下了车,与那里正好成直角。出租车朝一个方
  向开去,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转过了街角。他径直朝那幢肮脏的公寓楼走去,
  好像他住在那里似的;他目不旁顾地走进去,尤其是没有犯下第一回光经过那里
  又返回来的错误。
  
   门廊那里没有人看着他走过。他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步履艰难地慢慢上楼,
  就像一个疲劳不堪地回家的人一样。今晚一切顺利,在上六楼的过程中竟然没有
  碰到过一个人,尽管大楼里充满喧闹声。
  
   有人从房间里出来下楼,但那时他已经在比他高出两层楼的地方。到了顶楼
  平台后他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楼顶的门里面插着插销,没有再发出吱吱嘎嘎
  的声响;两天之前的晚上,他亲自给饺链上了油。他小心地将门关上,发现自己
  来到了露天的黑暗之中,悄悄地走过柏油砾石地。跳板还在老地方,在他打算使
  用它的地方的对面,所以,白天有人看见它的话,绝对想不到它会跨过通风井,
  架在旅馆窗子上。他将它拖过来,把它放下,自己趴下来,往前窥视。
  
   他咧开一只嘴角笑了笑.窗子里面那个房间黑漆漆的,主人还没回来。下面
  的窗子从底下打开一英尺,为的是透一透风。正好跟他告诉费德的情形一样!窗
  子下面的房间里没有人,从昨晚到现在那个房间还没租掉,就连再下面两层的房
  间里也是黑鸦鸦的;三楼以上没有灯光,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窗子还没邮票
  大。一切都正常。
  
   他爬起来,把跳板从低的铁皮顶层那里抱过来,开始对准那扇窗子送过去。
  他不断地用一只脚踩着自己这一端,用自己的重量使它不会在半空中沉到窗架下
  面去。它没有碰到窗架就穿了过去,把打开的窗子里面的窗帘往后推去。然后他
  慢慢地小心地让它下落,这段空间算是连接起来了。他看清楚自己这一头确实架
  在了顶层上,否则的话等他踏上去跳板会滑脱的;然后他就让它架在那里,擦了
  擦双手,站起来,踏上架在顶层上的这一头。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
  衡。
  
   他倒不怕他的重量会将跳板压断;在这之前他在屋顶上试过很多次。他俯身
  在它上面.双手各抓着一条边,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对面爬。距离不太远,他始终
  不往下看,眼睛牢牢地盯着正前方的窗子。跳板稍微有一点斜度,但不足以对他
  造成麻烦。他尽力注意,将身体的重心放在当中,不让跳板倾斜。事实上,他一
  切都掌握得很好,万无一失。窗玻璃就在眼前了,它的那份冰凉握到了他的鼻尖。
  他用手勾住了窗底。把它推到顶上,从窗子下钻进了房间。一切都易如反掌!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子往下放到原来的高度。他把跳板往后推推,不让
  它把窗帘顶起到惹人注目的程度,但是跳板还是搁在那里。他不必开灯;他事先
  在对面的楼顶上侦察过,对房间里每个家具的位置了如指掌。他打开衣柜门,把
  架子上的衣服往旁边推推,腾出位子好让他钻进去。然后,他从腋下掏出点38手
  枪,走到房间门口,站在那里听动静。外面没有任何声响。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
  掏出一只大的生土豆,上面细心地钻了一个小洞。他把土豆套在枪管上.当作消
  音器,套得很紧,不会掉下来。然后,他在黑暗中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手
  里握着枪,朝门口张望。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远处什么地方的电梯门砰地响了一下。他立即站起来,
  退回到衣柜里,将门带上,留下一条细缝,正好容一只眼睛看出去。那种咧开一
  只嘴角的微笑又出现在他的脸上。房门上钥匙在轻轻转动。门打开了,开着灯的
  门厅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门又关上了,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在一个极短的瞬间,那张转过来的脸正好对着衣柜的门缝,布赖恩斯情不自
  禁地点点头;正是这个家伙,回到了家里,走进了这个房间,现在唯一可能阻碍
  他顺利实行计划的,就是如何安全地离开现场。但是看起来他的计划不会受到阻
  碍——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随后那张脸从他的视线中消失。钥匙在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上发出咔啦啦的声
  响,一件黑色外衣的一角搭在了白色的床上,只听哒的一声响,一架袖珍收音机
  开始预热,发出低低的嗡嗡声。那个人大声打了个哈欠,在布赖恩斯的视线外面
  走动了一会儿。布赖恩斯握着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站在那里等待。
  
   事情发生时,快得就像照相机的闪光。衣柜门突然大开,他们面对面凝视,
  相距不超过六英寸。那人的一只手还抓着门球,另一只手抓着外衣准备把它挂起
  来。他的外衣先掉在了地上。布赖恩斯甚至没有举起抢来,它已摆好了架势。那
  人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灰,整个脸儿像果子冻似的要从脑壳上流下来。他慢
  慢向后退了一步,不让自己摔倒,布赖恩斯慢慢地向前跨了一步,跟上他。他看
  都没看一眼便将那人的外衣踢开。
  
   “嗨,希契,”他轻轻地说,“最先射出的三颗子弹上有你的名字。愿意的
  话就把眼睛闭上。”
   希契没有闭上眼睛;相反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活像剥去壳的煮过头的鸡
  蛋。他的嘴巴和舌头动了整整一分钟,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终于吐出了这么
  几个字:“这是为什么?”
  
   布赖恩斯因为离他近,才听见了他的话。
   “在我提醒你的时候,你不停地慢慢转过身来,”他说,“爪子松开,像乞
  讨肉骨头的拘一样。”
   这个受害者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转动,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双手伸开与肩
  膀齐,掌心向下,随着身体一起晃动,布赖恩斯熟练地在他身上的几个地方拍了
  拍,确信他没有武器。
  
   “行了,”他默许道,“这将是你的最后一次锻炼。”
   那个人停止了转动,双膝微微弯曲,然后就停留在那里,像是从一根绳子上
  吊下来似的。
   那只玩具收音机终于完成了预热,嗡嗡的声音消失了,房间里响起了第三个
  声音,细弱无力,含糊不清。布赖恩斯朝那里瞟了一眼,随后又盯住眼前这张苍
  白的脸。
  
   “我六个月前就出了监狱,”他吼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找我去年
  的小妞——人家叫她戈迪——你常见我跟她在一起,记得吗?”
   希契的眼睛像大号铅弹似的在脸上转动。
   “到处都不见戈迪的踪迹,”布赖恩斯接着说,“于是我四处打听,知道我
  听到了什么?有个叫希契的无赖.据说还是我的朋友.见我一转身,就插进一只
  脚,拐走了戈迪。现在我得把话说明白,”——他轻轻晃了晃手枪——“使我恼
  火的倒不是那个妞;现在她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即便现在能得到她,我也不想要
  了——但是任何人都别想这么对待我并且逃之夭夭,不管是为了生意,还是一个
  女人,或者只是说我几句不中听的话,任何人挤兑了我,我都要找他清帐。”
  
   他那只扣着板机的手指关节上的皱纹开始舒展开来,好像它正在往后弯曲;
  希契的眼睛紧盯着它n],像放大镜一样膨胀起来。“我连说句话都不行吗?”
  他嗓音粗哑地问。
  
   “说了也没用,”布赖恩斯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能
  说出什么样的谎来——这颗土豆后面给你准备的是同样的答案。”
   希契浑身颤抖起来,他急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他的一大套理由来。“我
  不会撒谎,你抓住了我,我说谎又有什么好处呢?当时她快饿死了,”他哭诉似
  地说,“你留给她的现金被她丢失了——”尽管在死将临头的痛苦之中,他的眼
  睛仍然抓住机会判断出布赖恩斯对这句话的反应。“我知道你留给她许多钱,但
  是——但是有人将它拿走了,弄得她一贫如洗,”他纠正说。“她来找我,她身
  上连饭钱都没有,栖身的地方也没有。我——我开始照料她,全看在你是我的朋
  友的份上——”
  
   布赖恩斯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希契的脸上大汗淋漓。现在,收音机里的声音
  已经变成了如泣如诉的音乐声。布赖恩斯又朝它看去,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又收了回来。
  
   “你自己不是也会对任何人都这样做吗?”希契答辩道。“你自己不也会这
  样做吗。后来并非故意地,我猜想我们坠入了情网——”
   布赖恩斯眼睛眨都没眨,但是手枪已经垂下了一点儿,现在对准了受害者的
  大腿,而不是胸膛;也许是土豆的重量使然。希契的脑袋也跟着往下垂,眼睛紧
  盯着它;他看上去像是注视着地板在忏悔。
  
   “我们知道我们做错了。我们谈论过很多次。我们都说你多么了不起——”
  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脸色还是显得苍白,但不再发灰。他不停地往下咽着
  口水,一方面可以抑制情绪,另外也可以使喉咙保持润滑。“最后我们屈服了—
  —我们实在情不自禁———我们结婚了——”一声轻微的抽泣使他的嗓音变粗。
  
   布赖恩斯第一次显示出某种惊讶;他的嘴巴略微张开一点,并且保持着那个
  姿势。希契一眼看见了旅馆地毯的花纹.似乎找到了灵感。
   “不仅是因为那个——而且,而且现在戈迪有了一个孩子。我们有了一个小
  孩——”他后悔地抬起头来。“我们用你的姓为他命名——”现在手枪在指着地
  板;布赖恩斯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嘴角也软了下来。
  
   “等等,我这儿的抽斗里就有一封她的信——你不妨亲自看一看。把抽斗打
  开。”希契邀道.“这样你就不会以为我是想要逃避惩罚了。我就站在这儿的墙
  边。”
   布赖恩斯从他身边走过拉开抽斗,朝里边张望。
   “把信拿出来,”他迟疑地说,“如果你拿到了的话,指给我看。”
   希契的手在收音机上闲搁了一会儿;音量大了起来。“只是一首黄昏时的
  歌,”收音机里含含糊糊地说。他在抽斗里匆忙摸索着,拿出一只信封,手指急
  切地将它撕开。他把信打开,转向布赖恩斯,让他看签名。“瞧?是她来的——
  ‘戈迪。’”
  
   “把关于孩子那段给我看看,”布赖恩斯生硬地说。
   希契把信翻过来.指着第一页的最后一段。“在这儿,念吧——我来给你拿
  住信。”
   布赖恩斯视力很好,他不必再走近一些。白纸黑字清晰可辨.“我细心地照
  料着你的孩子。每次看着它,我就想着你——”
   希契手中的信掉了下来。他的下颌在颤动。“现在动手吧。伙计,照你说的
  做吧,”他叹了口气。
   布赖恩斯窄窄的眉头皱了起来,显出迟疑的样子。他不停地一会儿看看收音
  机,一会儿看看掉在地上的信,又看看收音机。“在黄昏时分,”收音机里在傻
  呼呼地说.“爱人的动人的老歌又在我们耳畔响起——”他眨了两下眼睛。眼睛
  并不真的湿润,但有一种恍惚的、粘乎乎的神色。希契十分安静,似乎连气都不
  出了。
  
   啪的一声,土豆从他的枪口上掉下,在地板上摔碎了。布赖恩斯费力地说出
  话来:
   “你们用我的姓给他命名?唐利维·希契库克?”
   希契沉思地点点头。
   布赖恩斯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犹疑不定地说.“也许我让你
  逃掉惩罚是错误的,也许我不应该——以前我从来不改变生意的。”他厌恶地看
  了他一眼。“不过现在你让我没有了情绪——”他将枪插回腋下,把写字桌台板
  上的房门钥匙抓在手里。
  
   “站到门外去,在那里等着,”他粗鲁地命令道。“我不打算从正门出去,
  我怎么进来的还怎么离开,明白吧,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你可以对人家说,你
  把自已锁在门外了。我从跳板上过去时,不想让你在房间里,站在我的身后。”
  
   没等他说完,希契已经快要走出了门外。
   “别要花招,否则我又会改变主意的,”布赖恩斯警告他说。他一只脚跨出
  了窗外,踏到了跳板,然后回过头来问道,“那孩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但
  是希契可没工夫等在那里跟他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这时候他早已下楼到了门厅.
  边跑边用袖子擦着脸。
  
   布赖恩斯一边像个瘸子似的拖着脚在跳板上走着,一边闷闷不乐地嘀咕道,
  “他用我的姓给他的孩子命名,我怎么还能干掉他呢?也许费德说得对。我应该
  隔段时间歇一歇。我想我干掉的人够多的了。放过一个不碍事的;也许还会给我
  带来好运气。”
  
   回去比过来要容易。跳板的坡度帮了忙。他跃过矮栏杆,落到了公寓楼的顶
  上。他将跳板拉了过来。然后他掏出希契的房门钥匙,冷静地将它扔进了通风井
  里,擦了擦双手,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做了一件好事,
  挺高尚似的。以前他干过的那些确确实实的杀人勾当从来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
  他得意洋洋地将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穿过楼顶门,下楼朝街上走去。现在,他
  已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他。但是,跟来的时候一样,没人看见他。
  
  
   他来到人行道上,朝四处打量,想拦一辆出租车回费德那里去;他当然想要
  回他那一百元钱;他现在不再需要做伪证的人。他希望费德不要试图将它侵吞掉,
  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给费德看那把装满子弹的手枪,让他信服他没干。
  这个地区的人实在很少叫出租车;眼前根本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于是他步行起
  来,边走边等。他又将帽子从脑后推到了另一个角度。他感觉好极了。
  
   “嘿,有个孩子用你的姓命名,这种感觉真有趣,”他咕哝道。
   这时候,希契又回到了他的房间,在这之前他派了个旅馆侍者带了把万能钥
  匙先到房间里去看了看,确信警报已经解除。他将门锁上,窗子紧紧地插上插销,
  窗帘放下,为了安全起见,只要一把东西收拾好,他就打算退了房间,找别的地
  方睡觉去。但在目前他是束手无策,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是倚在写字桌旁,浑身
  发抖,脑袋上下晃动。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而是因为难以控制的捧腹大笑。
  他手里抓着布赖恩斯原来的情人戈迪的信,他将信从地板上拾了起来.第一页的
  最后一段写着,正如布赖恩斯刚才念的:“细心地照料着你的孩子。每次看着它,
  我就想着你。”但是,每次看到另外一页,他就感到一阵新的狂喜。信是这样写
  的:“——我真高兴你把它留给我,因为我实在说不出你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样
  的事。当一个姑娘单身独处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比一支.32手枪更让人放心的了。
  在芝加哥的时候别忘了给你自己也搞一支,万一你遇到那个家伙——”这个骄傲
  的父亲不得不撑着腰,如果他笑得再厉害一点,只怕要笑断肋骨了。
  
  
   大约在离开公寓楼三条街区的地方,布赖恩斯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费心
  费力地半路换车,但是出于为费德考虑,他没有坐出租车直奔车库。在离目的地
  不远的地方他下了车.本来他可以不必像现在一样,而是径直从正门穿过“欧西
  斯”进去,但是既然这个鬼把戏是费德的面包加奶油之所在,为什么要讲他的事
  呢?为什么要让酒吧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呢?如果他这么做的话,他们肯
  定会发现的。
  
   车库入口像先前一样洞开,但这会儿就连那个机修工也不见了;看来生意不
  怎么样。他像出来时一样进去,从墙壁和停在那里的汽车中间挤过去,踩过那辆
  停得太靠里的汽车的后车缸,谁也没看见他。
  
   走过离敞开的办公室门有相当一段距离之后,他看见那个家伙坐在那里,看
  着一张报纸。他绕过那辆没有轮子的汽车轮廓,发现了那个向外突出的电话亭形
  成的白粉墙的稍微凸出的地方,用指甲把它下面的楔子拔了出来,把它打开。他
  待在电话亭里,直到那堵墙在他身后关紧,然后通过玻璃向外张望。通往前屋的
  门还关着,费德办公室的门还开着,等着欢迎他。他走出电话亭,将门关上,把
  牌子挂上,然后停下来倾听动静。嘿,外面人声喧闹——所有人的脚好像在同时
  跑动。有人在外面捶门。他们要找费德——他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听见酒吧侍者
  在喊,“老板!你没事吧,老板?出什么事了,老板?”布赖恩斯一转身,溜进
  了办公室。
  
   “我改变了主意,”他喘着气说。“刚好赶上。他们在叫你——他们在外面
  想要干什么?等我把我的——!”他的手指在他的大衣、夹克前面往下移动;解
  开钮扣。双肩一抖,大衣和夹克部从背上滑下来。滑到胳膊肘的时候拴住了。就
  保持着那种半脱半穿的姿势,而他则眨眨眼睛,看着桌子对面。
  
   道具还是老样子——纸牌、酒、钱——只是费德一边等他回来,一边对着它
  们打吨。他的下巴搁在胸脯上,脑袋越垂越低,正好让布赖恩斯看见,每次他都
  好像急切的下垂一格。说来真怪,费德的脑袋上方悬荡着三道平行的蓝莹莹的烟
  雾,像帘子一样,而他周围又没有香烟表明他一直在抽烟。
  
   布赖恩斯弯腰抓住桌子对面费德的肩膀,隔着衬衫感觉到他的体温。
   “嗨,醒醒——!”随着,他看见费德的枪掉在膝上,那股烟雾正悠悠地从
  那里飘出来。那块羚羊皮擦抢布掉在了地板上。他还没拉起枪,扳过费德的脸来
  察看,就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费德将他的其中一支枪擦得太勤了。当布赖恩
  斯扳起他的头时,看见他只有一只眼睛了,子弹正好从另一只眼睛穿过。
  
   外面的门砰地一下被撞开,人们蜂涌而进,那里所有的人都进来了。房间里
  突然被他们挤满。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好从桌边直起身子,手枪在手里,衣
  服半穿半脱。他感觉到有人从他手里夺过了枪,然后他的手被扭到腰边,酒吧待
  者一边说“你对他干了什么?”一边派人去叫警察。真他妈的不该替他保守秘密,
  这个家伙死了!他拼命挣扎着,想脱出身来,但是脱不出来。
  
   “我刚刚过来!”他吼道。“他自己干的——我告诉你们,我刚刚进来!”
   “你整个晚上都在跟他吵!”酒吧侍者叫道。“就在枪响前一分钟我还听到
  他大声地叫你滚出去;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见的——你怎么能说你刚刚进来呢?”
   布赖恩斯像遭到大锤猛击似的跳了起来,慢慢地在他站的地方僵住了。他感
  觉到不知是什么人的手在他身上乱摸,现在换成了警察的手,他拼命在想着该怎
  样脱身;当他们拿着他从费德那里拿回来的“借据”跟他后来给他的那张作比较
  时,他在拼命动着脑筋。他摇着头,好像他醉了,想要清醒过来。
  
   “等一等,让我给你们看,”他听见自己在说,“就在门外有一个假电话亭;
  我在枪响之后从那里进来的——我来指给你们看!”
   他知道他们会让他这么做,知道他们会去看——但是,他已经知道这样做对
  他有什么好处。没有人看见他出去,没有人看见他进来。只有希契,只有想办法
  让希契来救他!
  
   他领着他们出门朝电话亭走去,身子朝下冲着地板,一心想快点到达那里,
  心底里还在嘀咕着,“我杀过六个人,从来没有人抓住过我;第七个我放过了他,
  人家却抓住我,诬告我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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