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夏樹靜子 Shizuko Natsuki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8年十二月21日)
通嚮絞刑架的電纜車
  1
  
  這天,箱根細雨愁腸。從千把米高的早雲山、神山到湖底的
  凹形窪地的南坡上,隨着夜幕的降臨,濃霧繚繞。
  
  9月18日星期三,下午4時——
  
  隨着度假的遊客浪潮般地退去,遊覽勝地箱根驟然蕭索,岑
  寂的氣氛可以一直持續到10月的旅行季節。儘管如此,到了周末,
  旅館依然門庭若市,但平時在這風雨凄楚的下午,這裏便人影稀
  少,萬籟俱靜。
  
  電纜車從早雲山經大涌𠔌、姥子兩站,直達湖邊的桃源站。
  夜幕垂簾,電纜車的利用率也隨之下降,從上午90秒鐘的間隔,
  到下午便延長到兩分鐘,不久便稀疏出現空車,偶爾有幾個人合
  坐一輛電纜車的。
  
  姥子站的站臺員大原站在昏暗的站臺上等電纜車滑進索道,
  便抓住門,打開門外的挂鈎,放遊客上下。為了安全起見,電纜
  車的門衹能從外側打開。
  
  “有人下車嗎?”
  
  大原打開車門,朝裏喊道。站內機聲隆隆,他衹好提高嗓音,
  倘若在安靜處,這喊聲響得準叫人嚇一大跳。
  
  隨之,有時會有人下車。姥子站靠近公路,有溫泉,又有旅
  館。下車的人都冷得聳縮着肩膀。大原接着把等在籬笆外的遊客
  放上車。
  
  這時,遊客已寥寥無幾,昨夜住在姥子站溫泉旅館裏的遊客
  大多數已經回去了。
  
  然後,他又關上門挂上挂鈎,朝機室裏喊一聲“好嘍!”便
  就勢推一把。於是,電纜車又搖搖晃晃地嚮前移去,淹沒在雲霧
  之中。
  
  大原送走136號電纜車,看看手錶,已經是4時55分,再過5
  分鐘就該下班了。他鬆了口氣。倘若晴天,儘管坡上覆蓋着檜樹
  林,從他的站臺上望去,還能隱約可見坡前碧緑的蘆湖。今天,
  他感到一籌莫展,迷霧藉着強風時而變得稀薄,隱隱顯出莽蒼的
  樹林。冷風帶着雨滴,毫不寬恕地颳進站臺,刺得人渾身打顫。
  
  137號電纜車上來了。大原熟練地打開門。隨着他的喊聲,
  有兩位遊客下車。大原回頭見籬笆外沒有候客,便又關上了車門。
  
  這時,就在這一瞬間,大原看見一位神秘的女人。她依靠在
  電纜車內左側的窗口,黑暗中臉對着門,穿着一件藍色的大衣,
  白皙的臉龐埋在竪起的衣領裏,染成茶色的有光澤的頭髮波浪型
  地垂挂在臉頰和衣領的四周。大原覺得電纜車裏就衹有這麽一個
  女人了。
  
  他目送着電纜車出站,正要回頭,猛然瞥見電纜車內還有一
  個男人,在女人的對面,坐在門的右側,從大原望去,那裏恰好
  是個死角。那人好像也突然回過頭來。他無意中愣愣地凝望了一
  眼,並非是為了看清那個男人。這時,一團濃霧飄來,擋住了他
  的視綫,衹見在白茫茫的煙霧中,塗着香橙色和灰色的四方型電
  纜車在徐徐下沉。
  
  他毫無確信,總覺得那是眼睛的錯覺。後來,大原為了電纜
  車裏的那個男人屢次受到警察的詢問時,還感慨萬分,像他這樣
  的人,也總算經歷過一段夢幻般的記憶。
  
  11分鐘後,137號電纜車到達湖邊桃源站。那裏輕霧拂面,
  視野微展。
  
  桃源站比姥子站大得多,站前停靠着出租汽車。衹是站臺內
  亦然喧囂不堪。
  
  電纜車沿着斜坡在緑色草坪的上空嚮車站緩緩靠近。一位中
  年站臺員發現,隨着車體的震蕩,電纜車的車門在惶惑地擺動着。
  
  電纜車的門很沉,有時儘管眼看就要打開,也會因為風的壓
  力而猛然合上。難道姥子站的站臺員沒有將電纜車的車門鎖上就
  發車了?
  
  他有些憤懣。真不像話!隨着電纜車的靠近,他又發現電纜
  車左邊有塊窗玻璃碎了,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還閃着光。
  
  電纜車停下。挂鈎果真脫開着,門半啓半閉的。
  
  有人敲碎玻璃窗,從破窗裏伸出手拉開挂鈎打開門!最近來
  箱根旅遊的年青人决不會這麽淘氣的!
  
  他不由火冒三丈,猛地拉開門。不料看見電纜車內淌着血,
  一個女人躺着,像是從斜對面的座位上滑下來似地扭擰着身體,
  雙手護着肋腹。血從肋腹處淌出來,浸透了白色西服和藍大衣,
  凝積在油氈地上。
  
  他驚叫一聲,本能地嚮電纜車裏飛快地掃視一眼。
  
  衹有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在打碎玻璃的窗邊座位上灑着一層
  碎玻璃,上面有一把被扔下的大蠃絲刀。
  
   
  2
  
  一小時後,6時,女屍被臨時安放在箱根神社邊的私立外科
  醫院的手術室裏。箱根警署的警員接到報案趕到站臺時,女人已
  氣息奄奄,送上急救車就死了。摺叠式大型水果刀刺進她的左腹,
  刀柄還在白色西服上戳着。
  
  小田原警署刑警吉富警部走出手術室,急切地打量着法醫的
  臉,想要揣測驗屍的結果。
  
  “經過解剖,死因是受傷後失血過多所致,沒有外觀性藥物
  反應。”
  
  “除了致命傷,看來沒有別的傷口?”
  
  “沒有發現。”
  
  兩人交談着,走進醫院騰讓出來的空病房。
  
  “能估計出兇手的特徵嗎?”
  
  “倘若站着遇刺,根據兇器的角度能推算出兇手的大致身高,
  但是……她好像是坐着遇刺的。”
  
  法醫思索着,慎重地答道。
  
  “難道是自傷的?”
  
  吉富警部的腦際閃過這樣的念頭。
  
  “光從受傷部位來看,很像是自傷,不過你也知道,自傷一
  般總是直接觸及皮肉,不會透過衣服刺人,而且在刺中致命傷之
  前,總要留下幾處猶豫産生的輕傷。這次現場是在室外,又必須
  在到達桃源站之前實施,所以當事人會産生慌亂,何況要一下刺
  中要害,也不會毫不猶豫……傷口的裂痕也很厲害,無論怎樣堅
  強的女人,也不會那樣……”
  
  “這麽說,自殺的可能性還是很小吧。”
  
  “嗯。”
  
  法醫頗有同感,但沒有確切的把握。
  
  “驗出刀上的指紋不就清楚了?”
  
  倘若自殺的可能不大,那麽兇手便是同坐在電纜車裏的人,
  而且行兇後用蠃絲刀砸碎玻璃窗,伸出手打開門,跳車逃跑了。
  
  經調查,蠃絲刀是公司的備用工具,平時放在電纜車內座位
  底下的鐵桶裏,以備修理電纜車內部設備時使用。因為鐵桶已被
  拉出,可見它已被兇手所用。
  
  吉富警部記得,電纜車從姥子站到桃源站時,時速是8公裏,
  低速,途中有幾處離地面衹有兩三米高,況且這一帶是檜樹林,
  僅索道底下被砍伐後灌木叢生,加上雲霧彌漫,即使跳車也不會
  被人發現。接到警署報告的案情後,他在頭腦裏首先就形成了這
  樣的概念。
  
  他立即指示仙石原、強羅等地警署控製行為不軌者,並對汽
  車、出租車、火車等必經之路作了佈置,但也不抱奢望,兇手會
  坐專車逃跑,潛逃的路綫又很多。雖然對縣警也作了聯繫,但增
  援起碼要到晚上才能到達。
  
  吉富警部剋製着焦灼的情緒,朝年輕刑警的桌邊走去。桌上
  放着死者的攜帶物品:昂貴的褐色皮包和大手提包,藍寶石戒指,
  金手錶——
  
  吉富警部望着這些東西,更加深了見到死者的服飾時就感覺
  到的印象——死者是一個生活富裕的家庭主婦。
  
  他用手帕護着打開皮包,包裏飄出香水的芳香,裏面還有錢
  包、筆記本、粉盒、手帕、化妝盒、小型打火機等,錢包裏有十
  幾張一萬元的日元,戒指和金表都沒有失竊。顯然,作案的動機
  不是搶劫。
  
  吉富警部拿起筆記本一頁頁地翻去,裏面沒有死者丈夫的名
  字,在最後的通訊欄裏記着幾個人的姓名、住址和電話號碼,但
  住址都是東京都內的。皮包裏沒有發現能表示女人身份的東西。
  
  吉富警部吩咐保管這些物品的刑警水木打電話與筆記本上的
  人取得聯繫,查清死者的身份。
  
  水木離去後,吉富警部又打開大手提包。裏面裝着衣服,有
  米色對襟毛衣、女式花紋罩衫、白襯褲,換下來的長襯裙和三角
  褲塞在尼竜袋裏。
  
  看樣子女人來自東京,預定住宿一兩夜,而且已經在哪裏住
  了一夜。
  
  吉富警部的目光停留在尼竜袋上。藤色三角褲上的緑色文字,
  透過尼竜袋,清晰的映出小涌𠔌的Y旅館和電話號碼。
  
  水木很快就回來了,他的圓臉泛着紅潤。
  
  “死者的身份搞清了。第一個是東京六本木快餐廳的老闆娘,
  電話直通她的店裏。聽她說,死者好像叫室伏尚美,看來她們是
  親戚。前天死者打電話對她說,第二天要去箱根旅遊,並打算住
  一夜。”
  
  “室伏尚美……那麽,她是女招待?”
  
  “不知道,聽說死者是遺霜,丈夫是輕金屬的銷售公司經理,
  一年前去世,沒有孩子。死者一人住在青山公寓裏,生活奢華。”
  
  “寡婦?年紀輕輕就……沒有聽說她有旅伴嗎?”
  
  “不清楚。我正要問室伏尚美的住址,恰好有個和死者很熟
  的女傭人來了,她也認定是尚美,說昨天傍晚看見尚美出門的,
  尚美說要在箱根住一夜,穿的衣服也和死者一致。”
  
  “有沒有旅伴?”
  
  “聽口氣像是和朋友一起出門的,但不知道名字。”
  
  死者的身份總算有了眉目。吉富警部感到一陣輕鬆,去東京
  追查,馬上就能將旅伴找出來,而且在小涌𠔌的Y旅館裏,多少
  也能得到一些綫索。吉富警部讓水木他們留下等候縣警勘察班,
  自己坐車去桃源站。
  
  桃源站夜深人靜,煙雨蒙蒙。在署股長的指揮下,現場勘察
  還在進行着。
  
  按電話指示,箱根電纜車的四名站臺員被傳喚到辦公室裏等
  候,他們在早雲山、大涌𠔌、姥子、桃源各站迎送137號電纜車
  的遊客。吉富警部和負責在索道底下的斜坡上搜查的股長交換意
  見後,走進辦公室,聽取起點站早雲山站臺員的陳述。
  
  “……死者是從早雲山上車的?”
  
  “是的。我記得有個身穿藍色大衣,茶色頭髮的漂亮姑娘。”
  
  “有旅伴嗎?”
  
  “也許……有吧。不太清楚。”
  
  憨厚的中年職員仰着臉忽閃着眼睛。
  
  “137號電纜車,有幾個人上車?”
  
  “5位吧?記不清楚了。除了那女人之外,好像都是男的。”
  
  不過,他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女人的旅伴。
  
  接着,大涌𠔌的站臺員回憶說,在大涌𠔌有兩個人下車,上
  車一人,記不得是男是女,但大多數是男的。他記得在電纜車的
  後座上坐着一位很像尚美的女人,這不會有錯。
  
  倘若這兩人的話當真,那麽去姥子站時,電纜車裏有四名遊
  客,其中包括室伏尚美,別的也許全是男的。
  
  吉富警部審視着姥子站的站臺員,電纜車離案發現場越來越
  近了。站臺員叫大原,年齡22歲。
  
  “在姥子站有幾個人上下車?”
  
  “下車有兩三位吧!”
  
  大原望着刑警,稚氣的眸子裏含着認真的神情,毫不思索地
  搖着頭。
  
  “上車的遊客一個也沒有。”
  
  吉富警部陷入了沉思。看來在姥子站沒人上車,這是確切無
  疑的,下車的人數便愈發重要了。倘若下車的是三個人,電纜車
  上就衹剩尚美一人,倘若是兩個人,剩下的就是尚美和那個恐怕
  是尚美的旅伴了。
  
  為了消除大原的緊張情緒,吉富極力和顔悅色地問:
  
  “那麽,離開姥子站時,電纜車裏到底有幾個人?”
  
  大原微微螓着眉,想了片刻。
  
  “那女人…”
  
  他囁嚅着低下頭,長嘆一聲。
  
  “好像……還有一個人,離開站臺時,我覺得還有一個男
  人......”
  
  “那麽,是被害人和一個男人?”
  
  “……當時漫天雲霧,我又沒有留意,所以……”
  
  大原感到睏惑,白皙的臉龐略顯蒼白。
  
  “什麽樣的人?”
  
  “……年齡不大……”
  
  “像旅伴嗎?”
  
  大原左思右想無法斷定。吉富不由焦躁起來。他換了一個話
  題。
  
  “電纜車離開始子站時,玻璃窗沒有發現反常嗎?”
  
  “沒有。”
  
  他回答得很幹脆。
  
  “也沒有聽到敲碎玻璃的聲音。兩分鐘後,下一趟電纜車又
  來了。站臺裏又很嘈雜。”
  
  大原露出惆悵的神情。
  
  吉富警部决定暫先將電纜車的疑點移到桃源站。這時,赴小
  涌𠔌Y旅館調查的刑警打來電話。
  
  “聽說,昨晚7時30分,有個很像室伏尚美的女人在這裏住
  了一夜。旅伴是一個瘦削的男子,有三十五六歲,長得很瀟灑。
  今天下雨,所以兩人在旅館裏等到下午3時,纔坐出租汽車去了
  早雲山……”
  
  據說一星期前,有個男子就嚮旅館打電話預訂了日本式房間,
  雖然預訂時和住宿時用的名字不一樣,但女服務員聽到女住客叫
  她的旅伴“達生君”。
  
   
  3
  
  翌日下午3時以後,刑警拜訪了住在世田𠔌太子堂的東行金
  屬公司KK資材部次長田木達生。這時,田木正在臥室休息。他,
  37歲,五點鐘時說感冒頭痛便離開了公司,平時略顯蒼白的面龐
  有些潮紅,2時到傢時測量了體溫,有37.8度。
  
  住宅由四間小平房組成,內住夫婦和小學一年級的女兒杏子。
  這時,杏子已經去了學校。
  
  刑警的來訪,自然由妻子律子接待。律子聽見門鈴聲打開門
  時,門外站着兩位披着霞光的魁偉男子。
  
  一名30多歲的人一步跨進門來。
  
  “這裏是田木達生先生的府上嗎?”
  
  “是的。”
  
  “對不起,你是夫人吧?”
  
  律子點點頭。來者不善,她的內心裏産生了一種畏怯感。
  
  另一人跨進屋就隨手關上門。狹窄的房間裏頓時像被擠滿了
  似的。
  
  “夫君在傢吧?”
  
  “是。”
  
  “在公司裏聽說他今天早退,所以……”
  
  “……有何貴幹,……”
  
  男子從容地從西服內口袋裏抽出名片。名片上印着“神奈川
  縣警本部搜查一課刑事警部補·東田豐”,另一人的名片上是警
  視廳地方課的頭銜。
  
  “想和夫君談談。”
  
  東田豐恬然冷漠的說。
  
  “他……感冒,躺着……請稍等一下。”
  
  律子走進臥室時,田水已經端坐着,半蓋着被單。大門口的
  對話,他已聽得一清二楚。
  
  “你……警察……”
  
  律子把名片遞給丈夫。
  
  田木凝視着名片。
  
  “見見吧。”
  
  他顯得並不驚慌。
  
  “可是……你要起床?”
  
  “起床。”
  
  律子給丈夫披上長大衣,回到大門口。
  
  幾分鐘後,丈夫和刑警們在大門邊的客廳裏開始人座。律子
  將耳朵貼在門背後偷聽着。請他們進屋關上門時,她特地沒有將
  房門完全合上,所以即使低聲細語,也清晰入耳。
  
  “你認識室伏尚美嗎?”
  
  一番寒暄後,東田豐問道。
  
  “尚美是卑公司前任經理的夫人吧!”
  
  田木拘謹地回答。
  
  “你和尚美……有私人交情嗎?”
  
  “沒有……不那麽深交。”
  
  “昨晚,她死了。”
  
  “死了?”
  
  田木一驚。
  
  “這…是怎麽回事?”
  
  他的語調卻並不那麽驚慌。
  
  “昨天下午5點以前,在箱根的電纜車裏被殺了,腹部挨了
  一刀。”
  
  死了?——律子差點兒叫出聲來。
  
  室伏尚美昨天在箱根被殺?她的眼前驀地浮現出丈夫昨晚8
  時多回傢時身穿深灰色西服、渾身濕透神情沮喪的身影。
  
  丈夫對她說——前天下班後和兩位客商結伴去箱根打高爾夫
  球,在仙臺原住了一夜,好像淋了一天雨纔感冒的。
  
  大概田木正在發愣,客廳裏鴉雀無聲。
  
  東田豐簡單地談了尚美的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況後,問道:
  
  “關於案件的綫索,你能提供什麽嗎?”
  
  “沒有。”
  
  終於傳來丈夫的聲音,律子陡感一陣羞惡。
  
  “請問,你昨天在哪裏?聽說昨天是公司的創建紀念日,還
  放假了。”
  
  丈夫沉默了。律子的心在劇烈地抖瑟着。
  
  “……我一直在傢,沒有出門。”
  
  片刻,傳來丈夫的古板的回答。她感到一陣暈眩,似乎已經
  預感到丈夫會這麽回答的。
  
  “有客人來?”
  
  “沒有……我昨天就感冒了,所以在傢裏躺着。”
  
  “哦。”
  
  對方似乎點點頭,語氣陡然改變。
  
  “醜話說在前面,我們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兇殺案,因此在小
  田原警署設置了搜查本部。有關案件的情況,還要不斷地麻煩你,
  所以希望你跟我們到本部去一趟。”
  
  “現在?”
  
  “現在。隨時都要傳訊。不過也不勉強,倘若你肯協助,我
  們就非常感謝了。”
  
  東田豐正顔厲色,語氣裏帶着威嚴。
  
  田木沒有回答。
  
  律子頓感心亂如麻,臉龐緋紅。她本能地想攔住他。她相信
  他决不會殺人,此去難回,她感到恐懼。何況他還在感冒發高燒,
  這是正當理由!
  
  律子想闖進客廳裏,但關鍵時她又害怕面對着這樣的丈夫。
  
  “明白了,走吧。”
  
  律子正要抓住門把手,傳來丈夫的沉悶的嘆息。接着一片嘈
  雜,男人們站起身來——
  
  她慌忙離開那裏。
  
  他們走出大門。丈夫在前,兩名刑警在後。律子強忍着便裝
  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從廚房裏迎上前。
  
  “我現在去一趟小田原警署。”
  
  田本低聲對她說道。
  
  “你這樣的身體?”
  
  律子目光含着慍怒,盯視着丈夫。
  
  “別擔心,沒什麽大事。這樣也許能早點將事情弄清楚。”
  
  田木的口吻好像有所暗示。
  
  “夫人,請放心,事情搞清楚,今晚就能讓他回傢。到小田
  原警署,坐新幹綫列車用不了一個小時。”
  
  警視廳地方課的刑警安慰道。
  
  律子正要反駁,一眼瞅見女兒開進門來,便隨即對刑警客套
  地應酬道:
  
  “你們茶也不喝了?”
  
   
  4
  
  他和尚美還在來往——
  
  夜深人靜,屋子裏傳出杏子的鼾睡聲,遠處的電氣列車不時
  地震蕩着窗玻璃,律子想起案件,心煩意亂。眼看就要10時了。
  儘管警察留下了寬慰的話,但看來今晚丈夫還是被警察留住了。
  
  前天傍晚到昨天,丈夫肯定和室伏尚美一起在箱根遊玩,否
  則就不必對警察編造出那樣的謊話。
  
  他還和尚美情意綢繆,並心平氣靜地欺騙着我!律子眼前浮
  現出尚美的冷漠面影,同時嫉很使她痛心疾首。
  
  丈夫被警察帶走時的懊喪背影,和尚美的面影,在她的腦海
  裏重疊起來。
  
  不過,他真的會殺害尚美?
  
  不會!這是律子的本能願望,但衹是一廂情願罷了。田木生
  性機敏,見多識廣,是一位優秀的實業傢,但同時他又性情懦弱,
  因此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很難相信他會瘋狂地殺人。
  
  要鎮靜!——律子竭力抑製着內心裏的紛亂。
  
  要設法救出丈夫!她想起自己以前也在精神上曾給過他寬慰,
  有時甚至采取大膽果斷的行動拯救過他。
  
  這是律子的愛情模式。她嬌小體弱貌不驚人,作為依靠丈夫
  的妻子,她竭力籠絡着丈夫,好像唯獨她自己才能守住這唯一的
  依托。
  
  現在尚美死了,成了沒有感情的軀殼。應該保住最重要的東
  西!律子終於認定了目標。
  
  律子結婚已經8年,婚前在東行金屬公司秘書課工作,和前
  任經理室伏陽造、妻子尚美都很熟悉,而且頗受室伏的賞識。當
  時經理出自誠意,嚮她推薦在營業部頗受女職員青睞的候補幹部
  田木,田木自己則毫無察覺。她很感激經理的好意。田木本人盡
  管性格脆弱,但有律子這樣的女人作為妻子是最合適的。
  
  在結婚儀式上,經理親自當主婚人。律子從此辭職步入家庭,
  翌年生了杏子,不久田木又晉升課長。對律子來說,生活稱心如
  意。
  
  不料,去年秋天,她發現丈夫和尚美在暗中來往。
  
  室伏的前妻病逝。10年前在一次宴會上,客商經理的女兒、
  23歲的尚美被室伏那旺盛的男性美所吸引,說服父親作了室伏的
  後妻。兩人相差20多歲。
  
  尚美美麗雍容,從小嬌生慣養。她常常出現在公司裏,令人
  咋舌的打扮,驕任不跋的氣度,使她成為女職員們嫉妒的對象。
  室伏和前妻有兩個女兒,都已成婚。聽說室伏還有個私生子。反
  正,他和尚美之間沒有孩子。
  
  去年9月的一天,律子去市區的賓館觀看服裝展覽會,一眼
  看見丈夫和尚美在走廊裏擦身而過。尚美戴着太陽眼鏡,田木也
  許沒有留意,低着頭快步走去。但是,憑着女性的直感,律子察
  覺出他們的關係。她滿懷疑竇,想起田木經常深夜回傢,有時換
  下的襯衫上還有着高級化妝品的香味。
  
  她忍辱負重,因為田木即使心事重重地晚回傢,也不是很難
  取悅的,何況他是孩子的慈父,也許他還不敢無視社會的倫理道
  德,但倘若妻子吵起來,恐怕他真會自暴自棄——這樣的同床異
  夢,使律子一旦燃起嫉火便欲罷不能,但她將這嫉火深深地埋藏
  在自己的內心裏。
  
  能使她忍氣吞聲的,無疑是她的自尊心和她的自衛本能。但
  丈夫和經理夫人竟然——這樣的確信猛然攪亂了她內心的平靜。
  
  倘若兩人的關係被室伏發現,室伏的憤怒和决斷會無視律子
  的感情,把律子的自尊和唯一的依托輾得粉碎。律子决定察言觀
  色,酌情以嚮室伏告發,要挾迫使他們倆分手。
  
  不料,在她付諸行動之前,禍從天降。
  
  一星期後,丈夫去關西出差時,律子意外地接到室伏的電話,
  邀請她晚上去他的公寓。室伏住在高輪的公館街,和妻子、母親
  三人生活,女傭人常來幫忙。
  
  室伏親臨大門口,宣稱尚美回娘傢了,便將律子引進客廳。
  公寓裏靜悄悄的。這便觸動了律子內心裏的鬱挹。
  
  “老實說,尚美最近的行為有失檢點,我耳聞到一些流言,
  所以委托信用社進行調查。前天得到情報,說尚美和田木有違悖
  倫理的關係。”
  
  滿頭花白的老經理強忍着憤懣,和緩地說道。他55歲,整潔
  地梳理着大背頭,一派道貌岸然的神情。
  
  “昨天我分別訊問過他們,也許材料翔實吧,他們都承認了。
  接着我出自某種必要,委派副經理查賬,結果查明,今年田木兩
  次以撥款的名義挪用了公司一百萬元公款。”
  
  “挪用公款?”
  
  律子不禁失聲驚道。
  
  “是的。據我估計,他和尚美尋歡,不忍心讓尚美破費,所
  以分兩次提取了公司的公款。”
  
  不可能!別的很難說,但在錢的問題上,丈夫决不會……
  
  律子剋製着激動的情緒。她在秘書課工作了三年,深知室伏
  的為人。聽說他愛妻孝母,在公司內外很得人心。他待人寬容,
  但衹是對忠誠地的人而已,對損害他的人,他的殘忍報復令人望
  而生畏。
  
  “因此,我打算和尚美離婚,解雇田木。當然,我不必請你
  原諒,但是想當初你在公司裏也很盡責,倘若一無所知,到時束
  手無策,我於心不忍,所以想先告訴你。”
  
  室伏凝視着律子手上的奧米茄金表,語氣稍稍緩和。這金表
  是他在律子結婚時送給她的禮物。
  
  律子沒有爭辯。事到如今,爭辯衹會激怒他,使事態越發不
  可收拾。
  
  她強忍着,泫然淚下,低頭請求寬恕。是為了丈夫的背叛在
  乞求寬恕!否則她就會失去依托,無立身之地。屈辱,使她感到
  自己的心在淌着血。
  
  第二天丈夫出差回來,她嚴加責問。田木耷拉着腦袋,看來
  已經受到過經理的訓斥。他對律子解釋說,最初受到尚美的邀請
  時沒有拒絶,請原諒,這已經對經理說過了,衹是挪用公款的事,
  是經理在找碴兒,那錢是用在公司業務的介紹費上,所以沒有收
  條,以前營業部的人也常用撥款的名義領錢,經理自己也很清楚,
  那是經理在製造公開解雇他的理由。
  
  關於錢,律子對丈夫深信不疑。即使用在約會上,倘若丈夫
  突然帶回來路不明的巨款,傢裏無論如何總會有所察覺的。
  
  “倘若被解雇,這事就有口難辯了。但是他即使重用我,我
  也不想幹了。”
  
  田木憤然不平,毫無悔改之意,但律子看出他失意惝恍驚魂
  未定。
  
  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雲。太平了三天後,星期六晚上,室伏
  在他常去休息的北鐮倉別墅裏被殺了。
  
  室伏平素酷愛讀書,每月總有兩三次要在那裏獨自度過周末。
  別墅裏有一間房間是他的一位實業傢朋友的。
  
  星期天下午,那位朋友見他的房門沒有上鎖,便推進門去,
  在內客廳裏發現了他的屍體。他的頭部被玻璃煙缸猛砸,脖子上
  勒着大衣腰帶。據警察推斷,死亡時間是星期六晚上10時左右。
  室內有翻找過東西的痕跡。
  
  當時尚美和田木的關係尚未外露,但尚美是室伏的妻子,
  反映田木也正在接受財務審查,所以兩人都受到了嚴厲的責訊,
  然而最後都被解除了嫌疑。那天晚上,田木正拜訪學生時代的朋
  友,尚美則堅持說自己在娘傢,雖然證人是親骨肉,但警方也沒
  有真憑實據證明她是兇手。
  
  結果,警方認定是流竄搶劫,作為懸案,搜查本部撤回。室
  伏的女婿接管經理地位,田木的財務審查也不瞭瞭之,不久田木
  被調到資材部,工作也很順利。
  
  聽說,尚美繼承了大筆遺産後,搬到青山公寓居住。此後,
  丈夫的身邊再也嗅不到尚美的香味了。律子暗自慶幸,心想他總
  算嘗到了玩火自焚的滋味,以後也該老實了。
  
  現在兩人又故態復萌了?他沒有理由要殺害尚美,尤其在現
  在,室伏已經去世……不!沒有理由,他是不會殺人的。
  
  電話鈴打斷了她的思緒。是一個女人,用事務性的口吻確認
  了律子的電話號碼後,換成了田木的聲音。
  
  “……現在暫時把我放了。我纍得很,所以就在小田原的旅
  館裏住下……今晚為我受驚了吧。杏子就拜托給你了……對她什
  麽也別說啊……”
  
  他嗓音嘶啞,判若兩人。
  
   
  5
  
  “我確實和尚美在箱根旅遊,在小涌𠔌的Y旅館裏住了一夜,
  這我無話可說。”
  
  在靠近小田原城址的舊客棧裏,衹剩下兩人時,田木惶恐地
  跪坐在律子的面前,聾拉着腦袋。他穿着浴衣,失魂落魄,面色
  憔悴,臉龐泛着異樣的紅暈。
  
  又在發高燒?律子內心驀然一沉,背後鋪好的被褥還整齊地
  橫躺着。
  
  “經理出事以後,我想與尚美斷交的,但夏天時尚美又來約
  我。出遠門,這是第一次。我也不想來往了,但殺害尚美……沒
  有那樣的事!”
  
  田木劇烈地咳嗽着,拙澀地解釋道。
  
  “警察懷疑你了?”
  
  “他們認定我是兇手,看樣子今晚來不及簽發逮捕證,又不
  能留我住下,所以先放我回傢,要我明天再去。如果回傢,還要
  從東京趕回來,我吃不消,所以就在這裏住下了。”
  
  他又一陣咳嗽,濕潤的目光打量着這六疊大的簡陋的房間。
  
  “為什麽會懷疑你呢?”
  
  律子裝作心不在焉的模樣。每當遇到意外時,丈夫就會暴露
  出性格上的懦弱,畏首畏尾,律子反而泰然自若。
  
  “反正我和尚美在一起……昨天下午3時30分,我們坐車離
  開旅館,到早雲山乘上電纜車,打算從湖底坐小田原快車到湯本,
  徑直回傢的……”
  
  他說,在早雲山有好幾人一起上電纜車的,他們兩人坐在門
  左側的窗邊。從早雲山到姥子約25分鐘。這時,兩人驟然話不投
  機起來。回想起來在去早雲山的出租汽車裏就有爭吵了。尚美暗
  示娘傢有一門很好的婚事,田木頗感詫然,但還是婉言相勸要她
  再婚,看來這刺傷了她的心。
  
  “尚美心裏很羨慕那門親事,卻指望我求她別去。這種女人!
  平時就小雞肚腸的。當時我也冒火了,所以到姥子站時,我就一
  個人下了車。有兩三名乘客也一起下車的,我記不清車上是否剩
  尚美一個人。我頭也不回就走了。現在回想起來,這事出自偶然,
  卻使我這般難堪……”
  
  律子這纔知道,丈夫下車後,電纜車到達終點站桃源站時,
  尚美已經被害,玻璃窗被打碎,門沒有鎖……
  
  “姥子站的站臺員已記不清我了,站臺裏又很暗,下車的也
  不止我一個人,所以我說不清楚了……站臺員說,電纜車裏除了
  尚美之外,還有一個人,而且那個人很像我……節外生枝,我真
  想不通……聽說姥子站和桃源站之間的17號鐵塔一帶,電纜車高
  山坡衹有3米,斜坡上發現了碎玻璃和打火機,剛纔給我辨認時,
  我說記不清了,但那確是我的打火機。也許警察都已經知道了。
  前天晚上,我把打火機遺忘在Y旅館的食堂裏,早晨發現時還問
  了女服務員,可是沒找到……”
  
  律子一時語塞。
  
  “警察也因此認定,電纜車裏衹有我和尚美兩個人,是我殺
  害了尚美,跳車時又把打火機掉在那裏……”
  
  “行兇的水果刀也是你的?”
  
  “聽說刀把上沒有指紋。給我看了,我記不得那是我的東西。
  看來警察也不知道是誰的,但倘若是尚美的,他們也會認定是我
  奪過來行兇的……”
  
  “沒人證明你在姥子站下車?當班的站臺員忘了,還有別的
  站臺員……”
  
  “不行!”
  
  田木垂着腦袋,像沉重的擺鐘一樣左右搖晃着。
  
  “警察調查得很詳細,但沒有人記得我。這鬼天氣,車站裏
  暗得像在洞穴裏一樣,漫天大霧……我在姥子站下車後,坐車到
  湯本換小田原快車回傢,倘若仔細調查,也許會有人想起我,但
  即使如此也無濟於事。那些傢夥會猜疑我跳車後,為了逃跑,是
  走到姥子站纔乘車的。”
  
  “現在怎麽辦纔好啊?”
  
  律子終於感到悚然。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沒有殺人!”
  
  田木以為連律子都在懷疑他殺人,突然絶望地望着妻子,目
  光呆澀,愣了許久。
  
  “我想,站臺員說,除了尚美之外還有一個人,這肯定是刑
  警的誘供,或是看錯了。我記得下車時電纜車裏衹剩尚美一個人。
  尚美是想用自殺來陷害我。也許她的包裏帶着刀,刀上沒有指紋,
  警察就以為是他殺。但是倘若用衣服的下襬護着,刀上也不會留
  下指紋的。她先用蠃絲刀敲碎窗玻璃,打開門,把我的打火機扔
  在斜坡上。她肯定在前一天晚上就拿走了我的打火機。也許她看
  出我對她的冷漠,就伺機害我,所以纔偷了我的打火機。唉!我
  上了她的當……”
  
  田木頽然悲嘆。
  
  難道尚美為了陷害丈夫,竟然會自我犧牲?
  
  不會!律子憑着女性的直感覺得,倘若田木無情,不會幹脆
  再婚或另找新歡?尚美還衹有33歲,年輕美貌,她的貪婪和安逸
  欲遠遠超過丈夫的想象。然而,倘若正如丈夫所說,尚美好勝易
  怒,在電纜車裏由於他出言不遜,難保她不會一時衝動,陷害他
  人。但是,倘若丈夫是清白的,那樣解釋就不能令人信服。
  
  律子扶着丈夫躺下,替他蓋好被子,悄然望着他。
  
  “你有尚美自殺的證據嗎?”
  
  他皺起濃濃的眉毛,凝視着空間。
  
  “……在箱根玩時,尚美對我陰陽怪氣、愛理不理的,但我
  沒有殺害尚美的動機。她恨我薄情,最後絶望了……這衹能這樣
  解釋了……”
  
  律子心腸鐵石。她變得冷酷了。事在人為,無論遇到什麽睏
  難,都必須趕在丈夫被捕之前。倘若丈夫被捕,報紙再一報道,
  他就會身敗名裂,而且這會殃及池魚,自己也因此而飲恨終生。
  
   
  6
  
  Y旅館坐落在山崗上,瀟灑的乳白色西式大樓從緑叢中影影
  綽綽地顯露出來。公路分別岔嚮強羅、早雲山、箱根。登上種植
  着櫻花的小道,在樹林茂密的緩坡前露出墨緑色的峰嶽。天穹陰
  沉,薄霧級繞,視野開寬。這裏陰氣逼人,不能和溫暖的小田原
  相比。
  
  翌晨7時,田木又受到小田原警署的傳訊。他眼瞼浮腫,看
  來徹夜未眠,早飯也沒有吃,高燒暫退,但一到晚上也許又要發
  燒的。他心一煩就會發高燒,這使律子放心不下。
  
  她按丈夫的囑咐,打電話到東京嚮公司請假,說是感冒惡化,
  接着又藉口丈夫出差發高燒行動不便,托婆傢送杏子去上學。
  
  丈夫走後,律子决定去Y旅館看看。她昨夜翻側輾轉,再三
  琢磨,並沒有打算要尋找尚美自殺的證據,衹是想去聽聽案發前
  夕兩人在旅館裏的情況。
  
  安裝着落地玻璃的走廊像懸挂在半空中一樣。重巒疊崎盡收
  眼底。結賬時間已過,這時一片幽靜。
  
  律子嚮服務臺走去。
  
  “對不起,川合美惠子在嗎?”
  
  “請問你是……”
  
  “我叫田木,以前住在貴店時得到過她的關照。”
  
  服務員似乎覺得律子面熟,露出歉意的笑容,朝裏面走去。
  不多會兒,她回來將律子請嚮走廊。
  
  “請這邊等。”
  
  田木昨晚將在這裏侍候他們的女服務員的名字告訴律子,說
  那女人40多歲,待人隨和。他還給過她許多小費,在箱根用車時
  得到過她的關照,所以問了她的名字。聽說她在,律子鬆了一口
  氣,在樹蔭下坐下。
  
  約10分鐘後,一個高個子女人走來。她身穿胭脂色花紋的旅
  館服,扁平的臉龐上帶着驚訝的神情,下唇裏的銀齒在閃着光亮。
  
  “我是川合……”
  
  她微微屈腰,謙和地說道。
  
  律子站起身。
  
  “給你添麻煩了,真對不起,有點小事……實在要勞你的大
  駕。”
  
  “我……”
  
  她睏惑地眯着眼睛。
  
  律子一坐下,她便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丈夫叫田木,17日晚上住在這裏,受到過你的關照。”
  
  美惠子露出詫然的神情。
  
  “說田木也許你不認識,因為丈夫他們用了化名,但18日的
  案件……在箱根的電纜車裏……”
  
  美惠子的臉上掠過幡然醒悟的神色。
  
  “你是他的夫人?”
  
  “你聽說了?”
  
  “聽說了。警察也來盤問過……”
  
  她避開律子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膝蓋。
  
  律子悄悄地打量着她。她確有40多歲,看樣子結過婚,但為
  何在這裏工作?說實話,律子也能體會到作為妻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麽說的,但……我丈夫受到了牽連,說
  是和尚美不睦起了殺機。我不相信。我丈夫膽小怕事,怎會殺
  人!”
  
  律子說着,不由珠淚盈眶。
  
  美惠子很同情地蹩着眉,緩緩點頭。
  
  “是啊。警察也來找過我,打聽兩人在這裏時的情況。不
  過……說他會行兇,我也不相信……”
  
  中肯的交談,已和一般的社交辭令不同,正如丈夫的贊賞,
  她對田木也頗有好感。
  
  “但是,警察說,他們為了瑣碎小事反目為仇,你有那種感
  覺嗎?”
  
  “沒有。”
  
  美惠子認真地搖搖頭。
  
  “這些事,我對警察也毫無隱瞞……”
  
  接着,她抿着嘴唇,露出一副略帶羞澀的表情。
  
  “我不知道該不該對夫人說……他們確實很親熱。我們這裏
  即使住日本式房間的客人,也都在食堂裏進餐。用餐時,他們同
  去……”
  
  美惠子望着律子的神情,不由閉上了嘴。
  
  律子痛感心中苦澀。她閉上眼睛,好像長時間地對着光,又
  猝然落到暗處似的。
  
  “那麽……”
  
  她強忍着悲切。
  
  “他們一直都這樣嗎?”
  
  “他們會反目為仇?在我的眼裏,那真是不能想象……”
  
  美惠子顯得憂心忡忡,但語氣懇切。
  
  這麽說來,丈夫說尚美因為是他的寡情纔泄憤自殺的,這……
  
  律子刨根究底地問:
  
  “丈夫把打火機忘在食堂裏……”
  
  “是的。”
  
  她隨即點點頭。
  
  “早晨送他們到走廊裏時想起來的,我去服務臺查問,到食
  堂裏尋找,但都沒有。他還開玩笑說,如果以後找到的話,就送
  給我……”
  
  “在走廊裏?那麽尚美也在場?”
  
  “在。一聽說找不到,兩人還相視一笑。”
  
  律子感到失望,倘若美惠子的話是可信的,那麽至少在離開
  旅館時,兩人是和睦的,很難認定尚美為了泄憤會偷走他的打火
  機。倘若尚美無意中保管着,這又另當別論了。
  
  說尚美自殺,這太牽強附會了。但是,律子又本能地感覺到
  丈夫不會殺人。
  
  田木沒有理由殺害尚美,即使在電纜車裏偶然爭吵。他要殺
  害尚美,必然是因為陷入無法解脫的睏境,比如共同謀殺室伏……
  這暫且不談,不管怎樣,田木决不會殺人!
  
  律子憂心如焚,悵然若失。情緒稍稍平靜之後,她的腦海裏
  忽然閃過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
  
  在這案件的背後,有一個人在活動!他尾隨着他們,偷走田
  木的打火機,接着殺害尚美,為了陷害田木,跳車時將打火機扔
  在草叢裏——
  
  姥子站的站臺員說,電纜車裏除了尚美外,好像還有一個人!
  
  “請原諒……”
  
  律子柔聲微顫。
  
  “你沒有發現我丈夫他們被人跟蹤着?”
  
  美惠子瞬間露出疑惑的表情,竭力探索着紛亂的思緒。
  
  沉默。對律子來說,是不堪忍受的沉默。
  
  片刻,美惠子說道:
  
  “也許是無關的……我送茶離開他們的房間時,看見房門前
  有個人像在窺察房間號碼,見我出來,他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體客人常在走廊裏轉悠,尋找自己的房間,所以我至今也沒有介
  意……”
  
  “……是什麽樣的人?”
  
  “看上去……很年輕,穿着深藏青或黑色的西服,瘦個
  兒……”
  
  美惠子的神態好像還不敢相信這會與案件有關。
  
  然而,身穿黑乎乎顔色西服的瘦個兒,很像那天田木的模樣!
  以致迷人耳目,使姥子站的站臺員在霧氣朦朧中錯看成了田木!
  
  律子道謝後,匆匆告辭了。
  
   
  7
  
  從早雲山到姥子一帶,煙靄飄忽林間。倘若天氣陰霸,也許
  下午起就曉嵐冥蒙了。姥子站白茫茫的,漂浮着溫泉特有的硫黃
  味。
  
  律子坐出租汽車趕到姥子站。接待室裏冷風襲襲,大原在接
  待室的角落裏和律子相對而坐。
  
  他遲遲不肯開口,目光裏含着怯意。田木的妻子猝然造訪,
  把他從忙碌中請出來,對案件提出一連串難以招架的問題,這使
  他有些懊喪。
  
  也許在工作場所的緣故,他的白皙的臉龐和小眼睛流露出拘
  謹的神色。
  
  “我沒有肯定是你的丈夫在電纜車裏。”
  
  在律子的逼視下,大原撫然許久,喃喃地說道。
  
  “除了那個女人之外,是否還有一個人……我衹說有那樣的
  感覺。警察讓我在遠處辨認你的丈夫,逼着我回答,是不是他……
  我說很像…··”
  
  “出事那天,你在雲霧裏看到的人,真的很像我的丈夫?”
  
  大原凝視着飄渺的空間,眸子裏浮現出復雜的陰影,仿佛突
  然忘記了律子的存在,發現了自己內心裏的……
  
  他將目光緩緩地移到律子的身上。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個夢……”
  
  他語調裏帶着神秘、疑懼,和剛纔帶爭辯的語氣截然不同。
  
  “夢?”
  
  “我始終沒有自信,好像那人回頭看了我一眼,但又像是錯
  覺……今天,我夢見了他。和那天一樣,我送走電纜車時,坐在
  門右邊的男子驀然回頭,夢裏也是煙波浩渺……不同的衹是我清
  楚地看見了他的臉。”
  
  “……是我丈夫嗎?”
  
  大原緩緩地搖頭。
  
  “那人留着長發,年紀很輕,目光暈眩,右眼下有顆小黑點,
  不知道是傷還是黑痣……這人我從未見過,所以我感到奇怪,或
  許他無意中燒傷了眼瞼出現在我的夢裏吧……今天早晨我起床時,
  我想報告警察,但後來一想,這會被警察譏笑的……”
  
  大原費解地搓着藏青色製服的衣袖嘆息道。
  
  “右眼下有點黑痣或傷痕的年輕人……”
  
  律子仿佛感到有了着落。她反復慢嚼着那人的印象。
  
  律子回到小田原旅館時,已經快3時了。
  
  田木已經回客棧躺在被窩裏。他臉龐黝黑,皮膚乾燥得如同
  塗過粉末,房間裏漂浮着消毒水的氣味。
  
  “醫生剛回去……”
  
  田木無力地望着律子以示迎接。
  
  “下午又發高燒了,回來就請醫生,醫生說是初期肺炎,希
  望我住院。說這裏很勉強,但醫院裏絶對安靜。我說要和妻子商
  量一下……這種時候還是住院安全……”
  
  這“安全”兩字所包含着的復雜的情感,震驚着律子的胸膺。
  
  “警察那邊有什麽變化?……”
  
  “認定打火機是我的,上面有我的指紋,還讓東京公司裏的
  人辨認了。因為開始時我一直不承認,所以現在對我更不利了……
  今天恐怕是因為我身體不好纔放我回傢的,等我恢復後再逮
  捕……”
  
  他愁眉不展,將臉轉嚮一邊。
  
  “打火機的事……”
  
  律子將Y旅館打聽來的情況告訴他。
  
  “你要說實話,你說你們吵架了,這是不是謊話?如果尚美
  用自殺陷害你,這也是爭吵後一時想不開吧!”
  
  他緘然無言,面對着墻壁,默認了妻子的話。
  
  “你不能賴她偷你的打火機啊。實際上是你自己遺忘在食堂
  裏被人拿走的!”
  
  “被誰拿走?……”
  
  田木將信將疑地轉過頭來。
  
  “你沒有感到被人跟蹤着嗎?”
  
  “……現在還有誰?為什麽要跟蹤我們?”
  
  “兇手可能對尚美……對你和尚美都懷有宿怨,所以纔心懷
  叵測,窺伺偷了你的打火機。你們在電纜車上不歡而散,衹剩下
  尚美和那人時,他趁機殺害了尚美逃走,跳車時還把打火機扔在
  草叢裏……”
  
  田木微微地張大着嘴。
  
  “關於那個包藏禍心的年輕人,你有綫索嗎?他在暗處,連
  警察也找不到,而且你們都不認識他,因為坐在同一輛電纜車裏
  都沒有察覺。”
  
  “為什麽這樣恨我們?倘若經理還活着,也許會恨不得把我
  們除掉……”
  
  “如果兇手認定你們殺了經理,報仇……”
  
  “別鬍說!我和尚美都不在現場。”
  
  “但是那人以為你們的現場不在證明是偽造的,所以費盡心
  機窺機報仇,兇手對室伏的忠誠……”
  
  突然,田木目光發愣,呼吸急促。
  
  “不知何時……很早以前,那時還是和你訂婚托經理做主婚
  人以後,有一次,經理和專務董事,還有我,我們三人受邀赴宴
  回來,在銀座的酒吧裏喝酒,經理很高興,他說……
  
  “那事已有20年了。當時前妻臥病在床,室伏守着病妻百般
  無聊,便和情婦情意繾綣,情婦已有丈夫和一個幼小的女兒。不
  久前妻不知為何猝然去世,但情婦不忍背棄忠厚的丈夫,兩人便
  暗中保持着來往。後來客戶公司的經理嚮他提出和尚美的婚事,
  他纔和情婦分手。”
  
  田木他們問經理現在如何,室伏醉意朦朧的眼眶裏閃着淚花,
  說他片刻也沒有忘記過她的面龐。
  
  “不久,公司裏傳說經理有個情婦,還有個私生子。那是專
  務董事在添枝加葉吧。……反正,倘若那個情婦以為我和尚美合
  謀殺害了經理……”
  
  “但是,那個情婦是個女人啊!”
  
  “嗯。聽經理的意思,那個女人年齡好像與他相差不多,現
  在估計有50歲了……”
  
  律子感到失望。這意外的話使她頗為反感。看來再也沒有辦
  法尋找那個神秘的男人了。
  
  “怎樣才能找到那個情婦的下落?”
  
  “我們沒有問過她的名字……也許經理的母親知道,他的母
  親有80多歲了。像是女子大學畢業的賢婦人,聽說經理對母親很
  尊重,無話不說……”
  
   
  8
  
  室伏死後,老母親處理了高輪的房産,寄身在白金臺的外孫
  女傢裏。室伏是獨生子,按理說母親應該和尚美生活在一起,但
  是她們婆媳之間很不睦。
  
  律子在小田原私立醫院為丈夫辦理了住院手續以後,翌日暫
  回東京,下午便去拜訪室伏的母親。
  
  一路上,她還苦苦思索着尋找去訪的理由,不料出乎意外,
  老婦人很健談,她毫無保留地談起室伏和那情婦的關係。她財産
  豐厚,在外孫女婿的傢裏過着寂寞的生活,也許正渴望能有人與
  她嘮嘮傢常。
  
  聽老婦人說,那情婦名叫岡野八重子,比室伏小四五歲,現
  有五十一二歲了。室伏是在一傢餐廳裏通過交情頗深的老闆娘,
  纔和正去店裏辦事的八重子認識的。老闆娘和八重子是女子學校
  念書時認識的朋友。
  
  室伏和尚美結婚時,和八重子中斷了關係。但幾年後,室伏
  聽人說,八重子的丈夫病逝,她含辛茹苦,帶着兩個在讀高中的
  孩子,於是在經濟上援助她。這種援助是否持續到室伏去世,老
  婦人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八重子是不能堂堂正正地走進室伏傢
  門的,這種女人連室伏的葬禮都沒有資格參加的。
  
  品川區西中延——這是老婦人從兒子存放在文件箱裏的筆記
  中找到的岡野八重子的地址。
  
  律子心中躊躇,但找到八重子或許能發現新的綫索。路上她
  還買了一張地圖,按圖索驥,在目蒲城車站下車,然後到附近警
  署打聽,得知那幢房子的主人還叫“岡野”。
  
  在住房密集的棚戶區,走進暮色蒼茫的街道,不久便找到了
  那幢房子。律子感到一陣微微的顫瑟。
  
  這是一幢二層樓的小板房。板壁和瓦房頂都已經和門柱一樣
  腐朽了,從院門到大門的窄道上種着低矮的緑草。這不難想象出
  當地勞動者家庭的艱辛。
  
  律子在格子門前稍作鎮定之後,按了門鈴。
  
  “請進。”
  
  傳來女人的答應聲。房門沉凝地打開,在昏暗的大門裏邊,
  站着一位女人,圍着圍裙,儀容修美,比律子還要年輕四五歲。
  
  律子走進屋關上房門,恭謹地行禮。
  
  “對不起,我的母親和岡野八重子君在女子大學念書時是同
  學。她在長野,托我給岡野君捎個口信……”
  
  女人浮出笑容,溫和的目光裏含着憂傷。
  
  “岡野八重子是我的母親,她……去世了。”
  
  “去世?”
  
  律子目瞪口呆。
  
  “到今天正好是一年零三個月,以前母親在傢裏和我弟弟兩
  人生活,母親去世後,我就和丈夫、孩子一起搬過來住了。”
  
  “岡野君去世……”
  
  律子雖不抱奢望,但仍感到意外,雙腿有些發軟。這麽說,
  一年零三個月,竟然比室伏還早去世三個月。
  
  “對不起。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令堂是患病……”
  
  “是啊!她身體一直很硬朗,卻患了急性肝炎,沒拖上半個
  月就去世了。”
  
  八重子的女兒垂下頭,但馬上又揚起目光——律子背後有人
  進來。
  
  進來的是一位消瘦的青年,敞開着襯衫的衣領,肩披粗綫毛
  衣,腋下挾着厚厚的筆記本,約莫還是一個學生。
  
  青年朝回頭的律子瞥了一眼。他長着一對長睫毛,茶色的眸
  子裏閃着遊移的目光,臉龐清秀,但眼神透出年輕人的魯莽……
  
  “這是我弟弟岡野成治。”
  
  女人莞爾一笑。
  
  青年帶着一副超脫的神情走進屋子裏。
  
  律子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忘記了眼前的女人。青年的身影
  在屋子裏一消失,她就想起他的眼瞼燒傷似的面影。那副秀挺的
  鼻梁、濃眉、略帶憂傷的面容,都和眼前的姐姐不太相似。相反,
  她的腦海裏重疊着另一張面影——室伏的豐潤端莊的臉龐。
  
  而且,在他側對着律子彎腰脫鞋的時候,律子發現他的右頰
  上貼着茶色的紙帶,像是受過傷似地凸出着。
  
   
  9
  
  “……我是私立偵探社的。因為室伏的婚事,受托調查有關
  尚美的品行。9月17、18日兩天,尚美同一男子去箱根旅遊。我
  始終監視着。他們乘上電纜車,我一人在後面的電纜車裏。結果,
  尚美的同伴在姥子站下車後,我目睹了前面電纜車裏發生的異常
  事件。透過雲霧,我看見一年輕人敲碎窗玻璃,打開門跳嚮斜坡,
  那人就是你。這是追查你在前一天跟蹤尚美的事實而查明的。不
  過,我還沒有報告警察和委托人,因為我想和你做一筆私人交易。
  9月25日星期三下午4點,請你到箱根電纜車的早雲山站,倘若你
  不來……”
  
  9月25日,下午4時10分——
  
  律子心神不定地等候着,像念咒文似地玩味着信的內容。這
  信是她前天親自投進岡野傢的信箱裏的。
  
  他,岡野成治果真會來嗎?
  
  早雲山站坐落在電纜車索道的頂點,海拔1139米的早雲山北
  麓。這一帶今天依然煙波浩渺,律子仁立着。在這煙霧露霧之中,
  總算着得見堆放在站臺前的沙石,不時有人聳着肩膀縮進屋頂下。
  
  這時,一個黑黝黝的人影在緩慢地移動。是一位年輕男子,
  披着黑雨衣,戴着太陽眼鏡。律子盯視着他的右頰時,不由感到
  一陣強烈的惶惑。他面頰上的紙帶沒有了。是黎黑的瘡茄,像是
  化膿後經過治療似的。
  
  他停下腳步,打量着寬敞的接待室,然後躊躇着朝律子走來。
  衹有律子一人像是在等人的樣子,他更想不到對方竟是一個女人。
  這使他驚詫不已。
  
  他站在律子的面前,摘去太陽眼鏡,詫異地凝視着律子。也
  許因為發現這投信的人竟是三天前在他傢裏遇見的那個女人。
  
  “上車吧。在電纜車裏談,車票已經買好了。”
  
  律子伸出凍僵的手,攤開手掌給他看。
  
  “我沒有這個打算。”
  
  成治悵煌地囁嚅道。他口氣很硬,但律子一走,他衹好勉強
  跟在後面。
  
  天從人意,暮色昏沉。兩人占了一輛電纜車,在左右兩邊的
  座位上坐下。
  
  “先談談你一個星期前的作案經過。”
  
  電纜車搖晃着一啓動,律子便沉下氣來。此刻她衹想在姥子
  站讓大原辨認他的臉龐。倘若他確是和尚美一起在電纜車裏的人,
  就告發他。這是她邀請他的唯一目的。倘若他怯意和盤托出,這
  便求之不得。要套出他的口供,最佳條件無疑是與案發時同樣的
  濃霧現場。
  
  “先奉勸你,如果你想殺我,這是徒勞的。我把今天來這裏
  的理由都寫信給了偵探社長。倘若我有意外,他立即會報警
  的……”
  
  “不會的。”
  
  成治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裏,聳縮着單薄的肩膀,神情黯然。
  
  “事到如今,還問這些幹什麽?你不是都看見了?”
  
  “果然是你!”
  
  沉默了片刻。
  
  “是的……”
  
  成治長嘆了一聲,垂下了頭。
  
  “動機是什麽?”
  
  “他們殺害了室伏。”
  
  “你說他們?但尚美和他……那個男人,他們都不在現場
  啊!”
  
  “哼!鬍說八道!”
  
  成治憤然註視着律子。
  
  “根據是什麽?”
  
  “室伏被殺的晚上,我去過北鐮倉的別墅,而且還拿到了證
  據。兇手是尚美,那個男人肯定是同謀。”
  
  “證據?……”
  
  律子感到震懾。
  
  “你……和室伏認識?”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去見他……”
  
  成治望着窗外。
  
  窗外煙霧繚繞,幽靜蕭然。
  
  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母親在去世的兩天前,把我叫到她的床邊對我說,我的親
  生父親是室伏。其實我心中一直懷疑着,隨着我的長大,臉型和
  室伏越來越像,她便帶我去查了血型,纔確定我是室伏的兒子。
  當時室伏正和尚美結婚,母親想到室伏的處境,也就沒有告訴他。
  我父親死後,她為了室伏的家庭,仍然隱瞞着真相,直到快咽氣
  時,纔衹對我吐露出真情。”
  
  律子詫然。
  
  “當時我不相信,但又無法證實……後來,我還是忍不住想
  親眼看看自己的親生父親。案發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喝酒,忽然
  想起要嚮高輪打電話,一個傭人似的女人接電話,我藉口是公司
  的,女人說經理一人去了北鐮倉的別墅裏,還把別墅的地址告訴
  了我……10時30分左右,我找到那裏。室伏的房間開着燈,門也
  沒有上鎖……不料,室伏在客廳裏滿頭是血,被大衣的腰帶勒死
  了。”
  
  當時的情景,律子歷歷在目。她不由閉上了眼睛,心髒在劇
  烈地跳動着。
  
  “我……逃走了。我猛然想起自己會受到懷疑……我是室伏
  的親生兒子,這已無法證實,何況我又討厭警察,於是我關上門,
  悄悄地離開了別墅……”
  
  “那麽你說的證據……”
  
  這時,電纜車已到達大涌𠔌。站臺員一打開門,成治便本能
  地站起身,背對着門望着窗外。沒有人上車,門又被關上。電纜
  車徐徐啓動。
  
  “證據是女式金表。”
  
  成治依然背朝着她望着窗外。
  
  “是我走進室伏的房間時撿到的。我按門鈴,見沒人來開,
  便推門過去,看見了地上的金表。我想還給他,接着便發現了屍
  體……我跑回傢纔發現慌亂中把金表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裏。這是
  奧米茄高級女金表,黃澄澄的金表帶已經被揪掉。這無疑是兇手
  的遺物,勒住室伏的脖子時被室伏揪掉的,不知掉在哪裏就……”
  
  律子忽然想說什麽,但她感到嗓子發梗,沒有說出來。
  
  成治的語調變得緩慢。
  
  “我開始尋找室伏身邊的女人,發現衹有尚美,於是我就監
  視她。在室伏的葬禮結束不久,我便發現她和那個田木幽會。我
  聽到兩人在酒吧裏的談話,尚美說室伏死得適逢其時,否則再晚
  幾天,田木就會因挪用公款被解雇。可見兩人肯定是同謀。室伏
  死得適逢其時,這不會是開玩笑吧。不管怎樣,我確信下手的是
  能接近室伏的尚美,田木在背後策劃。”
  
  “我跟蹤過他們幾次,每次看見他們幽會,我便更堅定了要
  為室伏報冤的信念。……我要親手殺死他們,給室伏報仇。”
  
  “這次箱根之行,你總算如願以償了吧。”
  
  “我發現旅行時下手是一個好機會,情侶中有一人被殺,旅
  伴首先會受到懷疑,何況我很輕易地弄到了田木的打火機……又
  很容易接近他們,即使在一起,他們也不認識我。正是天賜良機,
  那天兩人發生了爭吵。田水在弗子站下車,電纜車上衹剩下尚美
  和我兩人。我用水果刀殺死了尚美,跳車時把打火機扔在那
  裏……”
  
  電纜車進入姥子站。一見大原那白皙的面龐在幽暗的站臺裏
  浮現,律子驀地站起身對着門,和成治並肩站着。她原想到姥子
  站時,不露聲色地把成治帶到門邊,讓大原辨認的。
  
  “沒人下車嗎?”
  
  大原用習慣的語調大聲喊道。
  
  律子挨近成治,將手悄悄繞到成治的背後。大原也許會以為
  這是一對墜入情網的情侶吧。
  
  姥子站沒有人上車。
  
  站臺如四角形的洞穴被煙霧掩沒時,律子又面對着成治。
  
  “你講得很動聽,看來我們的交易……”
  
  “我沒有那份閑心。”
  
  成治皺着眉,煩亂地搖着頭。
  
  “……下手後,我發現一個大錯,雖然我巧妙地使田木自食
  其果,但他們還不知道這是謀害室伏的報應。這算什麽報
  仇!……”
  
  “但是……”
  
  “母親告訴我真情,並不是要我幹那種蠢事。我到底在幹什
  麽!…··這麽一想,我感到心煩,覺得自己做得毫無價值。”
  
  “你陪我去警察署吧。我用金表作證,如實報告室伏的現場
  情況,警察不會以為我是在編造吧……就這樣,這比我現在這樣
  活着要好得多。”
  
  他變得執拗,仿佛决心已定。
  
  律子的目光驀然移嚮窗外。這一帶雲霧漸稀,樹林依稀可辨,
  但視野不寬,不怕被人看見。
  
  電纜車正在通過13號鐵塔,再橫穿公路上空,然後經過尚美
  遇害的17號鐵塔一帶,那裏電纜車離地面衹有兩三米高,接着進
  入終點站桃源站。
  
  刻不容緩!律子突然决定鋌而走險。
  
  “去自首,你也許會得到寬慰,不過……”
  
  律子一邊說着,一邊將右手伸進挎包裏抓住小刀,用指尖挑
  開了皮套。
  
  “會給我添麻煩的!”
  
  話音剛落,律子的小刀已猛力地刺進了成治的心髒。因為麻
  煩的首先是她自己。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律子再次去北鐮倉的別墅懇求室伏消除
  對丈夫挪用公款的誤解,慎重處理與尚美的糾葛。倘若室伏固執
  己見,和尚美離婚,解雇田木……田木的家庭就會破碎,倘若律
  子成功地撫慰了室伏的心,或許丈夫會迷途知返。
  
  為了保護自己忠實的依托和妻子的自尊心,她不得不忍辱再
  次嚮室伏乞求寬恕。
  
  懇求的結果——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將桌上的厚玻璃煙缸砸在室伏
  的頭上,搭在沙發背上的大衣腰帶已經勒住他的脖子。成治在門
  口撿到的奧米茄女金表是室伏在她的結婚儀式上送給她的。室伏
  抓住她的手腕嚮絨地毯倒下時揪去了手錶。這不無諷刺的意味……
  
  成治在她的面前扭麯着身體倒在地上。她眼睜睜地看着成治
  的血滲出來。僅一瞬間,他的面龐黯然失色。
  
  倘若他嚮警察自首交出金表,這能洗清丈夫的冤屈,但反而
  會暴露她自己,結果她一直為之以命相護的天地就會被剝奪,何
  況一定要作出犧牲的話,應該是丈夫。因為不幸是從他的背叛開
  始的。
  
  我到底在幹什麽?——
  
  成治停止痙攣的時候,他剛纔講的這句話猛然在律子的耳邊
  響起。
  
  自從勒住室伏的脖子時起,她也許已經被一種命運束縛住了,
  一種無法擺脫的束縛。
  
  律子拉出座位底下的鐵桶,桶裏沒有蠃絲刀。她環顧四周,
  最後脫下了成治的一隻鞋。
  
  她用成治的鞋拼命地敲打着離門外挂鈎最近的窗玻璃,兩
  下……三下……鞋釘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但玻璃紋絲不動,衹出
  現幾點碎花。窗戶已經經過加固。
  
  電纜車正在通過17號鐵塔。
  
  律子又站到座位上,敲打着上面的窗玻璃。她揮動着手臂,
  全身的熱血都涌到她的頭上。
  
  終於,玻璃碎了。律子爬上座背,麻利地取掉碎片,探出頭。
  斜坡上的草坪在兩米左右的眼皮底下移動。她探出手,嚮門外側
  的挂鈎伸去。
  
  幾秒鐘後,律子的嘴唇間地出輕輕的嘆息。手指僅差那麽一
  點兒,怎麽也夠不着挂鈎。窗戶很窄,擠不出肩膀。她慌亂地往
  窗外鑽,沒命地鑽,腋下像被撕裂一樣……但是,她的手指卻怎
  麽也夠不着門外的挂鈎,衹差那麽兩三釐米……
  
  她的手指在乳白色的空間絶望地抓撓着。
  
  電纜車在緩坡的上空搖搖晃晃地降落着,徑直滑進了終點站。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夏樹靜子 Shizuko Natsuki   日本 Japan   平成時代   (1938年十二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