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著的恋情
1
咖啡店里飘洒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褐色窗帘的衬托下显得
很柔和。泷子与和泉面对面地坐着闲谈。她的目光忽然射向咖啡
店的角落里。
和泉见她心不在焉,困惑地望着她,悄声问道:
“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泷子忙转回脸,把剩有水果汁的大玻璃杯送到嘴边。和泉诧
然。他衔起一支香烟,借着点火的时候稍稍侧过身子,朝着泷子
的目光前端瞥了一眼,这副谙熟的动作,不愧是体现了广播记者
特有的风度。
“木偶师莜泽来了!”
他鼻子里喷着烟轻声说道。
尽管发现了吸引泷子注意的目标,但他并未引起注意。他进
电视台和泷子一起工作,在报道部只待了5年,博多木偶师莜泽
芳春有两次来演播组登上银屏,所以他认识莜泽。
“是啊。”
泷子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在和泉的烟盒里抽了根烟也点上
火。
她比和泉大三岁,现在策划室工作。和泉入社时,她与和泉
一起搞过纪录片摄制。与和泉的工作热忱相比,她待人宽厚,不
卑不亢,不久与和泉成了朋友。
“他身边陪着的女人很漂亮嘛!……好像以前也见过她和莜
泽君在一起散步。”
“呃!这么说,他们也许很亲密呢!”
泷子为了掩饰脸部的窘迫,故意露出轻佻的微笑,她那注视
着和泉的目光里含着试探的神情。
从发现莜译的背影,接着又见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面对莜泽
朝着这边坐下的时候起,泷子便开始心神不宁了。她被女人那格
外白皙的面庞所吸引了。
女人穿着典雅的苏春色捻线绸翠绿短和服,年龄约莫三十四
五岁,高耸着的黑发呈古典式样,显得别致尔雅,衬托着她那张
清秀的脸盘。泷子觉得她是个良家妇女。
女人像是怕被人看见似地耸缩着肩膀,乌黑的眼眸热切地凝
望着莜泽。她不住地随声附和着,白嫩的脸庞隐隐地浮现出既非
苦恼也非陶醉的火焰般的光泽。这使泷子感到一阵令人窒息似的
疑惑。
平时沉默寡言的莜泽,此刻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两人之间,有着一定的热度!——
也许只有泷子,才对莜泽有着这样的直觉。
“莜泽是个很有前途的人,因职业关系,迷恋他的女人也不
少啊!”
和泉毫不在乎地说道。这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泷子的心。
这时,一个小个子男人朝莜泽的桌子走去。泷子记得他好像
是博多木偶的批发商。
莜泽看见他,扬起瘦削的脸。同时,女人一边用手指撮着佐
贺锦缎手提包,一边挪动着椅子。她妩媚地朝莜泽打着招呼,又
对来客微微点点头之后,向这边走来。泷子不禁怔怔地打量着她。
女人抿着嘴低着头走过泷子的身旁。她身材窈窕,鼻梁秀挺,
目光刚毅,腮颚柔和圆润,简直如同莜泽制作的木偶里注入了血
液的温馨……而且,她格外年轻,看上去只有30岁,艳丽的皮肤
化妆得非常匀称,似乎是在证明着她的年龄。
女人的衣襟发出摩娑声远去时,泷子猛地站起身。
“我忘了3点钟要给局里打电话啊!”
她忽然想起和泉在这里是等着局里来的电话,于是便找了这
样的借口。
“我先告辞了。”
她朝和泉痴痴的目光莞尔一笑,走了。走出门时,她又回过
头向弯着瘦背听着那批发商讲话的莜泽望了一眼。莜泽好像没有
察觉到泷子。
泷子走出大楼西侧的咖啡店时,女人正在拐角处观赏着陈列
着的外国家具和陶瓷器等。她步态悠然,俨然是一位消闲的家庭
主妇的模样。
是有夫之妇?……
不像是单身……
泷子的胸膛里不由响起一个嘲弄般的声音。
“……我想做你的妻子,但倘若你有更合适的姑娘,我会衷
心地祝福你的。”
那是三天前的深夜,在莜泽的工作室兼卧室里,自己不知为
何讲起的玩笑话。当时莜泽皱着眉头,英俊的脸庞变得十分痛苦,
好像要说什么,却又默默地将脸转向昏暗的窗边,轻轻地叹了口
气。
莜泽28岁。泷子的热情好像始终使他处于无法自制的状态里。
但是那天晚上,她突然感到自己的魅力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平时
莜泽总因为寂寞,起码要挽留她到凌晨2时,才让她回到单人生
活的公寓里。但那天晚上,他的那种神态和语气也都变得非常奇
怪,显得像是在敷衍。
回想起来,不仅是那天晚上,不知从何时起,莜泽早就对她
已经淡漠了……
望着前面身穿和服的背影,泷子不由感到一种想要接近她的
冲动。女人抓住电梯的皮带时,她在女人的背后站定了。
她觉得,那天晚上她对莜泽开的玩笑是无心的,但却是诚恳
的。
泷子大学毕业后在当地的电视台工作。不到半年,她和广播
课的同龄男子坠入情网,婚后又不到半年,她饱尝了婚败的辛酸。
从此,她对结婚不敢抱有任何奢望,只埋头于文字工作。她虽然
因颇有名气而倍受同事们的嘲讽,但大致还算满足于无牵无挂的
单身生活,和木偶师莜泽来往不多,也从未谈起过结婚之类的事。
何况,泷子已经30岁,比莜泽还大两岁。
那么,对他来说,我究竟成了什么?……
——女人走出电梯,穿过拥挤的通道,推着旋转门,走到大
楼前的街上。街上倾洒着暖春的阳光。
在出租汽车的车站上,女人停留在两三名候车乘客的行列里。
于是,泷子从挎包里取出书,装作看书的样子背靠着女人。
她眼睛看着书,内心里却心乱如麻。
对莜泽来说,她——无疑是请人。倘若一定要按社会分类是
令人讨厌的。但是,“赞助者”——这种说法也许是最近才时兴
的,它有精神性的,也有金钱性的“赞助”。
令人心醉的交往持续了很久以后,两年前,莜泽和她商量,
想要离开指导了他8年的老师。这时,泷子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
妙的由衷的欢愉,便马上同意了。
莜泽有两次全国规模的工艺展览会入选经历,最后加入了青
年木偶师协会。他跳出以前的艺者和歌舞伎的艺术框架,在近代
文学中大胆地探索,寻找素材,并在这领域里引起了一批颇有影
响的批发商们的注意。所以她想,莜泽即便一个人独立,也大有
前途。
他并非只找她一人商量,但他与她也许算是缘份,商量以后
马上付诸于行动。两人寻找合适的工作室,一找到称心的公寓,
泷子就垫了一半的购房费。公寓的费用贵得惊人,据说用了他为
购房积蓄的大部分费用。相对而言,泷子独身生活,有充裕的收
人,又有父母遗留的不多的存款。
如此频繁的交往,两人不知不觉地相互贴近了。但是,泷子
能够冷静地判断出自己对莜泽决不会有什么算计。像他那样的青
年,待人迂腐,对自己的向往倾注着全部的热情,这反而使人感
到有一种危险。可以说,泷子就是被那种无邪的天真所俘虏的。
在他独立以后,泷子依靠当地的宣传媒介给予他诸多的关照。
这时,他靠着勤奋终于能大致维持他的工作室费用了。工作纳人
正轨,不久他考虑结婚,这是理所当然的。倘若有合适的人选,
泷子打算作为朋友来祝贺他。
泷子并不期望他有何报答。有时她会想起“献身”这句话,
虽然羞于启齿,但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和“献身”很相似,她为此
而悄悄地感到满足。能够使她退让的姑娘,不管怎样,必须是能
够和他般配的人,当然要比他年轻,温顺、体贴他,和他同舟共
济,作为伴侣,筑起幸福的……
然而,这女人不同!
泷子翻阅着飘溢着香水昧的书页,摇了摇头。这时,恰好有
两辆空车一起滑进人行道边,后边的汽车正是和电视台有契约的
出租汽车公司里的汽车。
泷子坐上了车。
“跟上前面那辆汽车,我是电视台的。”
“明白了。”
中年司机欣然答道。
前面那辆出租汽车行驶着,缓慢地穿过一条繁华街,不久便
在福冈城旧址那边向左拐进恬静的住宅区里。
这女人和莜泽不相配!——
泷子凝视着女人在前面那辆汽车的后车窗里晃动着的颈脖,
依然这么清晰地感觉到。
尽管觉得比第一眼看见时显得更年轻,但总有30岁了吧。年
龄比莜泽大,而且好像是有夫之妇?—一
车开了不到5分钟,便在围墙高筑的房子跟前停下,看得见
女人在打开手提包。
泷子让车停在20米远的前边,道谢后下了车,尽管没有必要
但她还是放慢了脚步,向女人走进的那扇门走去。
这是一条高级住宅街,两侧街树茂密,白色的马路使人倍感
清静,耸立着形式各异的房幢。附近也许有网球场,静寂的街道
上不时地传来年轻人的说笑和打球声。
这幢二层楼房算不得豪华,却新配置着奢侈的空调机,在色
质润和的柳安木板壁上,艳丽地映出镶着贝冢风派的翠绿。铁平
石门柱的边上设有水泥墙的车库,车库门紧闭着。隔壁还有一间
装着开闭器的车库。
这户人家有两辆汽车?仔细看来,一间车库好像是邻居家的。
姓氏牌上标着“菊野”。
泷子注视着姓氏牌,忽然感到门的里侧似乎飘过鲜艳的色彩。
她猛然屏住气,翠绿色短和服—一那个女人手捧一叠邮件出现在
铺石路上望着她,神情略带惊讶。女人没有进屋,而是去了门柱
背后的邮箱边,或许还在那里浏览了一遍。拿着信件的左手无名
指上,漂亮的蛋白石戒指闪着光亮——
泷子忙转过身,微微侧着脑袋,装作在看隔壁姓氏牌的模样。
于是,女人转过身,也不打招呼,带着轻盈的身姿,步态轻
捷地走向房门。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房子里后,
又悄然关上了门。
泷子望着门呆呆地站立着,妩媚的肩背,无名指上耀出红光
的蛋白石,在她的眼帘深处闪烁着沉凝的光芒。她顿感自己的内
心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不料——泷子看见的那个女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2
泷子放回电话听筒,无神的目光游移地落在早报上。忽然,
她发现出事了。
今天早晨,她已经向莜泽的工作室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
接。自从那天在咖啡店里看见他和那个女人幽会之后,至今已是
第5天了。……平时,两人总是三天必通一次电话,这5天里,泷
子却没有他的音信,她又忙于准备4月的广播安排,昨天晚上起
稍得空闲,她便不断地给他打电话,但都很遗憾。
她的耳边还回响着幽远的电话呼号,目光无意地落在早报的
社会版上,霍然看见一张照片,一张模糊的女人面部的照片,似
乎可曾认识……接着,照片的横标题唤醒了她的注意。
有夫之妇被害——
2月14日(昨天)深夜11点钟左右,住在福冈市中心地区内
町的S电铁公司常务菊野守回到家里,在客厅里发现32岁的妻子
佳江倒在血泊之中。佳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她的左腹部有
刀伤,身边掉有一把水果刀,伤口并不深,所以认定死亡原因是
失血过多所致。按菊野所说,佳江毫无自杀的理由。而且衣服上
也有刀痕,伤口的位置和角度都说明那不可能是自杀,现场桌子
上的烟灰缸里有烧毁的纸迹,疑点颇多,估计可能是他杀。警方
开始侦查——
和标题相比,内容显得很单调,这是因为案发后不久就作报
道的缘故。
无论被害者的照片还是住址,或“菊野”的姓氏,泷子对自
己的记忆确信无疑。
那女人死了?而且可能是他杀?……
泷子的心里剧烈地跳动着,她本能地站起身准备外出。去局
里向报道部打听,也许还能得到更详细的情况。
离开房间时,泷子想再给莜泽打个电话试试,但转念一想,
莜泽肯定不会在家的。不知为何,她对自己这个判断感到恐惧。
下午3时,和泉从县警记者站回到局里。
在和泉回来之前,泷子不露痕迹地缠着报道部编辑组打听,
但毫无收获,只是听到一些案件以外的情况。
——佳江是菊野的后妻,以前当过国立医院的护士。菊野的
前妻五六年前病逝,留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但不久那女儿也
病逝了。三年前,50岁的菊野和佳江再婚,他们之间没有孩子。
据邻居反映,他们两人生活得很和睦。
和泉回到报道部以后,估计和编辑组的交谈该结束时,泷子
在走廊里用目光示意他出来。
他思索了一下,装出一副要向泷子告诉什么的表情走到走廊
里。
“你很忙吗?”
“嗯,今天就是那件杀人事件……”
和泉那彪圆的目光里闪出欣喜的光亮。
“不过,我心里直打鼓……”
他们在走廊里并肩走着,泷子低声说道。
“被害者菊野佳江这个人,上次……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不知是采访时还是……”
泷子刚想说“上次在咖啡店里和莜泽在一起……”时便支吾
起来。倘若和泉没有留意到这些,要特意向他暗示出莜泽是不难
做到的。
可是,和泉的口吻立刻充满着热切。
“看见受害者的照片时我就认出来了,是上次在咖啡店里和
木偶师莜泽芳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吧。”
泷子遇上他那直率的目光,不由点了点头。
“实际上还不止这些,刚才听一课课长说……”
“说什么?”
泷子迫不及待地问。
“还是非正式消息,不能公开发表,说莜泽是最大的涉嫌对
象。”
泷子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击波缓缓地穿透她的胸膛,而且在今
天早晨离家时,她就仿佛已经感到早晚会是这样的事态。
“这……是怎么回事?”
“莜泽芳春和菊野佳江好像还不是一般的朋友,我当时就有
这样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最早好像是她丈夫向警察泄露的。”
听说,当警察问起佳江的异性关系时,菊野很不情愿地说起,
他曾经和妻子佳江去参加一个宴会,经熟人介绍认识了莜泽。佳
江和莜泽谈得很投机。后来偶尔在她的橱柜里发现了标有莜泽名
字的博多小木偶,她说是喜欢才买来的,但既然如此,为何不摆
出来?菊野感到有些怀疑。几天后,他坐在奔驰着的汽车里,看
见莜泽和佳江从临街的旅馆餐厅里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还有人证实他俩的关系呢!据邻居圆井夫人说,10天前,
她难得去菊野家玩,在客厅里时,电话铃响了,那时佳江正在院
子里不知在干什么,所以圆井夫人接了电话,不料对方是个男子,
用迫切的口吻说,‘是我!莜泽!’夫人大吃一惊,马上叫佳江
听电话。莜泽也许以为菊野家白天只有佳江一人。那夫人还清楚
地记得莜泽在电话里的那股子亲热劲儿……”
泷子模模糊糊地想起和菊野家并排着的同样门窗的车库,和
邻居家的旧洋房。
“还有呢!莜泽肯定和佳江有某种程度的交往,但仅此还不
至于受到怀疑。今天下午,又有了重大的突破。”
泷子不由停下脚步。
“在现场的桌子上,烟灰缸里有烧过的纸灰,这在报上也提
到了吧。纸灰还没有碎,所以县警经过鉴定,认定是青年木偶师
协会的展览会介绍书。”
“呃……”
泷子也听莜泽说起过,他是该协会成员。协会每年春天要召
开展览会,送给有关人员的展览会介绍书4月1日开始预定,马上
就要印出来了。
“和莜泽密切有关的介绍书被毁,看来嫌疑人马上就明确了,
警方认为是出自感情纠葛,莜泽杀了佳江,为了消除自己的作案
痕迹,烧毁了介绍书……”
“倘若那样,为何不把介绍书带走?特地在那里烧掉,还不
如带回去干脆利落……”
“嗯,也有人这么认为。但是,凶手作案后惊慌失措,弄巧
成拙,以后回想起来觉得干了件蠢事,这也并不罕见……”
“嫌疑人只有莜译一个人吗?比如,她和丈夫之间就没有问
题了吗?”
“听说现在菊野夫妇的生活很美满呀!至于和莜译之间的事,
菊野先生也说,刚发现时心里很别扭,但后来也就不介意了。当
然这不能看表面,可是菊野先生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呀!佳江被
害,推定时间是昨夜10时左右,经调查当时菊野在西区室见的弟
弟家,10时30分时离开那里,他自己开车,11时到家报案的。听
说菊野的弟弟是S电铁同一系统的旅游公司董事。今年是他们的
父亲第13次大忌,要商量做法事。弟弟夫妇和佣人都证明菊野先
生确实在10时30分时离开的,所以现场不在证明大体上成立。”
泷子感到有些不满,弟弟夫妇和佣人竟然也能算作证人?警
察难道不考虑?但她没有说,怕引起和泉的怀疑。她还想刨根究
底地多了解一些实情,但又害怕听到些什么,脚步不由迟缓起
来……
“那么……莜泽讲什么?”
泷子窥视着手表,好像要赶快结束谈话似地急切地说道。
“他已经失踪了。”
“失踪?
“昨夜案发后,因为菊野先生和邻居圆井夫人都提起莜泽,
所以警察去走访他,发现房门紧闭,附近又找不到他,有人说他
前天晚上就不见了,但不知他昨夜是否回家,后来向他的朋友和
长崎县的娘家打听,都毫无下落……”
泷子瞬然木呆,顿感一阵轻微的晕眩。眼前浮现出莜泽正热
心地对佳江讲着什么的瘦削的背影。她感到一阵绝望和哀愁。再
也见不到他了!
“下午警察在管理人的陪同下用配制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
检查了他的房间,还是扑了个空。搜查本部今天也忙了一天,决
定把他当作重要涉嫌对象作了布置。因此对我们也多少透露了一
些信息。”
莜泽杀害佳江逃跑了?
泷子顿感胸闷,像要呕吐。她抛下和泉跑进了厕所,对着镜
子中那张苍白的脸,心中不断地那么喊道。
难道……不会的!
她了解莜泽的秉性。他虽然埋头于事业不谙世故,但除了泷
子之外,他决不会为一个有夫的女人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
他决不会于那种事!泷子想道。如同在向一个假设的敌人宣
战。
3
“我知道得也不详细啊!说是邻居,平时也不大来往。”
圆井夫人习惯地向耳边拢着滑落在面颊上的褐色头发,带着
尴尬的笑意,格外坦诚地说道。她貌不惊人,但脸庞白皙,穿着
花罩衫和拼接的裙子,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好像是个富裕家庭
的主妇,性格泼辣,具有现代女性的气息。
泷子穿过宽绰的厨房,外面是伸坦着四方型草坪的院子,透
过对面粗实的树篱笆,看得见菊野家的柳安木板壁,草坪里还吊
着秋千,看来这户人家还有孩子。
“菊野家搬到这里还只有三年。”
“那么,这是旧住宅吧。”
“那还用说!这房子已经有10年了。”
她抬头望着大白天就点着荧光灯的天花板。屋外阴云密布,
路上不住地响起喇叭声,好像隔壁人家的门前不断地有车停下。
下午1时起,要秘密举行菊野佳江的葬礼。案发后已经第四天了,
莜泽仍无下落。案件的侦破又无新的进展,看来搜查本部已把莜
泽作为头号嫌疑犯布置侦查,报纸上也大肆渲染他的名字,时间
一天天地过去,莜泽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物。
泷子忽然想起要去参加佳江的葬礼,莜泽也许会出现在那里。
因为佳江的死因,葬礼的举行,只有菊野的同事和佳江的朋友等
几个人参加。倘若借口说自己是佳江生前的好友,这也许不会受
到咎责。
何况,她现在更想看看佳江的丈夫菊野守。
泷子相信莜泽是清白的,他即便失魂落魄地迷上了佳江,也
不会沉溺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不!绝对不会有那样的事!她信念坚定,这也许是支撑她的
根基。
那么,现场焚烧的展览会介绍书的纸灰说明了什么?
在她的眼里,那是莜泽蒙受不白之冤的象征。她始终在想,
倘若他真是凶手,要消除作案的痕迹,无论怎样惊慌,要在现场
烧毁,还不如带回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知道他和佳江的关系,特意设计陷害他的?留下介
绍书反而会弄巧成拙,所以把它烧毁,并留下完整的痕迹,以掩
人耳目?
是谁?
只有菊野。佳江的身边没有出现过其他人,唯一发现莜泽和
佳江的关系的,只有菊野——
因为佳江的死因很蹊跷,所以花圈寥寥无几,葬礼带着神秘
的气氛进行着。2点钟泷子来访后,香客还在断断续续地到来。
菊野守坐在丧主的位置上。他生就一副无可挑剔的体魄,头
发乌黑发亮,梳理着很服贴的背头,性情好像很开朗,对泷子显
得出乎异常的殷勤。
然而,在这副精干的实业家的假面具下,隐藏着什么样的险
恶用心?——泷子瞬间目光犀利地凝视着他。
那里依然没有出现莜泽的身影。
泷子告辞了菊野的家,走近邻居圆井夫人的房门前时,她突
然停下脚步。她更加坚定了信心。
警察认为菊野夫妇之间很和洽,所以菊野没有杀害佳江的动
机,但是倘若在这背后隐瞒着什么秘密——
这些情况虽然邻居不一定知道,但和表面性的报道相比,也
许能探出更详细的内情。
在圆井家门口,泷子出示了电视台的名片以后,借口最近这
类家庭主妇遇害案件有所增加,所以想作社会调查。圆井夫人一
边殷勤地把她领进房间里,一边说自己上午已经去菊野家烧过香
了。
“你说菊野家三年前搬到这里来时,前妻已经去世,是带着
佳江来的?”
“是啊。听说前妻是心律不齐,有心脏病,所以……小姐也
受了遗传呀!”
圆井夫人带着腼腆的笑意直言不讳地说道。
言者无心,泷子却无端地感到内心里一阵颤动。这时,她才
突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重大细节。
“那小姐是前妻生的吧,听说她也死了……是搬来以后吗?”
“搬来后有一年了吧?”
“是因为心脏病还是……”
“是心脏麻痹症,她平时就弱不经风,经常气喘。她叫‘祥
子’,念高中一年级吧,人长得很漂亮,佳江好像也受苦了。”
最后那句漫不经心的话,泷子听着觉得有些蹊跷。
“听说佳江是国立医院的护土吧。”
“是啊,菊野守踏上社会时,早就和佳江认识……”
前妻去世,菊野也许是为了多病的女儿,才娶护士当后妻的,
但那女儿一年后就死了……泷子觉得扑朔迷离,胸膛里更张得快
要胀裂开来。
“那么……祥子死时的情况……”
“我也不清楚,”
圆井夫人皱着眉露出困惑的神情,好像这问题不仅仅只是引
起她的不快。
“那时正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她晚上开始发作,佳江和佣人
都忙不过来了。我是偶然送些娘家带来的糕点过去才知道的。”
“呃……”
“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心里老惦记着,到了很晚还没有入
睡,过了12点钟,我正迷迷糊糊的,听到有车停下,我起床在窗
口窥视着,看见北山医院的车来了,很多老医生正在下车呢。我
寻思着准是病情恶化了。第二天早晨才知道她昨夜死了。听说她
发作时迸发了心脏麻痹症,真可怜……”
她难过地低下头,看来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还有些心惊肉
跳。
“北山医院在东区名岛那边吧?”
泷子记得北山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规模很大,素以信誉著
称,院长是当地医师协会会员。
“这么说,是从老远的地方请医生来的?”
“是啊。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黑色的外科急救车后边,写
着‘北山医院’的字样。”
“他们平时就请那家医院看病的吗?”
“不!平时是在拐角上的横手医院里看病的。这次北山医院
来,我想病情一定是恶化了,而且很严重吧!”
“那天晚上,祥子是几点死的?”
“大概是11时吧。”
“那么医生赶到这里已经来不及了?”
“是啊,我第二天早晨才知道,是死于心脏麻痹症。”
就算专科医生不在,病人告急时,无论多么远,也应该请专
科医生诊断吧!从东区名岛到这里,即使半夜,开车也要40分
钟……是样子死后才向北山医院联系的?——倘若那样,关键是
为何特地从远处请医生呢?
泷子感到刚才产生的怅惆在胸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块垒。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圆井夫人正要站起身,穿着草绿色
罩衫的幼儿园那般大小的少女背着手风琴跑了进来。
“这是我的小女儿。”
夫人向泷子轻声说道,搂着边解挎包边撒娇的女儿随声附和
着。
于是,泷子起身告辞。她注视着母女俩的亲热劲儿正要走出
大门,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再问一下,祥子和佳江的关系很好吗?高中一
年级,这是个难以对付的年龄呀!……”
“究竟如何……”
也许在幼小的女儿面前不好讲话,夫人嗫嚅地支吾着。
回到局里后,泷子向在国立医院妇产科当医生的女友打电话。
她们是高中时的同窗。
女儿去世的那天夜里,菊野为何请北山医院的医生赶来?疑
问像一层无法抹去的阴云笼罩在她的心头,显得越来越沉重。
她好不容易想起女友结婚后的姓氏后,接通电话,凑巧她正
在医院里。
泷子托她打听S电铁常务菊野守家和北山医院的关系,或在
国立医院当过内科护士的后妻菊野佳江和北山医院有何联系?—
—
回电来得很快,一小时左右就来了。
“听现在的内科护土长北上君说,菊野佳江的旧姓是北山。
她说佳江在时是主任护士,她们关系很密切,她还参加了佳江的
结婚仪式……”
女友快人快语地说道。
“菊野佳江的旧姓叫北山?”
“是啊,是北山医院院长的外侄女。佳江的父母早就去世,
后来被院长收留……表面上是这样的,但护士长透露,实际上是
以前院长照管时的一个病人的遗腹子,因为是孤儿,所以院长收
养了她。就是说,是养女啊!”
“老医生”深夜从北山医院的黑色外科急救车上下来,慌慌
张张地跑进菊野的家里。那副惶遽的身影,不知为何始终清晰地
浮现在泷子的眼前。她感到一股迟缓的冲击波在缓缓地摇撼着她
的心胸。
电话结束后,泷子还按着听筒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她打
开笔记本,找到她暗中记下的圆井夫人家的电话号码。
倘若佳江和院长关系如此特殊,即便直接请求院长也不会给
人说闲话。泷子发现还有一丝能够追溯的线索。
“刚才你说,祥子死时,菊野家好像有个佣人,那人后来辞
去了吗?”
圆井夫人叹了一口气,好像对泷子的纠缠感到无可奈何。
“是啊。那是一个好人呀。听说祥子小时就来帮忙了。这人
话不多,祥子死后没什么要帮忙的了,自己也到了这把年龄……”
“现在在哪里?”
“回到儿子那里去了,住在筑紫郡。听说她走时还关照,倘
若还要她帮忙,可以先和她联络,但……”
泷子恳求她帮助找到地址。夫人放下听筒。泷子的眼前不由
浮现出案发后还没有露面的、直愣愣地注视着她的莜泽的面庞。
她感到心里一阵紧缩。她简直想要为他作祈祷了。
4
泷子坐在咖啡店里,透过玻璃窗注视着俱乐部的门口。那里
淡淡地笼罩着人造公园里的灯光。过了约定时间不到5分钟,菊
野守出现了。他穿着黑色礼服,仪表堂堂。泷子反而好像不敢相
信自己的眼睛了。她感到困惑,呼吸急促,不由整了整衣襟,挪
了挪桌子上的手提包。
菊野向宽敞的室内打量了一下,见泷子一人坐在背靠院子的
角落里,便大步走来。今夜,他的大背头没加梳理,反而显得飘
逸大方,戴着一副有色眼镜,使他那精力旺盛的脸颊上增添着一
股野味,散发着掩饰了实际年龄的壮年人的生气。
他走到桌子边坐下,目光沉稳地注视着泷子。
“上次还特地赶来送葬,实在感谢了。”
他用动听的声音向泷子道谢后,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
扫视了一眼静谧的室内,语气很随便。
“这家店不错嘛。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店。”
俱乐部远离市中心闹市区,在丘陵地带中型旅馆的地下室里。
因为刚开张不久,所以鲜为人知。俱乐部里没有服务员,只有穿
黑制服的侍从。乐队按时奏起民歌和通俗的古典音乐。现在正是
休息时间,所以俱乐部里静悄悄的。11时以后,这里因为喝酒的
客人才显得有些喧闹,但泷子知道这时充其量也就两三笔生意,
所以才选择了这里。
“中午找我,是要谈佳江的事吗?”
侍从一离开,菊野就稍有异样地问道,眸子里消失了原来的
坦率,带着他那般年龄特有的无邪的目光。
“是的,关于尊夫人的案件,想向菊野君请教……”
泷子讲出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开始时声音还有些发颤,但一
开口便渐渐镇静起来。
泷子极力掩饰着自己想要掌握主动的心情。
“更正确地说,是关于两年前贵小姐去世的案件。”
菊野诧然。慢慢地他的目光便落在边上的空桌子那边,流露
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那算什么案件?”
“至今已有两年了,的确是一直没有被当作案件,但……我
昨天遇到了笑口年,当时她在你家已经帮佣了15年,现在住在筑
紫郡那珂川町的儿子身边。”
菊野的目光蓦地盯视着泷子的脸。
“笑口年在你前妻时就已经来帮忙了。她将祥子从小带大,
所以对佳江毫无好感。也许这个原因,她对我的提问毫无保留地
亮了底,她也快70岁了,人到了那般年龄,把重大秘密藏在心里,
也许会感到不堪重负的。”
“你……和佳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菊野好像忍受着病痛似地皱着眉,用克制的声音问道。
“说实话,我和佳江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我和莜泽芳春是……
有关系的,我的年龄稍大一些,我们已经订婚了。”
泷子猛然被自己的出乎意外的谎话震惊了。瞬刻之间,她感
到惶然。
“……你也知道,案发后莜泽就不知去向了,对我也杳无音
信了。他也是为了我,所以我不得不搞清真相。调查到最后,就
查到笑口年那里。”
泷子盯视着菊野,目光里消失了刚才那般的狼狈。
他猛然站起,一副不可理喻的架势。
“笑口年和这次案件有何联系?”
他冷冷地、不屑一顾的口吻。
泷子想和颜悦色地诱使菊野自己开口,但看来他并非等闲之
辈。
侍从将两瓶威士忌放在菊野的面前,悄悄地离开了。
泷子注视着玻璃杯。
“你也许已经知道,倘若你难以启齿,那么我来讲吧。……
前年春天,祥子去世的那天夜里,你11时左右到家,样子刚死不
久。……祥子临死前的情况,佳江怎么对你说的,笑口年不知道,
但她恰恰目睹了事实。”
“那天晚上9时30分以后,祥子开始气喘,而且不能很快平
息,于是10点钟佳江向专科的横手医院打电话,不料医生去参加
鹿儿岛的学会了,那时祥子的病情恶化,气喘更加激烈……佳江
是护土,家里也备有氨茶碱制剂,所以她就自己注射。可是不知
是心慌意乱搞错了药量,还是……还是没有过失,反正静脉注射
以后,祥子马上呼吸困难,不省人事了。佳江忙进行人工呼吸,
但祥子一去不回。听说紧接着你就回家了。”菊野微微皱眉,表
情呆涩,下意识地端起玻璃杯送到嘴边。
“就是说,祥子的死不是因为气喘引起的心脏麻痹症,而是
因为佳江的注射……据说你一回家就把笑口年赶出屋外。不久她
听见佳江向北山医院打电话,过了12点钟,院长在车上写了祥子
因心脏麻痹症而死亡的诊断书,这你都知道!”
“笑口年说,当初你要佳江进门时,祥子就极力反对。十四
五岁是个难以对付的年龄,而且小姐多愁善感,这也有情可愿,
但对佳江来说,这种现象未免太不堪忍受了。甚至你不在家时,
祥子开诚布公地对佳江说,‘你不走,我走!’”
菊野喝着威士忌低声叹息,似怒非怒,似嘲非嘲。
“正因为如此,你必然会怀疑佳江故意增加药量……你也应
该知道,注射氨茶碱制剂过敏会引起呼吸困难……佳江或许为自
己的过错感到自责,也许有恃无恐,反正你很果断,事情已经无
可挽救,再追究妻子的责任,就会伤害自己的名誉,所以就同意
向北山医院求援了。你知道院长是佳江的养父,一定会妥善处理
的。”
菊野一副至死不悟的表情,默默地喝着酒,像是在克制着感
情的流露,寻找着应该表示的态度,又像在争取时间回味着泷子
的话。
泷子极力抑制着再次产生的不安情绪。她感到自己的话里似
乎有着重大的失误……因为这些话大多是凭自己的臆测。
昨夜,泷子拜访了已经年迈的小个子老太、菊野家以前的女
佣人,终于得知佳江和祥子已经不和,祥子病情发作,大多都由
佳江进行静脉注射。出事那天夜里,佳江从祥子的房间里出来,
看来已经给祥子打过针了。她告诉笑口年,祥子睡得很安静,那
时菊野回来了。后来女佣人透过房门听见菊野大声叫唤着女儿的
名字。不久就传来佳江对着电话听筒慌乱地呼叫北山院长……
“讲完了?”
菊野突然拾起头,目光里掠过一丝惊慌,也许是酒的作用,
他声音浑浊,却显得很诚恳。
“不!”
泷子又坚定了信念。
“请让我讲下去。你有自己的社会声誉和爱情,不管怎样,
对佳江的爱情吧,才不追究祥子的死因,但你的内心里从此产生
了对佳江的憎恨,憎恨又不知不觉地形成了复仇心理……在发现
佳江和莜泽来往的瞬间,你下定了决心。3月14日夜里,你在弟
弟家里对现场不在证明作了安排之后,悄悄回家,杀害了佳江,
紧接着将准备好的展览会介绍书放在烟灰缸里烧了,作了加害莜
泽的假象,并叫了急救车!”
两人的气息在昏暗的空间浑然一体。
“你只要说明情况就可以,我并不想告发你。”
泷子克制着嗓音。
“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莜泽,他背叛我,和有夫之妇佳
江……所以我想了解真情,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他
躲起来了,但能找到的,只是时间问题。他受了冤枉,我漠然视
之,隔岸观火,这就是我最大的报复。”
这当然是诱使菊野坦白的圈套,放在桌上的手提包里,性能
良好的小型录音机从他坐下时就开始转动着。可是,自己描绘着
的想象带着刺心般的悲哀,和不可名状的自虐般快感的痛苦,总
在她的胸膛里翻滚着。
“但是,倘若你不理我……”
她刚想说我也许就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警察告发,这时菊
野的嘴唇里又发出似怒似潮般的叹息。
“我无可奉告呀!”
他露出一句硬绑绑的嘲笑的话。
“因为我没有杀人……祥子的死,倘若是笑口年这老太告诉
你的,我也毫无办法了。祥子的确是因为佳江的注射受刺激而死
的,佳江也老实承认了。只要看见注射的针迹就清楚了。当然佳
江说是为了缓和她的病状才打针的,药量也和平时一样,我也满
腹疑虑。反正,她向北山医院打电话,让院长写心脏麻痹症的死
亡诊断书,这你都知道。可是,从那时起,佳江已绝对不可能从
我身边离开了。”
“这……”
“她害怕违背我的意志,我会将祥子的死因向警察告发。她
不仅有杀人的嫌疑,而且还要牵连北山院长,使院长身败名裂。
因此她对我百依百顺,不敢造次。就是说,要指望能从我身边离
开是不可能的,我为何要杀掉一个不会离开我的妻子呢?何况我
还很爱她呀!”
“但是……”
“我比佳江大12岁,她还处在妙龄,性情易变,但是除了回
到我的身边外,她别无选择,因为她不能自我折磨,忍受身心的
痛苦。”
“我只能这样对你说,倘若你还不满足,就按你自己的喜欢
去向警察告发吧。我想您也许会因此而一辈子受到莜泽的憎
恨……”
“……为什么?”
“他正因为迷恋佳江,才失意杀了佳江吧。他断定是你揭穿
了佳江的秘密,便不会原谅你的。”
泷子缄然。
他飞快地瞥了泷子一眼,厚实的唇边浮露出轻蔑的微笑站起
身。菊野付了钱,悠然走了。
泷子诧然地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甚至忘了关上录音机。
泷子不由心乱如麻,胸膛里滋生着淡淡的失败感。也许因为
事与愿违,加上他扔下的那几句话,她被压垮了。
倘若……凶手不是菊野,那么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烧毁展览
会介绍书?
在纷乱的思绪中,她的头脑里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5
泷子拖着疲惫的脚步登上公寓的楼梯,走到房门前时,听见
房间里的电话铃在响。
尽管已经11点钟,但电视台也常常半夜里打电话来。泷子缓
缓地打开房门,进屋拿起听筒。
“喂喂!”
没有声音。泷子陡然涌出一种直觉,全身悚然紧缩。
“喂喂!”
“我是莜泽。”
果真是他!稍带鼻音、柔和而深沉的声音,泷子终于感到一
种说不出的牵念之情。
“莜泽,你……现在在哪里?”
“不远处……”
“不远处?在哪里?我……”
“在电话里不用讲了吧。”
沉痛的嗓音,突然他又很干脆地说道。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这么说,杀佳江的果真是你?……”
“不!我没有杀她。但是……倘若冤枉我,我也没有办法。”
“……说实话,我好像在做梦一样。她也说很爱我,我想她
还没有孩子,又能和菊野离婚,所以我向她求婚,但她总是一个
劲地拒绝我。”
果然和佳江那么钟情?——瞬间,她感到内心里涌出一股愤
懑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把刚印出来的展览会介绍书给她送去,谈到
结婚的事情,那时我刚喝了些酒,态度有些生硬,见她还是一口
拒绝,不由冒起火来,便骂她还是贪恋着菊野的财产和地位,但
她说她真心爱着的只有我,尽管我是一个木偶师,将来又没什么
依靠。于是我提出要直接和菊野谈一谈,说服他离婚……我刚说
到这里,她黯然失色,神情反常,想不到她走进厨房,突然用水
果刀割自己的脖子,我大吃一惊,忙冲上去抓住她的手。我们扭
成一团时,刀尖激进了她的肋腹。”
“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是事实……伤并不很深,我正要急
救,外面车库里传来开门声,她以为是菊野回来了,脸色突变,
要我赶快走,伤口让丈夫来包扎,因为在丈夫那里她可以找借口
搪塞过去,叫我从后门出去,不要被他发现……”
“那么,你走时把展览会介绍书留在那里了吧。”
“我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只察觉出她只是不想被菊野发现,
所以我就顺从了,糊里糊涂地从后门溜走了。走到房子前的道上
后回头一看,菊野家的车库关着,看见邻居家的丈夫从隔壁的车
库里走出来。那时我粗心了,还以为是菊野已经放好车进了屋子,
其实是邻居家的文夫回家停车,所以我只好走了……”
“我不想回家,就在道边的酒吧里一直喝到天亮。早晨回到
工作室听收音机新闻广播时,才知佳江死了。菊野11时发现她昏
倒在血泊中,那正是我离开的一小时之后。我猛然醒悟,佳江将
邻居家的车库开门声错听为是自家的车库里发出的,以为丈夫回
来了,我走后菊野没有回来,她自己又止不住血,所以才失血过
多死了……以后……我心里乱得很。即便说我畏罪潜逃,我也无
法争辩,起码要受到警察的审查,……我心神不定,不知去哪里
好,走访乡下的老朋友,住在温泉疗养的旅馆里,只是心里有个
疑问解不开。”
“什么疑问?”
“佳江为何如此爱着我,却又一味地拒绝与我结婚,如此害
怕我们的关系被丈夫知道?倘若她认为丈夫比我重要,也可以直
说,可是……”
“嗯……”
泷子已经得到疑问的答案。佳江肯定认为自己和莜泽的关系
被菊野知道,他就会把祥子的死因公布于世,会给有着养育之恩
的北山医院院长的脸上抹黑,甚至连莜泽都会怀疑自己曾经杀害
了祥子。屈辱和恐怖使她不能对莜泽挑明,反而选择了死。佳江
受伤后担心莜泽会背上杀人的罪名,便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
在烟灰缸里将展览会介绍书烧了。
经过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佳江为了对莜泽的爱,舍弃了生命……
泷子感到和刚才望着菊野离去时不同的、另一种怀有深沉悲
哀的败北感。她感到栗然。以前她总以为自己对莜泽的献身是无
偿的,甚至感到微薄的满足。可是,实际上为了他,她并没有失
去任何东西。
泷子内心里惆怅着的块垒不知不觉地涣然冰释。
“不过,现在好了。”
听筒里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向你道歉以后,我才能安心,还有……请原谅我,我的工
作室是你赞助我的……”
泷子猛地挂上听筒,她感到一阵更颤然的恐怖。电话中途挂
断,他必然还在附近。听筒里还传来嘈杂声,也许就是她与莜泽
两人常去进晚餐的那家餐厅,或是……
泷子飞快地思考着,跑下公寓的楼梯。
找到他打算怎么办?她猛然这样想起,将佳江的“秘密”告
诉他,劝他证明佳江的自杀。他也许不会同意这么做?倘若将佳
江舍命相护的“秘密”公开,也许正如菊野的警告,莜泽一辈子
都不会原谅她的!
可是,向警察只交代佳江的自杀?倘若他被当作凶手受到起
诉,我也不离开他!……
下楼梯时,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夜气,像给自己壮胆
似地挺起了胸膛。她朝着她和莜泽常去的那家快餐厅走去,急急
地消失在夜幕里。(李重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