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chéng xiǎo qīng Cheng Xiaoq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3nián1976nián)
酒後
  一 槍聲人影
  
  在一般有貪杯習慣的人們的意識中,誰都承認酒這東西有特殊的效用。那些
  舊式的酸溜溜的先生們,往往把“解愁”和“鈎詩”的字樣來謳頌酒德。比較有
  些新知識的人物對於酒的評價卻不同了。說上什麽“刺激神經”“暢流血液”,
  “提振精神”一類的考語,似乎也承認酒有興奮的功用。但我的老友霍桑對於這
  些見解都是反對的。他說酒精中含着毒素,能夠使神經麻木,減弱官覺的性能,
  總是有報無益。這句話我以為說得太過,也曾跟他辯論過。我認為飲酒若不過量,
  並不一定有害;但若使酒性太猛,或飲酒過度,那纔有流弊可言。幸而霍桑也不
  是像“在理”的人一般地涓滴不嘗的人,所以辯論的結果往往是一笑了之,並不
  曾面紅耳赤過。可是在那天晚上,我經歷了這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實,纔使我感
  得霍桑的見解確有科學根據。
  
  那是12月14的晚上,初鼕天氣。前兩天已飄過一次雪花,這晚上雖是幹晴,
  西北風卻吹得非常着力。我在我的同學落劍秋傢裏辭別出來的時候,已交11點1
  刻。這天是蔣劍秋的婚期,男女來賓有二三十桌之多。我在席散的時候本來就要
  回去,劍秋嚮我端視了一會,卻堅意輓留着我。
  
  他帶着微笑說;“關夫子,你不如坐一坐再走。
  
  我把手在我自己的面頰上撫摩了一下,果然覺得略略有些灼熱。
  
  我也笑着應適:“你想我已喝醉了?
  
  “唉,你是好酒量!誰說你醉?但你總得坐一坐再回去。”
  
  “不,我一定要走。否則,新夫人未免要背地裏咒我不識趣!
  
  “無論如何,此刻我决不讓你出我的大門。再坐一坐,我叫阿主開汽車送你
  回去。
  
  在劍秋的心目中,一定以為我已有些酒意。其實我生平從不曾飲過過量的酒。
  可是主人輓留的盛意,我也未便過拂;因此,直等到11點過後,我方纔從蔣傢裏
  出來,踏上汽車。
  
  蔣傢的住宅在楊樹浦路。我的汽車自東而西,進行很速。這時夜深人靜,街
  路上更見寂寥。那陣陣的寒風衹在車廂外呼呼地響,但風的威力卻不能侵入車廂
  裏來。我感到我眼前的處境委實太安適了,但車廂外面不知有多少苦力,正為着
  生活問題在和寒威搏鬥,有些人簡直無傢可歸。這樣差殊的境地,顯示出社會的
  尖銳的不平。如果不設法調整和改善,那實在是社會全體的隱憂!
  
  我靠着車廂中溫柔的皮墊發生這遐想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驚奇的聲音,頓使
  我的鬆懈的神經霎時間緊張起來。
  
  “砰……哎喲!
  
  這種聲浪一接觸我的聽神經的末梢,立刻傳達到我的腦神經中樞,等到腦府
  的命令傳達到我視神經時,但見我的左邊的樓窗上面,燈光中映出一個黑影,似
  在那裏晃動不定。可是更一剎那間,我的汽車已疾馳而過。我要瞧一個仔細,時
  間上已不可能。
  
  那是什麽聲音?先發的是手槍聲音,繼續的是呼叫聲,分明是一個人中槍後
  的呼叫。這個假定,在我聞聲以後至多衹有五六秒鐘便即成立。我立即仰起身子,
  用手拍着汽車夫的肩背後的玻璃,同時急速地吩咐停車。汽車夫不防有這個命令,
  又駛過了四五傢門面,方始把車子煞住。
  
  我又命令他說:“阿土,你把車回轉去,緩緩地開,不要作聲。
  
  汽車夫把車調過了頭,我便輕輕地把車窗開了,探頭出去。路上絶端靜寂,
  既無車輛,也不見人影。我仰面嚮着那一排西式新屋的樓窗上望去。太奇怪!那
  一排二十多宅的樓窗上面完全墨黑,並且靜悄悄地絶不見燈光透露。
  
  剛纔我是誤聽的?那决不會。我雖然飲了一斤多花雕,但我自信沒有醉,决
  不會發生這樣無中生有的幻覺。那末那聲音不會是從北面靠黃浦的屋子裏發出來
  的嗎?那也不是。因為那北面的都是些碼頭的貨棧,這時候都早已關閉。衹有面
  南的一排,纔是新造的西式住宅。那一排共有二十多宅屋子。我在一瞥之間,竟
  辨不出剛纔有燈光人影的究屬哪一宅屋子。我的汽車緩緩前進,直駛到這一排屋
  子的盡端,終於辨認不出。我索性吩咐停了汽車,悄悄地從車中走下來。
  
  有人說人們的好奇心,年紀過了四十以後,便不免逐漸衰減。我的年齡雖已
  距四十不遠,但我相信我的好奇的本能還保持着少年時的程度。這大概是因着我
  常常和霍桑來往,專門從事種種鈎玄發隱的勾當,時時利用着好奇本能,纔養成
  了習慣,年齡雖然加增,也就不發生什麽影響。這時候我聽得了這樣奇怪的聲音,
  霎時間燈光忽已熄滅,我的好奇心怎能壓得下去?這二十多宅樓房之中,內中一
  定有一傢發生了犯罪的事實。
  
  我也曾懷疑我自己的聽覺。那砰的一聲也許不是槍聲,卻是孩子們玩的金錢
  炮。不過這兩種聲音有顯著的不同。那金錢炮聲音是散漫的;槍聲是沉着的。我
  明明聽得
  
  一種沉着而整個的槍聲,决計不會誤會。況是那聲浪發作
  
  以後,接續着還有那種駭呼,更足證實我所疑的不是神經過敏。
  
  我沿着這一排屋子慢慢地走,一邊悄悄地探望,一邊默自尋思。正在這時,
  我忽然看見居中一宅屋子的樓級上面,燈光又重新顯露。我急忙把身於一閃,避
  在那三角形的水泥電燈柱後面,我的眼光仍全神貫註地瞧着那個有燈光的樓窗。
  
  一個人影又在那窗上顯現了。那白紗的窗簾似在漸漸地掀動,分明有一個人
  正從空中嚮窗外窺探。這是什麽玩意兒?很明顯的,這個人大概已經開槍打死了
  一個人。他首先把電燈煉了,避人傢的耳目;隔了一會,不見動靜,他纔重新開
  亮了燈,嚮外面觀察,分明要查究有沒人發覺他的秘密。
  
  不,我的稱謂詞用錯了。那人不是“他”,卻是個“伊”!因為我仔細一瞧,
  窗上顯現的人影,是一個想發蓬鬆的女子,伊起初還衹隔窗窺探,末後竟開了富
  探頭出來。我看見了伊開窗時謹慎而輕緩的動作,和嚮街面上探望時的詭秘神氣,
  我的先前的推想便得到了一種有力的證明。在這個時候,有這種動作,若說這女
  人還沒有犯罪意味,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了。
  
  一會兒那女子的頭退進了窗口,照樣關上了窗,又拉攏了窗簾;轉瞬間伊的
  影子便完全不見。更一剎那燈光又完全熄滅,恢復了我下車時所見的情狀。
  
  這又是什麽意思?難道伊已經瞧見了我,重新有所顧忌?我應得怎樣應付?
  這宅屋子恰在電燈柱的東邊。我雖確信這裏面發生了某種犯罪的事情,但我勢不
  能貿貿然進去。我可能報告崗警?不會太冒昧嗎?這時候假使霍桑在場,當然可
  以商量一下妥善的辦法,可錄這也是空想。我既不能離開這裏,又沒處可打電話,
  簡直有些進退兩難。一聲咳嗽刺進我的耳朵。那汽車夫大概在不耐煩地抱怨我了
  吧?不過我因為習慣的影響,覺得揭發罪案是我的天職,我决不能袖手不顧。
  
  我的耳朵又接觸一種聲浪,仿佛那宅屋子樓下的前門上有拔閂的聲音。我因
  把身子避嚮馬路一面,露着一眼,瞧着那個門口。
  
  門果真開了——衹開了半扇。剛纔在樓窗上窺探的那個女子,側着身子從門
  裏出來,手中提着一支約摸兩尺長一尺深的皮包。這皮包似乎裝得非常結實,重
  量也分明不輕。伊先把皮包放在階石上面,然後旋轉身去,將門輕輕拉上,又把
  耳朵湊在門上聽了一聽,方始提了皮包走下階石。伊穿一件深青色的西式外衣,
  下面露出半截淡色的綢頎袍。外衣的衣領竪了起來,幾乎把伊的面部完全掩住。
  不過伊的援留的頭髮仍露在外面,和我先前在窗上所見的完全無二。伊下階時的
  舉步的姿勢也過度謹慎,滿顯着驚慌和詭秘。伊的眼光不住地嚮左右隙望,腰部
  微微左傾,似乎那右手裏的皮包十分沉重,伊有些力不能勝。
  
  伊踏到了馬路,便嚮西走過來。我的身子便靠着那電燈柱的掩避,緩緩地轉
  旋,竭力躲去伊的目光。一會兒伊已經走過了我藏身的電燈柱,竟嚮着我的汽車
  走近去。晤,伊一定誤會了。伊瞧見了我的那輛汽車,大概就想藉此脫身;或者
  伊本來預備一輛汽車,這時伊目光所及,衹見我的汽車停在那裏,便發生這個誤
  會。但伊這誤會不會持久,阿上决不會答應他的要求。但我究應怎樣處置?我雖
  明知伊正幹了一件曖昧勾當,但在明白證實以前,我當然不便輕舉妄動。可是一
  時間我又用什麽方法證實伊的秘密?
  
  那女子已走到了我的汽車面前,果然把皮包放下,迎前一步,和汽車夫阿土
  開始談話。我的料想雖然幸中,但怎樣應付,卻還沒有把握。我的身子已從電燈
  柱背後走出來,兩條腿仿佛受了本能的推移,竟也緩緩地嚮着汽車走去。這時忽
  有一種出我意外的景象。那女子和阿主談了幾句,忽自開了車廂的門,提了皮包
  走入車廂裏去!阿土也絶沒有阻拒的表示!
  
   
  二 尷尬局面
  
  這真是太奇怪!究竟是什麽一回事?可是阿土本來和伊認識的?我的兩腿的
  速度頓時增加,準備趕上去索性問一個明白。不料更奇怪的,那已經進入車廂的
  女子,似乎因着我急促的步聲,忽而從車窗中探出頭來。伊在嚮着我把手!
  
  我走到了車窗而前。那女子忽又發出一種低低的驚呼,急忙把身子縮進車廂
  裏去。同時汽車夫阿土忽嚮那女子介紹。
  
  “包先生來了。”
  
  我正像進了夢境一般。這樣種事實和變動,在這倉促之間,我的腦力委實不
  能解釋。其實事情的轉變更其迅速,也不容我有解釋的機會。那女子起初嚮我把
  手,接着又驚駭似地退縮,最後又嚮我發出懷疑的問句。
  
  “你可是梅村派來的?——”
  
  “是的——正是他派我來的。”
  
  我應了一句,點點頭,順手開了車廂的門,踏上車去。這時伊已仰起些身子,
  皮包也提在手中。假使我不走進去,伊勢必要下車來了。我既然企圖換發伊的秘
  密,偵查這件罪案,勢不能不權宜地將錯就錯。
  
  我上了車,嚮阿土附耳說了一句,便在伊的旁邊坐下。
  
  我的神經相當激動,不能不藉重我的紙煙來震懾一下。我一邊擦着火柴,一
  邊偷瞧那女子的容態。伊的年齡似乎還不過十七八歲,玉琢似的粉臉,猩紅的嘴
  唇,和一雙澄澈晶瑩的眼睛,美秀中還帶着天真的稚氣。這時伊的雙眉緊蹩,目
  光中也包含着驚疑恐懼,伊的急促的呼吸也足夠顯示伊的心房的跳動早已失了常
  度。我的外表上雖很鎮靜,但是我的心的狀態真可算和這一位不知誰何的伴侶。
  無分軒輕。
  
  汽車依舊嚮西進行。伊忽把身子讓開些,避在車座的一角,似乎有些畏懼我。
  但車座並不寬大,伊和我的距離至多衹能用“寸”字來估量。一陣陣濃烈的香氣
  直刺我的鼻管,使我有些迷們起來。這是一種什麽局勢?讀者們,你們有沒有經
  歷過?
  
  我在迷惆之中忽感到一種嬌顫的語聲送入我的耳朵。
  
  “你真是他派來的——?”
  
  我目不斜視地點了點頭。
  
  “他為什麽不自己來?
  
  “他在那邊等你。”我含糊地應了一句。
  
  “在什麽地方?
  
  “你怎麽不知道?
  
  “不是在碼頭上?
  
  我又照樣點一點頭,事情已有些眉目。這女子一定和那個叫做梅村的早有密
  約,準備一塊兒遠隨。從“碼頭”字樣上推測,他們大概是打算乘什麽輪船走的。
  但伊在出門以前,事機不密,伊的傢中人也許已經發覺了伊的計劃,從中阻難。
  伊為貫徹伊的計劃起見,便不錯開槍行兇,事成後纔逃奔出來。這時候伊因看不
  幸的誤會,已經落進了我的手掌。但我應用什麽方法揭破伊的秘密?
  
  “唉!汽車往哪裏去呀?
  
  當我默坐着尋思的時候,伊卻不住地嚮車窗外降望。伊分明已覺察了車行的
  方向自東而西,並不嚮楊樹浦那邊的輪船碼頭進行,因而纔發出這驚訝的問句。
  我還想含糊搪塞一會,仍努力吸着紙煙,默然不答。
  
  伊顯得焦急了,伊的聲浪增加了高度。伊的右手中執着一塊白巾,按在伊的
  嘴唇上面。
  
  “你把我送到哪裏去?
  
  “愛文路。
  
  “愛文路?……幹什麽?
  
  “去請教我的老朋友霍桑先生。
  
  “唉,霍桑——?
  
  “是。他可以給你解决一條出路。你總知道他是一個公正尚俠的私傢偵探。
  你的事——”
  
  “哎喲!你——你是個騙子,你要把我騙到什麽地方去呀?
  
  伊的身子已離了座位,右手握着拳頭,仿佛要嚮我動手。我仍靜坐着不動。
  伊呆了一呆,又旋轉身去。要想旋開車廂的門,似乎打算跳下車去。偏偏不巧,
  車子忽然發生了阻礙,停止着不動。那裏是長興路,地點也不比先前那麽冷僻,
  萬一鬧出事來,確乎有些尷尬!這時候如果我的態度有一些慌張,或是用手阻攔
  伊,伊的纖掌說不定會和我的面額發生關係。在這惶急之中,我竟找到了一句有
  效的解圍話。
  
  *你仔細些!你先想想.你自己幹了什麽事?”
  
  這一句含着魔力似的命令,竟立刻使伊的昏亂的神經鎮定下來。伊的開車門
  動作停止了,一雙含怒的妙目也現着些懾伏的神氣。汽車又重行開動。我仍保持
  着寧靜態度,乘勢把我的語聲碗和了些。
  
  “你還是坐下來。你既然幹了這樣的事,那决不是咒駡可以解决的!”
  
  伊嚮我凝視了一下,伊的態度漸漸兒軟化了。伊果真重新坐了下來,側轉身
  子嚮我,和我的距離比先前更遠了一寸。
  
  伊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權宜地答道:“我是個私傢偵探。你呢?”
  
  伊不答,伊的身體似乎凜了一凜。
  
  我又淡淡地說:“年紀輕輕,怎麽幹這樣的事?”
  
  伊旋轉頭來。“你知道我幹了什麽事?”
  
  “我雖還不知道底細,但你已經幹了一件犯法的事——”
  
  “犯法的事?——男女戀愛也犯法?”
  
  哈,這女子的口齒倒超過了伊的年齡,這到底是一件戀愛把戲,我的料想不
  會落空。
  
  我答道:“我想早熟的戀愛也不是法律所許可的,並且因戀愛而開槍行兇,
  更不見得是合法的事。”
  
  伊的目光轉了一轉,隨即凝視在我的臉上。我也直視着伊,覺得伊的臉上似
  乎衹有詫異,並無驚恐的表示。這未免使我有些失望!
  
  伊問道:一什麽?你說我開槍行兇?”
  
  “是啊,槍聲我也聽得——”
  
  “你弄錯了!開槍的不是我!
  
  我頓了一頓,仍瞧着伊答話。“那末是誰?”
  
  “我不知道。”
  
  “但你明明知道有開槍的事。”
  
  “是的,槍聲我也聽得,那是從我傢隔壁發出來的,一共開了三槍。我也曾
  吃過虛驚。我不知道那傢裏揚什麽鬼。直等到槍聲停止,我方纔出來。”
  
  伊這幾句話可實在嗎?那是沒有疑問的。伊的聲浪和伊的目迷都是有力的證
  明。該死!我果真弄錯了!現在大錯已經鑄成,我又怎樣轉回?
  
  “先生,你是誤會的,我並沒有幹什麽犯法的勾當。先生,快停車,讓我—
  —”
  
  “慢。小姐,你的行徑也未必合法。你不是要和你的戀人私奔嗎?”
  
  伊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註到車座的皮墊上面,略一沉吟,又發出一種低沉而
  堅决的答語。
  
  “是的。不過你總也知道,戀愛是自由的!”
  
  “晤,戀愛自由,我們是應當擁護的。不過你們的戀愛裏面有沒有夾雜什麽
  其他成分?你既然因着戀愛而犧牲一切,為什麽還帶着這一隻皮包走?這皮包中
  的東西諒來很值錢吧?”
  
  伊忽而把那皮包用力拉過,藏在伊的身後,仿佛要防我攫取的樣子。
  
  伊又抗聲道:“這不幹你的事!快放我下去。不然我要——”
  
  唉!伊的語聲哽咽了;眼圈兒一紅,亮晶晶的淚珠幾乎要破眶而出;更一剎
  那,伊取出了一塊白巾,掩住了伊的眼睛,開始抽噎。伊雖不曾哭出聲來,已憧
  我萬分難堪。
  
  我的地位真僵透!在這種情勢之下,如果被什麽不知細底的人見了,一定要
  說我利用着暴力,壓迫一個孤弱的女性。其實我不是自誇,我是一個絶對提倡女
  權尊重女性的人,二十年來從不曾改變過我的態度。這一次我起初假定這女子犯
  了兇案,伊又因誤會而進了我的汽車。我本來打算見了霍桑以後,或許可以想一
  個補救的方法。但現在的情勢不同了。伊不承認犯過兇案,我又沒法證明。如果
  伊當真為了戀愛而私奔,我委實無權從中幹預。雖則據我的觀察,他們的戀愛成
  分不見得單純,但我既不能使伊醒悟,也不便貿然阻難。我顯然已陷入了進退兩
  難的境地!
  
  伊又嗚咽着說;“快停車!讓我下去Z你——一你不能欺負一個女子!
  
  對,我不能一錯再錯。我經過了一會考慮,便定意改變我的方針。
  
  我答道:“你別誤會。我决不是有意欺負你。現在外面很冷,我不妨把汽車
  送到你碼頭上去。”
  
  我嚮汽車夫阿上說了一句,我們的汽車便緩緩地調過頭來變換方向。那女子
  一邊揉着眼睛,一邊緩緩搖頭。
  
  “不必,不必!你衹管讓我下車。”
  
  “你放心,我絶對沒有惡意。”
  
  這話也是真的。不過我還希望見見伊對方的戀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很
  不幸的,伊竟堅持着不肯同意。我還想憑我的最後的努力使伊就範。我們的汽車
  雖已轉換了方向,目的地卻還沒着落。
  
  “我們往什麽碼頭去?”
  
  “不用你管。快停車!不然,我要喊崗警了!
  
  伊的喉嚨固然提高了,又旋轉了身子,伸出了右手,第二次準備開門。我覺
  得再不能留阻,除了迫命停車以外,再沒有別的方法。正當這時,忽然有一輛大
  汽車迎面駛來。當兩車交接的時候,猛聽得有一種嚴重的命令從來車中發出。
  
  “停車!——停車;
  
   
  三 賤姓不幸
  
  這意外的命令非常有效。那阿土竟奉命唯該地把車子停下來。我想不出那發
  令的人是誰。伊的戀人已追繳而來嗎?或是因着伊的高呼的聲浪,被人疑做綁票
  因而來從中營救?
  
  我正自鬍思亂想,忽見那女子已開了車門,走下車去。伊的兩足既已踏到地
  上,又旋轉身來取那皮包。那皮包既很沉重,伊又在慌亂之中,一時竟提不起來。
  我忽似受了本能的暗示,俯下身去幫助伊提,卻不料又引起了誤會。
  
  伊高聲呼道:“哎喲!你要搶我的東西?你一
  
  “徐女士,別誤會。你的東西衹要你自己不拿去送人,誰也不會搶。這是我
  的好朋友包朗先生。我可擔保他不會幹這樣的勾當。你盡放心。
  
  我擡頭一瞧,車廂門口有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站在那女子的背後。他正是
  我的老友霍桑!
  
  我不禁歡呼道:“霍桑,你從哪裏來?
  
  霍桑含着微笑,聳聳肩。
  
  “你認識這位徐小姐?
  
  霍桑仍不回答。他會在這時候趕來解圍,委實出我的意料以外,可是我的疑
  團此刻還沒有到解釋的時期。他仍瞧着那姓徐的女子,繼續發表他的勸告。
  
  “徐女土,請恕我的冒昧。你的年紀還輕,大概還不曾瞭解戀愛的真諦。你
  想三星期的交誼,便聽人傢的話,挨了巨款逃走。這算什麽?能說得上戀愛嗎?
  現在你的對方已在公安局中。他曾犯過三次誘姦案子;他的已往的歷史也就可見
  一斑。——唉,徐女士,你還懷疑嗎?明天你不妨到公安局去,親自看看他的照
  片和履歷。……現在你父親在那邊汽車中等得不耐煩哩。來!我來給你提皮包,
  別的話讓你父親告訴你吧?
  
  五分鐘後,霍桑已送姓徐的女子上了那另一輛藍色的大汽車,隨即回到我的
  汽車中來。那汽車第三次改變了方向,往愛文路進行的時候,霍桑靜靜地瞧着我,
  忽又咯咯地笑了笑。
  
  他說:“包朗,你今夜的豔福真不淺!”
  
  我答道:“別亂說!這到底是什麽一回事?
  
  “唉,你口中的酒氣多麽濃烈啊!莫怪不能得美人的垂青了!”
  
  “你還有閑的心思取笑?我正像陷進了五裏霧中!
  
  “這件事已經解釋明白了啊。你還有什麽疑團?
  
  “疑團多着呢。現在我雖已知道這女子受了什麽拆白者流的誘騙,竟圖捲款
  私奔,但你怎麽竟也會參與其事?並且我還聽得一次槍聲,這種種疑團——”
  
  “唉,不錯,不錯。你當真還不明白。敝寓快要到了。我們到裏面去談吧。”
  
  霍桑的解釋是很簡單的.這姓徐的女子——很抱歉,伊的芳名我可不能宣佈
  ——還衹有十七歲,因着受了一個流氓的誘騙,意圖私奔。伊的父親發覺以後,
  竭力勸阻,終歸無效。後來他委托霍桑偵查對方的流氓,以圖根本的補救。霍桑
  探悉了他們私逃的日期,這晚上便守候在徐傢的對街。那女子先從樓窗上望見了
  我的汽車,便誤認做伊的戀人已如約而至。不料那男子的汽車遲到了一步,就被
  霍桑揭破秘密。他先將那拆白的送進了公安局去,隨後同着伊的父親趕上來瞧我。
  原來霍桑早就等在那裏,所以當時我種種的舉動,和那女子的誤上我的汽車,霍
  桑完全瞧見。他又料定我的汽車是往他寓所裏來的,所以到底被他趕着。
  
  我等地解釋完畢,回想我先前的行動近於自擾,也不禁暗暗好笑。
  
  我道:“那末,我所聽得的槍聲也是聽錯的?”
  
  霍桑吐吸了幾口煙,笑着答道:“你的聽覺雖然沒有錯誤,你的視神經卻不
  能不算有些兒麻醉了。我常說酒能麻醉神經,減弱感覺,你總抱着辯難的態度。
  今晚上你可還有什麽話說?”
  
  “你真是善於找報復機會的!據你的口氣,莫非我瞧錯了一個窗口?”
  
  “是啊。如果今晚上你沒有被酒力所睏,當然不會有這個誤會。”
  
  “這也難說。那時汽車的進行很迅速,那一排屋子的構造又同一式樣,假使
  你和我易地而處,你的感覺縱勝我多多,在一瞥之間,你敢保得定不會弄錯?況
  且我們在‘接頭人面’一案之中,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難道那顧榮林巡長也是
  受了酒力的影響?”
  
  霍桑忽丟了煙尾,立起來打了一個欠伸,笑了一笑。
  
  “包朗,你說我善於我報復的機會,你的口才也不惜啊!我辯不過你,以後
  你盡放量地縱飲好了。夜已深了,你夫人也許已等得焦須,我不敢屈留你了。不
  過你今夜裏的經歷,若要我保守秘密,不在你夫人面前提起,那你也應付一註相
  當的代價纔行。
  
  “好了,別開玩笑吧。那隔壁的槍聲又是什麽一回事?我還不明白。”
  
  “我也不仔細。不過這裏面並無犯罪意味,用不着你我勞神。那是可以保證
  的。”
  
  “那末究竟有什麽作用?你既已知道,何必再賣關子?”
  
  “據我所瞧見的,那隔屋的人,大概新近置備了一件避彈馬甲,先後開了三
  槍,分明在實驗那馬甲的效力。這件事委實太湊巧了,纔造成你這一次意外的豔
  遇。”
  
  “還有“哎喲’的呼聲,又怎樣解釋?”
  
  他疑遲地說;“這個我還不能答復你。但明天你如果肯勞駕一次,親自去調
  查一下,這疑團總也可以打破的。”
  
  經過了三十六個小時,這個疑團方纔得到了打破的機會。霍桑所說的實驗避
  郊馬甲話果真實在。那人叫做李傳福,在振大紗廠裏當經理。一個月前他曾險些
  兒被綁;因此,他特地置備了一件馬甲,以防後患。那晚上他開到第三論時,子
  彈從馬甲上反射出來,幾乎射傷他自己的手背,他纔驚呼了一聲。接着,他便也
  丟了槍熄燈睡了。
  
  還有一點,我不能不補敘一句。那晚上汽車夫阿主竟擅自容許那女子上車,
  當時也曾使我一度疑訝。事後我方纔查明。那女子嚮阿土問過一句話;
  
  “這可是包先生的車子?”阿主誤會是我的女朋友,纔有這個誤會。原來那
  個叫做梅村的流氓,又恰巧和我同性。因此,我在結束這小小疑案的時候,不能
  不嘆一句“賤姓不幸”了!
首頁>> 文學>> 推理侦探>> chéng xiǎo qīng Cheng Xiaoqing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893nián1976n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