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痕與血跡
一、野雲寄廬的兇案
9月5日的早供,初秋天氣,清早時更見涼快舒爽。我在早餐時分得到了霍桑
的電話,便匆匆收拾好了,辭別了我的佩芹出來。霍桑的電話衹有一句簡單話。
“包朗,如果你的日記中還容得下一種新鮮資料,趕快到火車站來!”這話一進
我的耳朵,頓使我十二分興奮。原來近幾月來,我和霍桑合作的機會很少。偶然
有幾件案子,他因着那案子的性質平淡無奇,又恐妨害我的著作事務,都是他單
獨進行。這一次他竟特地約我,足見這案子的性質一定不會太平凡。
我趕到火車站時,九點三十五分的京滬區間車剛要開駛。霍桑已提着那衹用
得很光滑的手提皮包進了月臺,正要上車。他遠遠地瞧見了我,便揚手招呼。
“包朗,我以為你要錯過這個機會哩。車票已在這裏。請趕快一步!
我放開腳步趕到車廂門前。我的足剛纔踏上車門口的鐵級,火車已緩緩地動
了。
我們在二等座中揀了一個對面的座位。車中旅客還不算怎樣擁擠。清晨的涼
風一陣陣從車廂口裏送進來,吹在臉上,覺得非常舒適。霍桑坐在我的對面,穿
一身黑色本廠灰色薄花呢的西裝,潔白的硬領,配着那藍地白星的國貨領帶,顯
得非常整潔。他臉上的精神也很飽滿,高實的額均上面,項發已在開始禿落,兩
條濃眉之下,罩着那雙成光閃射的眼睛,中間配着一個隆直的鼻子,越見得英氣
逼人。
我微笑着這:“霍桑,你今天倒像去赴宴會,不像去偵查案子啊。
“正是,我們會見老師——尤其這位古方謹嚴的老師——自然不能不加意整
潔些。”
“老師!誰呀?這究竟是一件什麽事情?
霍桑並不答話,但伸手到衣袋中去,取出那本磨擦得近乎破損的皮而日記。
他從日記中檢出一張電報底稿,授給我瞧。
那電報道;
“本鎮野雲寄廬主人曹紀新,昨夜被殺,情節甚奇。敞校呂志一教授,今晨
因嫌疑被捕,希即來偵。”
翁肅英九月五日晨”
我記起來了。當十八年前,我和霍桑在中華大學讀書的時候,這位翁先生就
是校中的教務主任,我們倆確曾親聆他的教誨。後來他在教育界裏聲譽日隆,直
到三年前革命告成。他就受任真茹大學的校長。他在革命工作上也着實努力過。
不過他因着矢志教育,又抱着“給國傢服務不一定要做官”的見解,故而始終不
曾踏進政界裏去。我們和翁校長雖有師生之誼,平時卻很少往還。這一次他忽然
招致霍桑去探案,確是意想不到。霍桑本着“有事弟子服其勞”的精神,毋怪分
外起勁了。
我說:“晤,不錯。翁先生是非常嚴謹的。從前他常指斥你不修邊幅。此番
他見了你這樣整潔的模樣,一定要說一聲“孺子可教’了。
霍桑微笑着應道:“他指斥我的弱點還多着哩——什麽索性怪僻哩,各項學
科不能普遍註意哩,喜動不喜靜哩;都是我當時的不良考語。不過他雖不能完全
瞭解我的個、性,但他的言行一致,和循循善誘的精神,在現今教育界裏真找不
出幾個。那是值得我們佩服的。現在他能想到了我,有所委命,那不能不算是
‘榮幸之至’啊。”
“這件案子的底細,你已經知道了沒有?”
“不。除了這一張電報以外,別無所知。”
“電報上卻有‘情節甚奇’的字樣。似乎並不平凡。”
“是啊。因着這個,我纔特地通知你。”
“這個呂志一教授你可也認識?”
“不,但他是一個知識階級——你總知道知識階級的人們,思想能力既然超
出常人,如果犯罪,當然比較地危險些。你可記得那位大學教授徐之玉(“活屍”
案的主角),幾乎使我沒法應付?這案中既然牽涉了一個知識階級的人物,我們
自然也應當另眼相看。”
我點了點頭,暗忖知識真像一隻千裏駒,盡足供馳騁之用,但若使沒有道德
的轡勒,失了駕馭,橫衝直撞,危險也不堪設想。
二十分鐘以後,我們已和翁校長在真茹車站上相見。他的年齡已六十開外,
鬢發白得像雪,但他那挺直的軀幹,突奕的雙目,精神飽滿,還保持着中年的狀
態。他的服裝很樸素,穿一套純黑棉質的中山裝;態度又和藹,絶沒有那些鍍金
教授們的虛驕“架子”。他一見我們,很熱誠地握了一會手,隨即發出幾句又愉
揚又勉勵的歡迎話。
“你們倆都成功了!這是值得欣喜的。——但你們總不會誤會我的話吧?無
論幹什麽事情,衹須有一種專長,能夠服務社會國傢,和神益人群,都是成功!
已往,一般人都把做官發財算為成功,那是幾千年來傳統的腐化觀念,最足股害
青年的志氣。我們自認有理智有志嚮的人,都應當盡力糾正的。”
翁校長真不愧是一個熱誠的教育傢。他遇到了機會,便會實施他的訓迪,不
肯輕輕放過。他這話分明是根據中山先生的做大事不做大官的理論,也可見得他
的忠於主義。當時我們受了這幾句褒奬,自然有一番謙遜。接着他請我們上了汽
車,駛往他的學校裏去。在汽車進行的時候,他就把呂志一教授被捕的經過告訴
我們。
翁肅英道:“這被害的曹紀新的住所——野雲寄廬——就在這鎮的北部,離
我們的學校約有一裏多路。育紀新喜歡打獵;我們的呂教授也有同一的嗜好,因
而彼此略略有些交誼。昨夜裏娃曹的不知被什麽人用槍打死。今天早晨,我們的
合教授突然被警察捕去,說他有行兇的嫌疑。這真是一個晴空的霹靂E呂教授的
性情溫和,行為又報端正,從來不曾見過他和什麽人嘔氣鬥力。他怎會幹出這樣
的殺人勾當?可恨那班額預的警察,竟口口聲聲說他有四手的嫌疑。這件事有關
我們的校譽,這班人又無理可喻,因此我衹得來煩勞你了。”
一會我們的汽車已到達校門。我們進了翁校長的那間難治整齊的辦公室以後,
霍桑纔開始問話。我也整備好紙筆,以便把所聞所見的記入我的日記。
二、呂教授的嫌疑
霍桑先問到呂志一的往史。據說:他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文學碩士,回國
衹有一年,現任西洋文學係的主任。他原籍是吳江人,現年二十九歲。他的嗜好,
就是打獵和攝影兩種,因着他秉性的和婉,交際上也很活動。末後,霍桑又問到
這案子的本題。
他道:“警察們說目教授有行兇嫌疑,可有什麽證據?”
翁校長道:“據說志一有一支蜜蠟的雪茄煙嘴,遺留在死者傢裏,就算是唯
一的證據。你道可笑不可笑?”
“據警察們想,他的行兇有什麽目的?”
“這個——這個更不成活了!他們竟說志一和死者的妻子發生了什麽關係,
纔有這個舉動。這一點對於我們學校的名譽更有影響。你必須盡力給他洗刷幹
淨。”
霍桑移轉目光,在我的臉上瞟了一眼。我已會意,這案子既然又牽涉一個女
子,當真不能算怎樣單純了。
霍桑說:“唉,他們竟有這樣的指摘?但這種話勢是不能憑空亂說的。他們
有什麽根據?
翁老師道:“那警官戎明德,曾在志一臥室中得到一張曹紀新妻子的照片,
就認做是有曖昧關係的鐵證。但我已經告訴你志一是歡喜攝影的。他給一個朋友
的夫人攝一張照,因着攝影的成績不錯,留一張做個紀念,不是很尋常的事嗎?
“正是,正是。但我想呂教授大概還沒有成婚吧?
“是,還沒有……但你總不會也疑到……
霍桑忙接嘴道:“當然不會。我問這句,就因料想那戎警官所以有這種推想,
也無非因為呂教授朱娶的緣故。但曹紀新夫婦是什麽樣人物,老師可也知道一二?
翁校長舉起手來,撫摸着他的修鍵光潔的下頷。他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
視在他面前書桌上的文件上面。他想了一想,纔緩緩答話。
他道:“我不很仔細。他們本來是江西吉安人,到這真茹鎮來還衹七八個月。
他們的那宅住屋,本是一個上海商人所建築的別墅,造了也不到兩年。今年春天
屋主人因着投機失敗,這屋子便出租給這曹姓夫婦。這曹紀新據說難得出外,我
不曾見過。據志一說,這人也曾在日本留過學,很有些化學知識。他所以住到這
鄉鎮上來,打算專心在化學上做些研究。那女的姓戚,生得很漂亮,從裝束上測
度,也像是一個新式女子。因為有一次伊和志一在那鎮口的石橋上散步,我曾見
過伊一次。
“呂教授對於這婦人的交誼已到怎樣的程度?老師平日可有什麽風聞沒有?
“我雖沒有聽得,但衹是平常的友誼罷了。霍桑,你决不可想到牛角尖裏去。
“是,是。少停我希望和呂教授見一見面,這疑點總可以解釋。
“他還沒有移解,你當然可以見他。這件事你總須盡你的能力,尋一個水落
石出。”
“是,那是我們的職責,一定遵老師的教。”他立起來。“現在我們先到警
署裏去,瞧瞧那位戎警官。然後再到屍場去察勘一下。如果有什麽發現,當隨時
通告老師。
我們高了學校,往鎮上行進的時候,我暗暗地嚮霍桑說道:“這件事很難辦
呢。老師的成見似乎很深。
霍桑點頭道:“這就是他的忠厚之處。他一經信任了人,便絶對不生懷疑。
但我們的頭腦應當完全中立,决不能受他的成見的影響。
“萬一偵查的結果,那呂教授果有可疑,我們又怎樣對得住老師?”
“偵查是非,是我們的天職;師生的感情又是另一問題。你多少總有些科學
的態度,那末這問題你也應當知道怎樣處置啊。
“雖然,你剛纔不是已允許他了嗎?”
霍殺回過臉來,註視着我,反問道:“我允許他什麽?他叫我盡我的能力,
查一個水落石出。我所允許的,原衹是‘水落石出’啊。
我正要繼續答話,忽有一種遠遠的招呼聲浪,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霍先生,你來得真好!我正要藉重二位,給我證明一下。你們此刻不是從
學校裏來嗎?”’
我擡頭一瞧,看見一個矮矮的胖子,身上穿着警官的製服,年齡還在三十左
右,但他的厚厚的上嘴唇上,卻已留着些兒時式的短須。他的臉兒是圓形的,圍
着兩顆的豐滿,更圓得像皮球一般,因此就使那短闊的鼻梁形成平陷。他有一雙
小眼,卻顯得敏活異常。這個人的面貌確有上銀幕的資格,若使細瞧起來,盡足
使人發笑。這警官迎面而來,奔到我們面前,便立定了發出那幾句招呼的話。
霍桑微微麯了麯腰,答道:“你是戎明德先生?”
那胖警官忙點頭應道:“不敢,不敢。兩位雖不認識我。我在那件黑地牢案
中,卻曾瞻仰過二位的丰采、但那時我還當一個警長,二位當然記不得了。”他
說着又深深地嚮我鞠了一個躬。我覺得這個人面貌雖然可笑,禮貌倒很周備。他
繼續遭:“剛纔有人傳說,翁校長已請了兩位來偵查,並且你們已經到了校中。
因此,我特地趕來迎候。霍先生,我如今的地位非常為難,不得不懇求兩位的助
力。
霍桑答道:“你希望我們怎樣助你?”
戎警官道:“那是很簡單的。但須請你們倆證明一下,這案子立即可以了結。
現在我們不要在這裏站着。野雲寄廬距這裏不遠,我還不如就去瞧瞧。
三、這裏有血呢
那戎警官很殷勤地引導着行進,一邊又把他經過的成績說給我們聽。那時我
們已走到鎮口。從車站往野雲寄廬,必須從鎮上經過。但那警官因着要順便和我
們談話,特地避去煩囂,從鎮後的那條碎石鋪砌的小徑上繞行。這一着很合我的
意思,因為從這小徑上進行,可以望見那田間的由青色而漸漸轉黃的稻稈,排列
得非常規則整齊,映着那半空的朝旭,時時閃出一種彩光。石徑的兩旁接連着不
少柳樹,疏疏的垂條寫出無限的秋意。遠處的三三兩兩的農捨,和那橋腳下暫告
休息的水車棚子,也都饒有畫意。這種種景象自然遠勝那塵沙煩囂的市街了。
那警官開始說:“這案子大約發生在昨夜十一點左右。屋中本有男女二僕,
那女僕纔雇傭了一個月,昨夜恰巧回傢去的。那老年的男僕睡在後排的小樓上,
連開槍的聲音都沒有聽得。直到死者的妻子驚呼起來,那老僕方始從後面出來。
這普紀新死在樓梯腳下。似乎他在樓上讀報的時候,聽得了樓下的異聲,走下樓
來。那時那兇手必已進屋,伏在黑暗中;等到曹紀新走下樓梯,兇手便從黑暗中
突然開槍。曹紀新無從抵禦,立即倒地而死。因為室中的器物並無傾翻的異狀,
便是一個明證。有一點必須註意:曹紀新是被獵槍打死的,傷在頸項之間,連下
頷的牙床都已損裂,情狀很慘。至於兇手的過路,是撬開了正屋的西窗爬進去的;
事成後卻開了客堂的中門而出。所以這件案子的內幕原是很容易明了的。
霍桑一邊聽那警官的報告,一邊緩緩地行進,等戎明德說完,他纔答話。
他道:“你說的明了指哪一點?”
警官這:“我想翁校長必已告訴你了。他校中的呂志一教授就蒙着兇手的嫌
疑。”
霍桑點頭道:“不錯,這一點我早知道了。但你憑着什麽理由逮捕他的呢?”
那皮球形的臉頰上面微微嘻了一嘻,兩粒烏溜溜的眼珠從眼角裏嚮霍桑瞟了
一瞟,表示一種驕傲的得意。
他應遵:“理由嗎?多着呢!第一點,曹紀新是被獵槍打死的。昌教授卻是
一個使用獵槍的專傢。”
但桑民“你已經證明那致命的獵槍就是呂志一的東西嗎?”
戎明德道。“屍旁並無獵槍遺留。但我已到校中去瞧過呂志一的那支短短的
獵槍,確曾新近放射過。還有第二種證物,死者餐空中的地板上面,發見一隻蜜
緒的雪茄煙嘴,就是目教授的東西。”
霍桑淡淡地問道:“你想他會得如此闡豫?他在行兇的時候,還能吸雪茄
煙?”
成警官嚮霍桑瞅了一眼,聳聳肩答道:“我並不曾說他在行兇時吸煙,但那
煙嘴也許是倉皇中從他的衣袋中落出來的。還有一點,當我去逮捕他時,他的右
手上裹着紗布,顯見是新受傷損。”
逐桑又說。“你剛纔說他從暗中開槍,曹紀新因猝不及防而被害;室中又沒
有傾倒紊亂之狀,明明不曾有過爭鬥。那末,他手上雖有傷痕,又怎能就算做行
兇的證據?”
戎警官又嘻了一嘻,答道:“不錯的。但我也說過,他是撬破了窗過去的。
窗上的玻璃既已裂碎,傷個自然可能、怎能說不能作證?”
霍桑默默地走了一會,又說:“那末你所以逮捕他,當初衹憑着煙嘴和獵槍
的兩種證據,是不是?”
“還有呢。昨夜裏有一個附近的鄰居,曾看見呂教授獨自嚮野雲寄廬裏去。
這是我逮捕他的另一個充分的理由。”
霍桑忽目光閃了一閃:“這個證人是誰?”
“就是那富傢面面的茅屋裏的一個鄉婦,姓馮。”
“伊在什麽時候瞧見的?
“伊傢裏是沒有鐘的。據說夜分已很深,伊正要歸睡,忽聽得伊傢的那衹黑
犬吠過幾聲。那婦人開了窗隔街一望,瞧見呂教授從籬外經過,嚮曹傢的宅子那
邊走去。”
“這鄉婦會不會瞧錯?
“不會,那呂教授是穿淡色西裝的,平日也常常從籬外經過。昨夜裏又有些
月光,那姓馮的女人說,瞧得非常清楚。
“‘呂教授已承認這一點沒有?
“沒有。當我去逮捕他的時候,他不承認昨夜裏曾到野雲寄廬裏去。
“你有沒有嚮學校中調查過?他昨夜裏曾否離校?
那種得意的笑容又在戎警官的肥圓的臉上一度顯現。“霍先生,你的腦筋當
真很精細!這一點我自然已經調查過了。據宿舍裏的校役說,昨夜裏呂教授的確
曾出去過的;回來時夜已深了,手中還提着一種東西;並且態度上非常慌張。那
校役雖沒有瞧清楚他提的是什麽,但可以料定是獵槍無疑。霍先生,你想這豈不
也是一種要點?
霍桑低倒了頭,默然不答。他的眼睛並不欣賞那寥廓的原野,卻兀自瞧着那
條碎石的小徑;他的牙齒卻在咬着他的嘴唇。我也越聽越覺得那自教授確有可疑。
因為戎警官所說的種種,竟頭頭是道,找不出什麽破綻。這樣,我們的翁老師不
是要終於失望了嗎?
警官繼續道:“霍先生,你如果還嫌證據不足,我還可以貢獻一種重要的補
充。
霍桑突的停一停腳步,仰起頭來,問道:“補充什麽?
“曹傢裏有一頭兇猛的深棕色的獵犬,名叫迪剋。昨夜裏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情,那獵犬竟始終不曾吠過。因為曹傢的屋子雖是孤立無依,但東西北三面的數
十碼外,都有農捨。這裏的農捨差不多每傢有狗;昨夜卻都不曾吠過。這也足以
證明那兇手是一個時常出入的熟人,决不是陌生人。霍先生,你說是不是?
霍桑忽作驚異聲道:“哈,是的,這的確是一種——唉,對不起,戎先生,
這條小徑上平日可是常有自行車來往的嗎?”
戎警官似不提防有這樣的語句。他低倒了頭瞧着霍桑所指的石徑,呆住了不
答。我也很覺得霍桑的話有些突兀。戎明德頓了一頓,方始回答。
他道:“那裏有一條煤屑車路,橫穿鎮的中心,任何車輛都是定煤屑路的。
這條路凹凸不平,行車不很便利。霍先生,你為什麽問到自行車?”
霍桑答道:“沒有別的意思。我從這邊柳樹根邊,瞧見了一段鄧祿普牌子的
圓粒形的自行車輪的印子,隨便問問罷了。”
於是我們三個人繼續前進。我嚮前一望,已見緑我藏的楊柳叢中,隱隱顯出
些兒紅瓦,料想就是那發生兇手案的野雲寄廬。但復桑的目光依舊在石徑的兩旁
灣來溜去,並不註意那遠景。他又繼續發問。
“戎先生,你對於目教授的行兇的動機,不是巴假定他和死者的妻子有曖昧
關係嗎?”
“晤,正是。這一點我也有充分的證據。”
“什麽?”
“第一,他平日常到曹傢裏去;這裏附近的鄰居,都可以作證。第二,他和
死者妻子時常在田野中散步,並肩密語的模樣人傢都是見慣了的。第三,我從他
的相片簿中又曾發見曹夫人的一張照片。霍先生。你想證據理由既如此充分,我
難道還不應逮捕他嗎?可是那位不明事理的——唉,對不起,那位翁校長,卻口
口聲聲說我憑空誣害。我是人微言輕,怎能敵得過大學校長的勢力?若使沒有一
個有力的人給我證明一下,我怎能擔當得住?霍先生,你雖然是翁校長請得來的,
但我知道你是一個至公無私的人,决不會因看情面的關係,顛倒黑白。因此,我
一聽得你光降,就趕來求你——”
正在這時,霍桑忽又停了腳步,目光直射在地面上,嘴裏發出一種驚奇的聲
浪。“唉!血!——這裏有血呢!”
四、屍室中
這時候我們已走到了那紅瓦洋房的近邊。我們所經過的那條碎石小徑,也已
到了終點。和這碎石徑接連的,有一條較闊的煤層路,直通那宅小小的洋房。在
這銜接所在的碎石塊上,留着好幾點血液,還很新鮮。當我們進行的時候,我和
戎警官都不曾註意。但霍桑的眼光是無微不矚的,竟被他發現了這個血跡。那戎
警官也低着身子,嚮血跡上瞧了一瞧;接着擡起頭來,皺着眉峰答話。
“唉!這個我倒沒有註意。但這裏是一條小徑,出進時難得經過,因此我還
來不及瞧到。”
霍桑道:“幸虧難得有人經過,纔保住了這個要證。這倒是很僥幸的!
戎明德的圓胖的臉上略略起了幾條綫紋,現出了些兒不安的神氣。他反問道:
“霍先生,你說這血跡是一種要證?”
霍桑略一沉吟,緩緩地答道:“你想這屋子裏既已發生了一件兇案,這裏卻
留着新鮮的血跡,我們怎能不加重視?”
一個穿製服的警察似已瞧見了我們,便從洋房外面的竹籬中走出來迎接。戎
警官便趕前一步,和那警察招呼說話。霍桑卻仍站住不動。他輕輕放下腋下挾着
的皮包,取出一面放大鏡來,慪接着瞧驗血跡和血跡的周圍。他全神貫註地瞧察
了一回,忽而指着一處,發出低低地驚呼。
“包朗,瞧,這是什麽痕跡?”
我把霍桑手中的放大鏡接過來,照樣察驗了一下。“這也是血跡,不過已不
是整個的血點,仿佛經什麽東西觸抹過了。
“是啊。但决不是經靴鞋踐踏的。”
“是。這光滑的石塊上面現着很細的綫紋,好像曾給塊粗布揩抹過一下。
霍桑搖頭道:“我瞧不像是布紋。因為衹有縱紋,沒有橫紋。並且這紋痕的
綫紋很短。這小小一塊上已有幾個接段,而且略略有些彎形,很雜亂呢。唉,奇
怪,這究竟是什麽痕跡呢?”
戎警官忽遠遠地招手呼道:“屆先生,包先生,那死者的夫人戚瑤芳女士因
着法院裏要來檢驗,剛纔下樓。我們不如趕快進去,趁勢嚮伊問幾句話。”
霍桑應了一聲,便收拾了放大鏡,和我一塊兒離了那血跡所在,走上煤屑路
去。他的眼光依舊不住地在地上觀察,結果他又從煤屑路上,發現了一段車輪痕
跡。
這一宅密雲寄廬是南北嚮的。前面一排正屋,共有三幢,左右兩邊略略凸出,
式樣很覺美觀。那屋子用灰色的沙泥粉刷的,上下的門窗框子都是白漆,更有一
種雅趣。正屋前面有一塊草地,圍着一圈網眼形的細竹籬笆。後面另有兩幢小樓,
和正屋的距離足有六十尺以外。後來我知道那個老僕盟兆坤就住在這後屋樓上。
這屋子雖沒有直接毗連的鄰居,但除了南面接近官道以外。後面和東西兩旁,距
離不遠,各有農夫們的草屋瓦屋。
我們走進竹籬門時,看見一個警察和一個便衣偵探站在門口,似在那裏迎接
我們。我偶然瞧見那門旁的竹籬,有兩個網眼方塊,留着斷折的痕跡。
我因指着說:“霍桑,瞧,這籬上的斷痕還很新鮮。”
霍桑也站住了答道:“不錯,這個也有註意的價值,但怎樣斷折的呢?若說
有人越籬進去,因而損壞,那是不必要的。因為這扇籬門不像是有鎖的啊。”
我還沒有答話,那旁邊的便衣偵探,忽自告奮勇似地表起功來。
他道:“這個我倒調查過哩。據那老僕兆坤說,前天有一個江湖乞丐,到這
裏來討錢。這裏的女主人給了他十個銀子還不肯走,嘴裏還兇狠狠地咒駡。後來
男主人從樓上趕下來,把他驅逐,那乞丐竟敢用武反抗。因此兩個人在裏面爭持
過一會,籬笆上纔留這個斷痕。”
霍桑連連點頭道:“你能註意到這點,也足見你細心。我還沒有請教過哩。”
戎警官從旁代答道:“這是總局裏派來的王根香探目。他也是老公事了。”
王根香聽了夠桑的褒奬,嘴角瞎了一嘻,臉上忽似粉上了一重金彩,那種得
意的神氣竟已按捺不住。一會我們已走進了籬門,穿過草地。霍霧又在那西面的
碎窗口前站住。窗上的玻璃有一塊果已碎裂,有少許玻璃的碎塊仍留在框上。分
明那兇手先敲碎了玻璃,纔伸手拔出窗拴,然後從窗裏爬人屋中。
霍桑說道:“這當真是兇手的進路。富檻上還有半個皮鞋卵子呢。”
戎警官已首先引導,踏上了中間的石級。我也跟在他的後面。正區的中間是
一個客堂,四壁塗着淺緑色,傢具雖簡單,卻很雅緻。幾衹西式的沙發軟椅都罩
着白布套子,中間排一隻小小的圓桌,桌上放着幾本雜志,中文和日文的都有。
一切器物果然都仍排列整齊。西首裏是一間餐室,同樣是新式的佈置。壁上有一
張放大的女主人的照片和幾張風景畫片。靠窗口的壁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痕跡,顔
色較深,不過地上並無墜落的鏡架,也不見有爭鬥傾翻的跡象。那兇手就是從餐
室窗口裏爬進來的。窗上缺少一塊玻璃。這富是朝西的,窗口外面就是草地。東
側的一間是想坐室,樓梯就在想坐定的後面。那被害的曹紀新就倒在樓梯腳下,
兩足和梯級距離不到兩尺,頭部部嚮着南面。這時屍體上已蓋着一條白色被單,
有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婦,依靠着一個中年的女僕,正低着頭在屍旁嚶嚶級泣。伊
身上穿一件玄色薄嘩嘰的旗袍,面部卻被伊手中的白巾掩住,一時瞧不清楚。但
瞧了伊的白嫩而細膩的肌膚,苗條輕盈的身材,便可信我人翁老師的評語並不過
分。
戎警官輕輕走上前去,和鄧婦人說了一句,分明是給霍桑介紹。那婦人擡起
頭來,我纔瞧見了伊的面貌。伊的年齡約在二十四五,面貌的確很美。瓜子形的
臉兒,兩條細長的眉毛,一雙澄波似的眼睛,如果眼圈上沒有那種略略紅腫的現
象,確含有非常的勉力,足以顛倒一般少年。這時伊雖然不施朱粉,但那天然的
顔色,已當得“不同凡豔”的考語。伊嚮着我們幾個人略略點了點頭,重新把親
巾掩住了面部,不住地低聲嗚咽。
霍桑回了一個招呼,佝僂着身子,把屍身上覆蓋着的單被緩緩揭開。於是那
形狀可怖的屍體,便呈露在我們的眼前。
五、霍桑的工作
那屍體上穿着一件日本式的棉質睡衣,白地上有藍綫的方格,好像是國産出
品。下身穿一條薄灰呢的西裝褲子,足上穿一雙棕色紋皮的拖鞋和一雙白色的絲
襪。那屍體是嚮右側臥;他的左手摘在左股上面,手背的皮膚顯得很黑。我把身
子湊嚮前些,纔瞧見那死者的面目。這人的傷痕果真在下頷和頸項之間,硬領已
卸去,襯衫上架着不少血跡。他的咽喉已完全破碎,顯見是一種散子的獵槍所傷。
那左面的面額和右面的顴骨上,也有不少散子的傷洞。因此血淋淋地越見得傷痕
的可怖。他的兩眼緊閉着,長黑的頭髮亂沒在額上,並且也有血污凝結。
那探目王摜香波:“這個傷痕厲害極了!分明一中槍立刻致命,連救命聲都
喊不出的。”
霍桑點點頭,又旋轉來嚮戎明德問道:“這個屍體你可曾移動過?”
戎警官搖了搖頭,還沒答話,那旁邊的公僕忽自動地接嘴。
“剛纔主母因為樓梯下不能通過,曾叫兆坤拖動過一下。”
霍桑又點了點頭,立直了身子,嚮屍體仔細端詳。他又走到死者的足勞,重
新低沉着頭細瞧屍足上的那雙棕色級皮的拖鞋。停了一會,他方纔移過單被,照
樣把屍體差沒。接着霍桑回到中間,嚮戎警官低聲說了一句,叫他請死者的妻子
到中間裏來談話。
一會那好人仍低垂着頭,扶着那中年女僕,緩緩地走到中間裏來。伊的瘦弱
的腰肢,舉步時似有一種自然的裊娜。伊在一隻沙發上坐下,那手中的素巾依舊
掩住了伊的櫻口。
霍桑開始說:“曹夫人,這案子發生的經過,我已經約略知道。現在還要問
幾句話,請夫人見告。”
那婦人略略擡了擡頭,緊蹩着雙眉,操着帶九江上音的國語,答道:“這件
事我可以說完全不知道,因為這一次慘禍實在是出乎我們意外的。
霍桑道:“但昨夜裏發案的時候究竟在什麽鐘點?夫人可知道?”
伊的目光註視在地毯上面,搖着頭緩聲答道:“我不知道。那時我已經睡了,
紀新卻還在書室中。他日間從事化學工作,晚上瀏覽書報,總要到深夜纔睡。書
室在東面的樓上,我們的臥室卻在西面。故而他在書室中的動作,我是不知道的。
後來我忽聽得轟然的一聲槍響。
霍桑忽揚一揚手。“對不起。你在聽得槍聲以前可曾聽得其他聲音?”
伊搖搖頭。“沒有。我是給槍聲驚醒的。
“好。請說下去。
“我當時還不敢起身。後來我呼叫不應,勉強穿了衣服下樓,扳亮了樓下的
電燈,纔發覺紀新已經倒在地上。當時我倉卒間下樓,所以不曾註意到鐘點。
“你下樓發覺的時候,可曾瞧見兇手?”
“沒有。
“聽得什麽聲響嗎?”
“也沒有。那時全屋子都是靜悄悄的。除了我的丈夫倒在地上以外,這正屋
中衹有我一個人。那時我幾乎嚇破了膽!
霍桑側過了臉,問道:“這個女傭人可是也住在後面附屋中的嗎?”
曹夫人道:“不,周碼本是住在這正屬中的。伊的臥室就在靠東的樓下。但
昨夜裏伊恰巧回傢去。”
我因着霍桑的目光註視在那女僕的身上,我的眼光也取了同樣的目標。那女
僕的年紀約在三十左右,肌膚雖然略顯蒼黑,但眉目端正,烏黑的眼珠,也顯得
聰明伶俐。伊因着我們目光的集中,忽也低倒了頭,又像含羞,又像畏懼似的。
霍桑說:“那真湊巧了!周媽,你可是常常回傢去住的?
那周碼疑遲了一下,纔低聲答道:“不,我是難得回去的。昨天——一昨天
卻因着——”
我們的同伴正根香探目忽然從旁插嘴。“你為什麽吞吞吐吐?
霍桑仍保存着他的婉和聲音,又問道:“周媽,你不妨據實說。你昨天為着
什麽事回去的?你既然說難得回去,該必有什麽特別事情吧?”
那女僕頓了一頓,方始答道:“是的,先生。昨天飯後,勝慶——我的當傢
的——曾到這裏來找我。他又嚮我要錢,我沒有給他,他就駡我,我和他吵過幾
句嘴。到了晚飯以後,主人恐怕我們夫妻倆失和,特地叫我回傢去的。
“你在什麽時候走的?”
“晚飯過後,我把碗碟洗過了,纔回去,大約八點半光景。到了半夜過後,
這裏東面的張阿主,忽到我傢裏來敲門報信,教纔匆匆趕來。”
霍桑的眉毛似乎揚了一揚,又嚮那矮胖的警官瞅了一眼。那警官卻似見非見,
低着頭並無什麽表示。
霍桑又說:“你的傢裏想必就在鎮上吧?”
女僕點頭道:“正是,就在鎮西的豆腐店隔壁。
霍桑一邊點頭,一邊又把目光移轉到王根香的臉上。王根香倒像全意議地點
了點頭。
霍桑又嚮死者的妻子繼續問道:“曹夫人,請說下去。你發覺了這兇案以後
怎麽樣處置?”
伊答道:“我走到梯腳下,看見了我丈夫血肉模糊的形狀,幾乎站立不住。
我叫了幾聲兆坤,沒有人答應,便放聲駭叫。接着我受不住驚恐,便暈過去了。
直到我們的男僕兆坤驚醒了趕下樓來,方纔把我喚醒。我那時已失了常度,不得
不回房臥下。回房時我纔見已交十一點半。以後的事情,指先生問兆坤吧。”
霍桑謙和地點了點頭。“很好。對不起,還有一句話。這一次尊夫被害,那
兇手究竟是什麽樣人物和有什麽作用,夫人可有些意見?
霍桑的聲浪雖很和婉,但他的銳利的目光卻始終不曾懈怠。他問到這一句話
時,更是目不轉瞬剋註視着伊的神色。
伊又搖頭答道:“我完全沒有意見。我已經說過,這件事是出乎意外的。紀
新在這裏的交友很少,更沒有怨仇,我實在想不出誰會下這個毒手。不過——”
“不過什麽?”
“我記得兩三天前,有一個大麻子的江湖乞丐,走進竹籬裏來,強暴地嚮我
們要錢,後來給紀新趕了出去。他臨走時還兇狠狠地咒駡。先生,你想這樣的人,
可會得因報復而行兇?
霍桑遲疑了一下,應道:“晤,這果然也有可能,不過要偵查這種流丐的行
蹤,我想戎警官總可以辦到。除此以外,夫人可還有別的見解沒有?”
伊沉吟着道:“或許有什麽偷兒——”
那矮胖的警官先時本默默地坐在旁邊,圓臉上早已顯露着不耐的神氣。這時
竟似按捺不住地從中插口。
他皺着眉頭說:“這話說得太遠了。你傢裏不曾遺失什麽東西,怎麽會有偷
地?況且偷地行竊,怎麽會攜帶獵槍?就是你所說的江湖乞丐,這種人雖然強橫
不法,但也决不會用了獵槍行兇。
這幾句話,我也不能不承認恰合情理。同時霍桑又加上一句重要的補充,更
足反證伊的見解不能成立。
霍桑道:“我聽說你們有一頭猛犬。如果有什麽流丐偷兒們進來,這犬决不
會安靜不吠。但據我所知,昨夜裏那犬並不曾吠過。不然這裏附近的鄰犬也一定
要連帶狂吠起來了。那婦人點頭道:“是的,不過迪剋現在卻不知去嚮了。
六、老僕的供述
這是一個新鮮的情報,在霍桑意中,分明也認做十二分重要。他的微微前俯
的身子忽而嚮後仰直;他的兩手也不期然而然的握緊了,顯得他的精神上的緊張。
戎明德警官更是驚訝。地震了一震,便張大了兩目,搶着嚮那婦人發後。
“怪了!這犬黨失蹤了!你剛纔怎麽沒有提起?”
那戚瑤芳現着些瑟縮不寧的樣子,又用白巾掩住了嘴,不即回答。但那旁邊
的女僕周媽又代管伊答話。
伊說:“我們起先沒有想到這狗。後來兆坤預備了早食喂犬,四面呼叫,
知道這狗已經走失了。
戎警官咕着說:“唉,那真是太奇怪了!這迪剋怎麽會失蹤?”
我暗忖這胖子所以這樣驚異,分明以為沒有了犬,兇手便不能限定熟識的呂
教授一人,他的推想使有推翻的危險。
霍桑沉着目光,點頭答道:“不錯,當真是很奇怪的,而且很重要。我看這
犬的失蹤的時間,更關重要。周媽,你說昨夜晚飯過後,約在八點鐘半光景方纔
回去。那時候,那大是不是還在這裏?”
周媽低着頭思索了一下,答道:“在。那犬屋就在籬門的東邊。我回傢時似
乎還看見迪剋題合犬屋裏面。不過我不曾仔細留意,不能說走。”
霍桑又轉過臉來,問道:“曹夫人,你對於這一點可能證明?”
伊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昨夜裏我有些頭痛,很早就上樓的。”
戎警官嚮霍桑丟了一個眼色,努着嘴唇,說道:“這一點很值得註意。我想
迪剋大概是今天早晨失去的吧?”他說這句話時,灼灼的目光在那主僕們的臉上
兇狠狠地凝註着。但這兩個婦人都避去目光,沒有表示。
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年約六十左右的男僕,瞧了他的彎麯的腰背,花白的頭
發,近視的目光,和舉步時蹦跳的狀態,便可無須介紹,猜知他就是那個感覺遲
鈍的霍兆坤。
他在門口站住,低着頭報道:“主母!即刻有一個法警又來報過,法院裏的
檢驗它還須耽擱一會纔到。
戚瑤芳點了點頭,似乎要立起來的樣子。戎警官忽利用機會似地先立起身來,
不等那老僕轉身退出,立即高聲阻止。
他道:“且慢。兆坤,你不是負責喂犬食的嗎?”
那老僕站住了,很恭敬地應了一聲。戎警官又繼續問話。
“這犬昨夜裏可還在這裏?”
“是,還在。我給它晚飯時,它還在竹籬裏邊的犬屋裏面。”
戎警官又嚮霍桑瞟了一眼,他的肥圓的頭顱也晃了幾晃,分明表示他的推想
到底沒有打破。
他道:“唉,我已經說過,迪剋一定是在今天早上纔失蹤的。昨夜裏這犬勢
必還在犬屋之中。如果有什麽陌生人進來,它斷不會寧靜着不吠。”
老僕忽搖了搖頭,說道:“這個還很難說。據我所知,昨夜裏迪剋並不是終
夜在犬屋裏面。”
這句話分明又引起了一個新的問題,莫怪霍桑和王根香戎明德三人都視着驚
訝的神色。那戚氏也仰起頭來,嚮這老僕瞅了一眼,眼光中似露着厭俗的神氣,
仿佛嫌他多嘴。伊隨即從沙發上盈盈地站了起來。戎警官分明還想繼續問話,但
因着這婦人的動作,又受到了霍桑眼角中的暗示,不得不暫時停頓。
霍桑也站起來,說:“曹夫人,你身子上不是有些不舒服嗎?好,你現在不
妨上樓去安息一會。我們還須在這裏略略耽擱。如有必要,我們可再來動問。”
伊把身子依靠着那中年公僕,答道:“很好。我的丈夫死得太慘,總要請先
生們盡些地力,查明那個兇手。——不過——不過我有一個忠告。剛纔我聽說這
位警官先生已經把大學裏的呂先生捕去了。這實在是誤會的。呂先生和紀新的感
情很好。若使疑心他是行兇的兇手,那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戎警官的嘴唇角上嘻了一嘻,似要發表什麽辯難。可是這婦人說完了話,便
旋轉身子,嚮那東邊的樓梯間走去。警官夫卻了發表高論的機會,聳聳肩,暗暗
地做了一個嘴臉。我見當戚氏轉身的當兒,伊的美妙的眼消曾第二度嚮伊的老僕
發過一種警告的眼色。可惜這位老者的眼光太近視了,分明又不曾接受。我們目
送着這位少年婉婦走上了樓梯,那戎警官的急不待緩的問句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問老僕道:“兆坤,你怎麽說昨夜裏迪剋並不是終夜睡在犬屋中?那末它
又睡在什麽地方?”
兆坤仍略無顧忌地答道:“好像關在後面屋中的小間室裏面。
戎警官兇狠狠地說:“好像?什麽話!你如果想謊騙我們,那你真是自己討
苦吃哩!
那聲調帶些威脅,頓時使那老人變了面色,張大了眯縫的雙目,瞧着這肥矮
的警官發怔。
霍桑忙排解似地說:“兆坤,不要慌。你得說得切實些,你怎樣知道迪剋曾
給關在後面的小室中?”
老僕定了定神,方始答道:“昨夜裏我上床以後,仿佛曾聽得一聲兩聲低低
的吠叫,從我的臥室樓下的小室中發出,似乎迪剋被關入以後,要想出來,纔斷
續地發出那種漸漸啞啞的聲音。今天早晨,我看見後面小室窗上的一塊玻璃破了,
這可見迪剋到底逃出來的。
霍桑的眼光又一度閃動。“腥,那末迪剋是吠叫過的,不過並不太響。這真
是值得註意的。”他瞧着那老人,問道:“兆坤,迪剋的唯唯啞啞的聲音,你在
什麽時候聽得的?”
老僕說:“時候我說不出,大概在我睡着以前。
“你可聽得其他聲音?”
“沒有。我一睡着後,連槍聲都沒有聽得。
“那末你後來怎樣醒的?”
“我是給一種尖喉嚨的駿叫聲叫醒的。我覺得那聲音像是生母,好像出了什
麽亂子,纔爬起來奔到樓下。那時候主母也昏倒在地上了。
霍桑點點頭。“好,我們去看看後面的小間再說。
七、犬的問題
我已經記述過,擁後層和正屋的距離,約有二十碼光景;中間隔着一方菜圃,
又種着些花木。這一宅附屋共有兩幢,門窗和結構雖帶些西式,屋面卻是本國瓦
差的。下面分做兩大間。一間的前半部是廚房,廚房後面又分隔着一間柴間。另
一間也分隔為二,一半是樓梯間,另一半本是一小間垠寇雜物的小室,這裏也就
是關閉迪剋的所在。霍桑就在這後屋面前站住了。其餘的人當然也都立定。
霍桑探頭嚮小室中看了一看,指着那窗框上玻璃的殘塊,說道:“是的,
面很雜亂,這玻璃上也還留着些大爪印子。關閉的問題已經沒有疑惑了。兆坤,
你可知道是誰把迪剋關進去的?”
兆坤疑遲了一下,緩緩答道:“我不知道。但這屋子裏一共衹有四個人。假
使不是主母關的,一定是主人自己。因為我既不曾關過,周媽吃過了晚飯就回傢
去的。”
“你主人可常常把這犬關起來的嗎?”
“有時候主人嫌迪剋狀得討厭,也曾關過幾次,不過是難得的。”
霍桑回過頭來,嚮或警官道:“從這一點上看來,你的推想似乎不能不修正
一下了。這犬既已被關閉失了自由,那末即使有任何陌生人來,它自然也不能行
使它的天取了。”他又轉身來嚮霍兆坤道:“我想關犬的事决不是出於偶然的。
這幾天你主人的言語態度可有什麽異常的表示?”
兆坤機思了一會,纔道:“我主人平田除了偶然出去打獵以外,本來難得出
門的。這幾天更整天伏在樓上的化驗室裏,絶對不出門。昨天午後,大學裏的目
先生來訪他。他下樓來談了不到十分鐘工夫,也就回上樓去。現在想起來,好像
有些異常。”
“晤,為什麽?”
“因為往口裏呂先生來了,我主人總要和他談一會,不會一下子就分手。”
警官忽插嘴道:“腥,呂教授昨天下午也來過的,來了十分鐘就走?是不是?
“是。
“昨夜裏呂教授又來過一次,你可知道?”
老人忽搖了搖頭,嚮着戎明德呆瞧。戎警官有些失望。
霍桑繼續問道:“兆坤,你主人的異常狀態在哪一天起始的?你仔細想想,
可能記得起來?
這老人的感覺果然遲鈍,記憶力也不很強固。他低頭尋思了好一會,又指着
指頭算了一算,方纔答話。
他道:“今天是九月五日,星期二。主人似乎從上星期五那天起始,便有一
種不安的狀態。”
“怎樣不安?”
“他在星期五那天晚上、便吩咐我把前後門小心閂着,好像擔心有什麽份兒
進來。在星期日的午後,有一個強橫的江湖乞丐在門口糾纏。主人忽然從樓上趕
下來,動手把那山東大漢趕出去。這種粗暴的狀態,往日裏也是難得看見的。”
“此外可還有沒有別的表示?”
“他在下一天又親自動手,把他的那支獵槍取出來加油抹拭。可是在這幾天
中,他並不曾出去打獵。”
霍桑的眼光又突的一閃,顯出十二分註意的樣子。他略一尋思,又仰起頭來
繼續問話。
他道:“不錯,你主人來來也是有獵槍的。戎先生,你剛纔可曾把這一支獵
槍查驗過?
戎警官緊閉着嘴唇,微微搖了搖頭。他似乎不但不能回答,並且也不願霍桑
有這句問句。
霍桑又問苗兆坤道:“這獵槍現在在什麽地方?”
兆坤道:“那槍本是放在餐室的壁角裏的,想必仍在那裏。”
霍桑點點頭。“好。停一會我要瞧瞧這支槍哩。現在我問你:你說你主人從
上星期五起始,纔發生這種不安狀態。但你可知道那發生不安的原因?譬如有什
麽緊急的電報,信件,或是有什麽朋友來談過話,或是從新聞紙上得到什麽消息
等等?
那老僕又低垂了他的近視的目光,似乎竭力在他的腦室中搜索當時的事實。
一會,他一邊仍註視着那小室旁邊的短齊的山樊,一邊緩緩地答話。
“主人的函件本來很少。那天我也不記得有什麽送信人來。不過他的表姊夫,
那一天曾在這裏吃中飯。
一哄,他的表姊夫?是誰?”
“他姓許,名叫號安。
“可也是住在這鎮上的?
“是。他是這鎮上恆豐當鋪的經理。這宅屋子就是他經手給主人租的;我也
是他介紹到這裏來的。因為我起初曾在恆豐當鋪裏做過三年。
“矚,這個人我很想見他一見。他可時常到這裏來的?
“是,他是不時來的。不僅今天先生若要見他,那也許辦不到。
“為什麽?”
“昨夜裏我被主母的尖呼聲驚醒以後,因着屋子裏衹有主母一個人找不能走
開,我就去叫醒了我們東邊的種菜田的張河上,請他去通知周媽和當鋪裏的許先
生。據他說許先生昨天下午到上海去了。所以這件慘事他此刻還沒有知道哩。
霍桑皺一皺眉,又撫摸着他的下頷。接着,他轉過臉來瞧着戎明德曾官,自
言自語地說道:“我想我們若能和這個人晤面一次,在案子上是很有益處的。我
想這件事總也容易辦到把?”
戎明德低垂着頭,又像失望,又像厭煩的樣子,並不答應。但那總署探目三
根香,卻又自告奮勇地接嘴。
“霍先生,這個容易。他既然是當鋪的經理,當然不難找尋。就算他今天到
了上海去,不久總要回來。
霍桑微微地笑了一笑,又嚮王根香點點頭。我覺得這一點頭和一笑之中,分
明含着幾分奬勵的意味。
他又回過頭去嚮裏兆坤道。“還有一句。你主人可會騎自行車?
“會的。我看見他騎過幾次。”
“那末,你主人可有自備的自行車?”
“這卻沒有。”
霍桑想了一想,又道:“你說昨天你主人不曾出去過,想來也不曾峽過自行
車吧?”
兆坤搖頭道:“當真沒有騎過。”
“那末,昨天可有什麽客人騎了自行車來訪你的主人?”
“是。”
“可有什麽送快信的坐腳踏車的郵差到這裏來過?”
“都沒有。”
戎明德又插口道:“大學裏的呂先生,我也曾看見他轉過自行車的。”
那老僕道:“不錯,我也見過的。不過他到這裏來時,總是步行的。他的學
校離開這裏不遠。”
霍桑對於這兩句問答絶不理會。他的目光在那山樊上凝註了一下,使表示出
一種决定了什麽策略的神氣。
他這:“兆坤,我現在要瞧瞧那支獵槍。”
那老僕忽點頭直道:“好,我去拿來。”他回身嚮正屬走去。
霍桑忽摸出紙煙來,擦火吸着,又瞧着戎警官說:“戎先生,我有一句忠告。
這案子非常幻復,决不像你自以為所見到的那麽簡單。你的眼光也應得放遠些纔
是。”
我見那胖子的臉上露出一種微笑。這笑中含着冷意,分明對於霍桑的忠告,
不但沒有誠意的接受,還帶些猜疑的輕視。這種神氣,霍桑當然也覺察的,因此
他的語氣也就從忠告變為警告。
他道。“戎先生,你不要誤會纔好。我生平所經歷的案子,何止數十百件,
但你决計找不出我在任何案中曾和人傢有過爭功奪酬的事實。所以你若想從這件
案子上得些功勞,或者希望你的地位的升遷,那你不能不把你的眼光和態度先行
改變一下。”
王根香連連點頭道:“對,我的朋友們也常常談起,霍先生是最慷慨不過的。
他每逢和我們同道們聯手辦事,得了功勞,總是謙讓不居。這一次他當然也不會
例外。”
我看見那警官的皮球形的臉上略略泛出些兒紅色,他的舌尖又不住地租着他
的嘴唇,兩衹手也像沒有安放的所在。
他吞吐着說:“我——我本來沒有誤會。霍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說那呂教授
並無嫌疑?
霍桑呼了兩口煙,又嚮那菜圃上了望了一會,纔旋轉身子,緩緩嚮正屋走去。
我們三個人就也跟在他的後面。
他一邊緩步,一邊答道:“我的意思,衹叫你不要把你的目光單單註定在呂
教授一個人身上。譬如我們先前瞧見的自行車的輪痕,碎石路口的血跡,和那獵
犬的失蹤,都應有深切註意的必要。這些問題都是很重要的,我想你此刻不見得
都能解釋吧?
那戎警官的顴骨上面又不禁紅了一紅。他的眼光也不由不低沉下去。他不曾
回答。
霍桑繼續道:“我覺得這迪剋真是這案子的中心關鍵。它的不曾吠叫,起先
我們覺得很睏腦筋,此刻總算已經有了相當的解釋。我們知道它是被主人關進了
那間小室,纔不能行使它的守夜的責任。所以當那兇手走進正屋的時候,它自然
已不能吠叫。不過這衹是一部分的解釋。其他的疑點還多。例如死者為什麽要把
它關起來?迪剋既被關閉以後,又在什麽時候破窗逃出來的?現在又往哪裏去了?
怎麽此刻還不見回來?若說被兇手打死,怎麽又不見犬屍?還有那——”
正在這時,我忽見那老僕神色倉皇地從正屋的後門奔出來。我們一行人也不
由不停了腳步。他趕到我們面前,喘息着嚮霍桑報告。“霍先生,我已經嚮四處
尋過,那獵槍竟不見了!
八、分工
獵槍不見了!這的確是一種開展,又可以說是一種新的轉變。因着這個轉變,
致使戎警官的推想根本動搖。他起先以為曹紀新被獵槍打死,便以為有獵槍的衹
有自教授一人。他的假定顯然太輕率,並沒有事實的根據。現在死者的獵槍既已
不見,可見那致命的兇器也許就是死者自己的東西。那獵槍本是放在餐空中的。
或者那兇手爬進餐室以後,發現了那支獵槍,便利用着行兇。或是兇手進屋以前,
那曾紀新早有準備,便取了獵槍抵抗;卻不料那槍反被兇手所奪,紀新就死在自
己的槍下。因此之故,兇手的嫌疑已勢不能歸給目教授一人。我們幾個人回到客
室中計議之下,便假定第二種推想更近事實。因為據霍桑的見解,曾組新的囑咐
兆坤道守門戶,和近幾日中的不安狀態,又故意避開女僕,關閉獵犬;這種種都
足以證明那兇手的來襲,他决不是完全不知道的。所以霍桑假定死者領先準備抵
抗,顯然更近事實。但這個兇手究竟是誰?抱着什麽目的而行兇?行兇以後,那
支獵槍又往哪裏去了?都還不能解釋。戎明德的成見,在事實的轉變下也不能不
修正改變了。因此霍桑提出了分工合作的計劃,便得到我們一致的贊同。
他道:“戎先生,我們例纔見面的時候,你自以為這案子很有把握,衹消我
給你證明一下,立刻就可以結束。現在我不但不能給你證明,反而把你的樓閣拆
毀了一半,把你引進了更深的疑陣。你不是有些兒失望?——唉!你不用如此!
據我看,我們此刻已找得了相當的綫索,衹消依着適當的計劃,分頭進行,解决
也不在遠。”
戎明德的自以為是的態度,此刻已不得不消歸烏有。他的圓臉上有些急促。
他對於霍桑的建議完全接受,衹有唯唯聽命。
王根香道:“霍先生,你想我可以擔任些什麽事?”
霍桑道:“我覺得那許子安確是一個重要的角色。如果能見他一見,對於兇
手的來歷,也許可以知道一二。”
探目道:“我已經說過了,這個容易辦。我不妨就去找他。他說不定已經回
來。”
霍桑點點頭,又嚮戎警官道:“據我觀察,昨夜裏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曾到
這裏來過。你若能探悉他的來蹤去跡,那你一定可以穩取首功。”
戎明德道:“你確信兇手是騎了自行車來的?”
“大概如此。
“這樣,這調查的工作諒來還不難着手。
“但願如此。包朗,你也須分任些地。呂教授既然還在鎮上警署宣畝,你不
妨就去見他一見。我還有別的工作,也不能不急急進行。少停我們在學校裏會面
吧。
我所分擔的任務,在現在看來,已可算無足重輕了。因為呂教授的嫌疑,經
過霍桑的分析,大部分已經減輕,我去見他,也不過是例行的公事,似乎沒有多
大關係。那獵犬的關閉。和獵槍是死者自己的東西,既已給他洗刷了一部分的嫌
疑,所剩的衹有他和死者妻子戚瑤芳的關係究竟怎樣,還待探索。我想起了這個
婦人,覺得伊的面貌姿態,雖覺楚楚可憐,但伊的態度似乎隱約間有些不很自然。
若使嚴格些說,就用了‘可疑’的字樣,也不算太過。因為我處於旁觀的地位,
覺得當霍桑問話的時候,伊的“不知”的答話未免太多;並且伊的面容上雖帶着
悲容,似乎也有些強飾。還有一層,伊在和我們分別的時候,伊對於那老僕的警
告眼色,和給呂志一辯白的話,更使我留下一種深切的印象。這種種在我都覺得
可疑。但霍桑怎麽絶對不提起伊?莫非他自己所擔任的‘別的工作’,就要嚮這
一方面進行?可是我們在曹傢裏分手的時候,霍桑並不曾留在曹傢,卻是匆匆地
嚮着那條碎石小徑上去的。
當我跟着戎明德警官往警局裏去時,路上“各有所思”,彼此都默不交話。
一會,我們已到了局中,戎明德忙着進行他的工作,我便一個人到拘留室前,和
呂志一會面。
那呂志一的年齡還不到三十,顧長的身材,足有五尺七八英寸光景。臉形狹
長,皮膚帶些紅棕,微微凸出的額角,瘦削的下頷,和明淨的雙眸,都表示他是
一個富於思想的人物。他身上穿一身乳白色的西裝,頭髮卻不很整齊。他的神氣
上充滿着惱怒和悶鬱的意味,但並無畏罪恐懼的模樣。
我和他說明了來意,他便開始陳述他的經過。
他說:“這件事委實是我夢想不到的。我和紀新平日裏無怨無恨,怎會幹這
樣的事情?這班混帳的警官竟昏饋到如此地步!豈不可恨?他說我是善用獵槍的:
紀新既被獵槍打死,便說兇手是我。這樣的邏輯,說起來真是可恨可笑!他又把
我的雪茄煙嘴做了證據。其實這煙嘴是我在昨天下午遺忘在紀新傢裏的。他竟不
容分說,便說我是在行兇時遺落的。包先生,你想一個人在殺人行兇的當地,怎
麽還用得着煙嘴?他竟憑空誣陷,怎不教人着惱?”
我用着同情的語氣,答道:“不錯,這兩種證據,在事理上委實是說不通的。
但除此以外,他還有幾種理由。”
“幄,還有什麽?”
“他說昨夜裏有人瞧見你往曹傢去過,你卻不承認這一點。我不知道目先生
究竟有這回事沒有。”
“有的,這確是事實。不過我當時氣惱極了,不是不承認,委實不屑回答
他。”
“唉。呂先生,你在什麽時候去的?有沒有和曹紀新會面——?”
呂志一忽接口道:“不,我雖曾去過,實際上不曾進去,所以也不曾和曹紀
新會面。”
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為了什麽事去的?”
呂志一道:“昨夜裏月色很好。我帶了快鏡,本想去攝取青石橋的橋洞影子。
你可曾見過那條橋嗎?橋的建築已古,半環形的橋洞確有畫意。橋腳下還有一棵
老柳,風景很美。可惜我離校以後,月光忽被薄雲所掩,光力減弱,不能攝影。
我曾在橋面上等待好久。那月光卻愈見模糊,終於失望而歸。當我在橋面上時,
曾吸過一支雪茄,因而想起了那衹煙嘴。我記得昨天下午,我去訪曹紀新,約他
到昆山去打獵。當時我們在餐室中談話。我本吸着雪茄,那煙尾我既丟在痰盂之
中,煙嘴便順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面,臨走時竟沒有想到。故而我想起了煙嘴,
便趁着月色,準備到他傢裏去拿回來。但我走到他屋子的附近,遠遠望見他們的
窗上已沒有燈光,分明都已睡了。因此,我便也折回學校裏去。”
這解釋還合情理。那姓馮的鄰婦的見證既已有了着落,而校役所說的他提着
什麽東西,分明就是照相機,事實上都已合符。
我又問道:“那時你可記得幾點鐘了?”
呂志一道:“當時我曾略略疑訝,他們何以睡得這樣早,故曾在月光中瞧過
我的手錶,恰交十點零三分。”
“那時你可曾覺察有什麽異狀?譬如路上有沒有行人,和曹傢的屋中有沒有
什麽聲響之類?”
“我停步的地方,和曹傢的屋子距離還遠,屋中如果有什麽尋常的聲響,我
當然聽不見。但那條經過的煤層路上,卻完全是靜悄悄的。”
我想了一想,又問道:“當昨天日問你和曹紀新會面的時候,你可覺得他可
有什麽異常的表示?”
“這個難說。他回絶我不願到昆山去。他的眉宇間的神氣似乎暗示着樓上有
什麽緊要的工作,不能耽擱。所以我略談片刻,就即辭出。我當時還以為他正在
研究化學問題。現今回想,他確有一種焦急不安的狀態。”
“他可曾吐露過什麽說話足以證明他焦急的原因?”
“晤,沒有。我們所談的都是空泛閑話。”
“他的往來的朋友,你可也知道一二?”
“我也不知道。他也從來不曾談起過以前的事情。我和他的交誼原是很膚淺
的。”
“是。但我想你和他的夫人的交誼似乎比較密切些。是不是?”
呂志一頓了一頓,忽而擡起眼睛,在我的臉上凝視了一下;同時他的面頰上
面也似略略泛出些兒紅色。我默默地註視着他的變態。
他緩緩地答道:“我們也衹是平常的友誼,談不到密切。包先生,你也是新
時代的人物。現在社交既然公開,男女的交際本是常事。那舊禮教中‘男女授受
不親’的傳統觀念,在你的腦中,想來不致於再有什麽權威了吧?”
一我暗忖我本想探探他的口氣,他卻反把“新人物”的旗子把我的口掩住。
可是我並不就此懾伏。
我又道:“雖然,我的說話也不是憑空無據的。據我所知,你時常和曹夫人
一塊兒出遊,並且還有伊的一張肖像———”
呂志一搶着道:“不錯,不錯。這都是事實。但朋友們偶然散步,總不能就
算希罕。那張照片是我給伊攝的。我所以保留起來,完全出於愛美的觀念。包先
生,請你不要像這班糊塗的警官們抱同一見解。伊現在怎麽樣?最好請先生盡一
些力,不要教警察們憑空難為伊纔好。他的說話固然很冠冕,但我的意識之中,
終還帶着些兒疑影。可是這時候我又不便再行潔難。他對於右手的傷痕,說是上
夜裏回校的當地,在校門外滑跌了一下,故而傷了些手背,急匆匆過校去裏札。
我嚮他安慰了幾句,允許他必給他洗刷明白,以便恢復他的自由、接着我就離了
警局,回到校中,霍桑還沒有回來。我先把經過的情形嚮翁校長陳說了一遍,老
師非常滿意,着實奬勵了我幾句。我休息了半點鐘光景,膳堂的鈴聲正在響動,
忽見那總署的探目王根香急忙忙起來。我一瞧見他的張目興奮的神氣,便知他一
定已帶來了重要的情報。
九、關於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的消息
在我的意想之中,王根香帶來的消息一定是關於許子安的。這個人霍桑既曾
特別註意,如已有什麽消息,當然有利於案子的進行。不料他的答話又出我意料
以外。
王根香說:“許子安還沒有回來。我已派了一個助手,叫那當鋪裏的一個夥
友陪同着往上海去找尋了。我敢擔保這個人如果有行兇的嫌疑,也决計逃不掉。
還有周碼的丈夫周挂福,我也曾調查過。這個人雖沒有正業,但昨夜裏他們夫婦
倆和隔壁豆腐店老闆打了半夜牌,分明也並無可疑。現在我來報告的,卻是另一
種消息:我知道那兇手是從上海來的。”
我驚異道:“什麽?
“剛纔我遇見一個鐵路警察,名叫方柏生。據說他昨夜裏瞧見過一個騎自行
車的人,曾從那煤屑路上經過。這煤屑路是通上海的。那人從東而來,當然是從
上海來的。
“他在什麽時候瞧見的?
“那時約十點敲過。方柏生落班回去,瞧見了那人,不禁引動他的註意。因
為那時候路上的行人早已絶跡了。”
“他瞧見那騎自行車的人是到曹傢去的嗎?”
“這個他沒有瞧見。但那自行車進行的方向,卻是自東而西。他還瞧見那人
穿一身學生裝,不過顔色沒有清楚。”
我微微帶些失望的語氣,答道:“這樣看來,也不能就說這個人和案子有關
係啊!霍先生雖然假定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有行兇的嫌疑,但這個人卻似乎不像。
因為這人既然穿的是學生裝,這裏真茹大學校裏的學生很多,安知不是有什麽學
生——一”
王根香搶着道。“不,不。你不要誤會。方柏生衹是說學生裝,卻並不是學
生的製服。你總知道學生裝現在很流行,已成為簡便的西裝,穿的人並不限於學
生,況且還有顔色上的差別。”
“顔色上的差別?”
“這裏大學裏的學生製服完全是白色的。這個人穿的卻是深黃色的。”
我不禁疑惑着道:“什麽?你剛纔不曾說那鐵路警察設有辨別出那人衣服的
顔色嗎?”
王根香點頭道:“不錯。我若是衹憑方柏生一個人的報告,當然還不敢如此
深信。我還有別的方面的證明。”
“囑,怎麽樣?”
“我得了這個消息以後,又曾到鎮上去探聽,希望得到另一個證人,以便證
實這個報告。不料我所得到的證人不止一個。因此我纔敢確定這個人和兇案一定
有關。”
這幾句說話自然又進了一步,使我從失望中産生了一些希望。
我道:“那很好。還有幾個證人?”
王根香得意地答道:“很多,很多。在四天前——那就是9月1日星期五——
的午前,有一個穿深黃色學生裝的中年男子,曾到這鎮上來過。這個人是外鄉口
音,面目黝黑,一雙眼睛更使人可怕。他曾在鎮上意風茶園中泡過一碗茶。他的
言語狀態都顯示是一個陌生人。他逢人探問,要訪問一個姓曹的人。這個人行動
很奇怪,因此曾引起鎮上人的註意。據好些人說,他後來曾尋到恆豐當鋪裏去
的。”
“你可曾到恆豐當鋪裏去調查過?”
“我去過了。這是實在的。那人還曾和那個許於安談過幾句。不過談的什麽.
當鋪裏的夥友們不曾聽得。”
我不禁鼓掌稱快道:“這樣纔合符了。我記得那老僕望兆坤曾說過,上星期
五,圍着那許於安來過一次,曹紀新纔發生不安狀態。現在看來,很像這個穿學
生裝的生客,和曹紀新有什麽怨仇。許子安把探訪的事告訴了紀新;紀新就知道
有仇人圖謀報復,纔小心謹防。不過他防得還欠周密,到底道了那兇人的毒
手。”’
王根香連連點頭道:“這理解委實再近情沒有了!”
“是,不過我們必須把許子安找到,才能得到一種證實。”
“不錯。這姓許的不光不後,偏偏在昨天出外,至今還沒有回來。你想他可
會有通同的嫌疑?”
我尋思道:“不會。他若使和兇人通同,當初就不應嚮曹紀新報信。這一點
是兩相衝突的。”
王根香想了一想,答道:“雖然,我們在沒有找到這許子安以前,這疑點當
然還不能解釋。”
我道:“這案子裏疑點還多。譬如那獵犬問題還完全沒有着落。你在這一點
上也須特別留意纔是。”
王根香答應了,就起身辭出,準備繼續進行。我既等候霍桑不歸.就同着翁
校長先進午膳。一點鐘時,戎明德也有電話來報告。但我覺得他的報告還不及王
根香的重要。他說他已經查得那個江湖乞丐,在昨天下午還在鎮上,今天四處找
尋,卻已不見蹤跡。他認為這一着大覺湊巧,所以已打發了人嚮附近的鄉村中去
追尋這山東遊丐的蹤跡。
又過了半個鐘頭,我正自無聊,纔見霍桑回來。我憑着我的觀察能力,很想
從霍桑臉上刺探些他的工作的成績。不料他的嚴冷的神色,並不表示什麽。不過
就從他的嚴冷中測度,也可見得他對於這件案子雖未必已有把握,卻也並不曾陷
入失望的境地。
他先開口道:“包朗,你已進過午膳了吧?我也已在鎮上吃過些東西。你已
見過呂志一沒有?那兩個人可也曾有什麽報告來嗎?”
我便先把我和呂志一會談的經過申說明白。霍桑也和我同意,表示呂志一的
解釋確合情理。接着,我又將王根香和戎警官的報告說了一遍。霍桑對於乞丐的
消息絶對不加理會。但聽了那騎自行車的生客,都表示一種滿意的神氣。這原在
我的意想之中。因為這報告足以印合霍桑的推想,他自然要覺得滿意。
我反問他道:“你在這兩個鐘頭之中可有什麽成績?”這時我們所處的一室,
本是翁校長特地給我們預備的。室中雖沒有第三個人,但霍桑似乎為審慎起見,
先把室門關上了,然後把身子仰靠着沙發的椅背。他先摸出煙來敬了我一支。我
們彼此擦着了火。霍桑又把兩腿伸了一伸,似表示他走路很多,足力有些疲乏的
樣子。我們靜默了一會,霍桑纔開始陳述他的經過的事實。
十、啞謎關鍵
霍桑說道:“你總知道這案中最重要的證跡,就是那自行車的輪痕,和碎石
路口的血跡。現在據王根香的報告,那自行車的來蹤雖已得到一種證實。但會述
還沒有着落。我曾把那碎石徑旁邊的輪痕仔細察看過;我敢斷定那就是那車子的
去這。你總也知道自行車的兩個輪子,因着身體的重量偏在後輪,所以後輪的印
痕比前輪的深。衹須仔細察驗,便可證明那車子進行的方向。可惜那石徑旁邊的
輪痕,雖然斷斷續續地發現了好幾次,但到了石徑的終點,這輪痕也就找不到了。
因為石徑的那一端盡處,就是那條穿過學校旁邊的汽車路。這汽車路可以直達車
站,交通很繁;車印既多,再也不能辨別。這一點很使我失望。”
我道:“據你看,那兇手騎了自行車,從東面的煤清路來;到了曹傢,便破
屋進去行兇;事成後仍舊騎了原車從西面的碎石徑上逃去。是不是?”
霍桑緊皺着雙眉,微微點頭,應道:“大概如此。”
我道:“這樣,你也用不着失望。那兇手分明是從上海方面來的;事成以後,
經過了那條碎石小徑,不消說就從那條汽車路往車站去的。”
霍桑道:“不錯。從一方面看,這假定很近事實。但我們知道這兇案的發生,
總在昨夜十點半鐘左右。那時雖有夜快車經過,但真茹站上並不停車。那末,那
人為什麽往車站去呢?並且我已到過車站去一問過那站長和那分軌的夜班夫役,
都說昨夜裏不曾看見過這樣的人物。”
我尋思道:“對,這果真很難解釋。並且那人既然是從上海方面來的,為什
麽不走原路回上海去,也是一個疑問。”
霍桑忽然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略略仰起,張大了眼睛,表示一種驚喜的神色。
他道:“着啊!包朗,你這句話確有價值!這個人一來一回,為什麽不走原
路?這的確是值得註意的。還有一點,那碎石路口的血跡,你可有什麽假定的解
釋?”
我道:“這很像那兇手也曾受傷。這血跡就是那兇手留下來的。”
“你說那兇手也受過傷?有什麽理由?”
“我們已知道曹紀新是被自己的獵槍打死的。或者曹紀新早有防備,那的人
進去以後,他也曾取了獵槍抵抗。那的人因着爭奪獵槍,纔因而受傷。你自己不
是也有過這個假定的嗎?”
霍桑微微搖頭,答道:“是的,不過我還假定並不曾包括流血。要是真有掙
紮的事,屋中的地板上面也應當留些血跡。並且那血跡應當一路滴落,怎麽會單
留在碎石路口呢?”
我思索了一下,答道:“那人受傷的也許是鼻子。起先他用什麽東西塞住,
走到碎石徑口,那塞鼻的東西偶然失落,鼻血便滴落在地上。”
霍桑頓了一頓,又道:“還有我們所看見的那石塊上的布紋似的奇異印痕,
你又怎樣解釋?”.
我遲疑着道:“這個——這個——也許那人曾在那地方俯踢過一下。那印跡
就是他的褲子布紋。
霍桑又搖頭道:“不,不是。我自己雖也用‘布紋’字樣形容這個痕跡,但
我敢說决不是布紋所印。這也是睏人腦筋的一點。
我們的談話在這裏告一個小小的段落。原來霍桑說到這裏,忽而停着目光,
緊盛着眉峰,換了一支新煙,兀自狂吸着,分明在那裏努力思索。我也不由不靜
默下來。這個靜境約摸延長兩三分鐘,霍桑纔放下了煙,繼續嚮我說話。
他道:“我的初意,對於這個血跡,本也有一種見解;可惜沒有證實,所以
至今還不能成立。
我道:“你的見解怎麽樣?莫非不承認是兇手所遺留的?
“我以為那是犬的血跡。
“犬的血跡?這一點怎樣解釋?
“我以為那犬在禁閉的當兒,聽得了正屋中的聲響,便奮力地破窗而出。那
時兇手為自衛起見,便將狗打死。不過我在四面檢察過一回,卻總不能發見犬的
屍體。因此這推想又解不通。
“我想那兇人在百忙之中,决沒有閑工夫把犬屍埋葬好了走吧?
“原是啊。他不但沒有工夫埋葬,並且也沒有埋葬的必要。那屋子後面雖有
一條小河,我也曾在河邊發現過一個淺窪,分明是有一塊石頭被移去的遺跡,很
像有人用石頭壓沉什麽東西。但我既然想不出兇手有掩藏犬屍的理由,所以我也
不曾到河中去撈摸過。
我沉吟道:“不錯。但據你所說,那犬既在發案的當兒逃出,它見了兇人,
勢不會靜默不吠。即使它立刻就被囚人殺死,在情勢上也决不會一些沒有吠聲。
這樣看來,那死者的妻子更覺有可疑之處。因為那後屋中的老僕,算他是昏聾沉
睡,所以不聽得什麽,但這婦人總應當聽得的。但你問伊可曾聽得什麽聲響,伊
卻回答沒有。這未免使人可疑。
霍桑默默地吸了一會煙,忽又仰起了身子。他的雙目閃了一閃,唇角上又露
出一種不自然的微笑。
他瞧着我道。“膻,你也覺得那婦人可疑嗎!哈!包朗,不是我恭維你,你
的態度確乎更進於科學化了。”
我笑着應遵:“哈,你還取笑?我的態度本來是很公正的。我雖擁護女權,
但就真理的立場,卻决不因女性而有所偏襢。我覺得伊的‘不知’的答語似乎太
多些了。我的觀察如果沒有錯誤,伊雖遭了這樣重大的變端,神氣上卻不見得怎
樣悲戚。”
霍桑的目光移註到地板上面,緩緩答道:“不但如此。我還有一種更深的印
象。伊明明不願意徹究這案子的真相呢?”
“是啊。我也覺得伊對於我們不但沒有歡迎的表示,卻還有些民俗之色。”
“這一點我也感覺到的。伊對於那個說實話的老僕曾表示過嚴重的警告。”
我不禁提起了精神,應道:“對!我也早就覺察。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就從
這條綫進行?我敢說這啞謎的關鍵一定把握在伊的手中。我們又何必勞而無功地
嚮暗中摸索?”
翟桑忽搖頭道:“不,包朗,你又犯了嗓急的病了。我也知道這婦人握着這
案中的一個重要鑰匙。不過這條綫索我們决不能輕易亂用。我們若不把四面的圍
墻界地和前後的路綫弄一個明白,便貿貿然直叩這一扇重要的中門,那真未免要
勞而無功了。”我也承認霍染這句說話確有充分的理由,我當真有些兒性急。不
過眼前的疑問太多了,悶着也很難受。例如這婦人的嫌疑究竟已到怎樣的程度?
伊對於丈夫的被害可是知情的?或竟是通同合謀的?或是伊衹因着別的緣因有所
顧忌,故而不願這案子的真相顯露出來?若使伊果真是合謀的,那末伊對於這兇
殘可怖的動作有沒有直接參加?伊和那騎自行車的推想兇手究竟有關係嗎?並且
伊和自教授有怎樣的關係?這種種都是當前的疑問。我不知道霍桑對於這些問題
是否已有什麽見解。可是這個當地,又發生了一個意外的岔子,戎警官汗流滿面
地走進來。我的疑問竟沒有發表的機會。
十一、黑夜中的工作
據我觀察,戎明德的自信心太深,他的眼光和推想也未免流於偏執。這一次
若沒有霍桑的能耐,用了具體的理由摧毀了他的成見,和這種人共事,委實不容
易收合作的效果。我存着這種成見。所以對於他的工作委實已不很重視。誰知這
也是我的偏執。殘胖子這一次帶回來的報告,在霍桑眼中,黨認為十二分的重要。
這倒是出我的意料之外。
戎明德又現着略略帶些地傲慢而自得其樂的神氣,大聲說:“霍先生,你對
於那獵犬問題可已有了着落沒有?”
霍桑急忙立起身來,用手摩一摩那條灰色花呢褲子的膝蓋部分,抽一抽那藍
地白星的領帶。他的精神分明已因着這句話的刺激而突然提振。他瞧着這警官,
謹慎地搖搖頭。
“沒有啊。你是不是已經得到什麽消息?”
“正是。我敢說這消息非常重要!”他一邊抹着汗。
“唉,那末,你當真可以得前功了!
我聽得出這是霍桑由衷的贊美,並沒有諷刺的成分,因為他的眼光和聲調都
給我明顯的證據。戎明德自然又有一種使人不易忍受的賣功神氣。不過,他在這
一點上確是“其功非小”。
霍桑接着問道:“戎先生,迪剋怎麽樣?是不是已經死了?
戎警官呆了一呆,反問道:“矚,你也知道了?
“不是被槍打死的嗎?”
“正是。不過不是獵槍,卻是手槍…霍先生,你怎樣知道的?”
霍桑不答。他的眼光低了一低,繼續問道:“那犬戶在什麽地方?
“它在真茹車站西面的一條水溝中,並沒有遮蔽掩埋。那裏離車站約有半裏
光景。有一個鄉下人名叫顧三虎,今天早晨在鎮上茶館中談起這回事,被我署中
的一個警上聽到了,便把顧三虎帶到署中。我問明了那犬的毛色是深棕色的,馬
上去看一看,果真就是曹傢的迪剋。現在我已把那死犬扛在署中。霍先生,你可
要瞧一瞧?
當戎警官陳說發現死犬的經過的時候,霍桑背負着手,在室中不停地踱來踱
去。他對於戎警官最後的問句,仿佛沒有聽得,並不回答。可是他踱了一會,忽
然暗暗地驚呼了一聲;接着,他突的站住了腳步,旋轉頭來,忽又嚮戎明德發出
追補的答復。
他道:“是,我當真要瞧瞧的。戎先生,那大身上可是中了兩槍?
戎警官忽而張大了圓眼,又變了顔色,嚮霍桑呆瞧着。一會他纔期期然答道:
“是的,當真有兩個槍洞。但——但是——霍先生,你怎樣知道的?可是你比我
先——?”
霍桑的呼吸似乎也加了速度。但自顧自地搶着問道:“內中的一槍,不是打
中在那犬的後腿上——唉!唉!我們
不必說空話了!趕快去瞧一瞧!
霍桑的神經似乎激動得太厲害,動作上也有些失常。
他不等戎明德的許可,便取了帽子,拉着戎警官就走。
剎那間,這兩個人已離了學校。
霍桑這一種變態,我相信我是能夠理解的。他的精神所以如此興奮,分明已
感受了什麽重大的刺激。這刺激的主因,一定是他的腦室中構成了什麽新的有力
的推想。他怎樣會知道那死犬中了兩槍?這當然不是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內的。但
我很希望他回來以後,這疑團就可以打破。不料霍桑這一次出去,足足消磨了兩
個鐘頭,回來時天色已將近黑暗了。
他回校的時候,他的精神越發張煌。他平時的臨亂不變的定力,這時候竟也
起了小小的搖動。一我覺得他在這兩個鐘頭中的工作情形,比我先前的疑問更重
要些,因此就捨輕就重地嚮他發問。
他很得意地說:“包朗,我的推想已有一部分證實了!今天晚上,你必須助
我一臂,以便搜集另一種重要的證據。若能如此,我的推想使可以全部成立,這
案子也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我曾說霍桑的精神非常興奮;但因着這最後一句話,我的精神竟也傳染似地
同樣興奮起來。可是我的無數的問句還沒有出口,霍桑忽又發了幾句掃興的話。
他道:“包朗,我請求你耐性些地,不要強迫着我解釋。你要問我經過的工
作,我可以約略報告你聽。我到過警署中,果然瞧見那犬屍上有兩個槍洞:一槍
在頭部,一槍果真在左後腿上。我又見過那呂志一。他此刻已移解到法院裏去了。
他既然因着嫌疑逮捕,若不經過法院的偵查,勢不能隨便釋放。後來我又到發現
犬屍所在的地點去察勘過一次。那水溝已大半幹涸了,就在軌道的下面。軌道旁
邊本有一條四五尺闊的泥徑。那犬分明是從泥徑上滾下去的,因為徑旁還染着血
跡。我又在泥徑上發現了好幾處自行車的輪痕,同樣是圓粒形鄧祿普牌子的。
的話暫且緩談……那不是晚膳的鐘聲嗎?我們吃過夜飯,還須幹一種繁重的工作
呢。”
晚飯過後,又耽擱了一個多鐘頭,霍桑忽嚮翁校長藉了兩身校役的舊衣服,
另外又藉了兩根六六尺長的竹竿,卻並不說明有什麽作用。我起初本也不知道他
的用意,後來見他從皮包中取出了那個係繩的鐵鈎,方纔猜想到我們工作的性質。
這晚上本是上弦,天空中有着半現形的月兒,不過薄薄地給蓋了一重浮雲,
月光並不耀亮。這一點很適合霍桑的希望。因為我們離校以後,霍桑仍從那條鎮
後的碎石小徑上行進,分明要避去人傢的註意。我們的行進方向,本嚮着那宅野
雲寄廬,但據我料想,我們不像是到曹傢去的。因為我們既已變了裝束,霍桑所
攜帶的鐵鈎,又本是嚮河中撈摸東西用的,可見我們此行,决不是去拜訪誰何。
我記得他在“難死難弟”一案中,曾經利用過這鐵約,所以我明知這一次也必有
同樣的工作。我們到了那碎石路的將近東首的終點,霍桑果真轉身嚮北,嚮着那
條小河進行。我暗忖霍桑先前曾說過,他在河邊發現過一個淺窪,曾有犬屍被拋
沉的假定。後來他又覺得兇手沒有沉犬的漁由,政假定也沒有成立的可能,故而
終於把打撈工作放棄了。但現在犬産既已有了着落,他怎麽反而舊事重提呢?
我禁不住低聲問道:“你希望撈取些什麽?”
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說道:“小心些,不要多說。我們的行動不能給任何人瞧
見;尤其須禁防這野雲寄廬中的人們。”他略停一倍。“我們撈取的目的物,如
果此行不虛,我也决不能瞞過你。”
我們悄悄地走到河邊。霍桑摸出懷中電筒來嚮岸灘上瞻察。一會,我見那電
筒的光停止在一處。我蹲着身子一瞧,便發現那個淺窪!這窪口是一種不整齊的
長方形,長度約有十寸光景;估量那塊給掘起的石頭分量一定不小。
霍桑把他手中的竹竿分一根給我,低聲說:“你試嚮河底中探一下子,有沒
有柔軟的東西。”
二我明明知道這河灘上既有這淺窪的遺浪,很像有什麽人利用了石塊,拋沉
過什麽東西。不過這拋沉的東西,霍桑衹用“柔軟”的字樣形容,至今還不肯說
明,未免使人牙癢癢的。我既不便究問,衹素依了他的話,取了竹竿嚮河中刺探。
那河面雖不很闊,日間也有船衹往來,河心的最深處,約有四五尺深。我和
霍桑二人分了兩個地點,嚮河底刺探。我想到這石塊的遺跡,假使果真如我nJ所
料,並不是偶然移動,卻當真是被人利用着壓沉什麽東西的,那末,這東西的拋
況之處,和這淺窪的距離一定不會很遠。
不一會,我不禁驚呼道。“唉,霍桑,在這裏了!
一霍桑急忙奔到我的面前,又探頭嚮岸上瞧了一瞧,嚮我作抱怨聲道:“你
怎麽這樣粗心?萬一驚動了屋子裏的人們,那未免全功盡弃哩!”
他說着,也把他自己的竹竿依着我所指示的方向輕輕地刺探。
他又低聲嚮我道。“正是,這東西很像——”
我接口道:“很像一個鋪蓋。莫非是一個屍體——?”
霍桑並不答話,卻把竹竿放在河灘,取出那根連經的鐵鈎,開始嚮河中丟擲。
他的丟擲的手術也曾加以練習,雖然久不經用,卻仍非常嫻熟。他丟過第三次後,
那鈎子便鈎住了河底上的某種東西。
他又低聲說:“包朗,你先拉着這根繩子,助我一臂。
於是我和他合力拉着繩子,把河底中的東西漸漸兒攏近岸來。一轉瞬間,霍
桑已俯着身子,伸手入水,將一個濕淋淋的包裹拉出了水面。他把電筒在那撈起
來的東西上照了一照,便禁不住發出一種驚喜的低呼。
“包朗,王根香的調查和報告都不錯!我的推想已經證實了!現在我就說這
案子已經破獲,你也不能說我太誇張哩!
霍桑的聲浪低沉而顫動,眼睛也像灼灼地有火。他這時候的態度,真像一個
抱發財迷夢的窮漢,一旦發現了寶藏,自然情不自禁地歡喜起來。我還是莫名其
妙。我不知道這個濕包究竟有什麽神秘魔力,他竟認做是破案的要證。
我低聲問道:“這包裹是什麽東西?
“你自己瞧啊!”他已將那濕包拖上了岸。
我仔細一瞧,那是幾件衣服給繩子捆紮在一起,係連着一塊足有三十多斤重
的大石,和一支三尺多長的雙管獵槍。那衣服是一種黃色帆布做的軍裝。我纔領
悟霍桑即刻所說的話,這衣服一定就是王根香所說的那個騎自行車兇手的學生裝
了。
霍桑又低聲道:“這一支槍和一身衣服——我想裏面還有帽子皮鞋——都是
案中的要證。包朗,你別問,姑且把這個包帶回校中去。我還要往鎮上去走一遭,
和那探目警官們接洽一句話。
當我提着這個濕衣包和獵槍回校裏去時,心中兀自地懷疑。這一支槍既然是
兇器,拋棄了還有理由,但這一身兇手的衣服怎麽也會沉在河中?莫非他行兇以
後,恐防他事前被人瞧見過,他的衣服容易註目,為避免危險起見,纔改換裝束,
把舊衣沉在河中滅跡?但他逃走時穿的是什麽?難道他動身行兇的時候,竟預備
了兩套服裝?並且他改換服裝,怎麽會如此心細,連皮鞋都完全換了?我又推想
霍桑偵查的經過。他憑什麽根據纔知道河中的沉衣?並且這一身沉衣究竟有什麽
不可思議的作用,竟使霍桑認作是全案的關鍵?我的疑問越積越多,終於索解不
得。我回到了校中,把包裹帶進了翁校長為我們佈置的那間臥室中,靜坐着等候
霍桑回來。半小時後,忽有一個便衣警士送了兩封信來:一封給我,一封叫我轉
交翁校長。
這兩封信都是霍桑寫的。我拆開了那封給我的短信,更使我感受一種出乎意
外的詫異。
那信道:
“包朗兄:
我們在這裏的工作已經完畢。我現在必須趕着十點零一分的末班車回上海去。
因着時間的局促,恕我不能和你同行。明天你也可早回上海,包裹可交給翁校長
暫時保管。至於這案子的結束,眼前還不能急切從事。如有發展的消息,我一定
隨時通知你。
霍桑上 9月5日晚,9時55分。
十二:落網
九月六日星期三上午九點鐘,我帶了一顆迷惆的心到了上海,便趕到霍桑寓
裏去看他。不料撲了一個空,霍桑已經出去了。據他的舊僕施桂告訴我,他上夜
裏趕回上海,原打算和一個姓許的人會面,卻沒有成功。這天一早出去,大概仍
舊是去找這姓許的人的。
這一天我沒有會見霍桑。直到晚上七點鐘時,霍桑通一個電話到我的寓所,
告訴我他已見過恆豐當鋪的經理許子安。他本希望從許子安身上探聽營紀新夫婦
的已往歷史,可惜也沒有結果。據許子安說,他和曹紀新雖屬表親,但好幾年已
不通音問。這年春天,曹紀新忽來找他,聲言他已結了婚,正打算找一個靜僻的
所在,從事化學的發明。許子安就給他租賃了那宅野雲寄廬。至於他們的夫婦結
合的情形和已往的歷史,許子安並不深悉。他衹知道曹紀新從日本回來還不到一
年。營紀新略微有些遺産,他們的生活就靠這遺産支持。關於那個穿黃色學生裝
的陌生客往當鋪裏去訪問的一回事,許子安也承認確有其事。許子安並不認識那
個人,但瞧他的身材結實和風塵滿面的狀態,好像是一個軍人。那人也操江西口
音,分明和曹紀新有些關係。那人當時並不說出他的姓名,衹探問曹有福的下落,
許子安明知有福是紀新的乳名,猜度那人的來意一定不善,當即回絶不知道,
且否認他自己和姓曹的有什麽親戚關係。但事後許子安曾把這回事告訴過曹紀新。
所以霍桑的希望可算毫無成就。至於我問他這案子究竟何時結束,他又輕描淡寫
地衹給我‘靜待時機’四個字。
三天過去了,我還不曾得到霍桑的結束消息。我的滿懷的疑團還是沒法打破。
在9月9日星期六的晚上。霍桑又給我一個聊以慰藉的消息。據說,那輛圓粒形輪
子的自行車已在南翔車站附近的稻田中被人發現。這是戎明德的報告。可見那兇
手當時是坐了自行車逃到南翔去的,然後丟了車子,換火車逃走。到了10日的上
午,霍桑又給我一個消息,似乎比較重要些。他得到了那負責監視野雲寄廬的王
根香報告,在9月8日那天,那女主人戚瑤芳已把那老僕霍兆坤辭歇了;同時伊又
曾打發那女僕周碼往法院中去探望那呂志一。因此又重新引起我對於這一女一男
的懷疑。
這樣又捱過了一個星期。直到9月16那天的傍晚,霍桑纔給我一種重要的通
告,我的鬱想不耐而近於失望的情緒方始重新振作起來。他叫我立刻往火車站去;
並說這案子的最後結束就在這天晚上。
我趕到北車站時,6點35分的常滬車將近到站。霍桑已在月臺門口等我。他
一見我,便悄悄地把我拉進了人叢之中,纔低聲問我說話。
他說:“包朗,對不起。我知道你這幾天一定感覺得非常煩想。不過這也是
不得已。今天你總可以舒暢一下了!其實我的性急不耐,並不輸你。但這件事的
最後結束不能不等候自然的發展,否則‘欲速不達’,也許反而會壞大事。
我道:“那末這‘自然的發展’,今夜裏可是真已到了成熟時期?
“是,不但成熟,我敢說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怎樣結束?莫非那兇手——一”
“是啊。兇手立刻就要來哩。你張着眼睛瞧吧。”
我老實說,那兇手是誰,至今還沒頭緒。霍桑顯然早已認識,此刻似乎正在
等那兇手從火車上下來。我的“兇手是誰”的問句本已挂在嘴邊,但已沒有說出
來的機會。這時候常滬車早已進站。乘客們紛紛下車,聲浪十分喧間,那月臺的
出口也頓時擁擠起來。我和霍桑本站在收票的出口附近。乘客雖像潮涌般地從出
口處吐出來,卻都逃不掉我們的目光。我衹隨便瞧着,因為根本沒有確定的對象。
不一會,霍桑拉着我的衣角,低聲說了一聲“來了”,便從人叢中擠軋出去,站
到了前排。我也就利用我的目光做一種試驗,嚮那擁擠在收票處的乘客們中仔細
辨別,究竟有沒有可疑的人物。不多一會,果真滿足了我的期望,而且有些驚異。
我瞧見一個穿黑色旗袍的女子正從那出口裏魚貫地走出來。那就是曹紀新的
妻子戚瑤芳!
什麽?難道兇手就是這女人?這樣一件慘怖的兇案,竟是一個女子——一個
美貌柔娜的少年女子——的成績?這真是匪夷所思了!我在驚異之餘,忽見霍桑
也仰起了足尖,運用他的敏銳的眼睛,嚮着戚瑤芳的前後竭力群察。但他不像有
動手阻攔的行動。他的嘴唇微微一動,有一種失望的神氣籠罩了他的面部。
這時戚氏已離開了出口,跟着兩個夫役,指着幾衹皮包箱筐,嚮着鐵柵欄外
面走去。
霍桑忽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伊怎麽竟一個人來?奇怪!……奇怪!
這句話纔解釋了我方纔的疑團。兇手並不是這女子,卻還另有其人。我纔吐
了一口長氣。霍桑嚮我招一招手,正準備尾隨伊的行蹤,他又回頭一瞧,忽又停
步。我也依着他的視綫瞧去,有一個戴銅盆帽穿玄色呢飽幹瘦長身材的男子,也
急急地從出口裏出來,似在追隨這婦人。霍桑的目光一閃,拉住了我的膀子,趕
緊一步,走到那男子的背後,伸出手來,輕輕地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下。我以為
這人大概就是兇手了。不料那人旋轉頭來,又使我意外地失望。這個人就是那探
目五根香,不過換了服裝,我一時卻辨不出來。
霍桑和王根香附耳交談了幾句,便點點頭仍繼續前進,緊緊追隨那婦人的蹤
跡。一會那婦人已出了車站的範圍,踏上馬路,站住了嚮左右探望;很像一時不
知往哪方面進行,又像等候什麽人接應的樣子。我們當然也站住了不走。但我們
的全神卻緊張到了高度,目不轉瞬地瞧着伊的周圍。
正在這時,我忽見靠鐵路的附近停着一輛汽車。有一個西裝的男子從汽車中
下來,趕過來和那婦人招呼。我一瞧見他們倆招呼的狀態,立刻知道了他們的關
係。那男子的身材適中,頭上戴一頂鴨舌帽子,壓覆得很低,模樣兒很像呂志一
教授。我的心房又不禁突突地亂跳。果真是他嗎?我們又怎樣對付翁校長?我因
走前一步,仔細一瞧,纔見那人戴一副黑玻璃眼鏡,面色非常白哲,卻並不是紅
棕臉色的呂志一。他的面貌我從前不曾見過,我完全不認識他。我回頭瞧瞧霍桑。
他的臉上卻浮着一種驚喜的神氣。他的眸子在閃動,他的肌肉都緊張,可是他還
保持着鎮靜狀態。他的兩手插在衣袋之中,絶不輕舉妄動。王根香也站定在旁邊,
一眼不霎地註視着這一男一女。
一分鐘後,那夫役們已把皮包送上了汽車。那男子便開了車廂的門,先讓婦
人上車。接着他自己嚮汽車夫說了一句,也就彎着腰踏進車廂,準備上車。可是
霍桑的變動不測的動作往往出人意外——“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成句,盡可形
容他當時的情態。在那男子還沒有把汽車門關上,霍桑早已躍步跳到了車前。
他高聲說:“營有福!——慢些地!
營有福?奇怪!我又回進了迷陣裏去!霍桑繼續地嚮汽車中的男子說話。
“唉,對不起,我現在應得稱你曹紀新先生了!是不是?唉,曹先生,你不
是打算往黃浦碼頭去嗎?對不起,這個不能不掃你們的興了!你如果已經購好了
船票,這損失也是免不掉哩!
當霍桑說這幾句話時,他的一隻手,已經攀住了汽車的門。王根香早也趕到
面前製止那汽車夫的動作。我卻站在霍桑的肩後,正想窺探車中人們的神色態度。
我看見那男子的額角上露着青筋,圓睜着雙目,張大了口,露出兩排鑲着血
齦的白齒。他的那種驚駭的狀態,正像一頭遇獵抵抗的猩猩。同時他的右手似乎
有一種動作,我不由不驚呼起來。
我呼道:“小心!他要開槍了!霍桑,你一”
可是霍桑的舉動比我的聲浪的速度更快。我見他揚一揚右手,鋒的一聲,有
一支手槍已從車廂門回落到地上。霍桑彎着腰鎮靜地把手槍從地上拾了起來,
頭交給了王根香。
他說:“根香兄,這個就是正兇。你就乘着這輛汽車一塊兒去吧。這一支手
槍,一則可以防身,二則也是案中的要證。這裏人多聲雜,別的話我們再談。”
那曹紀新是案中被害的人,在我的意識之中,當初原沒有絲毫疑義。不料這
最後的結果,來了一個大轉變,曹紀新竟是兇手;被害的卻屬另一個人。這當然
是完全出我意外的。但霍桑憑着什麽根據,獨能揭破這一幅秘幕?當時我除了驚
奇以外,絶對猜想不出。所以我一回到他的愛文路寓所裏後,便急急地請他解釋。
據霍桑自己說,他對於換屍的把戲當初也不曾想到。不過他看見了那屍體的
狀態曾經移動;那方格條紋的睡衣上面染血不多;和那屍足上的一雙棕色紋皮的
拖鞋似乎略嫌短些;因此也曾發生過一些疑影。但這衹是一時不可索解的疑影罷
了,他也絶不會懷疑到換屍。他的唯一的破案要點卻在那衹獵犬身上。
他解釋道:“這迪剋的失蹤問題,我早就認為是全案的中心。我們曾假定迪
剋的所以被禁,定是曹紀新預先知道有人尋仇,並且準備了對付之策,纔將迪剋
禁閉起來,以免臨時壞事。後來迪剋破窗而出,也一定是因着聽得了正屋中的聲
音,纔發狂地掙紮出來。我們就事實上推想,這犬逃出來時,勢必在的案正在進
行或剛纔完畢的時候。那時迪剋看見主人既已被人打死,那兇手也勢必沒有逃遠,
它怎麽竟寧靜着不吠?這是第一個疑點。
“我們對於那碎石路口的血跡,當初很難解釋。我也曾假定這血是犬血。但
犬既受傷被殺,怎麽不見犬屍?兇手行兇以後,既不曾毀滅或移匿人屍,當然不
會單獨地移匿犬屍。若說它所受的傷很輕微,衹略略流些地血,並不足以致命,
那末,這傷犬又往哪裏去了?並且那兇手既然存心害犬,那犬怎麽甘心承受,絶
不吠叫抵抗?或是假定那犬受傷以後,仍表示它的行獵的本能,追隨那兇人的蹤
跡;但就狗的常態而論,追隨時勢必沿途吠叫,决不會默默無聲。可是據調查的
結果,又確知迪剋不曾高聲吠過。因為如果迪剋一吠,勢必要引動遠近的鄰犬的。
這是第二個疑點。
“還有那自行車的輪痕,來蹤去跡,分走兩路,在情理上也覺反常。此外,
那婦人的並無真切的悲容,卻顯着掩藏之態,都使我增加疑團。不過我一時還不
能决定方針。所以我當時的期望,第一着在查得迪剋的蹤跡,它究竟是活是死,
和曾否受傷?後來戎明德報告了死犬在真茹車站那邊發現的消息,我的種種疑團
纔得到一種鑰匙,一個個便都貫通豁露了。”
我很坦白地承認,我覺得這戎警官常有一種炫纔賣功的表示,因此不免引起
我的厭憎。誰知道全案的方針竟因着他的報告纔得確定。那末,他果真是有功可
賣了。
霍桑繼續道:“我既知道那犬死在真茹車站的西面,並不是被掩埋在那裏的;
又看見了犬身上的槍傷,就特地帶了那個發現的鄉人顧三虎,親自到迪剋被發現
的地點去察勘。那水溝在公路的一旁,路旁留着不少血跡,顯見迪剋是從公路上
滾到水溝裏去的。我將我先前的理解參合了一下,前後的真相便完全明了。我料
迪剋逃出來時,一定在兇謀成造,兇手剛要離屋的當兒。當它追到碎石路口,便
被兇手開了一槍,不過傷在迪剋的後腳,衹流了些血,故而它仍能繼續追隨。那
兇手是騎了自行車往南翔去的。迪剋追在他的後面,他以為它已給槍打死,所以
起初沒有覺察;直到過了真茹車站,他纔覺得那犬還在後面。他為脫身起見,於
是又開了一槍,方始將狗打死。這就是我假定的兩槍,而且第一槍一定是打在它
的後腳上的。”
我點頭說:“照你的說法,這兩槍果真很合情理。不過那犬既然一度受傷,
後來又負傷追隨,怎麽竟始終靜默不吠?這不是你自己也認為矛盾的嗎?
霍桑微微一笑,點頭說;“是,當然是矛盾的。不過矛盾的極端就會産生改
進或轉變。你怎麽不轉過來想一想?那逃走的兇手,如果是迪剋的主人,它自然
不會吠了啊!
我常常說,偵查疑案真像幻術傢的玩弄手法。無論任何啞謎,在未揭破前總
覺疑難幻復,不可究法。可是一語道破,卻又覺得平淡無奇。這犬的問題的解釋,
就是一個顯然的例證。
霍桑又說道:“這一個秘鍵既已揭發,其餘的疑問便都——一地合拍。例如
那婦人的可疑狀態;獵槍的不見;屍體的移動;拖鞋的太大;屋中並不見曹紀新
的照片——流總也看見餐室的壁上有一個鏡架給移去的痕跡;和屍首的皮膚黝黑,
不像是伏在化驗室中深居簡出的人物;都可以反證死者不是曹紀新本人。並且死
者的致命之傷雖在咽喉,但面部上也中了不少散子,血肉模糊,也很合換屍的條
件。因為曹紀新是難得出外的,認識他的人很少。那老僕又是一個近視的人,所
以這一出換屍把戲,在他們原以為是於穩萬妥的。
“但那女僕周媽並不是近視。難道伊是被主人賄通的嗎?
霍桑道:“即使不曾賄通,那種血肉淋漓的慘狀,誰也不會仔細欣賞。故而
破露的危險在當時委實很少可能。第二步,我就打算搜集實在的證據,以便使我
的推想得到物質上的佐證。我曾見過那屋子後面的小河灘上,有一個石塊新近被
掘的遺跡。我起初因為沒有淹沉犬屍的理由,有些猶豫不决,後來就假定是壓沉
死者的衣物用的。我們撈取的結果,還得到了那支獵槍。於是全案的癥結我便完
全明了。
“當時我馬上去和戎明德和王根香接洽,叫他們嚴格監視戚瑤芳的行動。因
為紀新既已遠贈,我防伊會連夜出走。接着我又趕回上海來找許子安。結果並不
像我所期望的那麽迅速圓滿,那女子也並沒有立即脫身的企圖。我也不得不忍耐
地等待。
“後來戎明德在南翔發現了那輛自行車,兇手的蹤跡也有了綫路。不過捕兇
的步驟,最妥當的,還是利用那婦人做一條引綫。你現在總可以明白當時的情勢。
這條偵緝兇手的引綫,雖是早已在我們的掌中,卻不能任意牽動,衹能等候自然
的發展。否則打草驚蛇,反而要功虧一整。
“隔了幾天,曹紀新覺得外面風聲平穩了,這案子將成懸案,便從蘇州化名
寫信,約他的妻子乘16日午後的常滬車到上海。這封信被負責監視的王根香從郵
局中私行截閱,通知了我,我們就毫不費力地把兇手捉住了。
我道:“還有一點,你沒有解釋。那血跡旁邊的一塊石上,留着布紋似的痕
跡。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印上去的呢?
霍桑忽笑着說道:“這一點在說明了以後,你也要說不值半文錢的。我已經
說過,那犬第一次中槍,一定是在腿部。那時它必曾在那裏蹲踞過一下,撤去那
傷口的流血。所以那個布紋痕跡,就是它受傷處的大毛所印。但在沒有揭破以前,
誰又想得出呢?
我靜默了一下,又說:“霍桑,還有一個例外的要點你沒有解釋。這不是我
常常問的‘兇手是誰’倒是那被害的人我還不知道是誰。
霍桑搖頭道:“唉,包朗,對不起。這個人我還不知道,他們間的關係和這
兇謀的動機,我也還不大清楚。我不是賣關子,委實不能答復。請你再耐性些等
幾天吧。
一星期後,這案子經過了兩度審訊,它消經過的情由,也完全披露。呂志一
教授因無罪並釋,戎警官又曾嚮翁校長和自教授謝過罪,我們的責任總算已圓滿
告卸。曹紀新行兇的證據——那在槍的物證——是從翁老師那裏提交法院的。他
已不再抵賴,把案情的經過完全供認了。
那被害的人,喚做邱宗英,本是四十六旅的團長。他在三年前和戚瑤芳正式
結婚。那時戚瑤芳的父親戚彥平也在軍隊中當參謀。所以這婚姻出於父命,原是
不自由的。瑤芳和紀新從小同學,感情本來很密切。這事邱宗英本也知道,但他
到底利用了彥平的父權,訂成了這件不自然的婚姻。當瑤芳和宗英結婚的當兒,
紀新因着失戀而往日本去。後來伊的父親彥平因戰事陣亡,邱宗英又離傢出徵。
在這當兒,曹究新留學回來。瑤芳既感婚姻的不滿,曾紀新也舊情重熾。於是這
兩個人在情不自禁的狀態下,便悄悄地離了本鄉。
他們到真茹鎮去,原是帶着秘密性質的。不料那邱宗英回傢以後,多方探訪,
知道了紀新的表兄許於安在真茹,終於尋到真茹來。他訪問許子安的結果,雖不
得要領,但他仍不死心,在真茹鎮上往來了好幾次,到底查明了他的逃委的下落。
當9月4日的早上,育紀新曾在樓窗口中瞧見宗英在他們的竹籬外面徘徊窺探。他
便知道他們的秘密確已被宗英破露,不能不另謀對付的方策。他料想邱宗英若來
尋仇,决不敢白晝動手。因此他到了晚上,就特地準備,一面把女僕遣開,一面
又將獵犬禁閉。這種種準備,他絶對守着秘密,連他的妻子都不知道。
4日晚上10點10分鐘時,邱宗英破窗入屋,紀新完全聽得。他就悄悄地下樓,
備好獵槍,伏在梯腳。等到宗英在暗中摸索,他就乘機開槍,立刻將宗英打倒。
那時瑤芳聞聲下樓。他方始說明原委,禁止伊聲張。起初他還想移屍滅跡,後來
覺得這事繁重難辦,又瞧見宗英的高度長發,和所傷的又在面部,他本人又不常
出外,認識他的人不多,便想到換屍的計劃。於是他就把衣服換好,移去了壁上
的自己的照片。等一切佈置妥善,他就將宗英的衣服,鞋帽,和行兇的獵槍等捆
紮好了,拿到屋子外面去,利用了一塊石頭,沉在屋後的河中。宗英本是帶着手
槍去的。紀新就將這槍留在自己的袋中。
當紀新行兇和安排的時候,除了他妻子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連後面的
迪剋也還不曾破窗出來。但在沉衣的當兒,圍着距離後屋較近,迪剋再按耐不住,
終於撞破了玻璃。當紀新騎了自行車走上那碎石徑時,忽見迪剋限在後面。他既
要逃避,又沒法製止那大,就不得不忍痛犧牲愛犬,嚮迪剋開了一槍。後來他過
了車站,又嚮迪剋放射第二槍,也完全符合霍桑的所料。這案子如此結束,我對
於那戚瑤芳的遭遇,不免覺得可憐。關於這一點,霍桑曾嚮我表示過一句深堪玩
味的說話。
他說道:“包朗,這問題用不着你過慮。在現在的時代,像這樣一個美慧的
女子,既有使男子們捨命以爭的魔力,那就决不致終於落花無主!別的莫說,我
們的翁老師的手下,就有一位關心慰籍伊的人哩。”